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眉拿了不少超级赛冠军,但还是没有真正的世界冠军。
在韩眉的小纸条或短信里,高临观发现自己离羽毛球越来越远,他开始迷茫自己的生活或者不如说生存状态,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在某一天黎远岸再次问他那个问题时,他忍不住脱口而答:“我在想我到底是谁,我在干什么,我存在是为了什么!”
他几乎是在愤怒的咆哮。然而黎远岸铁板一样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意,“很好,那现在就想你自己提的这三个问题。或者,想第一个就够了。”
第十五章(上)
左膝、腰、颈椎、肩,无一不在拼命向大脑中枢神经传递着无法忍耐的酸痛和疲惫感。高临观只觉得远方那个靶心越来越模糊,还不停地在晃动。
“嘿你这喝醉酒呢?”教官的皮带无情地抽了下来。全身紧绷的神经被这么一抽,高临观差点没拿掉了枪。“狙击练习最重要的就是专注、忍耐!狙击手执行任务时经常在预伏位置一动不动地趴上几天几夜,精力还要高度集中。你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教官,我既然要想我师父提的那个问题,怎么能专注于你设的靶子?这根本就是个悖论!”高临观不愧为高临观,这种情况下仍能向着不合理的现状发出革命性的呐喊。教官折了折皮带,却没有打他,只是笑道,“不好意思,你们教练请我来呢,只负责给你做军事训练拓展你的极限,你这些思想上的问题,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你大可以去问你师父嘛!”
会被活活打死吧……高临观在心里暗暗翻个白眼,继续和那沉重的枪托做殊死抗争。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连'我是谁'这种基本问题都想不明白,别说打球拿冠军了,就是怎么生活都很成问题吧?这是我个人观点哈,仅供参考。”
这几天,每当他对着黎远岸回答“我是高临观”的时候,黎远岸便会如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多少次高临观都急得恨不得抱住黎导的腿问,你到底要我回答什么才满意!我不是高临观还能是谁!
当这一天高临观再次被教官折腾得倒地不起以后,黎远岸又来到了他的面前。或许是这些天所受的痛苦和折磨已经积压到了他所能容忍的极限,或许是奥运会失利、赛制改革的委屈霎那间涌上心头,或许是他这个年纪无法避免的冲动和意气使然,高临观一下子拽住黎远岸的裤脚,暴怒而又充满绝望地吼道:
“我是他妈的'临一轮'!你满意了吧?”
黎远岸的双眼陡然充血一般可怕地红了。他顾不上和旁边的教官打声招呼,一把提起高临观的领子就拖着他踉踉跄跄往球馆走。进球馆的一瞬间高临观只觉得羞恼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所有队员的目光都齐刷刷聚焦在了他身上。他脸涨得通红,拼命和黎远岸挣扎较劲,想从黎远岸铁箍般的大手中挣脱出来。“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路!放开我!”黎远岸反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你连人都不会做,怎么配走路?”
那一耳光打得高临观发懵。黎远岸不再和他啰嗦,将人直接拉进了办公室。
队员们都呆呆地站在训练场上,久久不能回神。典持坚皱着眉严肃喊话,“都正常训练!嘴巴都管严实,这是我们关起门来自己家的事。要是谁不着四六在外面瞎说瞎传,羽毛球队便不可能再容得下他,都听明白了吗?”
安抚住了队员,典持坚招手把乔云叫过来,“子才,你去公寓把唐导请过来,就说是高临观的事,他有数。”乔云立即应了,又忧心忡忡地问道,“黎导会把阿临怎么样啊?看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典持坚笑了笑,“他当教练以来,我第一次见他被队员气成这样。所以,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办公室里,高临观还在做着毫无意义的垂死挣扎。但是已经被教官TJ了一整天的他早就不剩几分体力了,哪里是正在盛怒之时的黎远岸的对手?没扑腾几下子,桀骜不驯的小子就被扒了个精光,狠狠按在光滑的桌面上。
“高临观,你要再敢乱动,我虽说不敢抽死你,可万一失手打残了,那可是你自己担一辈子!”
高临观此刻羞愤交加,连身上都烧得发红。他还不认命地在黎远岸手下拧着劲地扑腾,活像一尾摔在砧板上的鲜鱼。黎远岸举着皮带,始终不敢落第一鞭,怕他这么乱动会伤着要害。
“有种你打啊!你打残了我可以告你去坐牢,大不了鱼死网破!”
高临观嘶声大叫,这又嚣张又幼稚的威胁倒把黎远岸气笑了。“好啊,你只管告,你倒看看你告不告得倒我!你又不是世界冠军奥运冠军,雪藏了这么久那点子可怜的名气也早就没了,谁还记得你?谁还买你帐?你一个平头小老百姓,你动得了体育局副主任?傻小子,你梦还没醒吧!”
高临观胸口一起一伏,重重喘着粗气。桌面的玻璃那寒噤噤的凉意一点一点透过胸口渗进心脏,让他焦灼沸腾的血都冷却下来。黎远岸的话赤裸裸的真实,让他绝望。
“你先记住,无论是竞技场还是这个社会,适者生存,有实力才有话语权,你服不服?”黎远岸松开了按他的手,冷冷地问道。高临观压下胸口的窒闷和酸痛,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下)
皮带划过沉闷的空气,击打在皮肉上,发出爆竹般惊人的脆响。高临观觉得自己的屁股一下子就被炸成了两半,先是半秒钟说不出感受的空白,然后剧痛便山呼海啸地涌上来,难忍,时间越长,越是要命的难忍。
黎远岸停顿了一会儿,见他抽搐着却死咬牙关不肯出声,又在同一个位置抽了第二鞭。这下高临观实在撑不住,腿一软就要滑跪下来。黎远岸一把按住他腰,将他继续掀在桌面上,“站好!屁股给我撅高!再乱动我吊起来打!”
眼泪和着汗水湍急地在脸上奔腾,高临观发现自己居然这么脆弱,心中那股子傲性陡然又被激起,一下子站得稳稳的,把眼泪抹掉,发誓今天无论被打成什么样子,也决不再掉一滴眼泪。
他硬气得让黎远岸揪心。一连抽了十几下皮带,屁股由红转紫由紫变黑,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皮开肉绽,渗得血迹斑驳,但是高临观始终一言不发,不哭,更不求饶;除了喉咙里本能的呜咽,什么声音都没有。
黎远岸知道这么打下去没有用,停了手。他过去把已经泡在汗水里的高临观扶起来,搀着他在一个长凳上趴下来,又倒了杯温热的水递给他。“高临观,你只想着抗拒,为什么不想我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高临观面目浮肿,双手发着抖捧住纸杯费力地喝完水,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我顶撞你,我活该。”“你个倔小子顶撞我顶撞得还少么?第一天就敢说我虐待运动员,我和你计较了吗?”高临观不说话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心魔?你忘不了'临一轮',就意味着你同样忘不了'高神'。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这个问题很难吗?进国家队第一天,我就带着你们在国旗下宣誓:我是中国国家羽毛球队的一员,维护国家荣誉是我神圣的职责;刻苦训练,顽强拼搏,为国争光,永不言弃!这是你发过的誓,你忘了吗?”
仿佛惊雷炸响在耳际,高临观的脑子突然无比清醒。年轻的他们曾经那样单纯地期盼五星红旗在赛场上升起的快乐,在最初的年少时光里,那是他们一切梦想的根茎、源泉和土壤。那时候战在赛场上,尽管会有小小的羞涩紧张,可是不会有任何畏惧,全力以赴,再全力以赴,再全力以赴,仅此而已。
自从有了名誉、利益和被关注的虚荣以后,他的杂念就越来越多了。想赢,又怕输,怕丢了那种仿佛至高无上的位置,怕丢了万人仰慕。他很少再拼搏着打球,就一直想着保,保,保。殊不知,保的是虚妄,丢的是真实,最终再也没有了自我。
他蓦然想起了在奥运村里那种恍若丢失了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的感觉。原来,他真的丢了那么珍贵的东西。
“高临观,你的记性不需要太好,记住这个就行——我是中国羽毛球队队员,我在为国而战。如果记住这个之余还有能力的话,再记住你还是个军人。”
在无数个受苦受累、忍受极限的时刻,他从没想过他背后的这个集体。一念至此,他便忍不住万分羞惭。是啊,他先是太骄傲,后是太自卑,始终放不开外界给他的包袱。殊不知,越在困难的关头,越是只有国羽队员和军人这两个身份,才是他真正力量的源泉。
没有单纯、善良和真实,就没有伟大。
“黎导,”高临观沙哑着开口,“我知道错了,愿意受罚。您……准我训练吧。”
他说的训练是上羽毛球场训练。黎远岸明白。“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训练。但你要记住,你就是一个新人,忘掉15分制的一切。21分赛制是全新的,你也是全新的。”“是,临观记住了。”
黎远岸看了看手里的皮带,还是不忍心了。于是将皮带丢在一边,从抽屉里抽出那柄梨木戒尺。“认错是一回事,承担错误是一回事,改错又是一回事。你今天该受的还得受着,明天能不能改,我们拭目以待。”
屁股已是惨不忍睹,黎远岸咬了咬牙,尽量选了一个伤得不那么重的部位打了一尺子下去;然而方才撑了那么久没有出声的高临观,此刻却突然痛苦得惨叫一声翻下了凳子,在地上不停地抽搐。“黎……黎导……实在太疼了……”素来倔强明亮的眸子此时浮出一层惨淡的雾水,那神情让黎远岸的心顿时狠狠一绞,一念之动,就想饶过这孩子赶紧叫队医算了。谁想高临观不愿让师父觉得自己要逃避惩罚,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又佝偻着腰挣扎着从地上重新爬起来伏上凳子,“黎导,男人该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之前我没有认错,算不得惩罚。您打吧,我保证撑得住。”
黎远岸从面前这个铮铮铁骨的倔小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倔强,桀骜,永不服输;却又单纯,真诚,勇于担当。那一刻他突然无比确信,这孩子的人生,将是一个没有极限的人生——他可以超越自我,一次,再一次,直到世界尽头。
心软不适于高临观,再心疼都要陪他走过所有的试炼和磨难。黎远岸不再犹豫,举起戒尺,却往下移了移,打在了他大腿上。
两个人都在熬刑。
“高临观,你是谁?”
“我是中国国家羽毛球队队员!我是军人!”
“高临观,你是谁?”
“我是中国国家羽毛球队队员!我是军人!”
问一句,打一下,答一声。师徒两人最后都泪流满面,精疲力竭。
唐玉龙带着队医在高临观晕厥之际恰到好处地敲开了办公室的门。饶是都见过大世面,老教练和队医还是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远岸,我以为你能把握好分寸的。你怎么能这么打孩子!”唐玉龙几乎是愤怒了。队医慌忙给昏昏沉沉的高临观处理伤口,每动一下都引起男孩的一阵抽搐。黎远岸满脸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唐导,抱歉,我的确不该这么对运动员,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对高临观。”“他有什么不一样吗!”“他是我儿子,”黎远岸的目光坚定中透出无限温柔,“我一直把他当我儿子,我知道,他能承担得了这么沉重的人生,我也一样。”
第十六章
黎远岸没有成家,大多数情况下住在国家队天坛公寓的一套两室一厅房,和队员们同吃同行。不过他自己在外面也有一套私人别墅,偶尔会回去,只是没人知道女主人是谁。
黎远岸素来铁腕着称,但只要不是在工作时间,他是一个相当开放、浪漫的人。他唱得一手好歌,早年还出过专辑,带着队员们年年把队内春晚搞得有声有色;他喜欢打高尔夫,爱好广泛,在媒体面前向来高调;他思想开明,不反对队员之间谈恋爱,还戏称“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不影响成绩一切都好说。而也正因为他过于鲜明的个性和坦率直言的处事风格,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人,时不时就要被媒体围攻一下。
因为他没有家庭,在私生活这个问题上,被舆论纠缠了几十年。
什么难听的流言都有,他也从不反驳从不回应。队员们其实私下都好奇过,只是大都是些孩子式的顽皮,在内心歪歪一下老师满足恶趣味罢了,没人当真了解真相,当然,更没人敢问。
不过高临观是绝对的强人。由于被亲爱的黎指导打得生活不能自理,小朋友也因此受到了黎指导热情的“邀请”——被黎远岸打包运回了天坛公寓小套房。在趴在床上享受黎总教头亲自动手的擦浴时,高临观突然开口问道,“黎导,你这么多年不会真没个相好的吧?”
黎远岸差点拿掉了毛巾,当即黑了脸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臭小子,这是你该过问的事吗?”“因为黎导生活态度积极向上,对很多事物都充满热情,又很会享受生活。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没有爱情滋润的。我和子才他们讨论过,也许黎导其实一直有一个爱人,但是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公之于众。”
黎远岸的手不知不觉停在了高临观背上。高临观正想侧过头去看他的脸,却立刻被黎远岸按住了。“你们为什么不觉得我也有可能是不停换伴侣找刺激的那种人呢?”“一个可以把羽毛球都坚持大半辈子的人,不会不忠贞。”
后来师徒俩没有把这个话题聊下去,因为高临观很快地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睡得几乎像昏迷一样。尽管半夜发起了烧,黎远岸给他换药。请队医来挂针、敷冷毛巾……一通折腾,他都始终不曾从昏睡中醒来。
一直压着他内心的妖怪被强势的黎霸拿大棒子赶走了,把灵魂还给了他,所以那么安心,风雨不动安如山。
黎远岸把队里的事托付典持坚和唐玉龙,在家陪高临观足足陪了两天。到第三天高临观能下地了,立即向黎远岸提出了强烈申请:“黎导让我训练吧让我回去吧我要长草了……”
黎远岸终于准了他重返球场。但是在伤口痊愈之前,每天只能站着不动练练小球,步伐是绝不能练的。上了训练场,黎远岸便又变得冰冷无情。虽然不打他,但只要一练得不好,一句厉喝便劈头盖脸砸来——
“高临观,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高临观大声把那两句话喊出来。他几乎梦话都在说这两句。
这种意识的强化真的比任何力量都可怕。那段日子,高临观真的彻底忘了过去种种,往昔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曾是世界第一也不知道自己曾每战必败,他甚至忘了打15分制的感觉。就按黎远岸说的,一切从零开始,从原点开始。
时间不多了,亚运会就要临近,这将是他复出后的第一战。高临观是所有人中训练的最刻苦的一个,这个记录也从这个时期开始一直伴随他到了职业生涯的最后。白天训练,晚上回了房间就看各种技术录像,热情饱满,精力充沛,宛如新生。
有一次,乔云找他玩一个测试游戏,一堆人聚在一起,结果第一个问题高临观的回答就雷翻了所有人。“姓名?”“国羽队员。”高临观条件反射地答道。大家足足笑了十分钟。之后“国羽队员高临观”的称号就响遍全队,成了一个经典的段子。
当时在闹这个笑话时,只有韩眉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