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 of Our Times 上——ieaber
ieaber  发于:2014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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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中美合作的项目是关于城市机动车能源的研究,华朝达有热动背景,统计十分过硬,加上熟悉中美两国背景,因此他对自己比较自信,觉得十有八九能拿下这个工作。

周五晚上就和孟盛去看非诚勿扰,然后晚上请他和陈峻吃饭。华朝达心里颇有些激动,不自觉加快步伐。他放弃了晚上留在图书馆自习的打算,决定回家继续去看项目文件,为工作做准备。

等学校公交车时,华朝达下意识地看向环境工程学院,见一个华人轮廓长挑身材的男生走出来,正和身旁几个美国学生交流着什么。他认出那是陈峻,不由心情更好了些,叫了声陈峻名字。

陈峻老远向这边探头,见到华朝达,嘴角化开一个自然而愉悦的弧度。他和身边几个美国人说了几句,就丢下他们,快步向车站走来。

“朝达,等车呢?”

“是啊,你下课了?”

“啊,对。”陈峻一笑,“去年修过的一门课,这个学期做了这门课的助教,刚给学生解释问题呢。你回中校?”

“嗯。”

“我载你一程吧,我回北校,顺路。”陈峻没给华朝达思考时间,“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拿车。”

陈峻开一辆灰色本田。车身很新,更难得的是,这么容易落灰的颜色,居然保持得很干净。华朝达坐上副驾,看见驾驶证仪表盘上有一个屏幕上画有电池和内燃机,显示着此刻的热动效率。

出于专业背景和即将开始的项目内容,华朝达颇感兴趣,“HEV(混合动力汽车)?一手二手?”

“对。”陈峻显得很兴奋,“一手的,电动加内燃,被一个车辆工程的朋友改装过,热效率提高15%以上。”

“动力能上去吗?MPG多少(Miles Per Gallon,每加仑汽油能跑多少英里)?”

“分路况。高速公路上时速60英里左右最省油,MPG45以上。”陈峻说得很高兴,“你很懂这个?”

“大学念热动的。”和陈峻聊天,华朝达觉得相当放松,打开了话匣子,“略微知道一点点,肯定没有你们专业,PHEV,HEV什么的美国究竟做到什么样子,我还不太清楚。”

陈峻目光略微黯淡了一下,“什么时候带你来我们学院看看。不过我们主要不是做这个的,得找车辆工程。”

“那也肯定比我学的强多了。”

“哈,谦虚了。”陈峻在红灯前停下来,“晚上有安排吗?”

“嗯?”

“要不……晚上在中校那边吃个饭?”陈峻略有些犹豫,又补充,“你家那边有个日式料理味道不错。”

“这……行吧,我请你。”

“再议再议,这个再议。”陈峻心花怒放,“我俩有挺长时间没见过了吧。”

“嗯,三个星期多一天?”华朝达心里一动。他发现他记得还挺清楚。

“怪不得。”陈峻自言自语,抬手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后视镜里陈峻的表情志得意满而略微狡黠。

第8章

这家日式料理虽然坐落在华朝达家附近,离中校的建筑群主体不超过3公里,但华朝达不仅没有来过,甚至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这一点再次证明了在美国,没有车就没有生活。或者更加直接一点,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装修非常日式,精致又小巧,墙上水印一般浅浅印着蜷川实花式的繁花,氛围安静而相对女性化。

“这家店好女性化。”华朝达脱口而出。

“这样吗。”陈峻显然没有料到这句,略显尴尬,“选这里是因为这里有这个城市最好吃的海胆寿司和三文鱼碗。”

受刚才对话的影响,两人之间明显沉默了一会儿。华朝达匆匆点完菜,重新打破沉默。

“好久没见到了,最近忙什么呢?”

“上课、做实验、当助教……去报了一个双学位,再念一个石油勘探,学院刚批准。”

“这样……”华朝达想到自己曾经也忙于上课、实验和助研,如今选了商科研究生,却只剩一个“上课”,不禁有点黯然。“念PHD吗?”

“不,念个硕士,晚一年毕业。”陈峻敏锐地觉察到华朝达的低落,补充,“我没有做学术的天分,念不了博士。你呢,最近做什么?”

“老样子……上课,做项目,作为播放ppt的人,旁观美国组员们演说项目成果。”华朝达耸肩,他不想在陈峻面前显得这么逊,于是试图挽回局面,“去面了一个中美合作的能源项目助研。”

“哦?什么项目?”

“汽车机动车能源效率和尾气,以中美几个大城市数据为例。”华朝达有点后悔,一般来说,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还没有把握做成的事情,以免万一失败遭人嘲笑;但在陈峻面前,他不想显得太差,而陈峻又有种让人和盘托出的可以信赖的特质,“二面了,周五等结果呢。”

“肯定没问题,等你申请上了,我们再约个时间聚会庆祝一下。”陈峻开颜,又掩饰一下,“叫上孟盛他们。”

“嗯,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我背景和这个很match(合得上),而且我觉得工作任务也不繁重。”

“Good for you.”陈峻笑,“工作一下还是很锻炼人的,我会为你骄傲。”

本来“I ll be proud of you”只是一句很寻常的话,不知为什么,陈峻用中文说出来,让华朝达感动之外,略微有种头皮一麻的不自然感。“还不好说,还有一个竞争者是美国人,毕竟是母语。”

“放松,他了解北京上海的程度能比你了解纽约芝加哥多吗?所以肯定没问题……”

“这不好说,”华朝达一本正经,“我没去过纽约芝加哥,但他未必没去过北京上海。”

陈峻失笑,“你什么时候到美国的?”

“今年年中,6月底,来念summer term(夏季小学期)。还真没去过除了这个州之外别的地方。”

“这样啊。”陈峻忽而一笑,趁势接上,“有机会一起去吧,芝加哥不远,我挺想再去玩一次。”

陈峻只是信口说,他并没有一定要陷人于麻烦和自我认知的痛苦中——作为一个多年的过来人,他深知那种痛苦。真爱是一回事,强迫别人是另外一回事,强行掰弯直人向来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做朋友、享受年轻人的圈子,但在私生活上适当低调,一直是陈峻的行为准则。

虽然对未来抱有丝丝希翼,却不想最后这句话实现之时,是以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整顿饭鲜香清淡,鱼肉新鲜,侍者友善。华朝达已经很久没吃过日本料理,加上这家的水准确实在整个城市里都属于上乘,忍不住食指大动,吃得十分酣畅。

陈峻一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见华朝达吃海胆寿司时几乎把自己手指一并咽下去,忍不住失笑。

“我以前在一本城市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一个专题,北上广深四个城市的大学生描述自己的生活。印象很深的是上海那篇文的作者一直在讲四大、考证、外资银行、英语、俱乐部和城市生活,而广州那篇的一开头,作者就说‘吃得好一点,连三观都会改变’。”陈峻笑,“那个时候起我就想,如果回国,一定要去个好吃到能改变三观的地方。”

华朝达停下来,抬头,见温情而暧昧的灯光浮在陈峻脸上,而他眼中笑意盈然。

“你以后会回国吗?”陈峻问。

“不知道,先找找工作看。”标准的留学生问题,标准的回答,“你呢?”

“我?”陈峻眉毛一扬,十分开心,“我一定会回去,一定。”

“这么肯定?”华朝达有点意外,“回去干什么?”

“捡垃圾呗。”陈峻仍然不改笑意,又解释,“我们环工学院和隔壁环资的一帮同学有时候会自嘲是捡垃圾的。不过,这确实就是我们的理想。”

“真好,”华朝达停下咀嚼,他由衷这么认为,“真好。”

二十几岁,漂洋过海,异国他乡,冷暖自知,还能够从容而旷达地上进,能够圆融而坚定地说出理想,真好。

“陈峻你有女朋友吗?”华朝达脱口而出。

“没有。”陈峻微微一愣,随即笑了,“怎么,想给我介绍一个?”

“那倒不是。”华朝达也笑,“不过我看你和余星可能挺合适的,都是那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

“哈,她确实不错。”陈峻很是高兴,“不过虽说对优秀姑娘说‘我配不上你’是懦弱又遭人鄙视的行为,我还是得说,我真消受不起。”

两人目光对视一下,同时笑开。

“说真的呢,朝达。”陈峻短暂沉默,然后开口,“回国吧,多熬几年,等三十多岁了,什么资源都有了,我们就能想干什么干什么了。在美国,想要舒适体面的养家太容易,玻璃天花板也太低,抬头就触到了,人会很容易满足和疲倦。在美国我谈不了理想。”

华朝达低头,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轻到陈峻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9章

这一顿饭,华朝达坚持要请,陈峻也不为己甚,让他付钱,又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饭后请他去喝啤酒吃冷饮,再送他回去。华朝达不胜酒力,喝得有些高,拉拉扯扯跟陈峻说了好多话。他自己喝醉了不觉得尴尬,倒把陈峻听得轻微脸红。

他说陈峻,我就他妈佩服有理想的人,像你这样,像孟盛这样。

他说陈峻,现实太难了,我来这边五个月,花了家里那么多钱交这个费那个费,申请的工作一直被拒,连他妈一个一元微积分助教,都要学纯数的,操。

他说我心里堵得慌,爸妈让我来美国奔个前程,赚大钱,娶洋妞,可是我越来越不知道前程在哪儿。

他说你知道吗,我连修应用数学和精算都要和美国人一个组,好他妈融入他们。结果呢?我做了所有的题,在所有的组会里第一个到场,可他们除了把我当提供答案的人,没一个真把我当朋友。

然后他打一个饱嗝,又把剩下半杯啤酒喝掉。他说陈峻,我讨厌自己无法成为一个主流社会里的人。我讨厌……

华朝达自己说着说着就往陈峻身上靠,陈峻一把拽住他,手心里轻微出汗。他想这实在是有点快了。他把华朝达送回去,跟孟盛说,你看好这个室友啊。

其实华朝达没喝醉,至少没到意识模糊的地步。他只是情绪太亢奋,有点无法自控。第二天一早他就后悔了,但他不太愿意多去回想。

他希望能重新理智,冷静,自律并且严苛。

他只能这样。

然而这样的平静理智只维持了不到半天。傍晚时,华朝达接到父母电话,才知道家里遇到了一件不算急,但确实棘手的事情——一笔较大的款项追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华母不断哽咽,说华父本来不让告诉他,但事已至此,自己已经两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了,所以不如以诚相告,让华朝达自己为将来的日子想点办法。

华朝达对着电话软语劝慰了自己的母亲,说自己马上就能得到一个工作,之后的事情也不用父母再操心,追不回的钱都当打了水漂,让父母不必挂怀。放下电话自己却懵了半晌回不过神。

从几年前开始,中国便兴起了民间集资的热潮。民间集资利率高、门槛低,多为中小型房地产商行为。在房价蒸蒸日上的时候,自然无需为还款担忧,一旦房子预售,现金流便源源不断,支付得起年化25%以上的高利率。然而一旦政府出台政策唱空房地产,限制炒房囤房二套房,将民间集资的投资额重新挪回银行表内,资金流便迅速断裂。华朝达的家人为了能够顺利支付他一个学期2.4万美金的学费,之前将所有的本钱都拿去集资,还向亲人借了一点。在银行开具了学费保证金证明之后,华朝达的母亲尝到甜头,不肯撤资,于是交完夏秋两季学费的钱,连着借款一起,就放在集资的资金池里。前个月开发商发现势头不对,房市遇冷,预售可能收不回款项,加上一个之前打通关节的官员被查处,于是快速捐款潜逃。华朝达一家所有的积蓄,便落在开发商口袋里,无法追回。

华朝达家里介乎于工薪和中产之间。统计数据上自然比中国大多数人都过得好,不然也不会起意出国,但单薄的家底仍然经不起这样折腾。华朝达母亲情绪几乎崩溃,几度哽咽,泣不成声,说是自己的贪婪连累了全家受苦。而华朝达内心沉痛之外,却又多了更多的负罪感。

早知如此,又为什么坚持学商,而不是热动机电之类能养活自己的工程学位。

华朝达情绪陡然转入阴郁,一周都不怎么说话,也无法让别人分担这份压力,只是看书和学习更玩命了。有时候孟盛半夜做完实验回来,见华朝达屋里亮着灯,叫他出来歇歇,便看见华朝达眼睛红肿,带有血丝,声音也沙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调。孟盛不想多问,只让他多吃点,遇事放宽心。

这周里华朝达给申请的项目负责人打了两次电话,发了一封邮件,都只得到一些敷衍之词。正准备亲自去问一趟,却接到项目老师的电话。

电话的目的很荒谬,是问华朝达有没有政府补贴工作权限。

华朝达一听心里就凉了,他强笑着说,我是国际学生啊,美国的政府补贴工作权限只有美国公民可以申请啊。

那边老师也不好意思,说这样啊,那我们项目经费有限,就不能请你了。还有一个申请人,对,就是那个美国的本科生,他有这个补贴名额,我们只用付他一半的薪水,政府会付剩下一半,这个位置不能给你。

华朝达强压着气,“可是他只是个本科生,背景没有我合适,对项目也没有我了解。”

“我们没有办法……”,那边的老师也遗憾,“只是预算不够,必须聘个有补贴名额的。”

华朝达放下电话。前后申请了近一个月,眼看就要成了的工作,只花了两分钟就把他拒了。换上一个资质远不如他的美国本科生,而这一切的理由都是合情合理和冠冕堂皇的。

华朝达跌坐到腻垢的地毯上,沉重得不想说话。

第10章

周五下课很早,华朝达如同往常一样,在图书馆自习。6点时孟盛给他打电话,被他掐断,又短信他,“晚上一起吃饭?”

华朝达不理会,不回复,继续埋头看案例。图书馆大厅里在办一个活动,提供很多免费食物,华朝达拿了一些,不再想去吃饭。

快八点了,孟盛再次打电话,再次被掐断。

孟盛短信他,“去看非诚勿扰吧。”

华朝达不理。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苦闷。他很羡慕植物,靠光合作用就能活着;他希望能有一点东西,让他一想起就能忘记现实的磨砺,境遇的为难,一想起就充满希望。

就像……陈峻那样。

不,像陈峻看待自己的理想一样,理想主义,光芒万丈,神采奕奕,不可一世。

孟盛再次短信他,“王八蛋快回复,快和老子去看非诚勿扰,在哪儿,去接你。”

华朝达看见信息跳上屏幕,皱了皱眉,然后回复,“好,到场地等你。”他想自己再失意,也不能王八蛋到这个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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