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想了想,摇了摇头。
“你见过他们请大夫么?”
妇人点了点头。
“他们请大夫看诊的次数是否频繁?”
妇人努力回忆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韶宁和朝他颔首道,“如果有人问起你与我的谈话内容,你大可将我的问题转述给他们,你放心,就这几个问题而言,你并没有违背他们的命令,他们也没有必要杀掉你。”
妇人如释重负,抱着孩子疾步离开了。
周长风在一旁听得有些晕,忍不住问道:“宁和,你在玩什么哑谜呢,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韶宁和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接下来,我们去打听一下这附近的医馆吧。”
三人在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馆。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医馆中的老大夫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正打算关门离开,周长风走上去道:“大夫,我们想跟您打听一些关于陆家珍夫妇的事情,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老大夫一听陆家珍的名字,脸色便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也算是个有眼色的人,瞥见周长风身上挂着的腰牌,顿时露出忐忑之色。
周长风正要走进去,却被韶宁和拦住了:“长风,劳烦你,在外头守着吧。”
“啊?”周长风怔了一下,“这是为何?”
“以防隔墙有耳啊。”
周长风老大不愿意,指了指伶舟道:“怎么不让他去?”
伶舟翻了个白眼:“瞧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身板,你也好意思?”
周长风无语了,守在门外望个风而已,跟他的身板有什么关系?
韶宁和则抿了抿嘴,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伶舟这小子,真是拥有将一切弱势转化为优势的神奇能力。
最终,周长风自我安慰着“好男不与小人斗”,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外头望风去了。
待周长风离开之后,韶宁和才对老大夫道:“您看,我已经将廷尉正大人打发到门外去了,我和伶舟都不是廷尉府的人,您不必如此紧张。”
伶舟默默看了一眼韶宁和身上穿着的便服,都道穿着官服好办事,这韶宁和却是反其道而行。如果周长风知道韶宁和打发他出去是为了这个缘故,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却见韶宁和三言两语安抚住了老大夫,问道:“您可曾去过陆家珍府上看诊?”
老大夫点头道:“曾经去过几次。”
“替谁看的诊?”
“陆夫人身子弱,大多是替陆夫人看的诊,但偶尔也会替陆老爷看看病。”
“一般都是什么病?”
“胃病。”老大夫道,“他们夫妇俩似乎都有些肠胃上的毛病,陆夫人严重些,时常犯胃疼,一般都是到我这儿开的方子,有时严重起来,也会直接让我到他们府上,先替陆夫人针灸,缓解病情。”
伶舟在一旁问道:“听说这陆家也算是小本经营了,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基本的温饱应该不成问题吧,何至于患上如此严重的胃病?”
老大夫叹了口气:“这陆家也算是命运多舛了,听说祖上原是皇商,称得上是繁京首富,后来不知怎么的,触怒了先帝,被削了商号、没收了家产,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什么都没了。不过这陆家珍倒也有些骨气,硬是从一穷二白的困境中翻了身,渐渐又做起了小本生意。
“不过这期间的辛酸苦楚,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当时他们家的闺女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夫妇俩有点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着给孩子吃,这么一来二去的,夫妇俩便落下了严重的胃病,后来陆家虽然度过了艰难时期,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但这人的身子糟蹋坏了,便很难再治好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韶宁和沉思着踱出了门外。
周长风迫不及待地问:“问出什么了没有?”
韶宁和点了点头:“我之前的猜想,又得到了一些佐证。”
周长风挑眉看着他:“所以?”
“所以,我希望能开棺再验一次。”
周长风怔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这可有些麻烦啊,要想开棺验尸,不是我说开便能开的,得先去廷尉府申请一道手谕。”
韶宁和不解道:“那就去申请啊,我们是为了查案,理由绝对充足,还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在于,这手谕得由杜思危来给。”周长风愁眉苦脸,“一想到又要去跟那变态家伙打交道,我就浑身不痛快。”
第三十九章
周长风虽然十分不待见杜思危,但事关案子进展,他心里再怎么不痛快,还是得老老实实跟杜思危申请开棺验尸的手谕。
好在杜思危的性子向来公事公办,半刻也未拖延,第二天一早便批了手谕直接送至墓地,但同时过来的,还有杜思危本人。
周长风仔仔细细看完手谕,没什么可挑剔的,然后他便开始挑剔杜思危:“我说你,不在廷尉府里呆着,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你以为我想过来凑热闹么?”杜思危从袖中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下额间细汗,“天气如此闷热,我也想好好在屋里呆着。但是上头交代了,此案事关重大,就算要开棺验尸,也需小心慎重,不得怠慢了死者;验尸完毕之后,还得找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所以我今天来,也算是给你们做监工来的。”
周长风一怔,杜思危口中的“上头”,必是顾子修无疑了。这案子虽说是皇上亲自交代让廷尉细查的,但受害者不过是两个寻常百姓罢了,就算祖上曾是皇商的身份,那也是上一代的事儿了,如今的新帝没有必要卖这么大的面子。
既然不是皇上的意思,那就必定是顾子修本人的意思了。但这顾子修与陆氏夫妇又是何种关系,竟要如此恭谨?难道这其中,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杜思危见周长风紧绷的脸上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便知道他心中又在琢磨些什么了,淡淡道:“周长风,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只要专心办你的案子即可,多余的什么也别想,想太多了对你自己没好处。”
周长风眯起眼睛看着杜思危:“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是顾大人跟你透露了什么?凭什么每次顾大人都只告诉你,不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杜思危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因为我比你会看人眼色,也比你更懂得拿捏分寸——这也是为什么,你我虽然年纪相当,你却没有我升得快的原因。”
周长风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此时韶宁和与伶舟也已来到墓地,正好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韶宁和虽然和周长风一样,不太想得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伶舟却是心中十分通透,不由暗赞顾子修做事高瞻远瞩,滴水不漏。
这陆氏夫妇毕竟是顾子怡的亲生父母,虽说眼下顾子怡只是个秀女身份,但难保日后不会皇恩隆宠,飞上枝头变凤凰。顾子修现在厚葬了陆氏夫妇,也算是提前卖了顾子怡一个人情,为日后留下更多的转圜余地。
杜思危见两人都是平民装扮,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转头问周长风:“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验尸顾问?”
周长风还在为之前的事情气闷,见杜思危发问,于是语气生硬地给他们做了介绍,因为知道韶宁和的低调性子,他故意略去了韶宁和的姓氏,模糊他的议郎身份。
杜思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用帕子掩了掩鼻,催促道:“既然人都来了,那就赶紧吧。墓地这地方太晦气,赶快办完了事儿好赶快走人。”
周长风撇了撇嘴,心道墓地再怎么晦气,也没你的刑房晦气好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仵作们挖土抬棺,韶宁和则与伶舟一起,将随身携带的苍术、皂角投入水中,慢慢地煮沸。
伶舟一边帮着韶宁和做这些事,一边好奇询问:“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辟除秽气。”韶宁和答得十分简洁。
一个时辰之后,仵作们终于从泥土中抬出了棺材,他们一撬开棺木,便有一恶臭从棺内散发出来。
众人受不了那股恶臭,纷纷退避。
韶宁和不慌不忙地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煮过苍术、皂角的汤汁涂抹在布条上,然后拿布条蒙住口鼻。
众人学着他的模样一人蒙了一块布条,果然没有之前那般恶臭难忍了。
但棺中尸身正值腐烂中期,部分身体已经见骨,部分身体尚粘连着皮肉,蛆虫污秽令人作呕,根本无法靠近细看。
韶宁和于是又让人用混合了糟、醋的清水一遍遍浇洗尸身,直至将皮肉骸骨冲洗干净为止。
如此一番折腾,便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原本一直很不耐烦的杜思危,此刻倒是安安静静掩鼻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宁和的一举一动,不曾催促过半句,也不曾露出丝毫埋怨之色。
倒是周长风性子急,冲洗完尸身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宁和,这尸体能瞧出什么没有?”
韶宁和让周长风稍安勿躁,然后蹲下身去,拿一根细长的金属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尸体腹部粘连的那部分皮肉,招呼周长风与伶舟道:“你们看,这部分的骸骨,是不是比其他部位的骸骨颜色要深一些?”
两人凑过去仔细辨别,果然发现腹部这一段骸骨隐隐透出青黑的颜色,与其它部位腐烂之后显露出来的白色骸骨有明显差异。
“真是中毒?”周长风知道韶宁和之前一直怀疑陆氏夫妇是中毒而死,无奈验尸的老仵作陈海一口咬定尸体并未呈现出中毒的迹象,此时看这骸骨的特征,却是明明白白中毒无误。
他眯了眯双眼,低低咒骂:“陈海那老匹夫,究竟收了人家多少好处,竟昧着良心伪造验尸记录!”
“也未必是他存心伪造。”韶宁和淡淡道,“之前我跑去医馆中向那位老大夫打听陆氏夫妇的病情,便是为了证明这件事情。”
周长风眨巴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中毒而死的尸体,会呈现出不同的症状。”韶宁和缓缓道,“严重者全身发黑肿胀,面部、指甲呈青黑色,嘴唇翻卷起疮,舌头内缩或开裂,眼、鼻、口内流出紫黑色血液,肛门浮肿,大肠头脱出——这是非常明显的中毒症状。
“但如果空腹服毒,可能只有腹部发青肿胀,嘴唇、指甲却无异样;若是吃饱后服毒,只有嘴唇、指甲发青,而腹部不见异样。但还有一种,即肠胃虚弱久病之人,稍微沾一点毒药就会死亡,此种情况下,死者的腹部、嘴唇、指甲皆无异样,完全看不出中毒的迹象。”
周长风听罢恍然大悟:“所以说,陆氏夫妇就属于这最后一种,虽然服了毒,尸体却丝毫不见异状,连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也被蒙蔽了过去。”
韶宁和点了点头。
“可是,我有个疑问,”伶舟插嘴道,“如果他们是中毒而死的,临死前为何还要发狂似地撞柱子?”
韶宁和想了想,道:“我听说有一种蛊毒,服下之后短期内不见异样,需等到一天一夜之后才会生效,发作起来像是有上百只虫子啃噬人的大脑,令人痛不欲生。所以我猜测,陆氏夫妇服下的毒素之中,有可能参杂了这种蛊毒成分,才会造成他们触柱自杀的假象。”
第四十章
根据之前几位衙役的证词,陆氏夫妇是在被关入牢中几日之后才死去的,假设蛊毒的潜伏期是一天一夜,那么有机会下毒的人,只有可能是为犯人们送饭的衙役。
再进一步猜想,或许这名衙役自身并不擅长使毒,必定是有人买通了他,告诉他下毒的方法,并且在关押陆氏夫妇的这几天,他们发现夫妇俩肠胃不好,吃了牢中劣质的饭菜容易犯胃疼的毛病,于是便设下了这样一个局,造成陆氏夫妇畏罪自杀的假象,蒙蔽过了所有人的视线。
想到此处,周长风回头与杜思危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神色。
“唐泰,将那些作证的衙役们全都押起来,”杜思危先一步下了命令,“凶手或许就藏在他们之中。”
唐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周长风刚要跟着离开,却见韶宁和冲他招了招手。
“怎么?”周长风走过去问。
“是否……应该事先将昨天那位老大夫先保护起来?”韶宁和对他耳语道,“他的证词十分关键,如果被那边的人先一步下了手……”
韶宁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周长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的“那边的人”,是指大司农郑善世的眼线。
“我明白了,”周长风点了点头,“我这就带人去找那位老大夫。”
周长风离开之后,韶宁和左右看了看,觉得这里应该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于是转身欲招呼伶舟走人。
“韶公子,请留步。”身后杜思危唤住了他。
韶宁和身形一顿,心头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之前周长风介绍他的时候,并未提及他的姓氏,而杜思危也是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并未对此刨根究底。此刻杜思危却开口便唤出了自己的姓氏,这是什么情况?
同样引起了警觉的,还有一旁的伶舟。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了韶宁和身后,往杜思危那边走去。
经过几个时辰的阳光暴晒,杜思危原本带了些病态的苍白肤色染上了一层红晕,他依然用帕子不断擦拭脸上的汗水,动作却慢条斯理不见一丝烦躁,望着韶宁和的目光平静中蕴着一丝兴味,仿佛寂寞无聊的孩子好不容易又找到了让他感兴趣的玩具。
韶宁和走到杜思危面前,作了一揖,斟酌着刚要开口,便听杜思危开门见山地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年初由文锡郡调入光禄勋的议郎韶宁和吧?”
韶宁和虽然心中非常不甘愿,但当着这位廷尉府二把手的面,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回杜大人的话,下官正是光禄勋议郎韶宁和。”
杜思危眉梢微挑:“怎么,议郎这个职务,让你觉得很丢脸么?”
“下官虽然职务低微,但终究是为皇上办事,领国家的俸禄,下官并不觉得丢脸。”
“那你何必遮遮掩掩,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今日下官并无公务在身,此番前来,也纯粹因为与周大人的私人交情而帮忙,穿着官服……恐怕不太合适。”韶宁和顿了顿,又道,“何况之前杜大人并未问起,下官也不好拿着官职来套近乎,现在既然杜大人问了,下官也无意隐瞒。还请杜大人明察。”
杜思危没有再问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韶宁和。
韶宁和态度谦恭地低头站着,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游移,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的肌肤轻轻划过,稍一用力,便能割出一串血珠。
不消片刻,韶宁和便已汗流浃背,心中暗道,此人虽不似周长风那般张扬无忌,却很懂得如何在细微处给人施加压力,果然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主儿。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杜思危那张五官精致却毫无表情的脸上,已渐渐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这样一种变化,悉数落入了不远处伶舟的眼中。
杜思危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伶舟突然走过来攀住韶宁和的手臂,问道:“少爷,可……可以回家了么?”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