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山间的石阶往上走,短暂的卸下学业的负担,身心愉悦,追逐着对方的影子,大声欢笑,往山上跑。
落叶满地,两旁草木疯长,我们在一个火红色的水晶球里笑闹青春。
然后,我忽然脚下一滑,往旁边摔倒,险险被阿凡拦腰抱住,那时笑容还凝结在脸上,阳光落在镜片上反射着光芒,我只觉眩晕看不清阿凡的表情,我只能感觉到,一刹那,有一个温柔如花朵的物体抚在我的唇上,甜蜜芬芳,但是,只一刹那,就远离了,阿凡松开了我,兀自往山顶跑去。
山间有很大的风,簌簌吹起他单薄的棉质T恤往后飞扬,他有些踉跄和力不从心,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我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空落落沉甸甸,我等着他转身回来,阳光还是照在我脸上,可是他就这样跑走了,没有返回。我感到沮丧和难过,仿佛期待的什么落空了一样,可是,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么,也没有想去弄明白。
后来好长好长的时光,我一直在追忆那个下午的青霞山,那一刻,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上,那时候,他的唇贴近我的唇,那瞬间,我忘了呼吸,我的心如击鼓,那样迅速弥漫的不安和恐慌,还有期待。可是,他没有继续,他环在我腰上的手迅速松开,他蜻蜓点水一样,落在我的唇上的吻,飞速离开,像一点阳光照下来,刚刚温暖了我的唇,就消散了,如梦一般。我一直追忆,反复揣度和回味,可是渐渐,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了,于是,就把他当做一个梦了。我不敢面对,不想想起。
后来我们到了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际遇,各自和不同的人做爱,却从来没有什么,比那个如蜻蜓点水的吻更加让人心动。
后来夜谈,窗外寒风呼啸,一声声吹在窗子上,像有谁在哭诉。阿凡问我,你还记得那年在青霞山上吗?
我闪烁迷离,假装不知。
阿凡叹气,可惜你没有BQ,我当时一慌,就跑了。
是啊,BQ,二字如符咒,注定了我们的一生。那时他拦腰抱我在怀里,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他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他的某个部位抵在我的身上清晰可感,那时我尚且年幼,虽追忆无数遍却每每忆及此处便自觉将后事省略,那时秋风萧瑟,一点一点,把所有的年少激情都给吹淡了,吹散了。
及至后来,那个少年已经不在我身边,才知当年,阿凡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和煎熬。可惜,已经晚了。
也许十八岁那年,我们就已经失去了最初的信任,永远的擦身而过了。
如今再提起,滋味如同嚼蜡。
4.初见
自青霞山之后,阿凡大概感受到了我的逃避,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段时间功课本来也就繁忙,我们见面的时间很少,越来越少,后来三个月几乎没有见面。
可是十八岁啊,十八岁是那样敏感青涩的年纪,稍微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一个动作就能让人整晚整晚的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想着揣度着猜测着,何况是我这样整月整月的避而不见,阿凡的自尊心肯定受到了很大的伤害。
我一直逃避,是个胆小的傻瓜。
我第一次来到安阳小区的时候,是在八岁。
那时我们全家刚刚从望城搬到了和田区这边,因为母亲工作迁移。
那是1989年冬天的黄昏,万物冰封,冷风刺骨,我的脸被冻得通红,母亲带着我去干娘家吃晚饭。
母亲一路上絮絮叨叨,说颜伯母是她在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说颜伯母家也有一个男孩,和我一般大,说萧然你要乖乖的,要和颜伯母的孩子好好相处,做好朋友。
我一一听着,手蜷在妈妈掌心,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艰难的点头,我只想快点进门,外面实在太冷了。
后来到达安阳小区的时候,刚穿过铁门,就看到院子里石板凳上坐着一个男孩,头瑟缩在衣服领子里,脸也如我冻得通红,眼睛却在灰暗的黄昏里澄亮如一汪水。看到我和母亲走进来,立刻从是板凳上跳下来,一脸欢笑的跑了过来,“我妈妈要我来接你们的,快跟我上去吧,外面冷死了。”然后拉着我就往楼上跑。
冷风呼呼的吹在脸颊上,梧桐树红色的落叶在风中被卷得到处都是,我当时有一种被他拐卖的感觉,可是很安然,我想这样跟着他回家。
这是一片有点历史的住宅小区了,大概建在70年代,外面还是红砖,最高也才五楼,房子与房子之间种满了梧桐,长得比房子本身还高了,树干遒劲,枝叶茂盛,伸到人家的屋檐下阳台上,把天空全遮了。
我少年时代有相当一部分的时光和记忆都是和这片小区相关联的。因为母亲在我十岁时离婚,感情上失意,便把全部精力都忙于事业,也没有多少心思来管我和持家,便常常把我寄放在了干娘家。所以很多个周末,有时甚至是整周整周,我都是跟着阿凡一起回了这里。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我和阿凡的关系并不好。
阿凡那天来接我,以为我只是来他家吃顿饭的客人而已,没想到后来我母亲忙起来,会这样长时间把我寄托在他家。
男孩子总是争强好胜希望成为全部的焦点的。而我的到来无疑是分去了颜伯母对他的注意力。
何况我的学习成绩很好,思想品德也总是全优,每个学期都有三好学生的奖状,语文数学的分数从来没有下过90,深得老师喜爱,被拿来当做众多小孩学习的楷模。
这样的学生总是招人讨厌的,何况还是和我一个班的阿凡。
于是在我频繁来往于颜家的开始,我就不被阿凡所喜欢。
阿凡小时候很调皮,总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欺负我。
比如冬天晚上的时候我要洗脚,那时候还是用煤炭炉子烧热水,阿凡就悄悄趁我不注意把热水换成了冷水,待我的脚放进去,被冻得要跳起来了。
还有时候我晚上写好了作业放进书包里,第二天上课要交作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找不到作业本了或者作业本是全部乱七八糟被涂坏了。但是所有的这些事情我都忍着,因为母亲说我是哥哥,要多多照顾阿凡。
又或者我的红领巾不见了。那时候小学对进校门查红领巾这件事管得特别严,其实很多人不是少先队员,根本分不出谁带了谁没带,小时候这种事情靠的都是个人心理。偏偏我小时候是那种及其害羞胆小的。
所以那一天早上到校门口发现红领巾不见了之后担心得在学校外面的街上转了半个小时也不敢进去,眼巴巴看着其他同学进了学校,几番想进去,可是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我在外面挨了好久好久时间,眼看着快要上课了,还是迟迟不敢进去。而且那时是冬天,C市的冬天极冷,我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看到阿凡了。
阿凡也看到我了,他冲我做鬼脸,我故意不理他,转过身去在街上又转了一圈,装作买早餐吃。
转了一圈回来发现阿凡竟然跟在我后面,我知道是他拿走了我的红领巾,而且他就把我的红领巾带在他得脖子上,我知道那是我的,因为他根本不是少先队员,他没有红领巾。
街上的人渐渐少了,就要上课了,只要早餐摊上还冒着蒸蒸的热气。
我转了一圈又正面遇上他,我气得要死,指着他说,“颜亦凡,你把我的红领巾还给我,你又不是少先队员,你带什么红领巾,你太不要脸了。”
我平常不善言辞,也很少很少说这样重的话,因此那次阿凡实在是把我气极了,我才那样说,说完后我自己就后悔了,一条红领巾而已,我有必要发那么大脾气吗?可是那时候年纪小,就是把这种事看得很重,心里也委屈得不行。
阿凡也生气了,他小时候虽然顽皮,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这样生气,我看到他拳头都握起来了,冲着我大声吼,“萧然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嘛!我拿了你的红领巾又怎么样!你以为谁稀罕?现在就还给你!”他小时候生气起来像条小牛犊子,语无伦次,又凶又无理。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他拿了我的红领巾把我害成这样,他凭什么还对我这么凶呀,又想起他平时所做的种种,我都忍了,现在他还这样对我,真是委屈至极,只觉得胸口一股气喘不过来,像梗着什么一样,我努力喘了几口气,还是难受得不得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欺负过我。
然后我看到阿凡忽然慌起来了,他往我这里跑过来,想扯红领巾又没扯下来,想过来拉我又不敢,只一个劲的对劝我,“萧然你别哭了,你别哭了呀!我还给你还不行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伸出手给我擦眼泪,偏偏他的手很粗糙,用力还重,他擦在我脸上,把我弄痛了,我哭得更加厉害,就像报复他一样。
后来那些年,我鲜少哭过,阿凡总说最怕我哭,无论什么事,只要我一哭,他就心软了,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哪怕是要他去死。阿凡还说我小时候真是坏,他不过稍微恶作剧了一下,结果我那次哭成那样,真是把什么都报复回来了,真真要把他吓死了。
我默然,小时候确实是天真无知呀,那么小的事就能让我伤心成那样,后来心被伤成千疮百孔,竟然也麻木无知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阿凡真是可爱啊,他大概没见人哭成那样过,小时候的他也不怎么和女生玩,所以才会急得无足无措,一直安慰我,后来还答应以后再也不惹我了,不弄坏我的作业本,不换掉我的洗脚水,不把我的鞋子藏起来,也不偷你的橡皮擦,还承诺每天给我买早餐,陪我玩电玩,真是好心得不得了。
后来也不知他哄了我多久,还是我哭累了,反正慢慢的我就只能一抽一抽了,说得第一句话还是“是不是已经打铃了,我们是不是迟到了?”阿凡后来说我无情,就像小时候,从来不关心他做了什么,从来看不到他,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那天果然迟到了。校门都关了。
我们站在街上,远远就能听到老师准备上课的声音。
阿凡拉着我往前走,说,“没事,记个名而已嘛。”
我抿着嘴,呆在原地不肯走,我从来没有迟到被记名过。
阿凡见我不动,又催了催我,见我还是没反应,想发脾气,大概碍于我刚才哭过,又不敢,只鼓了满满的气,说,“那好吧,我们不从校门进。”
我睁着眼睛很茫然你的看着他,“那我们怎么进去啊。”
阿凡说了一句“笨。你只管跟我来。”然后就牵着我往学校后面走。
学校后面的墙有个地方比较矮,常常有学生为了方便走快捷方式或者迟到早退的就从那里溜出去,我是知道的,只是我从来没有走过,好学生是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而且,没有什么理由让我做这些事情。所有的诱惑,都不够大。
后来阿凡总说我就是太乖了,是个太好的学生了,什么都不敢。他还说,他是不喜欢怯弱的人的,也不适合和只会逃避的人一起生活,那样的人生太没劲了。
我总是只能黯然。
可是那天,我跟着他往学校后面走了。
那座墙其实也不矮,至少相对于那个年纪来说是不矮的。
阿凡很敏捷,两三下就爬上去了。
我不行,我小时候很讨厌体育运动,虽然长大了也一样。
阿凡站在墙头看我,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咬着嘴巴,握了握拳头,准备上去。
阿凡又跳下来,从我手里把书包接过来,对我说,“我抱着你上去吧。”
阿凡张开手就从后面把我抱了个满怀。
虽然小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授受不亲的想法,但是我生性害羞,所以就算冬天穿得很多,还是本能的有所抗拒,我挣扎了几下,阿凡只吼了一句“别动!”我就乖乖的被他抱着托上去,一动不敢动了。
后来想起来,那当真是甜蜜的记忆啊。近乎有点相濡以沫的滋味。
我就这样借助着阿凡的力气爬上了墙头,然后阿凡把我们的书包从墙的这边扔到墙的那边。
后来读到《墙头马上》,那位千金小姐在墙上看了那小生一眼,从此缘定今生,不知道我当时和阿凡是不是也是这样。
阿凡随后也爬上来,又跳下去,我还站在墙上,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一次做这种事,脑袋完全一片空白。
只听到到阿凡在下面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不要怕。”
我其实很怕,但是还是跳了下去,阿凡果然接住了我。
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我从潜意识里就相信和依赖着阿凡。
5.抛弃
好不容易顺利进了学校,可是已经上课了,我在墙角徘徊,不敢进去,那时候我常常见不听话的学生被老师拎到走廊上罚站。
阿凡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我不动,又有些怒气了,“这都到学校了,你怎么又不走了?”
我抿紧嘴巴,不说话。
“我知道了,你是不敢进教室是吧。”阿凡歪着头看着我,“你就说你拉肚子好了,你这种好学生,说什么老师都会相信的。”
见我不答话,阿凡假装很老成的样子劝我,“你放心进去吧。就照我说的,不会有事的。”然后就过来拉我。
我见他伸手过来,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阿凡的手已经伸过来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呀?”
刚才爬墙折腾,早上起来积蓄起来的热气早就没了,我记得那年冬天手上还生了冻疮。
阿凡拽过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搓着,“怎么像个女孩子似的?手脚这么冰凉?快来搓搓就暖了。”那时候取暖的办法都很古老,记得还有一种方法是下课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和女生各自占据一个墙角,然后大家都挤在一起,用力往里面挤,然后大家就都暖和了。只是我从来不加入这种集体活动,我不喜欢那么亲密的接触。
阿凡搓得很用力,刚开始有些疼,可是阿凡在有些事很不在意又十分固执,不过被他搓久了,我的手果真也就不冷了。
他带着我走小路,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冬季的寒风里小心着步子,弓着腰,袖着手往教学楼走。
阿凡让我先进教室。
我进了教室,依阿凡教我的说刚进学校就拉肚子,老师果然没有责罚我,还要我回家去看看医生,吃点药,不要让病变重了。
我回到座位上,心里内疚得很,只觉得以后不该迟到犯错。
不过不知怎么,并不见阿凡进来。
我频频探头往外面望,哪里还有阿凡的影子?
下课后,我立刻跑出教室想找阿凡。
整个走廊都空荡荡的,大冬天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一直顺着走廊走,快走到楼梯的时候,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果然是阿凡。
“我刚都要饿死了。刚吃完早餐。”阿凡的手油腻腻的,身上还有肉包子的气味,暖暖的。
不过他脸颊通红,想必是楼梯口给冻的。
我刚才走过去,本来想因为红领巾的事嘲笑他几句,看到他油腻腻吃早餐的样子也想笑他,可是想起他后来那么帮我,心就软了,呆呆的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
阿凡拉我一下,“看什么看呀,还不趁下课偷偷溜回教室。”
大概是从那天之后我和阿凡的关系就渐渐好起来了。虽然在学校我和他见面他还是一副对我爱理不理的样子,毕竟我是好学生他是坏学生,没什么因由能玩到一起。
可是回家之后,他对我明显好了很多,连颜伯母都夸阿凡比从前老实多了。
后来我曾问过阿凡,为什么从那之后就和我玩了,也不闹我了。
阿凡笑着说,本来以为你聪明又高傲,所以不喜欢理人,但是那件事之后,发现你其实挺胆小挺笨的,要是没有我多多关照你,还不知道你要怎么生活下去呢,你看,你连翻个墙都多亏了我。
我笑着不理他,竟然敢说我笨!可是心里却想,我本来就很笨很拙,从来没有高傲过,全是因为胆小自卑。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在阳台上养了两尾金鱼,一条叫小白,一条叫小黑,还在楼下种了一棵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