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母偏偏还塞给他一堆皮筋:“把这个拿去给小杜,让他一百张一百张数好了捆起来。肚子饿了没?我去给你们弄吃的。”
“妈,”章泽赶忙拉住她,脸色苍白地问,“杜行止怎么在这?”
“小杜?”章母一愣,随即笑了,“你认识小杜啊?他是你张阿姨的儿子啊,他年龄可比你大,你得叫他哥哥才行。”说罢她不等章泽回答,伸手就朝着杜行止招了招,“小杜,你过来,阿姨给你介绍阿姨家的弟弟!”
杜行止的神色有些微妙,眼看着章母推了推章泽的头,催促他:“叫哥哥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底就有些期待起来。从这张嘴里叫出轻而软荡的“哥”,光是这样想想,他心中就像藏了只幼猫似的,被无爪的肉垫瘙地发痒。
然而章泽只是脸色苍白地闭紧嘴巴,任凭章母如何催促都不肯开口叫人。感受到他那种对自己强烈的抗拒,杜行止盯着他发白的嘴唇,眉头就越皱越紧。他这辈子没被人这样嫌弃过,加上一开始对章泽的印象相当好,这一刻受到的打击无疑也是巨大的。
还是张素出面解了围:“哎呀小泽都是大孩子了,你还让他喊哥哥,多伤自尊啊。小泽,他叫杜行止,年纪比你大几岁,在你们学校读高三。你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以后在学校里碰上不能解决的事情,也可以去和他商量商量。”
张素说着,难得在杜行止面前摆了一回威仪,“行止,和章泽握握手。”
章泽的掌心出了一层绵密的汗,嘴唇被咬的生疼,才勉强忍下了心中不断激荡的情绪。他本不愿开口,但想起章母在淮兴市内就张素那么一个好朋友,他这个做儿子的态度太恶劣,无疑也是在落她的颜面。
章泽只好伸手和杜行止虚虚一握,很快想要缩回,如同在学校报名那天僵硬地开口:“杜学长。”
杜行止盯着他的嘴唇出神片刻,才感受到手心中的扭动挣扎,若无其事地握了握后终于放开。他一边感受着掌心中的湿意一边开口,声音沉稳低哑:“见过面,很巧。”
章泽匆促地抿了抿嘴,握着刚刚摘下的厨师帽后退了两步,对章母和张素点了点头后转身离开:“我去做作业了,妈,阿姨,你们忙。”
看着他惶急的背影,章母有些发愁,张素也很是忧虑地靠在了章母的肩膀上:“怎么办……小泽好像不喜欢行止呀。”
这孩子很少会这样不客气吧?章母也十分狐疑,口头却不得不安慰好友:“他就是怕生,让小杜和他多见面多相处,熟悉了以后比亲兄弟都好。”
“啧!”陆路在杜行止背后急的抓耳挠腮的,家长在此却又不敢造次,只好蹦来跳去一有空闲就戳戳杜行止的后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就差把问题写在脸上——小观音的手好摸吗?
杜行止眯起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陆路已经看习惯的脸变的不顺眼起来。
第二十七章
章泽姐弟这段时间固定在周末去筒子楼照顾章父。章家父母离婚以后,章母当即搬到了新店,章父则继续住在旧屋,店铺开起来之后,那个没有用多久的摊位自然就归属了章父。
章父一开始其实有点生章母的气,气她朝银行借那么多钱都不和他商量,可是如今的章母压根不想和他说话,章父只有在离婚时名言放下了自己不会一起承担房贷的话,以聊表自己对章母这一行为的谴责。可没想到章母却比他更痛快——不想交房贷,行啊,那房子就从婚内财产里脱离出来,归她一个人好了,她自己承担。付首付剩下的两万多块钱里抽出一半给章父,从此以后店铺的贷款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章父这人嘴笨,又不机灵,等到发现自己惹火了章母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章母连门都不让他进,从离婚以来,两个人就彻彻底底的分居,连面都没再见过一次。
说实话,章父后悔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家里徒然变得冷冷清清,虽然房子那么大,屋里水电煤气床凳桌椅一应俱全,可没来由地就有一种家徒四壁的凄惶,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样荒凉的房屋他只有在筒子楼里那个备受嘲讽的单身男人家里见过,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种被女人抛弃的男人,可如今他竟然也过上了这种生活。
“泽啊,你妈她最近怎么样?”
“挺好。”
“……悌啊,你妈她有没有说过春节要咋过?”
“就三个人过呗。”
两个儿女现在也对他颇为冷淡,每一句小心翼翼的询问都会得到这样叫人语塞的回答。章父搓了搓手指,指尖被烟草熏成黄色,眉眼尽是疲态。母亲和弟弟回头来和他重修旧好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宝。什么妻子,什么儿女,那一刻都被他抛诸脑后。可现在真正失去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亲手推开了什么。等到想要挽回的时候,感情却不在原地等他回头了。
章泽姐弟并不打算原谅他,不过章父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因为这件事情从此不闻不问确实也严重了一点。现在的章悌几乎将他当做透明人,只有章泽顾念上辈子没有好好奉养他,时常还会多做忍耐。
没有老婆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活在狗窝里。
他不会洗衣服,不会拖地板,就连少数会做的几个菜,都是章母摆摊之后顺便教会他的。因为不喜欢洗衣服,他每件衣服要穿上两个星期才会换下,在水里浸个一整天后拧干了直接晾晒。筒子楼里的日照条件不行,衣服大多晾晒在院子里,以前的章母在每天上午收摊之后就要马不停蹄地回家操持家务,可换到章父身上,时间却又没那么够用了。他只能在屋里拉一条绳子,想的起来的时候就把衣服晾上去阴干。没有阳光杀菌,他又洗的不干净,衣服长此以往遗留下一股浓烈的馊臭,用尽千方百计也无法除去,不舍得买衣服的章父只有穿在身上,再眼看旁人因为他的臭气不敢上前,越发沉默。
因为卫生不达标,摊位的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如今赚的连章母在时的一半都不到,堪堪交完房租后足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而已。
他这一把年纪的老男人,木讷又老实,还不会说话,以往看在章母的面子上会和他唠家常的邻居们也慢慢跟他疏远了。这样狼狈的生活,看的姐弟俩可气又解气。
气他到了这步境地还是不思进取,一如既往固步自封,又觉得现在他过得这样凄凉,实在是大大的报应。章悌不过帮他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章泽帮不上忙,抽空时就给他提议:“房子那么大,你一个人住哪里用得上?有时间去找个小一点的,房租也能省下一些。”不会开源,节流也是个办法。
哪知道章父只是呐呐的点头,摆明了不往心里去。找房子还要和人讨价还价,他不是那块料。更何况……他心中总有一种,老婆早晚会回来找自己的念想。见他这样的做派,章泽顿时就死心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他操心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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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改革春风吹满地,全国都在拉经济。哪怕是淮兴市这个存在感不强的省份的省会,也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批的投机者。市场经济的繁荣给所有人都铺开了一张美好的画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已经成为了淮兴市许多居民的口头禅。
淮兴市一中的生源群比较固定,大多是非富即贵人家的第二代。这些人首先就不缺钱,二则小小年纪父母就会培养他们敛财意识,凑上全国证券热的这股东风,学校里每到课余,总有学生们会凑在一起聊聊这些。甚至学校的班主任得了空闲也会来插几句嘴,意在指点学生们该如何理智地面对瞬息万变的金融大盘。
龚拾栎自从章家店铺开业后就跟陆路认识了,后来才知道陆路论起关系居然是陈聪的表哥。高三的学生大多数已经成年,可以在证券公司开户,于是几个小青年就凑出自己的零花借由陆路的名义偶尔炒一把。95年经济形势不太乐观,总体来说亏的多赚的少,好在这些钱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多么重要,换到章泽这样的人家,恐怕就得全家惨淡。
章泽对金融这行业还真不太了解,他是本本分分的小老百姓,对这类来钱莫名其妙的投机行业打心眼里抗拒。上辈子杜行止也在大盘里亏了不少钱,这让他更对这种需要相当高智商的行业更加敬而远之。他自问是没有杜行止聪明的,杜行止都亏了,他这个脑瓜绝对玩不转。不过现在他倒是有那么点后悔,毕竟股票这玩意就像彩票,记住了盈亏之后赚的可不是一点半点。要是他上辈子从事过这个行业,这一辈子,靠着那点记忆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这念头大多只是一瞬,好在章泽并不贪心,通常也就是拿这种想法自嘲。陈聪他们喜欢玩这个,大概日后能跟章悌合得来,章悌现在就一天到晚都在看这方面的书,要不是没成年,恐怕早就下水去试手了。她估计真的有那么点天赋,章泽见她研究对门邻居每天订的报纸,有时候预测一下这笔长红的估计好景不长,或者这笔飘绿的大概会起死回生,十有八九还真给说准。
因为她的关系,章泽最近总是接触大盘信息,或多或少的,还真想起些什么来。
他依稀记得,96年开年的时候市内到处都是愁云惨雾,当时的自己还在跟有意交好的陆路展开拉锯战,时常也听到身边的同学提起亏损了多少多少,甚至于偶尔窥到的社会新闻中还播报过投机者自杀的案例,这让他当时对证券行业这个全无了解的市场异常畏惧。然而正在当年,不过稍稍迟了几个月,临近冰点的温度骤然便回升了,学生们脸上的愁眉苦脸一扫而空,大多数人在课余谈论起股票的时候,眼神里都带着疯狂的意味。
章泽记得他们说了什么?
说了……
“基鸣股?”不远处忽然传来陈聪的声音。
对!就是基鸣股!
章泽回头望去,心头砰砰跳着,陈聪正低着头和龚拾栎程冀中他们说话,章泽竖耳一听,“都跌到三块五了!操,当初我他妈是听了谁的主意?买进来的时候六块多,现在想抛都抛不掉,一堆垃圾。”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揉弄手里一叠展开的报纸,神情愤愤。倒不是心疼那点钱,主要都快年末了,还亏上那么一笔,回家去爹妈问起来实在太没面子。
陈聪难得阴着脸不开玩笑,一堆兄弟里有挺多也跟他买了同支股票的,尤其是零花钱比他少的龚拾栎,他买的最多,更加愁眉苦脸。他们围成一团脑袋抵着脑袋无声安慰彼此,陈聪却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洗发水的清香,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果然看到章泽站在身旁。
章泽除了体育课,平常极少会离开自己的座位,陈聪这会儿恰好心情不佳,立刻受宠若惊地以为他来安慰自己,脸腾的就红了:“章……”
章泽伸长胳膊,一把将他攥在手里的报纸扯出来,低头专注地阅读着。
陈聪:“……你干嘛?”
章泽这会儿拼命搜刮着自己脑海中所剩不多的记忆,基鸣股……基鸣股……基鸣股……他们是怎么形容的?赚了多少?最开始似乎许多人哀嚎股价新低,那时候是多少钱来着……两块!?
还是三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价格一度让很多投入不少的人怨声载道过。然而没过多久,这只股票就如同一匹傲然的黑马,势不可挡地开始绝地反击,学校里到处都是讨论这支股票的人,哪怕不玩股市的章泽也听到了许多对它的赞誉,玩得最疯的那几个,最后赚了多少?
章泽不记得了,让他对这只股票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是后来他和杜行止成为好朋友后,杜行止在这只股票上折损了不少钱。这只股票的好景似乎只维持了半年左右,九七年开年不多久,股价就开始疯狂下跌,杜行止在股价下跌之前加资了二十来万,最后亏的差点当裤子。章泽跟他借上大学的学费那一年他还没能缓过劲来,万把块钱的学费,杜行止掏的相当吃力。
他不经意间回想起那时的青涩岁月,杜行止跌了这一跤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的背影巍然如山,越来越沉稳和冷寂……
章泽倏地握紧拳头,沉重的回忆被他坚定的信念一把压了下去——这辈子,他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也不会再容许自己亏欠任何人!
第二十八章
家里三个人,自己和章悌都没成年,章泽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和母亲商量一下自己的想法。
店里的生意很不错,比章泽预期的还要好。章家的包子皮酥馅儿大,汁甘味美,在淮兴市这个不流行煎包生意的地方又是独一份儿,开业那天小区里尝过滋味的居民从那之后基本上都变成了老主顾。下午买两块钱的煎包回家,第二天早晨热个锅,顶梁柱和孩子的早餐就有了着落。加上周围有几座不远不近的学校,除了章泽上学的一中以外,反方向还有两个小学,接送学生的家长和路过的学生也是主顾之一,其中占了大头的还是开业当天来捧过场的一中学生。一开始他们看在章泽的面子上来,之后就纯粹是为了包子的口味了,这些学生们不缺零用,有时候一买就六七块钱,带回家给父母一起吃。
开业那天的营业额居然有一千多,章母在金额统计出来以后差点傻掉,后来没那么热闹,营业额慢慢稳定,每天粗略算来也都在四五百元上下,刨去成本,每天一百到两百的净利润在这个年代来说还是相当可观的。
小厨房里的饼铛增加到五个,章母雇佣了以前筒子楼里玩的好的几个老太太。这年代的老人很多穷苦出身,干活一个比一个麻利,章家的活轻松干净,东家也和气,退了休的老人每个月还能拿到一两百块钱的工资,几乎没有不愿意的。章母也就站在柜台后面帮忙收收钱,有时候张素来找她玩,还会帮忙分担点,比起摆摊的时候轻松海了去。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得空就蹲在柜台里织个毛衣什么的,还给张素家的小孩做衣衫。章母的娘家是自己村里的裁缝,章母的奶奶是乱世时逃到村子里的绣娘,一手苏绣精细漂亮,有八分都传承给了心灵手巧的章母。她做的衣衫,手工精制针脚细密,加上章泽时不时照着后世的款式给出的口头建议,直将张素家的小孩打扮成了淮兴市里头一份的时尚婴儿。
章泽回家时,章母恰好收起缝纫机——缝纫机是张素从家里搬来的,放在她家是个摆设,干脆就弄来给章母赶工。姐姐章悌从阁楼下来,脸上笑容洋溢,穿着一件绿色的衬衫,偏长,腰上系一条黑皮带,腿上穿着一条时下小城市里流行的健美裤,看到章泽时很兴奋地问:“妈刚给我做的踩脚裤,好看吗?”
这条健美裤前部分是皮革面料,后半部分加织了有弹性的亚光面料,和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所有款式都不同,类似于后世女孩子们人手一条的打底裤了,实在是……
章泽牙疼地点了点头,日益沉稳的章悌忍不住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要给章母看,半路就被一个来买包子的居民给拉住了。
“小姑娘!”那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太太绕着章悌转了一圈,眼睛都在发亮,“你这个裤子哪里买的啊?多少钱啊?”
“我妈妈做的!”
那位太太当机立断掏出钱来往章悌手里一塞:“二十块钱,卖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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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股?”章母一个下午接了十来条健美裤的生意,二十块钱一条,净赚十五块还要多,夜色的她下踩着缝纫机心情飞扬。健美裤很好踩,面料有弹性,她连尺寸都不需要精密计算,五分钟就弄好一条。听到章泽的话,她脚下一顿,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是不是去看你姐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