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刃 下——王粥粥
王粥粥  发于:2014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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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严子溪从来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更不曾想过可以将赵慎的一颗心全部占满。但纵使如此,骄傲如严子溪,也断然不屑于强占了属于旁人的感情。

几个月来的温柔,如果仅仅是为了透过他传递给别人,那么这样的感情,严子溪不要也罢。

喜欢,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赵慎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他一见严子溪就有些歉意地笑道:“今天从几位大人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过几日就是一年一度的皇家围猎了,上林苑已经筹备了很久,适龄的王公大臣都要一起去。往年我都不在京城,鲜少伴驾外出,今年怕是逃不过去了。”

“什么时候走?”严子溪心里还在想着白日里赵忻说的事情,这会听了赵慎的话,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大约也就是这两天了。说起来,还真是对不住你,带你来了京城,我却没好好领着你四处逛逛。等围猎一结束,我就带你去京城各处看看。”赵慎说着,看到严子溪脸色有些苍白,立刻又忧心忡忡地问道,“子溪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昨天没有休息好?若是累了,我就先送你回缀锦阁吧,回头让周管家传太医来给你好好看看。”

严子溪不着痕迹地避开同赵慎的接触,强笑着摇摇头道:“我没什么事,可能是下午晒书的时候蹲久了,有些头晕,不用小题大做。”

“怎么能是小题大做?你从前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从今往后,我可要替你好好地注意着。”赵慎道。他刚一回府,便听说午后的时候赵忻来过,赵忻那人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眼下严子溪神色疲惫,大约和赵忻也脱不了干系。

他心里微微一动,又问道:“下午梁王来过?可有为难你?”

严子溪一愣,并未将自己和梁王交谈的内容说出来,只道:“毕竟是在宁王府里头,梁王又怎么能为难我?好歹我也是你的幕僚,又没犯什么错,他即便想刁难我,也要顾念着你的面子。他来找我,无非就是因为我是你府上唯一的幕僚,他向来探探究竟罢了。毕竟,你忽然提起幕僚这事,难免让人生疑。”

赵慎一想也是,但凭他的了解,赵忻绝非那么无聊的人,这人既然来见严子溪,就必定是有所目的的。严子溪不说,赵慎便也不逼着他,横竖赵慎都是相信严子溪的,再怎么样,严子溪都不会伤害赵慎。

“梁王这人狡诈多疑,他若是说了什么,你只管听过就忘,不要当真便是。”赵慎温言道。他本不希望将严子溪暴露在赵忻跟前,但既然被赵忻撞见了,却也不能避免他们继续见面。毕竟赵忻还是他的兄长,他又不可能将严子溪当成什么物件一般藏起来。

严子溪颔首,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原本其实想问,若梁王说的是事实,那又当如何呢?想了想,终究把这话咽了下去。这么问起来,倒像是有意责问赵慎似的,又是何必呢?那些赵慎不愿意说出口的事情,他亦不想逼迫着对方说明。若真是相爱的人,不用多言,自会将自己的一切告知对方,可是,赵慎终究有事隐瞒着不愿让他知道,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次次地隐瞒着赵慎?

严子溪心中有事,也无心同赵慎多聊,只在前院坐了片刻就回缀锦阁了。那一屋子的藏书,严子溪起初看到的时候觉得欣喜,仿佛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在再回想起来,却有些寒心。

赵忻口中的那位“故人”是谁?赵慎尘封起来不愿让人知道的那段过往,又是什么样的?踏上京城这片土地,就好似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大门的那头,是一些赵慎不愿意言明的,被尘封起来的过往。

从未感到这样刺骨的冰冷,严子溪回忆着两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心若动了,方知情苦。就连严子溪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遇上赵慎,一步一步,慢慢陷入感情的泥沼里头无法自拔。

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总是严子溪扮演着被动的一方。从初识至今,一直是赵慎心有眷恋,辗转思服,一次次近乎讨好地接近严子溪,连严子溪自己也快要有了错觉,认为和赵慎的相守不过是源自于心底的一份感动,直到今天。赵忻状似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却在严子溪的心间掀起了一阵阵巨浪,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此时的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是爱着赵慎的,那样一份感情,不甚分明,却万分浓烈,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超出了原先的预计。或许,如今的自己,私心里早已不满足于原先设想的短暂相守。

若自己不过是赵慎心里的一个替身……严子溪不敢深究。

感情让人懦弱。在前厅面对笑意盈盈的赵慎,严子溪几乎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为何不敢问?只因为害怕真相太过残酷,一旦戳破,就连现状都无法维持。严子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患得患失,哪怕在当日拿着刀对准赵恒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半分的犹疑。

那一页页夹杂了批注的画册,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在严子溪心里划出一道道深刻的伤痕。

严子溪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了很久,等三更时分才睡过去。他身体本就不好,在丰县的时候急于练功,早就将内里掏空了,这一回长途跋涉大病刚愈,又心绪起伏,后半夜里便发起烧来。他不愿意惊动旁人,竭力忍着不适,到了天亮时分,整个人都热得如同火炭一般,把打水进来的侍墨吓了一跳,

发烧这种事情可大可小,若是长时间高烧不退,即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难免危及性命,何况速来身体孱弱的严子溪?好在侍墨服侍严子溪久了,照顾病人还算熟练,当即便打了一盆凉水来,用锦帕沾了水替严子溪敷在额头。

天色渐渐亮起来,周胜海先前指派给缀锦阁那两个小丫鬟也相继起身了。她二人本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唤作竹桃,一个唤作竹心,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乍看起来分不清彼此,站在一起颇为有趣。双胞胎姐妹心眼实诚,自从被派来了缀锦阁,倒也算得上尽心尽力,这回见严公子生病了,也都急得不行,火急火燎跑去请示周胜海找大夫来医治。她们这么一通嚷嚷,不出片刻,连赵慎也知道了严子溪生病的事情,来不及披上一件外衫就带着承安往缀锦阁走。

严子溪病得昏昏沉沉的,却还残留了几分神志,虽然无力起身,但对于周围发生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怕惊动太多人,本想拦着竹桃和竹心,不料尚未开口就是一阵猛咳,等回过神来,那对小姐妹早已不见了踪影。

赵慎进屋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床沿坐下,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揽,又拿手探了探严子溪的额头,感到那滚烫滚烫的热度后不由心疼道:“怎么这么烫?定然是烧了许久了,子溪你也不吭一声,就那么生生忍着。”随即又虎了一张脸,对着几个下人道,“叫你们伺候好公子,都是干什么吃的?人都烧成这样了才来禀报,先前都干嘛去了?我看就是以前太放任你们了,你们才这般失职!”

侍墨几个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求道:“王爷教训得是,是奴才们失职了。公子夜里向来不喜欢留人在身边服侍,加上昨夜公子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奴才们不曾想到会有变故,就等天亮才进来服侍公子起床,实在是该死,请王爷责罚。”

严子溪听他们诚惶诚恐的,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拉了拉赵慎的衣角道:“算了,别为难他们了,是我要他们去睡觉的,你要责怪,岂不是得先罚我?”

说罢,又忍不住咳嗽了一阵。

赵慎心里满满都是心疼,将环着他的手紧了紧,道:“可不是要罚你?让我这般焦心。我早说过,眼下离了丰县,你大可以将从前那些包袱通通放下,安安心心调理好身体,你就是不听,昨夜定是又想着什么事情劳神了吧?”他话虽然这么说,可眼下除了着急还是着急,哪能真舍得罚严子溪?

“是我逞强了。我只是想着,我来到京城,总也不能老待在宁王府不出去,还是得找个营生来养活自己。不料这么一想,就没注意时间熬了夜。”严子溪叹道。

“这些事情都是小事,只要你高兴,我必然都是依着你的,何苦费神去考虑那些?伤了身子,我可只能将你关在这缀锦阁里静养了。”赵慎道。

严子溪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放松了身体倚靠在赵慎怀里。

他整个人烧得厉害,全身的骨头都似乎被马车碾过一般生疼生疼,重重的冷汗几乎要浸透一身亵衣。这是他练功以来就落下的毛病,不生病还好,一旦生病,身上的每个角落都似乎在叫嚣一般,处处透露着衰竭的意味。唯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敢放任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来,蜷缩在赵慎的怀里不想其他事情。

其实疼也挺好的,至少,疼了,才说明真正活着。严子溪淡淡地想着。

周胜海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请来了大夫。赵慎此刻也顾不得避忌,依旧抱着严子溪不撒手。那老大夫倒是见怪不怪,王孙贵族家里,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多得很,他一个区区大夫,哪敢露出半点异样的神色来?替各式各样的贵人诊病久了,他自然知道其中的规矩,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递给床上互相拥抱着的两个人,便取出了自己的药箱,安安分分替严子溪看病。

老大夫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望闻问切统统上阵,半晌却是重重一叹。赵慎心里焦急,无意听他打哑谜,忙问:“依大夫您看,子溪这病可有大碍?”

“回宁王的话,这位严公子是思虑成疾,气血不调,加之昨夜又吹了风,这才寒气入侵发起烧来,这原本也没什么大碍,待老夫开一剂药来按时服用,再静养几日,就能够痊愈了。”那老大夫捻了捻胡须道。

“既是如此,你为何叹气?”赵慎瞧了瞧老大夫的神色,有些不信。

“老夫所叹的,乃是严公子身上的另一番病症。”那老大夫慢悠悠地看了一眼严子溪,问道,“如果老夫没有料错,严公子幼时可是遭逢什么意外伤过身子根基?”

“咳咳,大夫您医术果然了得。子溪在年幼的时候曾经在雪地里走失,受了一夜的冻,从那以后身子一直不见好。原先请来的大夫都说是因为那时候冻坏了,因此这些年身子比寻常人要弱一些。”严子溪勉强直起身子道。他的身世是个秘密,他每次同别人说起小时候的冻伤,都谎称是因为年幼贪玩在山里走丢所致,只有清远和严家二姨太知道,正是因为那年的大雪,严子溪才被留在了丰县。

“这便是了。公子受冻的时候怕是不超过五岁,孩童的身子骨娇嫩,怎能受得了寒?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算是万幸了。严公子经那么一冻,身体的底子就不甚稳固,理应在后来的日子里精心调理才能慢慢有所起色。不过据老夫看来,这些年公子也并不曾好好养护自己的身子,如今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亏损得更厉害了。公子年纪轻轻,脏腑皆有些亏损之相,实在不是个好兆头,往后要加倍留心才是。”老大夫忧心道。

赵慎听他说得郑重,也是暗暗着急,忙问道:“那依大夫看,往后要如何调养?我府上别的没有,各种补品倒是很多,大夫若是需要用到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

“王爷不必心急。严公子这病势虽险,但到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日后若是能精心调理,倒也没什么,最多不过身子看着比常人虚一些罢了。唯独一点,严公子要时刻注意,无论什么事,但凡需要劳心劳神的,都要适可而止了,尤其是这武功,那是万万不能去练的了。”老大夫沉吟道。

“那是自然。子溪本就不会什么武功,倒无需担心这个,横竖我宁王府侍卫众多,不需要他亲自去学习防身本领。大夫您尽管拿最好的药替子溪调理着,若是有了起色,我自然重重答谢。”赵慎听大夫那么说,也就略略放宽了心。

“严公子不会武功?”老大夫一惊,捋了捋胡子道,“这就奇了,我方才诊脉的时候见严公子内力有所凝滞,还以为是习武不当,原来公子竟不会武功?”

严子溪心里一惊——内力这种事情,一般大夫很少能够诊断出来,他也就十分放心地任由老大夫诊脉,不料眼前这大夫果然医术高明,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他掩饰般地笑了笑,道:“大夫好医术。不过我确实不会什么武功,自从小时候冻伤了身子,我这脉象就一直这样,之前也曾有大夫觉得奇怪,但无论怎么诊都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大约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的脉象天生就异于常人吧。”

那老大夫原先还有些疑惑,不过见宁王和严公子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也就收起了怀疑,点了点头道:“天生异象,倒也是有的。公子的身子实在不适合习武,既然不会武功,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罢,他挥笔写了一张方子。赵慎粗略看了看,便交给周胜海,让他带着人去抓药,自己仍旧陪在严子溪身边。

侍墨等人早已识相地退到了门口,赵慎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低头轻轻蹭了蹭严子溪的头顶,道:“你这个样子,我倒是不放心去参加什么围猎了。不如我明日就向父皇告了假,在家里陪着你吧。”

“胡说,皇上那边,怎能随意敷衍?大夫也说了,我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你该做什么,还是放心去做吧。”严子溪心里感动,看着赵慎的眼神里也带了一丝温情。

“可我要是这个节骨眼上走了,总是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周管家呢。”严子溪放软了声音笑道。这样的温存,即使明明知道是假的,也难免沉溺。

赵慎听着严子溪说“家”这个字眼,顿时觉得万分窝心,也跟着放松了神色,露出一丝笑意来。

过了一会儿,侍墨熬了药上来。严子溪喝了,虽仍旧浑身无力,却不似先前那般难受了,精神也稍稍好了一些。赵慎又拥着他说了一会话,严子溪才渐渐睡去。

赵慎看着他睡熟了,这才动身走到了屋外,召来方铭沉声道:“赵忻昨日来找子溪说了什么,你且去查个清楚,不得有一个字的遗漏!”

30.

严子溪这么一病,倒真是在床上静养了好几天。他在上京的路上就病了一次,时隔不久又一次染上风寒,实在让赵慎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般反复折腾,更何况严子溪向来体弱,要再次养好身体怕是要耗费不少时日。赵慎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严子溪身上,接下去的几天都守在缀锦阁寸步不离,连朝中的事务都交给了旁人去打理。好在严子溪这病症虽然来得急,却并不严重,按着那老大夫的方子调理了一些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

没几日,宫中传来了旨意,命赵慎立即准备伴驾前往京郊猎场。

赵慎心里有些不愿,却也没什么借口可以推脱,只好命周胜海好好照顾着严子溪,自己前去秋猎。

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一去,却是变故陡生。

几日后,皇家的御辇在城郊的大路上缓缓前进。此次出行声势浩大,朝中稍有些官职的大臣都伴驾前往。难得有偷闲的时候,谁都想趁机在今上跟前露露脸,就连平日里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也赫然在队伍当中。

皇帝明黄色的御辇在最前头,赵慎和赵忻因为身份特殊,被召入御辇内侍驾。他二人素来不和,在皇帝面前,却也少不得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来。御辇的内部相当宽敞,简单却不失威仪的龙座前头是一张宽大的矮几,上头放着各式各样精致的点心,在金银杯盏的衬托下更显奢华。赵慎和赵忻一左一右坐在矮几旁,一个望着外头的景色出神,一个则默默地垂首不语。

皇家的人,各自都有一张面皮,私下里如何是一回事,对着皇帝,无一不是顺从温和,不露半点锋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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