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巴人在蜀河上游的山地上开山劈石,忙得大汗淋漓。而大官小吏们,则躲在衙门和府邸里头,舒舒服服地数着银票,捧着白花花的银两亲了又亲。而兰桢呢,则是一直留守在山上监督工程,晚上也不下山了,留宿在镇江寺之内,和所有僧人们吃着同样的斋菜。甚至到了晚上,晋王跟随着住持大人,一起在大雄宝殿里敲经念佛,或者是在方丈的楼阁里,与住持探讨佛法。
“烦恼皆因放不下,这种道理王爷应该是懂得的。”年迈的僧人语重心长地劝诫道。
兰桢苦笑回应道:“虽则在这个幽静禅院中,本王懂是懂,明白是明白,不过待到我一迈出这镇江寺的大门,凡俗的一切一切就会迎面而来,心中的七情六欲,可不是苦思冥想地逼迫自己放下就能放下的。”
“而且,”晋王看向窗外的梅花,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起来,意有所指地说道:“尘世纷繁复杂,缤纷多彩,我又怎么舍得离开呢?”山下的巴蜀,已经到了桃花开放的季节了,可山上的梅花还没度过完属于它们的花期。不知道,那朵流落西狄沦为质子的梅花,现在过得如何呢?
老和尚顿时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无奈地低声说道:“真君呐,你实在是太……任性了,老衲无语了。”
兰桢也耸了耸肩,双手做了个合十礼,笑而不语。
经过了大半年的时间,镇江寺山下,临江的山体上,佛像已经建造得初具规模。佛像的衣饰手足,具备了初略的线条体现,不过头部已经被精心雕琢得栩栩如生了。站在佛像对岸监督官员,检视工程的晋王,在目睹大佛的脸部的一刹那,不禁被震惊住了。
“请问大师,这尊佛像是何方神圣?”
身旁的方丈回答道:“这是弥勒上尊,难道王爷你忘了吗?”
这尊大佛的形象,跟世俗所接受的挺着大肚子,脸上满是哈哈大笑的弥勒佛造型完全不同。兰桢知道自己确实是曾经见过这张脸,但不是在任何庙宇里头,而是在梦里,自己和身穿一黑一白两个男人同在一条小舟上漫游。彼时心生好奇的自己,把头伸出去,望向流淌的河水。
河水倒映的,正是这山上大佛的脸。
109
镇江弥勒竣工之时,晋王在蜀地已经逗留了整整三个年头了。现在,也到了兰桢动身回京的时候了。王爷出发的清晨,镇江寺的方丈特地下山,为晋王送别。
“大师专门下山送本王一程,本王真的万分感谢。”兰桢双手合十,表示诚恳的谢意。
“阿弥陀佛,老衲此生有幸亲眼目睹真君,这是老衲的福气才对。”方丈拖着一把白胡子,鞠躬向王爷行合十礼。
“对了,这些日子以来,本王确实在贵寺里叨扰了。这是本王作为善信的一点香油,还望大师收下。”
“与人方便,佛家的方便之门。老衲感谢王爷才是,感谢王爷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翻译和勘误我寺收藏的经文。王爷的大恩大德,我寺实在是感激不尽。”
兰桢微笑着辩解:“那些只是本王百无聊赖中的一点涂鸦而已,在诸位大师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请大师收下本王的一点心意。”
老住持接过白色的信封,回去拆开一看,原来分别是二十万两和八万两的银票各一张。
晋王回京述职,向皇帝汇报这三年来在蜀地监督治水的情况,巴蜀的民风地貌,还有地方官员的管治能力等等。老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晋王的报告,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归来的长子,发现对方的鬓角间几根白发突兀地出现在青丝之间。桢儿在巴蜀的这三年,看来并没有他口述中的那么顺利,若不是有事使得兰桢必须劳心劳力,他又岂会甫一迈进三十这个槛儿就生出白发呢?
觐见完皇帝以后,晋王便从延英殿退下了。兰桢在出宫的路上,被刚刚出使完西狄的大臣叫住了。
在兰桢的身后传来了一把叫唤自己的声音:“王爷请留步,王爷请留步……”
晋王闻声以后,便让行驶的护送的队伍停下来。不一会儿,出使西狄的参赞大臣何大人便前来向自己请安。
“何大人,突然这么急着叫本王,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吗?”
“臣参见晋王殿下,事情是这样的。之前臣在西狄出使的时候,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头,难得和九皇子见上一面。皇子殿下嘱托微臣,要臣回京以后,将此物交予晋王殿下。”
兰桢接过何大人手中的百宝嵌盒子,然后向对方道了几句感谢与道别,之后便让队伍继续前行,打道回府去了。独自坐在八人大轿上的晋王,小心翼翼地打开花纹和装饰都透露着浓浓西域风气的漆盒,里头放着一撮由红丝带紧紧捆住的发丝。青丝的主人自然就是远在西狄的梅儿,数一数年头,兰梅今年刚好十六了。唉,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的成人礼要在异国他乡进行,也不知道那个未知的国度,有没有人为他举行属于他的成人礼。兰桢爱怜地捧住这小撮的头发,这时候才发现漆盒里还有一张小签,上面写着两行诗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皇帝今年已经六十九了,明年就是整寿了,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兰俊身为一国之君,还能享得高寿,实在是福气。然而,天子不仅不服老,还孜孜不倦地沉迷房中之术,夜夜翻牌子,在后宫粉黛之间左拥右抱,快活胜神仙。皇帝还差三隔五地宣召太医,让其多多研究一些,既能进补,又不伤身,更能够助兴增加闺房之乐的好物。沉醉黄道之学,深信修炼房中术能够延年益寿的皇帝,下令搜罗各地妙龄美女,送到宫中予以宠幸。虽然皇帝热忱于长寿和洞房,但对方士们还是保持相当之高的警惕。这些炼丹的道士们,费尽无数花言巧语,禀告圣上自己炼丹的成果,吹嘘丹药是多么的神奇奥妙,可兰俊就是从来都没有试一试的意思。天朝太宗死于奸人之手,罪魁祸首便是毒药翳草。只有亲身经历,亲眼目睹过生父的尸身,最后剩下一身骨头,也被毒草残害得乌黑无比,没有丝毫寻常人死后的白骨颜色。
皇帝沉溺于后宫的繁花之间,朝政之事大多交给燕王打理。东宫娘娘看不过去了,便让自己的两位亲王,韩王和赵王也到军机处去,与众位大臣商议朝政。不过,赵王被母后宠溺惯了,受不得文官大臣的质问。在兰柏眼里,这些都是故意顶撞自己,觉得自己年轻特别好欺负的奸诈老鬼。赵王斗不过这些老家伙们,心想干嘛自己非得去军机处找罪受来着,还不如窝在赵王府里头,舒舒服服品茗听戏,狎玩一下那有趣的伶倌们,才是正经。所以,没过几天,军机处便没有兰柏的人影,只剩下兰枉和兰松。
荣玉琴把兰柏拉到自己的长乐宫,狠狠地批评一番,谁知道这赵王听不惯一向对自己宠溺有加的母后,竟然对自己如此严厉责难。这位二十有二的王爷,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嚎啕大哭起来了。皇后看见兰柏如此不争气,捶足顿胸,感叹慈母多败儿,自己确实是教子无方啊。
在皇后的特意安插之下,回京不久的晋王,不得不开始在军机处的新工作了。看见新加入到军机处混战的晋王爷,文官和大学士们各个面面相觑。不过,经过一段日子的相处,文武百官仿佛心中都有一个共识,觉得后来居上的晋王,才是这军机处实至名归的主人。个中原因有二。韩王的心思,更多的是思考着,如何从这些奏折议案里头,挑肥拣瘦的,尽量地给自己多捞些好处。因此,若是碰上没有什么油水,却又问题多多的上表,兰枉看也不看地就将这些麻烦东西扔给大皇兄去处理。至于燕王,此人的戒备心很强,只要不是来自自己母族颜氏派系的奏折,兰松一律在这些上表里,做鸡蛋里挑骨头的功夫。针锋相对的模样,让其他即便不是皇后一族,荣氏派系的官员,都对其心生忌惮,不敢贸然接近。
至于晋王,皇后对其并不倚重,不过视之为权力角斗中,兰柏的替代品而已。而韩王兰枉,对这位皇兄倒是颇为好感,因为兰桢一直替自己揽下那些麻烦又没好处的工作。晋王自知迟一步进入军机处,因此面对任何官员的奏折和提议,都尽力做到不偏不倚,完成一切或难或易的工作。大概也是因为其相对公正的处事方式,使得官员们久而久之,都倾向于找晋王商议政事。面对亟须回复的密折,有时候兰桢甚至不得不在军机处留宿,通宵批阅赶紧处理政务。
110
皇帝终于度过完属于自己的七十寿辰的万寿节了。一个寻常的午夜,皇帝如常地翻牌子宠幸,他那些个艳若桃李,露目含情的粉黛佳人们。然而,正当天子和他新近疼爱得紧的贵人,在龙床上浓情蜜意,莺声燕语之际,老人却突然两眼发黑,紧紧捂住疼得厉害的心脏。没过多久,万岁爷便在未央宫内一命呜呼了。
举国上下无不为天朝国君的离开而痛惜哀悼。不过,国殇之际,皇城最最中心的建筑群,这个帝国权力的绝对中心,宫廷之内,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即将无声无息地悄然打响。皇城内外,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景象。
国家最高级别的丧礼,一开始大家都默认是先帝的嫡长子,晋王负责主持和扶灵的工作,毕竟依据宗室礼法,兰桢无疑是最佳的人选。不过,东西两宫都各怀鬼胎,努力为自己疼爱的皇儿赚取政治资本。因此,燕王,韩王和赵王都加入到治丧的主持行列之中。在多方角力之下,最后连一个丧礼,都办得一塌糊涂。东宫的皇太后说要按自己说的如此去执行,西宫的颜太妃则吩咐宫人必须按自己的旨意去治丧,内务府被糊弄得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道该听谁的。反正到了最后,乱哄哄的国葬好歹算是应付过去了。
把先帝的事情安顿好以后,也该到了宣读遗诏的时刻了。正当满朝文武等待着文渊阁大学士,或者是从前先帝比较看重的几位文臣武将,带着先帝的圣旨挺身而出,事实却出人意料。出现在高官大员面前的,竟然是西宫娘娘颜太妃。颜红月手执圣旨,燕王兰松跟随在他母妃身后。颜太妃命宫人念出圣旨的内容。
兰俊遗诏的内容是这样的,先是陈述了一番,皇族太祖当年统一长城以北各个部落,带领关外的好汉男儿,东伐西讨,南征北战,逐鹿中原,夺得江山。太祖仙游之后,太宗继承兰氏正统。在庄仁德圣文皇帝的文治武功之下,帝国呈现出前所未见的辉煌。太宗朝的繁盛气象,回溯强汉盛唐,恐怕也难以企及。然而,这盛世繁华,却毁于萧墙之内。太宗宅心仁厚,屡次放过谋逆造反失败的鲁王兰敏,以及帮凶楚王,即是后来成功篡夺宗室正统的歹人兰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奈何太宗天生弥勒脾气,菩萨心肠,屡屡放过那歹人。亏得这萧氏一门忠烈,竟然生出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太宗沦为贼人刀俎之下的鱼肉,不堪贼人残忍毒害,最后走上自绝之路。如此一来,直令亲者痛,仇者快。贼人另立国号,所谓大夏,实质子虚乌有,犹如无根之木,绝无百年之运。苍天有眼,让贼人断子绝孙,实在是大快人心。兰俊说完父祖二辈,然后总结自己。当年自己五十三岁接手管理帝国,彼时天朝已被所谓的大夏皇帝耗费得外强中干。先是毛国占领了民族的起源地罗荒野,再是西北被狄国先是小偷小抢,再是花言巧语,最后大动干戈,成功窃取了天朝西北这一隅丝绸之路,茶马宝地。帝国因此,每年不单止失去了丰富的税收,还要向西狄互称兄弟,每年送巨额茶叶彩绢以及白银作为年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兰玫,这个昏君便是罪魁祸首。
遗诏的末尾,皇帝交代了帝国新君的人选。出人意料的,新帝竟然不是皇后所出的三位亲王其中之一,而是西宫娘娘的儿子燕王。而且,颜太妃子凭母贵,按照遗诏所说,晋升为圣母皇太后,与母后皇太后平起平坐,无尊卑之分,无高低之别。
圣旨念到这里,场上跪着的文武大臣立即响起一片哗然。毕竟这封遗诏一直交由颜太妃保管,圣旨里面的内容没有别的人清楚。所以诸位大臣纷纷质疑遗诏是否可靠,到底真的是先帝的意思,还是有人假传圣旨,行废长立幼,废嫡立庶,违背宗室礼法之举。
官居从一品的九门提督第一个站出来,不承认这封所谓的遗诏,坚持认为圣旨是有人别有用心作伪而成的,表示自己绝不承认燕王作为新君的合法地位,自己和手下二十万禁军绝对不会听命于兰松。
颜太妃千算万算,偏偏就是没算到,宣读遗诏以后,竟然会出现如此难堪的局面。掌管禁军的九门提督带头不承认燕王继位,统领关内关外百万精锐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也跟着起哄。荣玉笙,一听名字便知道是荣太后的亲弟弟。荣大元帅随后立即表示,自己绝对会为了兰氏宗室,以性命来守护掌上的调兵虎符,绝对不会让其落入窃国的奸佞手中。
不过,燕王和他的所谓母后一意孤行,在只有颜氏派系的官员在场见证之下,在宫中完成了登基大典。甚至由于畏惧离京以后,荣太后一党会起兵篡位。然而,母后皇太后所生的三位亲王,压根就没把这所谓新帝放在眼内。在自己亲舅舅以及九门提督的协同之下,三位王爷带领百万兵马上演逼宫大戏,扬言当天之内,兰松必须主动退位让贤。否则事情发展到在宫廷之内手足相残,就休怪三位皇兄没有事先声明了。到了规定的时限,颜红月母子仍然没有丝毫动静,拒绝接受三位亲王的退位劝告。兰枉一马当先,挥军围堵延英殿,血洗瑞福宫。一时之间,这两处宫室之内,无数宫女太监的尸骸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最后,圣母皇太后母子二人被捆绑押在殿前,交由兰桢,兰枉和兰柏三兄弟处置。
兰松跪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背后,兰柏走向这位新帝面前,一脚踩在兰松头上,使其脸皮贴着地板。
兰柏得意地笑了:“哎哟,这不是咱们天朝的新君吗?呵呵,怎么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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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松趴在地上咬咬牙,死也不认输,愤愤说道:“兰柏,你们三兄弟合谋篡夺朕的帝位,该当何罪?”
在一旁看笑话的兰枉,故作好心地劝道:“诶,我说,七皇弟啊,你不如就坡下驴吧。反正事到如今,你也不是我们三兄弟的对手了,你就服个软,昭告天下,主动退位。我们兄弟保证以后不会难为你和你母妃的。”
然而兰松誓死不从,站在旁边的晋王一时没看好自己的弟弟,让兰柏一怒之下,活活地将兰松掐死了。
“三皇弟,你疯了吗?竟然将兰松给弄死了!”晋王皱着眉头质问道。
兰柏怒气一过,也稍稍清醒过来了,目光移向别处,不敢正视自己的大皇兄。
“你干嘛要弄死兰松呢?反正这皇位迟早是属于你的,让他们母子俩安度余生不好吗?”
赵王受不了兰桢对自己念念叨叨的,没好气地说道:“兰松这个家伙,不见棺材不掉泪,是他逼我的。”
哎,这个意气用事的兰柏,到现在还是如此不成熟。晋王揉了揉自己早生华发的脑袋,对这个被惯坏的弟弟已经无语了。
“切,反正兰松这家伙,从前仗着父皇宠爱,没少欺凌过我,我现在是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皇宫之内,我第一讨厌的就是兰松,第二个就是那个野种。最好那贱种死在西狄,烂在西狄,一辈子都别想回来!”
晋王忙着叫唤宫人把身穿龙袍的尸体拖出去,在乾池附近的随便挖个坑把兰松给埋了。关于皇帝的人选,荣大元帅和荣太后的意见发生相左。前者认为晋王是新帝的绝佳人选,在过去一年里头,军机处大大小小,事无巨细都有他处理。处理政务,不偏不倚,知人善任,兼听意见,确实有明君之相。不过,荣太后属意兰柏,这个儿子最讨自己欢心,帝位人选,非他莫属。
经过荣氏姐弟几番激烈的争论,最后还是决定由赵王来继承大统。至于登基大典,钦天监禀告太后娘娘,下个月初八和十二都是吉日,于是太后决定下月初八,正是举行登基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