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翔抬头万分凄惨地看了他一眼,霎时流下两行清泪,只听他喃喃道,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邵若拙慌乱道,
“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啊!”
薛翔只是轻轻摇首,不断流下泪来,他狠狠地推开邵若拙,邵若拙抓住他的手,发觉他手心冰冷,便是紧紧握住放在自己心口,他只听薛翔凄厉道,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邵若拙!你毁了我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争到的地位,我手足的兄弟,我的名誉,我的自尊……没有了!统统都没有了!”
邵若拙听了,不敢说话,顺下眼去万分为难,他又是低声道,
“你还有我……”
薛翔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怒骂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能把地位还给我吗!你能把兄弟还给我吗!你不能!你不能啊!”
他一把扯住邵若拙的衣襟,双目含泪,颤声道,
“你把一切都还给我!你把我的一切都还给我啊!”
邵若拙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只敢悄声道,
“我做不到……”
薛翔猛地抬脚踢在他胸口,将邵若拙踢倒在地,他只厉声道,
“还给我!把这些都还给我!还给我啊!”
邵若拙无法反驳,也不去躲开他的脚。薛翔运足了力气,就如当时恨他打姚音那般,狠心踢在他身上,骂道,
“邵若拙!你还给我!把我的弟兄还给我!还给我!”
他每说一句便踹在邵若拙胸口一次,李诀见势不妙,忙跑上前来抱住薛翔,却惊觉他腹上一团隆起!吓得立即缩回手去。
薛翔只红了双眼,每脚都狠踢在邵若拙心口,直到他猛然间咳出血来,可邵若拙仍是不躲不闪,任由他的动作,听薛翔骂道,
“姚音没了!薛烈没了!我的弟兄都没有了!你死一次不够,死两次三次也不够!我要你在地狱受苦,偿还他们的血债!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李诀眼见邵若拙吐血,心下大叫不妙,又不敢去抱薛翔,他闪烁了几下目光,伸出手来,趁着薛翔不注意,狠狠一手刀劈在薛翔颈上。薛翔登时失去意识,便要倒在地上,邵若拙见状瞪大双眼,眼见薛翔倒地,撑起身子垫在薛翔身下,好险没让他摔着。
李诀立时叫起,
“大哥!”
邵若拙撑着口气,抓着李诀叫道,
“照顾好他!”
说罢咳出一口血来,登时倒地昏迷不醒。
李诀见这两人都倒了,顿时急眼,叫道,
“来人!快来人啊!”
11.1.沉默
情意难绝渐成霜。
军队在遇袭之后迅速整队重新出发,浩浩荡荡地继续凯旋之路。
李诀正骑着马慢慢走着,走到薛翔的马车旁边,他本欲伸手掀开帘子瞧一瞧,但忽地一阵后怕,便缩回手来,耷拉着脑袋甩了几下缰绳。
这时便听一阵清脆的铃音,车里出来个人,坐在了车夫身边。姚音向前张望了几下,不见李诀,恰是侧过头来,看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叫道,
“啊喂!”
李诀立即仰起头来,见是姚音,很快又垂下头去,嘟囔着抱怨道,
“人家不叫啊喂!”
姚音见他不理,挑了挑细细的眉,伸出一只脚去用脚尖轻轻踹了踹李诀的马头。马儿嘶叫了几声,将李诀摇晃起来。李诀拉了拉缰绳,将马儿安抚下来,抬起头有些气哼哼地盯了姚音一眼。
姚音见状哈哈一笑,拍起手来,手腕上铃铛铃铃响个不停。
李诀不禁有些生气,鼓起腮帮子哼了哼,道,
“你还笑!我大哥和你家薛翔都躺着呢!你倒高兴了!”
铃铛哗啦响了一片,姚音抱起手来,两条细腿悬着空晃悠着,轻飘飘地瞪了李诀一眼,道,
“我才没高兴!只是看你的模样,怕两人坐在一起只顾伤心,反教他们二人更难堪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点儿不懂大人心思!”
说罢瞪了李诀一眼,甩过头去。李诀听他清清脆脆如铃如音的声音,心底也不禁软下来,顺下眼去四下里瞟了瞟,颔首道,
“也是。他醒过来了吗?可别被我打傻了。”
姚音瞟了他一眼,晃荡着小细腿,道,
“大人由我照顾着好得很,你还是去看看你家大哥吧。”
李诀闻言挠了挠头,有些难堪道,
“军医在治着呢,我插不进手,干看着也招人烦。这不,就先来看看你……”
姚音顿时斜过眼来。李诀忙改口道,
“你家大人!”
姚音这才灿然一笑,大眼睛眨呀眨的,睫毛又是拉得细长细长,冬日里暖阳洒下来,更显得他整个人水灵灵的。
李诀看着,便不觉痴了。姚音见着他的模样,心里是乐乎的,但面上又是一哼,自怀中掏出个药瓶来丢给李诀,别过头去,慢悠悠地道,
“这是给你大哥的,一次吃一颗,一天吃个两回,吃完便好了。”
李诀忙捧在怀里,连连点头,姚音见着欢喜,可是又倔倔地不想轻易原谅他,便放重了声音道,
“小心着吃!丢了我就不给了!记着没!”
李诀忙是点头,道,
“好好,小心着,一定小心!”
姚音斜了他一眼,复又眯起眼来威胁着道,
“上回的帐我还记着呢!以后你要是再敢碰我家大人一根寒毛,我!”
他说着便抬起手来,李诀忙是抬手挡住脸,大叫道,
“我不敢我不敢!”
姚音这才收了手,有些得意地一笑,催促着道,
“快滚吧快滚吧!”
李诀诶诶地应着,便想掉转马头走了,又回过身来,对姚音道,
“你也别上蹿下跳的,多注意休息,药得按时吃。”
姚音又是眯起眼来瞪他,李诀拉起缰绳边走边道,
“我走了我走了!对了,”
他极力地扭过头来看向姚音,微微一笑,道,
“回去再给你买俩挂脚上!”
说罢便纵马而去。
姚音望着他的背影,见他渐渐走得远了,便顺下眼来看着手腕上的铃铛,嘴角迅速一挑复又平淡下去。
他只在外坐了一会儿便掀帘进到车里,正见薛翔艰难地坐起身来,一绺绺发垂在额前,有些杂乱无章的模样。
姚音忙是唤道,
“大人醒啦?”
便是上去扶住他,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又顺手替他掖了掖被子。
薛翔的目光在自己臃肿的腹上徘徊了一阵,终究是没有抬起,复又渐渐黯淡,最终他阖上眼去,将头微微侧到一边,一言不发。
姚音看着他的模样,摸不准他的心思,犹豫了一下目光,拿过水来,道,
“大人,先喝口水吧。”
薛翔没有回应。姚音放下水,又道,
“那吃点东西吧,大人许久不曾进食了,会饿坏孩子的。”
薛翔覆在腹上的手微微动了动,他缓缓睁开眼来,闪烁了一下目光,低声唤道,
“姚音……”
姚音忙是应声,
“诶,我在呢大人。”
薛翔也不抬起眼来,只是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声音道,
“你没事,我很高兴。”
姚音闻言,却是心头一颤,慢慢地低下头去,又听薛翔一字一顿道,
“现在,我只有你了。”
姚音抬起头来看着他,复又顺下眼去抿了抿唇,他抓住薛翔的手,安慰道,
“大人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有舍方有得,大人失去了这些,可能就会得到更多更好的。只要忍得一时之痛,地位和荣耀,都可以再来!”
薛翔闻言,抬起头来淡淡看了姚音一眼,姚音见他眼中的黯淡之意,心中渐渐生出一股痛惜。
他从未见过薛翔这般落魄,即使当年被困山谷断水断粮五天五夜,姚音都不曾见他流露出丝毫颓废之意。也正是凭着这股自信,薛翔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可如今,他已两手空空,连心,似乎都被人挖走碾烂。
姚音见他缓缓颔首,听他道,
“是、是,地位可以再来,金钱可以再来……”
他的目光又迅速灰暗下去,只见他的双手紧紧握起,死死地揪住腹上的锦被。姚音听他仿佛费尽气力地低吼道,
“可是我的兄弟我的自尊回不来了!我曾经引以为荣的一切都被毁了!都回不来了!”
薛翔道罢,眼角迅速地流出泪来,他紧紧闭上眼去,缓缓仰起头,不停颤声道,
“回不来了,都回不来了……我的一切……”
姚音见他失意,不觉悲从心起,狠狠握住双拳,竭力压抑着悲伤之意,只宽慰道,
“大人勿要伤心,当心身子……”
薛翔缓缓睁开眼来,低下头去盯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他的手揪紧了被褥,他闭上眼去,滚烫的泪珠顿时啪嗒啪嗒地打在他手背上。姚音见他的脊背不停发颤,便伸出手去在他背上轻轻抚着,轻声道,
“大人还有孩子,失去的一切都可以再回来,可是孩子是唯一的。”
薛翔听了,睁开眼来,心里升起一股冷意,他颤颤地吸了口冷气,满嘴的冷意与涩意,他只毫无感情地坚决道,
“姚音,帮我打掉它。”
姚音登时双目圆睁,手堪堪僵在空中,一时都愣住了。待他回过神来,又听薛翔道,
“帮我打掉它,我不想要它。”
姚音立时缩回手来,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复又伸出手去捧住他的肚子,勉强笑道,
“大人睡太久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
薛翔猛地抓住他的手,也不去看他,只是重复道,
“我不想要它了,帮我打掉它。”
姚音转眸看了他一眼,惨声叫道,
“大人!”
薛翔抓着他的手紧了紧。姚音转眸看着他沉隆的腹部,一手轻轻地抚着,道,
“这么大了,不是说不要便不要的。你爹爹他和你说玩笑话,莫要在意。”
薛翔抓住他另一只手,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狠心道,
“我不能生他的孩子!他和我有深仇大恨!我不可以为他生子!”
姚音听他狠心,却是道,
“大人你糊涂啊!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因着一时之痛而使你终生抱憾呐!”
薛翔的目光颤了颤,最终是坚定下来,他松开姚音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腹上,冷绝道,
“它是邵若拙的孩子,我不想要它!”
姚音忙是道,
“它也是大人你的孩子,你便是对亲儿也下得去如此狠手!”
薛翔沉默了一阵,继而双手捂脸,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
“我不想要它……看见它我便会想起邵若拙,想起我的兄弟们惨死在他剑下,我恨他!我恨死他!我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用他的骨灰去祭奠薛烈!”
他又是伸手捂住自己的腹部,眼中已是泪光闪烁,惨声道,
“可我不想恨这个孩子……我宁愿不要它,宁愿它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间!”
姚音将手贴在他冰冷的手上,盯着他的肚子,冷静地道,
“来不及了,孩子都快足月,只可能早些生下来,没有打掉的理由。你若真是可怜它,大可以在它一出生就将它掐死,你可狠得下心肠?”
薛翔浑身一震,却也不敢说话。姚音冷冷看了他一眼,硬着心肠,恶毒道,
“还有一个办法。便是你喝下催产药去,忍住痛不要用力,由我将你的双腿捆紧,堵住产道,胎儿便不得降生。可是此法违背法则,定是惨痛无比,产子本就痛苦,何况你还要逆行。这种痛,你可忍得住?”
薛翔闻言,不由紧紧抱住肚子,双眸渐渐收紧,目光发颤,一时不敢说话。
姚音见状,仍是不松口,继续道,
“若你忍得,熬个几天几夜,待得羊水流尽,胎儿便会慢慢窒息死在腹中,到时你再将它产下也可。只是产下的胎儿会浑身青紫,状如僵尸,你就不怕这孩子的亡魂会日夜缠着你,骂你定要置他于死地的狠心与恶毒吗!”
薛翔顿时心下大骇,脊背发冷,双眸紧缩,他蜷起身子紧紧地抱住肚子,惊慌失措道,
“不要!不要了!我要它平平安安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姚音闻言,轻轻勾起唇来,伸手捂在他鬓发尽湿的额上,冰冷冷地道,
“大人现在知道怕了?”
薛翔紧紧闭着眼,喘着气不敢说话,双手护着肚子,眼泪顺着面颊不停地淌下。姚音摸了摸他的额头,安抚道,
“大人莫怕,我定不会这样待你的。若不是你说这狠心话,我也不会这般唬你。小儿本就无辜,你何苦为难它?”
薛翔闻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肚子,伸手轻轻地抚了抚,阖上眼去重重地颔首,道,
“是我错了……”
姚音听他认错,只在嘴角上微微笑了笑,道,
“那我拿些干粮来大人勉强吃点,不要饿坏了孩子,可好?”
薛翔轻轻颔首。姚音便走出车去,准备叫李诀拿来干粮。
11.2.
这般一连过了三日,薛翔一直由姚音照顾着不曾露面,而邵若拙自是没有再来见他,只是纵马到了薛翔马车外的时候稍稍有些停留,可很快便是离去。
只有在见到姚音时才邵若拙停下步来,细细地问他薛翔的情况,姚音只一五一十地答了,也不多说什么,但看着邵若拙的眼神是出离的冷漠。邵若拙心底明白,也不喜戳穿了让彼此难堪,渐成点头之交,对姚音不冷不热。
便这般僵着过了大半个月,军队走走停停地也走了大半路程。这日天晴日暖,风也吹得不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姚音掀开车帘来,见外头阳光大好,便扎起帘来让光透进来。薛翔正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一时暖光照进来,他伸手挡住阳光,摸了摸肚子,淡淡道,
“是晴天。”
姚音的伤已是完全好了,他露出一张笑脸来,凑到薛翔身边妖媚媚地一笑,叫道,
“大人~~”
薛翔眯着眼,见他细眉微挑,眼睛晶亮晶亮地,倦倦地打着呵欠,一脸了然道,
“出去玩吧,总和我呆着也闷得慌。”
姚音笑得眯起眼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和薛翔商量着道,
“等傍晚队伍停下来吃饭的时候我带大人出来走走,透透气对孩子也好。”
薛翔摸了摸较之前滚圆了不少的肚子,疲惫地眨了眨眼,道,
“不了,还是少露面的好,免得惹出事端。”
姚音听他拒绝,顿时有些泄气,又劝着道,
“去偏僻的地方走走嘛,别被人瞧见就好了。”
薛翔对他素来宠溺甚至有时会包庇,不忍伤了他的心,便道,
“好好,我先眯一觉,到时你来叫我。”
姚音闻言更是笑得灿烂,连连点头,铃铃地走到车外去,看到不远处的李诀,冲着他招了招手,叫道,
“啊喂!”
李诀正无精打采着,想着如此好的阳光没人陪伴真是可惜,听见姚音的声音,顿时双目一亮,登时一拉缰绳,纵马跑到他身边。
姚音灿灿一笑,恰如桃花盛开冬季,鲜艳异常。李诀不觉一愣,姚音趁机在他身上借力,飞身坐到他身后去,大大咧咧地伸手环住李诀的腰抓过他手里的缰绳,一夹马肚轻喝一声,便抱着李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