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觉得自己被噎住了。是传送阵出了什么岔子……

那人淡淡地扫了士兵一眼。“只有我一个。”士兵觉得那冰似的眼睛似乎这么说道，“但是足够了。”

直到最后，那人蓝色的披风消失在了士兵中的视野里，士兵也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他的脑海里翻滚着另一个传言。有这么一个冰精灵，他是第一次巨龙战争时唯一的“龙骑士”的子嗣，但和他长袖善舞的父亲不同，总是寡言少语，独来独往，但力量惊人，不需要巨龙的帮助就能杀死暮光龙——这是确切的、可以称之为事实的部分；然而更引人议论的传言宣称，这个冰精灵就是十年前第二次巨龙战争爆发时的导火索之一，他一定做了什么卑劣的行径，骗取了当时正在与暮光暗自角力的黄龙奥克塔维安的祝福与性命，才能同时拥有斩杀暮光龙灵魂和肉体的力量，他甚至能让巨龙们甚为忌惮又无可奈何。这是梅西耶迦南。士兵呆呆地想道，那个传说中总是独来独往的可疑而又强大的冰精灵。

……但是他和传闻中不太一样。士兵望着梅西耶迦南远去的方向呆呆地想道，虽然他的朋友老是说他胡思乱想，但他就是知道他的姐姐遮遮掩掩的恋情和父母尽力掩饰的、对于彼此不忠。梅西耶迦南的步伐坚定有力，不像是卑劣小人，士兵想道，而他的眼睛，寒冰似的眼睛，把什么都藏起来，不像个活人，叫人害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人会猜测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但是，士兵想，也许不是那样的。也许梅西耶迦南只是不想叫人知道他很难过，免得叫人看笑话罢了。

不过那样的人物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士兵很快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担忧起前线的战况去了。

第36章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难的。

梅西耶大步走出堡垒。堡垒里所剩无几的驻守的士兵在他身后向他行礼，他都恍若未觉。他只专注于目前他要做的事，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他即将面临的敌人身上。这是他每次都能独自行动并取得胜利的秘诀之一。

一开始什么都很难——首先他总是试图左顾右盼，因为总有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许是一缕微卷黑发，一副温柔的微笑。欧思兰德就像一个幽灵缠绕着他。他时常回过头寻找这个幽灵，然后他一回头它就不见了，留在原地只有那些平庸而陌生的人。在那一瞬间梅西耶就能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些都不是欧思兰德，因为欧思兰德从来都不会试图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开。

他连死亡都得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然后他来到战场上，他下不了手，每一具巨龙的身躯都令他想起欧思兰德。那悲伤而美丽的巨龙的姿态从欧思兰德的身躯上腾空而起逐渐消失的幻想萦绕着他。他的母亲是个很好的战士，也是个很好的教官，尽管她远离梅西耶多年，梅西耶还是能从她那里习得生存与搏杀的技巧，她和梅西耶一样失去了爱人，然而他们的情形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首先，冰精灵母亲并不需要面临和恋人同族的敌人——再说了，人类的同类这一定义和巨龙的同类这一定义本来就有些不同——，其次，冰精灵母亲的生命并不是借由恋人的死亡而得以保留的。每一次梅西耶意识到自己“活着”，不论是一次普通的呼吸或是一次战场上的死里逃生，都意味着他再一次意识到了欧思兰德的“死亡”。

有一段时间梅西耶曾经以为自己是能够渐渐习惯的——欧思兰德不是也说了吗？你的一生将会很长、很长，那不属于人类的一部分能帮助梅西耶从泥淖中自拔。他曾经这么试过了，度过了前几个月——他甚至没坚持到一年——直到他从战场上再一次失误，被母亲救下。“你的一生将会很重要、很长。”母亲也是这样对他说的，然而他忽如醍醐灌顶。

“您已经忘了我的父亲吗？”

他当时这样诘问他的母亲。

“还没有。”

他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这样问道。

他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与愤怒，或许还有不明缘由的怨恨。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还没有。”“你的一生将会很长。”他们都希望他忘记欧思兰德，包括欧思兰德自己，就因为这样可能能使自己“好受些”。

不论梅西耶和他的母亲是否愿意，似乎他们都只剩下这一个选项了。

这实在是太恐怖了，这十分不合情理。梅西耶拒不接受、绝不接受这个仅存的选项。从那天开始他拒绝同其余的冰精灵、巨龙或是人类一同行动——每一次死里逃生的过程都能满足梅西耶关于死亡的臆想——也许自己能见到欧思兰德了——但也只是臆想；每一次将长矛深深刺入暮光之龙的咽喉，梅西耶都能清晰地告诉自己：“你做到了欧思兰德希望的事。没有欧思兰德，你决做不成这件事。这件事情只有你和欧思兰德来插手，你必须做好，一直一个人做下去，容不得别人来插手。”有一次，他做了荒诞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与一只巨龙搏斗的时候，长矛高举空中，他力松劲泄，下不了手，然而梦就这样中断了。那一天他赖了床——这在战争时期简直是叛变一般严重的罪过——他闭着眼睛，希望自己能再睡过去。他有预感那只让自己手下留情的黑龙就是欧思兰德。

然而他努力了大半个白天也没能再入睡。他此后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随即梅西耶就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屠龙事业中去了。这才是他的天命所归——命运之线都汇聚到他身上，他只花了几年，就能用那些曾经被自己忽略、压抑的天赋战无不胜。他不再想起那些在达莱兰的日子——那些日子尽管难忘，然而也令他感到悔恨与沉重。他只得用所有的心神一往无前。这样一来，每一次他杀死一只巨龙的时候——他尽量多地接下去前线的任务，是参战最多的冰精灵——都会在心中默默自语：“不是你。”

不是你，欧思兰德。这是个好消息，这也不是个好消息。

梅西耶踏着同僚的尸体向前走去。

这是最后一批黑龙。——也许现在应该称呼其为暮光龙。也许还能遇上黑龙之王赫帝士。

然而这一切没有什么难得。梅西耶想，没什么难的，既然你已经这样对我了，欧思兰德。

＊＊＊＊＊＊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难的。

黑龙先生一边想道，一边轻而易举地挥动自己的尾巴扫开几个向自己靠拢过来的人类士兵。

虽然那个名为苏佩巴斯的人类看上去不像啥好鸟，他说的话总是好像有什么别的自己不能理解的意思，但他布置的事也没有什么难的。唔，没什么难的。虽然自己好像还不大对劲（黑龙先生目前的脑子不大灵光，他花了很大的努力才难得地意识到这一点），那个苏佩巴斯叫自己来这里来干点儿事的时候自己还挺不安呢——不过到了这儿他才发现这没什么难的。“战争”、“厮杀”，听上去好像很难懂，但是实际上坐起来还挺轻松——关键是不用脑子。黑龙先生松了一口气——这件事儿对他来说比“和人类对话”来说简单多了，就像是轻轻松松地从池子里坐上一旁的台子一样。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本能”。唔，可能还有“经验”。但是经验来自于哪里呢？

思索对于黑龙来说十分不令人愉快。他停下了这一费心劳力的举动，放空脑子，又用尾巴抽飞了几个人类。这看上去很容易？对于大部分人类或龙来说都不是的。黑龙先生的全身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微型法阵，而他甚至都不需要费心用计算去维持他们。

接替着那些倒霉蛋儿人类迎上自己的只有一个人。

唔……一个人……？

这个家伙看上去有点棘手。

这倒不是因为黑龙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或是其它的什么玩意儿——

——呃，自己好像动不了了。

……黑龙先生瞪着眼睛僵在了原地。

＊＊＊＊＊＊

沉默。

气氛有些怪异。

梅西耶觉得这一位巨龙之王有些不同——大概是因为他看上去威仪与众不同？他不像大部分失去理智的黑龙一样大吼大叫或是闪烁着狡猾残暴的眼睛，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黑龙之王赫帝士。

梅西耶暗自想，不愧是曾经的黑龙之王。……欧思兰德的父亲。他打算给这位黑龙之王一些尊重。

“冒犯了，陛下。”

梅西耶微微颔首，从虚无中取出了寒霜的长矛。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让他神色扭曲地呆在了原地——

——这位传说中横扫四方的黑龙之王——被——吓——哭——了？！

第37章

此时的气氛，呃，如果黑龙先生本人能够意识到的话，有些尴尬。

哦天这是怎么回事？梅西耶呆滞地想道，什么秘密的新武器吗？黑龙王陛下，你在战场上这么少女你上司苏佩巴斯知道吗？！梅西耶努力镇定了一会，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你……您……敢问尊姓大名？”

梅西耶吐出这个疑问，似乎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梅西耶意识到这个问句中包含的自己的用心。这不可能——他告诫自己——不论这位黑龙王表现得多么古怪，他顶多是被暮光烧坏了脑子，不可能是别的其他人了。不，就算是任何一只黑龙，也不可能是欧思兰德了。尽管如此，他没有发现自己仍然死死地盯着黑龙，就像他得不到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回答就要生啖其肉似的。

至于黑龙先生自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大滴大滴的泪珠正从自己的眼珠旁涌出，争先恐后地落到地上。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眼前的这个人类——还是什么其他的玩意儿——与众不同。这个人类——或是什么种族——正拿着长矛，身着甲胄，死死地盯着自己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吗？他想不明白。也许是那双眼睛；也许是那指着自己的长矛。他想不明白。黑龙只知道自己不想令这个人类（？）失望，于是他非常努力地回想自己的名字。赫帝士，他想，应该就是这个，因为苏佩巴斯和那些人类都这么称呼自己。苏佩巴斯还这么说过：“我允许你接着用这个名字。”

“赫帝士。”黑龙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末了，他还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暮光的巨龙之王。”

在那一瞬间就如同胸膛中的空气陡然凝滞，激烈而期盼的鼓点瞬间平息，梅西耶的神情陡然变得阴郁起来。果然，他想，果然。你还在肖想什么呢。

不过在黑龙先生看来，他满脑子就只有一句话——“我惹这个家伙不高兴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已经努力地思索自己的名字了。也许这个人也认识自己，黑龙先生想，他觉得赫帝士这个名字不能令人满意。黑龙努力想了一会儿，一直到他的脑仁都有点疼，都没有想出那个令人满意的名字。这不应该，他想，虽然他猜测自己应该说出另一个名字，但巨龙是不可能完全忘却自己的名字的。他想不起来，也许症结根本不在这里。

换一个思路，黑龙想。经过一番思索，他能感觉到灵魂深处另一蠢蠢欲动的部分。那一部分来自于暮光，和那个苏佩巴斯关系密切，时时刻刻都想告诉他“苏佩巴斯是你的支配者，是你的主人”。他当然不需要理会这一部分——也许这就是黑龙之王的涵义，他和其余黑龙不一样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所有人希望的？一个奴仆。黑龙觉得有些难过，然而当他看向面前的这个人类的时候，只希望他能够开心一些。

于是我们满心委屈的黑龙先生吞吞吐吐地认了输：

“……主人？”

……呃啊，晴天霹雳！

＊＊＊＊＊＊

“呃，这是赫帝士？”

“在我的记忆里他没有这么白，也没有这么年轻。”

“不过赫帝士年轻的时候就长这样。”

“你见过？”

“哦，我当然见过——你不知道赫帝士和普罗米希亚丝女王的妹妹好上那会儿……”

“……打住！你说，呃，这个会不是会是他们的那个混血的小儿子？”

“不会吧，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红龙。我见过那个小子，不是这样的。再说，那个孩子，已经……”

“也许他长变了呢？或者他自己换了一个样子？你知道，人类外形不过是一个形象罢了，谁都能自己改一改，更别说和暮光混蛋一阵苦战死里逃生，谁都想换个造型换个心情嘛。”

“得了吧，你看他这个呆呆傻傻的……唔！”

“住嘴！别人可是龙王！”

“我瞧着他有点面熟。”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

“我觉得像……呃……我们蓝龙？！”

“不会吧？！”

“康伯莱恩真的研究出了生子药水？！我就知道他和赫帝士有一腿……”

“滚蛋！康伯莱恩会把你的研究经费削得毛都不剩一点儿的。”

“不。猜猜看？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莱维塔利雅。”

“哇哦哇哦哇哦——”

“我也觉得有点儿。”

“这小子失踪这么多年都去干了什么？！”

黑龙先生已经化为人形，可怜兮兮地坐在一堆聒噪的蓝龙中间动弹不得。绿龙们还得费心维持大自然在暮光的侵染下几近崩溃的生态平衡，黄龙之王依旧不知所踪，于是走上战场和冰精灵们混成一片的就只有红龙和蓝龙。蓝龙们虽然常以他们的睿智与博学闻名，然而他们离开自己的冰雪巢穴之后就以他们欢快的神情闻名了。冰雪的北地精灵对于蓝龙来说更是显得亲切，于是蓝龙们时常利用他们的传送阵往来巢穴与冰精灵的据点，即使在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也乐此不疲——更别说“黑龙王回归”这一大事了。

梅西耶最终还是让黑龙先生变成人形跟着他回到了据点——他觉得堂堂巨龙不需要靠这些滑稽的伎俩混进敌方大本营，要知道巨龙这一单词的读法正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即使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也是这样的。

“你怎么看？”

乔安娜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懒洋洋地问道。战争爆发之初，她和她的导师就迅速地加入了大陆联盟，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简直令人怀疑早有预谋——而其果断也是她的导师在大陆联盟中地位异常牢固。

“什么怎么看。”

梅西耶在她旁边站着，看着被蓝龙围观的暮光黑龙，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

乔安娜耸耸肩，“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看上去挺心烦意乱的。不过这么一来，你屠龙骑士的威名就能更上一层楼啦——带回一位敌方龙王？真是了不得的驯龙骑士……”

梅西耶没有回答她。这时不远处蓝龙们纷纷起哄：“哇哦——让我们直接问问他吧！你叫什么名字？！喔噢！他自己都说他是赫帝士了！巨龙再怎么也不至于弄不清自己的真名吧！你们这些蠢货——愿赌服输——回去记得问问康伯莱恩他和赫帝士的八卦！记住，要问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