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震坐在他对面,窗外的光线,在桌上分割出一条斜线,乔震在明处,贺融在暗处。
但乔震仍然能看清贺融的眼睛,精神奕奕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很能欺骗人。
贺融像把乔震当成心理医生一样,说:“我昨晚失眠了。”
乔震想了想,网站被关了,所以无所事事了?
“你有没有觉得人活着很无聊,庸常的、脏兮兮的,不够痛快,也不够真实?”
贺融突兀地发问,乔震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他只看见墙上挂着扭曲的油画,弗兰西斯风格的。
“你找我讨论哲学?”乔震问。
“也许吧。”贺融说:“你一定听说过我的事迹?”
“听说过。”
贺融说:“也许你该听听我的说法。”
乔震轻轻皱着眉,但还是点头。
贺融开始滔滔不绝,说:“我认为,犯罪是最大的诚恳,人人都想犯罪,不过,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诚恳地顺从了这种欲望。”
乔震几乎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开玩笑?
“我要是散布你的谣言,你嗑药、乱搞、酒驾……”贺融笑出声,问:“多少人会选择相信你?”
乔震不说话。
贺融继续闲适地说:“他们没有独立思考能力?当然不是,负面新闻满足了人们的心理,我记得有个大法官说过,舆论是未经审判的私刑,但
他似乎忘了,人们一直都很喜欢用私刑。”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乔震平静地问。
“因为我想提醒你,到了那个时候,没人会记得你的表演才能,”贺融自得其乐地说:“就算是孔子降生在这个时代,他七十岁父亲和十八岁
母亲生下他的新闻,也会比他的思想更广为人知。”
乔震注视黑暗中的贺融,想看清楚一些,他没见过比贺融更悲观、更走火入魔的人。
“你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失眠?”乔震问。
“这倒不是,”贺融说:“昨晚,我花了少量的时间揣摩你,乔先生。”
乔震终于觉察到一丝凉意了。
贺融倾着身体,终于离开阴影,说:“你不该这么平静,你一定压抑了很久吧?”
乔震不愿意回答一个疯子。
贺融自顾自笑了,摇着骰子,掷出一个六,自言自语:“第六个选项是什么呢?吸毒?不是,醉驾,也不是。哦,我想起来,肮脏的家族企业
。”
他抬起头,问:“乔氏集团会是无缝的鸡蛋吗?”
44.
就乔震有限的见识,他还没办法看透贺融。
每个人都有个来龙去脉,这算是乔震拍了许多矛盾角色之后,得出的经验。
可惜,现在不是做心理分析的时候。
“你想要什么,应该直接谈。”乔震平静地说。
贺融看着乔震,眼神锋利,冷静却带着狠劲地问:“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
“你想下手,不用知会我,”乔震直率地问,“你顾忌什么?”
贺融停了停,这一刻,本来咄咄逼人的局势似乎缓和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问:“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份量?”
他站在了阳光下,说:“我有四千万美金不见了,我是不是该把属于我的东西要回来?”
乔震心里有一点轻松,却装傻充愣,问:“你手段那么高明,谁能拿走你的钱?”
“我恰好懂一点排除法。”贺融说。
“也许,网络漏洞,还有,我听说你得罪执法机关。”乔震心情越来越好,表情却很严肃。
如果贺融不是那么残忍的话,乔震甚至愿意劝他散财、随缘。
贺融盯着乔震半天,冷笑着说:“你是聪明人,你自己权衡吧。”
“权衡什么?”乔震问。
“说服齐为川,或者,乔氏集团将会收到特别的新年礼物。”
贺融不耐烦地走了,还不忘挥挥手,像同乔震告别一样。
乔震想了想,就目前的形势来看,齐为川似乎开了一个好局。
他哼着凯旋曲子,离开酒吧。
门外龙凤胎站在电线杆子下头,一见乔震,林紫玉就上来热情地问:“贺融跟你谈什么?”
“他的钱不见了,他想找回来。”乔震概括得挺简洁。
“多少钱?”林紫玉疑惑,问,“还有,谁敢动他的钱?”
“四千万美金,听他的口吻,应该是你们BOSS拿的。”乔震上车。
林仲玉也跟着上车,还念叨:“BOSS太手软了,我估计贺融有五千万的。”
“扣除运营成本好不好,BOSS只拿净利。”林紫玉关上车门,说。
“怎么拿到贺融的钱?”乔震问。
林仲玉开车,说:“谁知道啊,BOSS一向都是留先招的。”
乔震唔了一声,淡淡笑了起来。
林紫玉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车水马龙,惆怅地说:“其实贺融以前不这样的。”
“姐,人人都遇到挫折,他格外脆弱。”林仲玉客观地说。
“十六岁会比较敏感吧。”林紫玉说。
乔震眼神里有疑问,林紫玉说:“贺融是围棋天才,他十六岁那年,正是围棋大师曹仰庆和徐殊争霸的年代,当时大部分的头衔被曹先生把持
,而挑战权基本都属于徐先生,但贺融一出道就将徐先生一举打垮,取得了和第一人曹先生较量的资格。”
“那场关键的决赛定在北雄市,贺融独来独往惯了,坐飞机一个人去的,后来比赛结束,我们在报纸上听说他输了,贺融也回来了,人变得不
正常,郁郁寡欢。”林仲玉说。
林紫玉叹息,说:“多可惜,他那么年轻,职业生涯还有无限机会,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贺老也对他有些失望,但以为他只是闹脾气
,没想到他再也不碰围棋了,还跟贺老大吵了一架,振振有词,说棋盘上这种厮杀有何意义?再血腥也就是胆小鬼玩的!”
乔震听了,微微皱起眉。
林仲玉说:“所以后来,他就热衷于真正的厮杀,暴力、残忍、见血的。”
在距离职业冠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贺融向另一个方向转了舵。
这个时候乔震的手机响了,齐为川让他去贺家,紫玉、仲玉也收到简讯,贺老先生要见他俩。
龙凤胎嘀咕起来,家里有什么热闹?
回到贺宅,惠姑说人都在大客厅里,来了一位新客人。
林紫玉笑着说:“肯定不是普通客人,不然贺老也不会让我们回来。”
惠姑笑,说:“听说是这一届霍氏杯的围棋冠军,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陪贺先生下棋,贺先生让我嘱咐你们,进去
别说话,只能看。”
龙凤胎点头,想到贺融,都以为贺先生是弥补心理,所以重视这位客人。
乔震也跟着进去。
客厅里,贺老先生和一位年轻的男人隔着茶几对坐。
茶几上摆一方棋枰,贺老先生执黑子,年轻男人执白子,落子已有许多手。
齐为川不远不近地坐在一边观战,看见乔震来,让乔震坐他旁边。
乔震看局势,贺老先生实战,腾挪得辛苦,处境也险恶,而对手依然沉静,冷面石佛的样子,纹丝不乱的气场,完全不是年轻人的个性。
此时,棋局上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白棋给了黑棋一路尖过的机会,如果借此机会,贺老的棋局,有一大块成功脱险,优势非常明显。
乔震眼神闪着光,齐为川握住他的手,朝他微微一笑。
乔震才发现自己似乎过于兴奋了,收敛了。
贺老先生却未加细想,竟然选择了打劫连回。此劫一出,贺老先生败局遂定,因为劫数实在过重,在进行了几十手打劫交换后,黑棋再也找不
到合适劫材,只得在右下角找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劫材。
而白子消劫后,胜势确定。
以下手数虽多,贺老先生盘面不足的局面,一直不曾改变,虽然顽强地坚持到两百多手,但差距实在过大,贺老先生只能推枰认输。
而那位年轻男人虽然胜了,依旧寡言少语,看不出喜怒来。
林仲玉、林紫玉盯着他看了半天,简直是冰山角色。
听说围棋界的职业冠军都是这德性,不论局势好坏,稳得让人探不出水流深浅,和他们对局的人,就像走夜路,往往自己先麻了。
贺先生输是输了,还摆子复盘,琢磨着,自嘲:“下出这样的昏着,我真是老朽了。”
此时,那位年轻男人终于开口,坦言他前半盘下得不好。
短短一句话,没往下聊。
乔震没看到开局,也不知道怎么个下得不好法?
齐为川公平地说:“黑子虽然用惯常的三连星开局,行至35手,在右边盘形成大模样,阵型蔚然壮观,但到了46手,黑子放弃与对手对围的选
择,而是深入白阵,选择将己方置于白棋的猛烈攻击中。这是黑子失策,并非白子下得不好。”
贺先生瞪着眼,对齐为川说:“你小子,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齐为川含着笑,不再顶嘴。
但贺老先生的气转眼就消了,没多会,陆续的,言小姐、何少爷来了,还有一年未见的方敏小姐、陆少爷,都是贺老先生喜欢的年轻人。
人齐了,贺老先生才郑重地,正式将这位年轻的围棋高手介绍给大家认识。
高手的名字与众不同,叫冷默。
人如其名,天生就适合下围棋。
冷默看林仲玉年龄最接近,问:“你是贺融?”
林仲玉摇头,自我介绍。
冷默脸色淡淡的,没有再问,大家自我介绍,贺融当然不在场,冷默眼睛里终于有些情绪闪过,但刹那而止。
乔震想,他大概对贺融慕名而来。
贺老先生说:“冷默刚好在香城结束了一场比赛,看我老人家的薄面,住家里几天,你们别怠慢他。”
几位晚辈不以为然地答应了。
怎么招待新客人,他们有一整套法子呢。
贺老先生下棋累了,先让晚辈们各玩各的。
方小姐缠着乔震,拉着他去小客厅下跳棋。
摆好棋珠,乔震下得认真,齐为川慢慢踱步过来了,坐在旁边,忽然握住乔震的左手,顺着手腕,把自己的手表递了过去,还旁若无人地替乔
震戴好了,问:“怎么样?好看吗?”
乔震微微有点惊讶。
可惜方小姐后知后觉,无比纯真地伸了手,摸上乔震的手腕,说:“真好看!我也想送手表给你,乔!可惜我戴的是女款卡通表,下次我一定
会带礼物给你的,我看了你的电影,越来越崇拜你了!”
齐为川脸色微变,调整心态,悠悠地走了,穿过餐厅,好像进厨房去了。
乔震又陪方小姐玩了一会跳棋,不久,齐为川回来了,手上捧着一个八角形的红漆扁匣子,打开了,每一格放一样干果,有松仁榛子杏仁……
齐为川跟乔震说:“我填了八种干果,你会帮我剥的吧?”
“自己剥。”乔震专注下棋,说。
“那我会很不高兴,你也无所谓吗?”齐为川认真地说。
方小姐打抱不平,说:“齐哥哥,你干嘛使唤乔?”
“因为,”齐为川想了半天,居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边上,林紫玉和林仲玉看着局势,乐不可支。
齐为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无所谓地说:“那就算了,不给我吃干果,早晚有一天,我会用脑过度,然后变成老年痴呆,最后忘掉某个重要
的人。”
说着,齐为川放下干果盒,走了。
老年痴呆?
忘掉某个重要的人?
片刻之后,乔震豁然起身,拿着干果盒,快步跟了上去。
45.
齐为川坐在后院里,倒了一碟子鱼食,他要是都撒进鱼缸里,那群金鱼肯定得贪嘴撑死。
他抖了一小撮进水里,内心挣扎着,还想往下倒。
他正在杀生与从善之间徘徊时,乔震终于跟过来了,打开干果盒子,问:“你想先吃哪一样?”
齐为川不理他,把碟子放下了,又去喂鸟。
乔震无所谓,看见另一边的笼子里,站一只黑色的八哥,长出凤冠了。
乔震热情地对八哥说话:“你长得这么漂亮,样子又傲慢,一定是叫湖儿了?哦,猜错了?不然就是叫溪儿了?还是叫江儿?哦,都不是?”
乔震若有所悟,说:“那一定是叫川儿了?”
他正自顾自笑,腰上忽然被人揽住了,齐为川直接抱着他,轻轻撂在了椅子上,面对面,按住他的双手,不许动,笑着问:“我长得像八哥?
”
“眼神挺像。”乔震说。
齐为川回过头,打量那八哥,眼神儿哪像了?
乔震抬头,凑到他脸上,亲了一口。
寻常的时间,在这一刹那,停了一停。
齐为川动了心,嘴角都是笑,说:“人多的时候,你也这么叫我,我就原谅你。”
“叫你什么?”乔震一脸无辜地问。
“你刚才怎么叫八哥的?”齐为川说。
乔震问:“你是八哥吗?”
齐为川咬他耳垂,亲他耳根。
乔震只能喊了一句“川儿”。
齐为川快乐了,说:“我要吃杏仁,你亲手剥的,亲手喂的,一边喂一边叫我名字。”
“你真当自己是八哥了?”乔震嘴快。
齐为川脸色一变,咬他嘴唇。
乔震含糊不清地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齐为川满意了,眼睛里笑笑的。
“我去倒茶,再拿本书,你先剥着。”
乔震不傻,他一想到待会按齐为川的意思,喊“川儿,来,张嘴,我喂你吃杏仁”,手臂上就开始起鸡皮疙瘩,他还是去跟惠姑学做菜吧。
乔震沿大院子边上走,这时有辆跑车正开进来,转了弯,直剌剌打两棵大桂花树中间穿过,拂乱枝叶,伴着刺耳的急刹车,冲到他眼前。
乔震下意识往旁边让了,没碰着,车停了,开车的是贺融。
又猛按了一阵喇叭声示威,贺融用猛兽眼神看乔震,一字一顿地问:“齐为川呢?”
乔震冷冷地问:“你找他有事?”
因为贺融的大阵仗,大屋的人都出来了,当然还有客人冷默。
齐为川也走了出来,瞧清情形,眼神冷冷的,没把贺融当回事,只看乔震,怕他受伤。
乔震摇头说:“没事。”
贺融见着正主,跳下了车,冷笑着问:“你凭什么把我的钱捐给围棋赛?”
“是你的钱,所以用你的名义赞助了几个围棋职业赛,这也是贺伯父的意思。”齐为川三言两语,贺融无处着力,看着齐为川,又看乔震,一
言不发,但表情很骇人。
对峙的这时候,那个冷默早走了上来,站在后边,问:“你是贺融?”
贺融开车门,上了车,摔上车门,发动车子,要退。
冷默打量了贺融的脸,似乎不敢肯定,但他又怕错过机会,突然就跟着跳上车,仔细系好了安全带,说:“走吧。”
“你谁啊你!”贺融喝了一句。
“你不记得我了?”冷默问。
“给我滚下去!”贺融完全没心情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