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关照了一句:“眼下城外已经开战,城内各处都在调兵遣将,你们二人出去之后,最好尽快回家呆着,别到处乱跑,免得惹麻烦。”
韶宁和经他一提,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那宋将……宋翊带了多少兵马?朝廷胜算大么?”
“这宋贼十分狡猾,居然暗中抽调了二十万兵马,分六路昼伏夜行掩人耳目,偷偷向京城包抄而来。”吴思行说着,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好在廷尉顾大人有神通之能,及时在良石、亭坨、海庄三个地方发现了伏兵的踪迹,并通知了京兆尹大人。开战之前,我们便抢先对这三路人马进行围堵,断了宋贼的后方补给线。再过几日,东部、南部的几支军队也将回援,到时候宋贼就是那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韶宁和听闻此言,心中忧喜参半。想那宋翊,几日之前还是百姓们交口称道的宋大将军,如今却是人人嗤之以鼻的“宋贼”,当真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伶舟听了这话,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他想到上一世,就是因为宋翊这一招暗度陈仓,二十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京城,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险些城门失守。
双方僵持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等到东部与南部的援军姗姗来迟,再然后,朝廷军奋起反击,与援军里应外合,双方胶着数月,朝廷军才渐渐挽回颓势。
而后朝廷军一路反扑,逼得宋军节节败退,最后将宋翊等十几名将领围剿于玉英峰下,才终于结束了这长达一年的混乱内战。
反观这一世,朝廷军因为准备及时,先发制人地掌握了主动权,以至于短短几日便控制住了局面,看来上一世的悲剧,终于可以不必再重演了。
想到此,伶舟心里升起一丝轻松愉悦的感觉。
重生以来,他一直在为自己的事情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尝过了情爱的滋味,也尝到了失恋的悲苦,而追查上一世凶手的事情却一直没有什么进展,让他感到沮丧与挫败。
如今,终于有一件事,让他感到这一世的重生,还是有些价值的。但是这样的喜悦,他却无人可以分享。
两人各怀心事,徒步回到了韶宁和的宅院之中。
这几日万木接到伶舟托人带来的口信,得知两人被软禁,他又不知该去哪里探视,急得在家中茶饭不思。
如今终于见到两人安然无恙地归来,一激动便扑上去抱着韶宁和嚎啕大哭了起来。
韶宁和被这样一个比自己好高出半个脑袋的大个子搂着哭,心里那个别扭,但也知道万木虽然体格雄壮,心灵却多愁善感,于是拍着他的脊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哭鼻子,害不害臊?”
不了他这么一说,万木哭得更加惊天动地了。
韶宁和无奈了,安慰人不是他之所长,只好束手无策地望向一旁的伶舟。
伶舟看不过去,拍了拍万木的肩膀道:“抱歉,打断一下,我和少爷肚子很饿,再不吃饭就要饿晕过去了,你倒是有准备吃的没有?”
“哦,有。”万木一听他们说饿,立即三两下抹干了眼泪,屁颠屁颠准备饭菜去了。
伶舟轻松搞定了万木,然后朝韶宁和挑眉摊手。
韶宁和无言以对,心里各种羡慕嫉妒恨,万木好歹跟了他十几年,他居然还不如伶舟能搞定他。
战争爆发一个月之后,朝廷军便与东、南两支援军联手,以雷厉风行之势将宋军六路人马各个击破。
同时因为前期准备充足,朝廷以强硬姿态逼降了宋翊麾下的几员大将,并成功擒拿了宋翊。
只是在遣送回京的路上,宋翊趁着押解士兵不注意,便刎颈自杀了。
消息传到了朝廷,成帝大大犒赏了立下战功的几位将领,并从轻处罚了中途归降的宋军将士,命他们回到西北边境,继续为国效力。
而曾经被怀疑是宋翊同党的韶宁和,也在顾子修力保之下,彻底洗脱了冤屈。光禄勋罢免了张崇翮官职的同时,将韶宁和提升为谏议大夫,跻身四大夫之列。
韶宁和因祸得福,名利双收,距离自己的目标终于迈进了一小步,一切看起来似乎很美好。
而这段日子里,他与伶舟之间的相处,也颇为融洽。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之后,便再没有过争吵,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段日子,维持着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但是韶宁和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融洽罢了。他一直记得,伶舟曾经对他说过,再过不久就会离开。
他很想问问伶舟,他所说的“离开”,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闻相指派给他的监视任务结束,他要回去向闻相复命了?
但是他拉不下脸来问,而伶舟最近日渐沉默的姿态,与他原本所熟悉的那个伶舟相去甚远,让他感到越来越陌生,于是就更加问不出口了。
有时候,他注视着伶舟若有所思的背影,恍惚地想,当初他与伶舟之间的这场爱恋,是否真的只是一场水中花、镜中月,这样的水镜太过虚幻,以至于任何细小的石子都能将那花月击得粉碎。
他甚至有些恐惧,如果真到了伶舟离开的那一天,他要如何面对只有他和万木两个人生活的这座宅院。从搬进来的那一天起,它就承载了三个人的记忆,以后突然少了一个人,它会不会感到寂寞。
但是这些想法,他无法诉诸于口。他与伶舟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挽留什么。
他只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待着离别那一日的到来。他想着他要如何完美地武装自己,在送别伶舟的时候不露出悲伤的痕迹。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得这么快。
当他被晋升为谏议大夫的第二天,伶舟便收拾了行囊,向他辞行。
韶宁和设想过很多种道别的场景,不料事到临头,他却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沉默无言。
万木不知个中缘由,只道伶舟是去寻找他那失散的亲戚,于是为他准备了很多干粮,一路将他送出很远。
韶宁和反手将自己关在门内,感觉仅仅是那一瞬间的对视,便让他抽尽了所有力气。
但他尚未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便听门外万木气喘吁吁地奔回来,大声道:“少爷,少爷,不好啦,伶舟被人抓走啦!”
第八十九章
伶舟是在前一天夜里收到鸣鹤传来的信鸟,说闻守绎已经注意到他了,让他自己多加小心。
于是第二天一早,伶舟便收拾行囊向韶宁和辞行,不想还是慢了一步,竟被廷尉府的人当场逮住,态度强硬地请他去廷尉府“做客”。
好在其中有一人伶舟认识,是以前时常跟着周长风办案的左监领唐泰。唐泰对着伶舟也算客气,但语气中不容违抗的意味,却是让后知后觉的万木也觉出不对劲来。
伶舟让万木回去,然后朝唐泰和善地笑了笑:“怎么不是周长风亲自来抓?我以为他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
唐泰像老朋友似地哈哈一笑:“周大人倒是想来,无奈顾大人不让。”
伶舟点了点头,一边跟了唐泰去,一边还在闲聊:“是顾大人亲自审我,还是先让杜思危给我来点开胃菜?”
“这个……小的不知。”唐泰面对伶舟的态度,不自觉地已经用上了谦称。
伶舟瞄了他一眼,突然莞尔:“原来是丞相大人亲自审我。”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惊讶的成分,仿佛这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
唐泰吃了一惊,顾子修曾叮嘱他千万守口如瓶,不想却被伶舟轻而易举地识破。他心道,既是对方自己猜的,总不能算是他失言吧?
刑讯室内,伶舟被绑在镣架上,一脸淡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闻守绎。
自从上次丞相府匆匆一瞥,他与闻守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面地打量着彼此。不似上次那样激动难抑,这一次伶舟显得十分平静,最多就是在心里感叹一句——原来自己端着姿态装腔作势,是这般模样。
以前他一直认为自己装得挺成功的,但如今从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却忍不住发笑,故作姿态本身,就是对自我本真的一种否定。
“你笑什么?”闻守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什么事情让你发笑?”
“没什么,不过有了一些人生感悟罢了。”伶舟敷衍地答了一句,他不认为两年前的自己,会有兴趣与他探讨这样的感悟。
闻守绎继续打量着他:“你似乎很冷静,不论是面对这样的刑讯室,还是面对我。”
“刑讯只是一种手段,相信廷尉大人……”他看了一眼立在闻守绎身后默不作声的顾子修,“不会对配合受审的人胡乱用刑。至于丞相大人您,草民就更加不用担心了,因为您是个讲道理的人,相信你不会对草民胡乱定罪。”
“哦,”闻守绎似乎听得比较受用,惬意地往后靠了靠,“那么你倒是说说,你犯了什么罪。如果你老实招供,合情合理,我或许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伶舟心中一哂,网开一面什么的,都是当面说了,转身便忘的。但当着闻守绎的面,他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忏悔之色:“多谢丞相大人宽宏大量。草民一时犯了糊涂,仿冒丞相大人的笔迹和暗语,欺骗了顾大人。”
顾子修听到这句,眼神闪了闪。虽然他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但伶舟还是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怒气。堂堂廷尉大人竟被一介草民耍得团团转,这可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耻辱。
“我想,你应该不是犯糊涂,而是事先就有预谋的吧?”闻守绎好整以暇地问,“要想模仿我的笔迹与画作,只要有心,并不算太难;但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如何知道密语的书写方式的?有谁向你透露过吗?”
伶舟明白,对于闻守绎来说,模仿笔迹、杜撰身份、假传密令什么的,都还算是小事,最多不过是交给顾子修处理罢了,真正让闻守绎上心的,是他对密语的熟练使用。闻守绎怀疑几个心腹之中,有人泄露了密语使用规则,这才是他此次亲自审问的目的。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伶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请丞相大人先把无关人等谴退了吧。”
闻守绎挑了挑眉,他没有想到,这名少年竟然还有胆量与他开条件。他略一沉思,便对身后的顾子修道:“你先退下。”
却说韶宁和一听伶舟是被廷尉府的人带走,立即怀疑是周长风在针对伶舟。当即他赶到廷尉府,直接找周长风要人。
周长风哭笑不得地摊手:“伶舟的确是被抓到我们廷尉府里来了,但却不是我抓的,是顾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韶宁和一怔:“顾大人为什么要抓伶舟?”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大人是我上司,没必要事事跟我报备吧?”
韶宁和拧着眉想,顾子修和伶舟不是一伙的么,他为什么要抓伶舟?随即他又想到,难道是伶舟忤逆了丞相的意思,所以顾子修与他翻脸了?
但是伶舟为什么要忤逆丞相的意思?因为他的关系吗?难道伶舟的离开,并非丞相的安排,而是他自己的意愿?
想到此,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烦忧。欢喜的是,伶舟终于不再甘心为丞相所差遣了,烦忧的是,伶舟宁愿违背丞相的命令也要离开自己,可见伶舟对他,果然只是逢场作戏。
但不论如何,伶舟好歹救过自己一命,相处的这十个月的时间,伶舟除了对他隐瞒身份、说谎欺骗之外,也确实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今伶舟有难,他不能坐视不理。
如此说服自己之后,他对周长风道:“顾大人在何处,我要去见他。”
周长风狐疑地看着他:“你找顾大人做什么?”他紧接着又问,“你该不会为了你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厮,跑去跟顾大人拼命吧?”
“不是拼命,是说理。”韶宁和道,“不论伶舟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我希望顾大人能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周长风也想知道顾子修抓伶舟,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于是十分热情地带着韶宁和去了审讯室。
不料到了审讯室门口,他们却被杜思危拦住了:“丞相大人在里头审问,你们不得入内。”
周长风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你说谁?丞相大人?”他看了看杜思危,又看了看韶宁和,一脸的状况外。
韶宁和一听丞相也在,心中更是笃定了之前的猜测。
他担心闻守绎会对伶舟用私刑,于是不顾杜思危阻拦,冲上去用力拍门道:“丞相大人,我是韶宁和,请您将伶舟放出来,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第九十章
杜思危见韶宁和如此无礼,正想将他拽回来,忽听“喀啦”一声,门开了小半扇,顾子修从屋里退了出来。
“韶议郎,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子修不悦地看着韶宁和,他原本是打算将伶舟与韶宁和一起抓来审问的,但闻守绎觉得此事蹊跷,让他先把伶舟单独带来,不想这韶宁和却巴巴地自己送上门来了。
韶宁和心系伶舟安危,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顾子修周旋,赔笑道:“顾大人,听说你们把伶舟带过来了,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顾子修冷笑:“你是他主子,你竟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韶宁和噎了一下,他隐约感到顾子修这是在拿话试探自己,但一时又摸不透顾子修的用意,只好装作糊涂:“下官知道,之前廷尉正周大人一直在查探伶舟身世,此事虽说有些蹊跷,但终究不是什么大过错,不知顾大人是否发现了什么别的问题,以至于将他抓来此处审问?”
他一边与顾子修打太极,一边又将试探的问题抛了回去。
顾子修见他眉间忧虑不似作伪,又看了一眼周长风,想看他是什么反应,但周长风也是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模样,对于韶宁和那番话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难道,韶宁和对伶舟的来历也是毫不知情?如此看来,伶舟非但欺骗了自己,还同时瞒住了韶宁和,这是如何办到的?想到此,顾子修暗暗抽了一口凉气,越发觉得伶舟此人,神秘莫测得令人脊背发凉。
然而他却并未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只是对韶宁和道:“韶议郎既然来了,那就请这边稍候吧。”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会客室,示意韶宁和跟他进去。
“可是,伶舟他……”
顾子修板起了脸:“丞相大人有话要亲自审问伶舟,韶议郎最好还是不要打扰。”
韶宁和为难道:“伶舟他身子骨本就比一般人弱些,受不得刑,可否……”
“放心,丞相尚未对伶舟用刑。”顾子修言下之意,目前还没有动刑,但如果伶舟不肯配合,就难说了。
韶宁和无奈,只得跟着顾子修来到隔壁的会客室,一颗心却仍悬在伶舟身上,坐立不安,心不在焉。
顾子修却是一派悠闲,故作随意地问道:“不知韶议郎与伶舟,是如何认识的?”
韶宁和心中越发感到奇怪,如果伶舟是丞相设计安排到他身边的,那么当初他们二人的相遇经过,丞相也应该了如指掌才对。
但是顾子修如此询问,却似乎对当初之事一概不知,难道说,顾子修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得丞相信任?还是说,他对整件事情的判断出了偏差?
但是顾子修以廷尉身份问话,韶宁和不得不答,于是将当初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下,却将自己与伶舟之间的亲密过往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