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点烛火,进了门,也没发现他的踪影,白敬迟一路寻来,恰好在门外遇到了他——正在和平时初谈话,瞧着十分开心兴奋,顿时白敬迟心底涌上一股酸涩,喂喂喂,这个人是我的其他人靠边去啊——
祈夜白也瞧见了他,和平时初打了个招呼,跑了几步蹦到他面前,仰头先送了个笑脸给他,拽着他的衣角拉进了院儿里,进了屋子,兴奋的蹦跶。
“去哪儿了?”白敬迟按捺住兴师问罪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
“和小初一块吃了个饭又去了街上玩。”祈夜白兴冲冲的给他展示自己的收获:“原来泽城这里也有卖糖人儿的,你看——”
祈夜白献宝一般把糖人儿递到他面前,那个糖人儿一身的褐衣,手背在背后,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白敬迟只觉得天大的怒火也被这样一个甜丝丝的东西压了下去——
“像不像你?”祈夜白笑眯眯问。
“像……”白敬迟在他脸颊上啄一口,还未说什么,祈夜白就收了糖人,小心翼翼的放进盒子里,和那个像他的糖人躺在一块,宝贝一般的盖上盖子,抱在胸前,看似极其恋恋不舍。
“祈夜白?”白敬迟伸手把他往怀里带。
“我明天就走啦。”祈夜白的声音像叹息,缩在他怀里:“你……你想不想我你自己看着办。”
“呵呵……”白敬迟抵着他的额头笑,忍不住再亲一口:“好,我以后每天想你三遍,早起一遍,中午一遍,晚上睡觉前再想一遍。”
“……你也往家里多看看。”祈夜白闷闷的。
“好。”
“别忘了和栎儿说要他在家里好好的,别太想我。”
“好。”
“还有告诉白爹爹和迟爹亲,要他们不要太想我。”
“好。”
“还有白狼,也告诉白狼……唔。”
白敬迟实在觉得这小孩儿可爱的紧,忍不住把他从怀里挖出来,探头亲上去。
舌尖舔过因惊讶微张的唇,他细细描画他的唇形,咬住他的下唇,叹息:“怎么办,你这样啊,我舍不得你去了……”
祈夜白良久良久不说话。
“嗯?不去了吧?”白敬迟诱着他开口。
“嗯……”祈夜白摇头,抬头瞅他,再指指唇:“再亲一下。”
“……好。”
26、百鸟朝凤
黄家一直是寿国国主钦点的皇家绣庄。
黄老爷子是整个寿国的绣庄的祖师。黄老爷子的夫郎,后来人都称他为夏师傅,是整个寿国绣工之中的佼佼者。
能得夏师傅指点,当为绣者巅峰也。
后人曾在史书上写上这一笔,而后再缀上一行字:其,夏师傅者,后人称其夏公。夏公之工,巧夺天工,其弟子亦不及其万分之一。夏公花甲,得一徒,夏公赞其天资聪,习得夏公之工两年有余,拜别夏公,其人问此,曰不足为外人道也。
收下祈夜白之后,夏师傅直接拒了那个一直守在他的家门口的那个中年男人,还有他带着的那个哥儿,让人放出风去,已经收了关门弟子,日后再不要叨扰。
祈夜白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拜了怎样一个师傅,只是跟着黄墨石到客房里把自己收拾的小包袱放下,活动活动筋骨,当天晚上被夏师傅拉去“开筋活骨”。
“开筋活骨”是每个绣工必备的修炼,每天在热水里将手泡上几个时辰,水要保持恒温,有人在一旁提着铜壶给盆里添水,烫有那么一丝,温有那么一丝,而后在水里将手指头往后压,往前压,最初的几个月,因为疼,祈夜白每次泡完手眼睛都是泪汪汪的。
夏师傅很看好这个小弟子,不仅仅因为他看着天生有这样一股灵气,连带着有那么一丝的惜才之意,最多的是他听话,吃得苦,受得骂,挨得罚。祈夜白因为之前一直在田里干活儿,手上有好些的老茧,夏师傅瞅着心烦,干脆加长他泡手的时间,还帮他找了大夫,治好了手上的老茧,之后再教他拿针,再被针磨出针茧。
黄墨石经常往老院儿跑,每次给祈夜白带些东西,有的是街上的小玩意儿,有的是铺子里头最好的云丝锦,祈夜白把小玩意儿收了,把云丝锦退回去,最宝贝的还是那个盛着糖人儿的小盒子。
白敬迟几乎从来没有来看过他,有时候他也路过老院儿,脚步总是顿顿,然后往前走,不给一丝迟疑的机会。他可以从黄墨石那里知道他的少年的消息,知道他最近有没有在开筋活骨的时候掉眼泪,知道他最近手上的老茧被治好,知道他最近学了针,知道了他手上又被磨出了针茧,知道了他今天被夏师傅夸奖,知道他今天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冷不冷饿不饿,却从来没有让黄墨石带过只字片语。
说什么呢?他怕,怕一旦开口就舍不得他受苦,要他回来,和他一起,他愿意养他一辈子。
说到底,白敬迟还是不舍得把少年完全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祈夜白这样傲气的性子啊,表面再温和无害,骨子里还是带着傲气的。白敬迟曾经假设,若是那天他没有在街上见到祈夜白,两个人会不会就此错过,他还是在外忙碌,祈夜白还守在家里,对他视而不见,熟视无睹。想着想着,鼻头就发酸,白敬迟捏捏鼻子暗道:这下真是栽了啊。
寒来暑往,过完了那个夏天,转眼又到了霜降时节。
祈夜白像往常一样,早起进了绣房,四天前夏师傅将一缎火红锦缎放到他面前,指着中间的断口淡淡开口:“把它休整,不要让我看出一丝被修补过的痕迹。”
这样的试炼大大小小的,这两年祈夜白也经历了不少,所以他眉毛都没挑一下,当下穿针引线,往桌前一坐,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两天两夜。
锦缎是好锦缎,不知是哪家的手笔,织造的手法十分古朴,应该是上了年头的,大概是几十年前的锦缎吧,祈夜白这两年也见过不少,昨儿实在撑不下去,回屋睡了三个时辰,继续回来赶工,夏师傅对他很严格,若是在规定的时间之内没有完成任务就要受罚,好在他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被罚的很惨,现在已经不怎么被罚了。
午时刚过,门外一声垹响,祈夜白收了最后一个结,整个工作算是全部完成。他长舒一口气,揉揉酸疼的肩膀,刚端起茶杯,才发觉茶已凉透。
捧着锦缎去了前院,今儿不知怎么回事,前院来了很多人,有好些都是很有名气的绣工,一个个在厅堂上坐着,熏香的味道慢慢渗透大厅的每个角落,正中央坐着夏师傅,手边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热茶,闭目养神。
“老爷,夜小哥来了。”夏师傅一旁的下人小声提醒道。
祈夜白抱着锦缎走来,上前一步先行礼,而后朗声道:“徒儿幸不辱命,此番锦缎,已然修补完成。”
“……打开吧。”夏师傅睁开眼睛,捋捋胡子,唇角似乎带上了些不可辨的笑意。
当下有人从祈夜白怀中接过锦缎,两方打开,轻轻哗了一声,些微的金属凉意,霎时,厅堂被火烧云布满——
那锦缎中间绣了一只金色的凤凰。金色为丝,金色为线,衬在火红锦缎之上,展翅欲飞,凤翎似乎在轻轻抖动着,凤眼半睁,羽翼之上的羽毛根根可见,细致到每一厘都精巧细致,结合之处没有结扣,手抚过去,天衣无缝。。
“啊……”
有老绣工惊呼出声。
那昏花的老眼忍不住凑近看,再凑近看,凤凰展翅,浴火涅磐——熏香的味道似乎愈发浓烈,空气里似乎都有桐油燃烧过的香气。
“这……”
“夏公徒儿当真巧手,只是,这修复锦缎,竟是于锦缎之上绣出凰鸟,这……”有绣工质疑。
“夜白,你来说。”夏师傅似乎对这只凤凰异常满意,微合了眼眸,唇角弧度似乎加深些许。
“是。”祈夜白微一弯腰,抬眼,正色:“师傅教我,修补者,将接口修补至无缝境;绣工者,于锦缎上绘物,活也;有心者,二者结合,锦上添花,当谓佳品。学生于一年前习得修补之术,又半年习得绣工之术,如今二者结合,自当锦上添花。”
这话说的虽然大言不惭,确是偏有那么一分的韵味含在其中,当下厅堂里一片寂静,面面相觑者有之,不屑着亦有之,夏师傅挥挥手,让人把那只凤凰挂在阁楼最高的地方,摆上架子,支好,随后吩咐人上茶,把祈夜白招来身边伸手探探他手上的茧子,满意一笑,随即严肃起来:“若是你今日不能让众人心服口服,我便不在承认你是我的弟子。”
“若是夜白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师傅当如何?”祈夜白睁着眼儿,黑亮的眼珠瞧他。
“若是如此,你当出师。”夏师傅拍拍他的手背,难得的慈祥。
祈夜白喉头一哽,正待说些什么,忽闻门外鸟鸣声大作,有下人跌跌撞撞跑进来,指着门外:“老爷,老爷您快看,阁楼,阁楼——”
众人一顿,纷纷起身,奔到门外,仰头去看:阁楼之上,那只凤凰身边围了好几圈的鸟儿,什么鸟儿都有,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有的甚至是不会在这个季节出现的鸟儿,全都围着那只凤凰打转,忽而聚齐忽而散开,羽毛纷纷落下,当真好看且壮观的紧。
“百……百鸟朝凤!”
忽而有人喊了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风淡云轻的少年身上,有惊讶有惊诧有欣喜有满足,聚来的人越来越多,街上的人有好多也来了这里,仰着头指着那旷世奇观,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夏师傅让人把大门打开,缓步度出门去,牵着祈夜白的手,将他带到路中央,挥了挥手,让人群安静下来,声音依旧透着硬朗:“今日,老夫的小徒儿出师大礼,日后,诸位同道给三分薄面,今儿来参加我徒儿出师礼,老朽在此谢过——”
场面一阵哗然,祈夜白被师傅攥着手,眼睛在人群里滑过,一个身影就这样撞进眼底,熟悉的心里发疼。
人群渐渐散去,师傅带着友人进了院子摆了宴席,他落在后面,一步一步退着往后走,忽得见他对他伸出大拇指,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怔了怔,转身飞跑进了院子。
白敬迟隔着人群看着正中央的祈夜白,唇角挑起熟悉的笑,狡猾的,带着一丝调皮的,手指印在唇上,微微动了动嘴唇,缓慢而无声的说了三个字。
他说:我想你。
我——想——你。
祈夜白收拾了包袱,还是两年前那个小包袱,包袱里带着几件换洗的衣裳,朴素无华,他今晚就要回去了,小盒子抱在怀里,他慢慢往门口走。
黄墨石在等他。
黄墨石这两年也成熟了不少,整个人的气势都不一样,轻轻松松倚着大门,见了他,唇角带起一丝笑:“要走啊?”
“嗯。”祈夜白点头,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作罢。
黄墨石蓦地一个倾身,径直拥了人在怀里,很紧,不容挣脱的力道:“别说话,祈夜白,别说话。”他的呼吸有些急,又被他狠狠的压下去,伸手插入他的发,一下一下的顺着:“别说话,祈夜白。”
天色有些暗了,微凉的风慢慢席卷而来,卷起衣摆,卷起落叶,卷起丝丝凉意。
黄墨石轻舒了口气,将人松开,笑,眉眼间的温和不散,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他怀里的盒子,慢慢的,缓缓地后退一步。
“祈夜白,好走。”
“那个人,在等着你。”
他转身,背影没入大门。门外,昏暗的天将万物笼罩,有风吹来,万物添了半分萧凉。
白敬迟在巷子口,和两年之前一样,只是那天,他将进门拜师的祈夜白接回家,这次,他要带已经学成的祈夜白回家。
良久,巷子里慢悠悠走出一个身影,身形比两年前高挑不少,看着也结实了不少,但还是很单薄,手上提了个包袱,晃悠悠,晃悠悠,走出来,靠着墙,歪着头看他。
“嘿,你来带我回家吗?”
白敬迟听到祈夜白的声音,安静而且平稳。
“我来接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家。”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居然满满的全是颤抖。
祈夜白应该是笑了一声,白敬迟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很大,他看到他微微晃了下,然后稳了稳,走过来,将盒子往他怀里一塞:“这个。”
“嗯?”
“礼物。”
白敬迟托着那个盒子,塞进自己怀里,脚步顿住,抬手抓了他的手臂,带过来,低头捧了他的脸,热切的吻狰狞了空气,这两年来的思念全部淹没在唇齿之间。
祈夜白闷着声音接受他的吻,几乎喘不过气来,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思绪很快脱离身体,他软倒下去,贴近他,手指插入他的发,揪紧。
“祈夜白……我想你,你呢?……”
“祈夜白……我想你……”
“祈夜白……”
一声声带着低喃的唤被唇齿撕咬的支离破碎,祈夜白只觉得呼吸都要离自己而去,舌头被他的舌头揪起来起舞,周身的空气都是燥热。
良久,方歇。
祈夜白在白敬迟胸前平缓了呼吸,抬眼,拉着他的颈子拉下来,大胆的啄他的唇角,心跳慢慢平复下去,缓和一声安宁的叹息。
“想。”
“想我?”
“想。”
“想不想?”
“想。”
一问一答,一声比一声低沉,音倏地低下去,在这天与地的小小空间里,四周肆虐的风声全然不见,只有眼前人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一叹接着一叹。
气息再次交叠。
此时,酒楼之上,桌子之前,华其涵摸摸冻红的鼻子,大大的一个“哈秋”,揉揉,瞧着这天色,再瞧瞧桌上摆着的好菜好酒,无奈叹口气:“这两个人啊,真的是,怎么这么慢?”
27、说媒?说媒!
祈夜白眯着眼托着下颌,瞅着马车外飞速后退的树,一言不发。
白敬迟看着好玩,从今天早晨被从被窝里挖出来开始,到吃早饭,到上了马车,再到走在路上两个时辰,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嘶……白敬迟摸摸下巴,挠着腮帮子——莫非是近乡情怯?
“祈夜白。”马车途经小桥边,白敬迟放缓了马儿,伸手揉他的发:“怎么了?害怕?”
祈夜白不应,白他一眼,把他的手抓下来塞进嘴里磨牙。
白敬迟忍俊不禁,随手晃晃马鞭,不经意听到他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
“……不知道栎儿还认不认得我了……”
“你在担心么祈夜白?”白敬迟瞅他,继而咧开嘴笑:“放心吧,栎儿连我这个走了这么久的大哥都认得,你这个亲哥哥他还能忘?”
祈夜白没什么好气:“那是,见到你的人本来就不容易忘了你。”
白敬迟是个很容易被人记住的人,不仅仅因为他那张杂糅了自家爹亲和爹爹优点的脸,还有那一直不能被人觉察的想法态度,这人是个天生的表演家,喜怒哀乐都能信手拈来,脸上的表情都是琢磨不透的,在外谈生意的时候,别人总是担心见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