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梅西耶陡然转身准备离开。“你要丢下他吗，心烦意乱的骑士？”乔安娜这样揶揄道。

梅西耶转过身，一边迈步一边说。“那些蓝龙会研究他的情况的。用不着我……”

这是一声委屈而惊恐的叫喊划过半空：“主——人——！”

……诡异的寂静。

梅西耶僵硬地转过头来，他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在嘎吱作响——然后他看见黑龙正努力想从蓝龙的包围中突出重围，追上自己；而蓝龙们和乔安娜的眼神都诡异至极，其中摇曳的惊异和看好戏的成分各占一半。

“都说了别叫我主人！”

梅西耶脑子充血，脱口而出。

呃，大家的眼神好像更奇怪了……

“咳咳，我的同僚，”乔安娜的眼神在黑龙和混血冰精灵之间游移不定，“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几年你过得不太好，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悠着点儿……眼前这位可是他爸啊梅西耶……”

……呃啊，地狱！

第38章

……最后，黑龙先生还是拽着梅西耶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回到了卧室——梅西耶黑着脸在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重重地关上了门。

“好了。”他转过去看着一脸茫然的黑龙先生，双手抱胸，“你到底要干什么？”

黑龙先生：“……？”

梅西耶感受到了无可奈何的挫败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简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反省自己的行为，才发觉自己早已方寸大失：他竟然就带着这个行为怪异的黑龙直接回到了驻地，自己还试图对其恶语相向，简直有失水准。他试图平心静气，好言相向。

“你说你是暮光的龙王。”

梅西耶挑起话头。

“是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才问出口，梅西耶就对自己大为光火。他皱起眉头，重重地坐到床上。这有什么好问的吗？这个问题除了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外一无是处。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欧思兰德的处境了。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小声地说道，你怎么解释他一见到你就落泪？你一直想要梦见的那位令你无法下手的黑龙，你知道那就是欧思兰德。你一直抱有这样的侥幸，希望能在战场上与其重逢——即使他已经成了暮光的怪物。

这个声音一直都在，但梅西耶一直将它埋到最深处不予理会。他早就明白给予自己希望是多么不明智的事——十年，这十年来他早就学会了不让自己更加绝望，而如今这莫名其妙的黑龙再次令他差点难以自己。梅西耶，梅西耶自嘲道，你忘了吗？欧思兰德是混血，他即使是托生也只能脱生在龙裔身上。

然而黑龙似乎就是打定主意不让梅西耶有片刻消停。他想了一会儿，扭捏着说：

“因为……苏佩巴斯和那些人类都这么叫我。我寻思了一下，这名字挺耳熟的——大概也就没跑儿了。”他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傻乎乎——天哪，要是有可能的话，任何一位大陆居民都绝不愿用这个词形容一位黑龙之王——的笑容，“——再说，暮光的巨龙之王——听上去挺酷的不是吗？”

＊＊＊＊＊＊

“你还好吗？”

“我还好。”

蓝龙低头查看自己白日里在战场上留下的伤口。伤在左腕上，并不太严重，然而蓝龙莱茵里希总有些不祥的预感。左腕对巨龙来说通常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因为那里“离心脏最近”。不少巨龙认为这是“迷信”，不过一些仪式的确是通过左腕完成的，譬如大名鼎鼎但不为巨龙之外的种族所知的“献身之吻”。那里的伤痕冒着黑气——这是暮光带来的伤害，难以修复。

他的冰精灵伙伴见他若有所思便不再打扰，转身专心擦拭自己的甲胄。冰精灵们都是一些成天板着脸寡言少语的家伙——即使莱茵里希的伙伴是个少女也是这样的。尽管同为冰雪的宠儿使得蓝龙更容易和冰精灵培养出默契，私底下蓝龙总是要聒噪得多。

不祥——莱茵里希思忖着，上一次感受到不祥，还是自己的弟弟莱维塔利雅失踪前后。莱维塔利雅当时正在达莱兰进行法术研究，大多数巨龙都觉得他只是实验出了差错罢了——反正他也没有身死重生。但莱茵里希总觉得不大对劲——他明智地把自己的想法禀告了蓝龙之王康伯莱恩，而随后达莱兰与黑龙叛乱有关使他愈发明了自己此举之正确。

蓝龙用指腹摩挲手腕上的伤口，黑雾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曳。他决定冥想，以便把自己的怀疑报告给蓝龙之王。同色巨龙之间通常联系紧密。

莱茵里希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中闪烁过前线一片焦土的大地、被鲜血与残阳染红的天空、漫长的飞行、尚存的森林。它们扭曲在一起而又泾渭分明。有蓝龙在精神的世界中与他偶遇，向他问好，然后错身离去。

他如同寻常一样，在纷繁而又模糊的精神世界中穿梭，想要找到蓝龙之王康伯莱恩的身影；然而他却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迹象。

一缕紫黑色的痕迹。

在暮光出现之后，精神世界也被污染了——这是“正常”的现象——精神的世界不再澄澈，偶尔会出现一些污染的痕迹。然而这一次不同寻常——那缕暮光的痕迹太显眼了。

就像是一个路标。

莱茵里希满腹忧虑，一心只想一探究竟。他追逐着那缕暮光前进，迈过万水千山，他注意到其中竟有他童年时常和弟弟嬉戏的冰原……终于，他停下了。

他的面前是一位久违的巨龙。这位巨龙身材娇小，莱茵里希曾经看着他长大；然而这位巨龙此时双瞳混浊，身躯之上绘满了紫色的魔纹——

“——莱维塔利雅！”

＊＊＊＊＊＊

“梅——咳咳，我打扰你们了吗？”

乔安娜慌慌张张地撞开梅西耶卧室的门，却发现眼前的一幕比能让天塌下来的坏消息更可怕——

刚刚荣升全大陆唯一“驯龙骑士”的半精灵正拎着（前）黑龙之王的袍子把他压制在床上——如果说两人是在搏斗还好，偏偏半精灵神色暴躁阴沉，（前）黑龙之王就像要哭了似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乔安娜听到梅西耶这样恶狠狠地质问道。

“梅——西——耶！”乔安娜爆发出一声尖叫：“那是——欧思兰德——的父亲——！”

梅西耶想也不想就冷笑着大声反驳道，“他说——赫帝士——不过是苏佩巴斯这么叫他罢了！”

短暂的沉默。

乔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倒是让梅西耶有些吃惊，他还以为乔安娜要先和自己大吵一顿呢。

“我没有时间和你争论整个大陆的‘救星’如何令人失望了。我猜欧思兰德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乔安娜冷冷地说道，“我有更要紧的消息。”

“蓝龙被侵染了。”

第39章

梅西耶跟在乔安娜身后，来到了行宫的庭院。那里本来是一片种满白色花朵的花圃，多年以来同阿拉斯的王宫后院一致——自从梅西耶回到封地，便力求此地的摆设景致与从前无异——然而它们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狼藉。但此时的行宫庭院中央倒是热闹非凡。那位身着红色宝冠的高挑女性是红龙女王普罗米希亚丝，她正双手前伸、念念有词地主持一个法阵，金红色的魔光衬得她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在她的一旁是一位披着翠绿色大氅、闭着双眼、面容肖似精灵的女性：不出所料，这应当是自然与睡梦的绿龙女王萨图恩努斯。巨龙之王的身躯太过庞大，这也许是她们维持人形的唯一原因——在他们身边是诸多化为原形的红龙与绿龙，他们有些落在地上，有些浮在空中，共同帮助两位女王完成她们的工作。他们维持的金绿交加的法阵中，状若疯癫的蓝龙们正在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又被无形的法阵死死拦住。

在一旁紧张地观看的有乔安娜和她的导师，原达莱兰上议院六法师之一的人类男性克莱维尔、有大陆联盟的几位重要代表，来自各个种族；几位冰精灵，其中没有梅西耶的母亲，她一定在前线抽不出身。还有一位久违的故人——梅西耶挑挑眉——阿拉斯的安娜公主，哦，也许我们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女王了。她的脸颊同多年前一般娇嫩红润，然而天真的眼睛已经变得睿智与狡黠了。

“我把梅西耶迦南阁下带来了，老师。”

乔安娜压低声音，朝他的老师汇报道。克莱维尔“唔”了一声，眼睛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位巨龙女王和她们面前的法阵。克莱维尔看上去同样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不少，但他有些谢顶，法师袍也没有把所有系带都一丝不苟地整理整齐，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漫不经心。

“巨龙的法阵。”克莱维尔解释道，“这里有那位深渊之焰留下的祝福——”他似乎瞥了梅西耶一眼，“所以红龙和绿龙才能控制住擅长魔法的蓝龙。不过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策。虽然两位女王不会这么快竭力，但暮光的侵蚀是一个逐渐加快的过程。蓝龙们会越来越难以阻挡的。”

一旁的来自矮人族的使者大声地抱怨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上所有人来这里。等待那些蓝龙脱困把我们一网打尽吗？”

“当然不是。”克莱维尔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在场的被祝福的人越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邀请代表自己整个种族的各位到场——祝福的力量就越强。似乎深渊之焰早有深远筹谋。您有什么线索吗？迦南先生。”

整个场地中不在法阵当中的所有眼睛把目光放在了梅西耶身上。

“没有。”梅西耶看上去同样不为所动。

“不过我想我们可以问一问那位您新带回来的暮光之龙。”克莱维尔耸耸肩，“喏，他就在那儿。”

刚刚气喘吁吁地赶到现场，准备拽住梅西耶的黑龙先生没有料到他一到场就能受到全场的注目礼——他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就差没无辜地问一声你们怎么了。

“目前看来这位黑龙之王虽然不像他的同伴一样疯狂，但也不是完全地理智。”梅西耶眯了眯眼，把黑龙先生挡在身后。“我想他帮不上忙。”

梅西耶的举动让在场的不少人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大致猜到他们在怀疑什么——不论是多疑的亦或是龌龊的猜想都不能动摇他。

“唔，我迷人的女士。”安娜女王身边的一位年轻王子放低声音戏谑道，“所以那位‘战无不胜’的混血精灵不过是喜欢那一型的——你知道，黑龙。我前几年还在听他和那位深渊之焰的感人八卦哩。”

“我不这么认为，我的孩子。”安娜女王笑眯眯地凑到王子耳边说道，“从我身边自告奋勇照顾梅西耶的侍女玛琳达曾经向我求助，她不知道如何示好——她有时听到那位大人房里有响动，她第二天去收拾房间的时候又毫无异样。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半夜推门而入——哦，要我说，幸好她年轻不懂事、好奇心泛滥的时候没有留在王宫里，否则她就不会有机会向一个别的什么人诉说她的发现了——”

“她发现了什么？”王子的好奇心已经被引了起来——他已经想象了数种香艳的画面了。

“我答应玛琳达保守秘密。”

女王笑眯眯地回答道，引得王子发出不满的嘘声。

这时蓝龙们打断了他们。

蓝龙们发出了刺耳的尖啸声；或者说，蓝龙本来就在发出刺耳的尖啸，然而此时它们终于突破了红龙与绿龙们竭力维持的法阵，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现场一片兵荒马乱——法师们连忙撑起隔绝声音的法阵，但统统无济于事——那不是普通的声音；那其中混杂了蓝龙曾经至纯的魔力和暮光的污迹！梅西耶此时正欲上前，却发现黑龙松开了他的手腕，向越过他的身侧前走去。

心慌意乱。

这是梅西耶此时唯一的感受。多年以来苦苦压抑的酸涩与愤怒一同从胸腔喷涌而出，如同沉寂多年后陡然发怒毁灭整个城邦的火山。他无暇思索个中缘由，也无暇再说服自己这不是欧思兰德，自己犯不得……不。他想，不。他不能就这样松开手，梅西耶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声音。

他决不允许自己又成为被留下的那一个。

“欧思兰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又惊又怒地叫喊些什么，“你胆敢——”

然而那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背影没有丝毫放慢步伐的迹象。梅西耶更加恐慌，他快步上前，想要抓住黑龙的手腕，然而他竟然没有成功。

他的手指从黑龙的手腕边划过，而黑龙甚至头也没回——他不相信是自己的失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家伙还极有可能是一位巨龙之王，并且还有可能统率镇压暮光本身，而不是那个事事迁就自己的欧思兰德。

“不，”梅西耶喃喃自语，他不知道自己的冰一般的眼睛看上去支离破碎：“绝不……”

我是蠢货。梅西耶绝望地想，我是蠢货，他来找我，他看着我落泪，可我是蠢货，我要再一次失去他了。这十年本应是用来等他的，可自己竟然已经认不出他来了。梅西耶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不会知道他与黑龙第一次见面时黑龙也有同样的感受——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巨龙走向前去，将右手的指腹轻轻贴上两位女王仍在苦苦维持的法阵。在场无人上前阻止他，也无人能办到这一点。

“你们在呼唤。”

黑龙低声自语，谁都听不见，“他不在这儿。可悲的疯子们。”

诸人所见，只有蓝龙齐齐安静，纷纷向他俯下脊梁。即使是康伯莱恩也极少受此大礼。

他的身份已毋庸置疑。

赫帝士，黑龙之王赫帝士，暮光之王赫帝士。当他转过身来，用所有了解黑龙者都熟悉的讥诮的目光扫视四周时，没有人发得出声音来——他的脸庞俊美高傲，尽管肤色白皙不似以往，再没有人能对他的身份提出异议。黑龙之王的目光在梅西耶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就转开了——他看上去冷漠至极，丝毫不在意梅西耶的神情。

天哪，安娜女王作为为数不多地看着梅西耶的人之一，在心中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天哪。他看上去心碎了。她当然不会告诉别人，安娜女王想，谁能知道平日里看上去油盐不进、大名鼎鼎、几乎毫无败绩的屠龙骑士会在每一个深夜里试图用手捂住脸庞，以此挡住漏出哭声与哀嚎却毫无功效——唯一的结果就是女仆竟被这看上去狼狈至极的一幕震撼地说不出话来，甚至回到自己的身边请求帮助——玛琳达并不是为了分享秘密而来的。“殿下，”玛琳达那时红着眼睛注视着尚是公主的安娜，“我请求您……教导我如何才能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