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绶束花 上——荷包
荷包  发于:2015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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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安被人扶着又走回了自己的寝屋,李见碧遣了众人在外。范安站在床边,看他慢步过去,亲手将那寝门轻轻关上了。范安瞧他动作,举止间从容轻缓,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眼里含了笑,怔怔地看着他挪不开眼了。

李见碧转过身来,近到范安半尺开外,微微垂首道:“范大人。”

范安哦了一声,僵着的脑子才算活过来:这人将众人都散遣在外,可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屋内光线暗沉,将入夜幕却未曾点灯,那窗格的暗影投射在李见碧身上,令他一身紫裾深衣看上去颇为深重,衬着白皙略显清瘦的面庞,令人生出丝丝疼惜来。

“范大人不坐?”范安道不坐不坐,他的屁股还流着血,这会坐下去可要疼死了。李见碧嗯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范安站着,李见碧却迟迟不说话,只在屋内踱了几步。

举步不定,莫非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么?范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李见碧叹了口气,道:“我今日听闻范大人在谨身殿为杨谦死谏的事,颇为吃惊,还不相信。”他道,“现在看你杖伤在身,才知是真的。”

李见碧问:“范大人对杨谦这人怎么看?”他问这话时淡去了笑容,盯着范安从眼中生出一股凌厉如冰刀般的寒气。范安吃了一惊,几乎是立即垂下了目光,怪不得这人眼中总挂着浅笑。

李见碧眼廓细长,眸色黑白分明,天生是一双如寒刀般不容情的眼睛。平时若无笑意融和其中,一眼望去尽是锋芒,看了令人惴惴。

难道这人是刚听闻了他替杨谦上请的事,于是带了人到自己府上问罪来了吗?内阁兰台两方人马,他是要试探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么?

此事不同儿戏,任何一句话都关乎他身家性命。范安略一思量,垂首道:“如大人所知,下官才上任不足七日,连杨谦的面都未曾见过,又何敢断言此人品行良恶呢……”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踱了几步,突道:“内阁首辅梁大人在朝二十年,做了十三年的首辅。这几年间,被他以各种罪名投入大理寺的官员计三百五十名,被剥夺诰勅身份的五百七十五名,这人任人唯亲,徇私枉法,破乱朝纲可谓肆无忌惮。”

李见碧道:“这些事,你可知道么?”

范安的额上终于开始冒汗了,他突地跪下,硬着头皮道:“臣不知道。”

李见碧问:“范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事?”范安脑子一转,心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帮你去与梁业年做对!我任职才几日,毫无根基可言,与内阁做对,岂不找死么?他刚想说“下官不能答应”,已听李见碧道:“明白你替我请奏圣上,让你刑部重查杨谦一案。”

范安心道我官阶声威都不及你,你为何不自己上书。李见碧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此事胶着得太久,圣意摇摆不定。内阁与御史的奏疏都被留中了。”

范安额头触地,硬着头皮道;“下官……不能答应。”他岂敢将这烫手山芋往自己身上揽?

李见碧被他噎了一噎,他都亲自上门来了,这人竟还敢如此拒绝他!“范大人。”李见碧皱眉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可还记得当年为你死谏的苏自清么?!”

范安闻言心中一抖,抬起头看了一眼李见碧。

“我是当年苏大人的学生。”李见碧道,“当年苏大人以谋逆之罪被诬入狱,满朝文武,无人敢言。陈情上书者只有一人,那人是永劢二十三年的新科状元,他一十七岁中状元,一十九岁入翰林,二十一岁入内阁,胸怀青松竹风,满腹锦绣词笔。当年苏自清之死是大势所趋,那人任刑部尚书不足一年,前途不可限量,却在那时挺身而出为苏大人陈情。”

“是非千秋一笔担,天下十万又何干。”李见碧道,“你还是当年傲骨如山的范平秋吗?”

这言词声声如泰山压顶,范安跪着,只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这人仰慕当年范平秋的清正不阿,可他一介匪徒贱民,又如何做得了那百折不屈的范平秋啊,这不生生要逼死他么!

李见碧见他跪着不动,道:“苏大人死时我才十二岁,只闻范大人的声名,却不曾见过真人。论当年你们两人的交情,我当尊你一声老师才是。”

范安愣着,却见李见碧走上来两步,撩着袍竟准备给他跪下了!范安心中大惊,如视高树倾倒般仰身跌了出去,他屁股一着地,立时一阵剧痛袭来,他“哎哟”了一声,忙上去阻住了李见碧,道:“你别跪!我答应你就是了!”

7、食言而肥

范安话一出口,李见碧就止住了身体。他直起身,顺手把范安也扶了起来,道:“多谢范大人。”他说话间眼中又盈了浅笑,举手间湛湛温柔,扶着范安的胳臂,虽隔着帛布织衣,那手指却似要将范安的皮肤给触化了一般。

范安颤颤巍巍地站好,愧疚,欢愉与恐惧掺杂涌动着,令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然身体不好,我不便再打扰下去了。”李见碧语话一落,范安抹了抹额,忙道:“不敢言打扰,大人若要走,下官送你。”他说着便要去替李见碧开门,不想李见碧抓住他的手,说不必了,你有伤在身,不便行走,说着竟亲自扶了他到床上趴下,又用手捏了捏范安的肩膀。

范安被他一捏,只觉得全身的筋脉都抖擞了一遍。李见碧替他捻好了被角,道:“那我明日在朝堂等你。”范安呆愣着忘了回话,好在李见碧并不介意,他松手起了身,回头看了范安一眼,自顾打开寝门出去了。

元珠正站在门外的廊价下,李见碧看到了她,唤她过来,说我府上有有治杖伤的药,是西域进贡,皇上御赐下来的,我放着也没用,你家大人如果用得着,便叫人去我府上取吧。

元珠听了,自是千恩万谢于李见碧。她正说着话的功夫,那庑廊边上走过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李见碧,便躲在墙角边上偷偷地看。

这两个小娃娃被李见碧一眼看到了,他心下一转,问:“那两个孩子是范大人的儿子么?”

元珠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笑道是的是的。她以为李见碧只随便问问,不想李见碧看了一会儿,竟起步朝两个孩子走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呆呆看着他也不说话,李见碧弯下腰,轻抚了抚两人的头顶,突问:“这两人多大了?”元珠道:“回大人,都才两岁呢。”

“哦。”李见碧站起来笑道,“我看着也觉得是差不多年纪。”他说着转了身,带着廊下御史台的几个人便往绣楼出口去了。

他走了几步,突朝一边的侍御史问:“范平秋的两个儿子你们可有看见?”

那侍御史说看见了,李见碧又道:“那两个独生子惧是两岁,可据我所知,范平秋当年只娶了一位夫人。莫不是被贬祁山之时,他还纳过妾?”

他身后另一人闻言道:“他十几年前在朝为官时没有纳妾,流放到祁山更不可能纳妾。”那人笑道,“估计是和哪个烟花柳巷的女子来的私生子吧。”

李见碧早年听闻过范平秋的名声,传说中是个廉洁不阿的人,私下生活更是有礼有节。这样的人怎会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来往?其实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三妻四妾,平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京中高官,不缺钱财更不缺风流。

但李见碧是何人,他当了三年的兰台御史,干的就是监察审录的事,心思早磨得如针眼般慎细,任何纰漏一旦闪过了他的脑子,无论如何不会就这么放过了。于是当下便吩咐道:“我觉得有些蹊跷,你且去替我查查这两人的生母是谁。”

李见碧才说完这句话,房间里躺着的范安便打了一个嚏喷。他这几日天天都遇见这些吓人的事,冷汗流了一层又一层,如今捂着被子竟要捂出风寒来了。

明天早朝可要如何是好呢?他实在不敢与那梁业年做对,一想到那叫李长川的侍郞便直打哆嗦,这人对内阁首辅忠心不要命,一朝得罪了,指不定哪天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捅两刀。

那李见碧倒是生得令人神往,但听他说话做事,却显然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那双眼睛冷冷一扫,便足叫范安跪地讨饶了。

两方都得罪不起……范安纠结着,挠着头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但即便想死,该来的事还是要来的。

次日五鼓初奏,百官朝列。范安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颠一颠地走进了金鎏殿,他屁股还疼着,和众人呼完了万岁,差点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往日朝奏,这些大臣们总有说不完的事,今天不一样,拜昨天那一顿侍候,大半的人都消停了。众人惴惴着,竟无人敢率先提起杨谦罢黜之事:昨天龙颜大怒,掀起的余波还未过,这风口浪尖上,个个都很识时务,都等着别人挑个头。

这头等大事不说了,其它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人敢提。

朝堂一片安静,范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吞了吞口水,望了一眼前方的李见碧,终究还是没敢迈出一步。

那皇帝御座旁的宦侍静等了片刻,发现今天这些大臣真是破天荒地安份,莫非今天紫气东来,万般皆好,天下无事?他紧了紧嗓子,高声提醒: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禀圣上,刑部尚书范平秋有事启奏。”突来一声清声朗玉,如冻珠般落在地上,令百官都竖起了耳朵。

范安只觉得自己的腿脚一软,差点倒头就栽在鎏地上:这李见碧见他不肯说话,竟替他开了前口!

刹时众人都微微抬了头,两旁内阁与御台的人看过来,几十双眼睛齐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急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都不敢动了。

那奉龙台上的太监见他许久不动,便催问道:“范大人,你有何事启奏?”

范安不得已往左迈了一步,他手拿象笏低着头,吞了口口水,颤着声音道:“微臣数日前进京,途经宜、巳、崮三洲,发现诸洲城内各处营造供奉器物,描诸王妃主服饰,皆以金铜镶之。此以神以君为名行奢侈之事,百姓颇有怨嗟之言,议者皆不以为俭,此乃圣虑所当忧也。陛下若能赐下恩诏,令其减省,昧旦丕显,必增天子美名。”

一言即下,满堂静默。

众人都以为他要言杨谏一事,这边内阁与兰台的人都洗干净了耳朵,连嘴里要附和和反驳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这人就讲了这个?

这时候来讲“勤俭节约”这种不痛不痒的破事?!

龙台上坐着的圣上也愣了一愣,随即道:“不意百姓之嗟怨,此乃朕之过误。改日定着户部着手此事。”又问,“爱卿可还有其它事?”

众人的眼睛又齐唰唰射向了范安。范安用手肘轻蹭了蹭耳边的冷汗,思虑了片刻,道:“没有。”

话音一落,前方李见碧侧脸看了过来,一众御史侍郎随着他的目光一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只觉得无数把雪亮的刀子唰唰地往自己身上飞了过来,无声无息间已将他戳成了筛子,内里血流成河,就要从嘴巴里喷出来了。

不过片刻圣上便宣了退朝。范安抬头,远处的李见碧转过身来,果然就朝自己走过来了!他心下大惊,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没等那李见碧走到跟前,转身一撅屁股,马不停蹄便往外跑走了!

范安回了尚书府便叫人关了大门,他再三吩咐家奴:等会不论谁来见我,都说我不在!

他这回大大食言了一把,自此再也不敢见李见碧了。他上朝都掐着时间到洪武门,不给任何人与他闲扯的机会,退了朝也从不在鎏殿留连,起脚便走。每每李见碧退朝转过身来,后面的范安老早就不见了踪影。便是偶尔在宫内不期而遇,那人也会即刻远远绕开。

李见碧一颗静冷如石的心硬是被他挑起了怒火:这人食言就食言了,没有一句歉意解释也算了,却有必要每次见他都如同见了鬼似的么?!难道他暗中逼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传闻范平秋是如何铁骨铮铮的一个人,这回真是应了“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不见”的老话了啊。还是说在祁山数十年的苦日子,已将这人的傲骨棱角都磨平了?

李见碧问一旁的侍郞:你说那范平秋难道转了心向,这回要帮内阁来对付我兰台了吗?

那侍郎道:“不见得,我看这人整里呆在尚书府,不见我们兰台的客,却也不见内阁的客,我看他不过就是胆小,谁都不敢得罪,便打定了主意谁都不来往,一心埋在大小刑案里,当他的白手尚书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官若是这般好当,那我还这般辛苦做什么?改日我再试他一试,我就不信这满朝风浪,能让他把一碗水从头到尾端平了。”李见碧手执着黄卷书册,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每个官都像他那般胆小老实,这整个都察院便没了用处了,我也就彻底清闲了。”

旁边的侍郎闻言笑道:“大人不喜欢清闲么?”

“若是这满朝文武个个老实忠厚,恪守其职。江山无苦,朝堂无侫,我又何尝不乐得清闲。”李见碧捻了捻眉心道,“我啊,宁可去种一辈子田。”

8、赐姻缘

其实满朝最想回家种田的是范安。

大宣刑部掌罚罪事,每天从各地送到此处的刑名案件源源不断,每一件都需范安亲自过目,复核之后若无异议便做批示,他每日在案前坐着,提笔间要定下几十甚至上百人的生死。他身任刑狱大首,掌汇各省遇赦减等事,又管全国监狱的赃罚库,一人决断下省各案的赎罚罪银。可谓是享不尽的特权,捞不尽的油水。

但范安每日做着,却觉得心虚腿软,满身惴惴。

他这身负命案,冒名顶替欺瞒天子的罪人,怎么有脸有资格在此决断别人的是非生死?苍天若有眼,就该劈个雷下来,正对着头顶把他劈成焦炭似的碎渣,才对得起这天理朝章。

每每范安下狱视察,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扒着牢栅朝他大喊冤枉,更有疯颠之人朝他噬嘴大笑,牢头狱卒手拿着铁棍沿路敲打,弄出震天警示的声音。范安看到里头那些饱受凌虐的脸面,好似便看到不久后的自己,穿着破乱肮脏的囚衣,整日蹲在不见天日的黑牢里等死。

他如今有多风光,到时便会有多不堪吧。

范安问一旁的令史,谋杀朝廷命官,按律要如何?那令史以为范安要考教于他,忙不迭道:杀人者按律当斩,若事先有谋,当受车裂之刑。

范安背上唰得便冒了冷汗,他呵呵了两声,侧过头连忙闭了嘴。

范安勤勤勉勉,每天坐镇刑堂,低头理着他的案卷,少出门,更少与其它官员来往。不晏请,不结党,不管闲事,做人真是低调到了极点。满朝文武都佩服他,连圣上听说了都暗暗表扬他。

他不求美名,倒有了美名。各路官员盯着皇城东南角的尚书府,更趋之若鹜地来巴结,却苦那府门终日紧闭,那范大人更是终日“不在。”

众人都在揣测,这新任的范大人的青眼,最后到底会落在朝堂的哪棵高枝上?

三月初三,圣上在皇城外的曲江边上行赏花宴,宴请群臣。

范安已两月不出尚书府,那书生脸面太久不见阳光,白嫩得如同妇人一般。各路官员看到他,怀着拍马屁的心情,都说几日不见,范大人怎么显得这般年轻?完全不像快到四十的年纪,莫非仙人眷顾,要返老还童了?

范安被说得心如跳鹿,嘴上呵呵着,恨不得立即回尚书府抹它一斤黑粉再出来见人。还好他留着一把胡子,捻须之间装得有些老成,否则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

赏花宴之日恰在上巳之前,上巳为大宣三大节日之一,圣上亲予,自然热闹隆重。席间,王公大臣俱至,新进的进士,更有各国使节。范安走在晏列之中,冷不丁便看到了李见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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