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场回荡着隆隆鼓声,比试将在一刻钟内开始。双方武士和观战大臣排列两旁,恭候皇上和藩王入席。勒尔扎班江却早就到场了,站在擂台上左顾右盼。他着一身短衣长裤,白色短衣及膝,腰束郭洛带,其间别着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刀,红色的裤子则较为宽松,膝盖处紧紧系扎着一段丝带,裤脚掖进黑色的蛮靴里。淡金色的眸子里闪着慑人的精光,负手踱步的样子活像巡视自己领地的狼王。
直到庭年顶着一个滑稽突兀的黑眼圈儿出现在场内,勒尔扎班江才一个狼越跳下擂台,直扑他身边,学着中原人的礼节,双手抱拳向他行了礼,背书似地说道:“庭年贤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愚兄甚是思念于你,不知贤弟是否别来无恙?”
这头野狼,不知从哪儿学来这么一番不伦不类的话,庭年被他说得嘴角一阵抽搐,回礼道:“有劳汗王惦念,庭年一切安好。”
勒尔扎班江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竟有几分憨厚,似是不好意思地瞥了瞥庭年,又瞥了瞥,目光突然凶狠起来,问:“你的伤是谁弄的?”
庭年尴尬道:“不小心自己摔的。”
勒尔扎班江眯着眼,道:“你莫糊弄本王,这明明就是钝物砸伤所致,究竟是谁?”说着竟然伸着狼爪想要捧着庭年脑袋看看仔细。
庭年后退一步,用剑将自己和勒尔扎班江隔开,拇指在剑的护手处一弹,宝剑便闪着寒光半出剑鞘,斜在了狼脖子上。庭年几乎咬牙切齿,道:“勒尔扎班江!”
“咳咳!”浚衍忽然在后边咳嗽了两声。他其实在比武场外就看见了庭年,只是觉得没脸见哥哥,才故意落在后边,也没让人通报,不成想却把刚才的经过看了个正着,心里满是不舒坦——这番邦头子对哥哥倒是关心得紧!
庭年和一班大臣纷纷跪下行礼,使节们却只是将右手放在左肩弯了弯腰,浚衍看了庭年一眼,一甩袖子,上了主座。
28、
浚衍拾阶而上,走到主位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如炬的目光穿过白玉前旒锁定勒尔扎班江,后者立即感应到,回敬一个挑衅的笑,又迅速低下头去。
浚衍的眉头狠狠蹙起来,随即哂道:“纳戈王怎的站到朕的户部尚书旁边去了?比试还未开始,莫不是去请陆大人手下留情,以免输得太过难看?”
浚衍这话却是说得过了。纳戈为属国,此番又来者是客,听到这样一番冷嘲热讽,立即群情激愤起来,使者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武士们也对浚衍怒目而视。纳戈一族崇尚强者,愿赌服输,所以即便当年被庭年带兵打得落花流水,却仍旧对这神袛般勇猛刚强的男人钦敬不已、礼遇有加。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又凭什么?
庭年心中警钟大作,他深知西域向来民风彪悍,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大打出手,浚衍这样奚落了他们的首领,只怕难以善罢甘休,刚想开口解围,却见勒尔扎班江向随从们射去一记眼刀,刚才还像打了鸡血似的狼崽子们瞬间安静下来。
勒尔扎班江到底是成年男子,世面也见过许多,看得出浚衍对他不过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于是也不着恼,反而挑着最精准的角度还击道:“皇上有所不知,我与陆将军自去年六月西域一别,已是快一年未见,我思念将军之心甚切,一时激动才忘了形。请皇上勿怪。”
浚衍眼睛眯起来,心里恨道:这不要脸的番邦头子,思念你大爷!
勒尔扎班江却还不罢休,从随从手中抽过一把剑,递给庭年,道:“此剑名为‘天阿’,本王以天山玄铁亲铸,中原有话说:宝剑赠美人……赠英雄,这剑今日便送给陆将军。”
庭年急忙推拒道:“多谢汗王抬爱,只是如此贵重之物,庭年万万不能接受,还请汗王留作己用。”
“不不不!”勒尔扎班江大摇其头,道:“此剑是我特地为庭年所锻造的。贤弟须知:剑的大小长短,端视人体为标准,须量人而定。剑有上、中、下三等之制,以待三等之士,此剑重三斤十二两,长之极,重之至,为上制之剑。唯身长有力之上士,方能胜之服之。愚兄不及庭年,难配此剑。”
众目睽睽之下,陆庭年简直要暴走,心想:这野狼真是疯了。
浚衍气得眼眶发红,却怒极反笑:“纳戈王如此盛情难却,陆大人就快些收下吧,莫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比武就要开始了,纳戈王请上座。”他说着,冰冷的目光自庭年脸上掠过,尖削的小下巴抬得老高,潇洒转身落座,再也不看庭年一眼。
陆庭年无奈,只得暂且接过剑来,哭笑不得地看浚衍,这骄傲得像只小狮子似的少年啊!
比试在一阵略微急促的鼓声后正式拉开序幕。规则简单,几乎没有,可以使用兵器,但须点到即止,不得伤人性命,车轮战,双方各十人,每场派一人,直至一方全部败落。
这场比武是勒尔扎班江吆喝起来的,阿漠克敦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并未参战,只坐在浚衍下首观看大椋、纳戈双方对决。西域武士阿一率先跳上擂台搦战。虽已入了三月,仰安却还是冷的,这武士居然打着赤膊,露出一身虬结贲张的肌肉。浚衍大惊:乖乖,这胳膊,顶他两条大腿粗!反观己方,虽然都是大内一等一的侍卫,但不知怎的气势上却好像输了一大截。要说他的侍卫们,那也是个个要样貌有样貌,要身手有身手,可在蛮子面前却显得弱不禁风般的娇小。陆庭年嘛,倒是勉强可以,他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专注到擂台之上。
侍卫小甲应战,西域武士“啊哒——”一声摆了一招“不知所以”,两人随即展开肉搏。对付这样空有一身蛮力的人,硬拼是不行的,于是小甲御起轻身术,东一脚西一拳,满天飞来飞去,最后把那晕头转向的阿一拍下擂台。接着“哟——呵”一声,武士阿二旋着一对梭形流星锤跳上来,小甲在他手下只过了两招,就被软锁缠住左脚脚腕,成“大”字型在空中悠了数圈,最后扔下台去。阿二用他的锤子一气解决了小乙小丙小丁,勒尔扎班江心里直骂娘:“马勒戈壁,谁让你赢的?谁让你赢的?你赢了让老子和西北风去啊,你赢了老子咋跟庭年贤弟过招啊?”他向后身后的随从勾了勾手指,耳语两句,于是这一场,阿二终于输了。
今天伴驾的侍卫是刘书楠。他站在浚衍身后,微微弯下腰,小声给浚衍讲解:此人姓甚名谁、出自何门何派,身怀何等绝技绝学。
几轮下来,大椋胜多败少,浚衍边听边看,津津有味。
勒尔扎班江此时正与阿漠克敦坐在一处,却不关心赛事,一心都在他的庭年贤弟身上——贤弟面色不佳,似是消瘦了不少,小皇帝不给人吃饱饭么?贤弟还是那样鹤立鸡群啊!贤弟咋都不看我一眼呢?
……
浚衍突然拍着大腿,前仰后合地“啊哈哈哈哈”地大笑一阵,原来纳戈这边除了勒尔扎班江,就只有一个人还在擂台上了。勒尔扎班江知道那小皇帝是在嘲笑他,却一点不在意,反而陪笑道:“大内高手果真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浚衍没想到对方居然没被激怒,讪讪道:“纳戈王承让了!”
勒尔扎班江的目光又黏道庭年身上去,阿漠克敦见状道:“早听闻陆庭年陆将军英武非常,汗王果真好眼光!”
勒尔扎班江微微一笑很银||荡,淡金色的眸子眯着,狼涎垂地三尺,道:“让这样的美人上了战场却是可惜了,若能将他压在身下……”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浚衍听得一清二楚,小家伙先是气得发狂,手背青筋暴起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心里大骂:这番邦头子真是无耻下流不要脸!还压在身下!压你大爷!!没一会儿又红了脸,想起庭年挨了廷杖他帮着上药的情景,哥哥强健有力的臂膀、没入亵裤的腰线……“咕噜”一声,狠狠咽了下口水。
擂台之上,纳戈武士阿九也已经败下阵来,勒尔扎班江“嘿嘿”一笑,一个“大鹏展翅”飞上擂台——庭年贤弟,愚兄来了!
庭年自然也是王牌,是要最后出场的,勒尔扎班江等不及,也顾不得啥规则了,对着排在前面的侍卫们一声狼吼:“你们一起上!本王跟你们单挑!”
大椋侍卫均是一脸怒色: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子!身为我泱泱天朝大国的手下败将还敢如此口出狂言!浚衍刚才也被他气得要吐血,便点头,于是小己小庚小辛小壬纷纷一跃而上,与还在台上的小戊一起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庭年皱眉。五挑一,赢了也不光彩。这场比武,从开始到现在,从皇帝到侍卫,通通有失大椋天朝上国应有的水准和涵养!对浚衍,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情绪在蔓延。
勒尔扎班江不是小人,相反,他有很多非常闪光的品质,在许多场合他甚至是一个颇具胸襟气度的男子汉大丈夫,但,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蛮子。
——蛮子的意思是,中原人的道德礼仪完全约束不了他,为了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
勒尔扎班江此番山一程、水一程,不远千里、迢迢奔赴而来,说是为了庆贺大椋新帝登基,但实则是为了他的庭年贤弟,此时看着几个在面前蹦来跳去的小虾米自然格外不顺眼。于是,他毫不犹豫的使用了暗器。若是庭年手下的兵,多半会对此有所防备,可这些大内侍卫从不曾上过战场,不知道这野狼头子居然还有这么一手,于是在勒尔扎班江飞蝗石与如意珠齐飞,软鞭与绳镖共舞的攻势下,纷纷迅速铩羽而归。
陆庭年终于登场。浚衍看到哥哥一身戎装桀骜而立,一时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顺势拿起手边的茶杯,借着喝水的姿势用杯盖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欲盖弥彰。
勒尔扎班江将他身上的暗器尽数抛于擂台之下,抖抖袖子,倾身抱拳向庭年道:“贤弟,请!”
庭年病着,虽然早上喝过药后热度退去不少,但仍旧浑身虚浮无力,他现在只想在自己体力不支前尽快结束比武,于是回礼后迅速进入战斗状态。他双脚开立,略微躬身,左手紧握右手手腕,右手握拳,蓄势待发。勒尔扎班江也不含糊,右脚向右后退开,右转体后下跺脚成马步,两掌向上捧气至前额。庭年深吸一口气,蓄力抵达顶峰的右手微微颤抖,舒拳为掌,覆上了挂在腰间的“天阿”,宝剑出鞘,青光炫目,寒气逼人,“天阿”在天神般的力道下发出铮铮哀鸣,不断震颤。
庭年这才发现,这“天阿”铸造精良,确是柄绝世无双的宝剑——剑身修长,有中脊,两侧出刃,刃作弧曲状,顶端收聚成锋,锋利无比,剑格鎏金,剑柄上还镶嵌着绿松石,护手处均匀分布着细小的颗粒,起到防滑的作用,粗犷又不失细腻。
勒尔扎班江淡金色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没想到庭年会用自己赠的宝剑反过来与他对垒,看到庭年将此剑佩在身上时的满腔喜悦霎时化为惊愕,他还在怔忪见庭年已然攻了过来,剑气纵横,坼天裂地。
浚衍看得眼睛都直了,刘书楠在他身后解释道:“此路剑法名为‘沉浮’,乃大人自创。”庭年弓步合手,并步点剑,再提脚沉腕,弓步斜削,刘书楠背出剑谱:“扁舟一叶,沧海一粟。山河晚照,羌笛入梦。沧波月出,星辉满河。乱世金戈,春度玉门。星斗阑干,苍狼呜咽。”
勒尔扎班江堪堪避过,心头燃气一把怒火,出手已是杀招。庭年旋身,正欲使出一招“鹤栖悠然”,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冷汗倏地出了一身,溻透里衣,他眼前一黑,身形仗剑而跪。勒尔扎班江察觉到他的异常时已经晚了,他极力收势,可那一招又快又急,直击庭年胸口。
庭年被他一掌击得气脉逆乱,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他的白衣染得血迹斑斑。
29、
庭年曾与浚衍讲过不少战场上的惨烈厮杀——火光凄厉,箭雨漫天,多少人身首异处,多少人被马蹄碾入泥土。他听得心惊肉跳,呼叫连连,却从未有过身临其境的恐惧与骇怕。可此刻,他几乎被庭年那口喷薄而出的逆血吓得魂飞魄散,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以为哥哥会就这样死过去。
刹那间天地变色,整个人如坠冰窟。
浚衍猛然站起,不受控制的力道几乎带翻身后的椅子,横冲直撞地就要往擂台上跑。刘书楠迅速闪到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道:“皇上,不可!”浚衍理也不理,只管一股脑地向前冲,刘书楠死命拖着他。浚衍现在过于激动,总不能让他跑上去抱着庭年哭,若让大臣和使节们瞧见了,成何体统?刘书楠不停小声宽慰他:“皇上莫急,将军一定不会有事的。”
除了庭年,浚衍现在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他觉得自己在喊“太医”,喊得撕心裂肺,但听在刘书楠耳朵里,和呢喃压根就没区别。
浚衍突然无比痛恨自己皇帝的身份,哥哥受伤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这样远远看着!
本来庭年年轻力壮,自幼习武,而勒尔扎班江那一掌又在紧要关头上卸去了大半力道,不过是冲散了他的气脉,并未伤及脏腑,若在平常他完全可以自行运气疗伤。奈何他在皇陵里住了一个月,寒气侵体,日日大醉,又心绪激烈,这一下竟没抗住,好端端的人就这么晕了过去。勒尔扎班江被他喷了一身血,也愣了,眼看着庭年摇摇欲坠地往前栽,才一把扶住他,赶忙在他身后打坐运动,为他行气。侍立在场内的太医在庭年周围站了一圈,却始终也没插上手。
擂台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大椋本就是靠武力才最终与西域确定了其藩属关系,这才停战才没几年,虽然朝廷也在努力示好拉拢,但这种关系却始终说不上多么和睦,眼下庭年这一伤,虽说是误会,但也马上上升到了政治高度,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兵器声“锵锵”响做一片。
勒尔扎班江运完功,庭年却没醒,但呼吸已然平和悠长起来,想来体内的伤应该已经稳住了。勒尔扎班江伸手探了探他的脉门,又摸了摸他脖颈,确定无碍后才长长出了口气,伸出狼爪给他抹了抹嘴角嫣红的血迹,又拍拍他的脸:“贤弟?”
浚衍目眦欲裂,又要往擂台上冲,刘书楠作势欲拦,被浚衍骂道:“滚开!朕要去宰了那混蛋!你若拦着,朕连你也不放过!滚!”还是杨德忠“噗通”跪了磕头道:“皇上,此时看顾陆大人要紧,陆大人昨个儿夜里就在发热了,现下又受了伤……”
“发热?”浚衍停下脚步,盯着杨德忠喃喃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哥哥昨夜就病了?浚衍虚脱般一屁股跌进椅子里。
慕浚衍,你说你喜欢哥哥,可是你就是这样喜欢的吗?最混蛋的那个,其实是你。就为了赌气,为了逞一时之快,你让哥哥受了这样重的伤。
浚衍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打发掉众人,便忙不迭地命人备了软轿,将庭年一路送回瑞麟殿,又把当值的太医全都叫了来,细致地诊脉开药方,直到刘书楠也发誓保证说庭年的内伤不碍事以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坐在塌边儿一动不动地守着。
浚衍将自己的手塞进庭年曲放在榻上的大掌里,俯身用脸颊轻轻摩挲他的手背,忽而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原来,庭年讲述的一切都不及刚才眼前那一幕动魄惊心。原来,耳闻与目睹之间,永远存在难以想象的差别。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