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宁和听罢,眉心渐渐舒展开来,脸上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笑容。
第一百一十章
上官远途这一场洗尘宴,不止请了韶宁和,还请了骠骑、车骑、卫骑三位将军,但当晚赴宴的,只有韶宁和与吴思行两人。
上官远途似乎早就料到徐智和马茂行不会来,但当着韶宁和的面,他还是非常不忿地数落这两人“太不给韶大人面子”。
韶宁和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两位将军的缺席,究竟为了给他韶宁和一个下马威,还是无视上官远途习惯成自然了,尚不可知;而上官远途说这句话,不过是笼络人心的一个暗示,他若完全信以为真,那就太愚笨了。
上官远途引着二人在席间坐下,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先是感谢韶宁和当初举荐之恩,然后叹惋李往昔之死,再然后哀叹自身处境尴尬,最后希望韶宁和上任之后,能协助自己整顿军务,不负朝廷重任。
如此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他正欲趁热打铁地拉着韶宁和与吴思行立下盟誓,却发现韶宁和早已喝得烂醉如泥,若不是吴思行在旁支撑着,他根本站不起身。
“他这……这是……”上官远途不可思议地指着韶宁和,问吴思行,“韶大人喝了多少杯,怎么就醉成这样了?”
“其实……他只喝了三杯。”吴思行说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韶宁和的酒量真是出乎意料的差啊。
三人喝酒,主宾率先倒下了,剩下的两人也有些意兴阑珊。上官远途又与吴思行干了几杯,便草草散了席。
当吴思行扶着韶宁和离开之后,幕府长史赵驰从帐后转了出来。
“赵驰,你怎么看?”上官远途望着韶宁和远去的背影,脸上醉意顿消,负手问道。
“这韶大人,属下看不透。”赵驰躬身应答。
“看不透?”上官远途叹息一声,“当着我的面,你就不必打马虎眼了。依我看,这一次朝廷派来的监军御史,竟比那李往昔还不如,只怕又要让我失望了。”
第二日上午,骠骑将军徐智和车骑将军马茂行才像是刚得知监军御史抵达似的,各派一名幕僚姗姗来迟地表示欢迎。
然而这两位幕僚皆被伶舟挡在了门外。
“我家大人宿醉未醒,暂不能起身接见二位,”伶舟一身标准小厮装扮,顶着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皮面具,低眉顺眼客客气气地给两人行礼,“还请二位见谅。”
这两位幕僚,一个是徐智族弟、幕府司马徐观己,另一个是马茂行帐下幕府中郎蔡宿,都是在军营中浸银多年的老狐狸了,见伶舟如此说,笑呵呵地也不气恼,只请伶舟代为转达各自主子的慰问之意,随后便告辞离开。
徐观己走得快,蔡宿年纪大,步子迈得悠了些,一转身,便与刚打水回来的楼荣撞了个正着。
只听“噗通”一声,一桶水全洒在了地上,楼荣心惊胆战地垂手站着,吓出了一身冷汗。眼前这位蔡中郎他认识,便是那日命人将他从马将军帐中乱棍轰出的谋士。
蔡宿无端被人冲撞,心中恼火,正要训斥对方,一抬眼,却发现此人十分面熟。他盯着楼荣仔细打量了几眼,随即便认了出来:“你小子,该不会就是那通缉画像上之人吧?”
他不记得之前楼荣擅闯将军帐的事了,但楼荣私逃之事已经惊动了车骑将军,蔡宿对那幅通缉画像印象深刻,一眼便认出了楼荣。
“我我我没有……”楼荣慌慌张张,百口莫辩。
“臭小子,马将军派了那么多人四处抓你,没想到你却乔装改扮偷偷溜了回来,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我这就去禀报马将军,看他怎么治你!”说罢,拂袖离去。
“蔡中郎,蔡中郎……”楼荣追着他想为自己求情,但蔡宿早已疾步走远了。
“不必解释太多,让他去告。”伶舟走上来,拦住了楼荣,“你只需老实呆在韶大人身边,安分做你的粗使杂役,其它的事,韶大人自会解决。”
到了午后,韶宁和才慢腾腾地起床漱口。
伶舟从万木手中接过洗具,像个尽责的小厮一般,一边伺候韶宁和洗漱,一边低声道:“马茂行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等多久了?”
“约摸小半个时辰了。”
“你有没有说我还在睡觉?”
“说了。”
“他怎么说?”
“自然是一脸不满,但又能如何?”
“哈。”韶宁和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换上官袍走出去。
“听说马将军到访,韶某宿醉晚起,多有怠慢,还望见谅。”韶宁和一见着马茂行,不等对方开口,便笑着赔礼道歉。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马茂行虽然对韶宁和的怠慢之举十分不满,但想到自己前夜根本就没在接风宴上露面,这会儿也没什么立场指责对方。
于是他只能将怨气咽回肚子里去,挤出笑脸道:“韶大人客气了,末将在此等候是应该的。”
韶宁和打了个呵欠,一脸尚未完全清醒的模样,问道:“不知马将军此番找我何事?”
“哦,是为了……跟韶大人打听一个逃兵的下落。”马茂行说着,故意顿了顿,抬眼观察韶宁和反应。
但韶宁和脸上什么多余的反应也没有,一副等他下文的表情。
马茂行只好继续道:“实不相瞒,前几日,我们步兵部一个名叫楼荣的士兵逃跑了,我们正在到处找他。今日上午我听蔡宿说,在韶大人这里撞见了一个与那士兵长得很像的小厮,所以末将特来看看,会不会就是同一个人。”
“哦,你说的是楼荣啊,”韶宁和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脑门道,“没错,他是在我这儿当杂役小厮呢。”说着转身对伶舟道,“去将楼荣带过来。”
马茂行不料韶宁和如此爽快的就承认了,他怔了片刻,便见伶舟领着一名小厮走了进来,那人的确是画像上所绘的士兵楼荣。
“马将军……”楼荣躲在伶舟身后,心虚地低下了头。
“果然是你这畜生!”马茂行一见楼荣,勃然大怒,便要上去揍他,却被韶宁和先一步拦了下来。
“马将军请息怒,有话好好说嘛。”韶宁和一副和事老的模样,好脾气地劝住了马茂行。
马茂行像是逮着了韶宁和的错处,说话中气都足了不少:“韶大人,或许您初到军营不懂军规,这楼荣是逃兵,按军法是要处斩的,韶大人您窝藏此人,可是犯了包庇之罪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包庇他了?”韶宁和一脸意外,“马将军您误会了,其实我是在来的路上偶然遇到了这名士兵,知晓他从军营中逃了出来,便将他截住,顺道带了回来。我原想昨晚宴席上见到马将军,便与你说这事儿的,但昨晚你不是没有来么。”
马茂行听了一噎,搞半天这事儿还赖他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只听韶宁和继续道:“既然马将军昨日没有来,我便想今日酒醒之后,主动去找马将军商量此事,没想马将军自己就来了。”
马茂行挑不出他的错处,闷声道:“既如此,多谢韶大人帮我将逃兵抓回,我这就带他回去发落。”
“且慢。”韶宁和却又拦住了他。
马茂行眯了眯眼:“难道,韶大人还想为这逃兵说情不成?”
“马将军想哪儿去了,”韶宁和笑了笑,“韶某只是想在马将军铸成大错之前,说几句提醒的话。”
马茂行眉心跳了跳,虽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什么话?”
“根据军规,士兵私逃是要处以斩首之刑的,但该名士兵所属部曲各级军官,也当负有管理上的连带责任,韶某说得没错吧?”
“那又如何?”马茂行不以为然地反问。
连带责任虽不至于像士兵本人那样会被斩首,但降级、罚俸之类的处罚却是少不了的。所以在实际执行中,军队往往仅对私逃士兵进行处决,至于负有连带责任的那些军官们,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互相帮衬遮掩着也就过去了。
韶宁和道:“韶某赴任之前,御史大夫姚大人曾对韶某千叮万嘱,说到了军队之中,千万要按照军规行事,不得有半分疏忽,这才是做好一名监军御史的本分。而今韶某才刚到任,便撞见了士兵私逃之事,这是若是上报朝廷……”
马茂行听了这话,心中咯噔一声,脸上立即堆出笑来:“韶大人言重了,士兵私逃,在我们这儿不过是寻常小事罢了,韶大人就不必如此劳师动众地惊扰圣听了吧?”
韶宁和一本正经地问:“既如此,马将军将如此处理此事?”
“自然是将私逃士兵拖出去斩首。”
楼荣一听这话,双膝一软,便要跪下求饶,忽觉身后一双手托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见伶舟默不作声地朝他摇了摇头,又示意他闭紧嘴巴不要说话。他只得压下心头恐惧,默默退在一旁。
只听韶宁和问道:“然后呢?”
马茂行怔了怔,略一思忖,敷衍道:“然后……自然是以此为戒,严肃军纪,让其他士兵不敢再犯。”
“然后呢?”
“还有然后?”马茂行心中不满地想,这新上任的黄毛小儿,该不会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拿本将军开刀吧?
韶宁和蹙眉道:“如果只是将私逃士兵斩首,而对相关军官不闻不问,只怕会起到相反的效果,久而久之,军官们便会越发忽视军规,松懈对士兵的管束。如此一来,士兵私逃现象恐怕会屡禁不止。”
马茂行听对方这话锋,不太像是针对他个人而来,于是试探着道:“但是,总不能……真把相关军官都处罚了吧,这牵连的人就太多了。”他故意强调牵连的人太多,来消弭自己作为主将的首问责任。
“是啊,”韶宁和顺着他的意思道,“韶某刚到军营,正想跟诸位将军处好关系,却在这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棘手的一件事。韶某若是将此事如实上报,岂不是同时得罪了好几位将军,有损同袍之谊。为此,韶某心下也十分为难呐。”
马茂行一听这话,顿觉事情转机有望,忙接口道:“韶大人所言甚是,我也觉得不能伤了同袍情谊,所以才打算只处罚私逃士兵一人,就此作罢的嘛。”
“可是马将军,若只处罚该名士兵,却是陷韶某于两难境地啊。”韶宁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道,“身为监军御史,韶某必须将每年士兵编制调整情况如实上报朝廷,若有士兵死亡,则必须追溯死亡原因。眼下边境战事不多,士兵死亡的情况并不多见,若朝廷追查起来,岂不是照样会将事情闹大?到时还要加上一条欺瞒朝廷的罪名,只怕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啊!”
马茂行快要被他绕晕了,听这韶宁和的意思,一会是想袒护他们,一会又说不得不上报,那这究竟是报还是不报?
他只得耐着性子请教:“那……韶大人有何高见啊?”
“这个问题,我反复推敲了一路,最后终于让我想出了一个妙招。”
马茂行忙道:“韶大人请说。”
“反正这名士兵私逃不成,半途被我截住了,不如……我俩一同将此事遮掩过去算了。”
“如何遮掩?”
韶宁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就说——楼荣此人并非外逃,而是马将军指派来迎接韶某的。但马将军军务繁忙,将此事遗忘,以至于造成楼荣私逃的误会。如今楼荣已将韶某带回驻军区,韶某领着楼荣与马将军解开了误会,所以,此事便可轻松揭过了。”
马茂行心中琢磨着,虽然这番说法能将士兵私逃一事遮掩过去,但造成这桩误会的责任,却全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他虽然对此感到有些不快,但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再跟朝廷起什么冲突,这么点小委屈,他也便暗暗受下了。
当下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对对,楼荣正是我派去迎接韶大人的,瞧我这记性。既然韶大人已经到了军营,那我便先将楼荣领回去了。”
“马将军且慢,”韶宁和又叫住了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道,“你瞧,我这儿就两名小厮和一名护卫,人手有点儿紧缺。这一路,我让楼荣暂且做我的随行杂役,使唤得也颇为顺手,我想……跟马将军再多借此人一段时间,日后一定归还,不知可否?”
马茂行觑了他一眼,心想这监军御史长得仪表堂堂,没想到竟也是个贪图小利的家伙。面上却豪爽一笑:“韶大人太客气了,您若缺少人手,别说是一个,一百个我也得给您送过来啊!”
韶宁和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一个足够了。”
“那好,”马茂行大手一挥,“我便将这楼荣留在您这儿了,您想用多久便用多久,不必跟我客气。”
待马茂行离开之后,楼荣便“噗通”一声给韶宁和跪下,一个劲磕头道:“韶大人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小的甘愿为韶大人做牛做马一辈子……”
“牛马就不必了,”韶宁和将他扶起,“我保下你,并非真缺什么小厮,我希望你能活出你的价值来。”
楼荣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韶宁和。
韶宁和道:“你原是水兵部的人,既然步兵部不适合你,我便想办法让你重新回到水兵部。楼船兵的编制虽然取消了,但戈船兵和下濑兵的编制总还是有的,我希望,你能从一个孬兵成长为一名精兵,真正发挥自己的价值。”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才刚上任,很多事情施展不开,之前在马将军面前保你一命,也是用了巧计;至于调整编制的事情,还需再缓缓。所以这段时间,只能委屈你在我这儿做一名杂役了,待时机一到,我便会推荐你回到水兵部。”
楼荣听得满眼泪花,不住地道:“韶大人,您的大恩大德……”
“别再提什么大恩大德了,”韶宁和笑着摆手,“只要日后你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地报效国家,便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消几日,关于新任监军御史的流言便在军营中不胫而走。
有人说韶大人酒量不行,是个沾酒即醉的软柿子;有人说韶大人无礼傲慢,竟让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的幕僚连吃一上午的闭门羹;有人说韶大人非常抠门,不想自己掏银子买奴仆,竟从步兵部借了士兵拿去当小厮使唤。
一时间,关于韶宁和的风评差到令人发指。军中将士们尚未得见韶宁和之面,便已听闻韶宁和大名,平日里闲谈时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个接替了李大人的韶大人”,言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
对于军营中的这些传言,韶宁和又如何不知,但他听罢却一笑了之,终日不是在房中读书,便是与伶舟对弈,再不然,带了万木四处闲逛,美其名曰“了解风俗军情”。
这一日,韶宁和逛到了军营后方的一个幽僻之处,发现此处房屋低矮,却门扉紧闭,且有重兵把守,看起来十分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