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痴情万年愁 下——重散
重散  发于:2015年02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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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雨一愣,心底还存着几分侥幸,想他是与自己说笑,可见那少年神情万分认真,他究竟扯不出笑,语声支吾:“你、你到现在……还在说、什么……?”

公孙湜不忍见他难过的模样,偏开视线,方继续道:“先前是怕你伤心过度,损坏身子,想要安慰你,才与你应答。现在公子的情况似乎好多了,也差不多该接受现实……”

喧雨不似一般的疯子,衣装面貌总是干净整洁,言行举止尽含文雅风采,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子弟,这样的人,不应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葬送前程,他们师徒俩都是这么想的,方先让公孙湜陪伴着他,使他不致忧伤过度。

然而自从他问了公孙湜的名,却一次也没有唤错,公孙昉也曾经想他是否别有目的,可见他神情恳切,也不似匪类,他方将疑虑先摆着,让弟子继续陪他,待适当的时机再将他开导。

哪里知道小徒弟受不了心底焦躁,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一个劲儿都说出来了?

喧雨这才发现他们俩的心思根本完全没有交会,就像从前他与叶儿一般;他的心好似瞬时给刺了千百个孔,痛得哭不出声,他却还是努力撑着身子,捉上那人手臂,抖着声音:“不是这样,湜儿……湜儿、湜儿就是我的叶儿呀,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半点、半点也没有听进去么……?”

公孙湜轻轻拉开他的手,朝墙边退了几步,背过身子,又温声劝:“公子,湜儿不是你的叶儿,请你……明白。”

喧雨再压抑不住情绪,几步奔至他身前,双手紧捉着他的双肩,让他无法逃离,也不觉扬了声调:“是你该明白!我什么也和你说了,你怎么会不明白!”

喧雨与他说话,声音向来不愠不火,极尽柔和,公孙湜第一次给他这么吼,难免惊得一怔,那人力气又大,挣脱不得,他只得呆呆地听着他喊,见他不住落泪。

公孙昉在外头听到动静,忙赶了过来,见喧雨捉着弟子的手都冒了青筋,怕他将他伤了,才赶紧过去握了那人手上麻筋,将徒弟拉至身后护着。

喧雨见那人眼底除了怜悯,又染上几分畏惧之色,心底愈是凄冷,不住喃喃:“我答应过你,你想知道,我就会全部说给你听;我全部都说了、都说了,可你怎么却不愿相信……”

他的泪一滴滴落在公孙湜心头,也将他砸得疼;他想开口安抚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话,便只是开阖着嘴,又将唇瓣咬出一排牙印。

喧雨躲过公孙昉伸来的手,垂头丧气地步出房门,要离开雨宁观,外头却忽然聚了乌云,蓦地下起雨来。他们未见那人带伞,温声劝了几句,他却恍若未闻,任雨点濡湿了他全身,片刻又不见踪影。

这年将要入雨季,公孙师父再过几天便要祭水,雨宁观这几日也开始繁忙;然而喧雨数日未现身,公孙湜心乱如麻,办事时不免恍神,公孙昉见他数次如此,难得疾言厉色,罚他在房里跪了半个时辰,而后又不免忧心地陪了他整夜,想听他说说心里话,可那晚只是宁静地过了。

公孙湜见师父为自己如此忧虑,心底满是愧疚;他想回复平常心,将喧雨的事都先抛至后头,于是又拿了经书来抄。

可一字都还未写罢,那人又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膝盖会疼么?”喧雨猛地出声,又将公孙湜吓得一颤;他方回头想请他出去,见着他的面容后却又狠不下心——他几日前方回复的些许气色,又复憔悴。

喧雨到底是关心他,这几日皆隐在雨中,躲在一旁看着他;他当然也想出来和他说话,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勇气说,只好将自己藏起来。然而昨日见他给罚了,今日又精神不振,挣扎了许久,才终究现了身子,担忧询问。

公孙湜见他皱着眉头,不舍也让他为自己忧心,便答道:“不疼。”喧雨安心地微牵了笑,柔声道:“那就好。”语声落,两人间却是一阵静默。

公孙湜低头想了想,方下了定心要请他出去,哪知那人一个欺身,捧起他的脸蛋,双唇便朝他嘴巴柔柔覆上。

公孙湜怔着不记挣扎,半晌回过神来,气息又给那人夺了尽,不得挣扎;他的脸颊愈发红润,身子愈加滚烫,羞得脑袋成一片空白,手脚瘫软,喧雨方松了口,轻轻抚着他的脑袋,微笑道:“叶儿很喜欢亲亲呢,我就想,湜儿应该也喜欢。说不定、还能让你想起以前的事……”

他见少年的眼神迷蒙,两颊绯红,软软地倚着他,原先很是欢喜;却不料那人听他言语,像给蜜蜂螫到般,一下跳了起来,哽咽道:“我不是你的叶儿!”泪水便一串串地滑下。

喧雨见他给惹哭了,一时慌了手脚,只敢唤:“湜儿……”那人见自己忍不住泪水,又羞赧的红了双颊,拿袍袖胡乱抹了下,拔腿便向外跑,喧雨又是张惶追上,边直唤:“湜儿!”

公孙湜只想着要逃开他,却忘了师父还在外头,直到听闻公孙昉迟疑地一声:“湜儿?”他方赶紧回过身,忙将泪水擦乾。可他哪里瞒得住师父?即便公孙昉方才没见着他脸上的泪,也见着了他给濡湿的袍袖,及他反常的行动。

公孙昉走至他身边,忧心地问:“怎么了?”徒弟还没答话,却先见一人自那头奔了出来,他才诧异着他是何时来到?

第七十八章

喧雨追到他们身前,见了公孙昉那警戒万分的模样,却再不敢靠近,而他身边那少年红着眼眶、黯然神伤的样子,更使他开不了口,只怕一不小心,又将惹他哭泣。

公孙昉见那人只是呆呆站着,再无动作,方开口道:“公子,在下见你心神定了,精气也回复不少,该是无碍;若是无事,便请回吧。雨宁观近来忙祭水之事,恕招待不周。另外,后头的房间是供小道静修之用,请你不要随意进入。”说罢,牵着公孙湜走了。

公孙昉虽然多年清修,对自己的徒弟仍难免有私心;他其实也想助喧雨,但见他与弟子间不甚愉快,整颗心不免往徒弟身上偏去,只得睁着眼说瞎话,想将那人请走。喧雨也明白他的心思,不敢多作停留,只得离去。

公孙昉想那日自己分明一直在厅里办事,若有人进出,他定会知道,但喧雨竟能无端冒出,还以为他是哪路妖魔,要来加害自己的徒儿。他怕他便是公孙湜的劫,忙抽空画了符籙,在前院、后院、大门、厅堂前,及徒弟的房中都贴满了,又撒了八处净水,方稍稍安了心。

然而喧雨是神,他那驱邪除秽哪里挡得了他,反倒使他觉得万分自在舒服;可喧雨见他如此把自己当成邪魔一般,纵然能够自由进出,却也不敢再现出身形,只怕将他们惊扰。他只得站在窗外,静静地看那人专心一意地抄着经书,见他偶尔打个盹、偶尔抚上自己下唇,半晌出神。

喧雨见他愈发认真,怕是将自己的事都忘得干净了,胸口又不禁疼了起来。他缓缓走至村北大河,俯身躺下,想静心思索自己究竟哪里惹那人伤心?然而公孙湜残留的气味满盈他四周,不要说静心,反而使他的情绪愈发波动起伏,难以自抑。

眼见这河水给他弄得如大海翻浪,河神溱羲忙不迭捉上他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喧雨殿下,溱羲求您……求您到别处伤心去吧?近来雨季,溱羲要压下河水,已是费力,没法平定您的浪涛呀……”

北天的长皇子,所居之殿名喧雨,宫名浪,都是反映着他的性情能力;这位殿下要是真将情绪都发泄出来,可不是卷去一、两人性命的事,而是要淹没全村的。

溱羲见请不动他,又泣道:“喧雨殿下,求您放过这可怜的小村庄吧?要是使人送了性命,阿昉会自责的呀……”

喧雨其实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正努力想将自己的情感压下,可河水莫名翻覆了半天,村民怕将生灾害,赶忙将公孙师父请了过来;喧雨闻他气息,不觉想起他对公孙湜的种种维护,又想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那人心伤的神情。

喧雨再克制不住情绪,不过一个翻身,滔天大浪便将在河边的那人卷了去。

溱羲见在乎的人有了性命之危,也使尽修为想将巨浪平复,可他一个小小的河神,哪里比得上地位仅次于天帝的皇子殿下?

村民们见公孙昉给河水吞了去,又惊又惧,忙跑回雨宁观,喊道:“小道长!你师父不好啦!”公孙湜自房内快步而出,问了缘由,什么嘱咐再记不得,便张惶地望北跑。

喧雨认出他气息,一个回头,又掀一浪,将在后头担忧的人们都吓跑了,公孙湜也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可他担忧师父安危,双腿一立,便认真地念起祝词。

喧雨见他目中无己,哽咽一声:“湜儿……”公孙湜惊得一震,抬头四处寻着他的踪迹;喧雨见状,才记起自己隐了身形,忙现了身子,又唤:“湜儿……”

公孙湜没想过他真是鬼神,见他自水中出现,紫发紫瞳,袍袖未湿,掌周身水气,立浪涛之上,不免吓得失了魂魄,脸色惨白,尽是畏惧之色;喧雨看他如见恶鬼,心底一痛,忙道:“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真的,湜儿,我爱你……”他一伸手,那人便朝后退一步,身子还直打着颤。

喧雨一愣,又是寒心,凄声道:“我真的、爱你……”他心底万般波涛,这河水也跟着汹涌翻覆。公孙湜见他缩起身子,不住呜咽,又是怜悯他,又是担心师父;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全身发颤,将牙一咬,方道:“请你放过师父吧。”他还以为他是气公孙昉将他赶出门外。

喧雨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至今未发觉大浪已将公孙昉卷去,只是抬头望他,却见公孙湜低着眼帘,平声道:“我与你回去。”

喧雨终听他允诺,大喜过望,也没发觉他目无光采、心若死灰的模样;他一个俯身,便直直朝那人拥上,却忘了他现在那凡人之躯,禁不起他挟着宏大水气紧紧包围。公孙湜给大浪打上,浑身疼得叫不出声;给他这么一抱,几刻间便失了气息。

喧雨牢牢揽着他,还欣喜地和他说他又买了种子,就等他一块儿回去种;到了浪宫门前,才发觉怀里的孩子早软了身子,没了呼吸。

喧雨狠狠一愣,方才的笑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两串泪珠,又一颗颗砸在他冰冷的躯体上。

喧雨缓缓握起他的手,不愿置信地直道:“湜儿?醒醒呀……”他低了脑袋,祈求道:“你醒醒呀……”

灵识散尽前,水寒在黑暗中隐约能听得那悲伤的声音在他耳旁不断回旋:“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滴滴落水声听得清楚,却不如那人声音凄凉:“从来没有……”

喧雨这次的行为使那暴涨的河水淹没了半个村落,数十条性命便这样葬送了;北天帝不得不做处置,将他关了八百年,待他恢复自由,转生的公孙湜已长至十五岁。

兴许是北天皇子欠他太多,这次他生长在好人家里。

他爹姓祈名巍,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又与天子相交为友,名望极大,为人随和,待人和睦,与朝中大臣及城中百姓皆相处甚欢;母亲则是天子的妹妹,为当朝公主。

祈巍二十四岁时得到第一个孩子,便是转生的公孙湜;孩子恰巧生于十月十五,他便为孩子定名“水祀”。

祈水祀生得聪明伶俐,虽然生性贪玩,但在人前会顾全礼节,不致让他爹爹丢了面子,又懂得撒娇,性子也是好的,因此祈巍相当疼爱他,城里的百姓对他也是照顾。

这日天色已暗,祈水祀却孤身一人在城外的草堆中东摸西摸,摸不到要寻的东西,小脸便焦急地皱成一团,泪水在眼眶中直打着转,似乎再过不久就要落下;他蹲着身子,找得愈是仔细,却遍寻不着,才愣愣地缩起身子,哽咽道:“这次真要给爹爹赶出家门了……”

他还想着该找什么藉口先搪塞过去,喧雨站在一旁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神情,不住牵起了笑,待那孩子真快掉下泪来,他才走了过去,将手中的玉璜递至他眼前,轻声问道:“在找这个?”

祈水祀见了,喜形于色,忙站起身,朝他深深一揖,微笑道:“是的,多谢您替水祀找着;这位……”他抬起头来,发现是完全不识得的人,方显迟疑;喧雨也是微笑,柔声道:“我叫潇弦。”

水寒见着他,数百年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他的神色看起来好多了,至少比初见公孙湜时好。

祈水祀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您,萧大哥。”潇弦也不在意他误会,只牵了他的手,将玉璜放入他掌心,告了别,便要走。

八百年来,他反反覆覆地想着从前种种,一次次的懊悔反省,让他的心也静了不少;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他这次不急于求全,他想慢慢与他交往。

祈水祀却拉上了他的袍袖,轻声问:“萧大哥,您是外地来的吧?”潇弦带着疑惑点了点头,那人又问:“您没有约好和谁吃饭吧?”

他老实地晃了脑袋,祈水祀便是一笑,轻道:“那么萧大哥,是否愿意和水祀回府吃饭呢?这玉璜是爹爹很重要的东西,您替水祀找着,水祀想好好表达谢意。”

潇弦相当想念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想想没什么不妥,便答应了。

祈水祀带着他进尚书府,见那方灯火通明,隐隐望得一人身影,顿时伏下身子,轻轻悄悄地爬回自己房里,却不料这头的才是真身,瞬时刷白了脸色,忙扯了笑,软软地唤了声:“爹爹……”

第七十九章

祈巍与孩儿一般,也是伏在地上,弯着嘴角,柔声问:“祀儿今天这么晚归?”祈水祀偏了视线,抖着声音道:“外、外头景色漂亮,祀儿、不小心看出神了。”

祈巍一声沉吟,又轻声问:“怎么不好好走,要用爬的进来?”祈水祀眸子乱转,满口胡话:“祀儿、发现这地板好漂亮呢,想、仔细看看……”

祈巍仍是笑,又问:“祀儿怀里揣着什么呢?好像是我的玉璜?”祈水祀不禁拉了拉襟口,方颤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它掉在外头,祀儿……想替爹爹捡回来……”

祈巍微笑道:“这样?爹爹还得谢谢你了?”祈水祀扯着笑,细声道:“爹爹不用谢,是祀儿应该做的。”

父子俩相对笑了会儿,祈巍方猛然变了脸色,厉声怒斥:“还要说谎!”他站起身,一把将孩儿提起,按在桌案上,扒了他的衣裤,扬手便要打;祈水祀见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嚷道:“好疼啊爹爹……祀儿不敢了、祀儿知道错了、呜呜……”

祈巍的手分明还没碰到他,可见他真是泪如雨出,心又不禁软下,只是气急败坏地咕哝:“我、我都还没打呢!”

祈水祀边飙着泪,边哽咽道:“爹爹没打过祀儿的,爹爹今天要打祀儿,爹爹不爱祀儿了么?”他咬着唇瓣憋着哭声,泪水如海潮般将整面桌都濡湿了,鼻头泛红,眼睛也肿了一圈;祈巍心底挣扎,仍是一手按着他腰部,一手扬在半空的姿势。

祈水祀见他不动,又“哇——!”地放声大哭,祈巍给他吓得一震,方松了手,背过身去,无奈叹道:“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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