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匆匆而过，也竖起大衣的领子，抵御冬夜无情的寒风。

夏商周就这样一个人双手插袋地慢慢在街上走着。身上只有一件质地轻薄的白衬衣，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冷一样。

寒风夹裹着细碎地冰碴打在少年带着紫红色掌痕的、毫无表情的脸上。口鼻中喷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在路灯廉价的黄色灯光下，白衬衣反射着柔和的光泽，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石膏像。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了哪里，他无力靠在路灯的灯柱上，低着头，脖颈弯成一段优美的弧度。

被赶出来了啊……

晚饭还没吃，饿着肚子又身无分文，脸上还带着伤……夏商周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真狼狈啊。

跟着夏千秋做了多年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已经多少年都没有体会到这种饥寒交迫的感受了？

为什么会吵起来呢。明明这几天相处得好好的。夏商周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慢慢透出与他纯良无害外表相悖的寒光——夏千秋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是一个极难亲近的人，我是费了多少心力，才哄得他对我放下戒心的……好不容易维持的局面、小心翼翼堆砌出的脆弱的温情，竟然都在一夜之间打碎了。

这种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觉，真是讨厌啊。

啊，早知道，应该再忍耐些的。少年懊恼地皱眉。他的个性向来隐忍，但是发起脾气来却异常刻薄。其实，不就是陪些个贵族小姐么，就当是社交了，也、也没什么的。只不过那样的话，从夏千秋嘴里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变得像刀锋一样刺人。让他听了就抑制不住地狂躁，恨不得十指都长出尖利的指甲来，抓破他那张似笑非笑的漂亮面孔！

可恶！

竟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我是这么地喜欢你，你却永远把我当成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这样的你，让我看着就火大！

与其天天在你的虚情假意里麻痹自己，还不如撕破你伪善的面具，看看你真实的情绪！你也会有喜怒哀乐吗？你也会觉得羞耻难堪吗？

夏商周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意——哪怕是发怒也好。起码这一刻，你是真实的。

就在夏商周怔怔发呆之时，一辆黑色的宾利从夜色中驶出，悄无声息地停在他身旁。

车窗降下，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带着满面的笑意探出来，“竟然跑了这么远，真是让我好找。”

夏商周恍然地看着她，愣了片刻，才低声唤道：“秦三小姐。”

“既然是在外面，就不要这样客气了。”那女孩子笑了起来，一对小巧的梨涡非常讨喜，“我们好歹也是同学呢。就跟哥哥们一样叫我勤勤就好。”

这种叫法实在是太亲昵了。夏商周刚想推辞，忽然想起三小姐闺名秦勤，从读音上看，与昵称恰好一致，于是也就顺从地叫了一声：“秦勤。”

“快上车吧。”三小姐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我还没到可以考驾照的年纪，今天是偷开大哥的车，一会儿被警察叔叔逮到我无证驾驶可就糟糕了。”

此时，对比起寂静的公路，LC热闹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帷幕。

戴着面具的TJ师，在观众的欢呼和口哨中谢幕。穿越喧闹的人群，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几只妄想揩油的咸猪手，走到了被一群俊男靓女包围的秦二少和小妖身边。小妖摇晃着高脚杯里的香槟，一个眼色，身边那群群魔乱舞的美人儿就识趣地退下了。

“真是铁石心肠，你家那只小猫都离家出走了，还有心情来这里寻欢作乐啊。”小妖眯着眼睛笑得贱兮兮的。“喂，现在心里一定猫抓似的痒痒吧。硬撑着什么啊。”

千秋罕见地冷着脸不理人，靠在沙发里自斟自饮起来。

“不要紧，那孩子手表里面有微型定位器，还能跑丢了不成。”秦二少眼看气氛僵化，连忙打起了圆场，“再说，小周刚出门不久千秋就给我家小妹打电话，让小妹去找咯。不会出事的。”

“喔……”小妖笑得愈发动人，一副了然的态度，“这种时候，都不忘了正事。不愧是夏家长孙。”

千秋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嗯？正事？什么正事？”秦二少这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显然不如小妖这种风月场里混出来的人精世故，完全想不到夏家的大家长们“拜托”千秋派夏商周“招待”他妹妹的事儿。

“正事嘛……当然是教育不听话的熊孩子了！”小妖也没打算戳破，反倒坏笑着替千秋圆了回去，“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有不逆反的。这个时候硬要管教反倒火上浇油，还不如叫同龄人出来陪陪他。三小姐冰雪聪明，肯定会顺利完成任务的。”

“那是当然，我妹妹嘛，脑子可比我好使多了。”一提起妹妹，秦二少马上来了精神，“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连我这个哥哥都被她耍得团团转。从小到大，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

“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吗？尊贵的身份，家族的宠爱，喜欢的男人，如果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话……”千秋唇角勾起一抹苦笑。“那还真是幸福。”

“嘿，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二少与千秋碰了个杯，嘟着嘴说，“说得像你不是那样的人似的。千秋你这个夏家长孙、千人斩万人迷，也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也许吧。”千秋笑了笑，“即便我真的有那样的能力，也注定要被浪费了。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世界上最伤感的事情，不是喜欢的东西得不到，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去我家怎么样？”秦勤一边开车，一边歪着头问坐在副驾驶的夏商周，“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脸上的掌印还没有消肿。夏商周想笑一下，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比起表面的落魄，心里却更难过。

夏千秋！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连冷笑都无力，心已经凉到比寒风更刻骨。

好歹……我们在吵架。小周咬住嘴唇，偏着头看向窗外——连和解的话都懒得讲一句，甚至笃定他不会反抗。完全罔顾他的意愿，还是把这个女人塞给他了。

真是个混蛋。

呵，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混蛋啊。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尽管心里对千秋逼迫他“招待”秦勤千百个不愿意，但他对秦勤本人却没什么恶感，所以夏商周还是对秦三小姐温柔地笑了笑，正是那种花季少女完全无法抵抗的宠溺笑容。多年来在夏千秋身边耳濡目染，虽然几乎跟异性没什么接触，但小周对女孩子的心思的了解程度绝对远超比他年长十余岁的情场老手。

果然，两抹红晕飞上秦勤的脸颊。

“没关系。”秦勤说，“是夏先生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的。其实他也很关心你嘛。很着急地给我打电话说：‘跟你们这些孩子都有代沟了，完全对叛逆期的男生束手无策呢。’——看得出来，伤了你他也很后悔。”

“呵。”夏商周冷笑了一下。这种天真烂漫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份“拜托”背后的隐情。难道还要对她说，夏千秋看上了你家的万贯家财才给你创造机会接近我，好让我艹你吗？！

“话说回来，夏同学是怎么突然就……就吵起来了呢？”秦勤俏皮地笑了笑，“方便告诉我吗？我会保守秘密的！可以做你情感上的垃圾桶哦。”

“没什么。”夏商周叹了口气，“只是突然发现，我只是个替他维护家族利益的工具而已。”

“哈哈哈哈……”秦勤几乎快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我当是因为什么，原来是这个。夏同学，你比我想象得有趣多了嘛。”

“有趣？！”

“虽说你只是夏先生的养子，不过总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秦勤一边开车一边道，“我们这种人，在旁人眼中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代价就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以家族利益为重。友情、爱情、婚姻、理想……通通要为家族让路。这纯粹是我们的义务而已，并不代表我们是什么工具啊。”

“干嘛一副不屑的样子。”秦勤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喂。夏同学，我喜欢你这件事，你知道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夏商周一愣，“呃……嗯。”

“我啊，是那种从小就被人教育说‘一定要矜持’的女孩子，就算喜欢了什么男孩子，也不能主动表白，一定要等他先开口。”秦勤咬了咬嘴唇，“我从上中学起，就喜欢夏同学，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虽然从没说出口，但是我想，我的心意，夏同学一定会感受得到。”

夏商周默然不语。

“哈，你看我，就这样说出来了。但是以前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表白太难为情，才悄悄拜托二哥去跟夏先生说了我的心意……”秦勤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颤抖，“但是好像失败了呢。一直等不到你跟我表白，我还在家里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喜欢夏同学的女生太多了。我的骄傲让我做不出来去跟人争抢的事。但是我又太想得到夏同学了……所以、所以就用了卑鄙的手段。我去求了大哥。我大哥那个人跟游手好闲的二哥才不一样，搞不好就直接拿两家的生意做威胁了。”

夏商周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其实你们今天吵架，是因为我吧？”秦勤虽然笑着，但是泪水却不断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我知道夏同学不喜欢我。可是在学校里又没发现夏同学喜欢其他的女人，才不甘心想要试一试的。很无耻对吗？但是要拜托你忍受这样无耻的我了，因为我一定要你跟我交往，否则我没有办法带着遗憾去订婚。”

“订婚？”夏商周挑了挑眉。“对方是？”

“容家大少爷，容锦城。”

11、小宝儿

容锦城？

容家的嫡长子，大学部的学生会会长，和程家独子程骁并成为双雄的那个容锦城？

十二世家中各个世家实力并不均等。为首的萧家是众家族之首，其次便是萧家一手提拔出来的沈家和半路投靠过来的容家，三者并成为“上三门”。像秦家这样的黑道世家，在上三门眼中也不过是个小角色，人家吃肉，他们能够分点儿汤就不错。

夏商周微讶。早就料到秦勤这种出身的女孩子会嫁得好，没想到她竟然嫁得这样好。

“恭喜。”他说。

容家乱七八糟的私生子虽多，可正儿八经的嫡子，就容锦城一个，眼珠儿似的被人养着。何况他又生得仪表堂堂，品行也是小辈里难得的严谨恭肃，心机深沉。都说前途不可限量。

秦勤苦笑了一下。“箫沈容，顾段乔白，连程楚秦尹。我秦家身为‘下五门’，能够跟‘上三门’的容家结亲已经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我嫁过去，就是当家主母。你是该恭喜我。”

她这样说，夏商周倒不知该接什么了。一时间，二人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寂。

“哇——”忽然，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寂静。

夏商周回头，发现后座上正睡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胖丫头！

那孩子五六岁大。柔软的棕色头发扎成两个朝天辫。穿着白绒绒的熊猫装。圆滚滚地在后座扑腾，萌得人心都要化了。

“小宝儿！”秦勤赶紧把孩子抱过来，难得她那么娇小的一个人抱起这肉墩墩的小孩儿竟然也毫不吃力。之间她熟练地从小巧名贵的提包里翻出奶瓶，送到孩子跟前儿，轻声地哄着：“小宝儿，睡得好好的，怎么哭了，可是饿了？要不要喝奶奶？”

孩子有了奶瓶，便止住了哭声。眨巴着乌亮的眼珠好奇地看着夏商周，不知怎么便笑了起来，挣扎着向他伸出两只手，要他抱。

夏商周笑了。小东西，倒是不怕生。

不论是夏商周，还是秦勤，都是一等一漂亮的可人儿，因而对人的相貌也十分挑剔。寻常的庸脂俗粉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然而这孩子长得十分漂亮，乖巧可爱，晶莹剔透，好似油画上的圣童，让人心里看着便欢喜。

“这是谁家的孩子？”夏商周一边接过这娇嫩的小东西，一边问。

“我大哥的。”秦勤说。“接到夏先生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给宝儿买东西。刚好她睡着了，我就直接开车过来了。”

看秦勤哄孩子这种娴熟的架势，倒像是平日里由她带着。

夏商周抱着孩子，心中霎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只是抬头对秦勤浅浅一笑，绝口不问孩子的母亲是谁。

秦勤也一笑，看他的眼光多了几分赞许。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果然聪明得很。知道什么问题该问，什么问题问不得。

秦勤的大哥就是秦家掌门人秦耀湘，夏商周只是听说过。倒是他家二哥，就是那没个正经的秦二少，倒是夏千秋狐朋狗友中的一个。

秦耀湘不曾结婚，秦勤自然是外面抱进门的。秦家是黑道世家，旗下的皮肉生意也不少，秦耀湘情妇众多，能正儿八经带到台面上的却没几个。难怪生下孩子宁可让秦勤这个小姑姑带也不肯让亲妈插手。这是秦家的骨血，是要干干净净地养成名门闺秀的。可不能沾了风月场的气息。

宝儿在夏商周怀着不老实地翻腾着，一个劲儿拿小脚丫踹夏商周的胳膊。

夏商周头一次抱这样娇嫩的小东西，心中不免涌出一种异样的情感。

琢磨出了这孩子的身世，看她的目光里没有半分鄙视，反倒多了几份怜爱。

物伤其类。

小周被卖掉的时候，也就比怀中的小宝儿大不了几岁。他从小没有父亲，因此与其他孩子比起来，格外早慧。

小周的好相貌都是随了妈妈。她年轻时大概是风月场上的交际花，生了小周之后，倒安分守己了几年。那是小周极小的时候，还能记得家中总会来一个很有气势的叔叔，每次见他，都会亲昵地抱着亲几下。小周想，自己的亲生父亲，大概就是他。

后来那位叔叔也不怎么来了。大概是不要他们母子了。那女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偏谋生的本事一样也不会。他们母子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她即便能找到一些低级的工作，在外面辛苦工作挣得几个钱也不够挥霍。

于是只好开始重操旧业，有时候小周还在家里时，她就带人回来胡搞了。那时小周心里隐隐地有些恨她。

可直到后来她死了，小周才知道，她就算再不好，也毕竟是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

她一死，人牙子就找上了门，说她欠了很多钱，要小周卖身抵债。

小周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欠了很多钱，可他是自愿地跟着人牙子走的。不走又能怎么办呢？他一个小孩子，无亲无故的，那女人一死，他就真的要风餐露宿、流落街头了。跟着人牙子学些伺候人的手段，好歹还能赏他一口饱饭。

小周抱着宝儿，心中涌上一股悲凉。

小宝儿好歹还被亲爹领进了门，有小姑姑照看着，可我呢？身如浮萍，我又有什么？

这样想着，千秋那一双凤眸忽然浮现在了眼前。

想起刚刚的争吵，他心中酸得都能拧出水来。秦勤刚刚一席话，他的怨气已经消下去许多。可此时想到他，心里还是闷得发疼。他对我好，可若是真的喜欢了我，让我陪别人的话，怎么又能这样句轻易说出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