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步踏上上山的石板路,温御修拉着容惜辞的手,走在文余逝两人的后头。不比文余逝脸上的兴奋,不比封无恨面上担忧,他们的神情唯有一词可形容:漠然。好似看透了生死爱恨,看惯了一切,心中再难起波澜。回到熟悉之地,纤羽兴高采烈,早早便丢下了温御修两人飞了出去,此地本便是它的家,虽不知它缘何突然跟着他们离开,但它若是归家,温御修也不会阻止,鸟儿,终归是在大自然里,活得舒畅。
登上最后一阶石板,高耸恢宏的大门扑入眼前,与之先前无人看守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门口守卫了十个身姿挺拔,面色肃然的高大男子,见着了他们,为首一人便拱手抱拳迎来,询问他们的身份。
一一道出名姓后,那人便唤上一个小厮,带着他们行往西苑,引着文余逝两人到了一个多人居住的客房,却将温御修两人带到了昔日曾住过的湘阁,让他们不禁讶然。
“两位公子,阁主所嘱,待你们到来,便带你们入住于此,望你们能住得习惯。阁外有不少下人,你们若是有何需要,不妨让他们去办。大会过得几日便会开始,届时会有人来通知,敬请稍后几日。”
温御修颔了个首,在小厮转身之际,挑眉问道: “是了,敢问现下浅阁可有何人居住?”
“浅阁?”小厮的脸色微变,左右瞧了一眼,屡次张唇欲言,但这话却似黏在了喉里,怎生都吐不出。温御修不忍为难他, 便挥了挥手道:“罢了,你若有何难处,我也不多问,你当做我未说便好。”
“这也不是这么说,”小厮在心底挣扎了半晌,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温御修的耳侧,低声道,“那头是住了个人,是阁主不日前带回的,极尽得宠,但为人脾性却是极坏,仗着阁主的宠,撒泼胡闹,阁中人都没少吃过他苦头,提及他,各个都是闻风色变,但也没法子,阁主宠他,那他便是第二个主子,咱们小的也没什么可说的。温公子,小的瞧您也是阁主的贵客,您脾性又好,方敢同你说这话,您可切莫让阁主知晓我在他背后嚼舌根呢。”
“嗤,放心罢,”温御修拍了拍小厮的肩头,笑道,“我几个月未来,阁里的事情我还得向你多打听打听,只要你不嫌弃我啰嗦,我自然不会多说。来来来,若是你无事,便坐下来同我说说,也好让我有个准备,如何方能胜出大会。”温御修尚在千香阁里时,常常同这里的下人打交道,毫无因着下人身份而
芥蒂的倨傲感,是以积累了不少人脉,下人们都喜同他相处。
小厮瞟了外头一眼,发觉没人到来此处,便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同温御修道出自己所知的一切:“不知温公子想问啥呢。”
温御修薄唇一抿,执扇敲击着掌心道:“我比较好奇这浅阁会住着什么人,为何能将明莲迷得神魂颠倒。”
“嗨,那人啊,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阁主前些日子下山,归来后便带回了他,容貌说不上极其俊美,却也不差,名唤江承,武功却是,啧啧,不好说不好说,总之不高便是。啊!”一拍大腿,小厮惊道,“说来他的样貌,到是同温公子你有些相似。”
“啊?”容惜辞愕然地看着温御修的脸,左右打量了一下,“明莲莫不是对你生了情愫,是以方会寻个同你相似之人来替代罢。”
温御修撇了撇嘴,执扇一击容惜辞的头,怎知惹恼了他,只得迫使自己连连道歉,打闹一止,温御修方能接话道:“明莲是不可能看上我的,说是利用我练功,这倒可能。你确信,那人当真同我相似?”末了一句,将脸摆向了那下人。
小厮颔首道:“不错,我未瞧错。先前我还道江承看着有些眼熟,现下见着温公子后,便确信了想法。嗯,他在眉目间与温公子特别相似,脸型也有些像。”
“唔,”温御修撑颔沉吟,半晌都未说一句话,“这人从何处来,你们也不知晓?”
“不知。”小厮摇头道,“脾气恁个大,路上见着个人,便支使着去伺候他。走在路上,见着个石子,都喊着说我们打扫不利索,出言便要罚我们,若是阁主在场还好,表面说是让人带我们下去罚,但实质却是放过我们的。可若是碰着了方长老在场,哎哟喂,小的们便是被打得屁股开花的份。”
提及方长老,温御修同容惜辞略有一顿,这话题怎地便给引到了方长老上:“这方长老何许人也,竟如此严厉,我在阁中几月,都未曾见过他呢。”
“嘘,”小厮顿时便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拉长了脖子看向窗外一眼,待得温御修道外头附近都没人后,方小心地道,“这方长老乃是权力同阁主相仿的,但他这人极其威严,但凡有点小错,那便是被抓去刑堂受罚的命,啧啧,是以大家伙平日里不见到他到好,见着了便麻烦了。不过说来也奇,那一日那江承不过是说路上有个小石子碍着他的路,这在附近打扫的小厮便被方长老给抓去受罚了,江承还亲自去观这小厮被打的经过,脸上那笑,啧啧,难看至极,这小厮差些被打得没了命的时候,还是阁主亲自赶来,救下了他一命,但这命也是吊在脖子上,这不,都过了一个月了,人都没能从床上起来,还躺着哩。也不知可是那天方长老心情不好,平素里即便罚人,也不过简单打几下了事,那天却是往要命处打,不打死不罢休似的。可听那受打的小厮道,他也未做什么,再者这石子又并非落叶,不清扫也实属正常不过的。那一日,阁主脸色便挂不住了,同方长老吵了起来,而肇事之人,呵,却是袖手旁观。后头这事也不知怎么结的,阁主好似发了火,近日都未来浅阁寻江承了。哎哟,怎地将话带远了,对不住,对不住。”
温御修同容惜辞看了一眼,继续开口问道:“这江承平素里有同何人往来。”
“嗤,能同何人往来,便冲他这坏脾气,谁人都不敢同他说上一句话,便是西苑这头的男宠们,见之也是避由不及,谁人都不敢惹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
“那他……嗯,同方长老关系如何?”容惜辞插话进来道。
“方长老,”小厮讶然,摸了摸脑袋,忖道,“好似未有什么往来,便只得那一日方长老替他惩罚那未清扫石子的小厮,之后便没甚交集了。方长老这人也不好亲近,应是没有同他有何往来的罢。”
容惜辞眉头轻蹙,喃喃自语:“果真如此么。”
温御修暗中握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按掌心,嘴上却对小厮道:“那这江承如此嚣张,便无人同你们阁主吹个枕边风说说闲话么。”
“嘿,温公子这话你便错了,你当阁主不知晓他所为么,知晓得紧,阁主这双眼可明的很,不若怎会这些日子都不来宠幸他。但明了又有何用,也不知阁主被迷了什么心窍,依旧对他所为睁只眼闭只眼,不为所动,大伙儿是又气又急,但有啥法子,主子便是主子。要不,温公子您替大伙儿说说几句好话?”
温御修并未应下,转口问道:“这江承除却这般对待你们,尚有什么不善之举么。”
“这倒未有,成日里便是待在浅阁里头不出来,偶尔闲适地唱唱小曲儿,也不似其余男宠那般,整日里为着爬上阁主的床明争暗斗,若非知晓他的性子,只怕我都要以为他乃是淡泊名利的文雅公子了。”
“唱曲儿?”容惜辞不屑地挑眉,“这般性子的人竟会唱曲儿,端的稀奇。你可记得调子,哼上一两句给我听听,我倒想听听这是什么曲来着。”
“这调子小的记不大清,只是偶尔方会路过听上一两句,但小的生怕被他惦记,便匆匆地走了,是以仅听得一两个调,两位公子将就着听罢。”
“嗯,你哼罢。”
“好嘞。”小厮清咳了一声,润润了嗓门,便从不善哼调的喉头里挤出几道旋律,初听之下,平平无奇,但还未听出个大概,这曲儿便这么没了。
“嘿嘿,小的仅记得这一些,余下的未听到了。”
容惜辞擅长曲律,但光是只听这些,犹是听不出有什么,只觉这人身上充满了好奇。抬眸看往温御修,却愕然惊见他的脸色微变,目中带着惶恐,怎地了?
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温御修摇了摇头,摆手道:“没甚,只是觉得此曲过于短促,让我有些震惊罢了。”
微蹙起眉头,将这事放在了心底,容惜辞不再过问。温御修咳了一声,故意将话题岔了开去:“是了,关乎此次的大会,你那处可有何消息不曾。”
“此次大会啊,这小的便不知了。目前到来的公子便有将近百人,而部分因着相貌年龄不合阁主心意,已被送走,留下的大都是些俊朗的男儿, 啊,不对,尚有一人,特别怪异。”
“嗯?”温御修被小厮一惊一乍地弄得心都跟着跳了起来,从这小厮这儿还真听出了不少消息。
“这人一身黑衣,尚带着顶黑纱帽,在大门时被守卫阻下,言道要他摘下纱帽,他却不允。一言不合之下,便同守卫动起了手,当时阁主恰巧行来,喝下了守卫,责怪那人失礼。而那人好似说什么,他只为助阁主而来,并非为进入帷帐而来。具体说了啥,小的只是听来的,也不清,总之最后便是阁主留下了他,住在通铺里,言道只要他在大会上打入前三甲,便留下他。”
不过短短几刻的谈话,便从这小厮这儿得到了不少有用的讯息。江湖人对奇人怪事最是敏感,总想着能探出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再由自己去发觉,以显示自身的成就感,便是温御修与容惜辞都不能例外,总觉得发现这些事情,特别新奇好玩。
可惜的是,这新鲜的东西不过点点,小厮说完便没了,听得温御修两人叹息不已,觉得还不够味。大抵从小厮那处再探听一些关乎大会的事情后,也未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温御修赏了那小厮一点碎银,便要他离开了。
房内回归了一片沉寂,容惜辞打了个呵欠,慵懒地问道:“你如何看。”
“嗯?”挑起眉尾,温御修提起茶壶给容惜辞倒了杯水,伺候着他喝下后,方言道,“你所指何事。”
“都有,不若先说说你的看法罢。”
“我没甚看法,”
温御修却是耸了耸肩头,“这江承我未见过,不敢下结论,方长老这人古怪之处,我也不清楚,至于这黑纱男子,我更不清楚。诶,是了,你所见的关乎此故事的梗概里可有提到这三个人。”
容惜辞摇了摇头:“未曾,江承同黑纱男子都未曾听闻,当真是奇怪也、”
“唔,莫非这一切又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谁知晓呢,”容惜辞摊手道,“静观其变罢。”
“也好,罢了,”温御修撑桌站了起身,“我出外给你打点水,洗把脸,一路舟车劳顿,先睡个午觉,待到晚上再言罢。”
“嗯,”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容惜辞揉了揉带起水雾的双眼,咂了咂嘴,“快去快回。”
趁机啄了他一口,温御修便在他的恼声中窜了出去,嬉笑着去打水。
岂知这脚步方踏出湘阁,便在看到对面浅阁时给顿住了。
只见一个男子正从外头走回浅阁,他足下生风,步子沉稳,袍袖微震,仅从走路方式而瞧,显然他有些不悦。浅阁与湘阁间隔有一条露天长廊,加之有绿树遮阴,温御修瞧得并不太清,但从那人行至了湘阁而瞧,应是那名唤江承的男子无疑。
一时疑惑心起,温御修眼珠子一转,溜回去同容惜辞告了一声,便运起轻功窜到了浅阁附近的大树之上,举目从疏漏的树叶之中,遥望浅阁房内的场景。
但因他生怕对方武功高强,不敢隔太近,是以那人的面容也仅看了个模糊,大致看清了个轮廓,其余却是瞧不清。
只见江承此刻似有大怒,回房后一个劲地摔东西,乒乒乓乓好不吵闹,摔足了,又觉不过瘾,将桌椅都踢了个遍,但似还未过瘾,他又拉门出去,左右环顾,逮着了一个正巧欲给别阁男宠送东西的小厮,话不多说,便将小厮手里端着的茶水给抢了去,嘴里一直叫嚷着有茶水为何不先给他送来,反倒送给他人,这大嗓门一开,引得周围人都知晓了。但里头住着的男宠许是不敢惹他,连人影都未敢出现,可怜那小厮颤颤巍巍地哆嗦在那,气也不敢出,只得不住低头道歉。
也不知江承这怒火如何升起的,小厮提出要将手里的茶水送给他时,他竟然当场将这个茶壶给摔了个粉碎,还打了小厮一记,反咬小厮道他端得不稳,摔碎的茶壶烫着了他的脚。依着架势,摆明便是恶人告状,温御修的肚里都生出了一把火,足下一动,方想过去救下那个被掌掴得脸都红的小厮,却听一道沉稳的中年男音从拐角处传来,人未至,这声便传了几丈。
“发生何事?”
身子一凛,温御修拉长了脖子而望,便见一声灰袍的中年男子从拐角处行了出来,步伐沉稳,不落声响,下盘极其扎实,双手背在身后,满脸肃容,脸部肌肉被绷得紧紧的,一双眸子精得泛起了光,光是瞧着那模样,便知他这人极其不好惹。
“方……方长老。”瞧见了来人,小厮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抖如筛糠。
“方长老?”原来便是这人,端看这人样貌温御修便猜出了个大概,可是为何这方长老竟行到此处来。
方长老横目一扫,落在地上的茶壶之上,便开口厉声一喝:“这是怎地回事。”
小厮的舌头在嘴里打起了结,这话当真不知该如何接。若说是自己打碎的,那免不了又是一阵打,但若说是江承摔的,只怕要得担上个陷害主子之责,这无论说不说,都得出事。
温御修实是看不过眼,足部一提,便要出手,却听方长老把手一扬,喝道:“既然不说,来啊,将他带去刑房,杖责五十!”
喝!仅是打碎个茶壶,便要杖责五十,这摆明便是要人性命!
第六十五章:怪人和怪事
方长老的声落,凭空便掠出了两位黑衣男子,朝着方长老同江承道了个礼后,便将嘶声求饶的小厮给拖了下去,前后不过半刻,这小厮的哭喊声便远离了他们所能听见的范围,一切发生得极其之快,让温御修反应不及。
那方长老身侧的两人,来势也是极其突然,温御修也浑然未觉他们的存在,可见武功高绝,即便他有心想去救那小厮,也无法了。
咬紧牙关,温御修强压心底的怒气去看前方的场景,却见江承怒容的脸上扬起了笑意,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茶水,同方长老道了声谢,便转头回浅阁了。而方长老唤路过的小厮打扫这地上的碎物后也转身离开。吵闹的地方即刻恢复了平静,待得打扫完的小厮离开后,茶水的主人方从阁中走出,看着一地的水渍摇头连叹,后又走回自己的房内不再出门。
看这男宠也不似无情之人,尚能走出来看一眼残局叹息,可见也甚是关心那小厮,可惜却无能为力。由此可见,这江承仗着明莲的依靠,嚣张到了什么地步。
眼看着方长老行出了视线,温御修一咬牙关,便随着他所行之处掠了出去,步伐轻盈地在大树之中奔走,其身手之敏捷,并未有人发觉。
一路在不远处尾随着方长老而去,温御修都在暗暗观察着这方长老所为,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行出了西苑,这方长老便似换了个人一般,脸上的肃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脸部线条都柔和了许多。而最令人怪异的是,温御修明明瞧得清方长老所行路上有一粒石子,颇有些大,若是不小心踢到还是会绊倒,而那附近正有一个小厮在打扫,方长老瞧着那石子时,仅是冷言提醒了那扫地的小厮一声,也未有罚他,径自跨过那石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