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是海天大厦下面。
当初海天大厦落成的时候,给了我全天候的通行磁卡,现在依然有用。我用磁卡把门打开,一个人坐着电梯到了顶楼。
从最高点俯瞰整个城市,灯火一片繁华。但是那又怎样,比灯光和繁华更深的,是无边无际的夜的黑,灯光再辉煌,也不得不被黑夜所压迫。
我想起当年那么拼命想要得到海天大厦的设计权,如今得到一切,却仍旧不快乐。
也许是自己太自私,虽然自己以为是在努力顾及每个人的感受,但其实,我所顾及的只是和自己有关的,让自己的心安的。就和对朴天酬一样,我其实根本没有试着去了解过应雪,所以我只看得到表面,我只是为了顾及母亲的想法,所以丝毫不对应雪负责地和她订了婚,我明明知道过去在应雪心里留下了多么深的阴影,可是我从来没有去努力地为她解开这个心结。我其实一直顾及的,只有自己的生活罢了。
我从海天大厦下来,径直开车回家。
把车停好,窗口的灯仍旧是暗着的。
一路坐电梯上去,门锁着。
我想起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太匆忙,只顾着欢欢,把钥匙忘在了客厅里。
依应雪的脾气,这个时候肯定没睡。
可是任我怎么敲门按门铃,都没有人开门。我又掏出手机给应雪的手机打电话,手机通了,可是没人接,我给家里座机打电话,还是没人接。
我想起自己出门前说的话,一种不好的念头从心底升起,难道应雪会想不开?
想到这里,我立刻拨了120和110,又出去找物业和保安。
十分钟后,保安就赶来了,大家合力把门撞开,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可是应雪的鞋子还在门口放着,她没有出去。
我把灯全部打开,从一楼找到二楼,最终,在主卧的浴室里,我看到应雪躺在浴缸里,浴缸里全部是红色的水,鲜血仍旧源源不断从她的手腕里流出来。
45.谣言
记忆里的那个晚上,一片混乱。
救护车匆忙赶到,医生把应雪带走,我跟着一群人先到了医院又到了警察局做口供。
等我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六月的清晨,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说病人已经抢救过来了,但是精神很差,要住院观察。
我满心内疚,和公司请了假,呆在医院陪应雪。
一直到下午,应雪才缓缓的醒来。
我买了一碗粥过来,守在床边喂给她喝。
我最初因为应雪打了欢欢的所有愤怒,如今早已被摧残得一丝不剩,只有满腔无奈,“我话说得太重了,可你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没有我,你原本也还有很长的人生。”
醒过来的应雪比之前要镇定很多,她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也没有办法,我也特别讨厌那样的自己,可是我一旦想起过去的那些事,我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萧然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的这半年多,真的过得很好,我好像觉得我也可以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我爸妈对我的态度也好起来,觉得我不再是家里的耻辱了,同事也都很羡慕我,觉得我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还能找到一个这么好的老公,有时候我做梦醒来,看到身边有你,我就努力安慰自己,过去的事情全部都过去了,从今以后我要和你好好开始新生活,我觉得能重新遇到你,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就特别害怕,特别害怕这才是一场梦,梦醒来我又会回到从前,又得一个人夜夜做梦醒来。我越害怕,就越在乎你,有任何一点事,我都害怕你会离开我,我知道你从来就不爱我,从小我就知道你喜欢的是阿凡,刚开始我是能接受这种关系的,可是到后来,我就开始自己跟自己计较这件事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无论我怎么计较,你都是不会改变的是不是?你是不可能因为我的计较就爱上我的。我只是自己折磨自己罢了。有时候觉得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好,我甚至想拖着你一起死了算了。萧然,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怕?”
“没有,都是我的错,我昨天不该对你说那么重的话。”
“呵呵,萧然,你看,这就是你的答案了,你永远都这么轻轻松松的挡开你不关心的东西,但是不知道其他人有多难过。”
眼看着应雪情绪又要起伏,我知道我说什么都说不出应雪想听的话,只能尽快哄着应雪睡着,又一连在病房陪了她几日,应雪不比母亲,毕竟年轻,只是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不需要再住院,医生说只是要好好调理就行了。我便把她接回去,专门请了人照顾她。
我又惦记着欢欢,每天都要抽时间去宠物医院看看它。
公司虽然请了假,事情也不能全部落下。
真是忙得心力交瘁。
过了几个星期,应雪身体好了,可还是整日神情抑郁,又特意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说应雪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以至于神经衰弱,甚至精神失常,如果长期接受心理干预,加一定的药物调理,或许能慢慢转好。
欢欢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月的院,才终于出院,虽然被应雪打的伤好得差不多,但是腿却好得不利落,跑起步的时候尤其明显,怎么都跑不了从前那么快了。
在这样的状态里,身边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算来算去,也就anna是唯一的人选。但anna也是大忙人一个,不过每当阿凡在S市有活动的时候,anna都会联系我,我们会约出来一起喝酒聊天。
Anna干练爽朗,并且是一个好的倾听者,还有一种陪君千杯不醉的豪爽。
我和anna说应雪的事情,我问anna,是不是我这个人太自私,所以连累了那么多人,也最终得到了一个众叛亲离的报应。
Anna的说法,和朴天酬一模一样,她从前刚遇见我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阿凡和学业,根本容不下其他东西,后来就算有些改变,但始终心思太单纯,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一面,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其他人没什么热情去相处,也没有心思去提防,所以难免容易让人伤心。
“你准备和应雪怎么办?”anna问我。
“不知道。不过她现在这样,我肯定得照顾她。”
“你没必要做这个烂好人。应雪想要什么你不知道吗?她要一个男人百分之百爱她包容她救赎她陪伴她,一颗心都放在她身上,你做不到。这样耗下去,你俩都痛苦。”
“可她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我对她有责任。”
不过还没等我负完这个责任,那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应雪忽然走了。
任何东西都没留下,没有只言词组,没有任何暗示,只是空了一个衣柜的衣服,在我回家的时候,她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过。
就像那天我回家,忽然看到她坐在我家沙发上一样,那一天我又回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打她手机,已经成了空号,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房子已经易主。
应雪应该很早之前就下了决心要走,一切都安排妥当。
我虽担忧她,却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应雪走到那一天,正巧是我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一个人没有目的的在街头漫步,在满城的冷风里遇见阿凡。
他陪我过生日,我们去酒吧喝酒,然后两个人都在类似不甘的放纵里在街头接吻,却不幸被狗仔队拍了照片。
这一天以后,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只有欢欢陪着我,我也没有去想那天晚上被人拍到的我和阿凡的照片,阿凡说过他会处理好,我也相信凭他多年在娱乐圈的人脉,处理这些事情应该不是问题。
但事情又出现了偏差。
年末,公司正在全力争取上市。这一年,以和立升合作的商业大厦的项目为首,接连几个项目的动工,让黑白经典的股份节节攀升,公司规模也进一步扩大,jacket便筹划着明年将公司做到上市,我和其他几个经理开会商讨过几次,也都觉得上市对黑白经典是个好的选择,能带来更多的机会。
就在事情按照预定轨迹前进的时候,谣言四起。
谣言里,新锐设计师萧然勾搭上立升集团的少东、演艺巨星颜亦凡,凭借床上关系,立升才买下萧然的设计,愿意投入巨资建一栋成本高昂的商业楼,还附上了一两张那天我和阿凡接吻的照片。
这样的谣言本来对我和黑白经典没有太大的威胁,连Jacket都没有特别当回事,“这些人真是会颠倒是非黑白,明明是立升看上了你的设计,主动来找我们合作,他们也太能编了。萧然你现在在设计界的地位根本轮不到这些人嚼舌根,这事就交给公关那边的人负责吧,你别往心上去。”
我也觉得这样的事编排得漏洞百出,说我和阿凡有什么关系,出来个绯闻也就算了。说我倒贴阿凡就为了卖出自己的设计,那还真是太可笑了。这事放在五六年前我还是F大的学生的时候说出来,或许还是完全可能成立的,但现在,Jacket想着和立升合作,不过是为了拉高利润,可就算没有立升,我现在的设计也绝对不担心卖不出去,不过是个价高价低的问题罢了。
但问题就出在阿凡是个明星,下面一大群粉丝天天在网上议论这件事,还有上次那个叫小笙的男孩子,竟然在一个节目上主动和媒体谈起这件事,说有一次深夜就见我在阿凡喝醉了酒之后把阿凡带走,还亮出手机里拍的我背着阿凡的照片。听说那个男孩子在公众前面一直是乖巧无辜的形象,一番话说出来有理有据有情节有起伏,还真是实打实的让我坐实了勾搭阿凡这个罪名。
46.END
我对这些谣言,已经早不如七八年前那么耿耿于怀了,年轻的时候,介意的和在乎的东西太多,未来的日子也还太长,所以什么事都不得不小心考虑。现在已经有了些微资本和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安做对抗,至少能对自己负责了,所以也能镇定一些。
而且这几年来我都没有什么上网闲逛看八卦新闻的爱好,所以我也看不到网上闹得有多激烈。
唯一耐不住的一大群记者和阿凡的粉丝天天守在公司门口对我围追堵截。有一次上班的时候甚至被一群小女生围堵,追着问我是不是插足阿凡和小笙,破坏他们的感情,所以阿凡现在都不理小笙了。还有一次我在公司里看到一个女职员正在浏览网页,网页是哪个最大的那个标题,就是在讲我和阿凡还有小笙的三角恋。真是将我三观毁尽。
本来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硬生生被这些媒体和粉丝弄得跟真的一样,这对公司的形象不好,也影响了正常的上班秩序。
到最后,连jacket都无奈了,“公关部已经去处理这些事情了,怎么不见成效啊,这些狗仔队也太有耐心了吧。”
阿凡给我打电话,说,“是我当时没处理好,上次的照片我以为都拿回来了,没料到他们还藏了一两张没放回来。”
我讪笑到,“你把门口的记者还有追你的那些小姑娘给我弄走就行,别的都没关系。”
阿凡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可以和他们说,一直是我在追你。”
我的声音立刻便冷了下来,“不行,你别瞎说,你只要澄清我和你没有关系就好了。”
然后阿凡就挂了电话,手机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从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阿凡都再也没有和我联系我,甚至连anna,都很久没有和我见面。阿凡好像已经很久不来S市代言品牌活动了,也不再拍电影电视。
随着时间的流逝,媒体挖不到什么料,在公司门口蹲点的也越来越少了。
我再也没有在电视上、商场的广告上、甚至偶尔一瞥的报摊上,看到过叫小笙的那个男孩子了。
我和阿凡的联系仅止于此。
我继续过一个人的生活。上班下班,带着欢欢去跑步。努力设计更多优秀的建筑,建筑的生命力,比人更长久。和jacket一起把公司做到上市,又换了次新的房子和新的车子。定期抽空去看朴天酬,虽然在牢狱里,他却比从前更加成熟,我们像朋友一样交谈聊天。
年中的时候,有家杂志评选国内优质单身男,我竟然还榜上有名,有时候也会收到一些求爱信和小礼物。
但是我想我还是会一个人终老此生,等欢欢过十多年离世了,我可以再养一条新的狗,如此往复。
10年的冬天,C市当地ZF要出资建歌剧院,我收到邀请书为歌剧院做设计。
毕竟在C市长大,我很欣然地接下这个项目。然后在寒冷的冬天,飞回了C市。
当我刚刚落地,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就接到了干娘的电话。
电话里,干娘和我说,阿凡得了胃癌,你来看看他吧。
冬天寒冷而灰暗,从机场出来的高速公路两侧,叶片凋零的树木纷纷往后倒退,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脑袋一片空白,胃癌?阿凡还那么年轻,怎么会得这么严重的病呢?
然后我想起干娘、郭小龙和anna和我说过的话,他们都曾和我说过,阿凡日日醉酒,整日胡闹,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的身体毁了。如今,一语成谶。
这些年,阿凡赚了足够多的钱,跑车别墅,一辆又一辆,一栋又一栋,可是他病了,却固执地要住到安阳小区里来。那么老的小区,没有电梯,连天燃气都不通。
我有近十年,没有回过这里。
我一级一级从水泥楼梯上踏过的时候,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第一次走进这间这间房子,那样的陌生和紧张。
明明才一年不见,阿凡和干娘却都已经变得我都认不出了,干娘满脸皱纹,两鬓斑白,阿凡销毁骨立,从前那些强健有力的肌肉如今全部干枯。
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事实。
就算之前出车祸,生命大不了一瞬之间灰飞烟灭。
可是现在呢?眼睁睁看着阿凡被病痛折磨,一点一点离开人世吗?我已经这样送走了母亲,我怎么还能这样送走阿凡?
这个男人,从八岁那年便和我牵扯不清,甚至,用那么强硬的手段,让我的生命里,除他之外,再也容不下他人,现在,他怎么能比我先走一步?
“你走吧。”阿凡转头看向窗外,外面是无星无月的一片漆黑。
我想起一年前的电话,也许那是阿凡最后一次我为和他做的努力,但是被我那么轻易的否决了。我们在那么漫长的时光里曾互相陪伴,却在彼此最艰难的时候将对方遗忘。
“我今晚在这里陪着你吧。”
我守在阿凡床边,守过漫长的黑夜,在我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往事丝丝缕缕从黑暗里钻出来,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想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想起高中时候的校篮球赛来,在这样寂静的深夜,我仿佛又听到篮球场上女孩子的尖叫和欢呼声了,“阿凡,阿凡,阿凡加油!”,一阵阵的声浪,似乎要把我生生淹没了,又像张着的虎口,要把我吃了,我只能逃走,没有目的的狂奔,然后,我看到了,阿凡隔着人群对我笑的样子。
其实年纪轻一点的时候,我对于阿凡和我的感情并不确定,我们在一起太多年了,我已经分不清这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亲情。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是一见钟情,是奋不顾身,还是历尽波折终成眷属呢?一个人和另一个男人之间,也可能有爱情吗?如果在以后的日子,我们遇到另外一些人,我们会不会又爱上他们呢?爱情有多久的保质期呢?
可是如今,当我走过一生中最坎坷最曲折的年纪,才发现,有些人,真的是命中注定,非你不可。
我搁下来C市出差的所有行程,一日一日都呆在安阳小区这栋老旧的房子里,这里只有我、阿凡和干娘三个人,不见阿凡和外界有任何联系,甚至没有和anna打过电话。
在S市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和阿凡慢慢的聊过去,那些我们原本以为对方都已经忘记的过去,在C市读小学,读初中,读高中,每一天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冬天的时候一起在被子里取暖,中午一起去吃午餐,周末去打游戏,在院子里滚得满身都是泥,一起复习考试,参加学校六一儿童节的演出,长大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当过学生,在还是学生的时候,也绝对想象不到我们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