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得……便不要放吧。”严子溪阖了眼,叹息似的低声呢喃,那声音轻微得连赵慎都没有听清。
两人相拥着躺了一阵子,赵慎便抑制不住困意先沉沉睡去。他为了秦畅的事情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有了片刻放松,身边又躺着最信任的人,一不小心就滑入了梦乡。累到浑身无力的严子溪却毫无睡意,在夜色中撑起半边身子,细细打量着赵慎不甚安稳的睡颜。
赵慎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即使在当初赵恒的案子一筹莫展之际,也不曾这般举棋不定。严子溪心里清楚,秦畅的事情,并没有像赵慎对耶律信说的那般轻易。赵忻是什么人?若是能轻而易举地见招拆招,秦畅也不至于落到他的手里。赵慎心里的忧虑十分深重,但这事却不能和任何人说,只能一个人默默扛着。
其实,我多么希望你能将整件事情都告诉我,可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提及秦畅呢?是因为觉得我没有能力替你分忧,还是秦畅其实就是一直以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条沟壑,我即使再努力地对你好,也无法填平它?
严子溪深深叹了口气,玉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赵慎在睡梦中依旧紧皱的眉头。赵慎似有所觉,微微侧了侧头,轻声喊道:“少卿……”
严子溪的手猛然顿了顿,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少卿,危险……”
赵慎毫无知觉,依旧沉浸在噩梦里没有醒来。严子溪怔怔注视着赵慎,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若是心心念念想着秦畅,那我算是什么人?我难道会稀罕作为一个替身和你共度一生吗?
舍不得离开,舍不得这个人的感觉逼得他快要发疯,但面对眼前即使在睡梦中仍然不忘秦畅的人,这样的感觉却有些无力。
还要犹豫什么呢?心头的有些决定愈发明朗起来。
“你说,我把秦畅还给你,好不好?”严子溪含笑凝视着赵慎,眸中渐渐氤氲起了一片水雾。
一个是自己爱的人,一个是自己的哥哥,属于自己的戏还没开场,就已经荒腔走板没了样子。若是这一次,自己能豁出一条性命来保全那两个人,岂不是很好?
次日早上,严子溪绝口不提夜间的事情,倒是赵慎对昨夜睡得太死有些抱歉。他本想陪着严子溪说一会话,不料睡意来得太凶,一不留神就睡着了,偏偏梦里还不得安生,眼前一直浮现着当年秦家被打入天牢时的场景。这种明明事情就在眼前发生但是无力阻止的感觉,实在让人身心俱疲。
好在,如今占据了自己整颗心的严子溪不会离自己而去。
纵使赵慎聪明一世,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枕边人严子溪竟然也和赵恒一案有着重大的关联。他想着这几日和耶律信共谋营救秦畅的事情,怕是又有好些日子不能陪伴严子溪,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暗道等事情结束之后,一定要将里头的种种原原本本地告诉严子溪。
早膳是熬得十分软糯的粳米粥。这是赵慎一大早吩咐厨房临时做的,他曾经听老太医说过,刚经过昨夜那些事情,严子溪还是暂时先吃这些清淡的流食比较好。但凡和严子溪身子有关的事情,赵慎一点也不敢含糊,亲眼看着严子溪喝下了一碗粥才罢手。严子溪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对于赵慎的种种照顾却都十分坦然地接受了。
或许,这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这么亲近地坐在一处用膳。
严子溪默默想着,便没有再抗拒赵慎的温柔。
等赵慎出门,严子溪立刻挥退了众人,返身折回缀锦阁,取出了自己从丰县带来的一口小箱子。这只箱子不过是最寻常的木箱,只到人膝盖的高度,上头落着一枚大大的铜锁。严子溪从未说过自己在箱子里面装了什么,赵慎也不问,任由他将东西带进了缀锦阁。
对于这些小事情,赵慎总是尽可能地宽容着严子溪。
或许是被严子溪文文弱弱的表象所迷惑,又或许是对严子溪足够信任,饶是赵慎如此机警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踏破铁鞋苦苦寻觅的宝刀饮霜刃,就被严子溪放在这样一口普通的箱子里带进了宁王府。
严子溪左右看了看,见侍墨和竹心姐妹都听话地没有跟上来,便轻轻将房门锁了,附身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钥匙,轻巧地将铜锁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放在里面的东西。装饮霜刃的匣子十分特殊,从外头看去不过是一架古琴。严子溪精通音律,即便哪天被人发现在箱子里藏了一把琴,也不会引人闲话。正因为如此,严子溪才敢将这东西光明正大地在严府放了许多年,没有引起旁人一丝一毫的注意。不过若是将这把“琴”放在眼前仔细研究就能发现,它其实弹不出一丝调子来,古琴的内部是空心的,里头装着用厚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饮霜刃。
没有人知道,秦家所藏宝刀饮霜刃,其实有两把——饮霜刃世上罕见,既轻便又灵活,更可贵的是杀伤力大大强于普通的刀剑,若是能多制一些用于军中,那对于明国军队而言就是天大的提升。秦墨斋自从得了饮霜刃以后,便想方设法想要制出一模一样的宝刀来,先前秦畅手头那一把,就是饮霜刃的众多仿制品之一。那把刀虽说不是真正的饮霜刃,却是几十件仿制品中最接近实物的一把,无论是在外观上还是在威力上都是难得的珍品,即使是秦墨斋本人,也需要花费一些心思才能辨出真伪,更不用说是本就对饮霜刃真品接触不多的人了。秦墨斋十分满意,把真正的饮霜刃命名为雄刃,而这把赝品则被命名为雌刃。
当年他送走秦悠的时候,特地将真的饮霜刃放在包袱里交给了乳母,假的那一把雌刃却代替了真品,陈列在家中的兵器库。秦畅自幼聪颖,对兵器也有些了解,家中这把饮霜刃虽然看不出丝毫作假的痕迹,但他细细看来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次回家探亲便趁着秦墨斋不备偷偷将东西从家里拿了出来,带到自己相熟的一家铁匠铺子里鉴定。阴差阳错地,倒让假的这把饮霜刃也逃过了官府的眼睛。
这么多年来,真的饮霜刃被严子溪藏在丰县严府,而假的那一把却被秦畅带着走南闯北。
严子溪将饮霜刃从古琴匣子里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番,那神态温柔地就像是凝视着自己的爱人。他昨夜已经想好了,赵慎和耶律信都是了不得的身份,若是贸然出手营救秦畅,不但不会如愿,反倒会引火烧身惹来文帝的注意;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即使计划失败,也不过拼个鱼死网破。到时候只要说赵慎一直以来被自己蒙蔽,和此事全然无关,以文帝对赵慎的爱护,怕也不会有太严厉的责罚。
不过,即使自己能赔上性命,也绝对不能让秦畅折损在赵忻手上。自己这次出手,务必要一击即中。
他这么想着,又从箱子的暗格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将里头的药丸都倒了出来一口吞下。严子溪身体底子差,虽然秦家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可是苦于没有浑厚的内力支撑,一不留神就面临走火入魔的危险,这些药恰恰是用于激发内力的,短时间内十分有效,只是服用多了也非常伤身。他这些年来一直病恹恹的无法痊愈,便是因为多次使用了这药。严子溪的身体早已到了强弩之末,眼下却也顾不得多想,恨不能将这幅身体里面所有的潜能都激发出来。
他准备好一切,又将箱子锁上,这才缓缓站直身子,留恋地环视了一圈。缀锦阁里有太多温柔缱绻的记忆,真也好假也好,自己这一走,便再也无从享受。
以后这里的主人会是谁?是自己的哥哥,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想起自己不在之后,赵慎有可能将那份温柔统统给了别人,严子溪心里就一阵绞痛。可是,本就不应该开始的事情,即使提早落幕了又能怎样呢?
严子溪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取出赵慎送给自己的同心结放在了桌上。结发同心,这东西的主人本就不应该是自己,留下它,也算是个了断。
不忍再看这屋子一眼,严子溪就按着自己之前计划好的唤来了侍墨,说自己要去藏珍轩一趟。
严子溪在宁王府向来是自由出入的,就连周胜海听到严子溪要出门也并未阻拦,只是说了句最近外头不太平,要多带几个人手。严子溪怀抱古琴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带着两个侍卫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宁王府,一路朝着藏珍轩走。严子溪常常走这条路,早就摸清楚了路线,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这条街上店铺很少,平时几乎没什么人经过,是京城里为数不多的“死角”。严子溪看准时机,挥手冲着侍墨的后颈一劈,侍墨便立刻歪歪斜斜地软倒在了车内,连一丝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严子溪扶住侍墨,立刻状似焦急地朝着外头的车夫喊道:“你先停一下,我这小童忽然犯病晕过去了,你们赶紧替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这一喊,车夫连同跟在马车前头的两个侍卫都探过了头来,严子溪眼神一凛,便疾速出手点上了这几个人的睡穴。那些侍卫武功不错,却和赵慎一样,都不会对严子溪心怀防备,因此要制住他们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严子溪翻身一跃,从马车上轻巧地跳了下来,又拿了自己的琴,转身朝着和藏珍轩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严子溪今日要去的,根本不是什么藏珍轩,而是梁王府。
40.
梁王府戒备森严,比起赵慎府上有过之而无不及。严子溪曾经听周胜海提起过,按明国王府的规格来看,里里外外至少要布上三层守卫,寻常的刺客只要触及第一层护卫,后头的人便早已在暗处伺机而动。在这样的环境下,严子溪要凭借一己之力将秦畅救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硬碰硬不行就只能智取。严子溪早就打听清楚了,每天上午,京郊农庄的管事都会亲自去梁王府送菜,这是他可以接触到的唯一一道缺口。
农庄的管事是个姓方的中年人。因为是给王府送的蔬菜,他不敢假手他人,每天都亲自驾着马车办事,时间长了,连梁王府的门卫都十分熟悉他。严子溪特地隐匿了身形,一个人藏在梁王府附近的巷子里,方管事的马车一出现,他就出其不意地将人一掌击晕,捆起来扶到了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下手不重,大约一炷香之后方管事便能醒转,到时候自己若是没有得手,便已经落入了梁王赵忻的手里,倒是丝毫不用担心被苦主找上门来。
等严子溪换了一身农民装扮出现在梁王府偏门的时候,几个门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心里都有些疑惑。来人是张生面孔,可是农庄的马车又做不得假。他们走上前去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见车上的菜式并没有什么问题,便刻意板着脸盘问道:“方管事今天怎么不在?你看着面生,之前似乎并没有见过你?”
严子溪毫无惧色,和善地笑了笑道:“回差大哥的话,我是跟着方管事看顾农庄的学徒,今日方管事病了来不了,又怕耽误了府上的厨房做菜,这才叫我替他送菜来。”
他本就长得清俊秀气,即使穿着一身最粗糙的短褂,看起来也极有教养。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让人放松心防,门房看着他文文弱弱的,便觉得即使放他进去送个菜也坏不了什么事,况且他们这里不过是通往厨房的偏门,离梁王居住的后院隔着好大一段距离,中间守卫重重,就算放人进去了也不可能误入梁王起居的地方。
两个门房略一沉吟,也就放了行。严子溪感激地冲他们点点头,神色间不带丝毫攻击性。
等将一车的新鲜蔬菜都交给了厨房的大娘,严子溪才佯装劳累地甩了甩胳膊。那位大娘也是个热心肠,听说严子溪是方管事的徒弟,便十分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小哥身板单薄,送了那么一大车子菜过来累着了吧?别忙着往回赶了,先喝口茶歇息一会吧。”
严子溪心里求之不得,忙道:“多谢大娘了。我也是头一回出来送菜,笨手笨脚的,您可别笑话我。话说回来,我方才生怕赶晚了遭到责怪,一路上都不敢停下来歇歇,眼下实在内急得很,大娘可否给我指个茅房的方向?”
那大娘笑道:“茅房就在前面左拐,不过此处不比外头,若是小哥你乱走被守卫抓住了,那可是说不清的,你若是想解手,还要快去快回才是。”
严子溪忙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就是借我一个胆子,也不敢再王府里头乱走呀。”
说罢,他便顺着大娘指点的方向往前走去。然而,在确定了那位大娘看不到自己之后,严子溪脚步一转,向着反方向走去。
后院的厨房一类地方往往是守卫最为薄弱的,整个梁王府怕也只有这小小的一块不在守卫的视线范围之内。
既然顺利地混进了梁王府,接下来要如何找到秦畅呢?严子溪驻足想了想,正好看到远处假山后面走来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仆人。那仆人六十多岁年纪,一头花白的头发,手中却提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食盒,看样子是刚刚从厨房出来。严子溪心里一动:一般负责送饭菜的都是些年轻伶俐的下人,偌大一个梁王府,怎么会让一个老人家做这些丫鬟们才要做的活?
几乎是下意识地,严子溪就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不动声色,默默尾随着那老仆。
那老仆人手脚不太灵便,提着食盒慢悠悠地在前头走着,对身后的动静一点也没有知觉。严子溪担心跟得太紧会遇上守卫,特地和他隔着一段距离,片刻之后,便见那老仆人闪身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偏院里。那偏院的门口守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偌大的一个梁王府,其他地方都没有刻意找人把守,唯独这里守卫森严,让人一看就觉得里头大有玄机。
两个守卫十分尽职,大约是遵守主子的吩咐严加看守着。那老仆人连手带脚地比划了好一阵子,又将手中的食盒打开,露出里头的几样饭菜来,表示自己是奉命来送饭的。严子溪远远看着,这时才觉得有几分了然:这老头原来是个哑巴,动用一个哑仆来送饭,显然是有猫腻。
那两个守卫认识这老仆,又看了看他食盒里的东西,大约也觉得没什么,便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送进去。老仆人迅速收拾了食盒往里走,其中一个守卫见他走远了才开口道:“依我看呐,这顿饭怎么送进去,怕又是怎么送出来的。里头那小子也是个硬骨头,昨天王爷都亲自去瞧他了还不愿吃饭,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这人模样生得这般俊俏,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王爷很少对人这么上心。”
“你可别胡说了,小心你的小命!”另一个守卫忙道,“咱俩不过是小小的守卫,看好门就是了,王爷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咱们管?你还要不要命了?”
“也是。”方才的侍卫缩了缩脑袋,似乎有些后怕,也就讪讪地不再说话。
严子溪躲在假山后头等了一阵子,那院门忽然又开了,原先那老仆人拎着食盒出来,两个守卫都将头凑过去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道:“里头那位吃了没?”
老仆人摇摇头,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阵,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早说了,那人是铁了心不吃饭,送进去也是白送。”一个守卫道。
那老仆人又比划了一阵子,大约是说里头的公子要是再不吃饭,挨罚的就是自己了。那两个守卫显然对他会不会受罚没有什么兴趣,老仆人见他们没有反应,这才垂头丧气地拎着食盒往回走。
严子溪看准了时机,身形一闪便跃到了那两个守卫身后,手指疾点封了那两人的睡穴。他到底不愿伤及无辜,因此并没有使出什么厉害的招数来,不过那两人一时半会却是醒不过来的。
院子里头十分安静,严子溪背着饮霜刃,放轻了脚步往里走。此处位置偏僻,处处透着一种很久不曾有人居住的气息,但从这里出发,无论是走到梁王府的哪个出口,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被关在这里的人要是想逃出去,赵忻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带人围堵。况且,这里虽是梁王府内宅,却同其他女眷隔得十分遥远,丝毫不用担心会有家眷误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