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下——香叶桃子
香叶桃子  发于:2014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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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君烈一阵头痛,面无表情地说:“她叫幺幺,暂时住在这里。”

叶鸿生说:“子然,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阮君烈恍若未闻,说:“她可以做些家务,你就专心军务,其他不用管。”

叶鸿生手指在颤,他紧紧攥着拳头,几步冲到桌前,按住纸面,叫道:“子然!你不是和我……”

阮君烈抬起头,眼中精光乍现,厉声喝道:“住嘴!”

叶鸿生被他喝住,一下呆在那里,慢慢眨动眼睛,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叶鸿生看着阮君烈,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飘渺地说:“子然,你不是答应过我了?让我陪你?”

阮君烈盯着叶鸿生,恨恨的,低声道:“不要杜撰!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叶鸿生好像被人猛揍了一拳,脸上一阵赤红,青筋暴起,他喘息了一会,脸上又变得煞白。叶鸿生对阮君烈笑一下,说:“是这样的……是,你没有答应我……”

笑容说不出的惨。

阮君烈无法对视,扭头不看他。

叶鸿生低声重复道:“你没有说过什么,是我自己……”

他的声音好像梦游一样,带着一种绵绵不尽的悲酸之意。阮君烈听得难受,喉咙发紧,拽了一下衣领。

阮君烈站起来,将桌上的东西收一收,打开抽屉,找电报,说:“过几天,你代我去徐州。有一个军事会议,商定各自防区的事宜……”

阮君烈吩咐了一阵,叶鸿生没做声。

阮君烈捱不过这死一样的沉寂,又说:“宾卿,幺幺住两天,我就送她回去。战事紧急,现在虽然还没开始打,我也没什么心情风花雪月,解闷罢了。我对这些事情没兴趣……”

叶鸿生依然没声音。

阮君烈辩解道:“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家在哪里……”

阮君烈正说着,就听到门响了一声,他转身一看,叶鸿生已经推门出去。阮君烈咒骂一句,甩开椅子,追到门口。

叶鸿生戴上军帽,步履匆匆地跑下楼去。

阮君烈冲他大叫一声:“宾卿!”

叶鸿生没有抬头,快步走过庭院,穿过两门。

阮君烈跟在后面,冲下楼,风风火火地踹开二门,一路高喊着,想喝住他。

叶鸿生一路跑出大门去,拽了一匹马,骑上去,拍一下鞍。

阮君烈叫道:“宾卿!你去哪?给我下来!”

马蹄翻动,叶鸿生眨眼不见了。

阮君烈咂舌,用力捶了一下门,发出嗙得一声闷响,愤愤地回到后院。卫兵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都围过来,等着阮君烈发号施令。

阮君烈没好气道:“站岗去!”

卫兵们急忙散开。

阮君烈憋着气,回到后院,看到小女人在晾衣服。阮君烈从她手里抢过衣服,粗暴地说:“别洗了!你老实点。”

小女人瘪着小嘴,把袖子放下。

阮君烈将她捉住,一路扯到前院,放在椅子上,对卫兵吩咐道:“前面还有房间吧?快收拾一间出来,给她住!”

卫兵们骚动起来,收拾房间去。

有人多事,说:“长官,你不留她过夜?”

阮君烈发作道:“叫你们去打听她是谁家的,到现在没个屁消息!快给我去问!问不出来,明天把她送到彭镇长家去!”

小女人呜咽着,哭起来。

阮君烈不耐烦地走开,自己走进二门,对卫兵说:“不准放她进来,听到没?”

卫兵们应道:“是!长官!”

第54章

阮君烈回到楼上,心烦意乱地坐下。

茶杯盖子在桌面上反放着,滴溜溜地转。阮君烈顺手抄起来,用力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他还不解恨,又拿起快空的茶杯,一并砸了。

发泄完之后,阮君烈从抽屉里找出怀表,放着桌上,拿出地图和情报信息,继续拟定作战部署。他画了好几次,怎么画都觉得不合心意。

阮君烈扔掉笔,拿出香烟来抽,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天花板和粉墙都很干净,叶鸿生刚搬回来的时候,替他打扫过卧室和书房。

阮君烈一阵烦闷,吐出烟圈,静静的等时间滑过去。

楼下的卫兵在走动,给幺幺收拾出一个房间,调笑着,把她赶进去。卫兵们去买菜,打扫宅邸周围。窗外传来小贩们卖甘蔗、卖西瓜的叫声。

阮君烈看了一眼怀表,快到中午了。他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一眼:他的面容平静,没有什么异样。

阮君烈自己拿笤帚扫掉一地碎片,下楼去。

厨子烧好饭,卫兵来问他要不要开饭。

阮君烈尽量轻描淡写地问:“叶参谋回来了?”

卫兵们都摇头,说:“没有。”

阮君烈暗自咬牙饮恨,说:“开饭吧。”

厨子按照昨天的吩咐,做了叶鸿生喜欢的菜色,阮君烈一个人默默吃掉,回到房间休息。中午太阳很大,河面上泛着白光。卫兵把水泼在石板地面上,宅子里也蒸出一股子热气。

阮君烈躺在床上,养精蓄锐。

等到下午,太阳终于偏过去一些,阮君烈下楼来,叶鸿生居然还没有露面。阮君烈演了一上午没事的样子,这时候也心急起来。

阮君烈叫人备马,他要去镇外看看。

卫兵们要给他开吉普车,阮君烈说:“不用。”

阮君烈挑出一匹健壮的快马,从槽边牵出来,跳上去,挥鞭子抽了一记。马儿撒开蹄子,朝着镇外跑去。

阮君烈风尘仆仆地赶到镇外军营。孙仲良听到消息,慌不迭跑出来,叫人去买菜。

阮君烈坐在马上,挥手说:“不用忙,我就是来找一下宾卿。他来过吗?我有急事要和他商量。”

孙仲良仰头看他,说:“叶参谋来过,让我派一队工程兵过去学习一下,搭把手。他中午吃过饭就走了。”

阮君烈问:“他去哪了?”

孙仲良茫然地看了看远处,说:“他没有回司令那里吗?我看他就是回去了……”

阮君烈耐着性子问:“他去哪个方向?”

孙仲良指着大路,说:“他从这里回去的。”

阮君烈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是回镇上的路。阮君烈挥鞭驰回小镇,一路上哪里看得到叶鸿生的影子。阮君烈暗骂一句:被惯出毛病了!

看来叶鸿生没有失去理智,是专门甩脸色给自己看。阮君烈青着脸,拨转马头,奔向镇内的营地。十五师驻扎在学校里,士兵们正在玩球,玩器械消遣,见到阮君烈脸色铁青地奔进来,立刻有人吹号,叫集合。

阮君烈点了一队士兵,让其他人解散。

阮君烈命令说:“有急事,你们在附近找一下参谋长。看见的人立即报告,不许惊动他。”

这个命令很奇怪,看样子是要抓捕参谋长。士兵们慎重地点头,四散开。

等他们发现叶鸿生,晚霞已经出现,太阳开始落山。一个士兵跑回来,报告说:叶鸿生在废弃的旧渡口,站在水旁边。为了防止他逃跑,士兵们已经偷偷将他包围。

阮君烈奖励了这队士兵,命令他们集体回营地去。

士兵们莫名其妙地走了。

阮君烈猛挥一鞭,朝着旧渡口策马飞奔。火头落下后,天空变成灰蓝色,一大片红云聚集在西边,只有一朵白云飘在天空中,落落不合,矫矫不群。阮君烈远远就看见叶鸿生,他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在看河里流动的清波。

阮君烈跑到跟前,跳下来,急急地叫了一声:“宾卿!”

叶鸿生好像没有听见,没回头。

阮君烈丢下马,往他旁边去。这一处渡口很浅,水流湍急,只有石头,石头上面爬满青苔。阮君烈小心脚下,跨到石头上,站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

叶鸿生回过头,对阮君烈忧伤地笑了一下。

阮君烈找他半日,急得快发疯了,心浮气躁的,正准备训斥他,不知怎么又心虚起来,说:“宾卿,你在这里做什么?不回去?”

叶鸿生对着河里的倒影,说:“我想一个人呆会……”

阮君烈看一眼,水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小舟在追逐着晚霞,慢悠悠地,往岸边摇动。阮君烈抹一下汗,说:“别看了。我明天送幺幺走,你跟我回去。”

叶鸿生不做声,黯然低着头。

阮君烈心头火起,冷笑道:“怎么?你还不满意?”

叶鸿生带着诧异,抬起头,看他一眼。

阮君烈发作道:“我今天就送她走!你别在这里看了,跟我回去!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忘了现在还在打仗吗?!”

叶鸿生终于站起来,拍了拍军服。

阮君烈松一口气,上去帮他理理军服,掸开落在叶鸿生肩上的飞蛾。

叶鸿生站在原地,忽然开口说道:“子然,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阮君烈动作僵住,放下手。

叶鸿生望着远处,喃喃道:“你烦我……”

阮君烈蹙起浓眉,斥道:“你瞎想什么?”

叶鸿生哽咽了一下,猛然上去抱住阮君烈,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腮,重复道:“子然,你烦我,讨厌我。”

阮君烈一阵急促的心跳,慌乱地挣扎着,又不敢推叶鸿生,怕把他推下水。

叶鸿生说:“子然,你并不喜欢她,少她一夜也没什么。你是怕我没完没了地缠你。你就这么烦我吗?”

叶鸿生失魂落魄地闭上眼睛,说:“我不会永远缠着你的,不会的……”

阮君烈心里一阵煎熬,不吭声,停止挣扎,用手按住叶鸿生的脊背。

阮君烈并不是一个耽于肉欲的男子,叶鸿生知道。即使阮君烈喜欢女人,享受女人的风情与温柔,但是决不至于忍耐不住。阮君烈宁可和女人睡觉,也不乐意等自己回来,叶鸿生感到自己被嫌恶了。他的满腔热忱,对阮君烈而言,是一种负担。

阮君烈的心思被说穿,顿时缄口不语。阮君烈搂住叶鸿生,拿手抚摸他的脊背,惶惶然,生出一种恐惧。

阮君烈心里难受得很,柔声说:“宾卿,你不要想这些好吗?”

叶鸿生痛苦地说:“我做不到,我喜欢你……”

阮君烈提高声调,斥责道:“不准你这样!”

叶鸿生抿住嘴唇,不再说话,茫然地看着岸边的花朵。岸边开了一茬木槿花,花瓣重叠娇柔,从柔白里盛放出一片殷红,红到极致就骤然凋谢了。凋零的残花落在水面上,好像泼洒出一片热血,逐水飘零。

叶鸿生放开阮君烈,怔怔地看着水面。

阮君烈叫了他几声,见他不言不语,面色凄楚,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

阮君烈扳过叶鸿生的下巴,不许他看别处,将他整个人搂住,急切地解释道:“宾卿,我没有烦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阮君烈吞咽一下,迟疑着,吐露道:“你说我口是心非也好,薄情寡义也好。宾卿,不管你是怎样的人,心里怎样想,这都是丑事,是上不了台面的!会被人笑话!我们本来清清白白的,为什么非要这样做?我没法和你成亲的,没法天长地久!不如尽早回头!”

叶鸿生低喃道:“我没要你和我成亲……”

阮君烈一阵泄气,低下声气,哄道:“宾卿,我们不能和以前一样吗?”

叶鸿生听了,泛出苦笑。

叶鸿生捉着阮君烈的手,贴在颊边,伤感道:“子然,我该怎么样呢?我是活人,我有知觉啊!”

阮君烈摸着他微凉的脸颊,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叶鸿生执起阮君烈的手,亲了一下,又说:“再说,我们已经和过去不同了。你非要和过去一样,过去……你会这样待我吗?”

阮君烈尴尬地咒骂一句。

叶鸿生怅然微笑着,轻轻拥住他,说:“我不会一直缠着你,不让你成亲的。”

阮君烈生气道:“我都跟你说了!不是为这个!”

叶鸿生顺从地点头。

阮君烈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粗声道:“你就准备这样,一辈子为我望穿秋水?阴阳不调地过下去?”

叶鸿生笑了起来,在阮君烈的额上亲一下,说:“我的一辈子不会很长。”

夜色弥漫开,天空开始变暗,一簇星光在天边若隐若现。叶鸿生望着那些星子,轻声道:“子然,你觉得我们能活多久?”

阮君烈一下安静下来,与他一起看向天空。

天空中有一片星辰,都是细碎的小星,中间还有一个位置,是将星的位置,还没有亮。阮君烈与叶鸿生都相信,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伙伴,他们的骸骨化成山脉,凝固在山川大地上,而他们的精魂都升上天际,凝结在一起,变成了星辰。

叶鸿生望着夜空,上面有他认识的好些人。有他曾经的军长、团长、连长、战友,还有罗鼎文、丁云鹏等等,很多很多人。他们在夜空中召唤他。

叶鸿生沉静地说:“子然,我也会去的,会和他们在一起。”

阮君烈收回目光,捉紧他的手。

叶鸿生垂下眼帘,朦胧地望着阮君烈,又说:“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去那里。你应该过好日子……”

阮君烈不快道:“我也会去的,我又不是酒囊饭袋!贪生怕死!”

叶鸿生忧愁地笑着,自言自语道:“是,你不是……”

阮君烈抓住叶鸿生的肩膀,说:“你不要想那么多!还没打仗先想着死,贪生怕死不好,你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也不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只该一心一意想着怎么歼灭敌人,其余的,全不是你该想的东西!”

阮君烈皱着眉头,问他一句:“懂吗?”

叶鸿生微笑着,点点头。

一心一意想着怎么弄死阮君烈,显然不是他想干的。帮着阮君烈大开杀戒,剿灭共军,也不是他想干的。但是叶鸿生还是感到快乐,接受了阮君烈的宽慰。

天色越来越暗,阮君烈捉住叶鸿生,带他跳下石头,准备往回走。

叶鸿生拖住阮君烈的手,唤道:“子然……”

阮君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叶鸿生说:“子然,我不求一辈子,只求你现在忍耐一时,试试同我在一起,不要想着其他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到时候告诉我。我以后都不烦你。你喜欢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阮君烈心头一阵刺痛,抢着道:“我说了,明天送她走!她不会回来,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叶鸿生低低的恩了一声。

阮君烈心里又不痛快,拿出自己的马鞭,说:“你刚才的话,我答应你。倘若我做不到,就让我变成这样。”说着,他用力拗断鞭子,发出一声脆裂声。

叶鸿生脱口而出:“不好!”

叶鸿生地心慌意乱抱上去,搂紧阮君烈,伤心道:“我不要你死!你不要乱讲!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

见叶鸿生痴得要命,一下就把要死要活的话说出来,阮君烈臊得脸红,挣开他的手,恨道:“你也知道这不好?那就少说两句!”

阮君烈挥开叶鸿生,自己去牵马,把吃草的马拽过来。

阮君烈骑上去,坐在鞍上,又对叶鸿生说:“话说回来,倘若我实在没法顺你的意,如你的愿,你不许同我断绝来往,自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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