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现在Lance眼前的自己是一个虚无的幻象，或者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但他并不在乎。Travis看着他，将对方的样子印在自己的脑海中，然后弯下身，在Lance肩膀上的纹身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明天早点叫醒我，宝贝儿。”Lance在半梦半醒之间对他嘟囔道，然后捏了捏他的手指。

Travis感觉眼底的酸热逐渐开始模糊，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任凭自己靠近那片陡峭的悬崖。而如今他在急速地下坠，天空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两旁的树枝和岩石划破了他的皮肤，而他的身后只有沉默而甜蜜的黑暗，张开双臂随时等待他的坠落。

Travis感觉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顺着鼻子和嘴角流下，他胡乱地擦干净，看着Lance已经昏睡过去的脸。他仍然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天下午的太阳好得让人恍惚，而他逆光站在纹身店里，微笑着双手插在兜里，就像他完美得不曾经存活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Travis最后亲吻了一次Lance干燥脱皮的嘴唇，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大部分都是牙刷和旧衣服之类的；他把他们放在一起，然后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面。

Travis又把公寓清理干净，捡起那些破碎的玻璃，将家具恢复原位；等到做完了这些之后，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慢慢变成了海军蓝色，他能听到乌鸦和清扫车走过的声音，天气仍然寒冷，但却不像之前那样刺骨得让他失去知觉。

洛杉矶新的一天已经准备开始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所处的公寓，之前他和Lance在灶台旁边一起抽烟，在沙发上相拥着看橄榄球比赛的回放，在餐桌旁边互相抢对方中餐外卖里面的橘子鸡块；而如今一切已经随着破晓的来临逐渐失真，崩离，重组，直到他眼前现在这个冰冷而简单的空间。

别回头，他告诉自己，别再回头了。

Travis地打开了门离开，锁上之后把钥匙放在了地毯下面，然后便沉默地离开了。

他感觉那片柔软的黑暗终于将他吞噬。

Travis终于逃离了那片让他为之羞愧却留恋的静寂，转身步入了他曾经的第二个世界。

Chapter 14

一切都起源于幻觉。

而却又终结于残忍的真实。

Travis再一次环顾自己破旧的卧室；墙上贴着画风各异的海报，有些已经开始发黄褪色，露出古铜色的边角。深蓝色的被子和枕头被整齐地摆在了一边，之前堆满了杂志和手稿的床头柜也被清理了出来，只能看出烟头在上面存留过的焦色的痕迹。地板上粗糙的划痕与现在的空间看上去格格不入。

他基本带走了衣柜中一半的衣服，只留下了多余的外套和毛衣，还有之前Lance送给他的有些滑稽的黄色围巾；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他把其他杂物包括未完成的作品都锁在了柜子中，把钥匙留给了Antonio。

十一月份的洛杉矶在一场雨之后突然变得寒冷了起来。

除了那些永远不用休息的俱乐部和霓虹灯之外，整座城市就像刹那间被泼上了灰色的颜料，连续一个星期昏暗的日光和压抑的云层让他感觉即将窒息。过往的行人们已经套上了各种颜色的卫衣，捧着咖啡杯带着耳机，仿佛极力想要与这个暗淡世界隔离，逃回他们虚构的温暖的空间一样。

Antonio靠在墙边，默默地看着他整理着房间，久久没有说话。Travis能闻到房间里浓重的烟味，就像无形的一双手抓住他向前奔跑的身体。他转过身去，看着自己朋友发红的眼眶，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会回来的。”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Antonio的声音带着嘶哑，微微变调，但还是对他微笑了。“但是他们都没有。”

Travis叹了口气，左手揽过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我保证。”

Antonio只是勾了下嘴角，用力地回抱住了他最亲爱的朋友。

Travis将自己暗绿色的行李箱拉好，将前几天刚办好的护照放在了贴身的夹克内侧。这个颜色让他联想起Lance的眼睛，就像一片诱人但却无比冰冷的槐木森林。

“答应我给我打电话，你的西班牙语还不如我六岁的侄子，我发誓如果你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我就会一枪崩了那个混蛋。”Antonio咬咬牙，把刚点上的烟塞到了Travis嘴里，对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然后告诉他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也许是今天的第七遍。

但是在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也许需要的时间会比他预料的长很多。

那天之后他并没有再见过Lance。Travis换掉了手机号码，注销了基本不怎么用的Facebook，和老板请了病假，也许是淡季的原因对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他这期间Travis不会得到一分钱。他用之前存下的钱和不少的小费定好了去墨西哥的机票，那个到处布满了阳光，寒冷看上去永远不会光顾的地方。

这一切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

在深夜的时候他还是会想起曾经睡在他旁边的人，对方棕色的头发，笑起来会出现细小皱纹的眼睛，嘴角温柔弯曲的弧度，和血色寡淡的嘴唇。每当那时候Travis总会感觉体内燃起了一股复杂的火焰，温吞地烧灼着他的内脏，让他无法入睡。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独有的笑话，触碰对方身体时手指尖的温度，和在欲望即将结束的时候那些琐碎的亲吻。

那股暗绿色的火焰几乎掏空了他。

他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正确，或者就像Antonio曾经说过的，他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他，或者没有爱到能和他一起承担即将崩裂的一切。

Travis知道自己是个懦夫。

当他第一次见到Lance的双眼的时候就知道。

他太过于沉浸在对方让他无可接受的改变中，却忘记停下来真正地问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去真正地爱他，而不是单纯只是两个绝望的灵魂相互慰藉。

只不过这一切都太晚了。

Lance没有再联络过他，没有来过这家纹身店，包括他的朋友也是。一切都回归到了之前沉默的日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不过Travis感觉阳光无论多么灼热也没有那天下午般强烈了。

所以又一次地，他选择逃离。

Antonio在去机场的路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开着车，顺着405号公路一路向南。收音机里放着榜单上最流行的歌曲，Travis几次想要说些什么，但都默默地咽回了肚子。他从没离开过加州，这让他开始不禁幻想起跨过国界线那边的生活。

Antonio将车随意停在了路边，顺便给了后面一直摁喇叭的一家四口一个中指；他将箱子搬出来，然后看着Travis，仿佛这就是漫长的再见一样。

“照顾好自己。”这是他最后说的。

“你也是。”Travis碰了碰对方的拳头，然后转身走进了候机厅。空旷的大厅让他感到眩晕，他已经开始怀念起自己的公寓和狭小的办公室，在还未离开之前。但他却不忍放弃这个世界，所以他握紧自己的行李箱和护照，朝人群走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变了，是这个世界还是他自己；但他却同时又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纹身师，而逝去的一切就像逆行而上的船，破开平静的水面，带着他不停地坠入回忆的深渊。

——正文完——

番外：Sweater Weather

当他再次回到加州的时候已经是夏天。棕榈树垂下的叶子将路边的一切都打上阴影，阳光将市区的每一寸角落都照亮，风吹过来的时候Travis能闻到独属于这座城市的气味，就像是多余的大麻混合着女人廉价的香氛，在过热的空气中不停蒸发着，渗进他的毛孔直到血管。洛杉矶会让人在阳光下迷失，这是别人告诉他的，所有人都迷失在这里，在那个巨大的好莱坞标志和无数的镁光灯下。每个人都想变成Hollister里面的模特，但他们所做的也只是每天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然后用药物让自己不这么麻木罢了。

就像Lance一样。

Travis眯了眯眼睛然后戴上了墨镜。他站在LAX机场的外面，周围是来往不绝的游客们，大多数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姑娘们已经换上了高腰的牛仔短裤和印花背心，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扭着腰大声调笑着，尽量露出更多的腰部线条。

一切都没变，一切都让他感觉像是他并不那么熟悉的家。

Travis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用鼻子呼出。五月份的太阳已经让他感觉几乎无法忍受，白色的背心几乎都要被汗水浸透。从他旁边走过的亚裔小男孩张大嘴看着他双臂上的纹身，然后下一秒就被父母皱着眉拉走了。

他并没有告诉Antonio这件事。

Travis承认在墨西哥的三个月让他感觉并没有像之前那么糟糕了，只不过他并没有勇气去面对之前的一切，或者现在也没有。他只和Antonio打过几个电话，多数还是被寒暄代替了，直到对方告诉他Lance因为药物摄取过量昏迷在自己家里等到救护车到了的时候已经快没有心跳的事情，Travis才突然感觉自己之前错的有多离谱。

“我根本不会可怜他的，兄弟。听说他所有的朋友都不见了，说真的这也太可笑了。哦对了，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继续工作，毕竟谁也不想要一个染着毒瘾的DJ。”Antonio这么对他说着，语气中满是嘲讽。

Travis紧紧地握着电话，他的眼前是墨西哥城夜晚的街道，路上的行人用西班牙语大声地调笑着，他们搂着只穿着塞满钱的内衣和高跟鞋的姑娘走过去，腰后面别着冰冷的手枪。

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逃亡之后他才发现，这和之前并没有区别。他并不是没有准备好，而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已经能面对过去的一切了。

于是他定下了一周之后回LA的机票，除了护照和钱包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那些看着有些滑稽的纪念品。

Travis站在原地，把一整只烟抽完之后用鞋跟踩灭，然后走到ZipCar的前台随便租了一辆车。他的驾照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过期了，但是接待的年轻姑娘明显不知道这个，Travis甚至怀疑她能不能说英语。

从机场到India只用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是Travis却感觉如此缓慢。每一公里几乎就像是撕开他企图逃离的过去，苍白的日光和车里奇怪的味道让他感觉晕眩。窗外的游客兴奋的脸上被汗水与红晕占据，而Travis在车里却感觉就像是隔着一个世界。

等到他走到街角的时候才发现那家烟草店已经消失了，Lance曾经拉着他在这里和老板试遍了不同产地的烟丝。他仍然能记起当时对方的笑脸，眼角弯曲的皱纹和滑动的喉结，手指卷烟的时候留下的黄色痕迹，和印在他嘴唇上的亲吻。

在三个月刚开始的时候，Travis的确忘记了Lance。太多的派对和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当他渐渐厌倦随着电子音乐摇晃身体的时候，才发现Lance的影子一直没有离开，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Travis所做的一切，然后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用手臂环住他，满不在乎地笑着亲吻他的脖颈，就像他们曾经做过的那样。

而Travis却无法说声拒绝。

当他把车停在指定地方之后，India的招牌就在不远处，Travis慢慢顺着第五大道走着，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拿回自己的工作，这是他唯一知道如何做的，也许他的老板会比之前仁慈，也许会直接让他滚出去，无论是哪种结果都让Travis感觉胃部一阵紧缩。

当他走到India的正门的时候，才发现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影子；看上去比之前瘦了很多，同样穿着白色的背心和过紧的裤子，反扣着一个棒球帽，棕色头发比之前长了很多，凌乱地披散在肩膀上，而他的手臂上多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纹身。

Lance。

他在心里尖叫着，墨镜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Lance眯着眼睛看着来往的行人，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没见过的平和。他看着对方拿出一包烟然后慢慢点上，划开火机的动作还和之前一样，对方似乎注意到了他，然后愣了一下，表情有些滑稽。

Travis下意识地想要逃跑。

但他的双腿却朝Lance的方向走过去。

站在对方面前之后，Travis把墨镜摘下来，才发现对方并没有怎么变，脸色看上去并没有之前那样病态的苍白，眼底发红的血丝也随着胳膊上的针头消失了。

Travis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于是他坐了下来，和Lance一起。对方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Lance把还在燃烧的烟递给他，两个人沉默地抽完一支烟，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强烈的阳光让Travis感觉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包括Lance在他身边传来的温度，和身上淡淡的Hollister香水味道。

“欢迎回家，伙计。”在过了不知多久之后Lance这么对他说道，声音低沉得如同海滩上绵软的沙子，他的右手握住了他的手腕，Travis感觉到对方手指上的茧子让他的皮肤有些痒。

于是他便微笑了，左手回握住Lance的右手，然后轻轻扣上，抚摸着对方干燥的手背。

他不敢做出任何承诺，也不知道一切会不会重蹈覆辙；但Lance就在他身边，对他露出一个从来没见过的过于温暖的笑容，于是Travis便觉得这样也挺好。阳光下的棕榈树把影子投射在他们身上，空气中仍然是不同香水混杂的气味，街上的行人或快或慢地在他们面前走过，说着各自的语言。Lance坐在他身边，双手相握，谁也没有说话，但Travis却感觉自己在经过了不停地逃亡与奔跑之后再一次回到了家。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