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绶束花 下——荷包
荷包  发于:2015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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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安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他,觉得这人一棍下去定要把李见碧的命直接给打没了。

这侩子手刚抡起堂棍,旁边站着的白国祁突然喝了一声。“刘大人你还真要在堂前动手,打昏了还要在众人跟前一斧斧劈开?”他道,“到时候溅得旁人一身血,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刘丰顺呃了一声为难道:“白大人嫌我判得不好,那你来?”白国祁被他噎了一句,不做声了。

“这做法确实残忍有违人性,摊上谁也不想惹这晦气。”范安将茶碗一搁站了起来,旁边的樊公子看着他,以为他大发慈悲想算了,要把这奴才让给自己,不想听他道:“你把人带到后堂去劈吧,我见不得血,不看了。你分好了,用席子裹好,我看一眼就走了。”

樊大公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刘丰顺倒觉得他说得有理,连忙令人将李见碧带到后堂去。 白国祁推着李见碧走,道:“我去看着。”

李见碧进了后堂不过几数,那樊公子有些回过神来了。“不对啊……那奴才怎么一点不叫唤?你们该不是想耍什么花招吧?”樊启山突道,“要分就在这分,我要亲眼看着!把人弄出来!”

范安道:“人打昏了自然没声,你要听叫唤,何不回去劈自家的奴才?”

樊公子嗤笑了一声,起身就要往后堂去看究竟,范安连忙起身拉住了他。樊启山越发觉得事有蹊跷,甩了甩手要往后堂跑,范安不肯放开,两人僵持了几数,又抱做一团在地上撕扯了起来。

此时突有一樊家的家奴从府外小跑了进来,那人点头哈腰地见过了刘丰顺,走到樊启山旁边唤道公子公子!樊启山打得起劲,没空理会他,那家奴心里着急,便大声道:“公子!老爷叫你赶紧回府去呢!”

“回去干什么?!”樊启山踹了范安一脚站起身来,不耐烦道,“我办完了这事就回去!”

“老爷知道这奴才的事了,叫你不准得罪高大人……”那家奴看了一眼范安道,“说你若还要在刘大人府上闹下去,回去要罚你去天灵寺思过一年。”

樊公子吃惊地看了那家奴一眼,忍不住跳将起来,他未骂那家奴,却看着堂上怒道:“刘丰顺,你竟然往我老爷子那告状?!”刘丰顺闻言连摆手道:“不是我!”

樊公子愣了一下,他平日好吃好喝地往这知府后院里送,料这刘丰顺也不敢。此时白国祁从后堂走了出来,樊启山眼光又落在他身上,恍然道:“是你!”

白国祁一愣,忙道:“不是我!”樊公子道:“不是你是谁!我都还没说什么事,你就知道不是你了?!我看就是你!”白国祁被他这一喝,竟也不敢说话了。

此时那侩子手从后堂走了出来,大声道:“大人,那奴才分好了!”他说着一招手,便有衙役从后堂抬出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那尸体被锯斧左右分开,面脸被血浸着,哪还分得出五官。

裹尸的草席往地上一放,尸体左右一开,五脏六腑都流淌出来,混合着红黑色的血水,恶臭扑面。樊公子只看了一眼,忍不住转头吐了。范安捂了捂鼻子,上前去瞥了一眼问:“这就是那奴才?”

“是啊。”那侩子手道:“高大人,樊公子,你们收尸吧。”

樊公子回头看了那尸身一眼,又忍不住捂住了嘴巴,他直了直身子看了一眼自家的家奴,想起老爷子的话,道:“算了,我不要了。”

“你不要,这人可就给我了。”范安道,“你刚不是说,就算拿了喂狗,也不便宜我吗?我怕公子后悔,这半身尸首,你还是收了去吧。”

“这模样,我樊家的狗都嫌弃。”樊启山道,“天底下就这么个便宜,你要就给你了行吧?”范安哎哟了一声,道:“那我谢谢樊公子了。”樊启山哼了一声,甩了甩袍子带人离开了。

范安松了口气,瞧了那尸体一眼,对一旁的白国祁吩咐道:“你把人埋了吧。”未了又问,“这是哪来的尸首?”

旁边的刘丰顺擦了擦汗道:“回大人,这是从仵作间里拿来的尸体,前两天镇上发生了命案,一妇人红杏出墙,毒杀了自家相公,这尸首放在尸房里未处置,刚好便拿来用了。幸得那樊公子没看出破绽。”

白国祁道:“他不见得看不出破绽,只是迫于自家老爷子的话,不敢追究了。”

范安往后堂看了一眼,问,“那钱五呢?”

“我叫人带到后院去了。”白国祁道,“钱五现在是已死之人,为了避嫌,大人等天稍黑了再来接人吧。到时从知府后门走,别叫人瞧见了。”

范安觉得有理,他再三吩咐了刘丰顺将人好好安葬,在知府门口徘徊了几次,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回到南长府收拾好细软,说我这一趟本来是要去余干县地察的,现在在河阳耽误了这么多天,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被京城的人知道了怕不好,我今晚去知府接了钱五,连夜就走。

白国祁接他安排好马车,吱吱唔唔地说大人,这河阳太穷苦,我到这五个月,人都瘦了两大圈。在这当府长,还不如我在滩平当个刑知呢。现在为了大人你又得罪了樊家,以后的日子怕更不好过了。

范安知道他心里打的算盘,爽快地说你放心吧,等我回了京城,将你调到御史台去,直接在我身边做事。他说着又看了一眼白国祁,笑道:你看你都知道李大人的事,不把你带在身边,就只能灭口。

白国祁被他一语吓得冒了汗,忙道不敢,以后有幸在大人身边做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也决不会多说一句话。

傍晚时分,范安乘着马车出了南长府。这天色从早上阴沉了一整天,黄昏未近下起了大雨。

按惯例,京官地察,即使微服私访也是两三人同行,但范安这次来得着急,只身一人,连个随从侍卫都没带在身边。白国祁知道他还要往余干县去,破例调了两个府役跟范安走了。白国祁道:“这位大人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官,你们侍侯得好了,以后说不定能留在京城当差。连同家人都能走出河阳这个破地儿了。但若侍侯得不好,有个什么差池,就是掉脑袋的大罪,明白了吗?”

那两个仆役闻言连连点头,鞍前马后侍侯着范安,打着马往知府的方向去了。

范安命两人将马车停在街尾,自己戴着笠帽往知府后门走。天下着雨,路上积了泥水,没走几步便湿了下衣摆。

知府的后门开着,门口站了两个放哨的,见范安从远处慢慢走近了,便问是什么人。范安道:“我是路过河阳的长安人,昨天在撒老板那买了个奴隶,因得一些事将人寄在知府后院了,我现在来接人。”

那放哨的打量了两眼进门去了,范安在门外等了片刻,便见府里的师爷撑着一把黄竹伞从后院里走了过来,他身后拉着的一着青衣长衫的书生,正是李见碧。

那师爷在檐下站着,顺手将伞塞到了李见碧手中,转头对范安道:“大人你接了人就出城吧,那樊公子还惦记着这奴才,若被樊家的人看到了,必要来知府里闹事。”他说着四顾望了望,推着李见碧下去了几步。

“知道了,刘知府此次帮了大忙,替我言声谢。”他伸手将李见碧拖下阶来,一句话未多言便拉着李见碧走了。李见碧被他拉着走了一段路,撑着伞没说一句话。直拐进了街头的巷角,范安才摘了笠帽,他抬头看着李见碧,道:“李大人。”

李见碧与他四目相对,眼中无惊无澜,竟是望不见底的深沉。“啊,范大人,你这次又救了我一命。”他静默许久,突然出声道,“自我遇见你起,你已救了我两次,恩重量如山,以后我做牛做马怕也难报万一。”

范安愣了一下,他觉得李见碧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但他细想了一会也没以想出哪里不对,痴懵之下呃了一声,道:“下官应该的……”李见碧看着他的模样突笑了一声,道:“你不是想带我回京城吗?那快走吧。这雨水真凉,我站着冷得慌。”

范安哦了一声,连忙道你跟我走,我的马车的在前面不远处。他说着转了个身,往前刚走了几步,想回头再来拉李见碧的手,却不想李见碧突然扔了手中的黄伞,快速往巷子深处跑了进去。

范安愣了一下,喊道:“李大人!你去哪?!”李见碧未回他的话,身子在拐角处一闪不见了踪影。范安静站了三数脑子才回过神来:这人是想跑?!他心里咯噔一声,背上唰得冒了层冷汗,连忙拔腿追了进去。

这是个九转胡同,巷径横七竖八,李见碧胡乱急跑了几步,冷不丁到了死路。他刚想转身往回跑,回头却见范安已堵在了巷口。范安喘着喘着粗气,走近来道:“李大人你跑什么!”

李见碧未回他的话,冲上去还想推开范安,范安连忙一把扯住了他。李见碧使劲挣了几挣,突然往范安肚子踹了一脚,范安被他往后踹倒了几步,直起身来猛地扑倒了李见碧。

两人一道摔在雨水中,李见碧染了一身泥渣被他压在身下,才开口骂起来:“你这混帐东西!真以为我想念你是来救我的?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难道非我亲自取我性命才甘心吗?!”

范安使劲抓着他的手,耳边听他声嘶力竭的骂声。混帐!小人!你辱我害我!就算你杀了我,我做鬼也饶不了你!范安想: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愣神的功夫,冷不丁眼前一道冷光闪过,那李见碧竟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

这人刚从知府里出来,什么时候竟在身上藏了一把杀人的匕首!范安连忙往后仰了一仰,那刀刃划过他的脖颈,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李见碧趁挣脱了他的钳制,起身往巷外快速跑了出去。“李大人……”范安起身站起来伤心不已,心口委屈绞痛着几乎要令人痛哭了出来。但他仍追着李见碧的身影追了出去,大声道:“李大人!你别乱跑啊!”

这两人一前一后沿街跑了数百米,李见碧本想着跑出这条街尾便无人找得到自己。却没想范安的两个仆役正巧在街尾等着,范安在身后大喊“抓住他!”那两人反应了几数,左右包抄着上来将他摁倒了。

范安近到跟前来喘了几口粗气,从马车上拿了几根细绳,将李见碧的双手双脚都绑了,道:“抬他到马车上,立即出城。”

那两人不明所以,却也照做了。范安爬上马车,吩咐两人打马。他放下车帘,一屁股摊到在马车里。

李见碧半坐在另一边,他跑了这么长的路,此时胸口起伏着,也累得骂不出声来了。两人的衣服都湿透着,沾满了泥水,几下便交马车弄脏了。

“李大人,你跑什么呢?”范安喘了几口气坐起来,“我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李见碧拿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并不说话。外面雨声渐大,噼里啪啦打在篷面上,如滚玉碎玉乱响。“我要杀你还用亲自跑到河阳么?便是在知府堂上那会,我就可以明正言顺要你的命。”范安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是真的要带你走。你在此流放迟早丧命,我费尽心思,是想帮你的。”

李见碧静默着,许久后垂下了眼眸,他累极般倚在车窗上,道:“我一介流放的贱奴,无权无势,你帮我有什么好处?”

范安被他一语噎住,无声中却不自主地拽紧了拳头。李见碧,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与我同朝为官一年多余,彼间种种,都不能令你明白我的心意么?

“我做御史大夫时,曾经也害过一人。那人是前任大理寺少卿,谋害过我父亲的性命。他流放到陕丕时,我就亲自到陕丕,通过各种手段将他弄了出来。当年圣上不忍杀他,我便亲手杀他。”李见碧喃喃道,“任他以前如何呼风唤雨,一旦失了势,命同蝼蚁,谁都可将其玩弄股掌之上。”

“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当年我如何对那人,如今被人一样对待。”李见碧直起腰来,苦笑道,“范平秋,你若是奉了梁业年的命要来杀我,大可直说,我不怪你。”他道,“何况你如今买了我,我是你的奴隶,生杀在你,天经地义。”

他话音未落,不想范安突然扑身上来按倒了他。李见碧心下一阵狂跳,还以为他要动手,不想这人俯下身来狠狠在他嘴上咬了一口,李见碧痛呼了一声,冷不丁范安的舌头伸将进来在他口腔里来回扫掠了一阵。他脑子一瞬间空白了,下意识想偏过头去,不想范安用力把住了他的头颈令他动弹不得。李见碧呜咽了几声,他甚至能感觉到范安的津液流下来溢出了嘴角,范安不肯放手,逼得他只能不停咽下去。

他用手推拒了几下,竟不能撼动得了他。李见碧瞪大了眼睛,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羞辱。直至他喘不过气来,心口绞痛欲死时,范安才放开了手。“你说得对,你现在已不是李大人,你是朱砚,或者钱五,是我的奴隶,生杀在我,打骂由我!我就是拿你做个娈宠又如何?!就算你以死明志也不过一个笑话!”

李见碧闻言僵硬着身体,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范安伸手摸了摸他有脸颊,恨怒四溢的眼神却又很快柔和下来。“可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想让你低贱到这样的地步!”他道,“你要的是你东山再起!要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是要看你君子如玉龙章凤姿的模样,身在高处俯视众臣,令像我这样卑鄙无耻的奸人惭颜认输啊!”

“千古艰难唯一死,不到最后一口气怎能轻易言败?!”范安道,“堂堂兰台之首,李见碧你就只能挣扎到这个地步了吗?”

50、沐浴

李见碧猛咳了几声,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范安扣压着他的肩膀令他不能动弹。“李见碧,你就只能挣扎到这个地步了么?就只有这点能耐?!”他耳边听到范安劈头盖脸的怒斥声,心下屈辱,不甘,惊怒冲涌,五味陈杂,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混帐东西!老天无眼令你今日得势!就忙不迭骑到我头上来逞能了,千里迢迢就为了来看我如何凄惨么!李见碧想:坐着说话不腰疼!是啊,我就只有这点本事,你能耐,取我代之,翻云覆雨,天底下就你脑子最好,力气最大行么……你最好就杀死了我,以后我若有东山再起的时候,第一个就弄死你!……他想到此处不再挣扎,只静躺着,放空着神情,却忍不住流下眼泪。

范安看着他的模样心下酸楚,闭了嘴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你不是来杀我,那我将我弄出来做什么?你府里缺奴才吗?还是缺个男宠?”李见碧挪了挪脖子,嗤笑道,“梁业年送你的那些女人男人还不够你受用的么?”马车昏暗,雨珠纷乱,两人相视静默了一阵,范安没有辩驳,李见碧便伸手轻握住范安的手,拿到面颊边摩挲了一下,“你若觉得我长得合你的味口,就把我带回去。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就是拿你做个娈宠又如何?!就算你以死明志也不过一个笑话!——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什么不等?这没皮没脸的混帐东西都活得这般健硕,凭什么脸皮薄的就得去死阿?!活下去,活下去……尊严荣辱在生死之间算得了什么?!

李见碧看着范安突轻笑起来,雨光相映,眉眼暗钩。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缘故,范安只觉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从不曾离李见碧这么近,陕窄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这半阖的凤眼暗如深井,苍白的面颊却浮着微笑。范安心中苦涩难当,鼻间却又闻到那股冷如雪卉的气息,如同第一次相遇时,御花园中望不尽的虎刺梅花,风过处玉片飞舞,石冷荷清,如酒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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