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大声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叫我什么??”
劳伦茨的嘴唇浮现了出来,冷冰冰地说,“不要让你的病人等待在那里。”
马修迟疑片刻,放弃了。他惋惜地唉了一声,转过身准备走。
他的身后,那张浮在空中的嘴唇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做了个嘴型:Idiot。
马修与劳伦茨回到了诊室前,发现门已经打开了,威廉并没有等在门外。马修张望了一眼,从门口看到窗户大开着,窗帘像一枚暗红色的旗帜在屋外乱飘。他心里暗暗地惊了一下,快步走进诊室里,左右看了一圈,发现贴着墙坐在地上的那对兄弟,才松了口气。
威廉正跪坐在地上,忧郁地抓着让骨瘦如柴的手。他的兄弟,让正贴着墙无力地坐着。他因为长久不进食,浑身的皮肤都干枯皱缩,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许他曾经看上去和他的弟弟威廉一样风度翩翩,光彩夺目,但现在他是那么的虚弱,瘦小,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断他脆弱的骨头。他干瘪的身体缩在不合身的宽大西装里,看上去可怜极了。
马修看到威廉忧心的样子,提醒他道,“威廉,药水不会马上发挥作用,你得先考虑你们在哪儿睡觉的问题。当你们一觉醒来,他就会恢复一些胃口了。……这次记得自备粮食。”
威廉想说什么,在意地看了让一眼,就松开他的手,站起身走到门外。马修知道威廉有话说,也跟了出去。
威廉谨慎地将门关上,低声说,“我为上一次的事抱歉,那时候我饿疯了,我承认我毫无理智可言。”
提起上一次的事,马修心中仍然很愤怒。但他意识到威廉并不想让他的哥哥知道这件事。让十分的善良,更多的愧疚感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出于一个医生的职责,马修将愤怒从心头压下,同样低声地说,“你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威廉的目光转向了马修身边漂浮着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将手按住身前,深深地鞠躬,说,“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抱歉,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原谅。”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宽容地说,“我接受你的道歉。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
威廉重新站直了身体,他眼中有着被原谅的感激,但是眉间仍然阴云不散。
劳伦茨,“你刚才提到了饥饿,为什么你也会这么饥饿?”
威廉解释说,“是因为让。他太久不进食,我试了各种办法,但根本没有办法激起他的进食欲望。最后我走投无路,只能威胁他说,只要他再不吃东西,我也会同样绝食。我以为他会因为在意我而放弃绝食,他以前总是这样照顾我的感受。但这一次,我们居然就这样耗了几个月……”他用手按住额头,“经过今天,我突然有些明白了。让是真的病了,这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也不是我的威胁能决定的。我刚才和他谈了谈,我们两个都会配合您的治疗,请告诉我他还有救吗。”
马修如实说道,“我不敢保证,威廉。他的发作时间比较久,如果更早就医,或许更容易医治。现在我只能尽量让他的状态改善。只要你们配合,至少在几个月内可以暂时恢复健康的状态。但是,重度抑郁障碍的根除几率非常小。不是完全没有但非常小。你得做好准备,即使他康复了,复发的可能性也很高。”
威廉听到最后那句话,怔了半晌,沉重地叹了口气,点点头,说,“谢谢,我明白了。”
他转身拧开门把手,重新回到房间。门被顺手合上,只留了一条缝。马修留在门外,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
隔着门他听到威廉欢快地用法语说,“让!马修医生说再过几个月你就能恢复健康,不用担心。什么?啊……糟糕,天真的快亮了……小心点,抱着我的脖子,可以走吗?让我来问问这里有没有避光的地下室。嗯?不……不……别道歉。该道歉的是我。”
他们的脚步声来到门前,马修握住门把手替他们开门。门打开前的一瞬,他听到让轻声说了什么,威廉温柔地回答,“我也爱你,让。”
天亮之前,威廉和让在劳伦茨堡的地下室住了下来。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们才离开地下室。
吸血鬼兄弟踏入诊室的时候,马修正在看一封文件。看到他们进来,马修将眼镜摘了下来,说,“晚上好。休息得好吗?”
威廉,“晚上好,医生。休息了以后我感觉好多了。昨晚真是可怕。”
让没有说话,沉默着站在威廉身边,垂眼看着地板。他看上去已经吸过一点血,皮肤恢复了一点光泽。威廉帮他梳过了头发,他看上去整洁多了。
马修,“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收到了药师希尔的通知,他需要观察让的身体对抗抑郁药物是否接受良好。如果药效良好,他可以开给你连续一个月的药量。所以,我建议你们住到劳伦茨堡附近的小镇,方便你们复诊。”
让听到这个话,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侧过头寻找威廉的目光。威廉也正看着他。他们用目光征询对方的意见。虽然谁也没开口,但好像就得到了答案似的,他们几乎同时看向马修,点了一下头说,“好的。”
马修饶有兴致地看着兄弟间的心意相通,说,“那么,什么时候方便咨询呢?”
卡瑞尔兄弟,“现在……”
让补充说,“如果您方便的话。”
马修露出亲切的笑容,摊手说,“当然,请坐。”
由于让和家属威廉百分百的配合治疗,更兼药师选择了合适的药物,让的恢复非常顺利。不出一个月,他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他的外貌恢复如初,并开始注意着装打扮。他的失眠次数减少了,胃口也开始逐渐恢复。他的黑眼圈减淡,皮肤变得光滑如初,看上去和他的弟弟一样英俊。他仍然很安静,偶尔还会有自杀的想法,但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并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荒谬的。
之后,他们的咨询频率降到了每个月一次,直到让的失眠症状完全消失,并主动出门觅食。最后一次咨询结束后,让带着浅浅的笑意对马修说,“威廉和我打算去东南亚度假。我告诉他那里除了海滩和阳光以外可没什么好玩的,但他一旦决定做什么,就连撒旦也拿他没办法。”
威廉正在诊室外面等待他。听到这话后,笑着推门进来,说,“别忘了,你可答应过要和我踏遍整颗地球。”
让看着马修,无奈地说,“为此,当南极进入极夜后,我们也许还得去那里受罪,喝企鹅的血……”
威廉笑嘻嘻地补充,“邀请海豹参加舞会。”
马修忍俊不禁地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那是马修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两个。几个月后,马修收到他们从俄罗斯发来的信使精灵,他们告诉马修他们过的很好。
至此,马修终于将让的病例封存起来。封存前,他在笔记最后一栏写道:
预后:审慎
让恢复情况较好,抑郁症状完全消失。考虑到重度抑郁的复发可能性,仍然在“预后”一栏选择“审慎”。
马修将病例笔记收好后,期待地看着劳伦茨,说,“我得说,环游世界是个浪漫的主意。”
劳伦茨的嘴唇浮了出来,说,“那就想办法结束我身上的诅咒。那之后,就算你环游地狱我也不会阻止。”
马修,“如果我请人帮劳伦茨堡设下结界呢?如果没有人能靠近这里,你是不是更愿意和我一起旅行呢?”
劳伦茨沉默了一会儿,马修遗憾地说,“唔……果然对幽灵来说有些勉强,毕竟你讨厌人多的地方。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劳伦茨,“如果旅行对你而言非常重要,我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像上次那样……”
马修,“把你夹在乳`沟里?”
劳伦茨,“……是的。”
马修哈哈笑出声来,说,“我就知道!你真是个可爱的绅士。”他快速从抽屉里取出世界地图,“来,我们来计划路线吧!”
劳伦茨,“……那天你从图书室拿的就是这个?”
马修,“是的。”
劳伦茨,“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如果我不同意旅行会怎样吧?”
马修听出劳伦茨的口吻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无赖地笑起来,摊开地图说,“让我们也把地球踏遍吧!”
劳伦茨,“……”
劳伦茨叹了口气,说,“也许不是个坏主意。”
22、寒系多毛种信使精灵的进食障碍症(1)
距离马修第一次来到劳伦茨堡,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五月,劳伦茨堡再次迎来了它的春天。
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脉顶上仍然积着雪,形成一道道蜿蜒壮丽的雪线。但是劳伦茨堡所在的巴尔特伦山海拔不高,雪已经化尽了。城堡周围的护城河已经化冻,重新聚成溪流向山下奔走。嫩草像地毯铺满了山头,漫山遍野都是新鲜的野花。
马修与劳伦茨恢复了晚餐后的散步时间──这项活动在积雪覆盖了巴尔特伦山后就暂停了。尽管马修也享受下雪时窝在壁炉边一边看书一边烤土豆的生活,但不得不承认,更多的阳光和温和的风让他的心情更愉悦。
除此之外,古老的劳伦茨堡也迎来了数百年来最大的一次改变。在马修极力争取了半年后,他终于以“为了环游世界我们得存足够的钱,为此我必须努力工作,而你简直难以想象电在工作环节中是多么的重要”这样的理由打动了他的房东,令他同意了在劳伦茨堡接电线的事。
马修用他最快的速度向协会提出申请。半个月后,魔物心理健康协会就派了专人来到劳伦茨堡,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成功解决了城堡的供电问题。现在,劳伦茨堡不仅通了电,还为个别房间配置了电灯、空调、手提电脑。马修在过了整整一年的古代生活后,终于为重新成为现代人而感激涕零。
马修成为闪闪亮亮的“现代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的网络图书馆账户重新交上年费。他终于不用再为缺书看而感到无聊了。
五月末的一个下午,阳光充足的心理诊室里,马修和他的房东先生正在网络图书馆里看一本侦探小说。
马修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惬意地窝在柔软的沙发椅上看着电脑屏幕。他的手边放着冒着热气的红茶,脸旁边有另外一双眼睛。那双湛蓝的眼睛同样凑在电脑屏幕前,聚精会神地一行行扫过屏幕上的文字。诊室里非常安静,并且温暖,马修偶尔喝一口红茶的咕嘟声显得尤其清晰。
这是个可爱的下午,阳光照在马修的身上,他的栗色卷发和手臂上薄薄一层体毛都泛着浅浅的金棕色,看上去就像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马修的目光移到屏幕底部后,将手伸向了鼠标。劳伦茨的嘴唇马上浮了出来,说,“等一下。我还需要10秒。”
声音近得把马修吓了一跳,他微微侧过头,发现劳伦茨的嘴在近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他的嘴唇也沐浴在阳光里,是一种马修从未见过的温柔色泽。
“是一个突然吻上去的话绝对来不及躲开”的距离,马修脑袋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等等……突然吻上去?在那一瞬间,马修产生了一股把想法付诸实际的冲动。这股冲动足够冲昏他的头脑,像一小粒火星掉进了一整缸汽油里,把马修的脑袋轰地一下点燃了。
毕竟这距离太近了,他只要稍微往前伸伸脖子就可以……
马修的心一下子跳的很快,但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那张嘴就消失了。劳伦茨的眼睛又出现了,为他承诺的十秒钟而努力看剩下的文字。
马修张大了眼睛,怔怔看着漂浮在空中的一对眼球。他还沉浸在刚才产生的那股冲动中回不过神,就像被魅惑法术摄住了心魂一样。
十秒后。
劳伦茨的那对眼球转向了马修,正迎上了马修的目光。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劳伦茨的嘴唇浮现出来,说,“你的目光在说,你对我有所需求。”
马修脱口而出,“我在想阳光这么好,不如我们接个吻吧。”
劳伦茨,“……”
马修口吻真诚地提出了一个滑稽的建议,但是劳伦茨并没有笑,也没有动。马修不自觉地靠上前去,他们的嘴唇变成了“稍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接吻”的距离。如果劳伦茨拥有实体,也许他们的呼吸也会交叠。
马修满脑子都在想“天哪他没有躲他没有骂我他没有消失这一定会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他在最后一毫米的地方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温暖着他的眼球。
突然,马修感到脸颊受到一击重击,将他整张脸打歪。马修整个人被打懵了,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墙壁。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劳伦茨打了一巴掌,直到他发现劳伦茨的嘴唇仍然在原处。
“非常抱歉!”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我并不是故意撞到你!”
马修托着被撞肿的脸颊四下看了看,寻找声音的源头。他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一只纯白色的信使精灵。那只信使精灵正奋力扇动翅膀,但是它实在是太胖了,很难飞得很高,只能在桌面上弹来弹去。
马修,“?!”
这是谁家的信使精灵??
“我……我真的很抱歉!”那只陌生的信使精灵用它尖尖的声音说,“我试着在桌面上着陆,但我再次着陆失败了呜!”
马修,“……”
马修瞪着那只胖得飞不动的肉球,头一次产生了捏爆一只信使精灵的残暴想法。
那只肥胖的信使精灵并没有察觉到马修残忍的想法。它奋力扇动翅膀,一弹一弹地弹到马修面前,用它轻轻细细的声音说,“抱歉,我需要找到一个叫马修的医生,我需要他的帮助!”
马修听到自己的名字,才按捺下捏爆这只肉球的冲动,凑到它的面前仔细看它。这是一只寒系多毛种的信使精灵,为了抵御寒带气候,寒系信使的身上甚至是翅膀上往往长着一身又厚又蓬松的绒毛,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圆滚滚的毛球。不过这只信使不知是毛实在太厚,还是肉实在太多,以至于它开口说话时只能隐约看到那埋在毛丛里的嘴。
火系信使因为可以往来地狱,多用于真正的送信用途,而寒系信使,就像眼前的这一只,几乎已经失去了长途送信的能力,大多作为魔法学徒的小宠物而存在。
说起来,一只信使精灵还需要什么帮助呢?
马修不满地想着,问,“你为什么要找马修……唔!”
他刚开口说话,那只信使精灵突然愉快地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往马修的嘴上扑去,吧唧一口牢牢亲住了他。
马修,“!!!”
马修被肉球糊了一脸,甚至能听到它吸溜吸溜从自己嘴里吃掉什么的声音。他惊恐地与嘴上的信使精灵搏斗,同时求助地向劳伦茨望去。后者正淡定地看着他们,没有丝毫表示。
马修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信使精灵从嘴上扯下来。他感觉自己险些被闷死,狼狈地大喘了几口气。他低头看那满满一手的肉球,刚想有所表示,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他意识到信使精灵的食物是“语言”。如果再次开口,难免又要被它糊一嘴了。
信使精灵被马修捏在手里,小家伙似乎也吓呆了,用颤抖的声音说,“呜……看我……看我又做了什么……这样下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