卓欢拉着沐子珣走到乌蓬外，漫天的星空倒影在河流里，又被船尾的波澜扫开，破碎的星光衬得船尾点点银辉，那银辉似乎要爬上船来，沾染到人的袍脚上。沐子珣深深吸了一口气，江南特有的湿润气息和水腥气铺面而来，夹杂着晚春浓郁的植物的涩涩的味道，那是一种生机盎然的味道，好似能让人忘却一切，重新开始的味道。

沐子珣锋利的眉眼都被浸得软软的，他转过头看向卓欢，在银色的星辉下，卓欢的侧面有些模糊。这突然让沐子珣有些恐慌，觉得卓欢好似要像映在河里的星光一样消失不见。他恍惚抬手想去触碰，却忽然见卓欢转过头来对他一笑。沐子珣忙掩饰的收回手，卓欢笑容没变，尾调拉的长长的说：“此情此景，要是有酒就好了——”

沐子珣心想，刚才应该把他推下水去的。

忽然觉得有点窘，沐子珣一言不发的转身进了乌蓬，把被子一蒙开始睡觉。卓欢坐在船尾，一边敲着船舷一边唱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沐子珣听着卓欢的歌，随着船身的摇晃，竟又不知不觉入梦了。卓欢渐渐降低了声音，转过头看着熟睡的沐子珣，想起刚才他向自己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不由笑了。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二人走出乌蓬，却见眼前景色已经骤变。两岸不再是繁华的城镇，而已变成了峨峨青山，悠悠绿水——显然是已出了扬州城。江南的山不及北方的雄壮巍峨，只因衬着那一弯绿水，所有的奇峰险峻都变得含情脉脉。天色还早，有些山峰的顶端还缭绕着白雾，只让人觉得此景非人间。

卓欢负手而立，悠然道：“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说的就是此时此景罢？悠闲淡泊，宁静如斯，有些人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沐子珣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能求至此，便是最大的幸福了。”

卓欢看向沐子珣，忽然展颜笑道：“将军，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一生所求，不过绿水青山之间，一屋一田而已。那日我所看到的画，也不是你想取而代之的野心，而是你想冲破困住你的牢笼而已。我也知道，现在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将军不得不做。不过——”卓欢忽然牵起沐子珣的手，紧紧的握着，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一样。沐子珣诧异的看着他，却见卓欢青山绿水般明亮的眸子里，是一种一眼看去的浓浓情深。

卓欢看着沐子珣，轻声道：“不知事成之后，小可是否有幸，诺然许君，一世相欢？”

第32章

沐子珣看着卓欢，背后是青山绿水，面前的人修眉长目，广袖拂地，眼里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深情。只一眼，仿佛便可被吸引进去似的，后面的巍巍青山，潺潺流水，渐渐淡成一幅水墨画，沐子珣只看着卓欢，蒙着水汽的眸子，渐渐靠近。

唇上传来温热的触觉，沐子珣一惊，下意识的伸手一推，不自觉间力气大了些，卓欢猝不及防，“哗啦”一声跌下水去。

然而沐子珣仿佛还没有回过神般静静伫立着，耳畔还萦绕着卓欢的闻言软语，眼前仿佛还站着那个深情款款凝视着他的卓欢。那么干净，那么纯粹，一举一动风流恣意，仿佛是从那片青山绿水中走出来的，侃侃而谈的魏晋风骨。

心中仿佛有什么被打碎了，往外汨汨的流着不知是酸是苦是甜的东西。沐子珣摸着心口，面上泛起一丝苦笑。

怎么敢呢，怎么敢答应他，怎么敢那么轻易的就许下他的一辈子呢。

沐子珣暗暗想，他不配啊。

他配不上卓欢，配不上卓欢那一身天然的桀骜风骨。

沐子珣想到此处，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但见湖面粼粼皱纹，却不见卓欢的影子。

他怎么还没有上来？沐子珣一下子慌了，难道卓欢不会水？思及湖下水草茂盛，怕是卓欢被缠住了脚，沐子珣立刻痛恨自己刚才下手过重，又恨自己在这里感怀什么，当即跃入水中。

湖水并不清澈，刚一入水刺激的沐子珣根本睁不开眼。待他适应了之后，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根本没看见卓欢的影子。他浮上水面，喊了一声卓欢，也没有人应。顿时，沐子珣只觉得心像浸了水的衣衫一样，直直的把他往下拖。

去哪了？到底去哪了？

沐子珣紧皱着眉头，正待再去水里搜寻一番，忽然觉得脚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着他的脚使劲往下拽。沐子珣猝不及防就被拽了下去，接着看见了卓欢带笑的脸。那张脸在眼前逐渐放大，然后熟悉的温润的触感又回到了嘴唇上。

沐子珣嘴唇一抿，抓住了卓欢，手下一使力，两人便浮出了水面。沐子珣冷着脸往岸边游，卓欢跟在后头喋喋不休道：“将军，想不到这湖水里竟有鱼，看上去肥美的很，一开始小可还想这湖水可不怎么干净，但又一想，水至清则无鱼，水不清，咱们就有口福了……”

说话间沐子珣已经上岸，卓欢趴在岸边笑眯眯的仰头看他：“将军怎么也跳下来了？可是担心小可？”

沐子珣负手看了他一会，又一伸脚，把卓欢踹回了水里。

这次卓欢倒是很快浮出水来，利索的爬上岸，这时只听撑着早已远去的乌篷船的艄公长长的喝了一声，像是要唱号子的前奏的声音，接着一团斗大的黑色物体就朝着卓欢飞来，差点把他的鼻子砸扁。卓欢一把抱住包裹，冲远走的艄公道了一声谢，也不管人家听没听到，就忙跟上沐子珣的脚步，又开始喋喋不休：“想不到艄公看上去年纪不小，力气挺大，这么沉的包裹竟让他一下子就扔过来了，要是练暗器绝对是一把好手……”

两人胡闹让船先走了，只得在岸边步行。两岸都是高耸的青山，耳边是潺潺流水，虽说是美不胜收，可是走了一阵便也看烦了。天气也渐渐闷热起来，不见阳光，雾气缭绕，像进了蒸笼一样。两人身上因为落水而湿透的衣服根本无法干，全都黏腻腻的粘在身上，难受的紧。沐子珣抬头看了看四周，淡淡道：“待会怕是有大雨，莫出了一身汗再被淋出病来。镇子离这还远，我看上面有个洞穴，不妨在那里暂且避一避吧。”

卓欢依言抬头，果真见崖壁处有个黑黑的洞口，一时不由兴致大发：“既如此，将军愿不愿意与小可比一比？”

沐子珣道：“比什么？”

卓欢道：“先到洞穴者为赢，如何？”

沐子珣看卓欢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由道：“可以。”

话音未落，卓欢便双袖一展，率先向上攀去了。被卓欢明亮的笑容所迷惑，沐子珣只慢了一步，刚开始抬头还能看见卓欢矫若游龙的身影，等沐子珣快接近洞口时，却早已不见卓欢的身影。

沐子珣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种荒山野岭的洞穴里常有猛兽栖息，卓欢虽是一身好轻功，但是经脉已差，若是猝不及防进入洞穴有猛兽，怕不是对手。沐子珣不由懊悔自己一时冲动答应卓欢比试，当下点燃了火折子，一跃入洞中。

洞内干燥温暖，脚下是干燥的枯草叶。沐子珣顿时心里又沉下来一分——山中这么干燥温暖的洞穴往往是野兽的巢居。沐子珣举着火折子小心前行，感觉四周似乎没有什么呼吸的声音，脚下也没有粪便，似乎是自己多虑了，心里稍稍放下一些，便开口道：“卓欢……”

“咔吧”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沐子珣低头一看，顿时血液都凝结了——一根人的胫骨！当下也不管有什么野兽在四周潜伏，大喊道：“卓欢！卓欢！！”一面向里面跑去。

卓欢死了！沐子珣被这个念头激得脑袋嗡嗡作响，疯了一样的大喊着卓欢的名字。洞穴里面氧气不够，火折子灭了，沐子珣也顾不上点，只是使劲喊着卓欢的名字，椎心泣血。

最后终于喊累了，沐子珣俯下身子喘气，心里疼的像一阵阵冒血似的。卓欢就这么死了？因为缺氧，沐子珣脑袋还是晕晕的，乱的像一锅粥一样咕嘟咕嘟冒泡。忽然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将军……”

沐子珣噌的站起来，大喊：“在哪？你在哪？”

整个洞穴全是沐子珣的声音，待沐子珣细听时，那微弱的声音……好像是上面传来的？

沐子珣摸索着往外面走，果然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迎着阳光的缘故，沐子珣原路返回时，发现他所认为的人的骨头的东西，不过是一节枯的白杨树枝。

站在洞口，卓欢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将军，小可认错了洞穴，这里也有一个洞口，不过里面全是水滴石，怕是待不得。”

沐子珣大大的松了口气，此时只觉得腿都是软的，要开口，发现声音也是哑的。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太丢人了，又调整了一下状态，见旁边有棵长歪的树，便提气跳了上去。仰头看时，见卓欢半个身子探在洞外，笑眯眯的看着他：“将军，这次算小可赢？”

明明没有阳光，沐子珣仰头看他还是觉得要被刺得眼睛流泪，他低下头淡淡道：“嗯，算你赢，下来吧，这个洞穴可以待。”

一阵风扑面而来，沐子珣吓得一伸手，把突然跳到他眼前的卓欢一把捞住。卓欢笑眯眯的凑到沐子珣眼前：“将军这次是愿赌服输？”

“嗯。”沐子珣不敢看卓欢的眼睛，应了一声便进了洞穴。

卓欢有些奇怪，沐子珣看上去不太高兴，是因为比试输了？想了想忙追上去：“将军，那这次赢了的给输了的做饭如何？”

第33章

入夜前，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沐子珣燃起了篝火，守着火焰在发呆。卓欢站在洞口，看着大雨如千万根银针一般头也不回地奔向脚下的江水，原本温润如斯的江水发怒了般的奔腾咆哮着，褐黄的水流夹杂着雪白的泡沫，忽然来了兴趣：“将军，咱们烤鱼吃如何？现在鱼都浮上来了，好抓的很。”

沐子珣用一根树枝挑着火堆，淡淡道：“莫去，淋了要生病的。”

卓欢看着沐子珣，眼睛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很快掩去了，换上了亮晶晶的笑意：“无妨，小可的手艺好的紧，将军不吃可是要后悔的。”说罢便往雨帘中纵身跳下。

“哎！”沐子珣来不及阻挡，眼睁睁看着卓欢跳了下去。他忙来到洞口，看到卓欢几个腾跃来到江边，挽起裤腿便进到江水里。江水汹涌，几个浪打得卓欢几乎站不稳。然而不多时，卓欢就上了岸，冲着沐子珣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傻子。”虽然看不清，但是还是能想象到卓欢脸上灿烂的笑意。沐子珣皱着眉，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噙着一丝可以称得上是甜蜜的笑意。

卓欢一上来，沐子珣就冲他喝道：“脱衣服。”说着自己也开始脱衣服。卓欢一愣，随手把鱼扔到一边，贼兮兮的笑：“将军，怎么如此热情，莫不是看到小可英勇的身姿……”

沐子珣把自己的衣服扔到卓欢脸上打断了他的话，手里抢过他的湿衣服开始架在火上烤：“穿着湿衣服会风寒，先穿我的，衣服烤干了再给你。”

卓欢笑了笑，穿上衣服，开始捣鼓那两条鱼。一时洞内无话，只听得火焰的哔卟声响。不多时卓欢弄好了鱼，自己也生了一堆火开始烤，一边烤一边道：“将军久居塞外，烤羊腿烤马肉肯定吃过不少，今日且看小可为将军呈上一出江南风光，嗯，不如起名叫相思鱼？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沐子珣不知为何，听到此诗觉得耳根有些发热。正发愣间，被卓欢忽然戳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抬眼看见卓欢汗津津的笑脸：“碳烤相思鱼一条——”

沐子珣接过，看着黑乎乎的鱼，很狐疑的咬了一口。意外的很美味，鲜嫩又不腥气。卓欢看沐子珣开始大快朵颐，不由一乐。

两人都饿惨了，加之卓欢手艺确实不错，最后一条鱼只剩下一条完整惨白的鱼骨架子。沐子珣啃的时候见卓欢一根鱼刺一根鱼刺的嘬，不由嘲笑了一番，结果自己吃下来也是把鱼刺上的肉刮得干干净净。俩人拿着鱼骨架子相视大笑，卓欢捂着肚子笑道：“莫笑莫笑，要岔气的……不过这鱼骨头长得甚美，不知用它作何是好？”

沐子珣掂着鱼骨头，笑道：“我们原来在塞外吃完了野兔，都拿野兔的骨头掷飞镖，看谁掷的远。今日不如拿这鱼骨头掷如何？”

卓欢道：“好啊，不过输的怎样，赢得怎样？”

沐子珣道：“输的人睡外面，给赢得人挡风如何？”

卓欢道：“好，一言为定。”

掷的时候沐子珣换了右手，外面虽是大雨倾盆，两人不俗的功力让鱼骨在雨帘中劈出一道光幕来。最后卓欢以微弱优势取胜，沐子珣收拾了炭火，和衣在外面睡了。

入夜雨停了，风刮进来还真是有些冷。沐子珣冷的睡不着，起身把火生的旺了些，又不敢让火燃着自己睡，在火边烤暖了些便熄了火睡下了。这一觉并不踏实，在后半夜又迷迷糊糊醒了，觉得暖和了许多，但是有些口渴。起身想去取水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卓欢睡在了洞口，蜷起身子为自己挡着风。

沐子珣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卓欢的睡颜，忽然整颗心唰的一声化了，化成一湾水栽下去不再复返。

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不论之前打了什么赌，比了什么试，他都愿意为他做输的那个人。

只为求那么一个人，许他一世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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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放晴了，不再是闷闷的热，而是忽的一下子像发怒了一般热的明晃晃。卓欢采了两片大叶子做了顶帽子待在头上，又给沐子珣做了一个，两个人带着叶子像极了出去耕田的农夫。好在走了不多时遇到了渡船，便搭着渡船到了下一个镇子。

远远望去只觉得这个镇子有些死气沉沉的感觉，周围荒草丛生，城楼门上“安泰”两字脱落的不成样子。卓欢开玩笑说若是晚上来一定觉得这镇子闹鬼，然而一进城门，他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这座城镇在闹饥荒。

遍地的乞儿饿殍，有些人见到沐卓二人还有力气爬过来乞讨，更多的人躺在地上顶着大肚子奄奄一息。卓欢被这景象震惊了，直到听到一声惨叫才猛然回神，接着便看见墙角处一个男人疯狂的扑向一个女子，向她的脖颈狠狠咬去！女子骨瘦如柴，早已气息奄奄，却被这一口痛的挣扎起来。然而根本没有挣扎多久便被那个男子活活咬死。男子死死咬着女子脖子上的肉，见那女子终于不动了，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嘿嘿傻笑。

卓欢只觉得两腿打颤，根本站立不住。沐子珣皱着眉头，在身后扶了卓欢一把，从包袱里掏了些银两出来递给那些乞讨者。那些乞讨者根本没有理会，忽然冲上去抢了沐子珣的包袱，疯狂的一阵乱翻之后，翻出了两人几天前吃剩下的硬干粮。然而他们却像见到了救命仙丹一般一阵哄抢，抢到一点便使劲往嘴里塞。

卓欢和沐子珣几乎被震在原地。他们无法想象，离这里不远便是繁华的扬州城，为何这里却灾荒至此？卓欢转头看见一个女子坐在墙根底下，冷笑着看那群乞丐抢东西吃，看着神智还清明一些，便过去问道：“姑娘，这城里是怎么回事？”

女子抬头看了卓欢一眼，冷笑道：“你长着眼睛，还看不明白么？”

沐子珣沉下脸道：“我们知道城里闹饥荒，县长呢，有没有上报朝廷，有没有收到救济粮？为何不向扬州知府求助？”

女子许是见沐子珣身上颇有冷硬之气，只得一改轻蔑的态度，但回答也是淡淡，颇为漠不关己：“我们这个县里土地不好，种什么不长什么，前几年还好，勉强能混口饭吃，今年遇到蝗灾，颗粒无收。这里当差的混蛋说没有赈灾银，没有救济粮，让我们自求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