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床上呆坐片刻,有些放心不下,便也穿上衣服追了出去。
隔壁房门虚掩,屋里已经点上了蜡烛。烛光之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黑瘦少年被万木五花大绑着摁在地上,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鸣鹤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名少年。
“怎么回事?”韶宁和走进去问道。
“少爷,您来得正好,”万木赶紧报告,“这小子半夜里偷偷溜进我们房间里偷东西,被鸣鹤逮了个正着,我们要不要将他报官?”
“不急,先问问清楚。”韶宁和说着,移了张椅子,平心静气地在那少年面前坐了下来。
那少年抬起头看了韶宁和一眼,也许是因为韶宁和没有鸣鹤那般冷漠的表情,也没有像万木那样凶巴巴地恫吓他,他心里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
“官老爷饶命,小的是迫不得已才干了蠢事,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官府的人?”韶宁和皱了皱眉,他此刻身上只披了一件便服,并未穿着正经官袍。
他见少年低头不语,于是向前倾了倾身,问道:“你是不是……盯了我们很久了?”
少年听他这么问,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跟踪你们的,只是在码头上听你们提到去古道镇什么的,古道镇那儿就是个驻军地,往来都是官府中人,”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我原想去码头坐船的,但是身上没有盘缠,又见你们是官爷,随身带的盘缠必不会少,所以……所以想跟你们借点……”
万木气哼哼地道:“别说‘借’这么好听,哪有半夜三更偷偷溜进别人房里借的,分明就是想偷!”
韶宁和却留意到一个细节,摆手让万木别插话,问道:“听你之言,似乎对古道镇的事情十分熟悉,你是从古道镇来的?”
第一百零八章
少年听韶宁和如此问,面色一僵,支支吾吾地道:“小的……小的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伶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少年的身后,出其不意地将手探入他的后襟,翻开他身上那件肥大棉袄,扒出裹在里面的衣襟。
借着烛光,众人清楚地看见,这少年衣襟上分明绣着独属于西北军队的士兵编号。
少年见自己身份被识破,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鸣鹤面上神色一凛,走到伶舟身侧,低声问道:“会不会是……?”
伶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韶宁和身上,一副听凭他做主的意思。鸣鹤便不再言语,默默退了开去。
此时的韶宁和却不说话,只是挑眉看着少年,似乎在等少年自己招供。
少年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把眼一闭道:“没错,我原是西北军的士兵,此番好不容易才从军中逃出来……你们若要送我去报官,我也无话可说,大不了吃个几年牢饭。我只求官爷高抬贵手,不要将我遣送回军队,否则我一定会被处以军法,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韶宁和沉默片刻,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为什么要做逃兵。若是说得情有可原,我便从轻发落。”
“回官爷的话,”少年老老实实地回答,“小的名叫楼荣,原是贤德郡凤媛县人氏,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母无奈只得送我参了军。
“原以为眼下这太平盛世,参了军也打不了几场仗,在军中呆个几年混到退役,至少能替家里省几年口粮,没想到参军之后尽遇到些晦气的事情。先是宋大将军叛变,抽调了一大批人去跟朝廷打仗,不到一个月又败了,搞得我们这些留守部队的个个人心惶惶,生怕朝廷一道旨意下来,将我们全部抄斩了。
“后来朝廷派了一位军正来暂代大将军之职,一上任便对我们水兵部进行整编,取消了楼船兵的编制,全部分拆到各个步兵部去……”
韶宁和皱了皱眉,不解地打断了他:“你说的军正,是指上官远途么?”
“正是新上任的上官将军。”
“他为何要取消楼船兵的编制?”
“我们水兵分为楼船兵、戈船兵和下濑兵三种,戈船和下濑主要适用于潜水作战,楼船则适用于深水作战。近几年,西北边境的那条古道河连年少雨,河水渐渐干涸,原来的深水区变成了浅水区,而原来的浅水区,都快断流了。
“上官将军说,反正楼船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这么多楼船兵养着也是浪费口粮,便取消了我们的编制,分拆到陆兵部去了。”
韶宁和想了想,觉得上官远途的这个思路,总体来说没什么错,于是道:“你继续说。”
楼荣道:“我家就住在琼华江畔,所以我从小熟谙水性,参了军之后,一直在水兵部呆着,倒也挺适应的。但是上头突然取消了我们楼船兵的编制,将我调配到了马将军麾下的步兵部,让我负责扛盾牌……”
韶宁和又打断了他:“你说的马将军是……?”
“是车骑将军。”
“哦,马茂行。”韶宁和在出发前曾调阅过西北军队的人事编制,一些主要的将领他都记在了脑子里,所以楼荣一说职务,他便将人对上了号。
韶宁和点了点头道:“你继续。”
楼荣继续道:“官爷您看我这小身板,您让我下水,我绝对不说二话,在水里潜几个时辰都没问题,但是您让我扛盾牌,那盾牌可不是一般的盾牌,是排兵布阵用的巨型铁盾,我单是将它扛在肩上已经费了大半的力气,再要我扛着它四处奔走,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众人听他如此说,再仔细打量他那瘦小的身板,脑中想象他扛着盾牌气喘吁吁的模样,都有些忍俊不禁。
韶宁和笑道:“既然扛不了,那你就申请换个兵种,何苦非要扛那铁盾?”
“官爷您真是位活菩萨,”楼荣感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若是上头那些军官们都如您这般体谅人,我楼荣也不至于被逼着做逃兵了啊!”
韶宁和皱了皱眉:“怎么,上头不给你调兵种?”
“官爷您应该知道,向我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是没法直接面见队级以上的军官的,所以我们有什么事儿,只能跟我们队率说,再由队率逐级呈上去。当时我向队率申请调换兵种的请求,队率答应帮我往上提提,这一提就过去了半个多月,一点音讯也没有。
“后来我等得着急,壮了胆子直接找到了马将军的营帐,结果话没说半句,便被马将军让人给乱棍打了出来,我这背上、腿上,全是伤,疼得我哟……”
韶宁和心下思忖着,楼荣这小子此举显然是不妥当的,具体士兵的调配,自然不需要堂堂车骑将军亲自过问,楼荣这样冒冒失失跑去车骑将军的营帐,遇到脾气不好的将军,将他轰出来也是正常的。
但楼荣是底层士兵,正常的调配程序走不了,病急乱投医之下做了傻事,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对于马茂行来说,身为高层军官,在发现此类情况时,仅对犯了错的士兵严加责罚是不明智的,这样治标不治本,今后还会有类似的情况出现。
所以,关键还是要在人事调配的机制运作方面查找原因,当初楼荣按照正常程序却被拖延了半个多月得不到任何回复,说明这流程必定是在中间某个环节被疏忽过滤掉了。
韶宁和如此思忖着,面上却不露端倪,只板着脸训斥楼荣:“你冲撞了马将军,人家打你一顿军棍算是轻的了,你吃了痛长点记性便是了,犯得着为了这等小事去做逃兵么,你这不是错上加错?”
“哎哟,官爷冤枉,”楼荣道,“这军棍挨便挨了,我自认倒霉便罢,哪有为了这点破事儿去触犯军规当逃兵的。我实在是……被逼无奈啊!”
韶宁和向前倾了倾身:“那究竟是什么原因,迫使你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楼荣哭丧着脸道:“我之前说了,我扛不动那铁盾,所以每次排演阵法的时候,我总是掉队的那一个,平日里我们队率每每逮着了,将我训斥一顿或是体罚一下也就过去了。
“但是后来听说,根据军中惯例,每年正月里,骠骑、车骑、卫骑三军都会联合搞一次综合大阅兵,我们重步兵的阵法排演肯定是逃不掉的。
“我们马将军和骠骑将军徐将军素来不睦,双方暗中较劲的事情原本便多了去了,此次阅兵,自然是要好好地一较高低。为了这件事,马将军特地对我们五部将士们放了话,阅兵期间绝对不准出一丝纰漏,否则,按最严厉的军法处置。
“这最严厉的军法,不就是要掉脑袋了么?我今年才十八岁不到,我可不想就这么眼睁睁地把自己一条小命交代在这种事情上头,所以我左思右想,反正留下也是死,做逃兵也是死,我还不如逃出去试试,或许还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他说到此处,又俯下身去给韶宁和磕头:“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官爷您的钱财,官爷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这一次吧!”
第一百零九章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不断磕头求饶的楼荣,韶宁和蹙眉沉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他抬眸望向楼荣,道:“我且问你,如果我此次放了你,你打算去哪里?”
楼荣想也不想地道:“我会想办法搭船回凤媛县。”
韶宁和嗤笑一声:“只怕你还没有踏上凤媛县的码头,县内便早已张贴出通缉你的画像了。你以为,逃兵是这么好当的?到时,你非但回不了家,还会令家人蒙羞,以你为耻。”
楼荣一呆,哭丧着脸道:“那……那我该怎么办?”
韶宁和道:“现在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走不走,就看你自己了。”
楼荣忙道:“请官爷示下。”
“我此次便是要前往西北驻军区任职,你且随我一起回去,充当我的杂役小厮,届时若有人问起,自有我帮你担着。你可愿意?”
楼荣犹豫了片刻,问道:“官爷,我这样跟着您回去,不会……不会被人砍脑袋吧?”
“放心,有我在,他们砍不了你的脑袋。”他顿了顿,道,“除非……到了连我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的地步。”
楼荣一听,心下感动万分,忙又磕头道:“小的谢过官爷,官爷救命之恩,小的做牛做马也会报答的!”
他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可是……小的还不知官爷如何称呼?”
万木不待韶宁和回答,便十分得意地抢着道:“我家少爷可是你们新上任的监军御史,这一次遇见我们少爷,算你小子撞了大运!”
楼荣惊诧之余,自然又是一番“大恩人、活菩萨”地磕头感谢。
伶舟在一旁听得暗暗摇头,韶宁和仁慈的毛病又发作了。正如他自己所言,此次上任,前途未卜,他极有可能连自保都难,但他还是决定保下这素不相识的小逃兵。
对此,伶舟虽然不甚苟同,但也无权置喙。严格追究起来,如若没有一年前韶宁和的善意相救,也就不会有荒野中死里逃生的伶舟了。所以,他是最没有立场反对韶宁和的人。
并且他知道,韶宁和对于自己认定了要去做的事情,态度非常坚定,不是自己几句话便能动摇的,既然如此,伶舟也只能想办法从旁协助,使韶宁和能顺利度过即将面临的重重困难。
第二日清晨,韶宁和一行人的队伍中便又多了一个名叫楼荣的小士兵。
为了报答韶宁和,楼荣跟前跟后伺候得非常勤快,几乎将万木都给比下去了。为此,万木心中郁郁不欢,总担心楼荣如此巴结自家主子,很有与他一争地位的嫌疑。
鸣鹤看在眼里,淡淡道:“多一个人干活不好么,至少可以让你偷点闲,不必像以前那样包揽所有的活。”
“主子是我一个人的,”万木气鼓鼓地强调,“就算包揽所有的活我也愿意!”
“占有欲还挺强。”鸣鹤轻嗤。
“这不叫占有欲,”万木反驳,“这叫忠心,赤胆忠心。”
鸣鹤忍不住笑了:“难不成你打算靠你一人之力伺候你家主子终老?韶公子官做得越大,需要的奴仆便越多,这样才符合他的身份地位。以他目前监军御史的官职,居然只有你一个奴仆,已经显得非常寒碜了,你难道希望你家主子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他小气、抠门、压榨奴仆?”
万木道:“这不是事实,我会去跟他们解释!”
“人言可畏,有些谣言只会越描越黑,他们不但不会相信你的辩解,反而会认为这是你家主子强迫你说的违心之言,从而对你主子成见更深。”
万木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鸣鹤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了你主子进官场,你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有些人自己洁身自好,却被手下之人连累得身败名裂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你若真对你家主子忠心,就必须心胸开阔一些,以大局为重,不要给他惹麻烦,明白么。”
万木听得泪流满面,他以前只认为做官是少爷的事,他只要伺候好少爷就够了,如今听鸣鹤一席话,他脑袋里一片浆糊,三观彻底崩坏。
一行人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终于在次日上午抵达了古道镇。
对于韶宁和的到任,军正上官远途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当夜便设宴要为韶宁和接风洗尘。
对此,韶宁和心中却有些犹豫。
照理说,监军御史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军正的权力,所以军正和监军御史之间,关系十分微妙,能做到相安无事、表面和睦已是不易,像上官远途这样的,却是十分少见。
但若结合当下西北军队中复杂的关系背景,却不难理解上官远途殷勤背后的无奈。
从楼荣的只字片语中,韶宁和已经猜测到,目前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更不必说将上官远途这个有名无实的军正放在眼里了。
而原来的卫骑将军则因为跟着宋翊造反丢了性命,直到吴思行上任之前,其麾下五部将士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人心浮动、纪律涣散,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部分军官走关系另投明主的现象了。
再加上前监军御史李往昔的突然暴毙,朝廷在西北军队中的上层势力,就只剩下了上官远途一人,其势单力薄的忐忑心境可想而知。所以这一次上官远途设宴,韶宁和丝毫不怀疑其拉拢的诚意。
但正因这一份拉拢之意太过明显,反倒会在第一时间将韶宁和划归以上官远途为代表的朝廷一派,并预示着朝廷与西北军队之间的内部拉锯战将继续扩大——这与韶宁和日后想要真正融入西北军队的愿望是相违背的。
韶宁和将自己心中的这份忧虑告诉了伶舟,伶舟想了想,劝道:“我觉得你今次必须去赴宴。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若不去赴宴,且不说究竟能否消除将士们对你先入为主的成见,但至少眼下你便切切实实地得罪了上官远途,这是两边都不讨好的事情,日后你在军中将毫无立足之地。”
韶宁和愁眉紧锁地道:“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但若今晚宴席之上,上官远途趁机要我做出什么承诺,我岂不是毫无退路了?”
伶舟突然笑了,调侃道:“这原本应是你的拿手绝活啊,你怎么忘了?”他说着,附在韶宁和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