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先生说，他家少爷家里早就没人了，要是自己死了，就真没人记得少爷了。百年之后这房子倒了，千年之后坟头塌了尸骨化了，就更什么都不剩了。

不过要是一起化成两捧黄土，掺在一块不分你我，也挺好的。我这样想。

那时公寓里有个刚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交谈之后正巧是那个少爷所在的学校。吴老先生和那个留学生说了很久的话，问英国的天气可好，学校的住宿怎么样，老师严厉不严厉，课业累不累。吴老先生后来说出来自家少爷的名字，问留学生知道不知道。留学生说，怎么会不知道啊！这可是当年中国留学生会的主席呢，在我们学校华人届里可有名了，现在留学生办公室还有他的照片呢。

吴老先生双手发颤，哆嗦着嘴，又骄傲又自得：「那可是！我家少爷那可是厉害，往前往后都没这么厉害的人物。早生一百年那就是正经王爷，说不准还能带兵打仗呢，要是晚生个几十年，也得是个大文豪大人物！当个学生会主席有什么了不起，我家少爷可是真金不换的皇亲国戚！皇亲国戚你知道么，拿故宫当自个儿家，走哪都是有人给下跪的！」

吴老先生一直都想去英国，当然也只有这么个想法。和留学生聊过以后，当下给自家儿子说，我得去英国一趟。

吴老先生一辈子没出过国，这次去英国还是一个人去的，闺女儿子要陪着去，老先生硬是不愿意。

我猜想，他想去看看他家少爷求学的地方是什么样，看看他家少爷坐过的桌椅，住过的寝室，走过的街道。去看看那个办公室里还有没有其他的照片，看看他家少爷在英国时是什么模样。

吴老先生的英国之行有小半个月之久，顺便又溜了周边几个地方，都是当年他家少爷说过的。吴老先生带来的纪念品，是个木质英国士兵玩偶。

他说当年少爷在英国过了三年之久，期间一次都没回过国。回来时带了这个玩偶做为礼物，说英国士兵的熊皮帽是最有意思的。

「都一样。」吴老先生拿着玩偶，乐不可支，「你看，帽子，衣服，姿势，眼神都一样。」他说当年那个纪念品，跑路时不小心弄丢了。

吴老先生对英国之行十分满意，不光去了少爷的大学，还在那个办公室见到了少爷的照片，学校的陈列馆里还有少爷亲笔签名的文件——吴老先生对于少爷远去异国求学的三年时光耿耿于怀，现在终于补齐了。

吴老先生，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头发虽然一直在染色，但也稀疏了不少。虽然骑小电瓶解放了双腿，但指关节腰脊椎也时不时闹次脾气。即便如此，吴老先生依旧风雨无阻，去给少爷上坟，再来公寓看看。他说过很多和少爷年轻时的故事，当然也仅限于年轻时。大概因为年龄越大，心越柔软，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会红了眼眶。他给我说这些，无非是想自己死了之后，还有人记得少爷。

他怕我记不全，竟然开始写关于少爷的回忆录。吴老先生很郁卒，说自己应该早些年就开始动笔的，现在很多东西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的回忆录里，少爷是白少爷，自己是那个小乞丐。小乞丐行事规矩悉心伺候，少爷清逸隽秀博学多识。小乞丐陪伴少爷十几年，直到少爷死在自己面前。

直到少爷死，都不知道这个乞丐深爱自己多年。

乞丐抱着少爷的尸身，被人仍进乱葬岗。他本来是一心求死的，可被人救了。救命恩人的女儿看上了被救活的乞丐，乞丐不愿意娶，想陪着少爷去死，可救命恩人说，少爷的尸身，也被他带回来了。

你要是娶，我就帮你把人好好葬了。不娶，就把尸身丢回乱葬岗，让野狗啃了。

乞丐想，我家少爷那么风光体面的人，死后怎么能像个乞丐一样难看呢。他是少爷，我才是乞丐。

乞丐给少爷做了口棺材，和救命恩人趁三更半夜把少爷下葬，怕被人发现，没有立碑，没有贡品，连土坯都没有。

乞丐想，这样少爷太委屈了，等我挣钱，有出息，一定得给少爷寻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免得少爷下一世投不到好人家。

如此多年以后，乞丐成了吴老先生，他再没想过寻死的事。他发现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他要非常努力才能跟得上，虽然疲惫，但一想到这个全新的世界是少爷所没经历过的，他便鼓起干劲，他不是为自己活，他是为少爷活。直到死的那天，他才能歇口气，对少爷说，这些年我没白活。

乞丐有时也会想，万一少爷已经投胎转世，下去了见不到他怎么办。但他又宽慰自己说，投胎转世是好事，少爷过得好才最当紧。

乞丐后来还买了个银戒指，那时候他还穷，打小工攒了很久才攒够戒指钱。他知道有句诗里说，约指一双银。他想，少爷肯定是不会答应他这种人的，不过那也没关系，他就想送个东西给少爷。

反正他陪少爷长大，守候那么多年，已经足够了。

吴老先生最近又开始纠结如何第一手买到最新果6（吴老先生可是坚实果粉），那个令人抓狂的小鸟撞柱子游戏也能点到20，昨天来时还带来一大包甜品零食，嘴里还嚼着根本停不下来的炫迈口香糖，小电瓶刷成了潮爆了的斑马纹——总之，这人依旧是公寓里最受欢迎最帅气最迷人的男性，没有之一。

虽然这个祝福十分老套，但祝他长命百岁，久别重逢。作家的话：再后来，有一天我问清临，我说，你是神灵，你见没见过那个白少爷啊。

清临说，见过。

我问他，是在阴曹地府么，投胎转世么。

清临说，奈何桥旁，他在等人。

【人世间的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之后

最近街道出了件大事。

隔壁餐馆家的女儿，那个疯狂迷恋韩国欧巴的二八少女，去了韩国。这段韩国之行荡气回肠奇妙无穷，堪比天方夜谭。

这位神奇脱线的少女，身揣在情趣店老板那买的五百八一瓶的迷幻药（实际上进价不过二十块，你看，奸商无处不在，连邻居都坑），在韩国某家酒吧蹲点，终于，在男卫生间里迷晕了那位韩国明星。

你知道男人和猴子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么？去补习补习西游记，孙猴子在蟠桃园定了七仙女之后，转身就走了。要是换个男人，可就不一定了。

而那位少女，把欧巴迷晕了之后，先是捏了捏人家的脸，仔仔细细把鼻子下巴看了一遍，然后一把扯开欧巴的衣服，寻找传闻中的「八块腹肌」，看到那一片平坦之后，强悍少女颤抖着手从包里掏出一瓶卸妆油。

「中国少女绑架男星未果」，这个消息，我们是最后知道的。

得知这个消息时，记者已经占领整个街道了。

「真是不鸣则已啊……」我感慨。前阵子这男星出了丑闻，说是酒吧吸毒滥交。小姑娘是粉丝团骨干，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的欧巴能干出那种事。

终于在酒吧看到美梦幻灭的场景，小姑娘把欧巴的谎言全都拆穿，看见了卸妆油下的欧巴。据说，由于过度激动，小姑娘一不小心按塌了欧巴的鼻子。

这姑娘有魄力，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物。

「追星还得闹成亚洲头条？！作死作的！亏了不是我们班学生，不然我非气死！」

最近小文医生的脾气十分恶劣。

「矮油～就算你自己班学生，也好不到哪去嘛～」漂亮青年阴阳怪气道，「一个高中老师，竟然掰弯了自己的学生，这和爸比上儿子有什么区别。好在啊，这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现世报来了吧～」

「……」小文老师揉着太阳穴，已然不想搭理他。

「哎～呀～」漂亮青年又怪叫，「真是羡慕呢，一大把年纪了还被年纪小的男人迷恋，追来追去，跑都跑不掉。听说你的火包友们都不来找你了呢。」

小文老师的烂桃花，都被斩断了。那个除夕夜晚来给小文老师送夜宵的少年，终于蜕变为一个男人，费尽心思整理干净了小文老师那不干不净的混乱私生活。这是小文老师欠下的情债，总有该还的时候。

小文老师简直被人逼到绝境。躲又躲不掉，逃也逃不了。稍微态度生硬些，对方就露出「这是我们今生的债，我爱你到如今，你为何如此冷漠」的影帝表情，本来就心虚的小文老师就说不出一点点话了。态度但凡软化一点，那孩子就步步逼近，一点都不给小文老师台阶下。

但是小文老师也并不是不喜欢那孩子，毕竟，也是曾经的恋爱对象，二人在最美的年纪相依相伴过。只是小文老师，现在还没有理清头绪罢了。

那天，已经成长为男人的少年，时隔多年再次踏入公寓，房东先生终于松了口气。小文老师这些年都没换地方，说没有某些期待，谁信。

房东先生说：「回来了啊。」

「嗯。」那人点头。

漂亮青年啊……这人是只闲不住的小妖精，对医生死心塌地，见到人就腿软，今天要和医生玩主仆游戏，明天就在房间里搞电车play，大后天还能上演一场「亲爱的伦家咪咪上涂了草莓果酱你来尝尝嘛」厨房戏码——总之喜欢人家喜欢到骨子里，变着法表达自己的爱意，当然，医生如此腹黑的真男人，怎能拒绝自家小宠物的投怀送抱。可是这孩子又耐不住寂寞，总要挑起事端，到处挑衅，每天和小文老师斗嘴把自己气个半死不说（撇开小文老师的少年情人，漂亮青年没一次在嘴上占过上风），前天还要给食物男孩介绍对象。

「反正那个神经病又不喜欢你，你就不要喜欢他了，哥哥给你介绍更帅更有钱活更好的男人啊～」

比漂亮青年更小一点的小妖精红着脸摇头：「不要啦～」

「真是没出息！我要是你，早就找十来八个男人泄恨了！」漂亮青年恨铁不成钢，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恋爱中也是一副「老公最大」的弱受样子。

不过漂亮青年给食物男孩介绍对象这件事，还是有些太着急了。他与神出鬼没的无照营业吸血鬼穿耳师没什么交集，自然不会知道，这只浪荡成性的穿耳师，已经有一阵子没再向顾客提供陪床业务了。

吸血鬼和食物男孩，说爱情还为之过早，但至少，唯一留在吸血鬼身边的，不是别人。

除却为食物男孩介绍对象，漂亮青年还养了个干儿子。

嗯，是的。伪娘同学当爸比了。

伪娘十分争气，新婚之夜没有萎掉。一年之后，伪娘同学有了个白胖的儿子。伟大的伪娘太太，那个善良执着的姑娘，在医院生了两天，漂亮青年陪着伪娘在外面守了两天。婴儿哭声终于响起时，伪娘流了泪。男装短发的伪娘都没有看小婴儿一眼，跑到病床前，抓住太太的手，说，我爱你。面色苍白的伪娘太太弯起嘴角轻声说，不要哭啊，我知道的。

伪娘太太在最美丽的少女时期，就一直爱慕着伪娘。她等待了那么多年，心意从未变过。她不打扰，不强求，她甚至希望，伪娘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然而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之后，伪娘终于看到了她。

伪娘太太想，这辈子算值了。

哪怕伪娘不爱她，也值了。

漂亮青年在产科见到了卤味少爷，已经是家族企业老大的卤味少爷陪着自己的妻子做产检。漂亮青年冲卤味少爷挥手，卤味少爷笑了笑，那笑容仿佛还在那些时日，这个大男孩起早贪黑做卤味，养着大将军，开贴着粉色贴纸的∫Mart，养着一只名叫镇国司马骠骑大元帅的猫，身后跟着一个妆容精致骂骂咧咧的高挑美人，那美人倔强，死心眼，爱他。

卤味少爷看向不远处的伪娘，神色淡然，冲漂亮青年摆摆手，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离去。

那些曾经的事，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仿若幻觉。

B陆续换过很多任男友，他这人羞涩自卑，总没有安全感，始终乐此不疲恋爱着。与之相对应的软男，则成为一只最幸福的家养金丝雀。软男的饲主依旧不怎么在自家酒吧露面，但听酒保讲，自家老板带上了戒指，家里有位极其宠溺的恋人。

宝玉与师弟这两个没有经济头脑的老板陆续做过不少生意。火锅店变成烧烤店，烧烤店变成粤菜店，粤菜店现在还在开，但据说生意不是太好。这二人说，要是生意一直这么平平淡淡，干脆直接开gay吧。

小老板升级为大老板，快递小哥成为公寓罕见的大忠犬。一个挑三拣四，一个嘿嘿憨笑。总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什么萝卜什么坑，就该是忠犬拱了这颗小白莲。

隔壁餐馆老板携家眷外出逃难，业主把房子装修一番重新出租。有个年轻人租了间小房，挂牌「纹身」，我对这个年轻人说，这地段风水不好，谁做生意谁倒霉，前任老板被记者逼走，前前任老板被情杀，前前前任老板被人持枪抢劫，可这年轻人不相信我。

于是房东先生等着看这倒霉孩子的下场。

会所生意还是很火爆，双性人艳舞名声响亮。酒吧夜夜笙歌，连小宾馆都要提前预定。这条街从不缺乏喧哗，声色犬马，却始终寂寞。

眼镜男士？

哦，有人看见他和八卦房客一同喝酒，不知是真的假的。

至于与眼镜男士渊源颇深的那对情侣，最近分手了。据说是攻方被一只魅力爆棚的小受大肆追求，上没上床外人并不清楚，但原配受方是提出分手的。这二人在一起多年，家庭压力一直不小，原配受方的父母这几年相继离世，家里只剩自己了。

偏偏是付出多的那一方得不到回报。

攻方的生意越做越大，当初二人一同创业，受方早就退居后方，甘愿成为家庭煮夫。攻方就是在交际时，遇见了第三者。

我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或许吧，最终还是能在一起。人生总是兜兜转转，九曲十八弯，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相伴一生的人是谁。

至于房东先生啊。

最近的思想重心，终于不再是「好想死啊不想活了」上（漂亮青年：整日要死要活是病，矫情病，没必要治，揍一顿就好了）。因为妻子怀孕的关系，卤味大老板（卤味少爷升级版）把骠骑过继给了房东先生。

于是思想猥琐下流的房东先生开始每日抱着骠骑央求清临：「跪求大仙施法，把我家骠骑变成正太吧！」

可惜这个清临死宅老男人，没有丝毫爱心。

这死宅的转世恋人，我始终没见过。谁知道呢，或许骠骑就是。

当然，自爆受史这种羞耻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不要去问小文老师，也不要去问漂亮青年那个大嘴巴，我保证这两只没良心的东西不会告诉你们任何有用的信息。八卦房客？相信他还不如相信房东先生是身怀三十巨屌的夜御十三郎一炮两小时一干到天明的街道银枪小霸王——当然，如果真有人认为我是这么牛逼的男人，咳，我也不会否认的。（漂亮青年：真无耻！！！！）

三月姗姗来迟，整条街道都飘着柳絮，这种被温柔抚摸的感觉，就如同在少女软绵绵香喷喷的小胸脯上睡觉一样，令人心安满足。

街道第一棵树开花时，公寓举办了一次房客聚餐，目的为庆祝「又到了随处都能见到少女大白腿与壮男腹肌与正太小白腿」的季节。

虽说聚餐期间酒品差到家的漂亮青年中途闹着医生要爱爱，小老板拿着鸡腿对灯吟诗，小文老师离身边的男人足足十八仗远。虽然前厅被这几个醉鬼搞得乱七八糟，糟到房东先生恨不得把这群人扫出去。虽然骠骑无论怎么念经祷告都变不成猫耳正太。

但在这漫长有寂寞的时光中，有人陪伴，总归是好事。

有人到来，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离开时道声珍重，到来时，好好珍惜。不枉此生，就对了。

三月的清晨，天气微冷，空气隐约弥漫花的香气，太阳未升起，这条街道还在安眠。

在这么一个静逸美丽的三月清晨，鹿男从街口缓缓走来，嗒，嗒，嗒，唤醒了沉睡的街道。

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原本光滑柔顺的皮毛被露水打湿，微微凌乱。虽然脚步平和，分叉的鹿角挺拔，但能看出，这是位经过长途跋涉的疲惫旅人。

他来到我的公寓，推开玻璃门，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