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畅和严子溪均是露出了一脸扼腕的神色来。影卫的性命也是性命,对于影四,他们除了感激,还有深深的愧疚。
到底还是牵连了不该被牵连的人。
沉默了许久,秦畅才开口问道:“那文帝那头可有消息?”
“赵忻这一回显然是没捞到什么好处。他一心想置宁王于死地,却没有想过,若是宁王的性命真的和他扯上了关系,文帝哪里还会正眼看他一眼?据说赵慎坠崖的事情一传回宫里,文帝就下令将赵忻手头的权力都撤了回去,想来也是怒极。目前负责寻找赵慎的是刑部的人,按赵慎的能力,摆脱那些人实在是容易得很。接下去朝廷想要怎么做都同咱们无关了,以后做太子的是赵忻也好,是赵家的旁系也好,都和赵慎没有半分关系,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明月楼。我想赵慎联系不上我们,必定也会去明月楼和我们汇合。”
他这话说得没错,就连一直悬着一颗心的严子溪也松了口气,决定养精蓄锐前往明月楼。
53.
赵慎的失踪让文帝又惊又痛,一时间失了往日的沉着,传旨下去命人不惜一切代价搜寻宁王的踪迹,倒是将秦家兄弟身上的案子暂时抛在了脑后。
第二日,影四的尸体在下游近岸处被找到。由于坠崖之时的刮擦,加上后来又在水里泡了许久,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生前的容貌来,但从身形和衣着来看,此人就是赵慎无疑。
消息传回皇城,文帝仿佛一下子苍老十岁。他怎会不知赵慎一直在暗地里庇护着秦家兄弟?只是在他看来,赵慎从小就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旦事情惊动了朝廷,自己这个儿子总会搞清自己的立场。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赵慎宁可自己豁出一条性命去也要放走秦家的两个兄弟。对于文帝来说,赵慎出事,他不仅仅是失去了一个最中意的儿子,更是失去了自己唯一认可的继承人。他已经年逾花甲,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终究上了年纪,需要培养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他的两个儿子中,赵忻心胸狭隘,显然难当大任,这赵家的江山,除了赵慎,他还能放心地交给谁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器重的儿子,竟然为了一个男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文帝不吃不喝,在御书房整整枯坐了一天。再次坐到朝堂上的时候,他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当朝天子依旧气势逼人,虽然眼底隐隐有一丝疲惫的神色,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杀伐决断。宁王遇害一事密不外宣,文帝只轻描淡写,革除了梁王赵忻的所有职务,将其发配至边关戍守——心怀叵测之人,终究不配坐在这龙座之上,即使百年之后江山落入赵氏旁系之手,也好过将皇位交到一个暴君手里。
朝中的官员有不少都隐隐听到了动向,但此事涉及宫闱斗争,文帝此时又正在气头上,一时间竟然无人敢出来说话。
同一时间,迎亲队伍到达了横城。几个管事前夜都没有休息好,一到了横城就忙着找客栈补眠,只留了几个人负责照看他们带着的彩礼。耶律信早就等着这个机会,三人借着上茅房的机会,一个闪身就跃出客栈的高墙,前往赵慎事先安排好的地方。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等迎亲队伍的管事发现少了三个人,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之后了。
三人终于重获自由,第一件事情就是换下了身上的短布褂子,打扮成了寻常的商人模样。原先那身行头穿在身上虽说不引人注目,但三人不是白皙俊秀就是高大俊朗,即使穿着下人的衣服,身上那股子养尊处优的气质也难以掩饰,索性就扮作了富商,这样看起来反倒顺眼了许多。
再次走在横城热闹的街道上,严子溪心里却恍若隔世。
几个月前,自己第一次进京,还和赵慎在这里歇息了一晚。当时的自己怎会想到,短短那么些日子,自己不但有了挚爱的人,还有了亲人?
严子溪没来由地有些感激上天的安排。在他二十年的人生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却也得到了很多东西。失去的已经无法找回,而得到的却让人倍加满足。
到了横城便想起那日赵慎的言笑晏晏,只是他为了脱离赵忻的视线不惜以身犯险,如今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严子溪心里又是一阵担忧。
按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朝廷之中必然有所动静。但三人仔细观望了一番,发现与京城相隔不远的横城依旧十分平静,并没有山雨欲来的气息,甚至连一份追捕逃犯的皇榜都看不见,三人这么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竟丝毫不用担心会遭到盘问。这么看起来,文帝怕是有意将此事压了下来。
这却不知是福是祸了。
耶律信见严子溪整个人都恹恹的,知道他是在担心赵慎的安危,便找了个话头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横城虽然和京城离得不远,但风土人情却和京城大不相同。据说赵慎在此地也有旧相识,我们此番要去找的人,说起来子溪你也熟识。”
听到“旧相识”这几个字,严子溪心里一动,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果其不然,不久之后,耶律信便带着秦畅和严子溪进了朝云阁。
耶律信进了朝云阁,没有像寻常客人一般找位置坐下,而是掏出一件信物交给了店小二,道:“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们东家,他见了东西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严子溪和秦畅一看,发现那件信物乃是一串乌黑的佛珠。严子溪认得这串佛珠,赵慎不信佛,但这东西一直带在手腕上从不离身,不知有什么来历。
想必这东西也是赵慎事先给耶律信的了。
那店小二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恭恭敬敬道:“好嘞,客官您几位先找个雅间坐下稍等片刻,小的这就替您几位传话去。”他们东家在京城和附近有不少产业,平日里喜欢到处走,一般人很难打听到他的行踪。东家很少亲自来到横城坐镇,可是他昨日里刚到这里,今天便有人找上了门,可见眼前这些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片刻之后,那小二又折了回来,这一回却比刚才更为恭敬,朝着三人躬身道:“原来是几位贵客来访,先前是小的有眼无珠没有认出来。我们东家在后头的暖阁候着几位,小的这就带你们过去。”
耶律信微微颔首,几人便由这个小二领着,一路往朝云阁的后院走。
严子溪上回来时就知道朝云阁的后院有一个不小的后花园,今日才明白,花园的后头仍是朝云阁的地盘,不过后头的几间屋子显然是属于王贤个人的私产,请了许多人高马大的护院看着,前来吃喝住店的客人完全无法进入。
几人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倒是一路畅行,周围的护院只是看了看他们,却并没有上前阻拦。他们在回环曲折的青石板路上绕了半天,才进了一个装饰考究的房间。与外头的寒风瑟瑟不同,房间里燃了暖香,一进去便仿佛置身于阳春三月一般,让人几乎要忘记了外头正是寒冬腊月。
严子溪不由微微一笑,暗道怪不得这王贤能和赵慎成为至交,这两个人完全是一样的性子,虽然都不是什么骄奢银逸的纨绔子弟,可对于衣食住行上总是不愿意亏待了自己。这朝云阁的后院简直和宁王府里的缀锦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贤见了他们,早就顶着一脸笑容迎了上来,道:“我得了谨之的吩咐,昨日便来这里等你们了,左右等不到人,还真有些心焦,生怕你们在京城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严子溪见果真是他,忙问道:“王兄可有赵慎的下落?”
王贤的笑容一顿,随即又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坦白说,就连你们为何会在这里,我也不是很清楚呢。我王贤不过是个普通商人,太复杂的东西我搞不懂,这次只不过是受友人之托,备好了船只送你们去琼州,其余的事情我就不敢也没资格过问了。不过子溪你大可放心,赵慎是什么人?他宁王的福气大着呢,这点事情必然能解决妥善。”
他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在场的几人却都能听出来这不过是他的托辞。王家富可敌国,王贤又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怎会真不知道他们身上犯了什么事?不过他既然不愿承认,严子溪等人也就不会刻意说破,毕竟王贤只是一介商人,往后还要继续在商场上立足,以他和赵慎的交情,既然答应了帮忙,那么必然会保证三人安安全全地到达琼州,其他的事情,他若管得太多,反倒会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这么一来,严子溪想要从他这里打听赵慎消息的希望就破灭了——看王贤这个样子,怕是真的不知道赵慎的下落。
秦畅见状心生不忍,拉了拉严子溪的衣袖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了,他既然连这一步都想到了,那么也必然为自己谋划过脱身的方法。”
严子溪点点头,眉间的忧色却依旧没有褪去。
王贤见他们几人没见到赵慎,都有些戚戚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将方才那串佛珠往严子溪手上一带,不等严子溪疑惑就道:“几位无需担心赵慎的安危,我虽不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但可以确定他现在还活着。你们可知这串佛珠的来历?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却是赵慎用以调动手头影卫的信物。他曾经有言在先,要我将这串佛珠亲手交到你的手上。言下之意,若是赵慎出事,子溪你就是这些影卫的唯一号令者。这些日子以来佛珠一直在你们手里,却没有影卫来传递什么消息,由此可见,赵慎必然还活得好好的。”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严子溪珍而重之地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心里似压着千钧重量。
“这佛珠早就在我手里,我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个用途。不过这么一来,也就表示赵慎一定没有遇到危险,否则一旦赵慎出事,他的那些影卫们肯定会来找你。”耶律信难得放柔了语气宽慰严子溪。
“我看子溪你的身子依旧不太好,就先别为那些事情劳神了。我同赵慎认识那么多年了,还没见过赵慎会吃谁的亏。前往琼州的船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上头还准备了随行的侍女和大夫,你们只需要乔装成我们王家商号的人,无需担心这一路上的安危。你们这几天下来想必也受累了,我命人准备了一桌饭菜,你们先好好休息,务必要保证有充足的体力来应对这一路的奔波。”王贤见几人不再追问赵慎的下落,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到一旁的圆桌上坐下。
秦畅点了点头,显然对王贤的安排十分感激。从横城到琼州路途遥远,他原本还担心严子溪支持不住,现在有了王贤亲自派人照料,路上的风险就小了很多。
几人在横城王贤的宅子里休息了一晚,便匆匆踏上了去琼州的道路。
严子溪刚一上船就被一个飞扑过来的身影死死抱住了,定睛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侍墨。侍墨一看到严子溪便呜呜地哭开了,嘴里还抽抽噎噎地埋怨道:“公子您去哪里了?怎么能将侍墨给丢下了!您不知道,那日您不见了,侍墨有多担心!”
严子溪几乎是看着侍墨长大的,想起自己当日狠心丢下他去梁王府救人,一定也吓坏了这孩子。他伸手摸了摸侍墨的头顶,柔声道:“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哪、哪有好好的?公子您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好……”侍墨依旧止不住眼泪。一想起自家主子这段时间可能受的苦,心里就一阵阵地害怕。
严子溪叹了口气,见他那么伤心,也便只能由着他哭去了。
王贤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小厮是你从丰县带来的,由他来照顾你自然最合适了。况且,赵慎出了事,你的身份又曝光了,将这孩子留在宁王府也不太好。”
严子溪这才想到,自己这个身份,丢侍墨一个人在宁王府还真是免不了要受人欺负,心里顿时有些愧疚。这些日子一来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自己这个做主子的却没有替侍墨考虑周全。好在王贤心思缜密,将侍墨一并带了来。
他感激地朝王贤点了点头,道:“王兄的大恩,子溪无以为报。”
“这算什么,你好歹叫我一声兄长,我自当好好待你。更何况我和赵慎虽然多年交好,可是他从来不曾真正地托我办过什么事,好不容易有这么一遭,我怎么能办砸了?”王贤笑了笑,又道,“我带来的可不止侍墨一个人,承安和方铭都在船上,他们都是伺候赵慎的老人了,离了这个主子也不知要去哪里,索性跟了你们一道去琼州,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虽说商人重利益,但王贤是赵慎多年的挚友,眼下赵慎和严子溪遇到困难,他自然倾囊相助。不得不说赵慎的考量十分周全,他带着严子溪回京以后,唯一一个介绍严子溪认识的外人便是王贤,而王贤,也确实值得交付信任。
一行人以耶律信为首,乔装成了王家商号底下的管事,大张旗鼓地往琼州进发。为求逼真,王贤特地在船上装了一仓库丝绸,就算他们在路上遭到盘问,有了这些货物在身边也不至于露馅。
船上的大夫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严子溪的病症,一路上对症下药,严子溪的病情倒也没有因为长期的跋涉而加重。但若是想要根除,还是需要到明月楼找沈长青看过才能做决断。
朝廷对于秦家兄弟的事情按住不发,不过时间久了,众人还是能嗅出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来:明国境内各城之间的进出盘查变得更加严格,好在王贤早有准备,给众人做好了假的身份文契,他们进进出出才没有露出马脚。赵忻显然是受到了文帝的打压,虽然官方并没有露出什么口风来,但文帝几日之内撤去了赵忻先前的各种职务便是最好的证明。民间有传言说,文帝年纪大了,身体渐渐不支,本有意放权给下面各位皇子,但梁王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顶撞了文帝,这才被革去了官职。至于一向纵情山水的宁王,据说已经于数日前离京,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了,自然也不会在朝中路面。
没人知道,金碧辉煌的深宫之中,曾经发生了怎样一场风暴。
寄予厚望的皇位继承人一夜之间遭遇不测,饶是心如铁石的文帝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可他毕竟是堂堂的天子,即使心里再是惋惜,也不能将情绪透露分毫。
赵忻的地位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了,文帝年轻的时候遭受过亲兄弟的背叛,最痛恨兄弟倪墙的戏码,即使要把皇位传给旁支,也不愿再让他接手朝中的事情。不过赵恒和赵慎相继出事,赵忻怎么说都是文帝唯一的血脉,即使是文帝也不愿意将此事伸张开去,只是找了个最为体面的方式保留了皇家的尊严。
赵忻原本只是想借机让赵慎失势,不料碰上赵慎以命相搏,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眼下赵慎虽然不能再阻碍他什么了,可他要想东山再起,也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伤势痊愈的赵慎辞别了王家祖孙,轻车简从踏上了同严子溪汇合的道路。他先是去横城同王贤碰头,得知严子溪等人正在前往琼州的路上,便传信沈长青,表示自己安全无恙,随即马不停蹄赶往琼州。
经历了不少风风雨雨之后,一切终究还是在往着好的方向发展。
54.
一晃便是数月。
南国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明月楼的桃花已经盛开。一身青衫的严子溪倚在廊下,望着满目的粉白,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那日同赵慎初见时的情形。
琼州的花再美,终不及那日丰县之外的一抹惊艳。或许,一样的是花,不一样的却是人心。
算起来,和赵慎相识至今,兜兜转转竟也已经有一年之久了。桃花如期而至,说好要一起赏花的人,却迟迟没有赴约。
明月楼的医术果然名副其实,那沈长青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诊病的功夫却炉火纯青。秦畅等人原先还有些担心严子溪的病情,但不出半月就渐渐放下心来。沈长青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漠,但他对严子溪却似乎格外有耐心。在替严子溪诊治之后,他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拟出了一个方子,嘱咐严子溪按着方子调理。一段时间下来,严子溪的身体明显有了好转,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不说,就连体内凝滞的内力,也隐隐有了流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