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大道 上——水墨西洋
水墨西洋  发于:2014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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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十七岁,谢初遇到白翌宁 十七岁,宗诚失去景声 时光齿轮旋转,最终走入一条杀戮大道 这条无神的、无边的、无尽的大道 我陪你走下去 喜欢的话,希望能收个藏,留个评^_^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都市情缘 强强 黑帮情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初宗诚白翌宁 ┃ 配角:许容砚白钧白沐月 ┃ 其它:叶千影修何轩 上卷:时光与信仰之殇 第1章:出狱(一) 谢初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揉皱的纸条,迟疑很久,终于还是拿起手机,拨打了纸上所写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一个男人说:“你好,哪位?”语调刻板,不是宗诚的声音。 谢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阿开吧,我是谢初。请问诚哥在吗。” 对方似乎也怔了片刻。短暂沉默后,生硬地说:“诚哥在忙。你有什么事?” 如果对方是宗诚,谢初还有可能把话说出,对方是阿开,谢初便有些难以启齿。 除了宗诚,阿开对任何人都充满警惕。而且谢初总感觉阿开对他的态度里,除去习惯性的警惕,还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你倒是说话啊。”见谢初不语,阿开催促。 谢初只好硬下头皮:“阿开,麻烦你转告诚哥,我出狱……两个多月了。如果方便,拜托诚哥……帮忙介绍份工作。最普通的工作就好,我想……” “行了知道了。”阿开打断,“没别的事儿了吧。”迅速挂断电话。 谢初其实还有些想说的。他想问问宗诚现在身居何处,过得怎样。转念想,如果自己询问阿开,阿开必定会粗鲁地回答“你问得太多了”之类的话。 他求一份工作,阿开给他一个并不确定的结果。 两个月前,谢初走出监狱高耸的铁门,一路辗转,重新回到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城市。 赫然发现,城市早已不再是曾经的样子。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他独自穿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也没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存在。 谢初努力地寻找工作。 可现实是,每当对方得知他入狱的经历时,都会骤然变色,用看待异类的眼光,将他拒之门外。 谢初只能打零工,未亮的清晨跟其他人一起下工地,汗流浃背地干到深夜,才能拿到当日的工钱。晚上他睡在木板拼合的简陋帐篷里,头发凌乱,衣衫脏破,身上散发一阵阵汗臭味。周遭鼾声噪杂,谢初盯着木板缝隙里的星空,久久不能入眠。 五年的监狱生活,恶劣百倍的状况都遭遇过,现在的状况,并非无法忍受。 但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在久久地考虑里,他多次想到宗诚;又因为自己的性格,多次不能付诸行动。 现实比想象的还要冷漠残酷。 他做活的建筑工地被认为违规使用地皮,陷入停滞状态。失去收入,钱越用越少,谢初用口袋里最后的一百多元,买了一部廉价的国产手机。 他用这部手机拨通了宗诚留给他的号码。 当谢初认为不会再有回音时,手机在某天晚上突兀地响起。 谢初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阿开直接了当地说:“明天下午两点去三环西北角的墨园,到七包厢见一个叫张淮的人。张淮在T城很有分量,也罩下面人,你老实点,好好跟他混,他不会亏待你。” 听到阿开的话,谢初一下子就醒了。 在监狱里,他就听别人提起过张淮。张淮在T城黑道声名赫赫,势力很大,也很讲义气。但据说用人十分挑剔,很多人想跟他,他不要。身边之人都跟了很多年,个个都是忠心耿耿的精兵强将。 以宗诚的能量,这大概只是一句话,便能让张淮点头同意的事情。但宗诚竟然真的帮他安排,本身已是超乎意料的关照。 偏偏,宗诚的费心,“费心”在与谢初本意背道的路上。 谢初说:“诚哥的好意,我很感谢,但我并不打算在道上混。” “娘的!”不待谢初说完,阿开骂起来,“诚哥肯帮忙,你就该知足了。你他娘还罗里啰嗦!” 谢初默然地拿着手机。 “你不混还能干什么?你要记住,你他妈蹲了五年牢,犯的还是……” “够了。”谢初隐隐动怒,“我关过一次,已经受够,绝不想被关进去第二次。我现在出来,只求一份普通人的工作。诚哥费心帮我,我很感激,请向他转告我的谢意。” 阿开那边听到谢初发冷的语气,一时噎住。 “那么,我挂了。” 在阿开说话前,谢初挂断了电话。 好不容易决定打电话联系宗诚,又轻易地,拒绝了宗诚的关照。 谢初有点后悔自己的鲁莽。 找不到工作,陷于四处碰壁的困境,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宗诚,却没考虑到,宗诚给予人帮助,只会按照宗诚的逻辑。 他们在监狱时,世界是重叠的,从监狱出来,世界又开始分离。 一个生存于法律与秩序失灵的世界,弱肉强食杀戮不止;一个则渴求普罗大众的世界,朝九晚五一日三餐。 谢初知道,自己拒绝宗诚一次,就不可能从宗诚这获得第二次机会。 宗诚比谢初晚两年入狱,早一年出狱。同在监狱内的两年时间,谢初大部分时候都在离宗诚很远的地方,中间隔着众多囚犯。阿开像条狗一样跟在宗诚身后,还有一个漂亮的十九岁男孩,在某段时间里,成为宗诚身边最亲密的人。 与宗诚有限的几次接触里,谢初清楚感受到,宗诚最讨厌的,便是不知分寸。 那个男孩刚入狱时,骄傲倔强如锋利的刀,不少人打男孩心思,又怕男孩的锋利而无从下手。 后来,宗诚不知用什么办法驯服了男孩,再后来,男孩沉陷在对宗诚的迷恋里无可自拔。 遗憾的是,宗诚只把男孩当做狱中的消遣,男孩的情感,越过了男孩本该遵守的分寸。 最终男孩自杀了。 宗诚看着男孩的尸体,神色平静,甚至像是没睡醒般,透出一股子倦怠。这让站在远处旁观的谢初,森森然打个冷战。 联系宗诚,已在分寸之外,拒绝宗诚,则可划入大不敬之列了。 谢初断绝从宗诚处寻求帮助的念想,继续奔波找工作。所有正当合法的单位,在得知他的黑历史后,都给予毫不留情地拒绝。他只能继续打零工,挣一点是一点。 生活到底有多艰难,社会到底有多不包容,直到此刻,谢初才有切身体会。谢初甚至回想起在监狱的日子,至少有饭吃,有地睡,有水洗澡,有干净衣服换。不必在深夜,一个人蜷缩着躺在公园长椅上,不知今夕何夕,何时是头。 狂风大作,温度骤然往下降,冰凉雨水打湿谢初全身。 谢初不得不起身,跑到屋檐下避雨。风越来越冷,雨越来越大,谢初拢紧外套,仍然冻得牙关发抖。 脑海里突然忆起,好多年前,自己也站在这片屋檐下避过雨。 只不过那个时候,自己并非一个人。 谢初在短暂的失神之后,又恢复清醒。 一个人打伞走来,脸在黑夜里模糊不清,走进了,才发现他眼神中的警惕与敌意。 谢初看着来人,惊讶地挑眉。 阿开似乎早已预料到谢初的惊讶,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 阿开带着谢初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客房。 “明天诚哥会从香港飞过来。你在这儿等他。” 阿开这句话比阿开今夜的突然出现还令谢初震惊。谢初不可置信地瞧着阿开:“诚哥?他找我?” “你在这等他就行了。” “但是,诚哥找我做什么?”顾不得阿开的不耐烦,谢初追问。 “妈的,罗里吧嗦。”阿开爆句粗口。转身出门,又回头,视线从谢初头顶扫到脚底,嫌恶地说:“收拾利索点。诚哥爱干净,别跟垃圾堆里滚出来的一样。” 阿开砰地一声摔门离开,留下无语的谢初。 谢初走进浴室,对着镜子看了半响,无声地笑了。 阿开话虽难听,倒是事实。镜子里的人,头发凌乱,衣衫破旧,糟糕到令人发指的程度。阿开能在黑夜里辨认出他,想必花费很大一番经历。 谢初洗了个澡,拿剪刀修短头发,仔细地刮干净胡渣,换上宾馆提供的白色睡衣。走过镜子时,里面的人干净、整洁了很多。 谢初停下脚步。 有那么片刻,谢初盯着镜子,觉得里面站着的是另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紧闭双唇,无声无息地打量自己。 感觉沉闷而压抑。 谢初快步走出浴室,把身体重重摔在床上。 夜色已深,疲惫阵阵袭来,谢初无力再去思考宗诚找他的因果,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2章:出狱(二) 清晨时,谢初睁开眼睛,隐约见到床边椅子上,静悄悄坐着一个人。 谢初猛地惊醒,翻身坐起,喊道:“诚哥。” 坐着的人说:“吵醒你了?”声音低沉柔和。 “……没。”谢初说。 若听到声响倒还好,可怕的,是根本听不到任何声响。宗诚什么时候进来,什么时候坐下,竟完全没有察觉。 像是了然谢初心中所想,宗诚说:“我来不久。” 谢初点点头,扫眼墙上挂钟,五点刚过。 天未亮,窗外仍然漆黑一片。 阿开说宗诚会过来,绝没想到是这个时间点、这种状况下过来。自己刚醒来,穿着浴袍,还躺在床上,宗诚则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两人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异样。 宗诚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没扎领带,坐姿有些随意。谢初一年多不见宗诚,此刻再见,发现宗诚骨子里的气质还是那样。不管穿着囚服或西装,不管困于监狱或重掌大权,宗诚身上总透出没睡醒似的疏离感。 “一年多不见,你也没什么变化。”宗诚说。 谢初有些心惊。宗诚每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却字字点破他隐藏的思绪。 谢初转移话题:“诚哥最近挺好吧?怎么来T城了?”他说完,顿觉这话说得太没谱。宗诚好不好,为何来T城,轮不到自己来问。 还好,宗诚并未不悦。他今天大概心情不错,竟用一种好脾气的态度回答:“最近忙得厉害,来T城也是为了工作,我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再回香港。” 谢初不知怎样接话,默然点点头。 宗诚又说:“你呢。” “我……凑合吧。”种种艰难,各色眼光,煎熬在心里,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 更何况,宗诚并非可以倾诉的对象。 大部分时候,宗诚脾气很好,甚至称得上温柔,给人以能够亲近的错觉。加之其地位与外表,这种亲近便很容易转化为爱慕。但某些时候,宗诚也会在变成另一个人,血腥杀戮如恶鬼修罗。 谢初清楚自己的弱小。弱者最明智的选择,即离强者越远越好。 “听阿开说,你不肯跟张淮?” 终于点到主题。 谢初谨慎地开口:“诚哥,这事,是我没考虑清楚。我光想着你能量大,一定有办法帮忙。你费心帮我,我很感激,没法接受,也很抱歉……我,的确不适合,也不想再做那种事。” “哪种事?” “刀尖上舔血。”谢初笑了笑,“好不容易放出来,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做回普通人。” 宗诚没有说话。 过了会,才说:“谢初,你在监狱里待了五年,你想做回普通人,但普通人的世界,不会接纳你。” 宗诚言语直白。不知怎的,谢初却仿佛听出一丝关怀的味道,如同这样的直白,越过了宗诚惯有的散漫。 谢初一怔,说:“诚哥……” 宗诚抬了下手,幅度很轻。那是不必再说的意思,谢初知趣地闭上嘴。 宗诚面色有点疲倦,左手撑住额头,慢慢地说:“我本想问你另一件事,现在看来没必要了。你走吧。” 没想到宗诚这么轻易放自己走。 谢初翻身下床,从行李包里翻出揉乱的衬衣和牛仔裤,走进洗手间胡乱洗漱一把,换好衣服。 出来时,发现宗诚站在窗边。这时天色已经微亮,水色般的日光在宗诚眉眼里流动。 谢初拎起行李包说:“诚哥,我先走了。” 宗诚没说话。 谢初拧动把手,门开了,外面是铺着红色绒毯的走廊。 直觉告诉谢初,如果他就此离开,宗诚不会为难他,以后也不会为难他。宗诚没有玩弄人的癖好,即使以宗诚的权势,玩弄人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谢初还想对宗诚说点什么,迟疑着,终于克制地没有出声。 没料到的是,宗诚竟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轻微,内容石破天惊。 “你要不要待在我身边?” 谢初迅速转头,顾不上礼貌与恰当,用震惊的目光直直盯向宗诚。 他压根想不到宗诚会说出这句话。他和宗诚接触有限,怎么都不可能到此程度。 而且他很清楚,他无论外貌或性格,都乏善可陈,以宗诚的眼光,不至于差劲到看中他的地步。 宗诚被谢初盯得忍不住咳了一声,说:“谢初,你大概误会了。” 谢初闻言,明白自己想歪,顿觉尴尬,面色腾地一红。他掩饰地垂下头:“你太看得起我了,我没什么本领,不够格做你手下的。” “是吧。” “那……我走了。诚哥你保重。” 谢初轻声关好门,穿过走道,来到电梯前。 长长呼出口气。 在封闭的空间里单独面对宗诚,神经一直很紧绷,也许因为太紧绷,才会产生那么离谱的误会。 真是有够丢人。 电梯门开了,谢初还未进去,黑色人影噌地冲出。谢初肩膀被狠狠一撞,整个人往后踉跄几步。那人扭头凶恶地瞪了谢初一眼,匆匆走远。 谢初按住肩膀,无语地目送阿开远去的背影。 与宗诚见面是个小小的插曲,之后,各自仍然走回各自的道路。 很多次碰壁后,谢初终于找到一份码头卸货的工作。码头货轮轰鸣,浪涛声大,谢初很难听到手机声响。因此,等他发现手机上多出一个未接来电时,已是很多个小时后的事了。 谢初回拨过去,响了很久,无人接听。正要挂断,那边却突然接起电话。 “哎呀,小孩,你终于回电话了!” 一片噪杂的音乐声里,女人笑着喊。 女人语气亲昵,声音却很陌生,谢初疑惑地问:“您是哪位?” “我叫李蔷,蔷薇的蔷。你是谢初,对不对?” 谢初想女人既然知道他名字和电话,也没必要隐瞒,于是“嗯”了声。 女人大笑出声,似乎对谢初的反应很满意。她笑完,说:“知道青竹会所吧。” “听说过。”青竹是T城一家顶级会所。监狱里有个人做保镖时,曾在青竹会所待过几日,描述得神乎其神,谢初不感兴趣,也没留意。 “明天上午八点来青竹会所报道上班,可别迟到哦。” “什么?”谢初愣住。 “别惊讶,我没开玩笑。明天见!”女人笑着挂断电话。 谢初回忆半天,也没记起自己什么时候找过与青竹有关的工作。他干脆不再想,蒙头睡个饱觉,第二天清早,坐公交车直奔青竹。 青竹在郊区,竹林环绕,溪水淙淙,精致奢华如古代帝王的别苑。青竹从外到内安防甚严,谢初每走一段路,就得向挡住去路的保安介绍一遍自己。李蔷这个名字出乎意料的管用,他在众保安指引下绕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李蔷的办公室。 不待谢初敲门,李蔷猛地把门推开,若非谢初避得快,两人肯定撞到。 “你来了!”李蔷热情地伸出手。 谢初与她握手。眼前女人在三十岁左右,一头卷发,高挑漂亮,皮肤是迷人的棕色。谢初看着李蔷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李蔷也在打量他。 两人目光交汇。 李蔷笑了,边走边说:“跟我来。” 一路上,李蔷向谢初介绍了青竹的基本情况。青竹分三个区,第一区红苑住普通会员,第二区白苑住高级会员,第三区莲苑则提供给某些身份特殊的宾客。 “你在二区做服务生。”。 李蔷说完,两人来到一扇红门前。 李蔷大力推开门,风风火火地喊:“阿东,阿东!” “哎呦,Lisa姐大驾光临。”沈东匆忙跑过来,低眉折腰笑得讨好,“姐姐有何吩咐?” 李蔷嗔道:“就你最没正经。”一伸手,指着谢初对沈东说,“这是新来的服务生。你给他安排好吃住,带他熟悉下环境。” “没问题!”沈东用力点头,“我这就去办。” 李蔷又转头望向谢初:“阿东在这做了两年,有经验,遇到不懂的地方多问他,别瞎拿主意。能住在青竹的客人,都是不能惹的人物,你记住这点。” 说完,转身欲走。谢初追上前:“请等等。” “还有什么事?” “你还没告诉我,这份工作,是谁介绍的。” 李蔷站定,讶异地说:“什么?他没跟你说吗?” “他?”谢初困惑。 李蔷眨着眼睛,重新打量谢初一番,用疑虑地口吻说:“我以为你知道呢,他真的没告诉你?” “没有人告诉我。”谢初说。他很想问李蔷,那人是不是宗诚,转念一想,若宗诚没告诉自己,说明宗诚没有让自己知道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再追问李蔷,并非恰当的举动。 李蔷也想到这点,说:“既然他没说,我也不好讲。” 谢初点头:“嗯,我知道。”两人似在打一场哑谜。 李蔷拍拍谢初肩膀:“我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谢初折返回去,沈东还在原地等他。 沈东性格外向,话很多,跟谁都一副自来熟的架势。很快,谢初就基本了解沈东的全貌:全名沈东,比谢初大一岁,是李蔷同乡,托她关系,在青竹会所做了一名服务生。惟一目标是挣钱。 “你做得好,客人给的小费就多,碰到大方的,几百几千都有。我已经存了十四万了,等我存够二十万,就不做了。回老家买套房,把媳妇娶进门,让爹娘早点抱孙子。” 沈东说着,从衣服里掏出钱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给谢初看里面夹着的照片:“你看,这就是我媳妇和爹娘。” 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影。两个老人,沈东,还有个扎马尾辫的女孩。阿东咧开大白牙傻笑,女孩依偎沈东肩头,两位老人则似乎不太习惯拍照,表情不够自然,但又充满一种朴素的温情。 谢初不禁微微一笑,说:“媳妇很漂亮。” “那是,我媳妇可好了。”沈东将钱包宝贝地收回衣服口袋,拿手肘推了推谢初,“你呢?” “什么?” “有女朋友没?” “没有。”谢初摇头。在满是男人的监狱里待五年,别说女朋友,女人都没见过几个。 沈东立马来了兴致:“哥们,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这儿可有几颗好白菜还没被猪拱呐。” 谢初觉得沈东这话说得很不对味,见沈东还有就此话题神侃的趋势,忙提醒说:“阿东,你带我转转吧。下午就得干活了,我还什么都不会。” “成,跟我走嘞!”沈东这才想起李蔷交待他的正事。 第3章:青竹(一) 青竹远离城区,为方便值班,给所有员工准备了宿舍。像沈东和谢初这样的普通服务生,宿舍是两人一间。 “我屋里还空张床,你跟我住吧。”沈东领着谢初进屋。 谢初环视四周,条件实在比他预期好太多。房间里配备了单独的洗手间和浴室,甚至还有电视和洗衣机。 沈东见谢初不说话,还以为谢初不满意,安慰说:“在青竹干很不错的,三餐比其它地儿都好,最重要的是客人都特有钱,给的小费多……房间虽然小点,凑合住吧。” 谢初摇头:“不,房间很好了。我以前住的地方,比这差很多很多。” 沈东张大嘴:“啊,那得多破啊?” “你想象不到,”谢初笑笑,“不过,习惯就好。” 两张上下铺,一个马桶,四个囚犯挤在几平米的房间里,危险随时都可能爆发,精神总处于紧张之中。监狱是个独立而封闭的王国,有其血腥残忍的法则,每天都有弱小的羔羊,沦为囚犯们獠牙利爪下的食物。 如果不是宗诚,谢初想,自己大概早就死在狱中了。 谢初洗完澡,把脏衣服一股脑扔进洗衣机,换上青竹服务生的制服。 沈东在看综艺节目,听到动静,扭头瞥谢初一眼,又继续专注地看电视。 过了一会,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直勾勾瞧着谢初。 谢初问:“怎么了?” 沈东两眼放光,激动地说:“谢初,你穿件旧衬衫旧裤子,还没注意,这么一瞧,你挺他妈好看啊。” 谢初不禁怀疑沈东的审美眼光。在他看来,沈东倒很端正,浓眉大眼,身材健壮。 “阿东,你仔细看,”谢初说,“我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身高也只到一米七六……” “别这么说啊,你这型很讨富婆喜欢的。现在的世道,不流行猛男,流行小白脸!” 谢初听着很不对味:“你是说,我像小白脸?” 沈东忙摆手:“不不,我不是那意思,你比小白脸爷们多了,你身上没那股子娘气,哎,怎么说呢,就是挺好看。” 谢初额头拉出三根黑线,说:“好了,我清楚了……承蒙夸赞。” “别客气!”沈东咧开嘴笑,眼珠子一转,又露出诡异表情,压低声说,“不过啊,现在有些人特奇怪,放着女人不找,专找男人。这会所里有几个大老板,包养的都是男人,你小心被他们看上。” 谢初嘴角一抽。 沈东这话,比之前的更不中听,偏偏他还满脸真诚,全无自觉。谢初不愿再同沈东乱扯棉花,勉强挤出一句话:“多谢提醒,我会注意。” 随着时间的推延,谢初逐渐熟悉青竹会所的一切。 青竹的会员,均是身家过亿的富豪和企业家,还有些从没听过名字的人物,却比声名显赫的,更难揣测出身家背景。他们在此休闲娱乐,联络感情,商谈工作。青竹会竭力满足客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任何要求里,当然包含特殊服务。 赌博、毒品、性……诸如此类,在青竹里,披上华美外衣,成为有钱人正大光明的游戏。 青竹老板神秘,手眼通天。正因为此,所有原本违法的行为都被默许。警察局局长本人就常来青竹打高尔夫球,臃肿肥胖,是个很难让人有好感的中年男人。 谢初早就过了相信“正义必胜”的年龄,他但求生活安宁,如果这种安宁要靠遵纪守法得到,那他就遵纪守法,仅此而已。 不过现在,似乎也不错。 虽然青竹会所存在这样那样,明里暗里的勾当,但与身为普通服务生的谢初没任何关系。谢初很知足,多年来,许多想法都在改变,许多棱角都被磨平,许多情绪都已冲淡。亲人、朋友、梦想,悉数被夺走,如今孑然一人,背负案底,能拥有这样的工作,已经很好。 谢初躺在草地上,手枕住后脑勺,闭上双眼。太阳洒在脸上身上,暖暖洋洋。 他想,既然生活如此安宁,应该高兴才对。 于是他扬起嘴,无声地露出一点笑。 香水气味袭来,几缕发丝洒落在谢初脸上。 他睁开眼睛,正好对上一张脸。挨得太近,又逆光,显得格外巨大。 谢初吓了一跳,问:“经理你做什么?” 李蔷打量地说:“谢初,你怎么躺这儿呢。” “在晒太阳。”谢初如实说。 李蔷笑了:“晒太阳?你真可爱!晒太阳的感觉怎么样?” “还好……经理找我有事?” “没事。”李蔷摇头,“我看草地上有什么东西,就来瞧瞧,没想到是你。看你闭着眼,还以为你晕了呢。” “哦,这样。”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在这晒太阳。还有,别那么生分,叫我Lisa就行。”李蔷笑着说。 被这么一闹,谢初兴致全无,打算告辞,李蔷的电话响了。 李蔷看了眼号码,接通说:“小陈,怎么了?” 对方语气很急,几个词漏出来,像是哪间房的号码。李蔷手拿电话,没说话,脸色渐渐往下沉,乌云密布。 “狗养的杂种,尿洒到这儿来了!” 李蔷咬牙切齿地骂道,用力挂断电话。 她转身,大眼睛瞪向谢初,有那么一瞬,谢初觉得是自己激怒了李蔷。 “你跟我来!”李蔷命令。 一路七拐八绕,李蔷领着谢初来到一户单独的院落。她踹开外门,气势凶悍地冲进去:“小陈!我来了,到底什么情况?” 小陈等在里头,见李蔷来了,焦急地说:“经理,阿东还在里面!” “跟客人解释了吗?” “解释过了,说阿东是服务员,不是做那个的。那客人不听,说就看中阿东,还让人把阿东绑起来。阿东反抗,不小心推了客人一下,客人很生气,把阿东打得好惨。” “什么,还打人!”李蔷惊怒交加,“他知不知道他在哪?” “那客人不管,领班进去求情,也没用。”小陈说着直抹眼泪,“我们都不敢进去,只能给你打电话了。” “他妈的!张领班呢?” “她去找卢经理了。” “找卢宏有什么用!”李蔷烦躁地说,“我进去看看!” “经理您别急。”小陈见李蔷情绪焦躁,小声说。 “我急什么?”李蔷冷笑。穿过院子,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怒意,敲敲门。 “谁啊。”里头传来一个男人尖细的嗓音。 令谢初惊讶的是,刚才还在震怒的李蔷,此刻又换上了甜美笑容,声音也变得亲昵:“王总啊,我是Lisa。我能进来吗?” 房间内短暂的安静后,男人说:“原来是Lisa小姐啊,进来吧。” 李蔷望眼谢初,示意谢初跟她进去。 房间里檀香缭绕。迷蒙烟雾里,一个浑身肥肉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四个黑衣保镖站在电视柜旁,不远处的地毯上,沈东手脚被绑住,已经被打晕过去。 谢初注意到李蔷眼神一冷,很快,便摆出标准笑靥:“呦,王总,这小服务员犯什么错,惹您生气了呀?” 王丁龙拿手帕擦着手,阴阳怪气地说:“Lisa,你们青竹的服务员,什么时候胆子大到敢打客人了?” 李蔷上下一扫,完全没看出王丁龙哪被打了。她心中骂了句,脸上仍赔笑说:“我们都是给客人服务的,哪敢得罪客人?这小崽子肯定是不小心才碰着您的,您大人大量,也别跟他动怒了。您哪不舒服?我给您揉揉!” 王丁龙闻言,面色好看很多,呵呵一笑,说:“太客气了。Lisa你肯,我还不敢呀,谁不知道你是宗诚身边的红人。” 听到“宗诚”两字,谢初忍不住看向李蔷,却见李蔷笑着回应:“不过是学姐学弟的缘分,哪有福气让他看中。王总看得上我,我就很满足了。” “呵呵,Lisa你果然讨人喜欢,可惜啊,我对女人没兴趣。” 李蔷见机忙说:“青竹里可人的男孩多得是,我立刻给您安排两个过来,包您满意。” “不必,”王丁龙挥手,“地上这个,我就挺满意的。” 李蔷一番逢迎讨好,本是给王丁龙面子,王丁龙若知趣,就该买她面子才对。没想到王丁龙如此不知好歹,竟执意把沈东留下,李蔷脸色一沉,笑容变得勉强:“王总啊,他就是个小务员,不做那个的。” 王丁龙笑道:“玩多了瓷娃娃,腻了,他这样子还真合我胃口。” “这样子的,我也能给您找来……” “我就要他。” “王总,”李蔷的笑容消失了,口吻也变得生硬,“青竹里的人,各有各的分工。服务员就做服务员的事,不接别的活。青竹是家会所,会所有会所的规矩,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俱乐部夜总会不一样。” 王丁龙脸色阴沉,不痛快地说:“Lisa,别仗着背后有宗诚撑腰,就这么放肆。” 李蔷冷冷回敬:“王总你也是,别刚攀上白沐月这棵大树,就开始在青竹耍威风。你当青竹是什么地方?” 王丁龙一甩下手帕:“你,你说什么?” “我对你客气,那是给你脸,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把话撂这儿,你今天敢动他,就是动我。动我,我肯定会跟老板说。我们老板可跟白家熟得很。” 王丁龙的恼怒,在听到这番话后,渐渐夹杂起惊慌。看起来,那个叫白沐月的人,让王丁龙非常害怕。 白…… 一根锋利的丝在谢初心口拉过,很快,很锐利,转瞬隐没。 李蔷凌厉的威胁,令王丁龙顿时软掉一大截。他换上笑脸,说:“Lisa小姐,我们都老朋友了,何必为了个小服务员闹不愉快?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你把他带走吧。” 李蔷也变脸一般,重露笑容:“就是,咱俩没必要为个服务员怄气嘛。”她拿起桌上一瓶啤酒,打开,说:“我性子急,容易说错话,您别往心上去。这酒我喝了,给您陪个不是。” 说罢,一仰头,将整瓶啤酒一口闷进肚子里。 李蔷让步到此,王丁龙也不好再说什么。加之他实在畏惧白沐月,于是说:“都愣着干嘛,还不把那小子放了!” 几个保镖三下五除二地揭开沈东身上绳索。 谢初把沈东扶起来,和李蔷走出房间。 小陈和张领班焦急地等在外头。 李蔷问:“张领班,你不是叫卢宏了吗,卢宏呢?” “卢经理在外面,他说他很快就到。” 李蔷冷哼:“事儿都完了,他也没到……张领班,你和小陈把阿东送医务室去。” “好的。”张领班和小陈扶着阿东走了。 谢初正要跟过去,李蔷叫住他:“谢初,你留一下。” 谢初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李蔷轻轻一笑,柔声问:“没被吓到吧。” 谢初想自己该说“有”还是“没有” 呢,想了想,说:“这种事,多吗?” “来青竹的客人各式各样,有的很粗鲁,有的就很有教养。但说白了,他们都不把服务员当人看。在他们看来,我们不过是猫啊狗啊而已。” 李蔷虽未直接回答谢初问题,但谢初已经得到了答案。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拉着李蔷走到一旁。 “怎么样了?”卢宏问。 李蔷说:“卢经理,你来得真准时。” 卢宏尴尬得笑了笑,说:“没办法,我刚好在外头,我已经尽快往回赶了。” “哟,真快。”李蔷嘲讽。 卢宏左右望望,低声问:“沈东……” “阿东没事,就被打几下,已经送医务室去了。”李蔷说,“小小一个王丁龙,也敢在这放肆。” 卢宏脸色顿白,紧张地问:“Lisa,你没跟王丁龙犯冲吧。” “不犯冲能把阿东救出来?王丁龙那死胖子,给他面子他不要,非得要阿东。” 卢宏急道:“哎呀,Lisa,你又不是不知道王丁龙现在是谁手下,还敢得罪他。” 李蔷动了怒,音调提高八度:“卢经理,我看你是不敢得罪王丁龙,才躲着不肯来吧。你打算怎么着,就这样把阿东给王丁龙那变态玩?你没听过王丁龙那些手段啊!” 卢宏无奈地说:“Lisa,我这可是为你好,人人都求自保,你替别人出头,没人替你出头……王丁龙上面的人你也知道,白家任何一个人,青竹都惹不起啊。” 李蔷冷笑:“你想多了,王丁龙看着厉害,其实瓤得很,他这点破事,提都不敢跟白沐月提。” 说完,不再理会卢宏,冲站在远处的谢初大喊:“谢初,我们走!” 第4章:青竹(二) 沈东年轻体健,恢复力惊人,在房间里静养几日,竟好得七七八八。可是沈东没了以前生龙活虎的样子,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的。 谢初是个很闷的人,碰上沈东也闷了,房间里气氛就显得格外凝重。 一个夜晚,沈东终于憋不住,半夜把谢初摇醒,垂头丧气说:“谢初,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谢初讶异:“你怎么还想那事?李蔷不都帮你摆平了吗。” “我心里咯得慌啊,你说,我怎么就被男的瞧上了?这不科学!” 谢初想想,回答:“一切都有可能。” “我五大三粗,怎么能被男人看上?看上,也该看上你这种才对啊。” 谢初噎住,半响说不出话。沈东无知无觉地在旁边叹气。 “哎,这年头,吃穿不愁,人都变态了,”沈东感叹,“谢初你真得小心。” 谢初纳闷沈东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了自己身上。他很困,只想快些结束谈话,点头说:“好,我会注意。” “看你瘦的,大腿还没我胳臂粗,我还能跟那些保镖打一打,换做你,早废了。” 谢初脑海里浮现沈东被打晕在地的惨烈场景。 见谢初垂下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沈东忙说:“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情况不对赶紧联系我,我帮你!” 谢初勉强地说:“好。” “你别怕,不管出什么事,还有我阿东在。” “……那真是太好了。” 沈东还在叽里呱啦,谢初偶尔应一句,颇为应付。不知什么时候谢初睡着了,再醒来时,阿东站在洗手间里,边刮胡子边哼唱欢快的小调。 沈东又恢复成生龙活虎的沈东。 在向谢初宣泄苦闷的过程中,沈东发现,世界如此险恶,作为男人,不应意志消沉,而应拿出气势保护弱小。谢初在沈东眼里就是弱小的代言词——面色苍白,身材清瘦,一阵风似乎就能吹倒。 沈东自觉承担起保护谢初的重任,正义感让他精神百倍。 谢初却不堪其扰 那晚夜谈后,沈东对谢初各种照顾,甚至扛个箱子,沈东都要跑过来搭把手。小陈看不过去,开玩笑问沈东是不是转性喜欢男人了,沈东正色说: “你们女的就是不懂,什么叫兄弟!” 一番慷慨陈词震住了小陈,更震住了谢初。 谢初绝对没想过要和阿东发展到称兄道弟的地步,偏偏沈东非得和谢初称兄道弟。有天夜里沈东甚至突发奇想,说:“谢初老弟,我夜观星象,发现月亮很圆,不如我们点三炷香,对月结拜吧。” 谢初简直被吓到,见沈东面色郑重,不像开玩笑,更是心惊。 “这,不必吧。”谢初嘴角抽动。 “有必要的,咱俩能做兄弟是缘分,怎么着也得有个仪式。” 见沈东神色坚定,谢初知道今晚的大劫难逃。于是说:“结拜就免了,又当不了饭吃,你请我吃饱肚子是真的。” “好!”沈东一跃而起,“走,哥请你吃饭去!” 沈东带着谢初打车到城里,找到一家烧烤店。沈东点了很多烤串,又要了十二瓶啤酒,推出其中一半到谢初桌边,说:“你六瓶,我六瓶,咱哥俩今晚不醉不休。” 谢初盯着酒瓶,暗暗叫苦。 沈东虽然热情过头,又常做不靠谱的事,但平心而论,对自己确实照顾。如今世道,碰到一个肯对别人好的人,并非易事。谢初想到这节,不再说什么,嘴角扬了扬,打开一瓶酒,替沈东斟满,又给自己斟满,说:“嗯,不醉不休。” 喝得多了,沈东说起他的恋爱故事。 沈东说他写了几百封情书,才把他媳妇追到手,又说追到手后,开始天天写检讨书。阿东说他媳妇虽然凶了点,对他是真好。他有次大腿骨折,头两月不能下床,他媳妇天天守在病床前,给他接屎接尿。他说从那时起,他觉得他媳妇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没有之一。 沈东说得眉飞色舞,谢初听着听着,竟也跟着高兴起来。 高兴,是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全身放松下来,笑声从喉咙里蹦出,透着酒的温醉。 谢初仰头喝酒,大笑出声,他由衷高兴。 两人东倒西歪地回到住所。 谢初脑袋很晕,意识却还清新,沈东则完全醉成烂泥。 谢初把沈东扔到床长,帮沈东擦把脸,盖好被子。他回自己床上躺下来,只觉天旋地转,难受得厉害。他起身,拿冷水洗把脸,披上外套走出房间。 天色漆黑,夜风里浸着凉气。谢初漫无目地往前走,走了很久,看见一片池塘。 池塘里盛开睡莲,在月色里影影绰绰,水中央一个暗红色亭子,古色古香。对面,中式建筑里闪烁隐约灯火。 谢初没来过这儿,也不知道这儿。他想起李蔷说的莲苑,以他的身份,未经允许,并不能进入莲苑。 谢初顾不得了。 被冷风所激,胸中恶心和胃部疼痛翻江倒海而来,逼迫他弯下腰,剧烈地呕吐。 吐不出东西了,开始干呕。折腾得快虚脱,谢初才缓过劲来。 他扶住树,慢慢直起身子,模糊视线里,一星火光,在红亭里明灭。 是烟。 有人站在亭中,寂静地抽着烟。 那人位置恰好对着谢初,于是两人相隔盛开睡莲的池塘,隔水而望。 谢初盯着那人,似被一道闪电击穿。他浑身一震,然后,僵硬了,无法动弹。 是真,是幻?是醒,是醉? 黑色太浓,谢初死死地盯着,依然模糊不清。 火光灭了,无声的刹那,那人彻底消失于夜色里。 沈东下班之后的最大爱好,除了看电视,聊QQ,就是打牌。 青竹的普通员工,多数住在宿舍里,沈东一吆喝,马上就能形成规模。这天谢初干完活,已过凌晨,推门一看,好家伙,烟雾刺鼻,臭气熏人,两张床挤满人,凑成四堆,各自拿牌玩得正爽。 沈东冲谢初说:“初初,你怎么才回来!快来玩,我这桌还能加个人!” “咦,初初。”坐沈东旁边的赵旭揶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叫女朋友呢。” “滚滚滚。”沈东拿脚踹赵旭,往床上甩出张牌,“红桃A!” “妈的,你竟有红桃A!”赵旭大喊,注意力又回到牌上。 谢初看着满屋人潮,觉得,有必要换个地方睡觉。 正准备退出房间,张领班飞快地走过来。 沈东笑嘻嘻问:“领班咋来啦,来玩牌不?” “我不玩了。”张领班说,转头望向谢初,将一张房卡塞进谢初手里,“李经理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马上带你去莲苑。” 听见张领班的话,所有人同时安静下来。 原本闹哄哄的房间,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房间里的人,谁都没去过莲苑。他们只知道,莲苑里住的,都是些非常尊贵、神秘的客人。 谢初察觉到满屋人的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那些原本单纯的目光,此刻变得复杂而各具意味。他不及细想,张领班催促说:“快跟我走。” 张领班把谢初带到莲苑入口便离开了,谢初一个人走进莲苑。 那天夜里,他醉醺醺在青竹里逛,模糊中所见景色,与眼前景色相重叠,相似,又似乎不是。 莲苑亭台楼阁交错,花草树木扶疏,建筑间充满中国古典的韵致。但除此,也并未发现其它特别之处。 谢初按照房卡上的号码,找到对应的房间。 房间里亮着灯,谢初在门外停顿片刻,没有敲门,径直刷卡走了进去。 与中式外观不同的是,房间内的装饰和设施很现代,青瓷地砖,璀璨吊灯,描花墙壁,每个细节都奢华精美。 谢初在客厅里等了等,没见到人,见卧房门开着,便朝里走去。 卧房里仍然没人。 一张磨砂玻璃质地的门与卧房相连,流泻出柔和灯光,轻微水声在里面响起。 谢初打算重新回到客厅,里面的人却说:“你进来吧。” 这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轻缓,还有点没睡醒似的倦怠。 谢初有点意外,但不惊讶。他推门,走进浴室。 迷蒙水雾里,宗诚躺在浴缸中,一只手扶住白壁边缘,头仰靠在外。 第5章:床伴 “帮我洗个头。”宗诚听见脚步声,闭着眼说。 谢初左右望望,没找到凳子,只好蜷起双腿,坐在浴缸旁的地上。他拿起洗发液,挤出一些在手心,用清水揉出泡沫后,双手托起宗诚的头,把泡沫揉进湿发里。 宗诚的发丝很细,很软,指尖掠过,仿佛抚摸动物的绒毛。谢初此时离得近了,突然发现宗诚头发不是黑色,而是略微透明的褐色。 洗得差不多了,谢初拿起花洒,调节到合适的水温和大小,把宗诚头发里的泡沫冲洗干净。完事后,谢初正要起身离开,宗诚翻过身,把肩膀和手臂露在水外,说:“再帮我按按肩膀和脖子。” 这可难为谢初了。 帮人洗头,他还能做到,给人按摩,他一窍不通。 谢初重新坐回地上,两只手抬起来,准备放到宗诚肩膀上,又收回去,思考片刻,握成拳头,砰砰敲打宗诚的脖子和肩膀。 很快宗诚就忍不下去,说:“停。” 谢初立刻停手。 “你不会按摩?”宗诚问。 谢初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会按摩? 宗诚重新翻过身,仰躺在温水中,仍然闭着眼。 谢初在宗诚翻身时,注意到宗诚从后背延绵至腹部,交错几道长疤。虽然宗诚这样的人,从危机重重的厮杀里闯出,身上多少带着痕迹,但这几道疤痕严重的程度,仍令谢初一惊。 每一刀,都是致命伤。 “算了,你出去吧。”感觉到身旁停驻的气息,宗诚说,“在床上等我。” 谢初仍盯着伤疤出神,听见这话,一怔,脱口问道:“我为什么要在床上等你?” 话音未落,宗诚便睁开了眼睛。 谢初避开宗诚有些锐利的视线,喊:“诚哥。” “怎么是你?”宗诚问。 “李经理让我过来的。” “李蔷?”宗诚从浴缸里出来。 “嗯。”谢初点头,目光不经意扫向宗诚,再次怔住。 宗诚什么都没穿。 什么都没穿,却仍是一副绝佳风景。从脖颈到脚踝,每处弧线,都是历经厮杀后锤炼出的凌厉与优雅。这身材,别说女人,男人看了都会流口水。 谢初猛地回过神来。 宗诚似乎说句什么,竟给漏听了。 好在,宗诚并没有责备的神色,穿上浴袍说:“你怎么了?跟你说话,你没反应。” “不好意思,诚哥。”谢初忙说,“我刚才……发呆了。” 宗诚一挑眉,仿佛听到不可思议的事:“发呆?” “可能热的吧。”谢初擦了把汗。热气折腾,制服扣子严严实实,真有些热。 “很少见到你发呆。”宗诚说,推门走出浴室。他半躺到床上,拿起床头的书,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 谢初努力回忆,仍然无法想起,到底听漏了宗诚哪句话。 “诚哥,你刚才是跟我说什么?”谢初问。 宗诚翻了页书,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 谢初站着,不确定自己该待在原地,还是主动离开。 宗诚不说话,谢初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轻响。 过了一会,宗诚放下书,说:“我不喜欢一个人睡,李蔷知道这点,所以每次我来这儿,她都会给我安排一个人陪着。” 谢初真没想到宗诚还有这样的习惯。那宗诚在监狱里跟谁一起睡呢?谢初脑海里浮现阿开粗犷的脸,心中一阵异样,迅速切换成那自杀的漂亮男孩。 “李蔷很聪明,做的事情总能让我满意,不过这次,她自作聪明了。” 听到这儿,再不懂也懂了。 谢初想起上次的误会,有点尴尬,说:“不然,我和李经理说一声,让她换个人过来?” “不必,”宗诚躺下来,关掉床灯,“你回去吧。” 谢初也觉得自己实在多余,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他朝外走去,走到门口,想起满屋子抽烟玩牌,吵闹哄哄的人,头一痛,鬼使神差的,竟说: “诚哥,你要不介意,我陪着你?” 宗诚那边没有声音。 谢初等了半天,尴尬之感愈发强烈,正打算悄声离开时,宗诚说:“你过来吧。” 谢初觉得宗诚语气有点勉强,看来宗诚相当不喜欢一个人睡,即使勉强,仍然凑合将就了。 谢初在黑暗里摸索着,找到床,脱掉外套鞋袜,轻轻躺上去。他不敢跟宗诚抢被子,拿外套披在身上。 宗诚伸手给他盖上了被子。 谢初一个激灵,忙说:“多谢诚哥。”说完又感到怪异,此刻,怎么都不像适合道谢的场景。 “没关系。”更怪异是,宗诚竟回应了他的道谢。 从莲苑回来,谢初如常上班。但很快,他就感觉到了大家态度的微妙变化。 小陈在偷偷打量,赵旭和另外几人站在远处议论,阿东虽想竭力维持正常,眼神里仍然多了些闪躲。但凡认识谢初的人,遇见谢初,表情里总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原本大家工作相同,地位相同,没有高低之差,也无竞争之恶。这种情况下,彼此总不会闹得太差,熟悉了,甚至能慢慢产生情谊。 但现在,谢初跟“他们”不同了。 他们谁都没资格去莲苑,谢初却被李蔷直接点名去了莲苑。 大家都一样,谢初没任何特别之处,凭什么能去莲苑? 谢初无从解释,只能默不作声干活。 快下班时,张领班又来找他了。换衣间里人很多,张领班劈头盖脸地说:“小谢,你怎么还在这儿?你这几天不用过来上班了!” 谢初一听,怔住:“这是……我被解雇的意思?” 张领班直摇头:“不是不是,你想哪儿去了!你去莲苑那边待着就行了,不必再来这儿!” 此话一出,换衣间里热闹的气氛,瞬间凝固。 张领班心直口快,说话不走大脑,也没意识到自己这话让多少人眼红谢初。 谢初踌躇起来。 如今的状态已经很好,工作虽累,但不消耗精力,有吃有住,还能拿到工资,与他人关系不算好,也不能说糟——总之,一切都在平衡点上。 如果去莲苑,平衡还能维持吗? 谢初问:“我可以不去吗?” “你脑子进水啊!”张领班骂道,“莲苑客人直接点你名,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不要?!” 这下,其他人投向谢初的视线,已然夹杂毫不掩饰的嫉妒。 谢初没出声,张领班嗷嗷怪叫,话越来越离谱夸张。 最终,谢初败下阵来,无奈地说:“好吧,我去。” 宗诚坐在沙发上看文件。 小台灯光线柔和,很长一段时间,宗诚的姿态保持静止。 谢初怀疑,宗诚已经睡着。 时间指向凌晨两点,连谢初都有些发倦,更别提从早忙到晚的宗诚。 宗诚到底在做哪些事情,有什么背景,谢初并不清楚,也不打算清楚。每次宗诚通电话,他都会远远走开。 很多东西,知道得越少越好。 可惜知道得再少,仍会隐约察觉。比如宗诚虽然多数电话都与生意有关,但他来T城,似乎并不为谈项目,而是为见某些人。那些人大概不好应付,因为有时候,宗诚在放下电话或静静望窗时,淡淡的眸子里,会掠过一丝厌弃的神色。 谢初走到宗诚面前,从上往下,只见到宗诚的修长睫毛。他不得不弯腰,从宗诚的侧脸与文件夹之间,确认宗诚是否真睡了。 不想手腕突然被按住,视线袭来:“你在做什么?” 谢初一惊,被拉着跌坐进沙发里。 “诚哥,”他替自己的冒失行为解释,“我就看看你睡着没。” “我在读文件,怎么会睡着?” “你一直动都不动,我以为你睡着了。” “所以,”宗诚眼神里含了点笑意,“你一直在看我?” 宗诚冷不丁冒出的话语,让谢初好一会儿无法反应。 两人挨得很近,宗诚仍然扣住谢初手腕,呼吸之声近在耳侧,气息交缠。谢初不自觉地往远处坐了坐,说:“诚哥,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一瞬间,某些东西消失了,气氛重归平静。 宗诚没说什么,把手从谢初手腕移开,站起身,走进卧房。 谢初明白自己的举止很失当。 此刻宗诚与他的关系,如同主人与仆人,难得主人有兴致与仆人聊天,仆人理应受宠若惊,陪主人聊得尽兴才对。偏偏谢初不知好歹,只感受到“受宠若惊”里的“惊”字,而且一惊之下,忘记身份,直接截住宗诚的话头。 谢初想如果阿开在这,肯定盛怒,冲自己破口大骂。 话说,阿开去哪了? 在监狱时,宗诚无论去那,阿开总跟在不远处,坚定得像道影子。宗诚这次来青竹住,竟没带阿开,想想,还真是奇怪。 如同白昼之下,一个人踽踽独行,不见任何影子。 谢初打住自己跑远的思绪。多想无益,他暗道,探究之心太过危险。 宗诚不是能够去探究的对象。 远离,再远离,才是正确选择。 第6章:蜚短 谢初走进卧房。 宗诚已经躺下,床头小灯却还亮着,一点微弱的光,也不知为谢初所留,还是为他自己所留。 谢初说:“诚哥,还没睡吧?” 宗诚没说话,谢初只当宗诚还醒着,自顾自说:“你帮我安排这份工作,一直都没跟你说谢谢,你大概觉得小事一桩,从没提过,但对我……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份工作足够好了。” “为什么说这些?”宗诚问,语气有些疲倦。 “恩,”谢初一怔,说,“想说声谢谢。” “然后呢。” 谢初顿住。 从宗诚的语气里,谢初听出一种了然。 谢初突然说不下去。 自己知道自己的贪心是一回事,被别人知道自己的贪心,却并不那么好受。 宗诚多次帮忙,对自己已经相当不错,可自己满脑子的想法,都是如何维持生活的平衡,不让清静安宁被再次打破。 “说吧,谢初。” 宗诚说,语气是宽容的,甚至可以说纵容。 刹那间,谢初涌起一股倾诉的冲动,他想告诉宗诚,他的境遇,他的情感,还有他身体里,无法摆脱又无法藏匿的另一个自我。 他几步冲到床边,跪下来,急急地问:“我说的话,你会听吗?” 宗诚睁开眼睛,慢慢地,看向谢初。 谢初向来低眉顺目,监狱里是,重新见面也是。但此时,谢初直视宗诚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睛里,跳跃火焰般的光泽。 宗诚手肘支床,撑住头,面朝谢初躺着。在微弱的光芒里,这个姿势显得温柔而包容。 “宗诚,我——” 猛地,谢初刹住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一不小心,就沉迷在了宗诚的稳定与强大里。 接下来呢? 接下来,也许会步上那个男孩的后尘。 明明知道宗诚的可怕可畏,明明再三告诫自己并保持距离,怎么还会掉进去? 一阵凉意攀上谢初后脊。 谢初收回视线,捻灭声息,骤然之间的转变,悉数收于宗诚眼底。 “对不起,诚哥,”谢初低头说,“我太失礼。” 宗诚静静地盯着谢初。 谢初退到房门边。 床头灯微弱的光照不到房门,谢初身影在黑暗里模糊。 宗诚真的有些累了,仍然维持侧躺的姿势,说:“你出去吧,明天不必再来。” 消失七天后,谢初又回来了。 依旧当着被人呼来唤去的服务生,跑上跑下,忙前忙后,碰到坏脾气的客人,没做错事却被骂得狗血淋头,碰到好脾气的客人,做错了事仍能收到大把小费。 工作如常,生活如常,张领班也没再找过他。 只是别的同事对他,总和以前有些不同。包括沈东,很多次看他的表情,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便秘模样。 谢初真想对阿东说:“哥们,别憋着,拉了吧。” 一天上班,谢初被一个女客人缠住,被迫和她拉扯半天家常。谢初把女客人送上车,女客人塞了个金镯子在谢初手里,谢初正要拒绝,车子已经扬长而去。 沈东正好也在送客,看见这幕,又露出便秘的表情。见谢初回望过来,忙掩饰地说:“咳咳,去不去厕所?” 谢初哑然。 两人走进洗手间,谢初打开水龙头洗手。哗哗水流声里,听到两个人隔着厕所对话。 “你刚才看到没,那富婆塞了谢初一个金镯子,纯金的啊,得值多少钱!”赵旭的声音。 “我看到了,”另一人说,“我还看到那富婆死死抓着谢初的手,嘿,好像还在谢初屁股上摸了把。” “是谢初主动让富婆摸的吧,摸出个金镯子,怎么着都值啊!” “赵哥,听你这口气,很酸啊,你也想让那富婆摸把?” “嘿,我是大老爷们,跟谢初那种小白脸不一样。你听说没……”赵旭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谢初那小子能去莲苑,是傍上了里头一位大老板,谢初天天在床上讨好大老板,那大老板也没把他当回事。” 赵旭说着说着,一兴奋,嗓门不自觉变大:“你想,能住莲苑的大老板,身边多少美人没有?怎么可能瞧上谢初这种货色?所以他又夹着尾巴跑回这儿来了!” 谢初边洗手边默默地听着。 他真没料到,自己在莲苑的七天,竟会被演绎成这副样子,甚至连床上的细节,都被描述得栩栩如生。 大概还有更夸张的版本,在私底下口耳相传。 谢初摇摇头,擦干手,打算换个洗手间如厕。这时一道健硕身影冲出,沈东大吼一声把门踹开,拎着正在擦屁股的赵旭就骂:“操,老子要不是没撒完尿,早他妈把你打飞了!” 赵旭被怒气冲冲的沈东吓坏,求饶:“阿东,先让我擦完……擦完!” “擦屁!擦擦嘴吧!”沈东把赵旭往扔到地上,恶狠狠说,“再让老子听到你说这些,赵旭,我沈东跟你没完!还有你!”用力转头,冲早吓白了脸的另外一人说,“你也给老子管好嘴!” 回到宿舍,沈东仍然怒气汹汹。 “那些杂种就喜欢搬弄是非,你别放心上。” 谢初还真没介意,笑笑,说:“没事。” “唉,就因为你去了趟莲苑,别人开始瞎传!”沈东叹气,“你说你去那干嘛啊。” “阿东,”谢初平静地说,“你是不是也认为,他们说的是真的?” 沈东眼神明显躲闪了下,语气也发虚:“没,怎么会呢。” 谢初说:“你对我不错,我可以告你事实。我确实陪着一位‘大老板’睡了七天,但只是很纯粹的睡,他没碰我,我没碰他。” “没别的?”沈东坐直身体,问。 “没别的。” 沈东的表情明显轻松下来:“哦,那就好,那就好……只是,那位大老板干嘛拉着你睡啊。” “他,”谢初一顿,“我跟他,算认识吧。” “你认识那么厉害的人?!”沈东大叫,“认识那样的人物,干嘛还做这种工作!” “这工作很好啊。” “服务员有啥好的,天天被吆喝,低人一等!你让那位老板帮你找个有地位的活嘛。” 谢初纳闷怎么扯着扯着,扯到找工作来了,解释说:“我们认识而已,不熟。” “不熟能拉你一块睡啊,你要我跟赵旭睡同一张板子躺着,我能睡着?肯定得感情好才行嘛。” 谢初有点后悔和阿东说这些了。沈东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抓不住重点,实在不适合正经地对话。 “好了,阿东你看,如果我跟他真熟,我也不必再回来上班,早跟他混了。” “你得跟他提,他一次没表态,就提第二次!我当时就缠着李蔷姐,才能来这儿干活的!” “我真觉得这份工作挺好,再说,”谢初话题一转,“不做这份工作,就碰不到大哥你啊。” 沈东一听这话,乐了:“嘿嘿,是吗?” 谢初满脸郑重:“是的,天下情谊,兄弟最深,能遇到大哥,小弟很知足。” “好弟弟!”沈东激动地狠拍谢初后背,“大哥永远罩着你!” 谢初被拍得差点呕血,勉为其难地笑笑。 ——但,噩梦还没结束。 沈东挥舞双臂,兴奋地说:“东哥我决定,今晚跟初弟挤着睡了!咱哥俩好好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谢初如遭雷亟。 第7章:故人(一) 那晚从宗诚房间离开后,宗诚没再找过谢初。因此,谢初也不再有机会见到宗诚。 谢初想,自己莽撞冒失的行为,宗诚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心中大概是不悦的。但“悦”也好“不悦”也罢,宗诚没有在实际行动上为难自己,就该感到庆幸。 也许,在宗诚看来,自己实在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到连“为难”的价值都没有。 转眼夏天过去,天气转凉,阴雨连绵而至。 谢初很讨厌阴雨天,一到阴雨天,他右手右脚的骨头就会作痛。 很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从车祸下捡回一条性命,右手右脚却全部骨折,他着急动弹,不肯等骨头慢慢愈合,结果落下病根,不痛还好,痛起来,整夜整夜在床上辗转,根本睡不着觉。 入狱后,监狱里潮湿冰冷,骨头疼的次数愈发频繁,也愈发厉害。谢初忍痛忍成习惯,即使难受,别人也很少能看出,只费解他年纪轻轻,吃得也不少,怎么脸色总不太好,身子总这么瘦。 这些天,天天下雨,谢初的日子不大好过。 偏偏客人爆满,工作量骤增,所有服务员们脚步匆忙地在房间和走道里穿梭。 谢初强忍疼痛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点,小陈跑过来说:“谢初,能帮我个忙吗,帮我把这瓶红酒送到西区307房间去。我这儿还有个活,实在脱不开身。” 小陈是女孩,谢初无法拒绝,只好拿过红酒,接着干活。 “哦,对了!”小陈边往外跑边说,“307住的好像是个大明星,如果真是,帮我要个签名!” 谢初在监狱中待了五年,出来后,头两月风餐露宿,之后在青竹会所,根本不知道现在有哪些明星。成龙,李连杰,周润发?谢初努力回想高中时代知道的几个名字。 不管了。管他是谁,让他签个名就是。 谢初走到307门口,按动门铃。 “谁啊。”房间里的人问,声音清朗,很是年轻。 谢初站在外头说:“你好,您点的红酒到了。” “进来吧。” 谢初推门走进去,见到一个人背对他站在窗边,赤着脚,穿件浴袍,正拿毛巾擦头发。 那人身材纤细,双腿修长,浴袍外的肌肤白皙光滑。谢初把成龙、李连杰和发哥的身形与那人比照,判定,那人应该不是三人中任何一位。 “把酒打开,给我倒一杯。” 语气傲慢,大概养尊处优,习惯对周围的人发布命令。 谢初不由得想起宗诚。 宗诚的身份和位置,决定宗诚大部分时候都在下命令。但宗诚语气里听不到任何傲慢,有时,反而平淡得显出低微,可再低微,经宗诚的嘴说出,依然充斥令人绝对服从的力量。 “您好,已经给您把酒倒好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谢初礼貌地问。 “不必了,出去吧。” “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谢初想起小陈的吩咐。 “干什么?”那人转过头来。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 上挑凤眼,挺翘鼻梁,薄薄的红唇,白如凝脂的肌肤。在柔黄色灯光下,湿头发,白浴袍,纯粹未经修饰的样子,更透出丝丝缕缕,撩拨人心的魅惑。 若是小陈过来,一定会眼冒桃花尖叫,如此漂亮的人,很少有人能抵抗。 谢初怔住了。 但他不是因为男孩的脸太美貌而怔住,而是因为,男孩的脸,太熟悉。 虽然六年不见,依然非常熟悉。 同时怔住的还有那个男孩。 两人直直瞪着对方,谁都没有动。 终于,谢初先一步回神,问:“你是,小砚?” 六年不见,小砚,许容砚,竟然已经长这么大,这么高了。 许容砚也从惊怔里醒来,眼睛里渐渐染上复杂颜色:“奇怪,怎么会在这儿见到你?” 谢初仍执着于自己的问题:“你真的是小砚?你怎么在这里?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不关你事。”许容砚没好气地说,“倒是你,怎么在这。” “我在这做服务生。” “哦……”许容砚拖长音调,“这么说,你从监狱里放出来啦?” 感觉到许容砚对自己的强烈反感,谢初沉默下来。 许容砚嘲讽地说:“从监狱里出来,竟然还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不错啊!你的同事知不知道你坐过牢啊?” 谢初有些苦涩,不知如何说起:“小砚,我……” 许容砚没理会谢初,自说自话:“哦,坐牢大概也不要紧,不过,”语气意味深长,“他们知不知道,你是犯下什么罪,才被关进牢房的呢?” “小砚!”谢初轻喝。 “喝我做什么?”许容砚提高音量,“做都做了,还不准我说啊?” “不是,”谢初无奈,“你听我说……” “不是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许容砚再次打断谢初,“是不是让我恭喜你,你终于从牢房里放出来了?” 许容砚咄咄逼人的态度,再次让谢初陷入沉默。 这样子,对话根本无法进行下去。许容砚对他不止是反感,简直快恨之入骨。 见谢初不说话,许容砚一把扔掉湿毛巾,“砰”地坐进沙发里。 “小砚,我知道你很恨我。”谢初慢慢地说,努力不激化许容砚的怒意,“我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也不是故意过来惹你生气。” 许容砚别过头,烦躁地喘息。 “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马上就走。你不想见到我,我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谢初说完,等待着。 许容砚不耐烦地说:“你要问什么就快问。” “你爸爸,”谢初握了握拳头,“现在过得怎么样?” 这次,许容砚不说话了,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幽昧。 “你问他怎么样了?哼,他那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谢初涌起不祥预感:“许警官怎么了?” 许容砚神色一冷,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死了!” 什么?谢初骇然,全身发软,禁不住往后踉跄一步,“你说什么!” “他死了!”许容砚恶狠狠强调。 “他怎么会死?”谢初脸色惨白。印象中,许警官总是精神抖擞,充满自信与力量。 “怎么死?追逃犯的时候被逃犯打死的。” 谢初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慌乱的思绪,“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 去年…… 去年,去年他还在监狱里。 在监狱的时候,收到许警官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说,他工作又有调动,得去西南边的深山老林,写信恐怕不方便,让谢初凡事镇静,在监狱里保护好自己。 谢初一直以为,许警官只是在某个不方便写信的地方工作着,却没想到已经…… 谢初捂住嘴,浑身颤抖。 “你问也问了,可不可以出去?”许容砚冷声说。 “他的墓在哪里?”声音很微弱,力气从谢初体内飞速流失。 “西山墓场,警局给安排的。” 谢初微弱地一点头,转身,慢慢朝门走去。 “你去看也没用,”身后,许容砚冷漠地说,“他尸体早被逃犯扔海里喂鱼了,那墓地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当年,许警官家就住谢初家隔壁。 许警官和谢初妈妈是同事,两家关系很好,谢初也很喜欢带着小他四岁的许容砚玩。 那时候,谢初常偷偷跟在许警官身后,直到被许警官发现。 “小鬼,你又跟着我做什么?”许浩拎起谢初就像拎起一只小鸡仔。 “许伯伯,你教我打坏人嘛!”谢初笑嘻嘻地说。 “不像话!就你这小屁样,还打坏人?被坏人打还差不多!”许浩故作凶恶。 谢初不像许容砚,不怕许浩的凶恶,嚷着:“许伯伯我看过你跟人打架,好厉害!你教我好不好,就教一招!” “我教你,你能学会吗?” “你不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呢!” “算了算了,我就教你一招吧。只教一遍,不懂,不准再问!” “没问题,许伯伯你最好了!” 于是,谢初跟着许浩学打架的招数。学完一招后,过几天,谢初又开始缠许浩。 “许伯伯,再教一招好不好?” “哎呀,我在学校被人欺负呢,你看看,我手臂都被打青了。你教我,我就不会被欺负啦。” “好嘛好嘛,你再教我两招嘛。” “我很有习武天分吧,再教几招怎么样?” “这是最后一次!绝对最后一次!” 一次复一次,谢初对许浩软硬兼施,缠磨并用,竟也练就一身打遍学校无敌手的本领。许浩教着教着,发现谢初速度和反应都不错,是个练格斗的好材料,忍不住当起老师,找到空闲,就教谢初几招。 那些时光真是快乐而美好。 那些时光,早已奔流至海,永不复返。 谢初坐在长椅上,木然地盯着地面,任冰冷的雨水打湿全身。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够称得上他的亲人,那么仅剩下许浩了。可是现在,许容砚告诉他,许浩,充满自信、精力十足的重案组组长许浩,竟也在乖舛的命途中,化为一抹尘埃。 黑夜沉沉,许浩的声音,穿透遥远时空传来。 “小初,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一个黄昏,谢初跟在许浩身后,吃着许浩买给他的冰激凌时,许浩突然问。 “当警察,抓坏人!”谢初双眼放光。 许浩没回头,慢慢地往前走,“当警察,没什么好。” “怎么不好!”谢初吃口冰激凌,“我找大后要像许伯伯你这样,拿着枪,把坏蛋一个个抓起来!哇,酷毙了!” “是吗?” “当然!” “小初啊,我不好。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谢初仰望许浩背影。 太阳西沉,余辉洒在许浩身上。走在许浩影子里的谢初突然觉得,许伯伯,似乎有些老了。 直到雨停风止息,谢初才站起身,往回走。 骨头像被刺穿,锐利地疼痛一阵阵爬出来,钻进心里。 谢初走得很恍惚,别人擦他而过,或他撞到别人,不管认不认识,他都毫不理会。甚至有人停下来喊他,他也置若罔闻。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直到被一片池塘挡住去路,他才意识到,他又来到了莲苑。 谢初望着水中央暗红色的亭,空空如也,那晚寂静抽烟的人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骨头袭来剧痛,痛得谢初几乎无法站直身体。谢初强忍痛楚,忍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这幅模样,真是狼狈得好笑,嘴角一勾,轻轻地笑出声来。 一个女人在不远处问:“谁在那儿?” 谢初听到过这个声音,不及回应,声音的主人已从旁侧小道上抄过来。她神色怏怏不快,见是谢初,又迅速浮现讶异:“谢初,你怎么在这儿?” 第8章:故人(二) 谢初望向李蔷。 今夜的李蔷格外明艳,头发挽出柔美发髻,一身短裙勾勒高挑有致的身材。 不过,从她脖颈旁散落的几缕碎发,以及衣服被扯开的纽扣上,谢初意识到自己大概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打扰了某人的雅兴。 “这么晚,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李蔷眼神灼灼地追问。 “呃,抱歉,”谢初强打精神应付,“我不小心走错了路。” 轻微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出现在李蔷身后。 看清楚来人,谢初暗暗叫苦。 未经允许跑进莲苑本是大错,结果还撞上李蔷;撞上李蔷也就算了,结果还打扰她的好事;打扰她好事也就算了,结果她的男主角,竟然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宗诚。 李蔷怀疑地皱起眉:“走错路能走到这儿来?还有,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去睡觉,还在外面瞎走?”听口气,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谢初痛得站都快站不住,哪还有力气长篇大论?请求说:“……李经理,我能不能明天再向你解释。” “现在说不就行,为什么等明天?”李蔷不解,“我又不是不听你解释。” “我……”谢初刚说一个字,痛意袭来,顿时扯断力气。他不想在李蔷和宗诚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虚弱,只能咬牙硬顶。 “谢初,”宗诚低沉的嗓音,自模糊的夜色里缓缓传来,“你不舒服?” 谢初心中一惊。 夜色很黑,自己并不能很好地看清宗诚,宗诚也不该看清自己才对。宗诚究竟怎么发现的? 还是说,宗诚不过随口一问? “没有啊,”谢初故作轻松地说,“我挺好的。” 宗诚越过李蔷,走到谢初面前,抓起谢初的右手腕。 强烈的压迫感从宗诚五指袭来,令谢初无法控制地低下头,瑟缩地弓起背。宗诚此刻想放倒谢初实在轻而易举,一点点力量,就能把他击溃在地。 宗诚一只手抓着谢初手腕,微微放松指节力道;另一只手抬起来,按住谢初后背。这个动作像是要将谢初扶起,又像是打算更充分的,试探出谢初的虚弱。 “什么时候的事?”宗诚问。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谢初回答,“诚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知道。”宗诚语气轻得近乎叹息,“你知道的,谢初。” 谢初不再言语。宗诚既然察觉,再做掩饰没任何意义。 只是,宗诚何必问呢? 李蔷还在旁边,放着风月俏佳人不管,何必来问自己这个电灯泡舒不舒服,为何不舒服? 察觉到李蔷异样的目光,谢初不自在地说:“那个,诚哥,我得回宿舍了。” “你住哪?” “就住那边,”谢初随手一指,“很近。” 宗诚放开谢初。 谢初心中松了口气。 再不走,别说被疼痛打败,他先被李蔷犀利的眼神打败了,转头冲李蔷笑笑:“李经理,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李蔷略略点下头。 谢初很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惜此刻身体状况实在欠佳。他尽量加快步伐往前走,却听身后,宗诚缓缓地说: “我送你吧。” 谢初一个趑趄,站立不稳,脸朝地摔进小路旁的灌木丛里。 宗诚亲口提出“送”字,已够让谢初吃惊;竟然还麻烦到宗诚“送”到这个地步,更令谢初胆战心惊。 “诚哥,我很重的,你放我下来吧。”谢初趴在宗诚背上,说。 “你不重。” “真的,你别背了,我能走。” “瘸着走?” “我衣服上都是土,而且还湿乎乎的,会弄脏你衣服。” “已经弄脏了。” 谢初说一句,宗诚回一句,始终没有把谢初放下来的意思。 到后头,谢初不说话了。 虽然宗诚的每句回答都很简短,但再简短,仍透出超过正常程度的耐心与温和。 谢初有点明白监狱中那个孤傲的男孩,为何会疯狂迷恋宗诚了。宗诚有种稳定而强大的气场,让人觉得安心,同时他会对别人好,很温和很明确的好。宗诚的好并非伪装,宗诚真的有这样一面。 只是,谢初默默对自己说,宗诚也有另外一面,或许,另外很多很多面。 宗诚没有把谢初送回宿舍,而是背到了莲苑的住所。 谢初没想到很多天后自己还会来到这个地方,忍不住问:“诚哥,你一直都住在这儿没走?” “没有,中间回了趟香港,今晚刚到。”宗诚翻出药箱,“李蔷去机场接的我。” 提及李蔷,谢初顿感尴尬:“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 宗诚打开药箱,笑笑:“没关系。给我看看你的伤。” 谢初一怔,忙说:“诚哥你别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你确定?” “小事而已。”谢初飞快地说,抢过药箱,一瘸一拐冲进浴室。 谢初看着镜子里狼狈的人。 陋屋偏逢连夜雨。 身体里的疼痛还没怎么缓和,又一跤摔进灌木丛,崴坏脚,多处挂彩,弄得满身是泥。如果宗诚不背他,让他拽着残躯回宿舍,确实有很大难度。 谢初脱掉衣服,简单地洗个澡,冲干净身上泥土。他拿消毒药水处理自己的伤势时,忽然意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待会穿什么? 谢初脸色变了变,在浴室里仔细地张望一圈,除掉两条白毛巾,没找到任何别的布类物,甚至连浴袍都没有。谢初踌躇半响,瘸着脚蹭到门口,说:“诚哥,你在外头吗。” 宗诚低声回应:“嗯。” “呃,那个,”谢初语调尴尬,“你这还有没有干净衣服?” 门外有片刻,毫无声息。 谢初脸上有些发烫。 和宗诚相处,谢初总是紧绷神经,谨慎地维持好分寸和距离,以免越过安全的界线。结果今晚闹出这么多意外,他无法想象宗诚的心情会是怎样。 谢初想,不然穿脏衣服算了,折身时,宗诚敲了敲门。 “我的衣服可以吗?”宗诚站在门外,问。 谢初没想到宗诚来这么一句,一顿,说:“好。”却没动弹。 宗诚等了一会,提醒说:“谢初,门是锁的。” “哦,抱歉!”谢初连忙开门,接过宗诚的衣服。 宗诚给谢初一套棉质的休闲衣裤,轻柔又舒服,还有股清淡干净的气息。 问题是,宗诚的衣裤穿在谢初身上,因为偏大,松松垮垮,领口和裤子都有点往下掉。像小鬼穿大人的衣服,装成熟却更显出幼稚。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谢初暗自说,抱着药盒,提着裤子,慢腾腾走出浴室。 宗诚半躺在床上看书,见到谢初一身装束,表情有片刻顿住,原本淡淡的神色,浮现一丝异样。 谢初别扭地说:“很奇怪是吧,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宗诚咳了声,说:“……还好。”语气在谢初听来,多少显得违心。 “诚哥,今天多谢你。时候不早,不打扰你休息了。”谢初想尽快摆脱这尴尬的处境。 “你去哪?”宗诚问。 “回宿舍,”谢初说,“那个……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别逞强了,”宗诚放下书,拍拍床,“睡这吧。” 谢初心脏一跳。 今晚的宗诚,言谈举止,依然平淡、轻缓,透出些许倦怠。但又有些不一样?是什么? 又或者,宗诚还是宗诚,不一样的是他自己? 宗诚不喜欢一个人睡,谢初知道,也陪伴宗诚睡过一些天。 可此刻,谢初迟疑了。 他的迟疑落入宗诚眼中。 宗诚低眉一笑,静静地,问:“你怕我?” 谢初没回答。 他走到床边,脱掉鞋,慢慢地躺下来。床很大,他并没有挨着宗诚,但他还是能够清晰感觉到宗诚近在咫尺的气息。 “不,”谢初闭上眼睛,低低地说,“……我怕我自己。” 半夜的时候,谢初陷入梦魇。 他站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无数碎镜片在空间里漂浮。 一些人在镜片里闪现,他们按照固定的节拍,做着固定的事情。 女人身穿浅蓝色围裙在厨房里做饭。 漂亮的小男孩手抱遥控赛车满屋子乱跑。 两个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手舞足蹈地聊天。 …… 他们也许在一栋房子里,却被锋利的镜片彻底割裂,孤零零的碎片里,不断重复各自的动作。 谢初觉得那些人里应该有他,一片片找过去,却不见任何痕迹。镜片尖锐的边缘划伤他肌肤,很痛,但他也像被节拍控制住了般,仍然不停地寻找,寻找着。 “小初。” 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小名。他仓惶回头,脸颊被碎渣划出一道血口,顾不上痛,竭力地望过去。 远处的某片镜子里,那两个聊天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还在说话,另外一个却缓缓转过头,面朝他的方向。 男人穿警服,五官坚毅,一头精神的板寸。 谢初完全听不到男人在说什么,只看到男人的嘴型一张一合。他穿过影像丛生的镜片,走向男人,想听清楚男人的话语。 “小初,小初……” 隐约声响传入耳中。 谢初走到镜片前。 男人微笑着,嘴巴一张一合,还在说话。谢初朝镜片伸出手,想要确定,男人是否真实存在。 “小初!” 声响骤然变大,惊雷般在谢初耳侧响起。 谢初的手被用力抓住,整个人往后一倒,跌入一个人怀中。 “别怕,”那人的脸在刺目的光线里模糊,“我在这里。” 谢初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人,哑声说:“翌宁!” 话音未落,陡然惊醒。 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世界又恢复成真实清晰的模样。 灯亮着,谢初睁开眼,有片刻无力做出任何反应。 旁边的宗诚坐起身,问:“做噩梦了?” 谢初摇摇头,说:“抱歉,吵醒你了。” “没关系。”宗诚笑笑,“你梦到什么?” 这个夜晚,也许渗入某种引诱人心的毒药,也许黑暗将隐忍的孤独勾出,谢初在宗诚轻缓的语调里,不自觉地说:“……以前的一些人。他们在做各自的事情,看起来很开心……我想我应该在他们身边,但不管怎么找,我都找不到自己。所有画面里,都没有我……我一个人站在镜子外面,看着镜子里的他们,不断循环自己的动作。” 谢初语句混乱,宗诚没打断,耐心地聆听。 “诚哥,”谢初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嗓音发涩,“……他们都离开我了。” 宗诚关掉了灯。 这个很细小的动作,对谢初而言,却充满无声无言的关怀。 他是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软弱的人。宗诚大概了解这点,所以关掉灯,给他一片黑暗,让他能在黑暗中独自整理伤口。 谢初的心情很复杂。 宗诚有洞察他人心性的能力,如果宗诚愿意,宗诚可以潜入别人心底,不声不响中,让别人以为,自己对宗诚而言是重要的、甚至惟一的。 而事实上,宗诚不过运用他的能力而已。 追逐讨好之人太多,宗诚的心也就这么大,那颗心里,不会有他谢初的位置。 可是,这个夜晚,谢初太累、太孤独了。 即使他清楚地知道,宗诚的体贴无非习惯,他还是选择了接受。 他不是冷血的怪物,不是超凡的战士,他只是个人,一个有感觉、有情绪的人。 如果没有十八岁时的变故,就不会有十九岁的冲动,更不会遭遇五年牢狱之灾。本来能像大部分人一样活着,读大学、找工作、谈恋爱。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身后悬崖万丈,眼前迷茫模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走到哪里去啊! 每个地方,都剩下他一个人。他们,都离开他了。 黑暗中,宗诚靠过来,给予安慰似地,把手放到谢初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谢初没有拒绝。 “睡吧。”宗诚说,气息拂过谢初耳根,“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谢初默默地想,梦中,好像也听到过同样的话。 第9章:故人(三) 谢初一觉睡到天亮。 看时间,竟然已过十点。床另一侧铺得整整齐齐,宗诚在他全无察觉的时候起了床。 谢初洗漱完毕,走出卧房。 客厅里,黑衣男人背对谢初,正在向宗诚作汇报: “白钧和白沐月明天下午到T城,至于白家老三,向来跟其他人关系冷淡,还没查到行踪。倒是他那个当明星的小情人,前两天住到青竹这儿来了。那小情人在这片拍戏,不确定跟他有没有关系。” 宗诚略一点头,目光掠过黑衣人望向谢初,一笑:“起来了?” 谢初无意知道宗诚私事,正打算退回卧房,就被宗诚喊住。他只好站在原地,说:“抱歉,打扰你工作了。”话音刚落,黑衣人迅速地扭过头来。 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阿开。 阿开脸上腾起恶狠狠的表情,用力一瞪谢初,转回头,继续对宗诚说:“诚哥,目前知道的就这些。还有什么要查的?” 宗诚摇头:“不必,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阿开想起什么,补充:“对了,白小姐也会过来。” “灵溪?”宗诚难得面露惊讶,“她来做什么?” “白沐月向来不让她参加家族会面,她这次跟过来,当然是冲着你。”阿开说,一扭头,又瞪眼谢初。 谢初纳闷阿开怎么说着说着,突然看下自己,回以一个疑惑的目光,阿开却收起视线,对宗诚说:“阿杰那头有批货明天发,我先回去了,诚哥你有事打我电话。” 宗诚点头:“嗯。” 阿开走到门口,眉头一拧,忽然低低叹道:“诚哥,你别天天晚睡早起的,这对你不好,你多注意身体啊。” 谢初愕然。 阿开外貌粗犷,满脸的冷酷严厉,冷不丁说出这么句话,怎么看,怎么违和。 就好比一条凶煞的恶狗,盯着你,却突然发出“喵喵”叫唤。 阿开离开了,留下谢初一个人。 宗诚说:“我十七岁时,阿开就跟着我,算起来,他在我身边待了十年。” 十年,真是足够久的时间了。谢初想着,不禁说:“那么久的时间,阿开算是你的家人了吧。” 宗诚没有接话。他背靠沙发,仰起头,两道眉微微蹙起,陷入沉思。 见宗诚流露并不愉悦的表情,谢初暗道自己一觉睡傻,说话都不过脑子了。正琢磨如何补救,宗诚忽然说:“阿开很听话,很忠诚,但不是我的家人。” 谢初一怔。 “因为,”宗诚眼里掠过一丝恍惚,“我早就没有家人了。” 一瞬间,谢初觉得,宗诚之所以说这些,是由于对象是他,才说的。 这样的话,宗诚不可能随意向别人说——这些话听起来,太直白,直白得仿佛卸掉所有防御,把最真实最脆弱的自己,呈现在外人面前。 谢初涌起莫名的紧张。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告诫他,不要掉进去,不要不自知,这只是宗诚的一种能力,不要被宗诚的能力所迷惑。 谢初出神间,宗诚已经转移话题:“身体怎么样了?” “哦,好多了。”谢初回答。 “我要出去一趟,”宗诚起身穿外套,“你待在这儿休息吧。” “不用,”谢初忙说,“我也得走了,还得去上班。” 宗诚动作一顿,看谢初一眼,继续穿衣,“嗯,随你。” 谢初一夜未归,回来时,竟是副伤痕累累的摸样。 沈东还以为谢初被人打了,急吼吼大叫:“妈的,哪个混蛋欺负你?跟哥说,哥给你出气!” 谢初解释:“没人打我,我摔草丛里,不小心弄的。” 沈东半信半疑:“真的?” 谢初郑重点头:“真的。” 沈东瞧了瞧谢初,突然,“濮”的一声,捂住肚子大笑起来。 “哈哈,居然能摔成这个惨样,你可真倒霉!哈哈,太逗了,摔得真惨,哈哈哈!” 谢初无语,对沈东的人品,产生十分严肃的怀疑。 多日的阴雨天后,天气转晴,同时转晴的,还有谢初难受很多天的骨头。 宗诚借给他的衣服早已洗净叠好,却一直没找到机会还回去。最后,谢初索性把衣服交给李蔷,请李蔷代为转交宗诚。 李蔷不情不愿地接过衣服。 接收到李蔷复杂的脸色,谢初暗道女人果然不能惹,竟然记恨到现在。他赔笑着说:“麻烦你了,我没法去莲苑,请你帮我把衣服还诚哥吧。” “他现在不住莲苑。”李蔷说。 “那等他什么时候过来,你帮我把衣服给他。” “你自己给他不就行了。” “我没他联系方式,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号码倒有一个,不过接电话的是阿开,谢初可不愿无缘无故被阿开斥骂一通。 “你没他电话?”李蔷惊讶地挑眉,“不会吧!” “确实没有。诚哥什么样的人物,我怎么能有他号码,所以还得拜托李姐你把衣服……” “好了,”李蔷一摆手,打断谢初,“我帮你把衣服给他。” “太感谢了!”谢初忙说。 “谢初,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李蔷说,表情和语气都有点奇怪。 “哦,你问。” “你跟阿诚认识多久了?” 谢初抬起眼看看李蔷。李蔷既然这样问,说明并不知道他和宗诚蹲过同一所监狱的事,想想,说:“有几年了,但不熟。嗯,李姐你知道,诚哥那样的人物,我就是想跟他混熟,也没门路啊。” 李蔷低下头,盯着手上的衣服,喃喃说:“……你跟他不熟。” 谢初搞不懂李蔷在想什么,没接话。 “阿诚读大一的时候,我读大三,是和他一个系的学姐。我们在学校里关系很好,阿诚他……很体贴,很会照顾人。毕业后,我来T城他在美国,我们断掉了联系。直到前两年,我才在青竹会所里重新遇到他,我们见到对方,都很高兴。”李蔷神情里溢满情愫,“之后,他每次来T城,都会联系我,有时找我吃顿饭,有时带我去参加应酬……你说我们的关系,也算很熟了,是吧。” 岂止是熟。谢初心想,笑笑说:“那当然,李姐你跟诚哥什么关系。” 李蔷抚摸着手中衣服:“有次,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就从他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穿在身上。我觉得这样穿很性感,他肯定会高兴。可是,阿诚回来见到我穿了他的衣服,你知道他什么反应吗?他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不高兴。那件衣服,他离开的时候,丢在柜子里,并没有带走。” 谢初听得悚然:“意思是,这件衣服,没必要还他了?他肯定不要了?” 李蔷猛地抬起双眼,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盯着谢初。 谢初摸摸头:“我不知道穿诚哥的衣服,会让诚哥不高兴,多谢你提醒。如果你见到他,帮我道个歉,诚哥要是介意,我给他赔件新的吧。” 李蔷吸口气:“谢初,你怎么这样想?” 谢初疑惑。不就这个意思吗,他还能哪样想? 李蔷再次垂下头,看向手中的衣服,衣服里散发淡淡的,宗诚特有的气息。 谢初试探地说:“我走了。” 李蔷默默地点头。 谢初如闻大赦,立刻转身往回走。面对一个记恨自己的女人,谢初多少感到无措。 “……傻子,如果他介意,根本不会把衣服给你。” 直到谢初走远,李蔷才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傍晚时分,西山园中空寂无人,一排排高耸杉木,在地上投下大片晃动的阴暗。 守门的老头坐在板凳上,望着园子外头空荡荡的停车场。眼下天虽亮着,但转眼就会荡黑,天一黑,没人敢来这个地方。 老头打个阿欠,提起板凳往值班室走,却见一个人转出拐角,朝园子的方向而来。 这个点,怎么还有人过来?老头儿疑惑地放下板凳,看向来人。 是个清清瘦瘦的年轻人,左手拎个袋子,不知装些什么。 老头提醒:“小兄弟,这儿不是公园,是个墓场。” “我知道。”年轻人客气地说,“我是来扫墓的。” 老头忍不住再次打量来人。天马上就黑了,他不怕吗?想想反正跟自己无关,带年轻人走进值班室,把登记本推到他面前:“在这儿登记下。“ 年轻人填完信息,说:“能请您帮忙查下墓的位置吗,我之前没来过,怕找不到。” “哦,”老人打开档案柜,“叫什么?” “许浩,水告浩。” “那时进的墓?” “去年……具体月份,我也不清楚。” “去年有两个叫许浩的墓。”老头翻着档案说,“……其中有个是警官。” “就是警察的那位。” 老头抬起头,叫道:“咦,你认识那位警官!” 谢初不知老头为何突然兴奋,默默点点头。 “嘿,去年的时候,好多政府干部来扫他的墓,连市长都过来了!我还记得呢,那警官有个当明星的儿子,走到墓前,不祭拜就算了,还大发脾气,骂得很凶,不知道跟他老子结了什么仇。” 谢初知道许容砚和许浩的关系很僵,但没想到,许容砚竟仇恨许浩到这个地步。等老头说完,谢初问:“市长怎么也来了?” “那警官抓犯人时被打死,是个因公殉职的英雄,市长当然得过来做做姿态。我有个侄子在公安局,听他说,那警官查的可不是一般案子,”老头故作神秘地顿了顿,“……是跨国贩毒的大案嘞。” “是吧,”见老头意欲神侃,谢初忙截断说,“谢谢您。天快黑了,我先去扫墓。” 穿过树木高耸的小道,谢初在一个僻静角落,找到了警官许浩的墓。 墓上结了蜘蛛网,枯木落叶满地,很久没人来过的光景。此时天色幽暗,墓碑照片上黑白色的许浩,神情被灰尘覆盖,模糊不清。 谢初面朝墓碑,席地而坐,从袋子里拿出一瓶白酒,两个酒杯。 谢初打开酒,将两个酒杯斟满,说:“我今天没带别的,就带了酒。你喝酒厉害,两斤下肚面不改色,我就不行了,一杯头晕,两杯倒地。但今天呢,你喝多少,我喝多少,我陪你喝个痛快。”说完,仰头将其中一杯饮尽,又将另一杯,洒在许浩墓前。 天色越来越暗,谢初一杯复一杯地喝,一杯复一杯地洒,他喝多少,也洒在许浩的墓上多少。 浓浓夜色吞没四野,许浩的照片,终于被黑暗吞没,再也无法看清。 谢初继续倒酒,晃很久,没有酒流出。 “喏,喝光了,”谢初举起酒瓶,笑着说,“够意思吧。” 无人回话,周遭一片寂静。 “……可是,你很不够意思。” 喃喃的,熏醉的声音响起。 “你说等我出狱,带着我重新开始。可是,我出狱了,你却撂担子不管,跑下头去了。你在那边怎么样?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见到我老妈和老爸?他们是不是还天天吵架斗气?……你们一个两个,走得倒是痛快,半个字都不肯对我说,就走了。” 眼睛和喉咙又疼又涩,谢初闭上眼,缓缓地说: “不过,虽然你不够意思,我还是很感谢你。” 谢初伸手触上墓碑。蜘蛛网缠住他的手,他没理会,用衣袖,一点点把墓上的蛛网和灰尘擦去。 做完后,谢初起身说:“我走了。” 从西山墓园出来,谢初看见老头坐在值班室里头,垂着头,正在打盹。 他并未打扰老头,悄然出门,沿坡路往下走,来到山底的公交车站。 一班车刚刚离去,下一班还得再等三十分钟。 公交车站旁一盏昏黄路灯,沉默无声,将谢初身影照出一种孤独的意味。 醉意上来,谢初头晕脑胀,涌起阵阵反胃恶心,不由得倚靠电线杆,吃力地呼吸。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旋律。 谢初不想接。 旋律响个不停,噪杂急促,似要与谢初作对。 谢初慢慢地掏出手机,放在耳边,没说话,缄默地听着。 过了片刻,整个人一僵,脸色陡然凝重,沉声说:“你待在原地,什么都别做,也别叫其他人,我马上过来!” 第10章:杀生 谢初赶过去,一眼便见到地上的王丁龙。 王丁龙仰躺在地,双眼翻白,嘴巴被布塞住,脖子里插入半截餐刀,鲜血正沿刀柄汩汩流出。 谢初左右寻觅,找到蜷缩于树旁的沈东。 他走过去,半蹲身体,扶住沈东颤抖的肩膀,说:“阿东……”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不待谢初说完,沈东惊恐大喊,“我杀了他,怎么办!救救我!” 谢初迅速捂住沈东嘴巴,看眼四周,确定没有第三个人。他用近乎严厉的口吻说:“阿东,别喊,把其他人惹过来,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沈东惶恐地点头。 谢初放下手,竭力稳住声音:“你别急,跟我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东颤声说:“我不知道……我想去网吧,从这片林子抄过去近,我就走这边……我在林子里走着,感觉有人跟我,我回头看又没人。后来,这个人突然从背后把我抱住,喊我‘宝贝’‘宝贝’什么的,还把嘴往我脸上蹭。我吓坏了,他把我按到草地上……我挣扎,他力气很大,我摆脱不掉他……我很怕,掏出餐刀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捅到他脖子里了。他脖子冒出好多血,躺在地上嚎叫……我就拿布塞住他嘴巴。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想到给你电话。你让我在这等你,我听你的话,等着……我看着他慢慢不动了。谢初,他是不是死了?他要死了……我,我该怎么办?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沈东揪住谢初衣袖,恐惧地哭起来。 平时,身强体健的沈东,总把谢初当弱小者照顾。可此刻,遇到这样的事,沈东却吓得魂飞魄散,竟拽着谢初,把谢初当救命稻草般,痛哭求助。 谢初没动,没出声,任沈东的眼泪鼻涕,弄脏他衣服。 谢初在犹豫。 王丁龙死不死,都是件棘手的事。如果活着,王丁龙势必报复,如果死了,沈东则沦为杀人犯。 而且,这完全是沈东自己的事情。 王丁龙贼心不改跟踪沈东,沈东惊慌之下误杀开龙——这件事情,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何必去管? 好不容易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稳定的工作。现在生活安宁,所有东西都维持在平衡点上,日复一日过下去就好,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沈东,沾染满身腥躁。 这不是我的事情,谢初在心中冷冷说,这件事情跟我无关。 “帮帮我!”沈东仍在哭喊,“我不要做杀人犯!我钱就快存够了,我就要回老家结婚了,我媳妇和爸妈都在家里等我……我杀了人,要是被判死刑……他们,我媳妇,还有我爸妈该怎么活下去!谢初,帮我想想办法!” 谢初木然地盯着地面。 脑海里,浮现初见沈东那天,沈东宝贝般掏出来,给他看的全家照。 沈东有父母,有恋人,有一个称作“家”的存在。沈东在T城的喜怒哀乐,一举一动,都会被另一个地方,另一些称作“家人”的人牵挂。 而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了。 “小初啊……”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进谢初脑海。 一个手拿饭勺,穿蓝围裙的女人出现在他眼前:“又跑到哪胡闹去了?弄得脏兮兮的。快放下书包洗个手,准备吃晚饭了!” 不远处的餐桌边,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哈哈,又到一天最幸福的时刻。我好饿,不等你们,先开动了!” 女人大喊:“老公你也还没洗手吧,快去洗手!” “老婆,我真的饿了!你看,我已经前胸贴后背。” “你还有一口气在,就得先洗手!尽给小初树坏样子。小初,快带你老爸去洗手!” “小初你看,你老妈好凶,以后讨老婆,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 “罗嗦什么,快去洗手!” 突然地,谢初的思绪回到现实。 也许谢初沉默了太长时间,沈东从谢初那看不到希望,缓缓地松开谢初衣袖,埋下头,瑟瑟颤抖。 谢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说话时,竟是沈东从未听过的冷酷音调:“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沈东哽咽地说:“没有……我只给你打了电话……你让我别动,我就一直待这儿没动。” “很好。” 谢初起身,走到王丁龙旁边,慢慢地蹲下来,伸手试其鼻息。 鼻子里,还有一丝残气。 “他死了吗?”沈东紧张地问。 “没有,快了。” “要不把他送到医院去?”阿开听到希望,迅速坐直身体,“他活着,我就不是杀人犯了!” “送医院?”谢初冷冷地说,“王丁龙活下来,第一个干掉你。” “那怎么办?”沈东浑身瘫软。 “你外套上沾了血,脱下来,放在这里。然后你回宿舍去,遇到别人,该怎么做怎么做,不要让人察觉出不对劲。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必再管。” “你……打算怎么做?”沈东不安地问。 “我说你不必再管,”谢初语气一沉,“给我走。” 沈东在谢初的命令声里迅速起身,畏惧地说:“那我,我走了!” 谢初背对沈东没动。 “我在宿舍等你!”沈东扔掉带血的外套,飞快逃离。 餐刀有一半,插在王丁龙的脖子里,血停止往外涌,凝固成暗红色一团。 谢初握紧刀柄,手上加力,把餐刀往里深入。 王丁龙猛地睁开眼睛,手脚并用剧烈抽搐,谢初面无表情,一点点将整把刀,全部没入王丁龙脖颈内。 整个过程,没有一星半点血溅出,谢初全身干干净净,握住刀柄的手指白皙修长。 很快,王丁龙不动了,彻底失去呼吸。 从小树林穿过去,有一片废弃的水泥平房,传说里头住着鬼,没人敢去,门锁在日晒雨淋里生了锈,一砸就开。 漆黑的夜色里,谢初踢开平房的门,将王丁龙的尸体丢在地上。 王丁龙活着,肯定会报复,死了,也会被他手下寻仇。惟一能保全沈东的办法,就是在不声不响之中,让王丁龙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使寻仇,也无迹可寻。 谢初关门离开,过了半小时,带着汽油和打火机回来。 他把沈东的外套丢到王丁龙身上,浇满汽油,点燃一张纸,扔过去,走出房间。 火势汹涌而至,瞬间吞没地板上的躯体。烈焰被水泥房紧闭的门窗挡住,挣脱不开,只飘出少许烟雾,仿佛王丁龙垂死前不肯消散的最后一丝气息。 谢初站在外面,静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最后一点残光熄灭,恢复成一片寂灭的黑暗。 谢初十八岁那年夏天,母亲突然调动工作,全家开车,带谢初前往另一个城市。 车在某个路口转弯时,一辆车闯红灯冲出,两车侧面相撞。那辆车是军用吉普,很结实,只撞坏车头,而谢初家的小车,却撞飞出去,砰然砸到隔离带外。 谢初的父母当场死亡,谢初被送进医院,右手右脚骨折,却捡回一条命。 那辆吉普车主很快被找到,是个高官子弟,竟毫无悔过,嚣张无忌地对谢初说:“谁让你们开那种几万块的破玩意!被我撞,活该你们全家死光!” 谢初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揍他,被许浩死死拦住,许浩告诉他:“法律会惩罚那个人。” 但是,许浩骗了他。 法律没能惩罚那个人。 一纸不知从哪开出的“精神疾病证明”,让那个高官子弟大摇大摆地离开法院。他被宣判无罪时,得意地看着谢初,似乎在说:想弄我?也不看看老子什么人! 谢初不再相信法律,也不再相信,谁代表正义,有谁能给他正义。 他不再相信那些他曾经相信的东西,他只知道,他要让那个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得到报应。 谢初跟许浩学过多年的格斗,很能打架,出手迅速而精准。他现在右手右脚骨折,于是狠练左手,练的只有一项:杀人。 谢初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人的每条经脉,每个穴位,研究一刀刺进去,刺在哪里,才会最痛苦、最慢长、又最确定地置人于死地。他持刀的左手越来越快,越来越准,甚至让人根本看不清楚什么时候出的刀,怎么出的刀。 谢初躲在无人的地方,日夜练习,等他有了完全的把握时,时间已经过去一年。 他思考着怎样找到他的仇人,却毫无征兆地,在某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迎面相遇。 如同一年前,那场毫无征兆地撞车事故。 在意识做出决定前,谢初已经从裤袋里掏出刀。 出手,刺入,收刀……所有动作,一刹那发生。 他的仇敌,倒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痛苦挣扎,恐惧嘶鸣。 谢初大脑里空空荡荡,一片迷茫。 谢初没有跑,他被抓住,顺理成章关进监狱。 许浩心急如焚,没想过一直开朗懂事的谢初,会做出如此狠戾的事。 为了谢初,向来不肯与官场同流合污的许浩,第一次低下头,弯下腰,花大把的钱,说大段的好话,喝大量的酒,低声下气哀求每个他能求的人,帮帮谢初,救救谢初,谢初才十九岁,还很小,不能因为这事,赔掉一辈子。 在许浩穷尽一切的奔波下,法院终审判决,谢初有期徒刑五年。 谢初手脚被铐,沉默地坐在车里;许浩陪在他身边,亦未说话。 车出了T城,跑了很远,转过盘旋山道,最终停在监狱门口。 一个狱警走过来,谢初下车,跟到狱警身后。 “小初!”许浩跳下车,喊住谢初。 谢初停下脚步,微微抬起头。 “五年很快就会过去,没关系。”许浩缓慢却坚定地说,“到时候,我带着你重新开始。” 谢初看着许浩,看着许浩憔悴的神色,急白的头发。他突然发现,在他父母死后,许浩担当起了他父亲的职责——而他,沉湎在自己的仇恨里,直到此刻才惊觉。 谢初勾起嘴角,笑笑,说:“嗯,我等你。” 但是,五年后,当谢初走出监狱大门时,他没有等到许浩。 没有人来接他,他独自坐上公交车,一路辗转,回到T城。在遭遇了无数白眼和拒绝后,一念之间,拨打了宗诚出狱前,留给他的电话号码。 许浩再次食言了。 而这次食言,竟意味着生离死别。 谢初整理好现场,将灰烬收进原本装汽油的瓶子里。他拿着瓶子慢慢地往前走,见到一个水龙头,拧开,瓶子里的东西随水流哗哗流入下水道。 谢初洗干净瓶子,走过一段路,把瓶子顺手丢进垃圾桶。 至此,王丁龙彻底地消失。 消失在小树林、水泥房、下水道或者垃圾桶里。 谢初惨然地想,当年他日夜琢磨如何复仇,设计了无数种极度缜密的暗杀计划,可没想到,最后竟是在大马路上,在大脑空白意识停滞的瞬间,猝然出刀,杀掉他的仇人。 更没想到,很多年后,他会为一个并不亲密的同事,致人死地,然后,如同精密计算过般,毁尸灭迹。 谢初抬起手。 指尖脏污,早已被流水洗净。 所犯的罪孽,却永远洗不干净了。 谢初回到宿舍。 沈东发冷似地躲在厚棉被里,两眼睁大。 谢初坐在自己床上,没看沈东,慢慢说:“不会再有事了。” “谢初你……你做了什么?” “你不必管。”谢初冷声,“你只要知道,不会再有事。” 沈东浑身一颤,突然觉得,他完全没有认识过谢初。他以为谢初软弱,胆小,逆来顺受,可现在,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的谢初,格外陌生,格外可怕。 ……甚至比王丁龙,更可怕。 “今晚发生的事情,你就当一场梦,不管谁问你,都不要说,你自己也不要想。知道吗?” “……好。”沈东畏惧地回答。 谢初陷入思绪里,语气缓和下来:“等赚够钱,离开这,回到家人身边去吧。” 第11章:白家(一) 从那之后,两人心照不宣的,决口不提那夜之事。 但沈东对谢初的态度,发生许多细微改变。 每次见面,还会打招呼聊天,沈东的眼神却显得游离,说话也心不在焉,似乎想尽快结束对话。每次谢初在房里,沈东不是闷头睡觉,就是跑到其他人那玩牌,直到谢初躺下后很久,才摸着黑,蹑手蹑脚推门进来。 好几次谢初其实还醒着,沈东却以为他睡着。谢初索性闭着眼,一动不动,让沈东当他睡着了。 两人之间,生出一堵墙。 沈东不再提兄弟情义的话语,不再亲昵地喊“初弟初弟”,也不再谈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沈东开始和赵旭他们混在一起,关系突然打得火热。 沈东想不露痕迹地远离谢初,做得太拙劣,以至每个细节,都能被谢初察觉。 只不过,谢初没有任何表现。 谢初被点名去莲苑,惹人嫉妒,被沈东照顾得太好,惹人嫉妒,这下,从莲苑夹着尾巴回来,又被沈东抛弃,一下子成为大家幸灾乐祸的对象。 他被推到众人之外,成为孤点。 谢初照旧上班,下班,在阳光不错的时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他不后悔那天夜晚的行为,那样做既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他就该考虑好,所有后果,并且承担后果。 现在看来后果并不严重。 无非与沈东的关系疏远了而已。 如果沈东知道自己坐过牢,还是犯杀人罪坐牢,同样会疏远躲避。 谢初无端想起宗诚曾对他说的一句话。 “谢初,你在监狱里待了五年,你想做回普通人,但普通人的世界,不会接纳你。” 宗诚是对的,沈东也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自己和沈东看起来一样,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卢宏脚步匆匆地走来,双目平视,差点从谢初身上踩过去。 谢初忙从草地上翻身坐起,喊:“卢经理。” 卢宏吓了一跳,刹住脚步:“谢初,你在这儿干嘛?” 谢初说:“今天休班,看阳光好,就躺在这儿晒太阳。” “哦,你今天休班啊。”卢宏沉吟。 “卢经理有什么要我做的吗?”谢初问。 “哦,是这样。”卢宏说,“有位很尊贵的客人,没住青竹,住T城家里。他家亲友聚会,要办晚宴,想从我们这儿调几位服务生过去,你有没有兴趣?” 谢初笑了:“晚宴啊,东西好吃吗?” 卢宏亦一笑,“那家是名门望族,精英辈出,你想吃的会差?当然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你去瞧瞧,绝对开拓眼界。” “经理都这么说了,还能拒绝?什么时候走?” “现在。”卢宏又匆匆往前走,“跟我来。” 青竹会所的车停到一扇大铁门外。 铁门饰满花纹,古典精致,而透过铁门看到的景色,更加奢华气派。 两侧成排的梧桐树,鲜绿里转出微红,中央大道上花瓣状的池子里,大理石雕成的希腊女子坐在堆满鲜花水果的石床上,手中抱着水瓶,正源源不断地向池中倒入流水。沿池子往远处望,竖立一栋四层楼高的白色洋房,拱券石柱交错,华美无匹。 一个穿藏青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从铁门出来,和卢宏低语几句。卢宏对谢初说:“这位是陆管家,你跟他进去,他会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谢初没动。跟卢宏坐上车后,他始终觉得不太对劲。 “卢经理,”谢初问,“不是需要好几个服务生么,怎么就我一个?” “哦,”卢宏说,“他们已经先到了。” 说完,一甩车门,疾驰而去。 车门关得太快,谢初没能够注意到,卢宏脸上飞快掠过一丝惊慌。 陆管家领着谢初走进房中,坐电梯来至四楼,转过两道走廊,来到一扇白门前。 陆管家按下门口对讲机,“沐少爷,人给您带过来了。” 门内没有回应,过了一会,传出“咔”的轻响,门开了。 “请您进去。”陆管家说,转身离开。 “陆管家!”谢初喊住他,“我的确是来干活的吗?” 陆管家回过头,看了谢初一眼。 谢初叹气:“……其实不是吧。”卢宏费尽心思诓自己过来,肯定不是好事。沐少爷?他不记得何时得罪过这样一个人物。 “请您进去。”陆管家机器般,重复说。 虽然谢初做了很坏的打算,情况还是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以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基本不会发生,偏偏这种可能性,就是发生了。 谢初的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你好,我叫白沐月。” 谢初刚进门,坐在窗边的男子便笑着自我介绍。 和他的姓一样,男子穿一身白衣白裤,双手还戴着白手套。他娃娃脸,肤色很白,留海遮住眉毛,架副斯文的半框眼镜,看起来文弱又秀气。 谢初的视线往下,注意到男子坐的椅子,竟是轮椅。 “请问你怎么称呼?”白沐月微笑着。 “谢初。”谢初回答,不自觉地避开白沐月视线。白沐月笑容清雅,语气柔和,但不知怎么的,给谢初的感觉并不舒服。 “很抱歉让你专程跑一趟,但我有件事情,需要请你帮忙。” “我哪有本事……能帮得上您的帮?” “可以的。”白沐月笑道,“不然,我也不会把你请过来。” “白少爷想让我做什么?”谢初谦卑地问。 “我有个手下,前些日子突然失踪了,我派人四处寻找,连影子都没找到。”白沐月看向谢初,“你说,王丁龙去哪了呢?” 好刁钻的问话! 如果直接否认“不知道王丁龙去哪了”无异于承认知道王丁龙这个人。谢初心中一沉,语气愈发谦卑:“白少爷,那个,王丁龙是谁啊?” 白沐月像刚意识到似地,说:“对,忘记告诉你了,王丁龙就是我那失踪的手下。帮我个忙,告诉我他在哪里。” 谢初苦笑:“您说的那个人,我听都没听过,怎么会知道啊。白少爷,您确定是找我,没找错人?” 白沐月惊讶地说:“咦,难道卢宏带错了人?我让他带沈东的室友过来,难道你不是沈东的室友?” 听见这句话,谢初的心情更加沉重,数个念头在脑海里飞速地转动。 白这个姓氏并不多见。“白沐月”这三个字,李蔷在警告王丁龙的时候提到过,阿开在向宗诚做汇报时也提到过,应该都是说眼前这个男人。 李蔷是个有分寸的人,她敢警告王丁龙,就说明王丁龙绝非厉害角色。王丁龙看上沈东,明面上不敢硬要,暗地里使出跟踪的手段,更看出王丁龙斤两有限。这样一个人,就算靠上白沐月这座山,也充其量小卒而已。白沐月为何花这么大力气来查王丁龙行踪,而且还亲自查? 白沐月竟然查到了沈东这。那天晚上的事情,除去沈东和他,按理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怎么能查到沈东那儿?或者他得知沈东被王开龙看上的事,在做试探? 谢初脑海里乱哄哄的,虽隐约抓住些许线索,却理不出清晰脉络。白沐月这人表面上温柔文秀,其实非常狡猾,他知道的事,很可能无辜地说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也可能笃定地说知道……面对这样的人,如果想有活路,只能咬死一种回答,不管他诱惑也好威胁也罢,绝不改口。 谢初心一横,说:“我确实是沈东室友,可这事,跟沈东有什么关系吗。” 白沐月说:“你不知道吗?王丁龙看上了那个沈东,在青竹会所耍威风,说非沈东不要,还被李蔷训得很惨。” “这件事我知道。”谢初如实说,“那天是我陪李蔷经理过去的,但是,王丁龙答应李经理,不再为难沈东了。” 白沐月似乎对谢初的回答很满意,点点头,说:“可惜王丁龙嘴上答应,贼心不改,还偷偷地跟踪你宿舍那位沈东呢。” “啊?!”谢初装出惊奇表情。 “很惊讶吧,我也挺吃惊。”白沐月笑了笑,用一种聊天的口吻说,“我也是请卢经理帮我查青竹的监控录像后,才知道这事的。” 谢初心中咯噔一下。监控录像? 竟然忽略掉这个! 青竹会所里到处都是摄像头。王丁龙跟踪沈东被摄下来……之后的事呢?沈东把餐刀捅入王丁龙脖子,以及他将王丁龙毁尸灭迹……这些有没有被摄下来? ——不,不可能。那种小树林,电都不通,不可能有摄像头。 即使真如白沐月所言,应该也只到跟踪的画面为止。 谢初收回心神,望向白沐月。 白沐月在等他开口说话,眼神隐在镜片后,难以揣摩。 “还跟踪啊,好恐怖。”谢初害怕地说,“我没听沈东说过这事,沈东应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肯定吓得四处讲。” 白沐月说:“但是,这段监控录像之后,王丁龙就失踪了。这段录像也就一个月前的事……谢初,能告诉我,那个晚上你在哪里吗?” 狐狸又在套话了。 谢初恍若无觉地问:“您是说哪个晚上?” “哦,就是监控录像里拍到的那个晚上,那天是9月17号,星期四。” “我还真不记得那天的事了。9月份后……9月份后没发生过什么事啊。” “是吗?”白沐月反问,“那天晚上,你室友有没有出去过?” 谢初苦笑:“白少爷,我真不记得了。” 白沐月不再追问。他停下来,靠在轮椅上,微笑地看着谢初。 白沐月的笑,一开始只让谢初觉得不舒服,现在,竟让谢初悚然。 像是画在脸上似的,虽然很柔和,很好看,但太缺乏变化。 显得……死气沉沉。 白沐月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按下轮椅扶手的一个按钮。 很快,门边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沐少爷有何吩咐?” “把另一个人带进来。”白沐月说。 第12章:白家(二) 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推搡着一个双手被反捆的人走进来。 那个人显然被吓坏了,浑身颤抖,神色惊恐。他在房间里见到谢初,双眼一睁,脱口喊:“谢初!” 见到来人,谢初的心情异常糟糕。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白沐月把沈东也找了过来。 谢初可以控制自己说什么,不说什么;但他无法控制沈东说什么,不说什么。 如果沈东把不该说的东西说出来,那他跟沈东,全部完蛋。 白沐月盯着沈东,一改与谢初说话时弯弯绕绕的态度,直切主题地问:“沈东,王丁龙失踪,是不是和你有关?” 沈东双腿发软,竟扑通跪到地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真不知道!” “你怎能不知道呢,”白沐月语调柔软,“那晚,王丁龙跟踪你后,就莫名其妙失踪了,你当然是知道的啊。” 沈东脸贴着地,语带哭腔地说:“大老板,你放过我吧,我不知道那个人去哪了,我,我真不知道啊!” 听见沈东回答,谢初略略安定。他曾警告沈东不管遇到谁,都不要把事情说出来,看来沈东是记住的。 白沐月在试探。惟有沈东一口咬定不知情,白沐月才会放过他,转移调查方向。 “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我讨厌欺骗。”白沐月笑着说,抬下手,“肖三。” “沐少爷。”西装男的其中一位应道。 “把电视打开,让他们知道,欺骗的下场。” “是。” 房间里的巨幅电视被打开,黑白色的镜头里,出现一个手脚绑在椅子上的少年。 白沐月柔声说:“他曾经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但他却瞒着我,暗地里做手脚,让我失去了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你们想看看他的下场吗?” 镜头晃了晃。 几个男人背对镜头,走向那个少年。他们手中拿着不同的工具,电钻、螺丝钉、刻刀、锯齿……男人们拿着那些工具,折磨少年稚嫩身躯的每个部位。血液肉末飞溅到镜头上,星星点点,少年痛苦、激烈地挣扎,带着整张椅子剧烈震颤,整个场景,仿佛一场疯狂妖异的舞蹈。没有一丝声音从录影带里泄出,一切都在寂灭的无声中进行。 可是整间房,仿佛都回荡开少年撕心裂肺的嘶嚎。 寒意攀上谢初后脊。 如果这盒影像带是真的,那这个叫白沐月的人,到底有多变态,才能把这种场景拍摄下来,放进电视机里,一遍遍重温? 屏幕一黑,白沐月关掉了电视。 白沐月慢条斯理地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欺骗的下场。你们两个如果不想像他那样,最好告诉我事实,不要骗我。” “我说,我全说!”沈东崩溃地大喊,眼泪鼻涕淌在地上,“那晚上王丁龙跟踪我,我跟他打起来,我不小心拿刀捅了他脖子!但他还没死,他那时还没死!” 沈东突然直起身子,猛地指向谢初,“后来的事是他干的,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让王丁龙失踪的,我说送王丁龙去医院,他威胁我说不送!他肯定、肯定杀死了王丁龙!他才是杀人犯,跟我没关系!你要问问他,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初愕然,脸色煞白,不敢相信地盯着沈东。 前一秒,他还在担心沈东的安危,苦思如何带沈东脱困,这一秒,竟从沈东嘴里听到如此懦弱、卑鄙的话语。 为了不让沈东背负杀孽,不让沈东沾上仇家,帮沈东断掉王丁龙最后一口气——结果沈东害怕他,疏远他。这就算了,这没什么,但现在,沈东竟然因为恐惧,如此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责任丢出去,砸到他身上! 妈的! 当时为什么帮他!帮这样一个……杂种! 强烈的恶心感涌入胸口,谢初紧抿嘴唇,一个字都不想说。 “很好。”白沐月笑着对沈东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走吧,这件事和你无关了。” “多谢大老板,多谢大老板!”沈东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天旋地转,树影幢幢,沈东在昏暗夜色里惊恐地狂奔。 活下来了! 所有的事情都跟我无关了! 谢初……管他呢!管不得谢初了!我明明说要送医院,是谢初不让,对,是他不让。谁让他决定杀人的,他杀人……活该他遭罪! 沈东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急促不安地喘息着,脸上流露一丝愧色。 但谢初其实是在帮我啊。 这本来是我自己的事……谢初帮我,我却为活命,出卖了谢初…… 沈东颤抖地掏出手机,拨通李蔷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李蔷爽朗地笑着,“喂,阿东啊,有事吗?” “蔷姐,我,我跟谢初被一个叫白沐月的人绑架了。我逃出来了,谢初还在那,蔷姐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救谢初?” 电话那头声音一静,李蔷说:“沈东你冷静点,你在哪?发生了什么?” 沈东看看四周,“我不知道我在哪……这儿有个很大的树林,还有栋很大的白色房子。绑架我们的人叫白沐月,是王丁龙的老板。蔷姐,谢初还在那个叫白沐月的人手上,那个人好可怕、好变态,谢初也许会被他……蔷姐,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啊?” “我知道了,阿东你先别报警,你挂电话吧,我来想办法。” “哦……好。”沈东颤巍巍按掉电话。 夜色深了,周围全是阴森森的高树,沈东停下脚步,惊惶张望。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沈东紧张地回头,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以及一把手枪冰冷的枪口。 窗外,隐隐传来一声轰鸣,如同远方天际的惊雷。 李蔷拿药盒的手一顿,静静地站在桌旁。 躺在藤椅上的人缓缓说:“外头要下雨了么,我听到雷声了。” “大概是的,”李蔷莞尔一笑,走到藤椅边,将温水和药递到那人面前,“父亲,请服药吧。” 谢初转头望向窗外,眼神迅速地变了变。 白沐月好奇地问:“你看什么?” “没什么,”谢初摇摇头,“……大概听错了。” 白沐月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初无奈地笑:“白少爷,我还能说什么?” 白沐月盯着谢初,眼神里多出些许打量。过了一会,白沐月微笑着说:“我虽然讨厌欺骗,但我最讨厌的,是背叛。所以呢,你的那位朋友虽然选择了诚实,但他还是不会有好下场。” 谢初默然。 “谢初先生,如果你的回答趁我心意,我会考虑放过你。” 谢初无力地问:“您想知道什么?” 白沐月说:“王丁龙身上,应该会随身带一份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谢初想,自己早就一把火将王丁龙烧个干净,哪还留意过他的东西?就算有,也付之一炬了。 “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真的?”白沐月挑眉。 白沐月正要再问,陆管家突然走进来,将手机递给白沐月。 “少爷,是灵溪小姐的电话。” 白沐月接过手机,一瞬间,谢初看见白沐月一成不变的笑容里,多了点生动与温度。 “怎么会睡不着呢?唯唯不是陪着你吗……我这边有事呢。好吧好吧,你乖乖躺着等我,我这就下楼来陪你。乖,小溪,我这就过来。” 白沐月通电话的语气温柔,充满宠溺。灵溪?谢初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肖三,你带这位谢先生去休息吧,我先到小溪那去,回头再找他。” “好。”肖三应道。 第13章:白家(三) 白沐月美其名曰的“休息”,根本是“绑架”的同义词。 谢初被带到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手脚紧绑,完全无法动弹。不远处,那个叫肖三的男人端坐着,冷冷地监视他。 谢初飞快地扫眼房间格局:门是关的,也许被反锁,也许外头还着其他人把手;房间里有张小门,也被锁着,不知里面是什么,还有一扇玻璃窗……但肖三就坐在窗前,高大的身躯把半边窗挡得严严实实。 房中寂静,谢初垂头耸肩,肖三岿然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门外传来轻响,有人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弯下腰,手绕过来,把两盒饭放到地上。 在门被重新拉上之前,谢初注意到门外挂着锁链——门被反锁了,他无法从门口逃出去。 肖三拿起地上一盒饭,端在手里,用筷子夹起饭菜,一口口送进嘴中。他吃饭时视线也不离谢初分毫,这样子,倒好像谢初比手里的东西更像食物。 肖三吃完,将空盒放回原地,重新坐到窗边。 谢初早就饥肠辘辘,见状,有气无力地说:“大哥,地上还有盒饭,你不吃,给我吃好不好?再不吃点东西,只怕等不到你家少爷来见我,我就给饿死了。” 肖三打量谢初片刻,走过去拾起盒饭,放到谢初面前。 谢初苦笑:“拜托,我动都动不了,你让我怎么吃啊。” 肖三目露戒备:“你想干什么?” 谢初无奈地说:“大哥,我快饿断气了,能干出什么来,我就想吃点饭……你若不放心,你喂我。” 肖三没说话,还真就用筷子夹起饭菜,递到谢初嘴边。 谢初只好张开嘴吃。 肖三递一口,谢初吃一口,如同两个机器人执行设定的程序。 很快,其中一位宣布罢工,鼓着双颊嘟哝说:“你慢点,咳,我吃不了这么快,咳咳。” 谢初一咳,嘴中饭菜直喷肖三。 肖三脸色一变,瞪眼谢初,抬手擦掉脸上饭菜。 谢初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我……咳咳!” 又有几粒米饭飞挂肖三脸上。 肖三猛地甩掉筷子和盒饭,揪住谢初衣领,呵斥:“给我老实点!” 谢初身子清瘦,肖三这一用力,竟把谢初连人带椅子地提起来。谢初吓得不敢说话,领口被肖三勒紧,脸色憋得发红。 “不要再耍花样,”肖三冷冷说,一松手,谢初连人带椅子横摔到地上。 肖三没有扶起谢初,径直从谢初身体上跨过去,坐回椅子上。 “你现在可以自己吃了。” 肖三不无恶意地说。 谢初摔倒在地,离他很近的地方,满地饭菜残渣。肖三的意思是,谢初可以扭动身体,去够那些弄得脏兮兮的饭菜。 谢初为难地说:“大哥,这样吃……不太雅观吧。” 肖三说:“那你就别吃。” 谢初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地上好凉,能不能帮我一把,让我坐直?” 肖三冷哼一声,坐在椅子上没动。 谢初只好躺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 寒意一丝丝渗入皮肤,很不好受。 时间继续流逝。 房间里没有钟表,谢初背对窗户,无法知晓天色。 那种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无声躺在监狱床位上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些漫长的夜晚,陪伴他的只有缓缓消失在空气里的时间,带着他从入睡的哨音,走向起床的哨音。 谢初抬起眼睛,望向肖三。 肖三闭着眼,从绷紧的身姿里,谢初猜想他并未睡着。 “那个,大哥,”谢初怯懦地开口,“我肚子好痛,想上厕所。” 肖三睁开眼,冷冷说:“忍着!” 谢初苦笑:“这哪忍得住啊,大哥你行个好,再不去厕所,我得拉裤子里了。” 肖三不耐烦地起身,把谢初从椅子上解开,拎着他走到小门前,拉开锁,把谢初粗鲁地推进去,又砰一声关门,从外头拉上锁。 谢初被推得栽倒在墙角。 他爬来,发现小门里原来是个厕所,有马桶有洗手池,四壁严严实实,除掉门,没有任何与外界相通的缝隙。 而且,惟一的门,还从外面上了锁。 更糟糕的是,即使破锁逃出,外面还有个恶狠狠的肖三。 二十分钟后,肖三在外头踢门:“怎么还没完?” 谢初虚弱地说:“肚子痛,拉肚子……再稍微等等……” “别玩花样。”肖三警告。 又过了十多分钟,门再次被敲响,砰砰砰,一声比一声重。 这回,谢初没说话。 “妈的!”肖三骂了句,用力推开门,还要骂,却见谢初双手扶住马桶,正在呕吐。 “你怎么回事?”肖三疑虑地问。 谢初抬起惨白的脸,看一眼肖三,又猛地扎下头,呜呜哇哇狂呕。 肖三走到马桶边,抓起谢初一只手臂,问:“不是拉肚子吗,怎么会吐……”话音未落,眼角余光里猝不及防掠过一样东西,肖三大惊,松开谢初往后急避,那东西却快如闪电,直刺他腹部。 肖三吃痛,下意识地弯腰捂住肚子,谢初趁此间隙跑出厕所,手一带,从外面拉上锁。 谢初紧张地环顾房间。 房门是关的,还被反锁,不可从房门逃跑……惟一的出路,只有窗户。 他冲到窗边,推开窗往外一看,不禁倒抽口凉气。 从窗户往下,有四层楼高,从如此高的地方跳下去,不死也成残废。 肖三缓缓地站起身,抬腿粗暴地踹坏门锁,破门而出。 房间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人了。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卷起纱帘。 肖三从窗户探出头,往下扫视,没见到任何人影。 这里是顶楼,与地面的距离近二十米,那家伙不可能有胆子跳下去。 他去哪了? 肖三收回视线,抬起手,凝视手中带血之物。 一根普通的竹筷。 那家伙,肯定是摔到在地时,偷偷摸走了竹筷。 看他一副弱不禁风,低眉顺目的模样,心中多少轻慢,不想竟在自己眼皮底下耍花招。更意外的是,这种竹筷并非多坚韧的材质,以自己的体格,本该在刺入肌肤时折断,这根筷子却以某种很难看清的力度与弧线,深深刺了进去。 肖三不由得想起另一个人。 当年,那个人年纪还小,眉目里稚气未脱,身上总带着脆弱的伤痕。当年的肖三认为,那么纤弱孤单的一个人,不可能在白家存活下来,却没料到,那人不仅存活下来,而且活得越来越好。 他,甚至整个白家,都错误地估计了那个人。 “你即使逃出这间房,也无法逃出白家。”肖三对着窗外,喃喃自语。 谢初的确还困在白家。 他从窗户翻出去,踩住窗檐,攀着墙壁上的浮雕,一点点小心点挪动脚步。他这样子,若在光天化日之下,恐怕三秒就被人看到,所幸天色渐晚,黑暗帮助他隐藏起自己的身影。 头顶窗户里传来一阵噪杂响动,有人说:“那小子跑不远,你们俩去外头找,我们在里边搜,沐少爷吩咐了,找要找,动作轻点,别吵到晚宴的客人。妈的,现在天也黑了……等等!天黑了,那小子没准躲在墙壁上!” 说着,声响迅速朝窗口逼近。 谢初心中一惊,眼角余光扫到一扇半开的窗户,顾不得里头有没有人,一个纵身飞跳进去。 谢初跳进房中,立刻意识到,这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房间里弥漫薰衣草的清香,地毯和床都是浅浅的粉色,蕾丝花边的被套上绣满花纹图案,毛绒熊、小粉猫等玩偶堆得到处都是。床边的梳妆台,也是格外的精美细致,台面上摆满化妆品和护肤品。 隔着房门,谢初听到清脆的钢琴声。 突然,弹琴之人把手指用力压到琴键上,说:“不弹了,这首曲子一点都不好听!”她语气骄纵,声音却像鸟儿般婉转动听。 “小姐不是最喜欢弹这首曲子的吗?而且小姐弹得很好听呀。”另一个女孩说。 “唯唯,我现在不想弹琴,我想去宴会厅!” 那位小姐推开椅子,快步走进闺房,把自己摔到床上。 谢初躲在床底下,只能看见两只红色高跟鞋从眼前坠下,掉在地毯上。不远处站着的另一个女孩,则穿普通的白袜子和扣带黑皮鞋。 “唯唯,我好想去宴会厅啊!”白灵溪在床上焦躁地翻滚身体,“大家都去了,为什么就不让我去啊。” “没法子,这是沐少爷的意思。”唯唯说。 “沐哥哥自己都去了,就不让我去!沐哥哥真坏!” “沐少爷最宠的就是小姐了,怎么会对小姐坏呢。”唯唯解释,“沐少爷说了,宴会厅里的人,别看个个好亲切好友善的样子,其实心肠很黑很坏的。小姐你还小,不能跟那些人在一起。” “我哪小了?我已经十七岁,就快成年了!唯唯你也坏,总帮沐哥哥说话!” 唯唯低声说:“小姐说的什么话呢,我是小姐的人,肯定向着小姐呀。” “骗人,你就是向着沐哥哥,你跟沐哥哥一样,不肯我去宴会厅!” “小姐呀,宴会厅里都是些秃顶大肚的老男人,真没什么好玩的。你要去看看,就知道有多无聊了。” 白灵溪俏眼一瞪,较劲地说:“你又骗人,谁说宴会厅里都是秃顶大肚的老男人?沐哥哥,还有钧哥哥,翌哥哥,不都年轻英俊吗?” 唯唯轻笑:“小姐,你哪能拿你的几位哥哥跟那些人比。白家得上天宠爱,几位少爷都是人中龙凤,做不得数的。” “又不光我们白家这样,”白灵溪不服气地说,“还有宗诚呢!宗诚不是也很年轻很帅气?” 谢初一怔,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宗诚”这两个字。 唯唯笑着说:“小姐,你说这么多,到这句,我才算听明白了。你其实不是想参加宴会,而是想见宗先生了吧。” 白灵溪脸色一红,羞涩地说:“你看出来了?” “都写脸上了,还看不出来?” “好啦好啦,我承认,我就是想见诚诚。”白灵溪心事被揭穿,坦率地说,“我都快半年没见他了,他今晚好不容易来一趟,沐哥哥还不准我过去!” “沐少爷肯定会安排您和宗先生相见的。” “我不想等,我想现在就见到他!好唯唯,你帮我想想办法啦。” “小姐,我哪有什么办法。” “唯唯你办法最多了,你肯定有办法的。” “可是……” “我就从门缝里偷偷见诚诚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万一被发现就惨了。” “不会被发现的,我见他好好的,就乖乖跟你回来,再也不吵不闹!” “好吧,”唯唯无奈地让步,“就一下哦。” 白灵溪穿上高跟鞋,和穿黑皮鞋的唯唯离开了。 谢初在床底下等了一阵,周遭很安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猜想两位女孩已经跑到宴会厅去了,便从床底爬出来,小心地推开门,走到外面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沙发旁白色钢琴的盖子打开着,一个欧式小圆桌上摆着满盆的新鲜水果。 谢初顺手抄起圆桌上的水果刀,反手藏进衣袖。他刚做完这个动作,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婉转动听的声音:“你是谁?” 第14章:白家(四) 谢初转过身。 眼前的女孩,有着和她嗓音一样甜美的外表,大而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梁和嘴唇,娃娃似的脸蛋。 有些像……像白沐月。 但比白沐月灿烂、明媚得多。 “小姐,怎么了?”唯唯边系腰带边走过来,抬头瞥见谢初,面色一变,大叫:“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初被她喊得一震,危机感陡然袭来。他闪身向前,一把抱紧白灵溪,右手扣住她肩膀,左手刀刃抵住白灵溪细腻的脖颈。 “唯唯!” “小姐!” 两个女孩同时惊喊出声。 “对不起!”谢初有点急躁又有点抱歉地对白灵溪说,“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想离开这儿!” 白灵溪抿紧双唇,柔软的身子不住颤抖。 “你好大的胆子,你、你快放开小姐!”唯唯紧张地说,“你知不知道这儿是哪!你这个疯子,快放开小姐!” 事到如今,谢初无路可退,只能挟持着白灵溪往前走。 白灵溪颤抖着,大眼睛里泪花闪烁。 “你别哭。”谢初看她一眼,为难地说。如果谢初有任何其它选择,他都不会做这种事。从小到大,他所受的教育一直是男孩应保护女孩、照顾女孩,绝对不能欺负女孩。而现在,竟靠挟持一个软弱女子来逃生……这种行为让他自己都难以接受。 “你是白沐月的妹妹,对吧。我被你哥哥绑架了,我只想离开这,并不想伤害你。” 白灵溪嗓音哽咽,语气却颇倔强:“你胡说,沐哥哥那么温柔,怎么会绑架人!” 看来,这个妹妹完全不了解她哥哥的本来面目。谢初换种方式解释:“我和你哥哥有些误解,能够带我去见你哥哥吗?见到他,我想问题会解决的。” 白灵溪此刻也很想见白沐月,于是说:“沐哥哥在宴会厅。” “宴会厅在哪?” “就在那边。”白灵溪用眼神示意。 谢初拿脚踢开门,带着白灵溪走进宴会厅。 悠扬的音乐旋律传入耳中,衣着光鲜的人们落入视线,眼前景象欢愉、热闹,但转瞬,所有欢愉热闹戛然而止,人们停止交谈,视线纷纷朝谢初和白灵溪扫来。 宴会厅陷入一片寂静。 “沐哥哥!”白灵溪冲不远处的男人喊。 白沐月摇动轮椅,朝谢初的方向缓缓而来。他显然已得知消息,镜片下的眼神摇晃着,看起来惶惶不安。 谢初放冷表情,刀子往白灵溪脖颈里一按,“停在那,不要再过来。” 白沐月立刻停下来。 手中人质是白沐月的宝贝妹妹,白沐月肯定很不安,也肯定很愤怒。但谢初却只从白沐月脸上看出不安,而没看出愤怒。 “求求你,”白沐月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不要伤害我妹妹。” 谢初愈发惊异。白沐月绵里藏针,心机极深,如此放下身段恳求,究竟是太过担心妹妹安危,还是用故作可怜的方式引自己放松戒备? 谢初收敛心神,说:“白少爷,你问我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你再怎么关我审问,我仍然是不知道。我不想伤害你妹妹,你放过我,我也一定放过你妹妹。” “我知道了,那件事就那样吧。”白沐月急促诚恳地说,“你放了小溪,马上就能离开这儿,我发誓,绝对不会再追究那件事。” ——这么容易?谢初疑惑。 他紧紧按住白灵溪,视线掠过白沐月,扫向宴会厅里的众人。 出乎意料的,谢初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张面孔很好看,面孔上的表情,却并不怎么好看。 许容砚站在角落里,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初。像是纳闷谢初为什么出现在这,而且还劫持了白家四小姐;又像陷入某种不安,仿佛谢初的出现令他感到威胁。 谢初眼下还有个棘手的白沐月要解决,无暇顾及许容砚。他正要把视线从许容砚身上移开,突然,定住了。 不是定在许容砚身上,而是定在许容砚身后。 一个人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一点一点,被灯光照出容貌。 谢初抱着白灵溪,刀还架着她的脖子,目光和意识,却完全被那个人锁死。 他看到许容砚错愕地转过头,对那个人说:“翌宁,你怎么过来了?” 他看到那个人径直走过许容砚,朝自己的方向而来。 他看到那个人走近自己,不是在梦境里,不是在醉意里,而是在现实中。 谢初浑身僵住,无法动弹分毫,怔怔地睁大眼睛看着那个人,从暗影里走出,穿过人群,来到自己面前。 白翌宁面无表情地抓住谢初拿刀的手。 谢初没有反抗,此时的他,根本无法反抗。 “放开她。” 冰冷的音调。 谢初就真地放开了白灵溪。什么白沐月,什么白灵溪,什么被绑架或逃跑,都统统从他脑海里消失。他脑海里空白一片,而视野所及,只剩下眼前一人。 白灵溪从谢初的挟制下逃出,跌撞着,扑到白沐月腿边抽泣。 “小溪别怕,没事了。”白沐月柔声安慰,对一旁的唯唯说,“你带小姐回房休息。” “好的,少爷。”唯唯走到白灵溪身边。 白灵溪站起来,抹着眼泪说:“我不要唯唯,我要你陪我!” “听话,哥哥这边还有事,哥哥做完事,马上过去陪你。” “我等你。” “好。”白沐月微微一笑。 谢初任由白翌宁扣住自己的手,哑声说:“……翌宁。” 话音未落,身子被突然一扔,重重掉在地上。 谢初右腿膝盖被撞到,锐痛令他浑身一抖,脱力得无法爬起。几个黑衣保卫迅速冲过来,一个踩住他后背,逼迫他跪倒在地,另外两个紧紧钳住他双臂。 谢初想抬头再看眼白翌宁,后脑勺被一只手用力按住,重新压回冰凉的地面。 “这里是白家,轮不到你放肆。” 惟有一个声音从谢初头顶传来,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轮椅转动的声响越来越近,逼至耳侧。 谢初的头发被人抓住,头被强制抬起来,面向眼前的男人。 不是白翌宁。 不是翌宁了。 白沐月换上微笑的脸:“谢初先生,你这样胡闹,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谢初沉默不语。 他没有心情,也没有能力再去与白沐月斗智斗勇。他的全部意识,都在白翌宁推开他,将他扔到地上的一瞬间,化为齑粉。 谢初的沉默令白沐月颇为不悦。白沐月举起手中的酒杯,倒过来,将红酒泼到谢初脸上,慢慢说:“你父母没教过你,问而不答,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谢初仍然沉默,红酒如同血液,一道道流过他脸庞。 白沐月一抬手,将脚杯砸向谢初。 谢初无声地等待那只酒杯砸到他头上,或者脸上,等待那阵疼痛。 他此时反而渴求疼痛,更强烈、更清晰的疼痛。 但是,酒杯最终没有砸下,疼痛也没有到来,整个身体,忽被一股淡淡的温暖包围。 宗诚一只手挡住白沐月的酒杯,另一只手揽过谢初肩膀,将谢初护在怀中。 白沐月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愕,随即恢复成标准笑意:“宗诚,你这是做什么?” 宗诚说:“多好的水晶杯,打坏可惜了。” 白沐月一笑:“嗯,你说得有道理。”收回手,将酒杯放到桌上。他目光自始至终看着宗诚,像是要等宗诚继续说下去。 偏偏宗诚脸色淡然,毫无表示。 对峙很久,白沐月有点沉不住气了,问:“你还想做什么?” “这个人我认识。”宗诚这才开口,“如果不介意,让他走吧,他在这里,也扫大家兴致。” “宗诚你都替他求情了,我本该答应才对。”白沐月微笑,“但他杀死王丁龙,王丁龙又是我手下,我就这样放他走,不太合适呀。” 宗诚显然没想到谢初会杀王丁龙。他扫了谢初一眼,转过头,对白沐月说:“你查王丁龙失踪的事,无非怕我找到王丁龙手里的东西。其实王丁龙有没有那份东西,我都没打算找。我不找,你也不必再纠结。” 白沐月眼神变了变,指着谢初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他,才对我说这些。” “你想多了。”宗诚说,“我本来就不介意王丁龙,根本没想过从他那下手,我要得到,一定会从你手里拿。” 白沐月噙起一丝得意的笑:“那得看你有多大本事了。”一转头,对谢初说:“既然宗诚替你求情,我也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你走吧。” 谢初提线木偶似地,摇晃着站起来,视线穿过刺目灯光和拥挤人群,望向一个远去的背影。 他看到许容砚快步走过去,追到那个背影之后,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黑暗里。 好多年前,他也这样追随过那个背影。在操场,在窗边,在教室的走廊,在放学后的街道,追随那个背影,就像追随不可改变的信仰。 谢初的眼睛一阵刺痛。 他垂下双眸,拖着被磕伤的右腿,朝敞开的大门走去。 脚下一空,身体,竟被宗诚打横抱起。 谢初没说话,宗诚没说话,倒是围观的人群,发出讶异地低呼。 白沐月笑容转冷:“宗诚,你刚过来,不待一会再走?” “今天来的不是时候,”宗诚抱着谢初往外走,“我改日再登门造访。”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白沐月冷声发问。 宗诚头也不回地说:“这是我的私事。你父母应该教过你,问人私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白沐月被呛住,双手抠住轮椅扶手,肩膀病态地抖动。 其他人面面相觑,均不知如何是好。白家长子白钧走过来,低声说:“沐月,宴会还没结束。” 白沐月死死抠着扶手。 “沐月。” “我知道。”白沐月说,抬起脸,又描上清雅斯文的笑靥,“音乐怎么停了?继续演奏。” 第15章:离神 阿开正蹲在车外抽闷烟,见宗诚抱着谢初走过来,双眼一睁,瞪得滚圆。 “开车,直接回去。”宗诚将谢初放到车中,跟着坐进来。 阿开满头雾水,机关枪似发问:“诚哥,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刚进去就出来?还有这家伙怎么跑这儿来了?是不是白家又整些不要脸的事?” 宗诚有些疲惫地扶住头:“谢初杀了王丁龙。” “去他妈!”阿开大惊,“他怎么会扯上王丁龙?喂,谢初,你他妈搞什么鬼!” 谢初望着车窗外,语气冷淡地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阿开砸方向盘,“他娘的,你杀王丁龙干什么?” “想杀,就杀了。” “你他妈嫌坐的牢不够多,杀人杀上瘾啊!你杀谁不好杀王丁龙,你知不知道他——” “阿开。”宗诚打断。 阿开抑制不住焦躁,不顾宗诚的提醒,气冲冲说:“娘的,你杀王丁龙时,看到什么东西没有啊?” ——怎么都在问,白沐月问,阿开也问。东西东西,我哪知道王丁龙身上有什么鬼东西? “不知道,即使有,也被我一把火烧了。”谢初不耐烦地说。 “你说你烧了?”阿开的态度与其说愤怒,不如说着急,“你他妈给烧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东西对诚哥有多重要!” “阿开,”宗诚沉声打断,“不要再说了”。 阿开憋闷地收了声,两只眼睛布满血丝,狠打方向盘,不住踩油门加速。 宗诚安慰似地说:“王丁龙手里的东西,我本就不抱希望,千影都没办法研究出来,王丁龙不可能找得到人研究成功。惟一一把开锁的钥匙,终究攥在白沐月手中。” “要是没用,白沐月干嘛亲自查王丁龙失踪的事?”阿开不解地说。 “白沐月的骗局而已,引诱让我费尽心力找半天,最后一场空。” 阿开恨恨骂:“妈的,姓白都不是好东西!” 宗诚低眉一笑,问谢初:“为什么杀王丁龙?” 谢初木然地说:“王丁龙跟踪我一个同事,被我同事误伤,只剩下一口气,他活着是个麻烦,我就把他那口气给断了。” 阿开一听,破口大骂:“你脑子有病啊,别人的事你也参和,关你屁事?你他妈几斤几两重!” 谢初沉默。 在白沐月的威胁下,沈东为求自保,轻易将他供出,确实令他难以接受。但他真的没想过沈东会那样做吗?不,他想过。他想过如果自己杀死王丁龙,沈东大概会害怕、逃避、甚至憎恨自己。 杀死王丁龙,是他的选择,与沈东无关。 谢初不说话,阿开嚷骂两句,觉得没意思,闭上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开车。 “王丁龙这件事,白沐月不会再为难你。”宗诚说。 “嗯。”谢初应得心不在焉。 “你右手和右腿的问题都很严重。” “……” “这几天最好待在房里,少走路,不然你以后会痛得更厉害。” “……” “这样有多久了?” “……” 谢初恍若未闻,沉陷在回忆之中。 绿叶摇晃,日光明亮。 沿学校往家走的小路,夏蝉躲在树里一迭一递地鸣叫。 几个染头发刺纹身的混混把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堵在墙角。 “喂,你们干什么!” 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喊。——是谁?很熟悉,又很陌生。 “不关你事!滚开,否则老子连你一起揍!”其中一个混混警告。 “谁被揍还不一定呢!竟敢欺负我们学校的人!”少年扔掉书包,冲入混混之中。 一群人打作一团。 少年好像学过格斗,左突右闪,抬手踢腿,竟把几个混混打得不轻。然而他格斗功底不扎实,力量也不强,自己同样挨了好几下重击。 正打着,其中一个混混偷偷拾起墙角砖头,趁少年躲避另一人攻击时,突然砸向少年的头。 少年被其他人牵制,难以躲避,砖头裹挟风声迎面砸来。 即将砸到的刹那,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 那个手举砖头的人,突然被定格,睁眼,张嘴,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哀嚎。 下一秒,他像软泥一样滑倒在地,浑身瘫软,腿脚不断抽搐。 其他几个混混见此情景,都吓得脸色惨白,顿时住手。 少年也吓了一跳。 他缓缓抬头,看向倒地抽搐的人后方,男生一动不动地站着。 那个男生长得很俊美,只是脸上漠无表情,眼神冷冷的,似能把空气冻成冰块。他身板笔直,一身校服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褶皱,一点尘埃。 而少年的校服,脏兮兮乱糟糟,根本看不出白衬衫的本来面目。这一点,总挨他老妈念叨训斥。 “你们还有谁想跟他一样?”男生开口问,声音和人一样冰冷。 几个混混面面相觑,连威胁的话也不敢放,抬起地上的人飞快跑远。 男生没理会少年,转身,一个人径直往前走。 “我靠,你太厉害了!”少年追到男生身边,崇拜地说,“你怎么出的招啊,我完全没看清楚!” “……”男生没说话。 “真的好厉害,那个人都被打得站不起来了!” “……” 少年说着,挠挠头:“不过,他被打得那么惨,看起来有点可怜呢,是不是出手太重了点?” “你同情他,”男生终于说话,语气冰冰冷冷,“不如先同情你自己。” 少年并不介意男生冷漠的态度,咧嘴一笑,说:“你看,我校服跟你一样,我们是一个学校的。” “……” “你打架这么厉害,我在学校竟然没听说过你!靠,简直跟天龙八部一样,最厉害的不是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而是少林寺扫地僧!” “我不知道什么天龙八部。” “啊,那么出名的武侠你不知道?我有一整套呢,老爸瞒着老妈送给我的,被我藏在床板里,防止我老妈查到。我明天拿过来给你看!” “不用。” “没事,你不用客气!我明天怎么把书给你?你在哪个班?” “……高二七班。” “哎?这么巧?我就是七班的啊……你难道是老班说的那个转学生?” “……嗯。”男生冷淡地应付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街口,一辆黑色轿车驶过来,缓缓停到男生旁边。 男生坐进车中,砰地关上门,动作干脆,丝毫没有与少年道别的意思。 引擎声响,黑色轿车朝前行驶。 少年目送车辆离开,忽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做,赶忙追到车边,拍拍车窗,冲男生说: “差点忘了!我叫谢初,你叫什么?” 男生眼底轻轻掠过一丝惊讶,他转头,看一眼趴在车窗外的少年。 少年冲他灿烂笑着,眉眼弯弯,露出两颗白色的小虎牙,没心没肺的模样。 “白翌宁。” 男生收回视线,说。 一声尖锐的急刹声刺破谢初耳膜。 画面陡然消失,谢初猛地回神。 夜色很黑,两侧建筑物灯光闪动,车前不远处是亮起红灯的交通信号灯。 谢初坐在车中,而他旁边,坐着一个气息很淡,气场却很强的男人。 宗诚。 谢初的目光从车窗移开,移到宗诚脸上。 他见到宗诚的神情,一颗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拽住般,蓦地揪紧。 和上次漏听宗诚的话相比,这次的情况,显然严重得多。 自己走神了多长时间? 这段时间里,宗诚似乎说了好几句话,似乎久久地等待回答。然而自己,始终用一种心不在焉,甚至敌意对抗的态度,给予完全的置之不理。 今天晚上,如果宗诚不去白家,自己一定会被白沐月整得很惨。宗诚一而再再而三帮忙,为把自己带出白家,甚至不惜与白沐月发生冲突。而自己……竟然陷在扈郁的情绪里,不可自拔。 谢初从没见过宗诚露出这样的神情。 疲惫,失望……夹杂相当程度的不悦。 这一次,宗诚发怒了。 他的行为,终于激怒宗诚。 “诚哥,对不起,我……我发呆了。”谢初急急解释。为什么会着急,谢初自己也不清楚,也许由于畏惧,也许由于愧疚,也许还有一些其他,谢初无法弄懂的原由。 “你是发呆吗?” 宗诚垂下眼眸,用很低很沉的嗓音反问。 谢初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宗诚慢慢地睁开眼,凝视谢初,忽地抬起手,捏住谢初下颚。 这个动作,充满侵略和压迫的意味。 谢初一阵惊愣,宗诚从来没用如此阴沉的表情,对他做过如此粗鲁的举动。 谢初甚至没见到宗诚对其他人做过。 宗诚真的发怒了,并且,不打算控制其怒意。 “你在想谁?”宗诚沉沉地问。 谢初心跳很乱。被捏住的下巴,拂到肌肤上的温热呼吸,还有那几乎能把人刺穿的眼神,都令谢初手足无措,“诚哥,我没想谁,我真的只是发呆而已。” 宗诚盯着谢初,无声地盯了片刻,一松手,放开谢初。 宗诚重新转过头,静静地闭上眼。 这次,他神色里的疲惫和失望变得浓郁,而不悦,则被风吹散一般销声匿迹。 谢初惶然地说:“诚哥,我……” 宗诚轻轻抬了下手。不必再说了——谢初明白这个意思。 “阿开,你先绕到青竹,然后再回去。”宗诚说。 “好。”阿开应道。 车子停到青竹会所门外。 谢初这边刚下车,阿开那边就狠踩油门,车子擦过谢初,疾驰而去。 一路上,宗诚没再开过口,就连聒噪的阿开,也沉默地驾驶车,没有打破车内的寂静。谢初在压抑的气氛下坐着,每一秒都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现在,那个带给他沉重压抑感的人,已经离开。 离开时,一句话没说,一点表情没有,对于谢初,丧失最后一丝兴致。 谢初独自往宿舍走,并未觉得,自己的心情就轻松下来。 宿舍里黑漆漆、静悄悄。 谢初打开灯,沈东的空床落入视线,一床被子仍然保持揉成团的模样,等待着主人钻进去。 谢初脱掉鞋子,和衣躺在床上。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着魇一般,身体变重,渐渐无法动弹。 无数逝去的时光,从坟地里爬出来,沉沉压在他身上,要把他碾碎。 第16章:人心 阳光明媚,泉山公园树木葱郁,空气里弥漫青草新鲜的气息。 一个剧组正在公园里取景拍戏,是部锦衣卫题材的古装电影。这部电影投资很大,从开拍起,媒体宣传一波接一波没停过,最受关注的,莫过于闪瞎人眼的明星阵容。 戏里主要的锦衣卫角色共六个,都是要外貌有外貌要性格有性格的男人。这些男人身穿飞鱼服手拿绣春刀在影片里杀伐斗狠,激起女性观众热捧,尤其是男一和男二之间细微的暧昧,更让狼女血液沸腾。 男一顾荣是拿过影帝称号的实力派演员,主演此片毫无疑问,男二许容砚却是首次参演电影。他作为偶像歌手唱歌跳舞都不差,但对于表演则经验全无。好在导演并不要求他贡献演技——他的脸足够漂亮,漂亮到许多人仅仅为欣赏这张脸,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电影票。 何轩从大清早忙到现在,又饿又累,终于熬到剧组开午饭,手捧盒饭往地上一蹲,埋头狼吞虎咽。 许容砚坐到何轩旁边空着的椅子上,说:“我要喝咖啡。” 何轩立刻放下盒饭,跑去冲了杯咖啡,笑着递给他。 许容砚抿了一口,皱眉说:“怎么这么苦?” 何轩忙加了两块方糖,等糖化匀了,重新递过去。 许容砚接过杯子,正要喝,又放下:“这咖啡是速溶的?” 何轩点头。 “速溶咖啡怎么能喝。”许容砚不悦地把杯子扔到桌上。 何轩讷讷地说:“可是,剧组没咖啡机。” “剧组没有,你不会去买啊。” 何轩挠头:“买咖啡机还是买咖啡?” 许容砚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何轩:“当然是买咖啡!公园对面不就有家星巴克吗。” “好的,我这就去买。”何轩摸着鼻子笑了笑。 演女主的萧小夏看见这幕,和演男主的顾荣咬耳朵:“这何轩还真是个软包,许容砚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竟然完全没脾气。” 顾荣哼一声:“当偶像明星的,唱唱歌跳跳舞就得了,非得在电影里参和。演技不行,还不认真演,天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到剧组也是打游戏睡觉,真把自己当角色了。” 顾荣是靠辛苦拼搏才取得如今地位的演员,对那些光凭脸蛋就火起来的偶像明星很看不惯。萧小夏听出顾荣语气里的不满,添油加醋地说:“怎么不把自己当人物呢?你想这样一个大片子,多少人抢着试镜,怎么轮到他来演男二号?这后头没个金主推他,我还真不信。” 顾荣听过许容砚的一些传闻,不屑地说:“靠那些手段,也就年轻这几年风光。等他年纪上去了,有他后悔的时候。” 萧小夏感叹:“有这几年风光就不错啦,多少人连这几年的风光都没有呐。”瞥了一眼手捧星巴克咖啡赶回来的何轩,“你看那家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顾荣一愣:“你说他?那个小助理?” “哎,那是你不知道,他当年也是以歌手身份出道的,唱功好,长得也不错,公司挺下力气捧他。还没红呢,一场病就把嗓子毁了,给他安排份助理的工作,已经算公司念旧情照顾他了。” 何轩跑到许容砚面前,小心翼翼地递上咖啡。 许容砚看也不看:“放桌上吧”。 何轩说:“再放会儿就冷了,冷了就不好喝了。” “你真啰嗦。”许容砚蹙起眉,“我现在想睡觉,你让我喝咖啡,我喝了咖啡还怎么睡得着?” “……哦。”何轩低应一声,见许容砚真有睡觉打算,忙说,“容砚,那个,能稍微等一分钟再睡吗?” “还有什么事?”许容砚不耐烦地说。 何轩不好意地笑笑:“我去买咖啡的时候,有几个小女孩竟然认识我,硬塞给我你的唱片,让我请你签名。唱片不多,就五张,你帮她们签一下?她们还在外头等着,你签了,我给她们拿过去。” “你知道我签名什么样吧。” “啊……知道。” “你帮我签给她们就完了。” “可是,”何轩为难地说,“她们要的是你的签名啊。” “她们哪知道是谁签的!别再吵我了,我这两天烦得很。” 何轩看着手里的唱片,拿起笔,迟迟没有落下。唱片量大,许容砚一个人签不过来的时候,他确实会帮许容砚代签。 但这五张,何轩却不想签。 女孩们兴奋期待的目光浮现在他脑海。 他常常在歌迷见面会、签售会上见到那几个女孩,许容砚这次拍电影,那几个女孩也多次追到剧组,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拦在外面,连偶像的面都见不到,她们仍然不折不挠。 她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偶像是什么样子,就付出身心,飞蛾扑火地追随者。 何轩签完一张唱片后,许容砚的手机响了。 许容砚扫了眼手机屏幕,神色一变,迅速起身坐直,手机紧紧按住耳朵,嗓音发紧地说:“翌宁。 听到这两个字,何轩不由地停笔,看向许容砚。 许容砚原本很坏的脸色,在听电话的片刻时间里,云开雾散,溢满明媚的光泽。 何轩有点晕眩。 许容砚的外貌真是造物主恩宠,就算阴沉发怒,也比别人好看很多。此刻他接到电话,心情大好,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更加美得无以言喻。 和对何轩气势凌人的态度不同,许容砚对那人满是温柔:“你这两天不是去美国开会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没事,剧组这儿正吃午饭呢,不忙的。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这就过来……” 许容砚说着,突然一挑眉,扭头望向不远处榕树下的棕色越野车。 何轩曾在许容砚楼下见过几次那辆越野车。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不会有太多人,能开得起那么顶级的越野车。 不过,比越野车印象更深刻的,是越野车的主人。 冰冷的眉目,颀长的身姿,干净整洁的穿着,手里夹一根烟,站在夜色里,静静地,不疾不徐地抽着。 何轩多次想象过许容砚背后金主的形象,却从没想过答案会是这样。亲眼见到的一刻,何轩终于明白,为何像许容砚这样孤傲自我的人,也会陷入感情的泥淖里不可自拔。 许容砚一高兴,从何轩手中抢过唱片,刷刷签完字,还格外加恩地在每张唱片上写下祝福的话语。 “拿去给她们吧。” 许容砚把唱片扔给何轩。 何轩在许容砚的笑容里再次眩晕,等他回过神时,许容砚已朝越野车跑去。 许容砚像个孩子似地蹦到车旁,一拉车门,钻进副驾驶座,又砰地合上车门。 那个人待在车里没出来。 越野车停在偏僻的角落,特制的窗玻璃,让外人完全无法窥见里面的世界。 何轩想起自己还没吃完的盒饭,找过去,地上空空如也,早被清扫干净。他拿着签字的唱片去找几位女孩,女孩们见到唱片上的祝福话语,感动得眼泪簌簌,不断诉说对许容砚的爱慕。 何轩听了一会,没有任何一个词是对他讲的,哪怕“谢谢”,哪怕“再见”。 何轩默然走开,接通响起铃声的手机。 许容砚急促喘息着,沙哑地说:“跟陆导说我下午的戏……换到,换到明天……我下午有事……不在剧组……我明天……” 电话被突然掐断。 但何轩还是听到了一声漏出的呻吟。 何轩硬着头皮去向陆之江导演告假。 陆之江对许容砚早有不满,只是忌惮许容砚背后金主,隐而不发。这下听到许容砚下午不来,戏明天再演的事,脸色一沉,冲何轩破口大骂。 何轩挨着陆之江夹枪带棍的口水,不住替许容砚赔不是。陆之江看何轩实在脓包,骂起来都没意思,几句后也就停了,甩甩手示意何轩可以走了。 何轩连忙道谢,飞速闪人。 何轩回来收拾许容砚的东西,游戏机、电脑、枕头靠垫、首饰衣服……零零散散加起来,塞满两个大拉杆箱。他把箱子放到后备箱,拿着车钥匙准备上车,又朝榕树下看了眼。 绿叶细碎,在地面洒下斑驳光影,营造出空荡而静谧的气氛。 不知何时,棕色越野车已经不见了。 何轩发动车,沿着车道往前开,经过大榕树时,一个人影掠过他眼底。 何轩转头望向窗外。 榕树下空空荡荡,一片静谧,什么人都没有。 何轩心想自己饿晕了头,竟然出现幻觉,握紧方向盘,加倍集中精神开车。 第17章:难言 窗帷拉满,遮住窗外景色,掩起满室春光。 衣服鞋袜散落在地,房中全是暧昧的痕迹。这次交缠持续整个下午,许容砚被折腾得浑身散架,湿漉漉地瘫倒在沙发里。 害他动不了的罪魁祸首却像个没事人般,好整以暇地穿好衣服,坐在旁边兀自点燃一根烟。 许容砚抬手抢走他的烟。 “每天只准抽三根,这是第四根了,不准再抽。” 白翌宁看许容砚一眼,没说什么,将烟熄灭。 “你今天怎么?这么激烈……简直快把我杀死了。”许容砚嗓音沙哑地说,嘴唇被亲咬得红肿,漂亮的脸蛋泛出水红,愈发妖艳诱人。 “想你了。”白翌宁言简意赅。 许容砚脸上溢起孩童般天真的笑,伸手揽住白翌宁脖子,问:“那你想够了吗?” 白翌宁嘴角掠过很浅的笑意:“怎么会够。”他心性淡漠,大多时候神色冰冷,漠无表情。一丝轻笑,已经包含十分难得的温柔。 许容砚不禁痴了,贪婪凝视一阵,才说:“都七点多了,你饿不饿?青竹这边法式西餐做得很不错的,我让服务员送两份过来。” “你吃吧,我还有点事,不在这儿吃了。”白翌宁起身说。 许容砚神色虽然失落,却并未说挽留的话,匆匆穿上衣服,“你等等,我送你。” “不用了。”白翌宁说。 “我送送你吧,”许容砚恳求,“我们好多天没见面了,好不容易见一次,你这么快又要走。” 白翌宁垂头看着许容砚,忽然伸手,帮许容砚慢慢地扣好衬衫纽扣。 扣完,说:“你也累了,早点休息。” 许容砚只好打消送人念头,目送白翌宁离开。 刚过七点,天色就见了黑。白翌宁走到停车场,按开车锁,车子“滴”一声,闪动车光。 车灯照亮了旁边一个安静的人。 白翌宁停下脚步。 那人注意到了白翌宁,绷直身体,脸上表情迅速地凝滞。 一瞬间,两个人都定定地站着,空气冻结,不再流动。 谢初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反应。白翌宁却径直走过来,拉开车门说:“你怎么在这儿?”语气颇为平淡。 谢初没有想到白翌宁会以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这样一句话,好像他和白翌宁之间从未有过交情,如今遇到,不过出于礼貌,顺口寒暄而已。 谢初稳住情绪,说:“翌宁,我想和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小心谨慎的口吻,从他嘴中说出,落入他耳中,令他自己一阵恍惚。 白翌宁按住车门没说话。 这时两道车灯打过来,一辆小面包车驶入停车场,慢慢地倒进车位里。 一个穿连帽卫衣的瘦削年轻人从驾驶座下来,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从里面拖出两个大拉杆箱。他左右各拉一个,垂头耸肩地往前走,走过棕色越野车时,突然被什么吓到似的,一震,飞快地抬起头。 看到越野车旁的两个人,年轻人受惊的表情更加明显。他愣怔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连忙低下头,拖着拉杆箱快步往客房楼而去。 有那么两秒钟,谢初觉得年轻人虽然低头走路,却用眼角余光打量自己。 他轻轻望过去,见已经走到客房楼大厅的年轻人,再次回头,隔着窗玻璃,怔怔注视他和白翌宁的方向。 “上车。” 白翌宁忽然说道。 一路上,车厢里的音乐声覆盖了汽车的轰鸣,撕扯呐喊宣泄,全是旋律很强的摇滚乐。 天幕漆黑,街道两侧亮起璀璨灯火,车朝远方急速行驶。 谢初心情不大安定,渐渐觉得发热,脱掉外套拿在手中。 摇滚乐一波波砸向耳膜。 他想起很久以前,久到他还在读高中时,有次在学校天台找到翘课的白翌宁,白翌宁也在听着这样的音乐。 那天的阳光很柔软,浅蓝天空荡开水色白云,白翌宁靠墙而坐,头发和白衬衫被风微微吹动,双眼轻阖,静静听歌。 谢初悄悄走过去,计划吓白翌宁一跳,却不想白翌宁一抬手扯掉半边耳机,睁开狭长双眸,含着笑意凝视自己。 那一丝清淡的笑意简直蛊惑人心。 于是,谢初毫不犹豫地跟着白翌宁翘了课。 阳光美好,微风里充满自由的气息,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学校天台上,一人一只耳机,音乐声将整个世界暖暖包裹。 谢初陷在回忆里,不自觉地说:“你还是喜欢听这些歌。” 突然间,音乐戛然而止。 车厢里的寂静,将谢初拉回现实。 “到了。”白翌宁说,熄火。 谢初连忙打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昏暗光芒之下,车垫上一点细微的白色痕迹,不期然落入谢初眼中。 谢初的动作顿住了。 白翌宁往前走着,发现谢初并没跟来。 转头,见谢初垂着眼睛出神,说:“怎么了?” 谢初摇摇头:“没事。”快步追到白翌宁身后。 两人走进一栋公寓,坐电梯到二十三层,白翌宁拿钥匙打开房门,点亮灯。 房间设计简洁,家具很少。 客厅里的大沙发,放笔记本电脑的写字桌和可以俯瞰T城夜景的落地窗,占据大部分视线。 谢初站在门口,看着收拾得过于整洁,一尘不染的房间,竟不知怎么走进去。 “鞋柜里有拖鞋。” “哦,好的。”谢初弯腰换上一次性拖鞋,走进房中,局促地站着。 “坐吧。”白翌宁示意。 于是谢初就着不远处的椅子坐下。 每个地方都太干净,干净得仿佛不允许人碰触。谢初不知该往哪里放外套,想了想,把外套搭在椅背上。 “你喝什么?” “我不渴,不用喝了。”谢初忙说,声音略显紧绷。在这个过度干净整洁的房间里,面对很多年未见的白翌宁,一股难以控制的紧张在他胸膛里突突跳跃。 白翌宁递给谢初一杯温开水。 谢初双手接过,说:“谢谢。”捧在手中没喝。 白翌宁没说什么,坐到谢初对面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谢初。 白翌宁神色很平静,没流露任何情绪,但谢初知道白翌宁在等待自己先开口。 谢初捧着水杯的手紧了紧:“我找你……想和你解释一下上次的事情。” “上次?” 白翌宁问,似乎不太明白谢初指哪个“上次”。 “我那天劫持白灵溪,确实是不得已,白沐月对我有些误会,扣住我不肯放我走,我逃出来,又被白灵溪见到,情急之下才劫持她……她是你妹妹,我伤害她,你生气、冲我发火,都是应该的……我不是要你原谅我……我只是,只是想解释一下。” 白翌宁冷冽的目光,压迫得谢初更加紧张,一番话说得磕磕巴巴,大失水准。 “我不介意。”白翌宁说。 “嗯?”谢初一愣。这样子就行了? “白沐月和白灵溪如何,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跟他们有什么过节,对我来说也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件事情,没有解释的必要。” “可是,你那个时候……” 如果不介意,为何把他扔到地上,还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 “看来是需要我向你道歉了?” 白翌宁一扯嘴角嘲讽。 谢初急忙说:“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紧张,”白翌宁说,“我不过开个玩笑。” 在谢初的印象里,白翌宁很少语带讽刺的说话。如果白翌宁不高兴,就会表现出很明显的冷淡,远远离开那些让他不高兴的东西,根本连讽刺或轻蔑,都懒得做出。 谢初惘然。 他们六年未见,六年的空白是堵密不透风的墙,他和白翌宁各自在墙的一边,经历着彼此完全不知道的遭遇。 白翌宁会变,他自己,何尝没变?只怕自己变得更厉害、更彻底。 现在的他,很容易就陷入沉默,对人和事都心存怀疑,谨慎而警觉地给自己留出足够安全的空间。当年那个光彩熠熠的明朗少年,偶尔浮现在脑海,如同一个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谢初握紧水杯,说:“我找你,不只是说上次的事情。” 白翌宁一点头,示意谢初继续说下去。 谢初压住心中复杂的情绪,竭力把话说清楚:“高中毕业那时,我爸爸突然工作调动,一家人得搬到另外的城市去住。我爸妈……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联系你。我很着急,一直在想办法,结果,家里又出了事,我爸妈都去世了,还是被……”谢初语气一滞,顿了顿,接着说,“那些,那些就不提了。爸妈去世后,我跟一位伯伯搬到离T城很远的地方。当时情形很乱,我身体不太好,也没心情做很多事情。再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不得不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待五年。那个地方……很封闭,没有办法和外面联络。我前不久才回T城……没想到会在这儿重新遇到你。” 谢初苦涩一笑,轻声说:“那时没和你道个别就消失,真的很抱歉。” 谢初知道,自己仍然没有把话说清楚。 但许多事情实在无法出口。车祸、杀人、坐牢……是一道道深入骨髓的伤疤。好不容从痛苦里走出来,绝不肯再把那些伤疤血淋淋剖开,拿出来交换白翌宁的同情。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六年就过去了,我当年不辞而别,你肯定很恨我吧。” 白翌宁抽着烟,在缭绕烟雾里慢慢说:“我不恨你。” 谢初错愕地睁大双眼。 “同学之间,毕业后各奔东西,失去联络很正常,道不道别,结果都是各走各路,再过几年,大概连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忘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没任何要恨你的地方。” 白翌宁说话时,表情和语气都很平淡,像在陈述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实。 强烈的无力感侵袭谢初。 他和白翌宁对面而坐,却隔着坚不可摧的墙。他能够看到白翌宁,能够听到白翌宁的声音,却没办法越到墙那边去。 他宁可白翌宁指责他,斥骂他,甚至动手打他,那样他还能表达、能宣泄,能把压抑在心中的情感掏出来给白翌宁看,可是……白翌宁始终用一种不温不火的态度对待他,就像对待任何其他人一样。 水杯被谢初紧握得变形。 “……那我们,还算是朋友吗。”嗓音发颤。 “当然。”白翌宁说,“大家同学一场,当然算朋友。” 谢初的心迅速跌落。 他说的“朋友”,和白翌宁说的“朋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汇。 到这个地步,他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时间是世界上最强大最可怕的东西,能把很多情感冲刷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即使努力回想,浮现在脑海里的也不过一些苍白空洞的画面。 既然如此,执着强求,又有何用呢。 白翌宁扫一眼谢初身上制服,说:“你在青竹会所做服务员?” 谢初疑惑为何话题突然转移:“嗯,怎么了?” “这种工作很辛苦吧,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换份工作。” 像是听到天方夜谭般,谢初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白翌宁。 “同学一场,你既然找我,我肯定会帮你。你想要份什么样的工作?工资预期是多少?” 谢初肩膀发抖:“翌宁,我不是为了这个找你。” “是吗?” 白翌宁不疾不徐地抽着烟。 谢初的自尊心被扎得刺痛难当,不敢置信地说:“翌宁,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白翌宁没说话,眼底掠过一丝轻蔑。 谢初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真是为如此功利的目的来找白翌宁。他若冷静一点,就会知道自己没必要解释,可现在他心绪大乱,急促地辩白:“我不可能为这种事来找你,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让你找工作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白翌宁冷淡地说:“没关系,即使你有这种想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 谢初焦躁不已。他该怎么说才好?他该怎么做才好?他只是想见到白翌宁,想挽回他们的友情而已,在白翌宁眼中,竟理解成别有目的的接近——难道他竟不堪至此? 房间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白翌宁等待谢初开口提出要求,谢初陷于被误解的境地无从解脱。 桌上的手机闪烁亮光,铃声忽响。 白翌宁接通电话,听了一会后,起身走到写字桌旁,打开电脑。 他盯着电脑说:“数据我看到了,把天盛股份全部处理掉,转持龙脉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这两个动作必须在十分钟内完成,你立刻去办。” 挂断电话,没过几秒,铃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变成谢初听不太懂的英文。 谢初渐渐意识到,被时间改变的,除了他们的感情,还有他们的身份。 谢初没来得及读大学就被关进监狱。虽然在狱中用功读书,但出来才发现,一旦贴上囚犯的标签,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被社会接纳。 白翌宁不同,白翌宁受过很好的教育,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分子…… 他们当年都是高中生,白翌宁再优秀,仍然和他一样是高中生。但现在,他们的世界被彻底割裂,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白翌宁背对着谢初,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英语标准而流利。 谢初却几乎听不懂。 谢初默然起身,走到玄关换好鞋。 他想对白翌宁说声“再见”,一转念,“再见”这个词,或许真的不会有了。 于是谢初什么也没说,轻轻带关门,悄无声息地离开。 第18章:碎忆(二) 宿舍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 谢初打开灯,沈东的床落入视线,依旧空着,被子揉成一团。 沈东还没回来。 连续多天,沈东既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回宿舍。张领班和小陈给沈东打电话,手机关机,怎么都联络不上。最后他们放弃努力,认定沈东赚够钱,一声不响回老家去了。 谢初躺到床上,怔怔想,如果沈东真的回了家,该有多好。 他对沈东的怨恨已经消释。人为自己活着,沈东推卸责任,不过正常人在面临危险时所作的正常反应。以前的他有很多眷恋,父母、朋友、快乐的生活,放到和沈东同样的位置,也许产生同样的恐惧。只是现在,他的眷恋逐渐逝去,心性亦在残酷的监狱中被改变,才会觉得,很多事情无所谓。 他在意的人已经很少了。 偏偏,那个他最在意的人,那个能让他思念得心口绞痛,彻夜难眠的人,今天晚上,坐在他对面,用疏远的口吻对他说:“大家同学一场,当然算朋友。” 谢初抬手遮住眼睛,不愿再想下去。 睡吧,谢初对自己说,夜还很长,太长了,不睡觉,如何熬到天亮。 “叮——”悠长的铃响贯穿整栋教学楼。 短暂的沉寂后,教学楼像烧开的水,一片沸腾。 钟表指向十七点半,又到了放学的时刻。 学生们早把书包收拾妥当,只等老师一喊“下课”,便兴冲冲往教室外跑去。走道里回荡急促的脚步声,嬉闹追逐的笑骂声,以及拍打走道和楼梯铁制栏杆的金属声响, “快,跟我们打球去。” 班级的篮球队长拍拍谢初的肩。 谢初迟疑一会,说:“你们去吧,我等下得回家。” “搞毛啊,这么早回家干嘛!跟我们去打球啦,今天是跟高三的干哎,没你这个射手我们会输的。走啦走啦。” “我今天真打不了。” 篮球队长失望地摆摆手:“哎,算了,这次放过你,下次不准再跑掉!” “多谢了,”谢初挠头笑笑:“你们好好玩。” 学生陆续离开,教学楼的喧嚣逐渐止息。 教室里安静下来,空空荡荡。 谢初翻开课本,掏出纸笔做作业。 落日的光泽穿过窗户扑洒在桌上,圆珠笔划过纸张发出细微沙沙声,他做得很慢,时不时,思绪便飘荡开,落到仍待在教室里的另外一个男生身上。 那个男生坐在窗边,一个人静静地听歌。 白翌宁两个月前转过来,到校没几天,就引起轰动。 轰动的起因是白翌宁的外表。女生们将他描述为“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长得好、个子又高。更致命的是,普通至极的白衬衫黑裤子,穿在他身上,整洁、干净,散发出格外出挑的气质。一时间,爱慕白翌宁的女生汹涌而至,简直可从教学楼排到操场。 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白翌宁实在太冷淡、太难接近。 写给他的情书、送给他的礼物,他看都不看直接丢进垃圾桶。面对鼓足勇气向他表白的女生,他无动于衷,始终用“我对你没兴趣”这句冷冰冰的话,毫不留情地拒绝。 被白翌宁拒绝的女生里,包括校花叶岚。 叶岚呕不过,跑到高三级的大哥王峰那哭诉。 王峰喜欢叶岚多年,一直没追到手。得知叶岚竟被一个二年级的转校生欺负,肺都快气炸,纠集一帮弟兄去收拾白翌宁。 谢初对那天的事情记忆犹新。 当时也是放学时分,学校臭名昭着的恶霸齐聚七班门口,粗着嗓子叫嚷“白翌宁滚出来”。教室里还没走的学生唯恐惹祸上身,纷纷拎书包逃离是非之地。 一转眼,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王峰双手插在裤袋里,恶狠狠说:“你们哪个是白翌宁?” 谢初望一眼白翌宁。 白翌宁正趴在课桌上睡觉,头上挂着耳麦,似乎完全不知周遭情况。 谢初见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低头继续写作业。 王峰被谢初无视,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把揪住谢初衣领,大吼:“妈逼,在老子面前装没听到?你是不是白翌宁?” 谢初无奈:“学长,那个,你先放手。” 谢初没否认,王峰便当他承认,怒喝:“妈逼!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小杂种,竟然敢动老子的女人!你们都过来,给老子狠狠收拾他!” 其他人朝谢初围拢,个个摩拳擦掌,目露凶光。 谢初暗自叫苦。 他被误认为白翌宁就算了,难道还得替白翌宁打架? 可是,让他对王峰说:学长你误会了,我不是白翌宁,那个趴桌上睡觉的人才是白翌宁……那种事,他做不出来。 谢初只好硬下头皮,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椅子腿擦过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直在睡觉的男生,突然醒过来。 白翌宁摘掉耳机,冷冷地说:“谁在吵?” 众人都有些发愣。 过了片刻,王峰吼道:“你他妈谁?这儿没你的事,快给老子滚出去!” 白翌宁的视线扫向王峰。 王峰被那那冰冷的眼神盯得一怵,转头冲小跟班说:“大周,毛子,你们两个给我扣住白翌宁。其他人过去,先给我把那家伙收拾了。” 白翌宁蹙眉:“你搞错了,我是白翌宁。” 王峰一怔,看了看谢初,又看了看白翌宁,嘿嘿冷笑,说:“管他妈逼你们哪个是白翌宁。今天老子心情不好,你们两个谁都别想跑!” 很快,王峰就笑不出来了。 他带了十一个人来收拾白翌宁,却连十一分钟都不到,就全部被白翌宁给全部收拾在地。 王峰甚至没看清楚白翌宁是怎么出招的。 等王峰回过神时,白翌宁已经重新戴上耳机,跨过满地哀鸣的躺肉,一步步朝王峰走进。 王峰吓得双腿发软,扑通瘫坐在地。 白翌宁抬腿朝王峰胸口踩去,动作快如鬼魅,王峰呆若木鸡,完全无法躲避。 有人突然从后面抱住白翌宁。 白翌宁神色一冷,抬肘往后顶,紧接着一转身朝那人迅速出拳。那人刚躲开白翌宁一击,再避第二击便有些困难。白翌宁看清那人长相,顿了一下,来不及收回力道,拳头已经砸到那人嘴上。 那人踉跄两步,扶住课桌,低头捂住嘴。 白翌宁一把扔掉耳机,沉声说:“你干什么!” “你别打了……你那样踢他,他肯定得住院……你也很麻烦……”白翌宁一拳打得可真重,谢初满嘴是血,口齿模糊不清。 白翌宁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淡漠。他盯着谢初,冷冷地说:“多管闲事。”转身,径直走出教室。 白翌宁一战成名。 那之后,除了“样貌好”之外,白翌宁又获得“打架强”的新标签。 在最近的月考中,他再次让全校师生惊诧。 这个冷冰寡言、上课睡觉,不按时完成作业的转校生,竟然拿到了全年级第二名。 结果,惊奇还没有结束。在校运动会上,白翌宁在跳高和长跑等多个项目上,都取得了前三名的成绩。 样貌好、打架强、成绩佳、体育优——若非白翌宁的性格太过孤僻冷傲,他简直完美无缺。 当然,在很多女生看来,白翌宁孤僻冷傲的性格,也是令人着迷的重要因素。 谢初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被白翌宁打掉一颗牙齿,幸好齿根还在,在医院里做手术把牙齿补上。他老爸老妈认定是他胡作非为,和人打架弄的,天天在他面前开批斗会,训得他两只耳朵长满茧子。 好不容易牙齿好了,又赶上药物过敏,浑身起疹子,在医院里折腾半个月,才没精打采地回到学校复课。 回学校时发现,他不在的半个月里,白翌宁竟成为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 明明,是我最早遇到白翌宁,认识白翌宁的…… 谢初不由得停笔,轻轻转头,看向白翌宁。 他的视线,不期然与白翌宁的视线相撞。 白翌宁戴着耳机,正盯着他看,狭长的双眼里充满打量的意味。 谢初像是做亏心事被逮到般,脸色腾地一红,飞快转回头继续写作业。心脏突突乱跳,他把题目读了一遍又一遍,竟然完全无法读懂。 另一张课桌的轻微响动,异常清晰地落入谢初耳中。 白翌宁起身了。 脚步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 谢初不敢抬头,睁大眼干瞪着题目,一秒一秒地等待白翌宁离开教室。 然而,脚步声没有越来越远,反而越来越近。 落日的光芒被遮掩,一道影子落在谢初眼前的课桌上。 “你在偷看我?” 白翌宁清冷的声音自谢初头顶传来。 谢初心跳如鼓。即使和暗恋的女孩说话,都没有这样紧张无措。 “这两个月,不管我去学校哪个地方,你总是偷偷跟着我。你倒底想做什么?” 白翌宁语气里透着少见的烦躁。 “……”谢初尴尬得脸色通红。 他的理由……藏在心里就好。如果说出来,会不会很可笑? “你做这种事总要有理由,你的理由是什么?”白翌宁追问。 谢初沮丧地想,他怪异的行为,果然惹白翌宁不高兴了。 白翌宁那样一个冷傲孤僻,凡事不关心的人,竟然主动过来质问他,而且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一定已被他弄得忍无可忍。 谢初这样一想,更没办法把理由说出口。 “那个,我,”谢初局促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只是做朋友?”白翌宁一顿,迟疑地问。 谢初用力点头,强调:“真的!我真的只想和你做朋友!” 他说完,不安地等待白翌宁反应,但有那么一段时间,白翌宁什么反应也没有。 气氛凝固,沉沉的压迫感袭向谢初。 白翌宁似乎动了怒意。 谢初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惹白翌宁发怒,慌张解释:“你别生气,这样做是我不对,我没恶意的,我以后绝对不会这样做了。哦还有,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没关系的,我以后也绝对不再提这种话。总之,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别生气。” “够了。”白翌宁冷冷说。 “啊,什么?”谢初不明白。 白翌宁双手撑住桌子,慢慢地俯身,将嘴唇贴近谢初耳朵:“其他人在我眼里,不过无所谓,而你,”一字一顿,“让我觉得很恶心。” 第19章:碎忆(三) 而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强烈的烦闷感涌入谢初心口,铺天盖地翻江倒海,令他快要窒息。 谢初浑身一震,猛地清醒。 刺目的灯光照过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等了很久,才渐渐适应。 看眼时间,还不到凌晨一点,他才睡了二十多分钟而已。 二十多分钟,却做了那么漫长、那么久远的一个梦。 梦境里,他回忆往昔,梦醒后,他又开始回忆梦境。 梦醒前最后一句话,盘旋在他耳边不肯消散。 谢初独自坐起,旁边空着的床铺钻入他眼中,如同一抹阴魂不散的幽灵。无法言说的情绪席卷心底,让谢初产生坐立不安的焦躁感。 他穿鞋、披衣,冲出房间,踏入昏黑夜色里。 夜色冰冷,万籁沉寂。 谢初沿着小路,慢慢地、静静地往前走。 谢初想起来,他和白翌宁,并非一开始就很要好的。 一开始,只是谢初单方面地追随白翌宁、注目白翌宁而已。那种状态持续近两月,直到白翌宁忍无可忍地挑破。 白翌宁问他理由,他的回答是,希望和白翌宁做朋友。 他撒谎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理由是什么,也很清楚正因为那个理由,他才像着魔一般,不受控制地追逐白翌宁——那个理由现在看来,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在当时的氛围下,白翌宁步步紧逼,他步步退却,实在难以启口。 其实他那时,非常、非常崇拜白翌宁。 第一次看见白翌宁干脆利落把人打倒在地起,他就崇拜白翌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白翌宁的崇拜有增无减。白翌宁每个方面都很优秀,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白翌宁不会的,做不到的。 在谢初眼中,白翌宁散发着独特的光泽,那光泽耀眼迷人,让他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谢初没想过达成什么目的,他只是单纯地崇拜白翌宁而已。 可是,他小心翼翼,还是被白翌宁发现。 那个傍晚,教室里空荡而安静,白翌宁低下头,凑在谢初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而你,让我觉得很恶心。” 从那以后,谢初收起了自己崇拜的心情,收起了对白翌宁的所有关注。 他上课不再转头偷看白翌宁,下课就跑到教室外放风,放学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那个孤僻冷漠,坐在窗边听歌睡觉的白翌宁,似乎从谢初的生活里彻底擦除。 谢初身边并不缺少朋友。自己班的其他班的,天天都有人跑到教室找他,拉着他玩这个玩那个。他是那种不怎么有女生缘,男生缘却相当好的人,性格开朗随性,重朋友讲义气,还喜欢笑——他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白色的小虎牙,灿烂得可爱。总有人看着看着,就会心痒地伸出手,捏捏他的脸。 谢初天天跟大家嬉闹打骂,一副没心没肺的摸样。别人都觉得谢初很快乐,只有谢初自己清楚,藏在自己心底的难过。 每到夜晚,刷完牙洗完脸,躺在床上睡觉时,谢初就会开始胡思乱想。 白翌宁究竟多讨厌他,才会说出“恶心”那样的词汇? 与白翌宁彻底划清界限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学期末。 快要期末考的前一周,白翌宁突然没来上课了。 一天、两天……白翌宁的座位,始终空着。 班主任在教室里说:“白翌宁同学转过来时,他家人没在我这儿登记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他已经两天没来上课了,你们谁知道白翌宁同学住哪吗?” 全班无人应声。 白翌宁一个眼神就能冻死人,跟他说句话都胆战心惊的,哪能知道他家庭住址啊。 谢初终于转过头,再次看向白翌宁的座位。 座位整洁而干净,一本书都没有摆,就像张新课桌,从来没人坐过一样。 谢初迟疑片刻,举手说:“老班,我知道他住哪,我去吧。” 全班同学纷纷朝谢初投来惊诧的目光,如同发现两条平行线相交。从没看谢初和白翌宁说过话,甚至从没听谢初提到过白翌宁,谢初怎么会知道白翌宁住址? 谢初默默收拾好书包,对班主任说:“老班,我现在就去了。”说完,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离开教室。 谢初崇拜白翌宁,崇拜到了曾经跟踪白翌宁回家的地步。 他跟过一次后,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变态,也就克制地没再跟踪第二次。 只是谢初没料到,因为以前的一次跟踪,竟使他成为全班惟一知道白翌宁住址的人。 谢初背着书包,站在门外,久久没按门铃。 白翌宁那句话沉沉压在谢初胸口,如今他又恬不知耻找上门,肯定会让白翌宁更加反感吧。 谢初深吸一口气,做好被厌恶甚至被斥骂的心理准备,按动门铃。 铃声响了很久,无人应答。 难道白翌宁不在家吗? 谢初走到窗边,透过帘缝往里张望,屋中亮着灯,不像没人的样子。 谢初再次回到门口,按动门铃。 仍然无人应答。 谢初心里涌起一阵不安,他用力拍门,大喊:“白翌宁,你在吗?”没有回音,谢初急了,拧动把手,很轻松的,竟然把门打开了。 原来房门只是带关,并未锁住。 谢初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片刻,不见有人出来,便说:“不好意思,我进来啦!”说完轻轻关上门,穿过玄关往里走去。 房间很大,也很空,客厅里摆着家具,家具上却什么都没摆。 谢初没在一楼发现白翌宁身影,于是走到二楼。走道尽头,一张门虚掩着。 谢初走过去,敲敲门,问:“白翌宁,你在里面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谢初一怔,推门进去,正好看见躺在床上的白翌宁。白翌宁脸色很糟糕,蜷缩身体躺在被子里,不住地咳嗽。 谢初跑到床边,拿手背贴住白翌宁额头,滚烫温度灼烧皮肤。谢初急得蹙起眉:“怎么烧成这样?” 白翌宁微微睁开眼睛看面前的人一眼,转过身,背对谢初。 谢初也顾不得自己会惹白翌宁多不爽了,匆匆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药,马上就回!” 很快,谢初就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房中,把湿毛巾贴到白翌宁额头上,又把体温计塞进白翌宁腋窝。白翌宁此刻孱弱得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谢初折腾。 “我知道你讨厌我,等你烧退了,我马上就走。”谢初说着,把药丸和水递到白翌宁嘴边,“你烧得很厉害,得吃退烧药。” “不……用……”白翌宁语气微弱地拒绝。 “你!”谢初急了,一把掰开白翌宁的嘴,强行把药丸和水倒进去,“给我吃了!” 白翌宁被呛到,剧烈地咳嗽几声,狠狠瞪谢初一眼。 谢初没理会,从柜子里找出一床被子压到白翌宁身上,“你别踢被子,捂着发完汗烧就退了,你好好休息,我去做点吃的。” 父母出差时,谢初就得自己觅食,日子久了,炒菜做饭熬粥煮面等生活技能,大多无师自通。 谢初心想白翌宁发高烧,还是喝热粥比较好,跑到超市买了很多补气的食材。他在厨房里忙活一阵,就会跑到楼上去看看白翌宁,帮他掖好被子,测测体温,然后又跑到厨房里忙活。 时间一点点过去。 折腾到半夜四点,白翌宁的烧终于退下来。 谢初抬手看眼体温计,长长地呼出口气:“太好了,回到三十七度了。”视线一阵模糊,不由得揉揉眼睛,带着倦意说,“你饿了吧。粥还热在锅里,我给你端过来。”说罢朝楼下跑去。 谢初小心地盛出碗热粥。 他若在家,不到十点钟就会被爸妈赶到床上睡觉,熬到半夜的情况很少。现在心情一放松,困意马上爬满全身,令他腿脚发软,脑袋阵阵晕眩。 谢初不由得把碗放到桌上,扶住椅子缓神。 一个人走进厨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拿过碗,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 谢初一怔。 白翌宁笔直坐着,眉眼淡漠,慢条斯理地喝粥。他上身只穿件黑色T恤,两道修长锁骨露在外头,显得单薄又瘦削。 “你怎么起来了?”谢初说,“你穿这么少,又会发烧的。” “不会。”白翌宁简短地说,继续喝粥。 “你还是躺被子里去吧,我把粥给你端过去。” “我睡够了,你去睡吧。”白翌宁抬头看了谢初一眼。 “没事,我不困的。”谢初笑了笑,强打精神。 白翌宁没再说什么,喝完粥,独自往楼上走去。 谢初见状,跟到他身后。 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 白翌宁躺回床上。 谢初再次把体温计递给白翌宁,说:“呐,再测一次体温。” 白翌宁没拒绝,于是谢初弯下身子,撩开白翌宁的衣服。要把温度计放进腋窝的刹那,一股力量突然压向谢初肩膀,谢初猝不及防,整个人摔进床里。 白翌宁翻身按住谢初,用一种几乎把谢初抱在怀中的姿势,拉过被子盖好,低低地说:“睡吧。” 第二天,白翌宁过来上课了。 正是早上第三节课,白翌宁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平静地走进教室,朝自己的课桌走去。 谢初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却正好撞上白翌宁的视线掠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谢初一个激灵,赶紧躲开,低头拼命地瞪课本。一等下课,谢初连教室都待不下去,扎到隔壁班级找人胡乱聊天。 昨天的事,谢初仍然心有余悸。 他闯进白翌宁家,已经犯了白翌宁大忌,竟然还倒头在白翌宁床上睡死,一觉睡到大中午,口水流得满枕头都湿了。他尴尬得无地自容,趁白翌宁去洗手间时,偷偷摸摸地开溜闪人。 对面两个男同学正在聊动画片,聊得热火朝天,口水飞溅。 谢初却听得心不在焉。 磨蹭到上课铃响,谢初慢腾腾回到教室,屁股一沾椅子,全身绷紧,脖颈僵硬,始终保持头朝黑板的标准坐姿,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 谢初早就把书包收拾妥当。他混进作鸟兽散的人群,正要闪出教室时,班主任喊住他:“谢初,你过来一下。” 谢初被迫转过身,面向老班,灰溜溜地做好挨训准备。 不想竟然是表扬,“今天好几位老师对我说,你上课听得很认真,没跑神,也没找同桌讲话,很用功地看黑板。表现不错,要继续努力。”老班欣慰地拍拍谢初的肩膀。 谢初心想,他哪是听得认真,今天课上讲什么,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那么发狠地盯黑板,不过躲着白翌宁罢了。 谢初叹口气,低头往外走,一只手突然从后面伸出来,砰地关紧教室门。 谢初吓了一跳,身体被人强制地转过来,抵到门上。 白翌宁双手抵门,把谢初堵在中间,脸上表情不仅冷,还冷得很难看。 谢初被白翌宁气势威慑,紧张地咽口口水:“对不起,白翌宁,昨天把你枕头弄脏,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动怒,我马上去给你买新枕头!” 白翌宁听得直皱眉头:“你在说什么?” 谢初一怔,问:“啊?你不是为这个生气?” “当然不是。”白翌宁冷冷地说。 谢初困惑地看着白翌宁。 白翌宁盯着谢初,问:“为什么躲我?” 一听到“躲”字,谢初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他心虚地避开白翌宁视线,说:“没,我没躲你。” 白翌宁冷哼:“你以为我会信?我问你原因。” 连日来的委屈,苦闷,压抑悉数涌入谢初心中。谢初一咬牙,说:“是你说我恶心,我不躲远点,难道还去招惹你,被你骂第二遍第三遍?” 被崇拜的人认为“恶心”,谢初越想越难过,眼眶一红,差点掉出眼泪。 白翌宁沉默下来。 他慢慢地放开手,过了一会儿才说:“就为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 谢初焦躁地推开白翌宁,开门冲出教室。 没走几步,再次被拉住。 不待谢初反应,白翌宁轻轻地伸出手,揉了揉谢初头发。 谢初愣住,顿时哑声。 白翌宁别过头,说:“那是句气话,你不必介意,我不会再对你说那种话。” 谢初呆立原地。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白翌宁这是在向他道歉? 白翌宁似乎觉得有点别扭,走到谢初前面,背对谢初说:“走吧。” “走……去哪?”谢初怔怔地问。 “你想去哪?” “我得去打篮球。” “嗯。”白翌宁边走边说,“那去篮球场。” 那天放学后,篮球场的所有人都受到了极大惊吓般,不约而同地停止动作,如被定格的画面。 篮球场里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人是谢初,还有一个人,是站在谢初身旁的,白翌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谢初和白翌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凑到一块去了。 第20章:追逐 谢初的思绪从往昔回到现实。 黑暗浸染天地,幽风飕飕刮过,凉意弥漫全身。 他的现实,就像寂灭的夜色一样,孤单而无望。他一个人面对现实,勉力支撑,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支撑。 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活着,总需要点理由。 谢初停下脚步,站在夜色里,暗自下定决心。 谢初回到宿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走出青竹会所,打车来到城区。 他抵达目的地,朝不远处的高楼走时,不期然想起一个人。 谢初陷入短暂的迟疑。 理性告诉谢初,那人,或许早已不介意他,甚至不愿意再被他打扰。而感性却劝诱谢初,说点什么吧,哪怕向那人道个别,也总好过无声无息的消失。 谢初站在楼底下,拨通了一个很久没打过的号码。 对方接通后,态度是预料之中的愤懑:“你搞什么鬼,这个点打电话过来?” 谢初平静地说:“阿开,诚哥睡了吗?” “妈的,当然睡了!你要干嘛?” 谢初有些失落。这个时候,他其实想听听宗诚的声音。 既然听不到,也无法强求。 谢初淡淡地说:“阿开,请帮我转告诚哥,青竹那份工作,我不打算再继续做了,很感谢诚哥一直对我的照顾,请他多保重。” 阿开听出谢初语气里的决然,一顿,压着嗓子说:“你没出事吧,怎么突然说些怪声怪气的话?你别挂电话,我去叫诚哥。” “别叫了,让他睡吧。”谢初轻轻一笑,挂断电话,避免阿开再打来,索性关机。 谢初走进楼中,坐电梯到二十三层,敲响白翌宁的房门。 如同高中二年级的那天,敲响白翌宁的房门。 谢初不知道白翌宁有没有睡,会不会来开门。他只知道他会一直等,等到白翌宁开门为止。 白翌宁很快就打开了房门。 他倚在门口,抬起的左手夹一根烟,垂在腿旁的右手里,拿着谢初离开时忘记带走的外套。 白翌宁看了看谢初,说:“你可以明天再来取外套。” 谢初勾起一丝笑,“我不是来拿外套的,我可以进去吗?” 白翌宁侧过身,让谢初走进房中。 谢初把旅行包放到地上,换上拖鞋。整个人的状态比几个小时前,似乎放松了很多。 “你的承诺还有效吧。”谢初说。 白翌宁没摸准谢初想做什么,抽着烟问:“什么承诺?” “给我介绍工作的承诺。”谢初轻靠着墙,嘴角含笑,“你不久之前亲口说出,希望现在还没忘。” 白翌宁若有所思地审视谢初:“你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谢初仍然笑着:“我的要求只有两个,很简单,你肯定能做到。”走近抽烟的男人,黑色眼眸里火焰跳跃。 “第一个,在你身边。” 白翌宁一静,抖抖烟灰,说:“可以。” “第二个,”谢初慢慢地说,“住你这里。” 这次,白翌宁静默的时间变长了。 他默默抽完烟,走到桌边,将烟按在烟灰缸里熄灭,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说:“明早八点半我乘飞机去香港,你跟我过去。” 谢初亦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回应:“好。” “我这里只有一张床,如果你要睡我这儿,就睡沙发。” “没问题。” 白翌宁不再理会谢初,转身推开卧室门,进房睡觉了。 这一晚,白翌宁睡得并不怎么好。 清醒的睡下,清醒的躺着,清醒的起床,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一看表,却只有三个多小时而已。 天色暗淡,世界笼罩在湿冷雾气里。 白翌宁冲了个澡,走出房间,意外的发现沙发空着。 六点不到,谢初不知去了哪里。 白翌宁走到阳台上,沉默地抽着烟。 烟雾缠绕、飘散、消失。 身后响起开门声,脚步声,塑料袋子的摩擦声。片刻之后那些声响消失了,房间重归寂静,如同清晨的一场幻境。 白翌宁掐灭烟,在阳台上待了很久,直到重新传出声响,才转身回房。 谢初站在厨房里,正把煎好的鸡蛋放进盘中。他听见动静,笑着说:“这么早就起来了。” 白翌宁问:“你去哪了?” “哦,我去买了点菜。”谢初把做好早餐端到桌上,放下卷起的衣袖,“我看你冰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你难道不在家吃饭吗。” 谢初说完,却没听到白翌宁回答。 谢初一怔,意识到自己说话越了界。他与白翌宁的关系已经疏远,关系疏远的人问出这种话,多少显得不合身份。谢初低头一笑,转移话题:“饭做好了,吃饭吧。” 白翌宁坐下来,修长手指夹起筷子。他吃饭时坐姿端直,动作很慢,每一口都咀嚼许久,才轻轻吞咽进去。看白翌宁吃饭,有一种时间被拉长的错觉。 谢初坐在桌对面,刚吃一口,放下筷子直皱眉。 “好咸啊,你别吃了,我重新做一份。” 白翌宁喝口水,说:“已经吃完了。” 谢初有些尴尬:“我好久没做饭了,竟然连盐都放不准,真不好意思。” “无所谓。”白翌宁神色淡漠,一推椅子起身,“走吧,去机场。” 谢初漫无目的地趴在窗边。 眼前城市街道纵横,车水马龙,一栋栋钢筋铁骨的高楼从水泥地面拔出,互相挤压,把天空割裂成碎片。 房中几人仍在激烈讨论。 他们中午聚齐,在房中简单解决午饭,便摊满大叠资料展开讨论。时间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六点,却完全没有达成共识的迹象。 白翌宁置身其中,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 周遭吵闹不止,他头戴耳机,纹丝不动,静静地凝视眼前的电脑屏幕。 “真是的,讨论这么久,一点用都没有!”其中一个卷头发女孩伸个懒腰,“我去倒咖啡,你们谁要?” 除了白翌宁,其他人齐刷刷举手。 女孩俏皮地吐舌头:“翌宁还真是入定了呢。”她冲好咖啡,给每人递上一杯,走到谢初面前,笑着说:“你也来杯吧。” 谢初接过咖啡捧在手里:“多谢。” 女孩说:“别客气,我叫Linda,你呢?” “谢初。” “你是翌宁的朋友吗。” 谢初一顿,说:“为什么这样问?” Linda捂嘴轻笑:“从没见翌宁带伙伴来过这里,蛮好奇的。” 谢初看向满桌人,“你们都是翌宁的朋友?” “不是不是,”Linda摇头,“我们哪能当翌宁的朋友,我们是工作伙伴。” “工作伙伴?” “是呀,我们都是操盘手。换句话说,就是不给自己炒股,专帮别人炒股的人。” 谢初闻言,不由得一笑:“那翌宁肯定是个很厉害的操盘手。” “对啊!你怎么猜到的?翌宁可是个天才呢。” “他高中时数学总考满分,”谢初顺口说,“不管多复杂的数学题到他手里,都变成小菜一碟。” “哎?!”Linda惊叫,“你跟翌宁竟然是高中同学!” “Linda,”一个冷冰冰的嗓音响起,“你话太多了。” Linda兴奋地跑到桌边:“翌宁,你出关啦?怎么样,有何高见?” “被你吵死了。”白翌宁扔掉耳机。 “哎呀,大家都在吵,你怎么只怪我一个。”Linda委屈地撅嘴,“我跟你高中同学说几句话,你就凶我,我要是把他拐走,你岂不把我杀掉?” 白翌宁抬眼盯了Linda一眼。 Linda受惊地抖下肩膀,嗫嚅说:“好啦,我开玩笑的,你别这样子看我,好可怕。” 白翌宁收回视线,将耳机和笔记本收进包中。 谢初连忙跟到白翌宁身后。 “你这就走了?”Linda问。 “嗯,晚上还有事。” “请稍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喊,“你的意见是什么?” “全部清仓。”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眼镜男犹豫地说:“这样做,会不会太绝了?” “这是我的判断,至于你们怎么做,随意。”白翌宁淡漠地回答。 来香港后,白翌宁一直很忙,完全无法脱身返回T城。 谢初待在白翌宁身边,逐渐发现,白翌宁有两个身份。 一个身份是操盘手。这种状态下的白翌宁很纯粹——把自己隔绝于众人之外,待在房中,戴上耳机,盯着屏幕上的数据起伏,很长时间一动不动。Linda说白翌宁做操盘时“入定”,的确是精准的描述。 另一个身份,就远不那么纯粹了。 作为白家少爷,香港大片区域的黑帮势力都肯为他效力。他一句话,就能挑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厮杀。 高中时,白翌宁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白翌宁一个人住,谢初甚至从没见过他父母。当时的谢初以为他和父母关系紧张,完全没想过,白翌宁竟在如此复杂的家庭环境里长大。 冰山一角,已是狰狞可怖。 夜晚,华灯初上。 彼岸夜总会豪车如云,体格彪悍的黑衣保镖站在外头,警戒地巡逻。 白翌宁走进彼岸的一间包厢,里头已有人在等待。那人看见白翌宁,连忙起身,一边走来一边友好地伸出右手。 那人举止得体衣着光鲜,谢初越瞧越面熟,突然想起,竟是电视里经常出现的一位政客。 政客注意到白翌宁后面还跟着人,脸色立刻紧绷。 谢初见状,低声说:“我出去等你。” 谢初走到包厢外,站了一会有些犯困,倚着墙打盹。 小丁走过来,递跟烟给谢初,“谢哥,抽根烟吧。”小丁二十出头,这次调过来给白翌宁开车,车技很好,人也很活泼。 谢初摇摇头:“我不抽烟。” “啊,谢哥你不抽烟?”小丁有点惊讶,“我还没见过混我们这条道,不抽烟的!” 谢初心想,翌宁高中时也不抽烟的,那时的翌宁甚至很反感烟的气味。翌宁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又因为什么,抽第一个根烟的呢。 小丁见谢初低眉敛目,神色柔和,大着胆子说:“谢哥,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嗯,你说。” 小丁抓抓板寸:“你别见怪,这事儿不只我好奇,连我老大都挺好奇的。” 谢初疑惑:“你要问我什么?” “谢哥,究竟怎么做,才能像你一样取得少爷信任啊?” 谢初嘴角一抽,缓缓地问:“小丁,你从哪看出我让他信任了?” “这些天,你天天都在少爷身边,这可是绝没发生过的事。少爷到香港来,每次都一个人,就连少爷很宠的那个小情人都没带过。谢哥你就别谦虚了!教教我呗。” 谢初听得直冒汗。他想了想,说:“小丁,你真想知道原因?” “想!”小丁用力点头,“我跟你学,以后老大就能更信任我了。” “那你听好。” “嗯!” “四个字,”谢初一字一顿,“死、皮、赖、脸。” “啊?”小丁张圆嘴吧。 “这四个字很有深意,”谢初拍拍小丁肩膀,“你好好琢磨,我去趟洗手间。” 谢初上完厕所,一边洗手一边想,在小丁看来,他和白翌宁关系很亲密,事实情况,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虽然白翌宁默许他待在身边,虽然白翌宁会听他说话,也会回应他的话,但那堵透明的墙仍然横亘中间,坚不可摧。 甚至连一条裂缝都未破开。 谢初自嘲地笑了笑,关掉水龙头,眼睛不经意扫过镜子,另外一个男人落入视线。 男人走到谢初旁边的水台,俯身,不疾不徐洗手。 谢初觉得在哪见过这个男人。 年龄大约三十多岁,西装革履,五官俊朗,头发涂抹发蜡往后梳,精致沉稳。 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确实,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谢初正要收回视线,男人忽然侧头,直视谢初。 谢初一怔,说:“不好意思。”转身欲走。 不想男人竟在背后轻轻开口:“你是谢初吧。” 谢初脚步定住,疑惑地说,“你认识我?” “没想到在香港遇到你,”男人微微一笑,“我是翌宁的大哥,我叫白钧。” 第21章:暗界(一) 包厢里的景观活色生香。 一开始还装腔作势的政客,此刻衣衫敞露地半躺在沙发上,搂抱两个绝色美女,满脸荡色。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政客抚摸左侧女人娇嫩的脸颊,色迷迷说,“彼岸的女人果然勾人。” 白翌宁端坐不远处,神色冷漠,慢慢地抽着烟:“喜欢就好。” 政客又去揉右侧女人的屁股,“这两位可是彼岸的大小头牌,别说一晚上开价不菲,就算有钱,也未必能点得她们出台。白少爷你真是费心了。” “彼此彼此。在香港,白家仰仗蔡法官之处颇多。” “那是应该的,应该的。”蔡法官抱紧两个女人,“嘿嘿,小宝贝,让我来亲一口。”女人娇滴滴叫唤,扭头躲开。政客欲望勃发,喘出粗气,“好宝贝,别躲,就亲一口。” 白翌宁掐灭烟,起身:“我就不打扰蔡法官雅兴,先告辞了。”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蔡法官故作客气,“两位美女都陪在我这儿,多不好意思。不然你也留下来,我们一块享受。” 白翌宁眼神里掠过丝厌恶,很快,又恢复成冰冷,“不必了,你玩得开心就好。保持联系。” “哎,唔……联系。”蔡法官把头深深埋入女人雪白的胸脯。 白翌宁走出包厢,见小丁蹲在墙角,掰着手指头,嘴中念念有词。 “……死皮赖脸,”小丁喃喃自语,“谢哥让我琢磨,但这几个字到底有什么可琢磨啊?”他苦想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烦躁地抓抓板寸,抬眼看见白翌宁,迅速站直大喊:“少爷!” 白翌宁略一点头,说:“谢初呢。” “谢哥去洗手间了。”小丁回答,突然拍下脑袋,“不对啊,谢哥去了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少爷你稍等,我去洗手间看看!” 小丁说着往洗手间跑去,过了一会,一个人走回来,不解地说:“少爷,没看到谢哥在洗手间里头,他手机也关机了没人接,要不我再去找找?” 白翌宁神色泛冷:“不用,回酒店。” “啊,不等谢哥了吗?谢哥没给我打招呼说要去哪,应该就在这儿附近……” 小丁说着说着,忽地收声,白翌宁眼神里的寒意,令他不敢再说下去。 白翌宁说不用,小丁自己却放心不下。他送白翌宁回酒店后,叫上一帮弟兄,把香港城翻了个底朝天,竟没找到谢初半点影子。 谢初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丁怀疑谢初是不是被人绑架了,可如果绑架,这时候也该有电话过来了。 偏偏什么动静都没有,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这边,白翌宁却要离开香港,返回T城了。 小丁把白翌宁送到机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少爷,谢哥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白翌宁表情很冷,隐隐掠过寒光。 小丁见状,乖觉地闭上嘴巴。 气流不平,飞机总是颠簸起伏。 白翌宁看了一阵杂志,被颠得头痛,合起杂志,戴着耳机并不舒服地睡过去。 无意识的安静里,一句高音突然从耳机里冲出,沿耳膜砸入胸口。 白翌宁陡然惊醒。 耳机里正播放LACRIMOSA的《Lichtgestalt》,主唱Tilo的嗓音在交响乐里挣扎撕裂。 他醒来时,飞机已经在降落。 白翌宁待在座位上,直到其他人都走光了,才拎包走出飞机。 天色已晚,夜风里浸着寒意,白翌宁脑袋清醒了些,但烦闷的感觉,仍然没有消退。 他走出机场,叫了一辆计程车,说:“去御景湾。” 计程车开过高速,进入市区,一个小时后,抵达御景湾。 来这个地方,白翌宁每次都会带份礼物。但这次,他什么也没带,径直穿过小区庭院,走到门口。 白翌宁按动门铃。 过了很久,里面的人才裹着睡袍打开门,没好气地说:“何轩,不是让你明早再……”话音未落,忽然睁大眼睛,呆呆地凝视来人。 之前每次过来,白翌宁都会提前打电话,于是许容砚有足够的时间收拾仪容,整理房间。他完全没想过白翌宁会在消失很多天后,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口,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相思成狂,竟产生如此逼真的幻觉。 不过很快,许容砚就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幻觉。 白翌宁什么话都没说,走进房中,直接把许容砚抵到墙边。 浴袍轻轻落地,灯光在墙上映出两个交缠的人影,墙上钟表的指针不断转动,时间一点点往后推移,直到天色渐白,晨曦洒入房中,欲望的烈焰才逐渐熄灭。 许容砚累得虚脱,一下子睡死过去。他蜷起身体,双手抱住白翌宁胳臂,面颊残存潮红,嘴唇微微张开,像个孩子似的天真乖巧。 这副模样,和白翌宁第一次见他时完全不同。 那天,还是练习生的许容砚被经纪人带进房中,立即吸引所有人视线。许容砚好像并没意识到饭局的内涵,埋头吃饭,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坐在许容砚旁边的胖老板伸出手,有意无意地摸向他的腰,原本埋头吃饭的他突然一甩筷子,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掀翻整张圆桌。 白钧总在白翌宁耳边念叨,该找个人陪白翌宁。白钧不仅念叨,还付诸行动。女的不行,就试男的,甚至连未成年的小孩都不放过。白翌宁不堪其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明星,一念之间,决定,不然就他吧。 想到白钧,白钧的电话就来了。 白翌宁看了一眼酣睡的许容砚,挂断电话,不待关机,白钧又追了个电话过来。 白翌宁把手机放在耳边默然听着。白钧在那头碎碎念了一大堆,最后丢出句硬话: “祸是你惹出来的,也得由你收拾。今天中午十二点前,我要在家里看到你!” 白翌宁轻声放下手机。许容砚身体动了动,含糊地说:“你要走了吗?” “睡吧。”白翌宁摸了摸许容砚头发,“我中午再走。” 头发微秃的胖子跪在地上,双手反绑身后,簌簌发抖。 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胖子的抽泣声异常清晰地落入白翌宁耳中。 白家地上拥有古典华美的别墅,地下却挖出阴暗冰冷的地府。这地府由白家家主白震一手建成,白震把那些与白家为敌的人关进其中,用尽手段折磨,活人最终沦为一具具腐朽尸体。 其中有间房,白震经常待在里面,但严禁其他任何人进入,即使白震中风之后,儿子们接手大部分家业,那间房的钥匙仍然紧攥在他自己手中。 除了白震,谁也不知道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 从胖子的状态看,应该已经承受了白钧一番言语威胁。白钧话痨,一开口就长篇大论,也不知说了多久,说了多少,竟把胖子吓得涕泪横流,哭成小姑娘似的。 白钧对坐在一旁的白翌宁说: “你做操盘手我不反对,但家族的事情总得多上心。东港那么一大批货,从没出过差错,交到你手里,你不管不问,头一回就出问题,竟让这么个死胖子钻了空。这死胖子人胖,胆子更胖,还做警察的线人,亏得警局有人报信,我及时扣住那批货,才没被抄了。不过话说回来,货虽然没损失,我们白家和人做生意,没在保证的时间里出货,金钱和信誉的损失却很严重。翌宁,你也二十四岁了,白家家业迟早落到你手里,操盘手做着玩可以,不能太过,主业是什么,你要分清楚……” 白钧滔滔不绝往下讲。白翌宁冷着脸打断:“行了,废话少说。你找我来做什么?” 白钧指着胖子说:“这家伙是你手下,我处理总归欠妥,你看着办。” 白翌宁对他父亲白震心存厌恶,连带着对白震建造的这座地府也很厌恶。他待在里面已很不耐烦,还得听白钧啰嗦,心情更加恶劣,对站在门边的保镖说:“把枪给我。” 保镖将枪递给白翌宁。 胖子察觉到危机,抬起头开口要求饶,声音还没发出,砰地骤响,一颗子弹穿透头颅,嵌入墙壁。 胖子动作被定格,下一秒,暗红血液从后颅迸溅而出,胖子硬挺挺趴倒在地。 白钧微张开嘴,缓了缓神,说:“翌宁,你处理问题,还真是简单粗暴。” 白翌宁盯着墙上弹壳,眼神冷得毫无温度,仿佛他并非杀人,而是在做射击训练。他把枪扔到地上,没理会白钧,径自往门口走去。 “这就走了?”白钧转头微笑,“吃午饭了吗,要不要跟我去吃点东西?” 白翌宁大步离开,完全没搭理白钧。 第22章:暗界(二) 另一间房间里,光线明亮,风从窗户吹进来,吹乱房中之人的黑发。 白钧觉得这个人的脸真是普通,和许容砚比起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他暗想翌宁当年的品味真差,为了这么个玩意,竟然做出那么多傻事。 白钧坐到谢初旁边,一抬手,关掉墙壁上闪烁的大屏幕。 谢初没动弹,没说话。 白钧说:“被吓到了吧,没关系,谁看到这些场景,都会被吓到。”他等待片刻,见谢初始终沉默不语,低笑一声,开始向谢初慢慢叙说。 “我们白家兄妹四个,我是大哥,你接触过的沐月是二弟,翌宁是三弟,灵溪是最小的妹妹。我们四个,沐月和灵溪是父亲的结发妻子所生,那位女士在生完灵溪不久后就去世了;翌宁情况有所不同,他是私生子,直到二十岁时,才被白家正式承认。” 白钧停顿一会,接着说:“你知道父亲为什么承认翌宁吗?因为继承人的问题。沐月腿上有病,以前尚能走路,这两年病情加重,完全要靠轮椅代步;灵溪还小,又是个女孩,自然不必考虑。翌宁虽然是私生子,但论及各方面素质,的确是我们四个人里最出众的。” “你没有提到你自己。” 谢初低着头,突然来了一句。 白钧一愣,说:“哦,我是父亲收养的孤儿,虽然姓白,但并非白家血脉。”他笑了笑,“江山更迭,白家迟早会有新的家主,到时沐月和翌宁之间,必然有人执掌白家。我身份毕竟与他们不同,想在白家混下去,就得选边站队,效力其中一人。这点,你能理解吧。” “你选择了翌宁。” “没错。”白钧微笑,眼神里流露欣赏,“你也看到了,翌宁多么干脆利落地开出那一枪,那一枪真是漂亮,漂亮得让人心悸。他就是为白家而生的人,他若执掌白家,一定能开创更了不起的事业。” “事业?”谢初渗出一丝冷笑。 白钧闻言,有些意外地打量旁边之人。谢初脸色苍白,闷不吭声,他便理所当然认为谢初在害怕、在恐惧,可看谢初反应,似乎并非他认为的那样。 谢初意识到白钧的打量,猛地转头,直视白钧,黑色眼眸里的火焰剧烈燃烧。 “翌宁以前很冷漠,但绝对不会做出拿枪杀人这种事,他现在这样做,就是因为你口中所谓白家的事业。我宁可他永远不被白家承认!” 谢初语气急冲,表情与其说是愤怒,更像是竭力忍住痛苦。 白钧审视着谢初,收敛笑意,用郑重的口吻说:“谢初,我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不同,我们的世界很残酷,没有法律,没有道德,没有怜悯,惟一的规则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翌宁是属于我们世界的人,他在别的地方待久了,只会越来越退化,越来越软弱,等他再回到自己的世界时,不用多久,就会被残忍嗜血的同类消灭。翌宁素质非常优秀,作为他的大哥,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你不希望?”谢初反问,“翌宁走哪条路,轮得到你替他做主?” “不是路,是世界。”白钧再次强调,“翌宁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他待在其中,只有死路一条。” “胡说八道!” 谢初气得站起身,双手发颤,脸色通红。 他觉得自己从没像现在这样焦躁、愤怒、惶恐又难受过!白翌宁一枪不仅打碎了那人头颅,也打碎他的心脏。 翌宁那么爱干净的人,袖子上一点灰尘都会皱眉头,为什么要沾染满身肮脏的血腥? ——他宁愿代替翌宁去开那一枪!他已经是个杀人犯,杀一个、两个、三个……杀多少个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杀人而已! 白钧神色平静,并未因谢初出言顶撞而恼怒。 他心平气和地说:“翌宁读高中时,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们两的关系曾经好到形影不离。翌宁心性冰冷,但在你身边,竟然学会了开心和微笑。” 谢初不想白钧提起这些,微微怔神。 “但是后来,在翌宁高中毕业时,你忽然失踪了。翌宁那时还没被白家承认,他没办法动用白家的力量去找你,你不声不响从他的视线里消失,而且一消失,就消失了六年。 “结果六年后,你又突然出现,而且还出现在白家。我那时也在宴会厅,看着你挟持灵溪威胁沐月,之后又被宗诚带走。你和沐月或宗诚的关系,不是我找你谈话目的,我要说的是,你既然消失了六年,就该继续消失下去,为什么回来找翌宁,并且执意待在翌宁身边? “你应该也感受得到,翌宁对你的态度和以前不同了。当年他很看重你,也许比看重他自己还看重你,但现在,你对他而言已经无足轻重,你即使待在翌宁身边,也不可能让翌宁重新关注你。你何必作贱你自己。” 白钧的话语直接而锐利,如细密的针,刺痛谢初心口。 但他知道,白钧说的事实。 对白翌宁而言,他的确已经无足轻重,无足轻重到他提出待在白翌宁身边,白翌宁可以漠不介意、毫不犹豫地答应。 芜杂情绪被风吹散,剩下淹没呼吸的悲哀。 谢初一扯嘴角,竟对着白钧扬起笑意,“你说的我都知道,我知道还这么做,当然做好了作贱自己的打算。自尊心是什么东西?比起翌宁来,什么都不是。” 白钧不料谢初说出这样一句话,抬起眼睛,看向谢初。 谢初在笑,笑容很淡,惨淡的淡。 白钧没来由地想:如果这个人换种方式笑,会是什么样子? 念头一掠而逝,白钧又把注意力回到主题上,“你即使作贱自己,也不可能再得到翌宁。” 谢初淡淡笑着,说:“我没想过得到他,我只是在做我决定做的事,至于结果如何,我没想过,也不会去想。” 白钧沉默了。 他话痨属性,此刻,却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很久,白钧缓缓开口: “在你消失后的头两年,翌宁变得一团糟,糟到几乎成为废人。他抽烟,喝酒,不吃东西,白天黑夜睡觉,禁止任何人靠近他……那两年翌宁和父亲的关系差到极点,父亲非常不满,甚至打算永远拒绝承认翌宁,不过这些还不是最严重的。 “最严重的是,翌宁总在找人打架,用暴力来发泄他的情绪。翌宁打起来就像发了狂,不管那些人手里拿的是砖头、木棍、刀斧或者手枪。他从小学习格杀,因此大部分时候都把别人打成重伤,但有次,他被别人捅了一刀,血流不止,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医院,等被我们发现送进医院时,早已失血过多休克。 白钧说着,眼中沉淀一抹暗色。 “那一次,翌宁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没能抢救过来。” 谢初震住,全身觳觫。 从白钧嘴里缓缓吐出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都是惊雷,在他耳膜,脑海,胸膛里炸裂。 “也正是那次事件后,翌宁大概从生死边缘学到什么,不再任性胡闹,生活逐步回到正轨。父亲看见翌宁的改变,在翌宁二十岁时正式承认了翌宁。翌宁聪明果绝,可惜性子太傲,父亲对他又爱又恨,常常把手中最好的蛋糕分给他,又常常因翌宁的不服管教而恼怒。就这样,翌宁又过了四年,直到现在。” 谢初木然没有反应。 “翌宁现在的状态,是这六年来最好的状态,照此下去,他必定越来越强,成为白家,不,也许我们的世界里,最强的人之一。” 白钧轻蹙眉头,又很快舒展,语速很慢地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出现了。” 谢初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问,“……所以呢?你要让我再次消失?” 白钧摇头一笑:“不会。翌宁已经不在意你,我也没必要在意你,退一步讲,即使翌宁还有介怀,但他若连你这关都过不了,也不可能变成真正的强者。” “强者?”谢初喃喃。 转瞬之间,逼至白钧眼前,嗓音暗沉地问,“我问你,究竟什么叫强者?” 白钧低头,一扫被谢初握在手中,直指自己脖子的遥控器。 “好快的身手,”白钧忍不住赞叹,“我完全没看清楚,你是怎么逼近我的。” 谢初眼神幽幽,冷笑:“我手里若有把刀,就可以把你杀了。” 谢初离白钧很近,一说话,呼吸拂到白钧脸上。 那个念头再次掠过白钧脑海。 正出神时,谢初又回到了原来站立的位置。 白钧看着谢初,眼神带了点兴味:“你身手确实不错,如果在翌宁那待不下去了,可以考虑来做我的手下。” “如果你伤害翌宁。”谢初回敬,“我完全不会考虑,一定不放过你。” “哈?”白钧笑出声,“我是他大哥,我不可能伤害他。” 深夜时分,白钧回到家中,不及开灯,一个散发香水气味的身体扑到他身上。 “我等了你很久。”女人柔声说,“怎么样了?” 白钧抬手搂住女人,柔软温润的触感,让他十分着迷,“我让他走了。” 女人惊呼:“你怎么放他走了?他都消失了六年,为什么突然出来!钧,我很害怕,翌宁好不容易接受白震儿子的身份,好不容易接触家族事业,以后也许……也许整个白家都是翌宁的!我真怕翌宁一使性子,什么都不管了!” “不会的。”白钧安慰女人,“他对翌宁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是这样吗?” “我何时骗过你。” “哎,我是真怕。”女人叹气,“当年,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不声不响把两人分开。那时翌宁年纪小,发现不了我做的事,现在翌宁大了,我也不敢在翌宁背后做什么,要是被翌宁知道,翌宁肯定……肯定饶不了我。” “别怕,”白钧轻抚女人颤抖的背,“有我在。” “还是你对我最好,”女人踮起脚,亲吻白钧耳垂,“白震天天跟他那个干女儿在一起,其他人谁都不见,也不需要我伺候。我倒是乐得自在,能有时间来找你。” 女人撕扯白钧衣服,白钧顺势回应,两人在黑暗里发出粘稠的喘息。 第23章:驻守 白翌宁走后,许容砚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 下午时,何轩过来帮许容砚整理房间,见许容砚没吃中饭,抱袋薯片填肚子,忍不住出言相劝,却换来许容砚一通莫名其妙的奚落。 何轩赔笑,闷头收拾完屋子,拎着两大袋垃圾说,“容砚,我走了。” 许容砚吃着薯片没搭理。 何轩换上鞋,正要出门,突然又退回来,像门口站着鬼似的。 许容砚瞪向何轩:“你干嘛啊?”一望过去,自己也呆住。 按往常,白翌宁一走,短则几天,长则十天半月。像这样中午刚离开,不到傍晚又回来,还从来没有过。 许容砚跳下沙发,朝白翌宁跑过去,笑靥明艳动人。他眼中只有白翌宁,一旁的何轩,完全沦为空气。 何轩低下头,拎着垃圾袋无声离开。 白翌宁带着许容砚出去吃晚饭,吃完饭后,再次回到许容砚的住处。 这些举动令许容砚惊讶又欣喜,晚上在床上做过之后,许容砚伏在白翌宁胸口,轻声问:“翌宁,你这几天,是不是不太忙?” “还行。” “我这几天正好也休息,你要不忙的话,就住在我这儿吧。我听何轩说安山的树叶都红了,特别漂亮,我们可以开车去郊外兜兜风,然后爬山赏红叶。” 许容砚说完,满怀期许地望向白翌宁,就像一个想得到糖果的孩子。 白翌宁略一沉默,点头说:“好。” 许容砚满足地笑了,抱着白翌宁睡去。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到手机的响声,他感觉白翌宁拿起手机后动作停滞了一下,音乐声回响着,白翌宁既未挂断,也没接通。 “怎么了?”许容砚含糊的问。 “没什么。”白翌宁按下关机键,语气透出冷意。 手机里传来用户已关机的提示。 谢初默然挂断电话,将手机收进口袋。 电话本来是通的,响了几声之后却被对方关机,答案只会是一个——白翌宁不想接他电话。 谢初不知道白翌宁在哪,他没别的办法,只能守在白翌宁家门口,等着,等到白翌宁回来。 夜色渐浓,过道温度降低,阴冷潮湿。谢初的骨头又开始跟他较劲,痛意剥夺了右边身躯的活动能力,谢初站不住,滑坐在地上,蜷起腿,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等到天亮,也没等到白翌宁。 谢初跟骨头对抗一夜,累得快虚脱,整个人缩在墙角不愿动弹。 太阳升起,逐渐变暖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谢初身上。 谢初不由地想起以前在监狱时,也有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供他猫起身子晒太阳。 那小角落很难被发现,发现了才能感受到它的美妙,如同一个瓷碗,把光线像水一样盛满。 阳光好的日子,谢初逮到空隙,就会钻到那儿晒太阳。 可是有一天,谢初还没走近,远远地就看见他的领地被人占领了。 那人懒散地倚墙而立,轻闭双眼,任阳光洒满全身。他浑身透着倦怠的气息,光线熏腾,那气息沉淀为时间停止流动的宁静。 谢初一阵挫败。 监狱里有些人是不能惹的,而那个晒太阳的人,又是不能惹的人里最不能惹的。 他还没脑子发热到冲过去,对那人宣战:这里是我的地盘,不准你晒!或者采取绥靖政策:你往边上挪挪,我们一起晒?他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转身,远离,消失。 谢初正是这么做的。 不过他才完成“转身”,还没执行“远离”时,那人开口说: “这儿的确很适合晒太阳。” 谢初以为那人在自言自语。他们没有任何接触,那人不至于喊住他聊天。 “你过来吧,”那人语气轻缓,“和我一起晒晒太阳。” 想起来,那是谢初第一次和宗诚说话。 说是说话,总共就两句话,还都是宗诚说的。 之后,谢初再也没去那个角落晒过太阳。 骨头疼痛渐止,嗓子却隐约难受起来。谢初咳了两声,扶墙起身,晃悠悠坐电梯下楼,在便利店买了份快餐。 他没什么食欲,只是担心不吃东西继续干等,熬不到晚上,就会晕在楼道。 又是一夜过去,白翌宁还是没回来。 谢初干脆买了床被子铺走道上,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也多亏白翌宁住在顶层,独门独户,没其他人出进,不然见谢初这副尊容,非得吓出尖叫。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没等到白翌宁。 他很怕错过白翌宁,除掉吃饭如厕,雷打不动。后来连吃饭都不下楼了,买一大袋食物扔旁边,饿了,胡乱往肚子里塞点。 谢初觉得自己在往变态的方向发展。 当年他崇拜白翌宁时,多少还算克制,偷偷仰慕,不至于明目张胆到堵人家门口。 现在年纪渐长,脸皮变厚,挺尸一样横躺在过道上,完全是鱼死网破的节奏。 顾不得了。 他想做的,只是等到白翌宁而已。 第四天晚上,真把谢初整得够呛。 嗓子疼没好,头也跟着晕起来,胸闷气短,全身乏力,赶上雨水瓢泼,寒意弥漫,谢初缩在被子里,牙关哆嗦,仿佛镇在咝咝冒冷气的冰窖里。 到下半夜,他实在忍受不下去,冒雨去二十四小时店买了瓶二锅头,捂在被子里狂喝一气。 很快身子发起烫来,像一把烈焰烧过冰面。这感觉并不比发冷更舒服,他想以毒攻毒,结果换来饮鸩止渴。 后来谢初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发冷,还是在发热了。 忽冷忽热,意识也逐渐模糊。 昏厥的前一刻,他看到电梯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那人面貌被阴影遮住,只能勉强分辨出,个子很高,身板笔直。 还有,那人大概有点吃惊。 因为谢初失去意识前的最后画面,是那人突然定格的姿势。 白翌宁注视眼前景象,面瘫的一张脸,乍然变色。 谢初横躺在他家门口,身上裹着半床被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上搁着两大塑料袋,一袋放满食物,一袋装满垃圾,塑料袋边上,还有个喝空的二锅头酒瓶。 狼籍得不堪入目。 白翌宁拿脚踢踢躺在地上的人。 “谢初,你把这当垃圾场么?”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白翌宁察觉到异样,说:“谢初?” 谢初还是躺着不动。 白翌宁把谢初从地上拎起来,汗臭、食物气味和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扑入他鼻子,令他涌起一股扔开谢初的冲动。 白翌宁强忍心头厌恶,把醉成烂泥的谢初拖进房中,连人带衣丢进浴缸,拧开龙头直接往里灌冷水。他拽谢初时沾了一身怪味,闻不下去,自己也回房冲了个澡,换身干净衣裤。 他收拾整洁了,坐到沙发上抽烟,没过多久又一把将烟掐灭,推门走进浴室。 看来,谢初真是醉得厉害,晕在浴缸里,冷水都没把他激醒。 白翌宁伸手,把水温调成热水。 谢初微喘口气,好像很不舒服似地,紧锁眉头,扯了扯衣领,没扯动,发出一声难过的喘息。 白翌宁把谢初扶起来,帮谢初一件件脱掉衣服,谢初保持不住平衡,下意识搂紧白翌宁。 白翌宁动作一顿。 他静了几秒,并没推开谢初,一只手托住谢初后背,另一只手在水里扯谢初皮带,把谢初裤子也脱了下来。 按在谢初后背的手指,清楚地摸到两根突出的蝴蝶骨。 指尖沿蝴蝶骨的弧线划去,直到平滑的肌肤,然后是瘦削的腰际,从腰际过来是肋骨,一根根,隔在单薄的皮肉下,随呼吸而微微起伏,再之上,是平坦的胸膛,还有两条没入肩胛的锁骨。 白翌宁的指尖最终停在了谢初面颊。 谢初眉头紧皱,睫毛不安地颤动,薄而缺乏血色的嘴唇紧闭着,脸上泛出虚弱的苍白。 白翌宁想起印象里的谢初,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脸和嘴都红扑扑的,露出两颗小虎牙。他那时觉得谢初笑起来跟小孩一样,但不管哪个小孩,都不可能笑得和谢初一样可爱。 眼前这张脸却寡淡了,别说比许容砚,就算比六年前的他自己,也失色很多。 光泽皆被磨尽,只剩下平凡的眉眼。 白翌宁收回手,拉开谢初反搂他的手臂,把谢初放倒在水里。 他注意到谢初右手肘有道狭长的疤,年代久远,大概手术之后的痕迹。 视线往下,到右膝盖时,慢慢定住。 膝盖上亦有一道类似长疤,没认真处理还是怎么的,痊愈得不太好,从膝盖清晰地延伸到大腿后侧。 仔细看,还有像玻璃碎渣扎入的伤口,很淡很浅,在苍白肌肤上并不明显。 这个人的样子更加糟糕了——失去光泽的脸,瘦削的身躯,无法消退的疤痕。 还有,截然改变的性格。 那个开朗,明媚,跑在阳光里的灿烂少年,变成了一个谨慎,少言,站在阴影里的卑微男人。 兀自凝神时,袖口被一只苍白的手拽住。 他以为谢初酒醒,低头看去,却见谢初仍然闭着眼睛,意识模糊地躺在水中,喃喃自语: “翌宁,对不起……” 谢初的表情很痛苦,也很哀伤,手死拽白翌宁袖子,力气极大,白翌宁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他俯身,想把谢初倔强的指头掰开,谢初就像感觉到什么似地,猛地一拉,把白翌宁整个儿拉进水里。 水花飞溅,白翌宁全身浇透,衣衫尽湿。 白翌宁被弄得有点恼火,又没法跟烂醉的人算账,手攀着浴缸壁要出去,却被谢初更紧地抱住。 肌肤滚烫的触感,隔着水流和衣衫,清晰地传入白翌宁身体。 白翌宁顿住,没有动,任谢初把他紧拥在灌满水的浴缸中。谢初仍然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白翌宁缄默听着,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一用力狠狠压住谢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硬的话语。 “当年做得那么绝,你以为几句对不起就够了?” 他把谢初从水里涝出来,一路淌着水,直接把谢初扔到自己床上。 谢初难受地喘了一声。 白翌宁覆压上去,抓住谢初两只手按到头顶,低头去咬谢初嘴唇,谢初不舒服地扭动身体,脸一侧,白翌宁的唇便落上谢初面颊。 那个感觉陌生而熟悉。 很久以前,他总是不经意凑过去,亲吻谢初面颊。谢初刚开始很不习惯,会别扭到红耳朵,到后来,觉得反正脸而已,也没什么,随便他怎么亲了。 被班上的女生暧昧取笑,谢初还义正言辞地说:“你们女生想法真奇怪,我们男生的友情,你们是不会懂的!” 忽然间,白翌宁感到无趣。 他翻身起床,坐到写字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在轰鸣的摇滚乐里,面色冷寂地凝视数据线起伏。 第24章:医院(一) 白翌宁整晚没睡,做完两笔交易,关电脑时,天色已经透亮了。 洗漱完毕,看了一阵子杂志,卧室里依然毫无动静。 他走进卧室,见谢初缩身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畏寒地把被子拼命裹紧。按理说睡这么久,也该醒酒了,可谢初状况并没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白翌宁摸了摸谢初额头,火烧似的滚烫,把手伸进被子里试他体温,也是灼热的烫。 他突然意识到,昨天谢初浑身发热,意识模糊,并非仅仅一小瓶酒的缘故,而是在发高烧。他只以为谢初醉酒,将谢初丢进冷水里,又湿漉漉扔到床上,烧不仅没退,还越烧越厉害了。 来不及细想,白翌宁连着被子抱起谢初,快步往外走去。 医院。 谢初眨着眼睛,没搞懂状况。 记忆里自己横躺白翌宁家门口,仰头看电梯里走出的人,转眼之间,为何一身病服躺在医院? 疑问在谢初脑海里疯长,房门发出响动,谢初一激灵,迅速翻身坐起。 冷不丁见到房间里的人起身,小护士吓得尖叫出声。 过一会儿,意识到是病人醒了,抚摸胸口说:“我的妈呀,你真把我吓坏了!” 谢初不好意思地笑笑:“抱歉……我躺了多久?” “前天过来的,高烧到快四十度,再晚点,估计得烧糊了。” 小护士把体温计递给谢初: “喏,测测体温。” 谢初把体温计夹在腋窝里。小护士抬手去换吊瓶,谢初问:“谁把我送来的?” “你哥哥呀,你这一发烧,可把他急坏了。” “哥哥?”谢初纳闷从哪冒出个亲戚,“他叫什么?” “啊,你不知道你哥哥叫什么?”小护士拧起眉,“完了完了,没烧坏脑袋吧。” 谢初解释:“我没有哥哥。” 小护士痛惜地喊:“悲剧啊,那么帅气的哥哥你都忘了,他十分钟前还在这儿呢!” 谢初听见这句话,掀开被子下床,扯掉输液线就往外跑。 小护士急道:“喂,你干嘛去啊!” 谢初没理会。 “你病着呢,出去会着凉的!” “你还没给我温度计!” “你给我回来!” …… 小护士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谢初跑到医院外面的停车场,一辆辆车找过去,没有找到一辆棕色的越野车。 已经走了吗? 还是,并非他呢。 谢初失落地走回医院,挤在电梯外的人太多,他于是沿楼梯往上走。 他体力虚弱,爬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六楼,楼梯口的门却被反锁。他只好下楼,从五层绕过去。 刚出五层楼梯的门时,谢初就顿住了。 五层走道上人来人往,但其中一人的背影,清晰分明地映入谢初眼帘。 那人穿件浅白色外套,卡其直筒裤,个子高挑颀长。但他站得并不很直,肩膀倚墙,透出懒散而疲倦的气息。 那种气息……独属于宗诚。 宗诚旁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样貌清俊,看起来还很年轻。 医生对宗诚说:“这个药剂在试验阶段,副作用不够明确,你还是慎重使用吧,要出了事,别怪我没提前告诉你。” 宗诚说了句什么,语气很轻,谢初没听清楚。 却见医生皱起眉,“老实说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发作起来,又不是找不到人,别说强迫,心甘情愿倒赶你的,也一抓一大把,何必较这个劲,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宗诚似乎低笑一声。 医生表情严肃:“你这人,决定的事,别人怎么劝都没用。总之你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保重好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立刻告诉我。” 这话谢初很耳熟。 他在青竹做服务生时,阿开也对宗诚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只觉诧异,五大三粗的阿开,竟能说出如此体贴的话语。 医生和宗诚说完话,挥手辞别,走进不远处的办公室。 谢初移动视线,看向办公室门口挂着的铭牌。 “叶千影,神经科副主任。” 神经科?谢初脸色惊疑,难不成…… 宗诚有神经病? 想法刚窜出来便被谢初给压下去。 宗诚怎么看都不像有精神病,倒是他自己,死皮赖脸跟着白翌宁,更像个神经病。 但宗诚身体一定是带病的。 看那医生严肃的表情,恐怕还是很难治医治的病。 莫非是绝症? 谢初咯噔一下,迅速打消这个念头,胸口里,却有些莫名的烦闷。 自己怎么回事,竟胡思乱想起来? 宗诚朝电梯方向而去。 谢初转身往回走。 他心思不在路上,忘记眼前是楼梯口的铁门,迎面砰地撞上。 谢初一弯腰痛苦地捂住鼻子。 有人走过来扶住他,谢初摆摆手,含糊地说:“谢谢……我没事。”直起身,意外地发现扶起他的人竟是宗诚。 谢初尴尬地笑笑:“诚哥……” 话没说完,两股液体沿鼻孔迅速往外淌,谢初奇怪怎么这个时候流鼻涕,连忙掐紧鼻子,带着浓浓鼻音狼狈地说:“我流鼻涕了,诚哥你带卫生纸了吗?” 宗诚盯着谢初,眼神有点奇怪。 “别动。” 宗诚说,伸出左手按住谢初后脑,把谢初的头微微抬起,右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没掏到什么东西,便抬起手,拿衣袖轻擦谢初脸颊。 谢初大骇。 他心想自己脏兮兮的鼻涕,怎么能劳驾宗诚亲自用袖子擦,连忙拼命往里吸,但怎么吸都吸不住,嗓子里,反而弥漫难受的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令谢初意识到,自己流的不是鼻涕,是鼻血。 谢初面颊一热,扭头推拒:“诚哥你别管了,我自己弄就好。” “别动。”宗诚再次说,垂下眼眸看谢初,“别说话,抬头别动。” 谢初收声。 宗诚语气虽淡,却有命令的力度。 两人都没动。 谢初贴紧宗诚站着,距离极近,近到能感觉宗诚胸膛的起伏,微热的呼吸。有路过的人朝他们投来古怪目光,谢初惊觉,他整个人,几乎是被宗诚抱在怀中。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道,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当然引人注目。 谢初想说点什么,转念又想,宗诚只是在帮他止血,或许根本没发现两人姿势在别人看来怪异。他如果开口说,倒显得他自己想歪,本来不尴尬的事情,反被弄得尴尬了。 于是谢初闭上嘴,保持静止。 两人沉默着,直到鼻血止住,谢初才说:“诚哥,嗯,我应该好了。” 宗诚没放开手,却问:“你生病了?” “哦,没事,就发了点烧而已。” “你住哪间病房,我送你过去。” “不用不用,”谢初忙说,“诚哥你忙去吧,我没事的。” 宗诚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快,一闪而过,又恢复柔和, “谢初,我送你吧。” 一句话宗诚说第二次,意味着不能再拒绝。 谢初只好任由宗诚扶住自己,慢慢挪回病房。 还没进门,小护士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生气地说:“你跑哪儿去啦!快把温度计还给……”她抬头,谢初身边男人落入视线,一愣,语气忽然甜美,“哎呀,还给人家啦。” 谢初摸摸衣服,没找到。 “大概我跑的时候弄掉了,不好意思。” “掉了啊,掉了就掉了。”小护士心不在焉地对谢初说,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宗诚。 宗诚扶着谢初走进病房,让谢初躺到床上,自己则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 看样子,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若说宗诚的权势,谢初其实并不了解,或者比白沐月和白钧都厉害,又或者比白沐月和白钧弱得多。谢初和白沐月,白钧都有过直接接触,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强大,但不会觉得紧张,可面对宗诚,谢初总有种难以抑制的紧张。 谢初努力地找话题。 “诚哥,你最近挺好吧。” “挺好。” “上次那事,给你添麻烦了。” “没什么。” “这次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 “哦……” “……” 房间里一片沉默。 小护士推门而入。 谢初暗自松口气,默默祈祷小护士多待一会,最好待到宗诚离开。 小护士拿起谢初的手,给谢初扎输液针管,注意力却直奔坐在床边的男人: “先生,你是他的朋友吗?” 宗诚简短地嗯一声,问:“他怎么了?” “他发高烧,烧到快四十度,可吓人啦,这要是再晚点送过来,恐怕得出事呢。”小护士水盈盈注视宗诚,针头在谢初手背上戳进戳出,“……他有你这样的朋友,可真好呀。” 小护士最后一句话说得着实突兀,不过谢初没空理会这个,咳了声,提醒:“姑娘,能否先把针管扎好?” 小护士近乎凶狠地把针头一把扎入谢初血管,深情凝望宗诚:“你长得有点像我喜欢的一个明星,当然,也不是很像,一点点像,但你气质比那个明星好太多了。我猜,你应该是外企的高管吧。” 谢初闻言,不由地看向宗诚。 谢初认识宗诚是在监狱,见一个个狠戾囚犯畏惧地臣服在宗诚脚下,自然把宗诚归入绝对不能惹的黑道老大类别。 现在听小护士这么说,再看宗诚,心想还真有道理,比起黑道老大来,宗诚更像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人士。 宗诚把视线移过来,与谢初目光一撞,便轻轻移开,对小护士说: “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啊?”小护士顺势问。 “混黑道。”宗诚一笑,“杀人越货,奸银掳掠,给钱,什么都干。” 谢初和小护士都怔住了。 刚才宗诚与他一撞即分的对视,让谢初产生某种错觉—— 好像他和宗诚间,存在仅仅一个眼神就能彼此理解的默契。 太糟糕了,谢初想,竟然产生如此糟糕的错觉。 小护士怔了一下,紧接着咯咯笑起来:“你这人真幽默,我都被你逗乐了!” 宗诚轻笑,没说什么。 “我说你呀,真走运!”小护士终于第一次正眼瞧了谢初,“朋友和哥哥都这么帅,这得让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呐!” 谢初汗颜,不明白自己究竟走哪门子运。宗诚带着疑惑问:“哥哥?” “是呀,就是他哥哥把他送来医院的。”小护士一阵激动,想起什么,又面露遗憾,“不过他好像烧坏脑袋,不记得他哥哥了。” 宗诚看向谢初:“你有哥哥?” 谢初耸肩:“我以为我没有。” 两人陷入沉默。 忽听小护士兴奋地喊:“说哥哥,哥哥就到!” 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第25章:医院(二) 如果白翌宁知道自己随口说的一个词,会引出之后的事端,他绝对、绝对不会那样说。 把谢初送到医院,医生登记资料:“跟病人的关系?” 几个词在白翌宁脑海里打转。同学?朋友?认识的人? 没来由想起以前捏着谢初脸颊,引诱地说:“乖,叫声哥哥来听。”便脱口说:“哥哥”。 说完觉得不对,想纠正,医生飞快地写完进入一下题: “病人年纪多大?” 他也就没纠正了。 不料从小护士嘴里听到这个词。 发现病床上的人已经醒过来,白翌宁心情骤沉。 脸色,也更严峻几分。 谢初张张嘴巴,没发出声音。 宗诚看了谢初一眼,转头冲门口的人打招呼:“翌宁。” 白翌宁这才注意到宗诚,冷冷一挑眉,说:“宗诚,你怎么在这?” 宗诚说:“在医院碰到谢初,过来看看。” “你和他很熟?”白翌宁没动。 宗诚转头问谢初:“谢初,我和你很熟吗?” 谢初脑子很乱,宗诚问他,他不知该怎么回答。白翌宁和宗诚显然认识对方,但两人之间,关系绝对好不到哪去。 小护士感受到空气里紧绷的气氛,有点害怕,收拾药具溜出病房。 宗诚见谢初不答,低眉一笑,说:“不算很熟,不过认识很久了。” “很难想象,”白翌宁盯着宗诚,“你和他这样的人认识很久。” 宗诚笑了下,语气意味深长,“我也很难想象,你原来是他哥哥。” 白翌宁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宗诚无意与白翌宁针尖对麦芒,起身说:“翌宁,你进来坐吧,我该走了。” “不必。” 白翌宁冷冷回答,一转身,径直离开。 谢初见白翌宁说走就走,急忙跳下床,“等等!”没跑两步,被输液线牵住。他急得将针管连皮带血一把扯掉,趿上拖鞋追出去。 白翌宁走进了电梯。 谢初追到电梯口,电梯门刚好关闭,焦急地等到下一趟电梯,逆着急诊大厅拥挤的人潮,跑出前院,跑出铁门,跑到轰鸣喧嚣的大街上。 街上车流不息,一个模糊的车影,在街道尽头消失。 谢初体力不支,蹲在地上直喘粗气。 地面冰凉,凉意沿脚底钻进骨头,又从骨头,钻进心底。 这么拼命地追赶,还是一点点距离,都没追上。 直到腿脚蹲麻,谢初才晃悠悠起身。 迎面的人群里,他看到了宗诚。 宗诚的手放在白色外套的口袋里,神色仍然倦淡,站姿也并不笔直。日光将他的头发和眼眸照得微微透明,却又有一抹很深的暗色,在浅色里隐隐浮现。 一瞬间谢初觉得,他似乎早已认识宗诚。 早到在入狱之前,杀人之前,车祸之前…… 这种感觉蛊惑谢初走向宗诚。 然而走近时,感觉却消失了。 小花园里的树叶泛出枯红,弥漫清秋的安静。 谢初和宗诚坐在长椅上。 阳光倾洒,谢初又想起在监狱时,也和宗诚肩挨肩晒过一次太阳。 只是那次晒得胆战心惊,温温暖暖的阳光,快把谢初煮沸。 这次,却显得落寞伤感。 谢初说:“诚哥,让你看笑话了。” “为什么这样做?”宗诚问。 谢初低头,看向光影斑驳的碎石子路,说:“你可能觉得奇怪,但我和翌宁,当年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宗诚没有任何惊异的表示,浑身散发稳定、包容的气息。 谢初曾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要迷陷在宗诚的气息里,这不过是宗诚的某种能力,掉进去,摔得粉身碎骨的只会是自己。 可是这个静谧的秋日下午,谢初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理智与情感,总是一对深刻的矛盾。 “当时我读高二,翌宁是插班来的转学生,他很优秀,一来就引起轰动,但翌宁性格实在太孤僻了,慢慢地,也就没人敢靠近他……” 太阳光泽缓缓流动,云层在天边飘散舒卷,谢初讲着讲着,回忆一点点涌入,现实一点点消失。 他几乎忘记,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身边的人是谁。 脑海里全是和白翌宁在一起的画面。 阳光好的日子,两人翘课跑到学校天台,挑一个僻静角落,白翌宁分一半耳机给他,两人一起听歌,音乐声包裹耳膜,整个世界都化为璀璨旋律。 父母出差,他就跑到白翌宁那住,晚上窝在被子里,和白翌宁拳打脚踢。大部分时候他打不赢白翌宁,总被制得毫无招架之力,偶尔打赢了,也充斥白翌宁故意放水的嫌疑。打完架两人都累得够呛,看到白翌宁汗渍渍呼吸沉重的狼狈样子,他就算打输,也有种别样的成就感。 考试前,白翌宁就变成半个老师。白翌宁平时对他相当纵容,可一拿起书辅导他学习,就开始犯凶,连训带骂,还无情打击:“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太笨了,笨死了。”但当他傻瞪着题目发愁,白翌宁又会从后面环住他腰,下颔抵住他肩窝,很轻柔地抱着他。 有次打年级篮球赛,他被对方前锋恶意推撞,白翌宁冲上前就把那个粗壮的前锋踢在地上,死死掐住前锋脖子,就像要杀人似地,别人怎么扯都不松手,脸上表情可怕得骇人……最后还是他扶着腰过去劝阻,白翌宁才放手,抱起他跑去医务室。 还有,他会喊白翌宁去他家玩,白翌宁总不去,他总喊,白翌宁终究败下阵来。那天父母做了很多菜,还把许浩和许容砚也叫过来一起吃,大家都很开心,白翌宁甚至含着笑意,颇有耐心地回答他老妈无聊八卦的问题。那天晚上,白翌宁躺在被子里,低声说:“你家人很好。” 他兴奋地喊:“我老爸老妈当然好!翌宁,你搬过来住吧,我妈听说你一个人住,还让我问你要不要搬过来住呢。” 白翌宁不语,狭长眼睛里闪动异样的光泽。 “搬过来吧,”他推推白翌宁胳臂,“我家人也是你家人啊。” “是吗。” “那还用问!” “小初,”白翌宁突然抓紧他手腕,“我不需要你家人,我只需要你。” “嗯?” “只有你,”一个字一个字,沉沉压过来,“绝对不准离开我。” 心口一痛,谢初猝然惊醒。 太阳要落下了,暗蓝天际翻腾紫红云霞,最后一片亮光燃烧殆尽后,夜幕很快就会降临。 谢初有些惊疑,无法相信自己和宗诚待了这么久。 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出神,追溯往昔,陷在完全的沉默里。 宗诚竟一直在等他。 等了这么长时间。 “对不起。”谢初歉疚地说。他是真地想道歉,遗忘宗诚,让他有种莫名的难过。 宗诚没说什么,过了一会,用近乎叹息的语气说: “何必呢。” 谢初一怔。 宗诚的口吻难以形容,好像在安慰,好像在开导,又好像勘破谢初心中所有纠缠,带着怜惜,发出无可奈何地低叹。 忽然间,宗诚的手机响了。 谢初见状,起身:“诚哥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 宗诚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把电话挂断,抬头看向谢初。 “谢初。”宗诚慢慢地说,“我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你。” 谢初有些意外:“嗯,诚哥你说。” “像你这样的人,”宗诚盯着谢初,眼神很深很沉,“到底为何要杀人?” 谢初一听就愣住了,呆立原地,迷惘地睁大眼睛。 这时某样东西斜飞而来,砸到宗诚额头。 “宗诚,你怎么挂我电话?”白大褂的医生没好气说,“药也不拿就走,能不能改改你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宗诚扶额一笑:“千影,你别激动。” 叶千影大喊:“我不是激动,是烦躁!” “好好,你别烦躁。” “真是看到你就来气,你怎么还待在医院没走?” “等你把药给我送过来啊。” “扯吧,你他妈竟敢挂我电话!” “……” 眼前一幕,令谢初颇为讶异。 这位叫叶千影的医生,竟能以这样的态度和宗诚说话,而宗诚对他的态度,竟也这样不同寻常…… 亲密,自然而随性。 仿佛他认识的宗诚,和叶千影认识的宗诚,不是一个宗诚。 谢初默然几秒,轻声说:“诚哥,我走了。” 宗诚忙着抚平叶千影的炸毛,简短地“嗯”一声,又和叶千影说话去了。 第26章:纵魇(一) 晚上十一点半,白翌宁家的门铃被叮咚按响,不解气似地,又传出砰砰拍门声。 白翌宁一言不发地打开门。 谢初不由份说,一闪身钻入房中,哆哆嗦嗦说: “外头起风了,好冷。” 他头发被风吹乱,面容疲倦,仍然穿一身医院单薄的病服。像完成长途跋涉,满身风尘。 谢初从饮水机里接出一杯热水,咕噜咕噜灌进肚子里,拿手背擦一把嘴边水渍,喘着气说:“我从医院走过来的,中间还绕了路,绕到一片荒地去了。能赶在午夜之前走回来,简直是奇迹。” 旁边的人没声响。 谢初勾嘴一笑,自己找话题:“你不打招呼就走,我只好过来找你,多亏你在家,如果你不在,我又得在你家门口安营扎寨。” “时候不早了,”他从旅行包里翻出两件衣服,“我去洗个澡。” 说完便往浴室走去。 关上门,谢初笑意尽失,脱力地贴墙滑坐在地。 发完高烧,也没吃东西,在夜晚的冷风里连续走五个多小时的路,快要了他小命。 一阵头晕目眩袭来,迫得谢初扶住墙,闭上眼睛喘息。喘了很久,他强打精神站起来,脱掉衣服,打开花洒正要洗澡,白翌宁一踢门冲进来。 谢初猝不及防,被白翌宁拽住手臂一把推到墙上,后背撞得钝痛,谢初下意识闷哼一声。 “你闹够没有?”白翌宁不耐烦地质问,眼神带着突然爆发的恨意,“一而再再而三,你有完没完?” 谢初被他弄得很痛:“翌宁,你,你先松手。” “回答我的话!” 谢初一怔,强忍着痛,问:“你为什么生气?” “生气?”白翌宁冷笑,“我只是觉得很厌恶而已。” 谢初脸色煞地变白:“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对我说这个词,”语气一弱,轻轻地,“……结果,你还是说了。” 白翌宁冷声说:“以前事我早就忘了。” “是吗?”谢初惘然。过了很久,低眉涩然一笑,“是吧。” 谢初一笑,白翌宁心情就异常烦闷,他手指加力,力度重得几乎快把谢初肩胛骨捏碎。 谢初强忍肩头剧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比我还小半个月,但以前你总喜欢逼我喊你哥哥。翌宁,我们以前关系那么好,你真能忘得一干二净?” 谢初提到这节,白翌宁眼神骤然暗沉。他盯着谢初说:“记得又怎么样,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罢了。” 谢初倔强地反驳:“如果无关紧要,为什么对医生说你是我哥哥?” 白翌宁一时噎住,谢初抬手揪住白翌宁衣领,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急促地说: “如果无关紧要,为什么送我去医院,为什么在刚才打开门,为什么冲我生气发火。白翌宁,你有种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啊!” 白翌宁越是沉默,谢初越难自控,连日来的抑郁翻滚成滔天洪水,他红着眼冲白翌宁大吼: “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缠你,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在你的世界里消失了六年,你难道没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六年?这六年里我从没停止过想你,现在遇到你,不想再失去你!白翌宁,你他妈懂不懂!” 谢初一咬牙紧闭嘴唇,胸膛剧烈起伏。 白翌宁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慢慢地,他松开谢初肩膀,反过来扣住谢初揪起自己衣襟的手,神情暗昧地说: “说得很好,谢初,我差点就被感动了。” 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谢初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刚才一句话,天知道耗费他多少力气。他拿锋利的刀子将胸膛破开,连血带肉掏出隐藏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以为,即使白翌宁不接受,至少也该尊重。 可白翌宁连尊重也没有给他。 ——说得很好,谢初,我差点就被感动了。 心口翻涌的情绪忽然消逝,化为一片荒芜,茫然无际。 谢初低头,低低地笑。 “原来是这样啊……” 谢初笑得肩膀颤抖,望向白翌宁,嘴角一扯,露出两颗白色小虎牙。 “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真地感动你?” 在白翌宁眼中,这笑容当然和以前完全不同。 谢初以前的笑,天真灿烂,像阳光一般流动明媚光泽……这个笑,却难以揣摩,弥漫模糊不清的雾气。 但是……很勾人。 两人说话时,热水从花洒里源源不断倾洒,在紧闭的浴室里氤氲出热腾腾水雾。 谢初就站在水雾里,苍白的脸颊,瘦削的身体,好像轻轻一折,就能彻底摧毁。 白翌宁眼神一暗,抓起谢初双手抵到墙上,一字一顿说:“我教你怎么做。” 下一秒,嘴唇碾压过去。 谢初愕然睁大双眼。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在唇上炸开,谢初不及反应,下颔一痛,嘴巴被蛮横地掰开。舌头扫荡,在口腔里攻城略地,唇齿纠缠,堵住所有的呼吸。 谢初下意识推拒,反而被更紧地禁锢在墙壁和白翌宁身体之间,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谢初缺氧得快窒息,胸腔一阵胀裂般的难受,他艰难扭动身体,却完全摆脱不了白翌宁的钳制。 谢初的扭动令白翌宁低哼。他拽住谢初头发,一把将谢初丢到地上,整个人骑上去,连拉带扯地脱掉自己衣服,露出精壮的赤裸身躯。 谢初意识到白翌宁要做什么,心中一凛,急道:“翌宁……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白翌宁死死盯着谢初,嗓音沉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说完猛地分开谢初双腿,勃然滚烫的欲望,不加迟疑毫不留情,直入到底。 “唔!” 谢初控制不住地仰起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异痛窜至四肢五骸,似要把身躯从中间劈裂,他痛得绷紧成弦,脸上血色尽失,额头滚落豆大汗珠。 性——有时是爱的表现,有时是纯粹的发泄,有时则是不折不扣的暴力。 谢初从白翌宁的动作里感受不到任何爱,甚至不能说发泄,白翌宁在用性惩罚他,仅此而已。 性真是惩罚人最残酷的方式之一。 让一个人维持屈辱的姿势,被迫接受另一个人的利刃贯穿自己,进入,抽出,制造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性的疼痛唤醒身体本能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却比疼痛更让人从肉体到精神上难以忍受——性,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暴力。 谢初是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受此折辱,不会没有情绪的反应。 在监狱时,有人打过谢初的念头,眼珠子围着谢初转了好几天。一次吃饭,那人终于忍不住了,手在桌下一伸,刚摸到谢初腰际,谢初一把餐勺捅过去,直接将那人昂起的老二连着裤子,利落地钉进木桌里。 饭堂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那人捂住裤裆,大哭大叫,喊爹喊娘,平日威风扫地、节操尽碎。 谢初被狱警丢进黑暗的禁闭室,关一个月禁闭。 出来后完全脱了形,脏兮兮乱蓬蓬,浑身沾满污垢,恶臭难闻。 狱警捂着鼻子把他推进洗浴室,命令他赶快洗干净,嘭地关门离开。 他默然往前走,前路却被一个人堵住。 那是谢初和宗诚的第二次对话。 宗诚问谢初:“为什么这样做?” 谢初苦笑:“我没有办法,这个地方的法则就是这样,我让步,别人就会得寸进尺。” 谢初有自己的无奈。车祸后,他的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若和其他强壮有力的囚犯正面对抗,只会被欺凌得死无葬身之地。他唯一能依凭的只剩下速度和技巧,如果不能做到够狠够快,让人有所忌惮,根本无法在弱肉强食的监狱里存活下去。 宗诚沉默一会,竟然抬起手,摸了摸谢初蓬乱发臭的头发。 “没关系,”宗诚微笑,“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那之后,真的没人再招惹谢初。 谢初怀疑自己被宗诚纳入了保护范围。但宗诚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成为了宗诚势力派别里的人。 宗诚还是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身旁有个漂亮的男孩,不远处跟着警惕的阿开,他们之间隔着众多青条布衣的囚犯。 谢初怔怔地想,给予他伤害的,竟然是他以为最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白翌宁其实知道,自己用了多重的力气,多狠的手段,来反复折磨身下这个人。 他自正面做完,又把那具瘦削身躯翻转,从后面抵进自己火热的器官,急促进出,凶猛如兽。谢初那里很紧,弄得他自己都十分疼痛,可想而知谢初会痛到什么地步,但从头到尾,谢初除了偶尔泄出的闷哼,半个字都没总从嘴里吐出来过。 白翌宁强硬地板过谢初的脸,迫使谢初面向他。 “这样你都叫不出来,嗯?难道是还不够么?” 谢初头发湿透,肤色惨白如纸,似乎用一根手指头的力量,就能把他撕扯成碎片。汗珠一颗颗滚落,在白翌宁的肌肤上砰然摔碎。 那些摔碎的汗珠突然让白翌宁烦躁异常。 “你求我,”白翌宁近乎威胁地说,“求我,我就放过你。” 谢初无声地低垂头。 他的视线,被一样东西钉住。 钉在白翌宁的胸口。 紧挨心脏位置,有道被刀划过的狭长疤痕。 “有次他被别人捅了一刀,血流不止,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去医院,等被我们发现送进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休克。” 白钧的话轻轻传入谢初耳中。 “那次,翌宁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没能抢救过来。” 持续的折磨以来,第一次,谢初开口说话了: “这里,曾经很痛吧。” 谢初拼尽自己残存的力气,慢慢抬手,放在白翌宁胸膛上。指尖的位置,似乎指向那道疤痕,又似乎指向心脏。 白翌宁神色微变,冰冷的瞳孔里裂开一线细小的缝隙。谢初的指尖划过他胸前伤疤,他却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哎,”谢初低不可闻地叹了声,“为什么不去医院啊,呆子。” 血流不止,却不去医院。你在想什么,翌宁? 你想让自己就此死掉吗。 死亡,是个很仓促又很漫长的词汇。死只在一刹,但之后,那些已死之人的亡魂会时不时从还活着的人心底浮现,想抓住,无踪无影地溜走,想逃避,无休无止地纠缠。 谢初的手从白翌宁胸膛移开。 “你要这个身体,我就给你这个身体,”谢初定定说,仰头直视白翌宁,黑眸里耀动火焰,“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 翌宁,我所拥有的,全部都可以给你。 第27章:纵魇(二) 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消失了,一个头发湿漉漉的男人推门而出,走到窗边,刷地拉开窗帘。 一片微光铺进房中,照出房中狼藉不堪的景象—— 被子揉得皱巴巴,被单有一大半从床上滑落,床头柜被推翻,台灯撞到墙角摔坏,原本摆放整齐的书籍和CD,乱七八糟地散落各处。 谢初看清楚房中一团糟的情形,意识陡然清醒,燥热感席卷心头,真想翻过身去,背对站在窗边的男人。 但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浑身骨头拆成散架零件,别说动弹,就连呼吸,都要消耗他大把精力。 谢初只能软在床上,冲白翌宁干瞪眼。 白翌宁已经洗过澡,头发湿着,没穿上衣,仅套一条柔软的棉质长裤。饶是此,他仍然站得笔直,慢慢地抽着烟,散发凛冽又冷漠的气息,似乎和这满屋混乱毫无干系。 白翌宁抽完烟,一转头望向谢初,两人视线在空气里直直交汇。白翌宁没想到谢初会如此直接地盯着自己,倒先愣了一下,才说: “去洗澡。” 谢初心中苦笑。他连翻个身,避开四目相对的力气都没有,哪还能从床上爬起来,爬啊爬,爬到浴室去? “我等等,”卯足劲,依然气若浮丝,“等等再去。” 白翌宁无声地打量谢初一阵,突然勾下唇角,语带嘲讽地说:“你不会被我干得动不了吧?” 谢初印象里,白翌宁很少说脏话,但不是不会说脏话。他一说脏话,总是一句见血,比千百句破口大骂还锋利。谢初被他说得浑身不自在,想解嘲地笑笑,却又觉得被人这么说了还笑,好像有点太作贱了。 于是谢初维持着僵硬的脸色。 白翌宁走到床边,俯身,将谢初打横抱起来。 谢初吓了一跳,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白翌宁没理他,一脚踢开浴室门,很不温柔地将谢初丢进浴缸。 谢初的腰撞到浴缸壁,疼得“嘶”一声倒抽口凉气,扶腰缩成一团。 白翌宁似乎很乐见谢初难受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说:“低头。” 谢初还没反应过来,头就被一只手给狠狠按了下去,滚烫的热水泼到头上,谢初忍不住大叫:“烫、烫!” 白翌宁收回花洒,把龙头往右拧,这回浇到谢初头上的水不烫了。 岂止不烫,简直冰冷。 “那个,我来调吧。” 谢初无奈地说,顶着冰火两重天的头,扶住酸痛乏力的腰,艰难地挪动身体,够到龙头,调节至温水位置。 水温终于合适了,其它方面又开始出问题。 “耳朵里进水了!” “等等,沐浴液进我眼睛了!” “不要拽我头发!” “哎哎,痛,别拧我的手!” “胳臂也别折!” “腰,我的腰!” …… 白翌宁就像拔鸡毛一样给谢初洗澡,折腾得谢初从头发到脚趾头无处不累无处不痛。谢初再也忍受不下去,神色惨淡地望着白翌宁,恳求: “麻烦你,让我自己洗吧。” 谢初这幅扶着腰缩起身体疼得直哆嗦的模样,落入白翌宁眼中,完全变成一副赏心悦目的风景。 让你做的时候嘴硬不肯求饶?白翌宁在心中想,维持着冷峻表情,漠然说,“不可能。” 谢初一张脸都快绿掉。 白翌宁对谢初的惨状视而不见,把谢初揉在水中上下捉弄,直到谢初哀声说:“……不行了不行了,你放过我吧。”他才余兴未消地停手。 谢初双手攀住浴缸壁,连续使了好几次力,都没把自己的身体从浴缸里挪到浴缸外。多次努力未遂后谢初气力更微弱了,低下头急促地喘息。 白翌宁袖手旁观地欣赏谢初独自挣扎,五官依然面瘫,眼神里却浮现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味。突然间,狭长双眸骤然收缩,一把抓住谢初反按在浴缸里,手迅速地分开谢初双腿。 谢初再好的脾气也被惹毛了,急吼:“操!你还想做?” “你流血了。”白翌宁的语气竟有点不稳。 “啊?”谢初尚未反应,后面忽然袭来撕裂的剧痛,他瘦削的双肩猛地一颤,痛得“唔”了一声。 大概是谢初试图跨出浴缸去时,扯伤了已很脆弱的内壁,鲜血汩汩流出,很快就将满池清水染成腥红。 白翌宁不再多说,迅速谢初抱出来,重新放好在床上。他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完全违背自己有条不紊习惯的,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乱扔到地上。但他找遍了也没找到任何止血药,一弯身揽过谢初肩膀,轻声说:“小初,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不去!”谢初把头埋在枕头里闷吼。搞什么?让满医院的知道他被一个男人操得屁股开花? “你这样……” “杀了我也不去!” “好好,我们不去。”白翌宁语气近乎哄慰,“你在这等等,我去买药。” 很快,白翌宁就拎着一大袋药回来。他轻轻抚摸一下谢初后背,说:“痛的话别忍着,喊出来。”沿床坐下,低头给谢初处理伤口。 从白翌宁四岁上第一堂格斗课开始,白翌宁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白震在公开场合拒绝承认他,私底下却对他极为严酷苛刻。他从赤身格斗开始学,到用棍、用刀、用枪,用一切可变成武器的东西。白震、母亲、教官……周围所有人都在逼他学习更多,学会更多,却没有人去关心,哪怕只是问他一句,累吗?痛吗?伤口好些了吗? 白翌宁习惯了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干脆利落,即使最专业的医生也要惊叹其手法。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自己心头的伤口,干脆利落,把没用的软弱感情都扔掉,统统扔掉。 直到十七岁的夏天,遇见谢初。 那个眉眼弯弯,灿然笑着,露出两颗白色小虎牙的黑发少年,拍着车窗追问他: “我叫谢初,你叫什么?” 白翌宁的手在抖。 白翌宁发现了自己的手再抖。 这双手,干脆利落地给自己处理血淋淋伤口,干脆利落地把子弹送入别人身体,竟然会发抖。 谢初也在发抖。 谢初发抖是因为疼痛,止血药和消炎药逐渐起作用,原本的疼痛上又覆盖新的疼痛。谢初痛得厉害却抵死忍耐,所以身体抑制不住的抖动。 白翌宁发抖,却并非这个原因。 因为什么呢? 白翌宁的眼神忽然变得极端复杂。 很多种情绪交错闪现,慢慢地,化成一片冰封镜面。 这个人,六年前曾是他全部的眷恋,却让他尝到最蚀骨铭心的绝望。这个人消失六年然后回来,对他说了几句话,和他上了一次床,他竟然就乱了,慌了,紧张到双手发抖了。 竟然再次揽过这个人肩膀,喊他:“小初”。 “小初”——那是个已死的名词。当他被刀捅伤,血流成河,渴求死神降临却从重症监护室醒来的一刻,便随记忆里黑发跃动,笑容明媚的少年一起埋葬。 他所眷恋的人,已经死在永远消失的过往。 眼前男人,不是那个少年,不是他曾经的眷恋。 谢初把脸压在被子里,隐忍着剧烈的痛楚,没有喊闹,甚至没发出轻哼。 但他在下意识间,低低地说: “翌宁……” 两片凉薄的唇贴至谢初耳根,一个封印住所有感情,冰冷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不过是我床上的玩伴而已,想继续待在我身边,不要忘记这个身份。” 一瞬间,谢初觉得全身所有的痛楚,也比不过这短短的一句话,让他心苦。 第28章:旁听(一) 小区花园的梧桐树枯黄了,被风一吹,梧桐叶便打着旋儿飘落。清冷冷的天空下,几只飞鸟扑到电线杆停落。不远处暗红色的小教堂敲响钟声,飞鸟扑扇翅膀,又倏地飞远。 谢初缺乏伤春悲秋的情怀,他只是太过无聊,无聊到趴在阳台上发呆透气。什么梧桐秋叶,候鸟南飞,在他眼里,都没有肚子里的咕噜声来得萧索凄凉。 房间主人还没回来,他这个小床伴,不得不饿着肚子等待。 小床伴。 谢初一扯嘴角,难言地笑。 白翌宁说到做到,将谢初视作一个不折不扣的床伴,扔给谢初一张银行卡,每做一次,银行卡里的钱数就增加十万。 谢初在青竹会所辛辛苦苦工作四个月,才挣到一万出头,在白翌宁这待了四天,报酬就涨到七十万。 不过谢初一点也不觉得,这钱挣得容易。 这四天里,谢初几乎没离开过床,维持一丝不着的状态,从早到晚,被白翌宁拖着有如野兽一般交缠。 做到后头谢初快被掏成空壳,感官和意识陷入麻木半死的状态,如同一只玩偶,放置在满是污渍的床上,任由火热的异物进入自己,横冲直撞,翻搅内脏。 第四天,中午时分,房门被人重重拍响。 “翌宁,快开门!”那人在门外大喊, 白翌宁神情一静,双眸里邪异的色泽忽然消失,仿佛从漫长幽深的魔怔里惊醒,默默地凝视身下男人。 这个男人被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门外的人见里头迟迟没动静,出言警告: “你再不开门,我找人来撬门了!我——” 话未说完,门被无声打开。 白翌宁站在门口,指尖夹烟: “找我做什么?” 白钧见白翌宁一副刚起床的样子,心中讶异,视线掠过白翌宁注意到满屋可疑的混乱,更加错愕,挑眉说:“你房间里有人?” “不关你的事。”白翌宁冷冷抽烟,“找我做什么?” “你这个洁癖症患者的房间,连我这个做大哥的都不准进,竟然让别人进,你还跟他在房间里做……不行,我要进去瞧瞧是哪个家伙勾引了我弟弟!” 白钧脸色狰狞地往里闯。 白翌宁抬手拦住白钧,手臂轻轻一带,就把白钧再次推到门外。 不知怎的,白翌宁很不想让白钧看见谢初,或者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谢初。他抽了口烟,说:“容砚。” 白钧眼神里掠过一丝惊疑,随即一笑:“原来如此。”转移话题,“给你打了无数电话,你手机一直关机,我干脆上门找你了。我来是要提醒你一句,别忘记明天什么日子。” 白翌宁还真忘了,问:“明天什么日子?” 白钧汗颜,“翌宁,明天是父亲生日。” “哦,”白翌宁漠无表情,“然后呢。” “什么然后,你明天下午得回家!知道吗!” “等他活到明天再说。” “……” “没别的事,我关门了。” “别急,还有件事。”白钧上前一步按住门框,“吉诺维萨家族的人,明天会过来。” 白翌宁一顿。 “来的人叫修·冯·兰西奥尼”,吉诺维萨家族现任家主查德的参谋。”白钧双眼放光,“他经历非常传奇,十岁袭子爵位,十三岁加入神秘的暗杀组织“方舟”,二十五岁从“方舟”离开。欧洲的洛奇家族想将其招入麾下,年薪高达八位数,还有名车美女豪宅相赠,他却不声不响投靠远在大西洋彼岸的吉诺维萨家族……” 眼看白钧话痨发作,欲要长篇大论,白翌宁飞速打断:“我知道了我明天会回去。”砰地一声,斩钉截铁地关上门。 白钧碰了一鼻子灰,摇摇头,拨通白翌宁电话。 这一回,手机里并未传来熟悉的关机提示音,几声之后,白翌宁接通电话。 白钧说:“好歹我是你大哥,给点面子。” “……” “查德这几年对中国市场很感兴趣,韩家内乱式微,只能考虑与我们白家合作。修名义上为父亲贺寿而来,其实意在探听虚实,为查德开疆拓土打前阵。” “……” 见白翌宁没反应,白钧干脆把话挑得更明白点,“修这个人,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处理好,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盟友,处理不好,则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我们?”白翌宁说,“哪个我们?” 白钧一时呛住,脸色讪讪,“当然是……我们白家。” “我知道了。” 白翌宁挂断电话。 白翌宁坐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阵,开始整理房间。 白钧说他“洁癖”,虽然夸张,但对于整洁,他确实有很严格的标准。几天下来房间被弄成这副鬼样子,若在以前,他肯定半秒都无法容忍,但现在,他竟置身其中,慢慢将东西复归原位。 好在东西本就不多,不出半个钟头,就收拾得七七八八。 只剩下卧房。 卧房满目狼藉,弥漫粘腻血腥的气味,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折腾得一塌糊涂。 床上还躺着个污浊的男人, 真脆弱。 脆弱得一折就断,就像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往地平线坠落。 最终,白翌宁没有进卧房,洗完澡换身衣服,悄无声息地离开。 谢初其实是个对疼痛很敏感的人,他所擅长的,无非忍耐疼痛。 躺至傍晚,谢初挣扎着起床,给自己洗净身体,艰难地挪动步伐,来到阳台。 秋天的凉风徐徐吹来,令他清醒不少。 这四天真是…… 谢初的伤感刚起个头,肚子咕噜咕噜发出抗议。 ——好饿啊。 谢初捂住肚子,顿觉人生所有的伤感,都战胜不了饥饿。 不远处的暗红色小教堂钟声回荡,无神论的谢初趴在二十三楼阳台上虔诚祈祷。 主,请赐予我食物。 天地悠悠,万籁俱静,仿佛有神迹即将显现。 果然,一只羽翼闪烁金光的大鸟从谢初眼前欢叫着飞过,吧唧一声,在谢初头顶上落下一坨神迹。 谢初一把擦掉头上鸟粪,咬牙切齿:“妈的,死鸟。” 在饿死之前,谢初决定出门觅食。 从阳台挪到客厅,从客厅挪到玄关,从玄关挪到电梯……谢初一路走得汗流浃背。他气喘吁吁地撑到便利店门口,却看到八个醒目大字: 小店装修,暂停营业。 下一个能够买到食物的地方,有近两千米距离,谢初估计自己走不到目的地,就会壮烈牺牲。 他决定把满腔愤懑发泄给神。 谢初从阳台往下看时,只注意到小教堂暗红色的轮廓,走进了,才发现这小教堂十分精致,红砖间镶嵌黑色的琉璃碎片,看久了,让人没来由联想到被诅咒的血液。 小教堂正门紧闭,似乎已闭门谢客。谢初放弃地折返,穿过走道尽头,意外瞥见半敞开的偏门。 谢初侧身走了进去。 他这会儿体力虚弱,落脚无声,所以当他走进教堂时,教堂里坐着的两个人,并未留意到身后的闯入者。 那两个人并排而坐,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一个是淡金色的长发,用发带松松地束在脑后,另一个是利落的短发,在柔和烛灯里,泛出微微透明的褐色。 谢初想不会这么巧吧,在医院能撞到宗诚,在教堂也能撞到宗诚? 然而事实往往就这么巧。 “诚,”金发男人用很标准的汉语说,“为什么约在这里和我见面?” 看来,两人也刚到不久。 “这里很安静,而且神就在不远处。” 金发男人笑了:“你别告诉我,你竟然是基督徒。” “不是,”宗诚语气平静,隐隐的,散发疏冷气质,“我只是希望,他在一旁。” “为何要神在一旁?我们这种人,恐怕最令那万能的神咬牙切齿,暴跳如雷。” 谢初暗叹,这外国人中文功底真好,动辄引用成语。 “既是万能,也不必在我们身上动怒。”宗诚说。 “那不一定,能力和情感是两码事。”金发男人凑到宗诚耳边,“就像你,明明能力出众,却被情感作茧自缚。” 啧,厉害,作茧自缚这种词都会用……谢初暗叹,突然一顿。 ——宗诚也会被情感作茧自缚? 金发男人问:“诚,十年过去了,你还忘不掉他吗?” “不会忘,”宗诚语气模糊,“永远不会忘。” “可是他已经死去十年,按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早喝过孟婆汤,转世投胎到新的轮回去了。你何必执着于一个已死的幽灵?要知道,诚,你本可以待在芝加哥,接手罗伦斯的帝国。” “我在这里还有未尽之事。” “什么未尽之事?”金发男人追问,“为他向白家复仇?” 谢初一个激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宗诚仍然是模糊的表述:“我需要完成我该做的事情。” 金发男人摇头:“中国人说话总是弯弯绕绕,让人难以理解。不过,诚,虽然你说话也让人难以理解,但我还是喜欢你。” “多谢。” “哪里,哪里。”金发男人用中国式的口吻回应。“话说回来,你应该知道,我这次为何而来。” “嗯。” “查德打算和白家结为联盟,白震那边,对此的回应颇为积极。” “嗯。” “对我个人而言,还是希望与你合作,白震那种中风卧床的老头,实在非我所爱啊。” “……”宗诚无语,过了一会说:“他年轻时还是很英俊的。” “那当然,不然当年也吸引不了景家千金,可怜景家那位漂亮聪慧的小姐,被爱情冲昏头脑,结果害得景氏一族家破人亡。” “是啊,”宗诚语气里透出略微的怅惘,“就连景声,也离开了。” 金发男子见状,忙说:“抱歉,我无意勾起你的伤心事。” 宗诚轻轻摇头。 “我来这里,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金发男子突然笑得奔放风骚,“我要给我的小千影一个意外惊喜,诚,你说小千影见到我,会不会开心得脱光衣服在床上等我?” 宗诚郑重考虑片刻,如实作答:“千影大概会把你的衣服脱光,然后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那就要看我的小千影有没有本事咯!” “……千影暴躁起来,是有的。 “好啦,先不说小千影了。”金发男子话锋一转,“这个偷听我们说话的小贼,应该送给警察惩罚呢,还是交往神父忏悔?” 第29章:旁听(二) 眨眼之间,金发男子便掠至谢初面前,身形快如鬼魅。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劈向自己左肩,谢初往旁一侧,闪了开去,不料金发男子再次出招,骤然朝他另一侧肩膀发难。 谢初无力再挡,被金发男子制住肩膀,推按到墙边。 “小贼,看你往哪逃。” 金发男子牢牢抓着谢初,笑得得意。 谢初发现这是个长相颇为俊美的外国男人,眼睛里带着邪魅,嘴角笑意又显得天真。 金发男子见谢初直勾勾盯着自己,说:“咳咳,小贼,别这样痴迷地看着本公子嘛,虽然本公子深知自己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倾国倾城……” 说着说着金发男子收了声。 因为他发现,眼前小贼盯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人。 “谢初,”宗诚走进一步,“你怎么在这?” 谢初未语,金发男子倒抢先“咦”了声,问:“诚,你和这小贼认识?” 宗诚看向金发男子: “修,放开他。” 金发男子闻言松手,往旁边站了站。 在这个小教堂见到谢初,出乎宗诚意料,但更令宗诚介意的是,几天不见,谢初的样子比在医院时更加虚弱了。 谢初已经很瘦,现在竟还能更瘦,整个人单薄得似一张纸片。双眸依然很黑,黑色里却没有光亮,如同暗夜。 宗诚的视线往下,在谢初脖子上顿住。 谢初肌肤上布满青紫交错的痕迹,连绵往下,一直深入衣襟。 宗诚眉头一蹙,语气微沉:“修,你在外面等我。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修旁观得兴致勃勃,听宗诚下逐客令,赖道:“外头冷呢,我很怕冷的,我就在这儿等你吧。” “出去。” 宗诚简短地说,透出不容辩驳的压迫感。 修耸耸肩,“好吧,我遵从你的旨意便是。”走时,仍不忘打量谢初几眼。 教堂烛灯散发幽光,墙壁上的圣母画像,双臂怀抱受难的耶稣,面容在阴影里晦暗。 谢初从宗诚和修对话里听到一些意外的内容,尚未完全消化,又被宗诚堵在墙边,不由得愈发心慌。 ——宗诚有一位深爱的人,十年之前离世了? ——十年过去了宗诚仍然忘不掉她,要为她向白家复仇? ——那个人,是宗诚口中轻唤出的“景声”吗? 景声……宗诚提到那个名字时的语气,有一种谢初从未听过的温柔。 宗诚真正的温柔。 “这是怎么弄的?”宗诚皱眉望向谢初肌肤上的伤。 谢初回过神,意识到宗诚问什么,心头一阵难以言喻的烦闷,侧头匆匆说,“没什么,摔伤。” “摔在什么地方能摔成这样?”宗诚反问,语调暗沉,“我问你,是不是白翌宁弄的。” 烦闷之感更加强烈,“不是,怎么可能……你做什么!” 谢初一惊,不想宗诚突然一把扯开自己衣扣。 宗诚目光死死落在谢初胸膛密布的伤痕上,微透明的瞳孔里又浮现幽影。他盯着那些触目伤痕,有片刻像在克制某些情绪似的,紧闭着唇。 这片异样的沉默,令谢初焦躁得难以呼吸。 撕毁自尊心去面对白翌宁,难道还不够?为什么还要被宗诚,偏偏是宗诚,看到他这副样狼狈不堪、自甘下作的样子! “谢初,你不能再这样下去,”宗诚眼神微微晃动,“这样下去,你会——” “我的事不用你管!” 谢初突然从嗓子里爆发一声咆哮,狠狠一挥手,推开宗诚。 宗诚被推得往后踉跄,勉强站定了,寂静地侧着头。 谢初只想把宗诚推开,手自上而下划过,却无意地,在宗诚右脸颊甩了一巴掌。 一丝凉意攀上脊椎,谢初陡然惊觉,他刚才做了些什么。 他冲宗诚发火。 他推开宗诚。 他甚至,甩了宗诚一巴掌。 宗诚纹丝不动地站定,侧过头,维持缄默。 气氛压抑得可怕。 “对、对不起!” 谢初仓促地系上纽扣,承受不了气氛的压抑,转身跑出教堂,慌不择路地逃离。 修眺望谢初消失的方向,悠悠说:“你欺负人家干什么?虽然是个小贼,我们还是该心怀怜悯,用神赋予的爱来感化嘛。” “……”身后之人不语。 “那小贼还真有点天赋,能看清我一击并躲开的人,可不多见哪。他身体状况很差,仍然有这样的速度和反应力,若把身体调养好……嗯,倒挺对‘方舟’的胃口。” “不要碰他。” 修扭头望向宗诚,不期然看到宗诚泛红的右脸颊,挑眉意味深长一笑:“哦……” “他和我们,”宗诚神色倦淡,“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我可否理解为,”修伸手轻抚宗诚面颊,“这是来自异世界之人的小礼物?” 修摸着摸着,心中一动,指尖滑向宗诚嘴唇。 那两片薄唇轻启:“若让千影知道你调戏别的男人,你猜你会有什么后果。” 修被戳到软肋,立刻收回爪子,老实巴交地恳求,“亲爱的诚,千万不要对小千影说!” “我会考虑。” “绝对不能让小千影知道!”修哀嚎,“他要知道,肯定会把我脱光,从楼上扔下去的!” 白翌宁站在卧房门口,有那么几秒钟,陷于停滞的状态。 卧房里依然很乱,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太大变化。 惟一的不同是,床上的人不见了。 不见了,你看他,又不见了 白翌宁耳畔有个声音,细如蚊蚋地对他说。 白翌宁往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转身,坐进沙发里。一个紧绷的念头窜入脑海: 他忍受不了,终于走了吗? 白翌宁点燃一根烟,重重地抽着,烟味灌入喉咙,一丝一丝刺痛。 抽到半截,他将烟扔进烟灰缸。 尚未消散的烟雾里,白翌宁砰地摔门离开。 时间已经晚了,天色发黑,那个家伙一身的伤,能去哪里? 白翌宁脚步急促地往车库走,不想竟在半路上,望见了谢初。 谢初只穿件单薄的衬衫,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垂头缩起肩膀,双手紧捂肚子,在夜晚的冷风里瑟瑟发抖。 他真是瘦,本来就不大的衬衫,仍显得空荡荡的。风撩起衬衫后摆露出一截瘦削的腰际,脊骨突起,一道道交错伤痕触目。 好饿、好冷啊…… 谢初牙关发抖地想。 读书时学到饥寒交迫这个词,总不能理解其意,现在有了切身体会,才深感“被压迫”人民的苦难。 谢初从小教堂跌跌撞撞跑出来,耗光他残存的力气。他现在完全没有能力再走路,只能缩着身子坐在石凳上,独自与饥寒作斗争。 谢初脑袋发晕,胃部抽痛,眼前一阵阵发黑,地心引力好像比平时强悍千百倍,狠狠把他往地上拽。 谢初放弃地闭上眼,任自己身体摔向地面。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身体,被一片微微发凉却坚韧有力的触感包围。 “你想逃到哪去?” 白翌宁嗓音冷如冰封,可冰封之下,暗潮翻涌……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离开我!” 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多年前,那个冷傲的男生,定定地盯着他,握紧他的手,一字一顿说: “只有你,绝对不准离开我。” 前尘往事,今夕何夕。 谢初十指紧抠白翌宁衣服,在一片平整的布料上抓出杂乱的褶皱,竭尽全身力气,拼凑出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翌宁……我……饿了。” 然后谢初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白翌宁无语,怎么也没想到,谢初会来上这么一句话。 他饿了? 白翌宁抱起谢初,手指隔着衣衫和肌肤触摸到突起的脊椎骨,默默想,这个人,确实应该多吃点东西。 模糊之中,谢初感觉自己被放倒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散发干燥气息的被褥盖在身上,很快就捂暖了冻僵的身体。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边。身侧的床沿往下一塌,有人坐下来,将一个碗,“哒”一声,轻放在床头柜上。 “喝粥。”那人说,语气冷冷的。 谢初低哼一声,窝在被子里毫无表示。他饿过气,反而没什么胃口,捂在暖暖和和的被子里,四肢舒缓下来,疼痛渐渐变成酸软,让他加倍的不想动弹。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一只手从谢初脖子后侧绕过去,揽着谢初的肩,将谢初半抱进怀中。 谢初头枕着宽阔的胸膛,闻到沐浴乳的淡香,不禁抽抽鼻子,头在那片胸膛上蹭来蹭去,想要找个最舒服的姿势。 环住他身体的手臂一紧,“别乱动。”那人警告,嗓音里夹杂些许沙哑。 谢初听话地不动了。 那人端起碗,拿勺子舀出一勺粥,递到谢初唇边。 粥香袭来,谢初微微张嘴,想把粥喝进去,嘴唇却只碰到勺子边缘。他靠得正舒服,不肯凑头,索性伸出舌头一舔勺子,将里面的粥舔入嘴中。 粥的香甜溢满味蕾。 一勺很快就喝完了,他伸舌去添第二勺。食欲在暖粥的味觉里被打开,他喝完了,意犹未尽舔着嘴唇,不放过一星半点,直到把嘴唇都舔得湿乎乎的,才接着往勺子里舔。 谢初没有舔到粥,却舔到一样比粥更温软的东西。 似乎是……嘴唇? 身体被紧紧地搂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头被抬起,另一个人的嘴唇覆压过来,在他嘴唇上辗转,窒息感让他下意识地张开唇,柔韧的舌尖迅速探进来,撬开他牙关,在他口腔里扫荡掠夺。 “唔……嗯……” 谢初脸色涨得通红,难受地呻吟出声。 在他肺叶氧气快消耗殆尽时,那侵袭他嘴唇的人放过了他。重获自由,他急促地呼吸新鲜空气。 还没吸够呢,两片唇又压上来。 他有点恼火,扭着头想抗拒,嘴巴里忽然送入一抹甜甜的红豆粥味道。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拿舌头去尝,却碰到另一个舌头。他要缩回舌头,那舌头可没给他机会,绕着他的舌头激烈追逐,缠得他再次缺氧了,才慢慢地退出。 他微张嘴唇急急地喘息。 过了一会儿,唇齿再次被抵开,又一口甜粥滑入嘴中。意识到正是那舌头送来暖暖的甜粥,他变得很乖巧,放弃抵抗,甚至试着迎合,渴求从那舌尖尝到更多的美味。 勒紧他上身的手臂突然一用力,紧得他骨头隐隐生痛,头倚靠的胸膛起伏加剧,灼热的呼吸里,空气快速升温。 “唔……”他不安地扭动身体。 有阵子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好像那个人忘记了喂粥给他,陷入独自的沉思;又好像那个人在努力隐忍什么欲望,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他还想喝粥。 喝不到,他再次舔舔嘴唇,嘴唇也被舔得干干净净了,皱起眉不高兴地蹭蹭那个人胸膛。 他听到一声很轻微、很轻微的叹息。 像是从遥远的时光彼岸传来,带着校服男生的青稚。 很快,软糯的甜粥又被那人用舌头送进了嘴中。只是那舌头并不再胡作非为,一口口地,在挂钟有节奏的滴答回响里,慢慢给他喂着粥。 第30章:人群 这么多天以来,谢初第一次做了美梦。 只是梦的内容,颇为诡异…… 他梦见自己回到高中教室,严肃的数学老师手夹教案走到讲台。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怎么做煎饼。做煎饼,一定要圆,煎饼创始人祖冲之先生告诉我们,符合圆周率的煎饼,才是中华好煎饼。饼好了,组长分一下,每人一份,趁热吃。” 吃完煎饼,转到语文课,语文老师文绉绉说: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诗词打动人,必让人心有戚戚焉,如何做到心有戚戚焉呢,当然是感同身受,品尝三百荔枝,究竟何等滋味。” 语文老师从口袋里变幻出无数荔枝,从中拾起一颗,剥入嘴中,扭臀一甩秃顶。 “来来来,大家吃荔枝,甜嫩滑溜得很呐。” 一天下来,数学、语文、英语、生物、化学……全都变成美食课。傍晚时分,大家欢天喜地离开教室。转瞬之间,教室一片安静,夕阳的柔光轻轻铺洒。 谢初摸着肚子,走到靠窗的课桌边,对独自静坐的男生说: “老师们好厉害,每样东西都好好吃啊。天天这样上课,我肯定不逃课了!” “我没吃。”男生面无表情。 “为什么不吃啊?” “不想吃。” “你真挑食!” “我不挑,我只要一样东西就够了。” “什么?”谢初好奇地探过头,一团暗影压来,嘴巴忽被夺走。 男生吮吸谢初唇舌,吻得谢初七晕八素,双腿发软了,才松开,一舔嘴角说: “……” 说的什么,谢初忘了。 他埋头往前走,一路天人交战冥思苦想,也没把梦境最后,男生说的话想起来。 耳边传来略显不悦的声音: “谢初,上车。” 谢初回神,望向说话的男人。 男人面貌与梦境相比,褪去了稚气,增添了成熟,棱角分明的五官,英俊里透着凌厉…… 想到梦里两人回到纯真的少年时代唇舌交缠,谢初不禁耳根发热。 白翌宁见谢初仍不动弹,有点莫名其妙:“你发什么呆?快上车。” “哦,好。”谢初连忙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子开出小区,沿T市主干道行驶。 车内气氛沉默。 沉默的时间长了就显得不自在。 不自在的时间长了,就显得尴尬。 谢初坐不住了,正要找个“今天天气真好”之类话题打破沉默,白翌宁倒先开口说话了: “身体好点了吗。” “啊?”谢初一愣,“哦,好多了。”做一晚上吃东西的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竟然肚子很饱完全不饿。 “睡个觉,舒服不少。”谢初笑着说,扶一下腰,“就是腰还有点酸……”一顿,突然意识到,在被白翌宁拖着做了四天,好不容易从疯狂的状态里出来后,再提及这个部位…… 很怪。 他瞥一眼白翌宁,白翌宁专注开车,并没什么反应。 谢初暗自松口气,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 白翌宁忽说: “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 下次? 谢初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瞧着白翌宁。 白翌宁仍在专注开车,一张冷峻的脸,似乎比平时绷得更紧。 “咳。”谢初干咳着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继续眺望窗外街景。自我开解地想,反正都是男人,谁也不算吃亏。 越野车驶入一条林荫小道,一侧湖泊旁围了不少人,架着摄像机、反光板等设备,似乎正在拍摄影片。 人群之中,有一抹引人注目的身影。 优雅精致的西装,一副高贵的民国公子扮相。民国公子手中挽一位洋装女子,正沿湖畔闲逸地散步。 洋装女子杏眼樱唇,很是漂亮,放在普通人里肯定是耀眼明珠,但放在民国公子身边,黯淡如同一块擦灶台的抹布。 民国公子太美了,美得让人心悸。 谢初也有点心悸。 不过,谢初并非因民国公子绝丽的容颜而心悸,而是因民国公子在导演刚喊完“卡”之后,就一扭头,迅速摆脱洋装女子,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心悸。 白翌宁显然也注意到了奔跑的民国公子,踩刹车,缓缓在路边停住。 还没停稳,一道暗影闪过,谢初迅捷无比地拉开车门跳出去,转瞬之间,混入湖边喧闹的人群。 许容砚走到车旁,左顾右盼一阵,坐进副驾驶座,疑惑地说: “翌宁,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个很快的影子,从你车里跳出来,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白翌宁:“……” 许容砚开心地笑了笑,伸手勾住白翌宁脖子,“你很坏啊,又不跟我说就突然过来。” “你在这儿拍戏?”白翌宁问,视线落向左后视镜。 “不是拍戏,是拍新歌的MV。”许容砚撇嘴,“不知道谁的安排,竟然让张薇做这支MV的女主角。张薇那女人烦死了,事儿特别多,一会说唇膏淡了一会说眼影花了,一秒钟的场景够她折腾大半天,她要不是女人,我早动手揍她了。” 白翌宁挺喜欢许容砚不加掩饰的性格,爱憎分明,使起性子来,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人都敢得罪。许容砚常向他说娱乐圈的八卦,他虽缺乏兴趣,但见许容砚起兴时眉飞色舞,不快时满嘴跑火的小样子,便觉得听一听,也是种打发时间的不错方式。 但这次,白翌宁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左后视镜里。 镜子里映出远远一个清瘦身影,站在人群间,正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何轩呆望眼前之人,直到被他摇晃肩膀,才缓过神来。 “你没事儿吧?”谢初问。 “没事,没事。”何轩连忙道谢,“多谢你啊。” “没关系。”谢初弯腰帮何轩捡掉在地上的书。 何轩忙说:“你别捡了,我自己来就好!” “你一个人拿不了这么多书,我帮帮你。”谢初说,继续收拾。 何轩瞧了瞧谢初,不再多说,和谢初一起把书捡起来。 把一大堆书籍重新拾掇好后,何轩一把抱起,说:“多谢你!好啦,我自己搬过去就行。”他往放道具的大卡车走,脚步踉踉跄跄,书籍摇摇欲坠。 谢初看不下去,走过来抢走一大半书搬入怀中。 何轩一愣:“真不用……” “别客气。”谢初径直往前走,“是放那辆蓝色的卡车上?” 何轩怔怔点头。 两人将书放进后车厢,都累得喘气。 何轩算瘦的了,看眼前这人竟比自己还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过意不去地说:“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 谢初不介意地摆手:“反正我也没事儿。”若非腰酸腿软……这点书,他不该搬得如此吃力。 一个中年女人从两人面前走过,瞥见何轩,急急说:“何轩,你怎么在这儿歇着,快去把那边的桌椅搬过来!” “哦哦,好的!”何轩说。 谢初蹙了下眉,那女人态度恶劣,这个人怎么毫不介意?见何轩又要卷起袖子干活,拉住何轩说:“你别去,你一个人搬不动。” “没办法啊,搬不动也得搬,”何轩无奈地笑,“谁叫我是个打杂的。” “你在剧组打杂?” “其实,其实也不算在剧组打杂。”何轩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许容砚的助理。” 谢初没说话,何轩又说:“我们在这拍MV,容砚就是这支MV的男主角。你应该听说过许容砚吧,他现在很红的。” “嗯。”谢初若有所思。 提到许容砚,何轩不自觉兴奋:“容砚这首新歌可棒了,融入西洋交响乐在里面,旋律非常好,肯定会大红!” “我想起来了,”谢初忽然一抬头,盯着何轩,“我在青竹见过你。” 何轩兴奋地说着许容砚新歌,冷不丁听到谢初这么说,身体一震,面颊飞出两团红。 “那个,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这个人,不容易被别人记住的。” 谢初不解:“为什么?” “我很不起眼啊,容砚就总说我,要是有天我消失了,肯定谁都不会发现。” 小砚嘴巴真毒,谢初心想,安慰地拍拍何轩肩膀,一笑:“你别看低自己,呐,你比我高,比我帅,你要是不起眼,我岂不干脆是空气。” 何轩一怔。 嗓子变差后,他从充满前途的歌手一夜摔成渺无希望的助理,在这个人情冷暖的圈子里,再也没有人这样拍着他肩膀,对他说这些话。 何轩眼眶一红,声音哽咽:“那个,谢谢……谢谢你。” 谢初没料到随口一句话,竟让何轩掉泪,吓了一跳,忙拍何轩后背:“哎哎,你别哭啊。” 何轩想起无数的委屈,擦了一把眼睛,竟然泣不成声: “从没人,没人对我……说过……” 谢初急道:“你别哭了,你再哭下去衣服就湿透了。” “对不起,我忍,忍不住。”何轩满脸歉意,却仍紧捂脸继续哭。 谢初无奈:“带纸了吗?” “在裤、裤子口袋。” 谢初摸摸何轩左边裤袋:“没有啊。” “大概在……右边。” 谢初只好探过身体,去够何轩右边的裤袋:“也没有啊。” “放在,外套内衬……袋子里。” 谢初只希望快点让何轩把满脸鼻涕眼泪擦掉,不及多想,扯开何轩外套去翻内衬的夹袋。 谢初的动作彻底惹毛了白翌宁。 把那个男人扶起来还不够,还帮他搬书,搬完书不够,还跟他亲热的聊天,聊天就算了,竟然还在那个男人身上摸来摸去,甚至光天化日之下扯开那男人衣服,把手伸进去! “对了,我昨晚接到白钧哥的电话,”许容砚在旁边说,“他笑得挺奇怪的,说恭喜我们的关系有进一步发展,还让我陪你参加你父亲的生日宴……他说了半天,我也没怎么听懂。” 许容砚转头望向白翌宁: “翌宁,白钧哥什么意思啊?” 许容砚的提问并未被白翌宁理会。 白翌宁神情冷煞,猛地推开车门,径直朝人群走去。 谢初终于找到纸巾,正要抽出两张递给何轩,手臂忽然被人抓紧,大力一扯,拽得他打个趑趄,差点摔倒。 谢初被白翌宁拽得生疼:“翌宁,你做什么?” “回车里去!” 白翌宁从齿缝里挤出低吼,把谢初整个人往后座上一扔,坐回驾驶座。 谢初头撞到车厢,一缩肩膀捂住头,还没调整好姿势,越野车就狠踩油门发动了。 眺望疾驰而去的越野车,何轩连哭都忘记,讷然站在原地。 越野车的主人,第一次,正眼看了他。 只是那个眼神,幽幽冷冷,仿佛发出一声狠戾的警告—— 我的东西,你竟敢碰。 那一眼盯得何轩毛骨悚然。 越野车一头扎进白府前院。 侍从打开车门,陆管家走过来迎接:“翌少爷,您回来了。” 白翌宁对陆管家略一点头,说:“老陆,我和容砚去主厅,把后座的人带我房间去。” “是。”陆管家躬身说,一抬头见是谢初,错愕地睁大双眼,“先生,是您?” “呃,是我。”谢初尴尬地笑笑,“又见面了。” “上次您可惹出不小的乱子。”陆管家说。 “抱歉。” “您不必向我道歉。” “呵呵,”谢初干笑,“白沐……沐少爷很恼火吧。” “沐少爷温文尔雅,不会发火。” 鬼才信,谢初在心里说,白沐月笑里藏刀,不知心思多诡异变态。 “不过您不必担心。”陆管家安慰谢初一句,“您这次碰不到沐少爷。” “嗯?” “沐少爷去欧洲疗养了。” “……哦。” “到了。”陆管家推开门,“请进去吧。” “谢谢。” “您太客气了。”陆管家说,眼神在谢初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谢初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陆管家收回视线,欠身说,“请进去吧。” 待到谢初进房,陆管家轻声合门,一转头,发现站在走廊尽头守卫的肖三,目光时不时往这边扫来。 肖三素来沉谨,不站好自己的岗却分神别的地方,还真少见。 陆管家走过去,越过肖三欲下楼,肖三喊住他: “那小子,怎么进了翌少爷房间?” “这不是你该问的。”陆管家沉声说。 “上次他从我眼皮底下跑掉,”肖三不理会陆管家的指责,“因为这个,我至今仍在被沐少爷惩罚。” “……”陆管家一顿,说,“他是翌少爷带过来的。” 肖三冷硬的脸上浮现惊异:“什么?” 陆管家没接腔。 “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肖三嘀咕。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是第二个宗诚就行。” 肖三闻言一怔,陆管家已经背过身,继续往楼梯下走去。 第31章:叙旧 白震六十周岁寿宴,盛况空前,各色名车停满前院,华服宾客纷至沓来,整座府邸弥漫热闹欢愉的氛围。 但这不是全部。 在热闹欢愉之外,黑衣守卫密布每个角落,荷枪实弹地巡逻,戒备森严到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谢初作为一个闲人,完全无所事事。 他在窗边观察了一阵子有多少个守卫巡逻,站在哪些位置,如何交接换班,开始还觉得有趣,到后头便觉得那些守卫的工作性价比太差,高风险低回报,不如去青竹做服务生。 他打个呵欠,揉揉小腰,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脑海里轻轻想:小砚认出他了吧。 认出来了,却无任何表示,紧跟在翌宁身后,一直没抬眼看他。 不过即使如此,谢初还是能察觉到,许容砚气息里,多了些许惊讶、愤怒、反感,还有一丝,隐约的心虚…… 许容砚心虚什么? 谢初翻个身,忽听“哐当”一声巨响。他一弯腰检查床,完好无损,并没坍塌的迹象。 这时含着醉意的嗓音飘入耳中: “我要你抱我……” 谢初顾不得腰酸,跳下床跑到门外,却见客厅中两人交缠着跌入沙发里,旁边一张茶几,已被暴力推翻在地。 这两个人谢初当然认识,一个是房间主人白翌宁,一个是当红明星许容砚。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并不令谢初惊讶,令谢初惊讶的,是许容砚的主动。 主动得把双腿缠在白翌宁腰上,热烈地亲吻白翌宁,自己动手将碍事的衣服裤子急急脱掉。这还不够,还要用沙哑妖媚的话语诱引: “翌宁,抱我,我受不了,快点进入我……” 谢初脸红到耳朵根,从没想过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压倒,竟能做得如此撩人性感。他见两人状态昂扬,似有一场持久激战,蹑手蹑脚地挪至房门,飞闪出屋,往外跑了几步,想起什么,又折身回去,帮两人将门关严,这才长长地呼出口气。 谢初低头往前走路,砰地撞到什么东西,扶额一看,忍不住哀嚎一声,满脸见鬼的表情。 肖三无语,不知谢初跑来跑去,忽叹忽叫,究竟搞什么名堂。 谢初很勉强地挤出笑意:“呃,好久不见。” 肖三:“……” “你在这儿站岗?” 还不是因为你,害我连降三级,沦落成一个站岗的小喽啰,肖三愤愤想,脸色愈发铁青。 感受到肖三的腾腾杀气,谢初暗想此地亦不可久留,忙问:“请问厨房在哪里?” “做什么?”肖三不耐烦。 谢初无辜地笑笑,手揉肚子,“我饿了。” 谢初饿着肚子觅食时,另一个人,正吃着甜点发牢骚。 “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修站在阳台上,将草莓蛋糕送入嘴中,“宴会都快一个小时了,白震也不现身。” 宗诚倚墙说:“白震会出现的,不然,人们会怀疑他的身体状况比对外所说的还差,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修眨眨眼睛:“那白震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呢?” “不知道。” “我得调查清楚,我可不希望查德和一个半边身体埋在土里的人合作。” “即使他是死魂,他的力量仍然残存。”宗诚淡淡说,往宴会厅走去。 “诚,你要撇下我不管吗?”修嘟哝着满嘴食物问。 “我的舞伴回来了。”宗诚一笑。 修隔着玻璃看向在舞池中起舞的宗诚。 宗诚的舞伴是个高挑漂亮的女人,肌肤微透棕色,有种吉普赛女郎般的魅力。 那个女人叫李蔷。 修又吃了块蛋糕,暗自寻思,李蔷是宗诚的同校师姐,两人似乎还交往过一段时间,宗诚入狱那几年,两人失去联络,之后又在T城遇到。一个常春藤名校毕业的女人,竟然在青竹会所做小经理…… 修想着想着,视线忽然被某人勾走。 谢初怀疑肖三为报复那一筷之仇,故意给他指错路。 他绕了很久,压根没见到厨房的影子,倒是人声渐杂,似乎闯入举办宴会的场所。 正要返回,突然有人从他身后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谢初下意识躲闪,那人含笑说,“小贼,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谢初一怔,打量来人。 俊美的五官,金色的长发……是昨天,在教堂里看到的外国男人。 “昨天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修说,“我叫修,小贼,你叫什么?” “……谢初。” “真普通,不如小贼好听。” “……” “小贼,你在这儿做什么?”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你一个人吗?” “嗯,”谢初想想,“算是吧。” 修拉起谢初的手,“你看,你也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一个人很无趣的,我们聊聊天吧。” 谢初实在不知跟这个外国人有何可聊,推辞:“不好意思,我不是参加宴会的人,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修嚷道:“我不要!小贼,连你也要撇下我吗?” 什么叫“连”你也要撇下我……谢初纳闷地想,他跟这个外国人应该完全不熟吧? 见修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谢初抽刀断水地说:“我走了。我跟你不熟,不要再烦我。” “不聊当然不熟啊,聊聊天就熟了嘛!”修赖皮笑着。 谢初没理会,径直往前走。 “小贼,你好绝情,你是个坏小贼!” 谢初额头拉出黑线。 “小贼啊——”修执着不懈,拖长音调说,“我们聊聊宗诚如何?” 猛地,谢初脚步一顿,飞快转过头。 修满脸胜利的笑容,眼里透出邪魅,嘴角笑意却无比天真。 夜风阵阵,浅蓝色玻璃将宴会厅的喧嚣阻挡。 谢初随修来到阳台,修却只顾着吃蛋糕,根本没空和谢初说话。 谢初忍不住怀疑修在耍他,说:“你要不说,我走了。” “别急嘛,”修侧身喂块蛋糕给谢初,“如此美味的蛋糕,不专心吃很可惜的。” 谢初猝不及防吃掉蛋糕,嘴里松软甜腻的味道,让他再次忆起昨晚的梦。 梦里,他竟然和白翌宁在教室里接吻…… 修解决掉盘子里所有的蛋糕,意犹未尽地说:“啊,真好吃啊~~那么现在,让我们聊聊亲爱的诚吧。” 谢初回过神,看向修。 修嘴角勾着浅笑,说:“小贼,昨天我和城在教堂的对话,你都听到了吧。” 谢初点头。 “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什么看法?” “关于宗诚的故事,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谢初沉吟片刻,说:“宗诚以前有个深爱的人,因为白家而死,宗诚至今无法忘记那个人。” “景声。”修插入一句,“那个人叫景声。” 谢初默然,他也猜想到那个人就是宗诚所提的“景声”,可不知为什么,谢初不愿提及那两个字。 像是模糊的东西,突然具象,朦胧的东西,突然清晰……现实,并不总那么让人舒服。 谢初不语,修起了兴致,自己叙述起来: “以前有个家族,姓景,权势非常显赫。那时根本还没有白家,白震,也就是现在的白家家主,不过是景家一个小保镖而已。” “白震年轻英俊,机智忠诚,很快就成为景家当家的心腹,也俘虏了景家小姐芳心。那小姐是位遗孀,丈夫在新婚不久后死于黑帮火拼,留下一个遗腹子。白震向景家小姐求婚时,她孩子已经七岁,景家小姐本来有所介意,白震发誓会把她儿子当自己儿子对待,她的一颗心便毫无保留地沦陷了。 “景家当家欣然接受两人婚事,将白震收为自己女婿。之后的几年,白震忠心耿耿效力景家,对妻子和并非自己所生的孩子格外疼爱,每个人都觉得,白震是个忠诚、可靠又能干的男人。 “但五年后,也就是那孩子十二岁的时候,白震忽然撕破伪装,暴露狼子野心的本来面目。他联合S城的韩家,出卖内部情报,将景家打击得一塌糊涂。到这个地步,白震还没有放过景家,趁景家式微,雇佣职业杀手,一夜之间,屠戮景家满门。” 修说到这儿,停顿下来。 谢初注视宴会厅里的众人。 他们衣着光鲜,言笑晏晏,洋溢欢愉气息。可是,他们所有的声音,被阳台和宴会厅之间的浅蓝色玻璃阻挡,只能看到眨动的眼,张合的唇,挥舞的手势,摇晃的姿态,如同一出诡异、迷幻的哑剧。 谢初突然觉得荒诞,一切一切,皆为虚妄。 他收回视线,问:“景声,也死于那个夜晚么?” “景声,即是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修答非所问。 “嗯。”谢初应道,等待修说下去。 “景声并未死于那个夜晚,他是那次血腥屠杀中,活下来的两个人之一。” “两个人?”谢初问。 “没错,两个人。”修说,“一个是景声,还有一个,就是宗诚。” 谢初心头一跳,扭头盯着修。 修神色自若,嘴角含笑。 谢初忽然意识到,修在叙述时,大概一直噙着这种无邪的笑意。 ……这个叫修的男人,很可怕。 “小贼,你偷看我做什么?”修捕获谢初的目光,“是不是被我的英俊潇洒迷住了?” “你嘴角沾了蛋糕渣。”谢初说。 “唔,”修擦擦嘴,“就算沾了蛋糕渣,本公子依然风姿卓绝。” “……”比起可怕,更让人无语。 “刚才说到哪里?诚是吧,嗯,亲爱的诚终于登场了。”修回到主题,“白震杀尽景家上下,但给了两个人生路。一个是景家小姐的孩子景声,另一个是景声的仆人,宗诚。” “宗诚是景声的仆人?”谢初吃惊。 修点点头:“宗诚是景家一个女佣的孩子,和景声同一天出生,景家当家认为吉利,便让宗诚陪在景声身边长大,做景声的仆人。白震放过景声时,也一并把宗诚放过了。” “不过,白震虽没杀死他们,也没给他们自由……唔,他们就这样在白家过了五年。” 修正要提及什么,意识到不妥,又含糊地“唔”一声带过。 直接跳过两人在白家的五年光阴,接着说: “在景声和宗诚十七岁时,发生两件大事。一件事情是宗诚离开白家,另一件事情是景声死亡。” 谢初一顿,问:“景声怎么死的?” “哦!”修面朝宴会厅方向兴奋地说,“白老爷子终于出现了!” 谢初循修视线望去,见到一个白发苍苍,五官深邃的长者,手拄拐杖,缓步走进宴会厅。 他一进场,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屏息望向他。迫人臣服,充满威严的气场环绕其周身。 修手支下巴,自言自语:“虽然老头子不是我的爱,但白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貌老头子。嗯,怪不得当年迷倒那么多女人。” “修……” “我得工作了!”修说,“拿了查德的薪水,总得稍做点事才安心嘛。小贼,和我一起去宴会厅凑凑热闹。” 谢初见修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心知再问也是白问,便说:“不了,我……” “被选中的人类,随我上方舟吧!” 修不由分说,一把拉开玻璃门,拽着谢初踏入人群之中。 众人注意力集中在白震身上,宴会厅中一片安静,这时响起急促脚步声,人们纷纷转移目光望向闯入者。 修“咦”一声,说:“你挺有人缘嘛。” “你在说什么?”谢初不自在地往后站。 “好多人认识你呢。”修指着在场的人士说,“你看,站在钢琴架旁边的白家大公子白钧,坐在角落沙发里的白家四小姐白灵溪,陪在白震身边的新夫人陈露,当然还有我亲爱的诚,嗯,有趣,诚的美人儿李蔷也在打量你。小贼,你抢走本公子的风头咯。” “……”谢初汗颜,突然意识到什么,问,“白震的夫人怎么可能认识我?” “那得问你自己。总之她刚才看你的目光,虽然只有短短一秒钟,也足够我确定她是认识你的。” 谢初怀疑修眼神不准:“我并不认识她。” “她是白震小儿子白翌宁的亲生母亲。”修解释,左右张望,“话说回来,我还没见到那位据说很俊美很冷傲的翌宁少爷呢。” 翌宁的母亲?谢初忍不住再次看向女人。 美丽娴静,身段窈窕,一袭黛色旗袍勾勒出东方女子的含蓄风韵,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四岁儿子的母亲,倒像三十左右的新妇。 翌宁和他母亲……还真是像。 谢初正出神,修说:“翌宁少爷驾到咯!” 谢初闻言抬头,见白翌宁独自走进宴会厅。他神色冷漠,衣着严谨,身板挺得笔笔直直,走路的姿势如军人一般标准。 修双眼放光,不顾在场众多宾客,兴奋得大喊: “Oh my god,俊美的阿多尼斯!他有张我最喜欢的脸!” 这一嗓子大喊,顿时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纷繁复杂的视线射来,令谢初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摆脱旁边厚颜无耻的男人。 白翌宁凌厉地盯向乱说话的男人,却意外地发现男人身旁的谢初。 蹙起眉,朝两人方向走来。 ——“啪嗒”。 突然一声异动,眼前场景蓦地漆黑一片。 宴会厅陷入猝不及防的黑暗。 大家还未反应,黑暗里骤然传出“砰砰”枪响。短暂的悄然无声后,人群爆发惊恐的喧哗。 谢初感到修的气息在断电的一瞬间就消失了,消失得如同鬼魅。 有个女人朝谢初摔来,高跟鞋的后跟踩得谢初左脚一痛,谢初咬住牙,扶女人站稳,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弱月光,朝枪声发出的地点跑去。 “砰砰!” 又是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众人慌张尖叫,四散奔逃,桌椅盘碟“哐哐当当”砸落在地。 窗户玻璃轰然碎裂,暗淡的月色里,一个人影飞掠出窗。 那个人是…… 谢初心猛地一跳,加速狂奔,不顾玻璃渣锋利的碎片,紧跟那人跳到窗外。 窗外是片观景的平台,两边连接通往草地的坡道。谢初追出去时,那人刚好拐过坡道尽头。 眼见那人即将消失,谢初脑海一空,下意识地往坡道下跑去,就要到达草地,一股力道从后袭来揽住他腰肢,谢初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后一倒,被按入大理石雕塑与墙壁之间的隐蔽角落。 “别说话。” 一个人覆压在谢初身上,以极低的声音说。 角落里昏暗无光,视线模糊,那人虽紧挨谢初,面貌却隐匿在浓重阴影里。 尽管如此,谢初依然清晰认出,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宗诚。 隔着大理石雕塑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往那边跑了!快追!” 有人大喊,接连放出好几声枪鸣。 谢初惊觉,如果刚才自己紧追不放,会当做那个黑影的同党射杀。宗诚……宗诚是在救他吗? 宗诚为何出现在这儿? 谢初脑子乱哄哄的,难以集中精力思考。狗的狂吠、人群的喊叫、杂乱的脚步、时断时续的枪响……每一样,都令谢初心绪不宁。 但最令谢初心绪不宁的,是宗诚。 谢初仰躺在地,宗诚压在上面,隔着衣衫,两人的身体几乎毫无缝隙地贴合在一起。宗诚低缓的呼吸声,因为挨得太近,在谢初耳膜边清晰回响。温热气息一阵阵吹拂谢初脸颊和脖子,像一片柔软的羽毛,挠得谢初肌肤微微发痒,不够,又轻轻飘入心中,挠得心头发痒。 谢初脑海里忽然浮现许容砚在白翌宁身体下辗转求欢的画面,媚眼如丝,动作撩人,说着诱惑的情话…… 下腹一热,欲望抬头。 灼热感觉刚一上来,谢初脸颊迅速烧红,心中无数匹草尼马呼啸而过——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人,他竟出这种状况! 谢初恨不得挥刀自宫。 他该死的东西就顶在宗诚的腹部,宗诚肯定、肯定感觉到了! 去他妈的! 谢初羞愤难当,从头到脚烧得滚烫,一股空虚的脱力感窜入四肢五骸。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尴尬万分地说:“诚……” 第二个字还没出口,宗诚突然低头,吻住谢初的唇。 第32章:洗戾 似被一道闪电劈中,谢初浑身一僵,不能动弹。 手电筒的强光扫过来,掠过两人头顶落在墙壁上,停留片刻,有人报告:“肖三哥,这儿没人!” “去那边搜!”另一个人说,收回手电筒,两人往别的方向跑去。 脚步声越来越弱,逐渐消失于远处。 周遭恢复静谧。 宗诚抬起头,很快从谢初身上离开。 谢初捂住脸慢慢站起来。他面颊红得滴血,若非夜色掩饰,只怕连站在宗诚身边的力气都没有。 “我走了。” 宗诚背对谢初说。 “……哦。” 谢初讷讷地回答。 宗诚不再理会谢初,径直往府邸走去。 灯光次第点亮,断电的黑暗之后,白家府邸再次灯火通明。 谢初望着宗诚模糊的背影,心想,宗诚走得如此决绝,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概相当不悦吧。 他抬手摸摸嘴唇,微凉,染着夜的清寂。 那一吻,就像从未发生过般,了无痕迹。 白家乱作一团。 开枪的暗杀者似冲白震而去,子弹打击方向均在白震周身。只是白震防护严密,暗杀者共射出六颗子,造成保镖两死一伤,却未能伤及白震分毫。 白震勃然大怒,喝令掘地三尺,也要把暗杀者找出来。他中风后身体大不如前,但在混乱之后,沉稳老道,展现出白家家主不可撼动的威严与魄力。将每个细节布置妥当,才由下人搀扶回房。 白震说话时,白翌宁坐在旁边,一直听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白震回房,起身欲走,白震说:“翌宁,你到我房间来。” 白翌宁有点烦闷,不能发作,只好跟到白震身后。 白震的卧房,白翌宁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房间依中式传统风格装潢,紫檀香炉,乌木书案,浅绛山水的屏风,一派读书人的儒雅。 不过,在白翌宁看来,儒雅对于白震,完全是不搭调的讽刺。 白震到底是疲累了,侧卧床榻上,抽着杆烟,轻阖双目。 白翌宁站定不动。 时间过去很久,一个无声侧卧,一个默然站立,均没有说话。 最终白翌宁打破沉默,语气很冷:“如果没事,我出去了。”转身往门口走去。 白震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家有内鬼。” 白翌宁一静,转头望向白震。 白震垂首闭目,脸上肃杀之气尽扫,神色怡然平和,仿佛刚才那句话,不过熟睡中的呓语。 从白震卧房出来,已是半夜。 白翌宁带关门,没动,静静站在门外。 陆管家快步走来:“翌少爷,谢初先生已经找到了,正在您房中。” 白翌宁点点头,问:“客人都走了?” “都走了,有几位不小心受伤的客人,也已妥善照顾。” “灵溪呢?” “四小姐没大碍,就是受了些许惊吓。她给沐少爷打电话,沐少爷在电话里安慰四小姐很久,哄着四小姐睡着了。” “大哥在哪?” “哦,老爷吩咐务必将开枪的人抓到,大少爷连夜安排去了。”陆管家想白翌宁应该会问,主动说,“至于夫人……” 白翌宁一挥手,示意陆管家不必再讲。 陆管家乖觉地收声。 “老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陆管家一愣,躬身说:“哦,好的,多谢少爷。” 翌少爷…… 陆管家站在长廊上,目送白翌宁离去的背影。 这位少爷,不在白家出生,不在白家长大,背负私生子的标签,直到二十岁才被白家正式承认。 他的两位兄长,都是长袖善舞之人,他却完全不同,心性冷傲,孤僻不能合群,甚至连出于礼节的客气,也往往不肯做出。 但是,他的冷漠,冷漠得很真实。 在充斥虚伪与假象的白家,真实,实在是太过珍贵,又太过脆弱的东西…… 陆管家低叹一声,转过身,沿着已走过千万遍的长廊,走向晦暗无光的深处。 谢初快睡着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床边。 “翌宁?”谢初揉着眼睛,“你回来了?” “嗯。” 白翌宁看着谢初。 谢初的衣服沾满草叶尘土,不知跑到哪里弄出来的。如此脏兮兮的躺在自己床上……白翌宁眉头一蹙:“去洗澡。” 谢初睡得正舒服,哪愿意动,摇摇头,抱住枕头不放。 白翌宁沉默。 沉默里,每一秒钟都显得格外漫长。 最终,谢初败阵,认输地翻身下床。 “知道了知道了,我去洗澡……” 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胳臂,把他重新拉回床上。 “算了。”白翌宁脱掉外套躺下,“明天再说。” 白翌宁让步,倒让谢初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我衣服都脏了,我还是去洗个澡吧。” “……” “真的,我很想洗澡。” “……” “翌宁,”谢初扯扯白翌宁,“你就让我去吧。” “别啰嗦。”白翌宁手一抬,将谢初按倒在床上,“给我睡觉。” 白翌宁一回来,谢初原本迷糊的神智,反而彻底清醒。 他想起什么,转头说:“翌宁,小砚呢?” “哪个小砚?” “……许容砚。” “宴会还没出事前,我就让他走了。你认识他?” “当然认识,他以前是我邻居伯伯的孩子。你忘了?你以前到我家时,还和他一起吃过饭。” “我记得到你家吃过饭,但不记得他。” “怎么会?”谢初反问,“他那天一直黏着你,你也陪他玩了很久!” “不记得。”白翌宁被谢初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点烦。 “你再想一想,肯定能想起来……” “我说了不记得。”白翌宁不耐烦地打断,“我那时候除了你,谁都不会注意。” 谢初还要再说,突然听见这句话,一下子闭上了嘴巴。 白翌宁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神色一绷,冷声说:“那个时候而已,早过去了。” “你不要以为现在还是。”白翌宁又强调。 我没有以为现在还是啊……谢初涩然想,小心地问:“那,翌宁,我还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说。” 谢初深吸一口气,倒出心中疑惑:“你和小砚,现在是什么关系?” 听见这个问题,白翌宁意外地看了谢初一眼。 他对干净的要求,延伸到情感和性上,即是挑剔。缺乏游戏花丛的兴趣,对主动送上门的男男女女不仅不喜欢,反而很厌恶,在遇到许容砚之前,可以说,他几乎处于禁欲的状态。 这两年,许容砚待在他身边,给了他不少舒适的时光,他则为许容砚提供了娱乐圈中人人艳羡的资源。许容砚性格直来直往,很容易得罪人,但仍能放纵无忌,取得如今的当红地位……也多亏白翌宁在背后的加持。 看到谢初眼睛都不眨,神情严肃地等待自己回答,白翌宁不无故意地说:“恋人。” “恋,恋人?”谢初吓了一跳。 白翌宁略略点头。 谢初瞬间被罪恶感击穿,“那你跟他,一直做、做那个吧?” “哪个?” “就是……做爱。” “当然。” 谢初脸色通红,磕磕巴巴说:“你跟我,我们两个,你跟他那种关系,你跟我再那样,我们,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把话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谢初硬着头皮,一鼓作气,“既然你已经有恋人你应该跟你的恋人做我们还是不要再做了吧。” 谢初说得气都快断掉。 白翌宁气息寂静。 似是没有听明白谢初一长串话究竟说些什么,又似是听明白了,正在慢慢地咀嚼消化。 突然间,危机感侵袭而来,白翌宁一翻身,把谢初按在身下。 谢初下颔被捏住,头被迫抬起,面向眼前之人。 白翌宁的表情很冷,冷得发寒,狭长双眸里,隐隐蕴着怒意。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 白翌宁盯着谢初,阴沉地说。 被如此强烈的杀气包围,谢初后背一凉,哪还有种说?咽口唾沫,奋力挤出一丝笑: “刚才的话……我收回。” 谢初以为白翌宁一动怒,三言两语绝对无法应付,却没想到,白翌宁冷冷打量他一阵,忽然垂下眼眸,翻身躺回旁边,关掉灯,自顾自睡去。 时间流逝。 谢初躺在床上,睡不着,扭头看向白翌宁。 暗夜里,清浅月色似一层薄纱,轻覆在白翌宁侧脸上。修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利落的下巴……柔软光泽洗去杀戮的戾气,留下一种清澈的孤独,在眉眼里停驻。 一如,那个白衬衫,黑裤子,耳机里回荡轰鸣摇滚,安静独坐窗边的男生…… 谢初不自觉地伸出手。 指尖快要抚上白翌宁面颊,一顿,停滞在空中。 过了几秒,无声地收回。 黑夜浓浓铺开,时光的彼端与此端,终究相隔永不可越的深渊。 天未亮的清晨,白翌宁的手机就响了。没响多久即被白翌宁挂断,短暂的沉寂后,打电话的人转移目标,执着不懈拨打座机。 白翌宁蹙眉接通电话,白钧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他冷着脸一句话也没回。 直到放下话筒,白翌宁也没出声。 他静静地起床,洗漱,穿衣。 谢初睁开睡眼,视线模糊,只看到晃动的身影:“……怎么了?” “没什么。才五点,你可以接着睡。” 谢初坐起来,迷迷糊糊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 白翌宁轻轻地挑了下眉。 这一挑眉,在他淡漠的表情里,挑出一抹柔和的气质。 他走到床边,按住谢初肩膀,不用力却坚决地,把谢初按回床上。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但再柔软,也比不了白翌宁嘴角,不经意勾起的浅笑。 谢初看得呆掉了。 “后天早上。”白翌宁说,起身往外走,“你待在房间里哪也别去,会有人送饭进来。” 谢初仍在怔忡。 白翌宁关门离开。 离开时,仿佛还听到一句很轻的,一带而过的话语。 那句话是…… “等我回来。” 第33章:灵溪(一) 谢初谨遵白翌宁旨意,待在房中,哪也没有去。 有侍从送午饭进来,一打开,丰盛得令谢初咂舌。谢初一动嘴就停不下筷子,风卷残云地干掉全部食物,等侍从进来收拾盘子,发现眼前瘦瘦弱弱的年轻人,居然解决掉满满一大桌饭菜,目瞪口呆,出门还撞到门柱。 之后又有侍从送下午茶、送晚餐、送夜宵……谢初很开心地做了一整天吃货。 酒足饭饱,侍从敲门进来,将几个包装盒放在客厅,退出房间。 谢初疑惑地打开包装盒。 里面都是商标未剪的新衣服,他拿出来一看,竟是按照他身材买的。 只是…… 看着这些衣服,谢初陷入迟疑。 在监狱中穿了五年囚服,出狱后去青竹会所上班,也是天天不离制服。他对穿着不甚在意,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连镜子都很少照过。 算起来,上次正儿八经地收拾自己,还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是高中毕业典礼。 谢初慑于父母银威,被迫梳了个古董一样的发型,打领带穿西装,老大不自在地走进学校礼堂。礼堂里人山人海,他习惯性地寻找着白翌宁的身影。 可是,找遍每个角落,他都没找到白翌宁。 教导主任清清嗓子,提醒大家保持安静,典礼即将开始。 学生们按照班级,纷纷就坐。 学生代表穿一袭燕尾服上台,展露自信的微笑,激情澎湃地作演讲,清亮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座礼堂。 然而谢初始终听得心不在焉。 ——有个座位,一直是空着的。 学生代表振臂一挥,高呼宏愿,结束激扬的演讲。 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 谢初没有鼓掌。 他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在众人惊诧目光里,跑出礼堂。 翌宁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翌宁在哪里? 他的翌宁,在哪里? 找得满头大汗,最终,谢初在教室里找到了白翌宁。 全体师生都去参加毕业典礼了,教室里空空荡荡,原本堆满课桌的书籍文具,已在毕业前的大扫除中清理干净,留下一张张闲置的桌椅,无声地封印青春的记忆。 谢初走进教室,意外地发现,白翌宁并未待在自己的座位。 他双臂埋住头,趴在另一张课桌上。 谢初恍惚一下,突然意识到,那张课桌,是他的课桌。 谢初走到桌边,轻喊:“翌宁。” 白翌宁肩膀一震,抬起头,望向谢初。 那一瞬间,白翌宁的眼神如碎裂的冰,暗流无声淌过,充满脆弱的意味。 谢初用力摇摇头,挥去记忆。 他把自己放进浴缸里,温热的水流包裹周身。 水雾氤氲。 眼前白色的墙砖,墙砖上的纹路,渐渐重叠。 “小初,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老爸老妈想让我待在本市,我就报了T大。你呢?” “他们打算让我去美国。” “啊,美国啊……美国离这儿,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呢,就算坐飞机,也得飞十几个钟头吧。” “嗯。” “其实也没什么啦,读大学自己的时间就多了,我可以打工挣钱,加上春节压岁钱,我算算,嗯,大概一年就能存出一张机票钱。这样我每一年,能飞到美国去看你一次。” “……小初。” “时间过得很快的,你看高中三年不也一眨眼就过了?大学四年也很快的,至于大学毕业后……那个,你以后,会回国的吧。” “我不知道。” “哦,如果你待在国外,也没关系。大学都有出国留学的名额,我可以争取留学。虽然我不太会读书,你又不在我身边,但我肯定会刻苦用功,争取去美国读书。这样我就能在美国见到你了。” “你想让我去美国吗?” “你能去美国,当然很好啊,你那么优秀,待在这里可惜了。美国多厉害,肯定有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你也能交到很多新朋友……” “我问你,你想让我去美国吗。” “……” “回答我。” “不想你去,也没办法吧,再说我也不能这么自私……” “小初,我哪都不想去。” “嗯?” “除了你身边,其它地方,我哪都不想去。” “翌宁……” “你去T大是吧,那我也去T大。” “我还不一定会被T大录取呢。” “没关系,你去哪,我就去哪。” 喉咙一阵锐痛,谢初被水呛住,急促地把头探出水面。 他难受地咳嗽几声,怔然想,若自己被水憋死在浴缸里,还真是搞笑。 于是他扯动嘴角想给自己一个笑,但是,笑,变成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他笑不出来。 喉咙是痛的,心口比喉咙更痛。 那天,两人承诺陪在彼此身边。可第二天,一切就毫无预兆地崩溃了。 父母把他关在家中,不允许他出门,过两天对他说工作调动,要立刻搬到离T城很远的一座城市。紧接着,车祸发生,他的人生彻底脱轨,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单纯而美好,现实,却远比想象的还要残酷。 白翌宁没回来,谢初待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喝饱喝足,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缩在被子里,一觉睡到大天亮。 面颊隐约发痒,似乎什么东西洒落在脸上。 谢初抓抓脸,翻个身继续睡觉。 不一会儿,发痒的感觉再次袭来。 谢初睁开眼睛,一张圆圆的脸蛋自上而下,审视着他。乌黑的卷发披散下来,发梢轻触他面颊。 谢初吓得不轻,迅速跳下床,失声说:“白小姐,没有你这么吓人的!” 白灵溪大眼睛闪着光:“被我吓到啦?” “还用说。”谢初惊魂甫定。 “唔,吓到你就好。”白灵溪一蹦坐到床上,“我就是要吓吓你。” 谢初瞪着她:“为什么?” 白灵溪撅嘴:“因为你绑架过我!” “呃。”谢初语塞,过一会儿,说,“上次是我的错,抱歉。” “你以为道歉就有用啦?我不会随便原谅你的!” 敢情这位小姐是来寻仇的…… 谢初暗想,脸上尽力摆出温和无伤的笑容:“冒犯白小姐,实属无意,白小姐要杀要剐,在下悉听尊便。” 白灵溪没料到谢初突然文绉绉的来句话,瞧了谢初两眼,莞尔一笑:“你还蛮有趣嘛,怪不得翌哥哥要金屋藏娇,把你关在屋子里呢。” 谢初嘴角一抽,险些挂不住笑:“白小姐,成语不能乱用。” “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白灵溪气鼓鼓地拍床。 谢初汗颜,让步道:“好好,你用得对……白小姐,你找我有事?” 白灵溪眼神一闪,问:“你说了,我要杀要剐,你都悉听尊便对吧。” 谢初一句戏言,哪会当真,白灵溪问得一本正经,只好硬着头皮说:“对。” “你放心吧,我呢,既不会杀你,也不会剐你,你肯定会健健康康,不缺胳臂不少腿的。” “那真是……多谢白小姐。” “但是,”白灵溪话头忽转,“我也不能随便原谅你。” 谢初头皮一麻:“白小姐打算怎么惩罚我。” “念在你虚心认错的份上,我就从轻发落吧!” 白灵溪笑着跳下床,往前一扑,搂住谢初。 “你带我离开白家就行啦!” 谢初大惊,脚步踉跄,差点往后摔倒在地。 什么节奏?难道是——私奔? 咳咳,虽然白小姐貌美如花…… “天天闷在家里好无聊的,我都快长霉了!”白灵溪扯着谢初衣袖抱怨,“你带我出去玩啦!” 谢初闻言,松口气,说:“白小姐,我哪有办法带你出去。” “你有办法的!上次沐哥哥在家,你都可以把我绑架,这次沐哥哥不在,你更加可以把我绑架了!” 哪来的奇怪逻辑?谢初失笑,放柔声音:“白小姐,我再绑架你一次,你那位沐哥哥发起火来,会要掉我小命的。” 白灵溪俏眉竖起:“不准你胡说!沐哥哥很温柔,才不会发火!” 谢初不愿与一个小女生争辩:“好好,他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沐哥哥对我很好的!” “好好,他对你最好了。” “你今天必须带我出去玩!” “好……不,我不能带你出去。” “你刚才说‘好’了!我听到了!” “那是口误。” “你答应了!” “白小姐,”谢初拉开白灵溪,一脸严肃,“我真的没办法带你出去。” 白灵溪也拧紧眉绷起脸:“不带我出去,我现在就脱光光跑到外面,告诉我遇到的每个人,你非礼我。” 谢初:“……” 白灵溪:“……” 妈的!这小丫头跟她死拽的变态哥哥一样难缠! 谢初炸毛,强忍黑化的冲动,艰难地挤出声音: “白小姐,你打算,怎么让我带你出去。” 白灵溪转怒为喜:“你答应啦?!” “……”总比被当做银魔乱棍打死好。 “我已经有计划了,你做我助手就好。”白灵溪把一个粉红色小背包搁到腿上,“今天早上,我在唯唯的水杯里偷偷放了安眠药,唯唯现在睡得正香呢。我趁唯唯睡觉的时候,把唯唯的衣服拿过来了。”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套女佣制服:“喏,唯唯的衣服。” 谢初不解其意,“嗯”了声。 “还有套唯唯嫌大的,一直收着没穿。你很瘦的,应该能穿进去。” 说着,把另一套藏蓝色的裙子在谢初眼前晃了晃。 谢初毫无反应地注视那套裙子,一秒、两秒、三秒……某个瞬间,突然一低头,有气无力地说: “白小姐,你让我穿女人的衣服?” 白灵溪嫣然一笑:“我们扮作女佣就好啦!你在前面掩护我,我在后面跟你走。怎么样,我的计划很好吧?” “没看出来哪里好。”谢初低声说。 白灵溪耳朵很尖,一听,撅起小嘴:“你又欺负我,你又欺负我!” “白小姐,”谢初头痛不已,“你让我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穿小女生的衣服,这不像话。” “你哪像二十四岁?不像不像!” “我是个男人,”谢初努力说服白灵溪打消这个诡异的计划,“男人穿女装,会很变态的。” “才不会,我觉得会很好看。” “白小姐你心地善良,所以看什么都是好的。”谢初顺势夸她,“心地善良的白小姐,肯定不会强人所难,对不对?” 白灵溪眨动眼睛,似在思考。 过一会儿,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两套衣服,捏捏衣角,轻声说:“你真的不想穿啊?” 谢初坚定明确地点头。 “唔,”白灵溪声音依然很轻,“那我现在就脱光光跑出去,告诉我遇到的每个人,你非礼我。” ……!!! 谢初,扑街。 第34章:灵溪(二) 李明和张强是一对好基友。 这一天,李明和张强结伴逃课,跑到游乐园敲诈小伙伴。 瘦高的李明把一个厚眼镜片的小男孩堵在角落,恶狠狠问:“小子,有钱吗?” 小男孩恐惧地喊:“妈妈……” “把你祖宗十八代喊出来也没用!”李明掏小男孩口袋,摸出一部手机,“嘿!好玩意儿,Iphone5,小子你会用吗?” “妈妈……妈妈。”小男孩呜呜哭泣。 李明把小男孩推到地上,将手机揣入兜中,“这玩意给你也不会用,孝敬你大爷我了!” 小男孩的眼镜摔了出去,他先天高度近视,看不清东西,一双小手在地上来回摸着。 一双扣带黑皮鞋停在小男孩旁边。 “呜呜呜,妈妈,妈妈你在哪?”小男孩哭得满脸泪花。 黑皮鞋的主人弯下身,捡起眼镜,替小男孩带好,扶着小男孩站起来。 李明目不斜视地把玩手中Iphone5,矮胖的张强戳戳李明。 “看嘛!”李明不耐烦地说,“别烦我,大爷我玩得正高兴呢。” “明哥,你抬下头。” “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 “明哥,你别玩了。”张强咽咽口水,“你抬头看看,美、美女。” 一听到“美女”两个字,李明立刻抬头,目光如炬朝前方猛看。 乌黑的卷发,娃娃般的脸蛋,漂亮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还有日本漫画里才会出现的藏蓝色束腰长裙,白色长筒袜和黑色小皮鞋——我的妈呀! 李明芳心大乱,像是三万匹小鹿撞入胸膛。他扔掉Iphone5,抛弃好基友,闪电般冲到小美女面前。 “美女,一个人啊?”李明一甩秀发,摆出狂拽酷霸吊的动作。 “你欺负小孩子。”小美女生气地说。 哇塞,小美女的声音也很雅蠛蝶啊…… “美女,你不知道我的苦心,”李明酷酷地说,“我这是教他社会的第一课,只有这样,他才能早日成为男子汉。” “可是,你抢走他的手机,还把他推到地上。” “谁说我抢走他手机啦!张强,快把手机拿过来!” “是,明哥!”张强屁颠颠跑过来,双手奉上手机。 小美女没接,李明狠拍张强脑袋,“笨蛋,给人家小朋友!” “哦哦,好。”张强弯下腰,笑嘻嘻地将手机递给被小美女牵着的小朋友。 小朋友扭头哼了声,傲娇地接过手机。 李明一把勾住张强脖子,介绍:“美女,这是我小弟,叫张强。我呢,就是这一片赫赫有名的黑道老大李明啦。” “咦,你也是黑道老大啊。”小美女闻言笑了,“我爸爸,也是黑道老大呢。” 美女嫣然一笑,李明春心一漾,色迷迷说:“美女你还挺爱开玩笑嘛。” “我没开玩笑啊,我爸爸,哥哥,都在黑道上工作,我们家是黑道家族。” “哈哈哈!”李明和张强笑得前俯后仰,“你真可爱!美女你怎么称呼啊?” “我叫白灵溪。” “哦,灵溪小妹妹,哥哥请客,陪哥哥去玩会怎么样?” 李明说着,狼爪往白灵溪肩头伸去。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张强忽然惨叫一声,飞出三尺开外。李明还未看清张强怎么飞出去的,肚子一阵剧痛,自己也凌空飞出,砸到张强身上。 “啊!” “啊!” 两个好基友身体相叠,发出惨绝嚎叫。两人挣扎着爬起来,见到小美女身边,多出一个高挑清瘦的女人,正怒目看着他俩。 那女人穿着和大美女相同的蓝裙黑鞋,个头虽然高了点,但黑眸薄唇,倒也别有一番俊秀。 只是……只是那浑身散发的汉子气息,究竟肿么回事? “现在的高中生怎么回事,”女汉子的嗓音也很汉子,“你们这个点,不该待在学校上课吗?” 李明悻悻地说:“要你管!我警告你,别以为你是娘们,我就不会揍你。” “啊?”谢初哑然。 “张强,过来!”李明招呼张强。 张强愁眉苦脸地蹭过来。 李明瞪着谢初,放狠话:“我告诉你,我是容郡高中的头号混混李明,我哥是这片的老大,‘十八掌’陈峰。你问问这片的人,谁不知道老子名号!” 谢初真没想到这小高中生竟是自己同学校的学弟。不经打,脑子还被驴踢了,做混混都做得如此失败,真是师门不幸。 谢初的沉默落在李明眼中,演绎为对自己的畏惧。他得意地说:“你识相点,就和小美女一块,陪老子玩玩,老子不会嫌你这娘们长得跟竹竿似的。这样,小美女归我,张强,这高个子娘们给你! “明哥,唔,还是不要吧。”张强支吾。 “给你你就拿着!你不还没开过荤吗,刚好跟她开个荤!” “人家怕~~”张强羞涩。 两人越说越离谱,谢初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你说你哥是谁?” 李明昂头:“嘿!我哥可是这片儿的老大,‘十八掌’陈峰——峰——峰——” 谢初一记手刀,直劈李明面颊,制造出“峰”字被拉长的音效。 李明横倒在地,身体僵硬还未反应,衣领忽谢初揪起,“啪”的一声,另一边脸颊,也被谢初狠甩一掌。 左右开花,李明一张尖脸转眼变成肉包子。 看到这幕,张强吓得双腿发颤,连连往后退,哆嗦地求饶:“女侠,女侠饶命。”话音未落,女侠忽然闪至自己面前,伸手在自己肩头一推,身体失去重心,往后砰地砸向地面。 谢初不再看倒地哼唧的两人,拉过白灵溪,转身欲走。 那李明垂死还要挣扎:“你、你走着瞧,我让我哥,我哥找你!” 谢初失笑,简直无话可说,一旁的白灵溪娇媚地扬起嘴,说: “好呀,欢迎他到我们白家来做客。” 好基友听罢,扑街。 白灵溪玩得很高兴。 旋转木马、碰碰车、摩天轮、海盗船……每个项目,她都要凑进去玩个痛快。她也有十八岁了,可玩起来的样子就跟七八岁的小孩一样,置身在一群儿童之间,完全不显得违和。 谢初带她出来虽非本意,可看她玩得这么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 蹦了半小时弹弹床,白灵溪跑出来时,喘着气,鼻子上冒出细细的汗。 谢初递给她一只冰激凌。 “哇哦,谢谢!”白灵溪一屁股坐到谢初身边,快乐地翘起腿,“我还是头一次在秋天吃冰激凌呢!” “是吗?”谢初有点惊讶。 “是啊!因为沐哥哥说天气冷的时候吃冰激凌不好,都不准我吃!” “哦。” “还有啊,我也是第一次来游乐园呢!” “也是你的沐哥哥不允许?” “是啊,沐哥哥说游乐园里人太多太乱了,我还小,会被他们污染。我以前啊,每次出来,后面都跟着好多人,稍微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就会有人说小姐啊这是不行的那是不行的,没一次玩得开心过。” 谢初想起笼中的金丝雀。美丽的鸟儿关在笼中,慢慢地,不会飞,不会鸣唱了。 “不过今天,我真的好开心啊!”白灵溪笑着说,“第一次没讨厌的人跟着,第一次到游乐园玩,第一次在秋天吃冰激凌!哇哦,我会把今天好好收藏起来的!” 谢初忍不住笑了,说:“你开心,也不亏我舍命穿女装了。” “还有,我在两小时前,实现了人生最重要的第一次哦!” “嗯,你做了什么?”谢初听得兴趣盎然。 “那时候我们不是帮了小朋友嘛,我就借小朋友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你打给谁了?” “我心中的王子!”白灵溪甜蜜地红了面颊,“我跟他说我在游乐园,他说他会过来找我!” 谢初隐隐感觉不妙:“你的王子是……” “诚诚!” 白灵溪兴奋地大喊,扔掉冰激凌,飞身朝一个人扑去。 不远处一个人张开怀抱,稳稳地接住白灵溪。 白灵溪像只鸟儿般依偎在那人怀里。 那人低眉一笑,抬头,看向坐在长椅上的谢初。 谢初愕然,脑海里闪过纷杂念头。 教堂里无礼的冒犯、不期然引发的冲动、黑暗中莫名的一吻、还有…… 自己这一身女装。 最终,谢初能想的只剩下女装。 如此丢人的状况,竟然被宗诚撞见了。 白灵溪拉着宗诚走到谢初面前,“诚诚,我跟你介绍,这位叫谢初,今天就是他把我带出来的。”她又对谢初说,“小初啊,他是宗诚。他就是我的白马王子哦,怎么样,很帅吧!” “呵呵,”谢初干笑,伸出手,“你好,诚哥。” 宗诚笑着握住谢初的手,“你好,小初。” 谢初:“……” 宗诚:“……” 谢初迅速抽回手,扭过头,手托起面颊,摆出一副眺望远景的姿势。 背后宗诚和白灵溪正在你侬我侬。 白灵溪:“诚诚,昨天那个跟你跳舞的女人是谁?” 宗诚:“我的一个朋友。” 白灵溪:“我讨厌她!她跟你一点也不配!” 宗诚:“她哪比得了你呢,我的灵溪小姐。” 白灵溪咯咯笑了:“诚诚,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宗诚毫不犹豫地说:“在我心中,当然你好看。” 谢初听得肉麻死了,不料宗诚还是选手,一句话就把女人泡在蜜罐里甜死。 他不愿做一只打破气氛的电灯泡,只能专心致志地欣赏眼前景色。 视线里,两个小鬼浑身脏兮兮的,把擤出来的鼻涕、吐出来的口水、手缝脚缝里抠出来的泥,拼命往对方衣服上擦。 谢初一阵蛋疼,强迫自己将两个小鬼的行为,当做美丽的风景来欣赏。 嗯,风景,美丽的风景…… “谢初,我去买喝的。你喝什么?” “不喝!”谢初没好气地说。现在让他喝什么,都会想到小鬼的鼻涕。 问话的人大概没想到谢初语气如此不善,一下子没接腔。 谢初猛地反应过来,一扭头正好对上宗诚疑虑的视线,连忙说:“诚哥,我不渴。”起身,“你们坐着,我去买。” “没事,我去吧。”宗诚朝饮料店走去。 过了一会,宗诚提了三只杯子回来。一杯热的巧克力奶茶,给白灵溪;一杯咖啡,给自己;又递给谢初一杯温水,说:“和店老板要的温开水。” 谢初有些意外,接过捧在手中:“……多谢。” 宗诚笑笑,坐到白灵溪和谢初中间的位置上。 第35章:衣祸 白灵溪玩累了,正犯渴,几口就将巧克力奶茶喝光。 她喝完奶茶,头倚在宗诚肩上,心满意足地说:“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开心,多好啊。” 宗诚浅笑着,却未说话。 “游乐园真好玩。嗯,云霄飞车还没玩到,等下要去玩云霄飞车,诚诚,你陪我一起玩吧。” “还有神秘水谷,好有趣的样子,我也要玩。” 白灵溪打个哈欠,闭上眼睛。 “有点困,我先睡一觉。记得叫我起来哦……一定要叫我起来。” 很快,白灵溪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谢初问:“她睡着了?” “嗯。” “天气冷,这么睡会着凉。”谢初轻声说,把自己身上外套脱了,递给宗诚,“给她盖上吧。” 宗诚转过头,淡淡地注视谢初,目光里有种谢初看不懂的情绪。 “你有给人外套的习惯吗?”宗诚问。 “啊?”谢初一愣。 “没什么。”宗诚收回视线,把白灵溪打横抱起来,“我们走吧。” “去哪?”谢初起身。 “把白小姐送回家。” “喔,”谢初点头,迟疑片刻,说,“不然等她醒来,让她玩够了,再带她回去吧。” 宗诚停下脚步,看向谢初,目光里再次浮现那种无法读懂的情绪。 “她暂时不会醒来的,”宗诚说,“我在她的奶茶里加了一颗安眠药。” 谢初有些费解,一转念,恍然明白。 在白家还没炸开锅,白沐月还没知道自己宝贝妹妹被别人带出去之前,将白灵溪送回去,的确是最明智的决定。 他本不愿带白灵溪出来,更不愿穿上一身奇怪的女装,可是,现在就把白灵溪送回去,他心口有点说不出的发闷。 白灵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牢笼似的房间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怪他,违背承诺?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眼前,陆管家从车中下来,对宗诚说:“给你添麻烦了,宗先生。” “没关系。”宗诚说,把白灵溪放入后座。 谢初打算跟上车,手臂被宗诚轻轻拉住。 “谢初,你留下吧。”宗诚说。 谢初疑惑地转头。 “陪我吃顿饭,”宗诚浅笑,“今晚,很想找人一起吃顿饭。” 谢初微怔,似从宗诚的浅笑里见到一丝落寞,不由地点点头。 陆管家冲两人挥挥手,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黑色轿车绝尘而去,一眨眼便消失在街角。 宗诚带谢初去的地方,出乎意料。 一条小巷里,一家十分不起眼的小饭馆。 小巷一侧的墙被推倒大半,没倒之处,用大红色颜料涂满醒目的“拆”字。饭馆一侧还保持着原样,只是放眼望去皆是平房,破败老旧,大概也很快会被城市建设的推土机碾过,夷为高楼大厦的地基。 饭馆门脸很小,连招牌也没有,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户敞开门的人家。 谢初疑惑的目光落入宗诚眼中,宗诚一笑,说:“当年,我身无分文,乞丐一样站在这家店门口,店老板并未赶我走,反而把我带进店中,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那碗面真好吃,之后很多年,我都没再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了。” 宗诚轻轻巧巧说出这节,颇令谢初意外。宗诚曾经落魄到身无分文,如同乞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待谢初多问,宗诚已经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冲正擀着面皮的妇人说:“罗姐。” 那妇人瞧见宗诚,放下擀面杖,一转头往帘子里喊:“老佟,你快过来!快看谁来啦!” “啧,天没塌地没动,急吼吼地叫个啥。” 一个中年男人悠悠说,掀帘而出,抬头见是宗诚,猛地提高音量:“哎呦,不得了!是小宗,小宗来啦!” 罗姐撇嘴:“还说我急吼呢,比我还急吼。” 老佟只顾着招呼宗诚:“小宗,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啦?你也不打个招呼,我跟罗姐好提前准备啊!” 宗诚说:“我也是临时有时间,就过来了,你们不必特意准备,给我来平时吃的面就行。”转头问谢初,“你呢?吃面可以吗?” “行,挺好的。”谢初忙说,惊讶宗诚和店家熟悉的程度。 老佟望向谢初:“这位是?” “我一位朋友。”宗诚笑笑。 “哎呦,头回见小宗带朋友过来呢!”老佟热情地说,“别站着,快坐快坐!” “你这死脑筋真不开窍,”罗姐突然插话,“这么俊俏的姑娘,哪是小宗朋友,肯定是小宗女朋友吧!小宗,你说我猜得对不?” 谢初面颊迅速僵硬。 该死的……衣服! 他不自在地坐下来,掩饰地倒杯白开水,端手里喝着,却忍不住拿眼偷瞥宗诚。 宗诚神色淡然,并未介意的样子。 谢初稍微松口气,正喝着水,忽听宗诚说:“嗯,还是罗姐眼光准。” 那口水瞬间逆流,全部从谢初嘴中喷出。 “哎呦,没事儿吧!”老佟连忙问。 “没,咳咳,没事。”谢初拿纸擦嘴,脸色发红,“不小心,咳咳,呛到。” 罗姐擀着面,仍然无知无觉地刺激谢初: “姑娘你真有福气,小宗可是难得一遇的好男人呐!要我说啊,就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男主角,比小宗差远了。我看小宗心气儿挺高的,姑娘你能做他女朋友,肯定也很优秀吧。” “咳咳、咳咳……”谢初拼命咳嗽。 “姑娘你个头挺高啊,我猜你是模特儿吧?要我说啊,你这身子太瘦了点,就算做模特儿不能胖,但太瘦了,毕竟对身体不好。你听罗姐一句劝,该吃的饭还得吃,别光想着节食、减肥!” 我有吃,我还吃得很多……谢初郁闷地想,尴尬咳嗽着,完全接不上话。 偏偏罗姐不肯收兵,步步紧逼: “你以后跟小宗结了婚,得要孩子吧,我跟你说啊姑娘,你这样瘦,生孩子有困难的!” 谢初反应还算快的大脑,一瞬间,彻底当机。 就连咳嗽声都偃旗息鼓,嘴微张,石化。 这回,就连宗诚都绷不住了,捂住肚子笑出声:“罗姐,您打住,别说了。” 罗姐严肃训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们俩都年轻,可别不当事儿。这生孩子,确实得胖乎些,胎才能稳……” “好了,我知道了。”宗诚笑得快岔气,“罗姐,我俩都饿了,快把面上来吧。” 罗姐这才想起正事,“你看我,瞧见你带女朋友过来,心里欢喜,啰啰嗦嗦个没停了。老佟啊,面下好了没啊!人家孩子都饿了!” “好啦好啦,老佟家香喷喷的牛肉面。” 老佟端着两大碗面出来,放到桌上,又摆上牛肉、海带、竹笋等几样小菜。紧接着,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瓶土砖色的葫芦瓶。 宗诚问:“这是什么?” 老佟得意地说:“我老佟秘制二十年的老白酒,可不是我自夸,这酒味,绝对比那什么竹叶青啊剑南春啊还要有滋味。今天开了封,给你尝尝。” “老佟你自己留着喝吧。” “别推啊,小宗,算是我和你罗姐的一点心意。”老佟诚恳地说,“我们没啥能好东西,就这瓶酒,还算拿得出手,今儿这顿饭,你也别掏钱……你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宗诚一笑,接过酒瓶,说:“不算什么大忙。” 老佟瞪起眼:“怎么不是大忙!这地方年后就要拆了,多亏你帮忙请律师,我们才能拿到补偿金,买了新房子啊。” 谢初闻言,不禁看一眼宗诚,却见宗诚神色淡淡的,说:“新家都好吧。” “都好,都好,两室一厅,还有个阳台呢。”老佟说着,神色却有些遗憾,“我们很快也就搬了……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开了二十几年饭馆,真说要搬走,还挺舍不得的。” 罗姐皱着眉说:“行了!你这老头儿,人家小两口来吃面,乐乐呵呵的,你尽在这儿倒酸水。快过来,跟我一起买面粉去。” 老佟愣道:“厨房里不是还有两袋吗……” “早用完了!”罗姐打断,揪着老佟就往外冲。 “怎么用完了,我刚才还亲眼见着了!” “我说用完就用完了,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怎么是废话,真还有面粉!” “啧啧,老佟,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小两口要说几句甜蜜话,我们两个老东西杵在那儿多不合适!” “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说啊。” “还能当着人家面说啊,咱只能离远了小声说……” 可惜,老佟和罗姐两人的对话,既未离远,也未小声。 清晰响亮得就像在谢初脸上拍了一巴掌。 谢初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白,红红白白,瞬息万变。对桌之人按耐不住地低笑一声,那笑声飘荡过来,忽地变成一块巨石,狠狠压住谢初的头,把他压得一张脸几乎与桌面平行。 谢初挥动筷子,干瞪着碗里的牛肉面,闷头大口大口地狂吃。 对桌之人,他是一眼都不敢看了。 第36章:醉后(一) 三下五除二吃完面,谢初开始闷头喝酒。 老佟自己酿的酒确实地道,甘醇绵长,回味十足。可惜谢初现在缺乏品酒的心境,一杯白酒竟被他当白开水一般干掉。 宗诚看不下去,说:“谢初,你慢点喝。” “没事,不要紧!”谢初豪迈地一挥手,又干掉一杯,“我酒量很好的!” “罗姐性格爽快,说话比较随便,别放心上。” 谢初一听急了:“我哪放心上了!”说完觉得反应太过激烈,刻意绷紧神色,镇定地说:“我今天点背,被白灵溪硬逼着穿上这么件衣服,被误会很正常,诚哥你放心,我绝对不放在心上。” 宗诚暗想这事谢初自己不介意就行了,让我放心什么?抬眼看着谢初,见谢初面颊微红,眼睛里流动细碎的光,心中一动,想,谢初不会是醉了吧。 谢初还把白酒往嘴中送,宗诚夺过谢初的杯子,说:“别喝了。” 谢初笑了,不待宗诚看清,迅捷地把杯子抢回来,仰头喝尽。 喝完,炫耀地挑起眉:“我出手很快吧。” 宗诚失笑:“我知道你出手很快。” “我练了整整一年呢!” “嗯,”宗诚低头继续吃面,随口问,“为什么练这个?” 宗诚以为谢初很快就会回答,但是过了很久,谢初也没出声。 他放下筷子,望向谢初。 谢初安静地坐着,恍惚的表情里,有种竭力隐藏,却悄然弥漫的,宛若少年一般的忧郁。 宗诚眼神渐渐深沉。 “为什么练这个,”谢初喃喃重复一遍,说,“我记得你上次问过我,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杀人,对吧。” 不待宗诚回答,谢初抢着说:“为什么杀人呢,练这个,就是为了杀人。有个家伙开车撞死我父母,但他一点事也没有,什么法律,什么正义,原来都是骗人的屁话。我们一家三口,活下来的就我一个,我不可能放过他,所以我天天练习怎么用刀,天天琢磨怎么杀人,只等着有一天,亲手杀死那个害死我父母的凶手。” 酒不醉人人自醉。 谢初大概是醉了,大概还醒着,醉与醒,本没有清晰的分界线。在某种情境下,醉意呼啸着翻滚进身体,埋藏在心底的一些话,一些情绪,突然爆发,连自己都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倾泻而出。 “为了杀人,不是为什么杀人,对吧?我为什么要杀人呢,因为仇恨太强烈,强烈到必须要杀人吗?你说‘像我这样的人’,那么,告诉我,我到底是哪种人?车祸发生前,我刚从高中毕业,没什么值得忧愁的事情,天天都很开心,从没想过要去伤害谁,甚至觉得“伤害人”这种想法本身就很罪恶,但是车祸之后,我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复仇,怎么复仇……我变了吗?我肯定变了,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地被改变……那个很快乐的,没心没肺笑着的,愿意相信别人,和别人亲近的我,我自己都找不到了……” “我确实恨那个人,恨他害死我爸妈,恨他做了如此大的错事,却没有一点点自责和愧疚。我恨他恨得确实想杀他……可是,可是……” 谢初的嗓音里带上一丝哭腔。 “可是,当我真的杀他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出的刀,怎么把刀捅进他身体里的。我看着他倒在地上抽搐,看着警察跑过来把我抓住,我关在看守所里,一遍遍对自己说我终于杀了他,终于为父母报了仇。可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颗心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许伯伯为了我的事情,求这个求那个,急白了头,最后才给轻判我五年。那个时候,当我走进监狱大门的时候……” 谢初一咬牙,紧闭嘴唇,缓了片刻,慢慢说:“当我走进监狱大门的时候,许伯伯喊住我,对我说,他会等我,带着我重新开始。我笑着跟他说,好的,我等他……可是一转身,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 谢初滑落一颗眼泪。 从眼角,沿着面颊,无声无息地,落在脖子上。当那颗泪珠要往衣襟里滚落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出来,轻轻地接住了泪珠。 谢初掉了一滴泪,却也只掉了一滴泪。 他说到痛处,竟然扯出一抹笑意,语气变得戏谑:“我在许伯伯看不到的地方,哭得满脸眼泪鼻涕,跟个尿裤子的小屁孩一样。直到那刻我才明白,哦,原来我这么没出息。” “我这么没出息,”谢初涩然地笑着,“所以老爸老妈、许伯伯才会商量好了似地,一个个都不打招呼就跑掉,撇下我不管,跑到那边快活去了吧。” 谢初说着,抓起眼前之人的手,似要急迫地确认什么,“你说,他们在那边,会比在这边更开心、更快乐吗? 宗诚一动不动地看着谢初,静了片刻,反过来握紧谢初的手,说:“会的。” 眼前之人低缓、坚定的嗓音仿佛是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保证。谢初弯起眉眼笑了,两颗小虎牙露出来,灿然得惊心:“那样的话,我也就不怪他们,撇下我不管了。” 谢初的笑令宗诚脸上掠过一丝恍惚。 只是很快,宗诚又恢复平静,微微透明的双眸注视谢初,倦淡尽扫,一片清明。 谢初似是说累了,怔坐着不再言语。 宗诚说:“喝点水吧。” 谢初摇摇头,伸手去倒白酒,宗诚一把抢过,说:“不能再纵容你喝了。” “不喝酒,没意思!”谢初不满地喊。 宗诚想谢初清醒时乖觉而内敛,非得要醉了,才肯倒出几句直话,露出些许性情。他想着,语气不自觉地放柔:“除了喝酒,还有很多意思的事。” “还有什么?” “你把水喝了,我就告诉你。” 谢初将信将疑地看宗诚,“你不会也在我的水里放安眠药吧。” 宗诚意外,未料到谢初突然冲自己说这样一句话。他转念想到谢初一次次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稍微越界,就会迅速抽身,谨慎地退回原地。 这个人,终究是戒备自己的。 宗诚涌起一股冲动,他差点就要对谢初说,他不会,不管他对谁那样做,他都不会对谢初那样做。 差点,就说了。 还是,没有说。 荆棘疯长,血色沼泽里爬出无数幽暗的东西,死死控制住他,让他无法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哪?”谢初凑过头。 宗诚不语。 谢初叹气:“哎,你这就不高兴啦。”端起水杯说,“其实吧,就算你放了安眠药,我也会喝的。” 宗诚眼神微动,盯着谢初:“为什么?” 谢初将白开水一口喝光,一扭头,避开宗诚视线,望向别处。 “你问我,我也不清楚答案,只是总觉得……” 他声音越来越弱,低不可闻:“总觉得,你不会伤害我。” 宗诚猛地站起身。 桌椅的震动吓了谢初一跳,紧跟着起身,问:“你怎么了?” 宗诚背对谢初走到门口。 “宗诚?”谢初扯扯他衣袖。人一醉,连“诚哥”都忘记称呼。 “走吧。”宗诚急促地说,径直往外走去。 谢初追过去。 老佟和罗姐迎面走来,见到他俩,老佟打招呼:“哎,吃完啦?” 宗诚低头没说话,谢初也顾不上说话,两人一阵风似地越过老佟和罗姐,往巷口走去。 老佟挠挠头:“咋回事,小两口吵架啦?” 罗姐敲老佟一记爆栗,“没眼色,你没看出他俩火急火燎的样子,是忍不住了嘛?” “啥,忍不住啥?” “年轻人气力旺,当然是急着回去恩爱呀!” “这这,怎么能瞧出这个来?” “说你没眼色你还不信!你看那姑娘,脸蛋红扑扑,肯定是被小宗给逗的,而且你看小宗,就连小宗的脸都红了!小宗脸红得连头都不敢抬哩。” “啧啧,有道理……” “我说的哪句没道理!” …… 这边厢两个人欢天喜地虚构情节,那边厢两个人,走着走着,停下脚步,陷入异样的安静。 谢初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自己说错什么,惹他生气了吗? 这样想着谢初涌起股不安,好似做错事般,渴望弥补。 男人背对他站着,身板并不直,有点倦累的样子。 谢初轻轻拍下男人的背,男人不理他,他伸手抓住男人的手腕。 男人终于抬起双眸看向谢初,那双眼睛的光泽很浅,情绪很深。 “来,你跟我来,”谢初咧嘴笑着,露出小虎牙,“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 宗诚被谢初拉着,终究,迈开步子随谢初走去。 第37章:醉后(二) 天色向晚,城市灯火闪烁。 谢初带着宗诚七拐八绕,逐渐甩开街道的喧嚣,折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小路旁砌着围墙,一个很大的铁皮垃圾桶放置墙角。 谢初轻点墙垛,灵敏地跳上垃圾桶盖,借力一跃,翻到墙头。他蜷在墙头对宗诚说: “上来。” 翻墙这种事情对于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男人而言,多少显得怪异。宗诚有些迟疑,见谢初目光灼灼,眨也不眨瞧着自己,咳嗽一声,如法炮制地翻到墙头。 两人翻到墙另一侧。 落地后宗诚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所学校,砖青色的教学楼隔着田径场静静矗立。 “我的高中,很大吧。”谢初说。 “嗯。” “那两栋是教学楼,后边还有实验室、图书馆、体育场、食堂,都被教学楼挡住了。从教学楼左边绕过去,有片很大的草坪,草坪上栽满樱花,旁边有小湖,湖上建了长长的走廊,曲曲折折,就像园林一样。我一直觉得,我读的高中是T城最漂亮的高中。” 谢初往前走着,不无自豪地介绍。 时间已过晚上八点,校园里除了两位夜闯的游客,空荡无人,静谧无声。 宗诚沉默地跟在谢初旁边。 谢初问:“你呢?你的高中是什么样子?” 宗诚一顿,说:“我没读过高中。” “你初中毕业后就出来工作了?” “我也没读过初中。” “啊,难道你只读了小学?” “不,”宗诚摇头,“我连小学都没读过。” 谢初停下脚步,满脸困扰地看向宗诚。 宗诚回视他:“怎么了?” 谢初皱起眉:“你,小学、初中、高中,都没读过?” “可以这么说。” “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我说的话,你别介意。” 谢初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宗诚觉得好笑:“你说,我不会介意。” “嗯,”谢初严肃地打量宗诚,“真没想到,你原来是个文盲。” “……”宗诚无语。 谢初说完,又晃悠着步子往前走去,脚步不稳,打了个趑趄。 宗诚伸手扶住他。 谢初靠在宗诚怀里,闻到宗诚衣服间清冽的气味。那气味如同初融的雪水,一丝丝浸润在暖热的醉意里,让他无端地生出一点迷恋。 于是谢初没有动。 而宗诚,静默片刻,将手绕到谢初肩头,揽过谢初。 如果谢初清醒,一定会意识到他们俩的姿势多么暧昧,然后谨慎仓促地避开。但是谢初此刻醉得厉害,并不觉得这个姿势如何,反而有种被温暖包裹的舒适。 宗诚揽着谢初,轻轻说:“十二岁之前,我们在家中上课,共有九位老师教授我们不同的课程。之后中断五年,等我再读书时,直接在美国上大学了。” 谢初听出一个略显突兀的词汇:“……我们?” 或许是谢初天真的醉态让宗诚感到放松,他淡淡提及往事: “对,我们——我和景声。” “景声”两个字,似有奇异的力量,令时间在刹那停止流动。 谢初安静下来。 安静之中,宗诚说:“你应该知道他了,不是吗?” “对不起,”谢初急促地道歉,“我那天不是有意听见你们的谈话。” 宗诚低眉一笑:“不要紧。” “不,不止那次。”谢初抢着坦白自首,“后来,修也和我说过一些你的事,我知道打听别人私事很差劲,但我仍然忍不住打听了,对不起。” 宗诚双眸里暗流涌动。人人都有窥探的眼,议论的嘴……然而谢初,竟因这种微末的小事,自我责备,郑重其事地向他道歉。 就如同他要送白灵溪回家时,谢初突然的沉闷一样。 一个杀过人、坐过牢,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为何还能替他人着想? 决绝的凌厉,善意的柔和,为何能够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宗诚此刻还能清晰浮现谢初望着白灵溪笑的样子。 白灵溪吃着冰激凌,谢初坐在旁边,侧过身,正和白灵溪说话。他乖觉内敛的气质一扫而光,眉眼舒展,嘴角扬起兴味盎然的笑意。 那个笑容,就像蓝天白云下,拂过青草的微风。 他站在不远处,竟有短暂的失神,心中被一个强烈到无法控制的念头攫紧。 如果他…… “你怎么了?”谢初打断宗诚的思绪,“你生气了吗?” 宗诚一静,忽地捧起谢初的头,嘴唇贴着谢初额头,用一种近乎激动的口吻说: “我很高兴,你……一直都是你。” 这句话隐晦而模糊,别说酒醉的谢初听不懂,即使谢初头脑清醒,也必定无法理解。 宗诚低头看向谢初:“你想知道我的事?” 谢初诚实地点点头。 宗诚笑了,拉着谢初坐到操场边的石凳上:“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会告诉你。” 真让谢初问,谢初倒不知从何问起了。 他蹙起眉,努力思考一番,说:“景声,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景声啊,”提到故人,宗诚的神色变得温柔,“景声他,是个能让人宁静下来的人。” “让人宁静?” “对,不管你心中有多强烈、多复杂的情绪,在他面前,都会逐渐消解。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你,你的整个人、整颗心都会被吸进去,吸入一片纯净的世界,万事万物消失了,剩下心如止水的宁静。” 谢初难以具象那样一个人,但他从宗诚的语气,听出浓浓的,至今仍未挥散的情感。提到那个人,宗诚竟如此动情…… 酒意翻涌,谢初一阵头晕胸闷,缓了缓气,低声说:“他肯定是个很妙的人吧。” “绝妙,”宗诚毫不迟疑地赞美,“这世上,再难遇到景声这样的人。” 谢初眸光如水:“听你这么说,真想见见他。” 宗诚陷入沉默。 谢初猛地反应过来:“对不起,我……” “你不必道歉。”宗诚挥手,“他死了,这是事实。” 谢初仍然不安。 宗诚一笑,摸摸他的头发:“想必修已经告诉你,我是景声的仆人,景家灭门之后,我和景声活下来,待在白家这节吧。” “……嗯。” “到白家之后的事情,他肯定不会告诉你。”宗诚神色淡淡的,继续叙说,“到白家之后,我和景声过得都很不好,比起来,我的状况可能更糟一点。我们在白家待了五年,直到十七岁,景声帮我离开白家。但是,我逃出去了,景声却留在那个地方。” 宗诚神色平静,说得简短直接,仿佛陈述于己无关的事情。 宗诚,你快走。 你怎么办? 别管我,他们就快回来了,你赶紧走! 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别犯傻了!就算你不走,他们也会发现我要放你走,到时我们两个谁也没法活了。宗诚,你走吧! 你一个人留下来,会——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怕,这是我的决心,宗诚,不要拒绝我! 景声你听我说—— 宗诚,你必须活下去,即使我死了,你也必须活下去! 景声! 走,离开这儿!宗诚,我希望你…… 景声,你要做什么?景声!景声! 宗诚抬起头,静静地,仰望漆黑无边的夜空。 旁边之人一颤。 宗诚转头,轻声问:“冷了?” 谢初衣衫单薄,夜深了,寒风刮过,冻得他瑟瑟发抖。 但他偏要逞强:“不冷!” 宗诚看了看谢初,摇头一笑,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披在谢初身上。 “好了,不说这些了!” 谢初突然跳下石凳,拉着宗诚起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好的夜晚,扯这么沉重的话题干什么?走,哥带你玩去!” 哥?宗诚一时愣住。 “走咯!”谢初硬拽着宗诚,雄赳赳气昂昂地往教学楼方向走,“今天晚上,哥带你游览高中校园!” 谢初充分发扬“导游”的职业道德,认真地向宗诚介绍校园景点。 “喏,这个宝塔一样的建筑物就是食堂。我们学校人多,食堂也很大,中午吃饭的时候,乌泱泱挤满人,可壮观了!啊,我想起一件特别搞笑的事。我们班一个高度近视的同学,去吃饭时没带眼镜。吃到炒青菜,竟然吃出肉来,兴奋地夹起那块肉对同桌吃饭的人说,‘你看,食堂今天真好啊,青菜里还放小鱼,挺好吃呢。’你知道同桌吃饭的人说什么吗?那人满脸严肃地说,‘同学,你吃的不是小鱼,是蟑螂。’” “那事儿一传开,大家都笑得不行!我当笑话跟翌宁说,翌宁完全没笑,直接被恶心到,那之后,再没去食堂吃过饭。他不去,还不准我去,弄得我得天天早起做便当,带过去和他在天台上吃。” “你看那个,那个是我们的校园广场。每周一上课前,全校师生先得在广场集合,举行升旗仪式。那时学生会会长看翌宁个子高,长得好,想要翌宁做升旗手,翌宁不理睬会长,会长很执着,使出浑身解数,两人一推一缠,折腾大半学期,最后翌宁竟然败给会长,答应做升旗手了!升旗那天可逗了,翌宁身穿军装,笔直地站在升旗台上,顿时吸引全校师生视线。全校师生陶醉地欣赏翌宁走正步,结果看到翌宁同手同脚地走了一路!哈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其实他也紧张,就是死不肯说而已。” “我们现在来到了篮球场。每到放学的时候,篮球场就变成大家争斗的地盘,要是晚来一步,场子就会被占掉。我高中时特别喜欢打篮球,但我身板不壮,不适合做前锋,就做了投手的角色,我射篮很准的……你会打篮球吗?啊?你从没打过?来来,我教你,基本的三步上篮:助跑、起跳、投球……呃,三不沾!不行,好久没打,射篮都不准了。你试一个?啊!竟然进了,有天分嘛!……说起天分,翌宁也很厉害。他以前不打篮球的,我喜欢打,他才跟着我打,但很快他就变成全年级最强的中锋之一了……不过他虽然打篮球,但不喜欢打比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讨厌一堆女生围着篮球场尖叫。臭屁死了,那些女生是为了谁尖叫啊。” “你快看这个!这个,就是我们学校第一任校长的雕塑。我们学校人多,什么样的学生都有,经常在学校里打架。有一次打架的规模特别大,牵扯到三个年级七、八个班的学生,一帮子人直接在草地上干起来。当时,两个头目正滚在地上对打,挡住走道的路,翌宁路过,很冷地对他俩说:‘借过。’那两人打得热闹,完全没听到,翌宁就直接从两人身上踩过去。那两头目很生气,联合起来向翌宁出招。翌宁左手右手一按,啪地把两人扔到老校长的雕塑上,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后来老师赶过来,把一帮打架的学生带走,尤其严厉地处罚了那两个撞得很惨的头目。第二天训导主任语重心长地对全校学生说:“同学们,你们打架可以,但要有基本的政治觉悟,竟然在老校长的雕塑底下打架,不想混了?!” …… “我们到教学楼了。我一年级时在那栋教学楼,二年级和三年级,搬到了这边的教学楼。喏,你看,三楼左数第二间教室,就是我所在的班级。走,我们上去看看!” 谢初兴奋地说着,沿楼梯一路小跑,蹦到三楼。 第38章:醉后(三) 教学楼昏暗寂静,淡薄月光倾洒走道,微微照亮教室门窗。 谢初握住门把,一拧,门嘎吱一声推开。 “运气真好,值日生忘记锁门了,”谢初转头望向宗诚,“进来吧。” 窗外一轮下弦月,散发柔软朦胧的月光。月光沿窗户漏入教室,似闪烁光泽的细密银沙,流溢在整间教室里。 一张张课桌,堆满教材,层层叠叠垒成书市。讲台黑板的字迹尚未擦除,借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方程式旁有人用粉笔龙飞凤舞地写下“神啊,保佑我下周的数学考试及格”的话语。话语旁边,又有人戏谑地加上一笔——“神也无法拯救你负无穷的脑袋。” 学生已经放学回家,然而教室里,仍然弥漫着学生青稚、天真的气息。 谢初走到第三列中间的一张课桌旁,拿手指了指:“高三最后一学期,我都坐这个位置。” 他的手放到桌上,指尖摸到微略的凹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按,手机不亮,转头对宗诚说:“借你手机一用。” 宗诚把手机递给谢初。 谢初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低头看向桌面,笑了:“哎,你看看这个。” 宗诚循谢初所指,注意到两行刻在课桌上的小字。 “龙小惠是我的女神。” “戒游戏,戒闲书,刻苦学习,跟龙小惠考一所大学!” “学生都喜欢在课桌上乱涂乱写,我那时也是,课桌被我涂得乱七八糟的。” “你都写什么?”宗诚问。 “我肯定不写这种酸掉牙的话,我那个时候……嗯,好像都是游戏啊,武侠啊什么的。我在课桌上画过一把很大的青龙偃月刀,想象自己是关羽、赵云那样牛逼的武将。呵呵,很幼稚吧。” “不会,”宗诚笑着摇头,“很有趣。” “那时候的教室和现在很像,也是每张课桌堆满书,多得随时会塌的样子……唔,也不是每张课桌啦,翌宁的课桌,就总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不放。” 谢初说着,往窗边走去,站在靠窗的最后一张课桌边:“翌宁以前一直坐这里,不管怎么换座位,他总是坐在这里。” 宗诚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注视谢初。 谢初陷在久远回忆里,露出浅笑:“我还问翌宁,干嘛不把书摆在课桌上,随手就能拿到,每次从抽屉里翻,多麻烦。结果翌宁对我说,书会挤占他睡觉的空间。课桌对他来说惟一的用途就是睡觉而已……脑子聪明真没办法,翌宁那时天天听歌睡觉,成绩还是好得不得了。” “谢初,”低缓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对白翌宁,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嗯?”谢初一愣,看向宗诚。 宗诚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覆着薄薄月光,遮掩了神情。 “你刚才说什么?”谢初又问一遍。 “你一直在提白翌宁,每句话,几乎都在提他。白翌宁对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 谢初低下头,似乎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弯起眉眼,笑着说:“我想起来了,翌宁虽然没在桌子上乱写东西,但他在教室墙顶上刻过字。” “……” 谢初的回答,和宗诚的提问风马牛不相及。 谢初踩着椅子,站到桌上,举起手触摸墙壁顶端。 谢初仔细地摸过去,兴奋地喊,“啊,找到了!竟然还在!”他侧过头,用闪着焰火般的黑眸看向宗诚,“你猜翌宁刻的什么?” 宗诚不语。 谢初自顾自地解答:“那时候,我问翌宁的愿望是什么,翌宁站到桌子上,在墙顶刻了两个字,刻完后他对我说,那就是他的愿望。” 谢初抚摸墙顶细微的划痕,“那两个字是……” “你的名字。”宗诚突然说。 “咦?”谢初诧异,“你怎么知道?” 宗诚疲倦地笑了,神色淌过一丝落寞。 “翌宁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谢初的笑容变得沉静,语气渐低,“虽然现在,我已经不了解翌宁,但他要从我这儿拿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给他。你问他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大概,就是这样吧。” 谢初说完,累了似地,低头轻轻地呼吸。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从教室外的走道照进来,明晃晃刺向谢初眼睛。谢初一惊,脚下课桌晃动,整个人猝然朝下跌去。 他跌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宗诚扶着谢初站稳,并未松手,反而双臂加力,愈发紧固地抱住谢初。 朦胧的月色里,两人身体紧挨,温热呼吸交缠,心跳清晰得似要撞入彼此体内。 谢初仰起头,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暗光流转,如同夜雾里的湖。他的心脏猛地一跳,怔神之间,身体忽被拽住,闪进课桌之后的隐蔽角落。 手电筒的强光再次照进教室,沿着课桌扫荡一圈,收回走道。 一个中年男人在教室外嘟哝: “奇怪,明明听到响动。” 走道上脚步声响起,不久之后,传来骂声: “这帮小兔崽子!一放学溜得倒快,门也不锁,也不怕丢东西!” 教室门口响起大串钥匙碰撞的叮咚声响,中年男人锁好门,哼着小曲离开。 宗诚听了一阵动静,对谢初说:“没事了。” 谢初没有回应。 宗诚垂眸望向谢初,见谢初静悄悄地坐在他身边,乖巧地闭着眼睛。 竟是睡着了。 宗诚抬起手,把谢初不断往下掉的脑袋,轻按到自己肩头。 谢初的脑袋找到依靠,舒服地动了动身体,完全缩进宗诚的怀抱里。淡淡的温暖,淡淡的气息……轻柔地萦绕周身,让谢初每个毛孔都放松下来,沉酣在一片熏醉的梦境里。 他彻底地睡去,因而不会听到,宗诚极低地自言自语。 “不管白翌宁从你这要什么,你都会给他,”宗诚说,“……包括,你的心吗?” 第二天清晨,值日生打开教室门,看见眼前一幕,叼在嘴里的面包垂直落地。 教室里凭空冒出一个俊朗的男人,搂着一个清秀的女人,坐在墙角。 在值日生发出尖叫之前,宗诚将食指放到唇边,勾嘴一笑,冲值日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打横抱起仍然熟睡的谢初,往教室外走去。 值日生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嘴张大,半天没回过神来。 拍打在玻璃窗上的淅沥雨声,将谢初弄醒。 他睁开眼睛,愣了愣神,发现自己坐在一辆车里。 确切的说,不是坐,而是躺。 他弯腿侧躺在后座,手折起贴于脸旁,头枕在一个人腿上。而那个人的手,轻轻按住他肩膀,传递给他一个柔和稳定的力度,避免他的身体随车晃动。 谢初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自己的姿势,怎么这么像一只依偎在主人腿边的宠物? 感觉到谢初气息的变化,宗诚淡淡说:“醒了?” 清淡的嗓音落到谢初耳中,瞬间化为一道霹雳。谢初迅速坐直身体,满脸尴尬:“诚、诚哥。” 宗诚点点头,问:“睡得怎么样?” “哦,挺好,睡得挺好。”谢初想到自己出格的睡姿,面颊一热,“那个,我睡了多久?” “你昨天喝醉了,睡了一晚上。” 谢初的头隐隐作痛。他记得自己和宗诚去吃面,被面店的老板娘揶揄得一塌糊涂,尴尬之下,喝了不少酒。 后来……后来都发生些什么? 好像对宗诚说了很多话,还带宗诚去了某个地方。 说了什么? 去了哪里? 谢初紧紧地蹙起眉,隐约有种不祥预感,总觉得,他大概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 然而旁边的宗诚,神色倦淡,甚至透出一股疏离气质,看不到一丝异样的痕迹。 “诚哥,”谢初局促地说,“我喝醉后,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宗诚看向谢初:“嗯?” “我完全记不起来了,我怕我……” “没有。”宗诚说,“你喝醉,直接就睡了。” 虽然宗诚如此说,谢初心中仍然惶惑。 他脑海里有依稀闪现的画面,在校园里,他和宗诚坐在操场旁的石凳上,似乎谈及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之后,他好像还带宗诚去了教室…… 难道这些模糊的画面……都是梦境? 谢初正奋力挖掘酒后残存的记忆,宗诚拿起手机,接了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的时间很短,只持续十几秒钟。 十几秒钟,宗诚只说了一句话。 “没错,他在我这里。” 这句话,顿时将谢初注意力全部转移。 谢初转头,略带惊疑地望向宗诚。 “是白翌宁打来的,”宗诚说,侧着脸,并未回应谢初视线,“他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 第39章:心火(一) 深秋薄雨,纷纷扬扬洒落。雨丝掉进紧绷的气氛里,幻化为一条条锋利的线。 谢初站在雨中,不敢动。 背后是宗诚的车,面前是白翌宁的车,两辆车把他堵在中间,进退维谷。 谢初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抬手敲敲身前的车窗。 车中的男人面色冷淡,毫无反应。 谢初只好厚着脸皮不停拍车窗,拍得那个男人一蹙眉不耐烦了,猛地打开车窗,用一种能把谢初碾碎的眼神,紧紧盯住谢初, 谢初被男人盯得汗毛直竖,勉强挤出笑:“呃,翌宁,你回来了?” “废话。”白翌宁审视谢初,“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个……说来话长。” “上车。” 谢初如闻大赦,立刻往后座上钻。 “坐前面来。” 白翌宁沉声下令。 谢初磨磨蹭蹭坐到副驾驶座,车中打着空调,身旁白翌宁散发的寒意,却凛冽得快把空气冻成冰。 白翌宁冷着脸往前开车。道路狭窄,两侧都是高墙,宗诚的车挡在前面纹丝不动,白翌宁满肚子怒意不能发作,还得硬憋着,乌龟爬一样慢吞吞溜车。 白翌宁的脸简直冷得发青了。 两车迎面交汇,距离太近,车耳朵无可避免地相撞,“哒”地一声,发出脆响。 谢初听到白翌宁低低地骂了句“操”。 越野车继续龟爬。 忽然间,宗诚做了一个动作。 ——他把手肘搁在打开的车窗上,探出头,附到白翌宁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完很快地看谢初一眼,坐回车中,对司机说:“开车吧。” 宗诚和白翌宁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谢初坐在旁边,竟没听清楚一个字。 然而谢初注意到,白翌宁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眼中神色,渐渐变得古怪。 车开出小路,驶入大道,白翌宁一口恶气得出,一踩油门提速。 强大的推背感迫得谢初下意识攀住扶手,勉力维持重心。 越野车呼啸着在马路上横冲直撞,两侧车辆刷刷甩远,窗外风声直擦耳畔。 谢初坐得很不舒服,嘴唇紧闭,脸色惨白。他这副委顿的模样落入白翌宁眼中,倒让白翌宁灼烧的愤怒里,生出几分冰冷的快意来。 白震遇袭一事,白钧办事效率很高,当夜便从白家守卫里翻出两个鹰帮的残党。 鹰帮老大莫成辉,与白震结怨,两人过去斗得不可开交,后来白震势大,血洗鹰帮,莫成辉被杀,鹰帮轰然解体。 没想到多年之后,莫成辉的手下不忘血仇,潜伏在白家,伺机为曾经的老大报仇。 那两个人性子也是奇硬,不肯供出暗杀枪手的身份,竟然咬舌自尽。 这事让白钧头大为火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啰啰嗦嗦说个没完。白翌宁听得心烦,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你做什么?”白钧终于抽出一句有用的话。 “回去。”白翌宁说。 白钧皱眉:“开枪袭击父亲的人还没找到,你就急着回去?你回去做什么?” 白翌宁语气转冷:“你不必管。” 白钧严厉地说:“翌宁,大部分事情,都可以由着你性子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人会干涉。但这不是一件小事,白家防卫森严,有人能够一声不响潜进来,害得父亲差点被暗杀,这么严重的事件你都不管不顾,未免太不像话。” 白翌宁一静,说:“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管。” “轮不到我管?”白钧来了气,“我是你大哥!做大哥的管教弟弟,还需要谈资格谈条件? 白翌宁嘴角撇过抹不屑的笑:“你想做什么,自己去做就行了,何必每件事非得拉着我。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个女人的意思?” 白钧闻言,忽地愣住。 “替我转告那个女人,她最好早点打消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不可靠的,与其依靠我,不如依靠你,不是吗?大、哥。” 白钧脸色僵硬,缓缓地问:“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 白钧脸上泛起难堪而复杂的神色:“关于这件事,我和她……” “你不用解释。你们两个的事,你们自己都不介意,我更不会介意。” “翌宁……” “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至于白震,我从没相信过他和那个女人有感情,所以,那个女人要从你这儿寻找安慰,没什么不可以。” 白钧哑然。 白翌宁对父母亲情的冷淡,实在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你们好自为之。” 白翌宁甩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留下仍自愣怔的白钧。 从白钧那回来,白翌宁的心情本就恶劣,一回房发现谢初又不见了,胸膛里瞬间泼入大片汽油般,猛地燃烧起来。 当他得知谢初在陪白灵溪玩了一整天后,竟然跟宗诚去吃饭,还吃得彻夜不归,第二天仍待在宗诚身边时,那把火简直快把他烧透。 房间里的几个白家守卫感觉到白翌宁的可怕气息,集体冒冷汗。白翌宁一下令让他们出去,他们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出房间。 冤有头,债有主,谁惹他发怒,自然找谁算账。 于是白翌宁直接把车横在路中间,截住了宗诚的车。 气氛陡然凝固。 宗诚的车有片刻静默不动,车门紧闭,无人下车。 在那很短暂也很漫长的片刻时间里,白翌宁产生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把谢初从那辆该死的车里拎出来,狠狠揍一顿。 让他一声不响跑出房间。 让他招惹白沐月的妹妹。 让他跟宗诚混在一起。 让他……总是一次次、一次次从自己眼前消失。 不过,在白翌宁付诸行动前,谢初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看到谢初的样子,白翌宁的满腔愤怒,毫无预兆地破开一道裂缝。 这家伙……怎么穿成这样? 谢初的个子,在男人里不算很高,加之脸蛋小,身子清瘦,显得纤细而文弱。但他脱掉男装,换上女裙,反而显得高挑修长,配上清俊的眉目,意外的…… 意外的相衬。 天还下着雨,淡淡水雾里,谢初敲打车窗,一双眼睛不安地瞧着白翌宁。一滴滴雨珠沿谢初面颊淌过,落到脖子,又沿脖子往下滑入衣领里…… 白翌宁一把心火烧成邪火。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某些画面。 与其把谢初揍倒在地,倒不如……不如把谢初绑到床上,脱光他衣服,折磨他、蹂躏他,让他在自己身体下挣扎、辗转。那清瘦的身体看似一折就断,其实很坚韧,能勾勒出惊人漂亮的弧线…… 这点,第一次和谢初上床时,白翌宁便有清晰的察觉。 但他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隔了六年时光,这个人,对他仍有如此致命的吸引力。 即使这个人曾经决绝地离开他,即使这个人已经失去年少的光彩,这个人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影响他、动摇他。 简简单单的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就能让他整个人愉悦起来,甚至不自觉扬起笑意。而当他着急地赶回房中,却发现这个人再次消失时,突然烧起来的愤怒,还有愤怒下的一片凉意……个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越清楚,越不肯承认。 比死还痛苦的滋味,品尝一次就够了。 但是,白翌宁怎么都没想到,宗诚竟凑到他耳边,说出一句话那样的话。 那句话,几乎在一瞬之间,令他方寸大乱,连拿方向盘的手,都险些滑落。 白翌宁点燃一根烟,隔着烟雾,注视坐在对面的谢初。 谢初双手扶住额头,显然还没从车速过快的不适中缓过劲来。 谢初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本让白翌宁觉得快意,看久了,心中却掠过另一个念头。 ——真的很难受吗? 这样一想,白翌宁不自觉地说:“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晕车。” 谢初没接腔。 白翌宁点点烟灰:“不舒服就去躺一会。” 谢初摇摇头,语气很轻:“翌宁,别再把车开这么快。这样……很不好。” 白翌宁一顿,说:“出不了事。” 谢初忽地抬头,表情异常的较真:“你怎么知道出不了事?出事,也就一秒钟,不,一秒钟都不到,你根本没办法反应,等你反应过来,一切都改变了。翌宁,其他人怎么开车我不管,你不能这样开车,你知道吗?” 不知怎的,白翌宁竟从谢初表情里,看到了一种隐忍的、克制的伤感。 伤感落入眼中,轻轻地,停驻心底。 白翌宁凝视谢初一阵,说:“衣服都湿了,去洗澡。” “你知不知道?”谢初追问。 白翌宁低头,慢慢地掐灭烟:“知道了,快去洗澡。” 第40章:心火(二) 走进浴室,谢初长出一口气。 他终于、终于可以摆脱身上奇怪的女装了。 谢初迅速脱掉衣服,叮咚一声,一样东西从衣服里滑出来,掉在地板上。 谢初一怔,弯腰拾起。 是快怀表。 衣服口袋里明明都是空的,怎么会冒出一块怀表? 谢初困惑地研究着手中似乎颇有年头的怀表,打开表盖,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谢初瞳孔猛地收缩。 照片里是位少年的头像,因为年代久远,泛出微黄。 少年面貌柔秀,嘴角含着浅笑,散发恬静平和的气质。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也似乎散发着抚平人心的奇异力量。 谢初盯着照片,神色凝重。 怀表,大概是宗诚把外套盖在他身上时,不小心掉进他衣服里的。 如果是宗诚的东西,那么怀表照片上的少年…… 没猜错的话,不会有第二个人。 景声。 宗诚的景声。 谢初突然觉得沉重,心口仿佛压入巨石,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照片上的人就是景声,那么,他早就见过。 两个月前,白沐月为了从他和沈东嘴里问出王丁龙的下落,曾给他和沈东看过一段黑白录像带。录像带里的少年受尽折磨,恐怖血腥的场景让作为旁观者的他,都忍不住战栗。 他当时还抱有一种幻想,认为录像带是伪造的,折磨人的侩子手和被折磨的少年不过在演戏,一切,都是白沐月审问人的伎俩而已。 但是……录像带里的少年,有着和照片里的少年,相似的脸庞。 谢初一阵眩晕,不由得得扶住水台,努力稳住身体。 景声……难道是以那种方式死掉的? 经受那么惨绝人性、变态至极地折磨,一点点地,凌迟至死? 谢初回想起白沐月说过的一句话。 白沐月说:“他曾经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但他却瞒着我,背地里做手脚,让我失去了最重要、最重要的东西。” 如果景声曾经是白沐月身边最信任的人,那么,对白沐月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宗诚、景声、白沐月、白家……乱麻一样缠绕,剪不断,理还乱。 谢初后脊攀起凉意,隐隐察觉到,那是一个幽深暗昧的漩涡,如果他继续探究,自己必定会被漩涡吸进去,摔入血腥泥沼,被长满尖刺的荆棘控制,永无解脱。 谢初用力摇摇头,挥去芜杂的思绪,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谢初洗完澡出来,发现客厅里的白翌宁切换到了“操盘手”模式。 头戴耳机,动作静止,注意力聚集于屏幕起伏的数据线。 这种状态的白翌宁跟外界完全是隔绝的,就算天塌地陷,也不会挪动半分。 谢初默默地找出一本书,打开正准备读,白翌宁突然说:“你一个澡洗得真久。” 谢初抬头朝白翌宁望去,见白翌宁寂静地盯着电脑,一动不动。 自己听错了吧。 谢初心想,盘腿坐到沙发上,手支住下巴,继续看书。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虽然强制性地将脑海里的想法清空,但景声之死的冲击,仍然阴风般盘旋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消散。 景声——这个已在十年前离世的人,与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关系。 即使他为景声可能遭受的凌虐感到痛惜,他的痛惜,也未免太过强烈了。 强烈到……惶惶不安。 纸上铅字在眼前晃动,幻化成黑白无声的镜头,镜头里,血腥飞溅,柔弱的少年被锋利的刀刃割裂。 录像带,宗诚看过吗? 谢初生出一种明知渺茫却又异常强烈的希望。他希望宗诚没看到——永远不会看到——这盒录像带。 他不能想象,宗诚注视景声在镜头里慢慢死亡的心情。 轻轻一想,心口就会发痛……很痛,像有只指甲尖利的手,揪住他心脏,要把他心脏生生拧碎。 双手一空,书忽然被夺走。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白翌宁扔掉书,气息冷冽地坐到谢初旁边。 “嗯?”谢初一愣,“是,是说我洗澡的时间太长吗?” 话音刚落,谢初注意到白翌宁脸色迅速刷黑。 糟糕!不是这句……谢初心一凉,拼命回想。在自己走神的这段时间里,翌宁不是对着电脑分析数据吗?翌宁还跟自己说过什么?不行,完全没印象…… 谢初硬着头皮迎上白翌宁锐利的视线。 “不好意思,我看书太专注,没留意你说话。那个,你能否再说一遍?” 白翌宁撇出一抹冷笑:“你真厉害,书拿倒了,还能看得很专注。” 这下子,谢初彻底撞枪口上了。 谢初咳了咳,干笑着说不出话来。 白翌宁也懒得再和谢初废话,点燃一根烟,边抽边说:“我饿了。” “哦,好!”谢初连忙站起来,“我去给你做饭。” 他打开冰箱,一眼扫过去空空荡荡。 “冰箱里没东西了,我先去楼下买点菜。” 一转头撞上白翌宁的视线。 白翌宁的视线,冰冷里透着古怪,夹杂某种说不清的意味。 谢初心想难道自己有什么问题?不禁低下头打量自己。 洗澡前随手拿了两件衣服,洗完也没留意,现在一看,竟然是套纯棉质地的新衣。 上衣是白色的,领口略大,开到锁骨下头,袖子也有些长,在手腕折了几折,轻轻盖住手。浅灰色的裤子很休闲,裤脚落到地上,随意得像条睡裤。 谢初局促地摸摸头发:“这是你买的衣服吧……嗯,谢谢。” 说完,总觉得怪异,咳了声,不自在地整理衣袖,把袖子卷好,又弯腰去折裤腿。 白翌宁走到他面前。 “我看以后给你买女人的衣服,更合身一些。”白翌宁说,不知怎的,嗓音略微沙哑。 谢初尴尬不已,匆匆起身:“我去买菜。” 没走两步,手肘就被一把拉住。 谢初猝不及防,后背突然撞到墙上,白翌宁双手抵墙,堵住谢初。 谢初声音不由得紧绷:“翌宁,你不是饿了吗?我,我先去买菜吧。” “不用。”白翌宁直勾勾盯着谢初,“你就够了。” “啊?”谢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蓦地烧红脸颊。 谢初无知无觉,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脸红,将招致多大的灾难。 等他知道时,太阳已经从东边移动到西边,落日余晖沿窗照入,迷离的浅金色,照得房间更加暧昧不堪。 谢初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洗了第二个澡。腰腿的酸痛就不提了,后面的肿胀…… 谢初疼得嘶了一声,哀怨地想,总是被男人压在身下,到底算怎么个事啊。 翌宁执意这么做,自己虽然不会拒绝,但是,发泄情绪,有很多更健康的途径,不是吗? 谢初正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活动之时,白翌宁坐在客厅沙发上闷闷抽烟。 他抽烟并不凶,但今天,却一根接一根抽个不停。 宗诚对他说的话,反复不停在他脑海里回荡,以致他对着电脑大半天,竟然完全无法进入状态。 偏偏谢初还来招惹他。 把书拿倒了都没发现,不知道发什么呆,把魂都丢了,说话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还不够! 非得顶着湿漉漉的碎发,穿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在他眼前晃。 晃什么晃?晃得人心烦意乱。 他本来打算压制情绪,放过谢初一次。睁开眼满视线都是谢初迷茫无辜的样子……大清早的邪火又给勾出来,烧得他下腹灼热胀痛。 把谢初按到墙上,扯掉裤子,直接就进入了。 白翌宁抽着烟,注目满屋凌乱,自己都觉得邪门。 论长相,谢初实在比许容砚差太远,就算某些弧线很漂亮,许容砚匀亭柔软的身段明明更诱惑……而且,谢初完全没有许容砚的风情,僵得像木头,别说配合,反应都没少,痛得血色尽失、浑身发抖,仍然死咬牙不吭声。 求饶,那家伙不会吗?乖乖地听话,乖乖地求饶……他也许就放过谢初了。 其他事情上,也没见谢初多强硬,脾气好得似乎连生气都不会。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不肯低头? 又不是哑巴! 正烦闷着,谢初砰地推门出来。 气势如虹。 白翌宁费解谢初洗个澡,怎么洗出满脸的慷慨就义,蹙眉冷冷地瞧着谢初。 “翌宁,我有话跟你说。”谢初直切主题,“我认为,我们应该停止这种奇怪的关系。” 白翌宁一愣,弹弹烟灰:“什么奇怪的关系。” 谢初努力组织词句:“就是这种……不恰当的肢体接触。” “你直接说被我干就行了,”白翌宁说,“怎么,你不喜欢?” 没料到白翌宁如此直白,谢初呛得语塞,气势顿时削弱。 “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样,这样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 “我跟你,都是男人,男人和男人……” “男人和男人不正好?怎么做都怀不了孕。” “话是这么说,”谢初一接腔,突然发现自己被绕进去,忙改口,“不对,不是这样!” “不是哪样?” “我的意思是,就算男人和男人,也不能乱来。你跟许容砚不是恋人吗?要是小砚知道我们做这种事,他肯定很难过。” “你还替许容砚操心?” 白翌宁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丢过来,打得谢初措手不及。谢初捏了捏拳头,说:“这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我觉得我和你,不应该这样相处。” “那应该怎样相处?” “就像以前一样,”谢初脱口说,“那时候,我们之间——” “够了!” 白翌宁沉声打断,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 第41章:帮凶(一) 气氛骤然凝固。 白翌宁垂低头,一动不动站着,手指关节收紧得泛白,烟头烧上去,竟浑然无觉。 谢初察觉到不对劲,理智做出判断前,人已经冲过去掰白翌宁的手:“翌宁,你松手!” “滚开!” 白翌宁从牙缝里挤出闷吼,用力一甩手,推开谢初。 谢初摔倒在地,额头正好磕到桌角,顿时鲜血直流。他顾不得伤口,惶然望向白翌宁,注意到白翌宁的眼神,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了。 之前他说话时,白翌宁坐在沙发上抽烟,头一直低着,看不到表情。他怕自己紧张起来,不能表述清楚,硬着头皮往下说,并未留意白翌宁的态度…… 现在才意识到,白翌宁发了多大的火。 不,不只是发火。 只是发火,不会露出那种眼神。 如同碎裂的冰面,暗流无声淌过,充斥沉沉的压抑。 压抑着什么? 谢初想起高中毕业典礼那天,他在教室里找到白翌宁,白翌宁把头从桌子上抬起来时的眼神。 充满脆弱的意味。 六年过去了。 时光轰然逝去,多年之后的此刻,那个男生眼中的脆弱的不见了,变成一个男人眼中,无法读懂的暗昧深沉。 “以为我对过去心存怀念,才留你在身边吗?” 白翌宁的声音渗着一股邪气,俯身,轻佻地抬起谢初下巴。 “你自己犯贱,非往我身上凑,我才把你留下来。你算什么玩意?天天被我操的荡货而已。洗把脸照照镜子,一次十万块,够便宜你了。” 白翌宁的每个字,变成冰块,锐利地砸向谢初。 谢初彻骨生寒。 他不是没有自尊的人,“自尊”两个字怎么写,他心里清清楚楚。他如此执着于白翌宁,不是他脸皮够厚,也不是他天生下作,而是因为在他心中,比起“自尊”而言,白翌宁更加重要。 他不希望曾经诚挚、纯粹的情感,在根本没有解释清楚,浑浑噩噩错过六年之后,轰然坍塌,化为尘埃。 难道自己,错了吗? 也许想要挽回那段时光、那份感情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已。 自己的举动,在另一个人眼中,变成一文不值、卑躬屈膝的迎合讨好。 犯贱、玩意、荡货…… 真刺耳。 谢初扯动嘴角,低低一笑,说:“一次十万块,确实很便宜我啊,很好,多谢你。” 鲜血沿脸颊流下,遮住眼睛,模糊了视线。谢初毫不理会,摇晃地站起身,拉开抽屉,找出白翌宁给他的银行卡,扔到桌上。 “既然对我不满意,我怎么好意思收钱。钱退给你,谁让你满意,你再把钱给谁吧。” “你什么意思?”白翌宁脸色阴沉。 “字面上的意思。” 谢初语气陡然变硬。 谢初东西很少,无非一个旅行包,很快就收拾妥当。 “你今天走出去,别指望再回来。”白翌宁冷冷说。 “我没指望再回来。” 谢初冷冷回敬,径直冲出房间。 天色暗淡,夜色里寒意凛冽。 谢初衣服单薄,惟一一件外套还晾在白翌宁家阳台衣架上,忘记收下来。 闹成这样,肯定是不能回去拿了。 谢初迎着冷风,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不留神撞到一个酒气冲天的人。 “妈的,走路没长眼睛啊!”醉汉怒吼着揪起谢初衣领,“狗逼养的,敢撞老子!” 醉汉后头还跟了两个小弟,也是一脸凶相地瞪着眼。 谢初心情烦闷,头也不抬地说:“撞到你很抱歉,请放手。” 醉汉大怒:“你他妈什么态度!妈的,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欠揍!”一转头对两个小弟下令,“你们给我上,把这狗逼养的往死里打!” “是,龙哥!” 两个小弟挥舞拳头,抡向谢初。 昏暗小路里,几人打得正酣,相邻大道上,超负荷的车流量造成严重的交通瘫痪,车挤车,堵得水泄不通。 “不行,先生,前面完全堵死了。”司机为难地对坐在后座的男人说,“看这情形,肯定没法在十分钟内赶到你要去的地方。” 后座的男人有一头柔顺得闪耀光泽的金发,绿眼睛白皮肤,容貌很是俊美。他用十分标准的普通话问:“如果走路的话,需要多长时间?” “您从旁边那条小路抄过去,沿街走到底,倒是条比较快的路。不过怎么着,也得走半小时吧。” “那我走路吧。”金发男人一笑,将钱递到司机手中,“非常感谢。” 金发男人折进司机示意的小路,拉起衣领,正要施展轻功夺路狂奔,脚还没迈出,就看到了十分意外的一幕。 小路旁三个人横趴在地,已被打得动弹不得。 还有一个年轻人,疲惫地坐在旁边,手撑住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头破血流,被打得不轻啊。 金发男人走过去,拍拍年轻人肩膀,含笑说:“小贼,原来你还兼职打手的工作?” 谢初完全没注意到金发男人是何时走到自己身边的。他体力透支得厉害,喘息着,虚弱地说:“怎么会……碰到你?” “说明我们有缘分咯。”修笑意盎然,“你做打手不称职啊,这么弱的三个人,竟然都把你的头给打破了。” 谢初心想,头上的伤根本不是他们三个弄的,不愿多言,手扶墙,缓缓站起来。 到底吃力,双腿抑制不住地打颤。 修伸手扶住谢初:“既然我们有缘,我顺便帮你个忙,带你去看医生吧。” 谢初一顿,说:“不用。” “嘘。”修把手指在谢初唇上轻轻一按,“没有力气,就不要说话。” “真的不用……” “不要客气嘛,”修一笑,“本公子,刚好也要去拜会一位医生。” 谢初被修强迫带到了某位医生家门口。 修按动门铃。 门没开,一个清傲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你晚到了二十七分钟三十一秒。” 修说:“小千影,我今天做了件很有正义感的事情,一不留神耽误了点时间,才会迟到的。你别生气,把门打开好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了。” 修的口吻肉麻兮兮,听得谢初鸡皮疙瘩直掉。 “你他妈能做出什么有正义感的事情?”门里的人说。 谢初一愣。如此自然地夹带脏话,和他清傲的嗓音实在是……不太搭调。 “我真的没骗你!救死扶伤,是很有正义感的事吧?我这里人证物证俱在,你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门紧锁着,岿然不动。 “小千影!我身边还有个病人呢,他头被打烂了,很可怜的。你可以不管我,你得救救他啊。小千影,你再不救他,他肯定会死掉的,哎呀,你快开门看看,他脑浆迸出来了,哎呀,眼珠也滚出来了……哎呀哎呀!好吓人哇!” 谢初无语地目睹修一个人呲牙裂嘴,手舞足蹈地演独角戏。 敢情……这家伙是为了进门,才把自己硬拽过来的。 修的死皮赖脸,令房间里的人也忍耐不下去了,猛地把门打开,低喝:“别在我家门口丢人现眼!” “那在房间里面如何?” 修笑着问,大步跨进房中,拥紧那人,结结实实地舌吻一番。 谢初目瞪口呆。 两个人……明显都是男人。两个男人接吻就算了,当着他这个第三人的面……是不是太随便了点? 叶千影被亲得身体一僵,耳根微红。不过他显然已经习惯了修的不要脸,神色没有太多变化。 “还有人在,你干什么?”叶千影没好气。 “干你。”修凑到他耳边戏言。 叶千影咳了声,视线扫向谢初:“他是谁?” “他叫小贼!”修把谢初拉到叶千影面前,“小贼,这位是叶千影叶大医生,同时呢,也是本公子的心上人。” “胡说八道,”叶千影皱眉,打量谢初,“你叫……晓贼?” 谢初一扯嘴角,纠正:“不,我叫谢初。”他在医院与叶千影有一面之缘,他还有印象,叶千影却完全忘记了。 “你头上的伤是被这死人打的?”叶千影伸手指修。 修不满地说:“小千影,你冤枉好人!” 叶千影不客气地回击:“去他妈,你是好人,世界上没有坏人了。” 两人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谢初见状,连忙解释:“不是他弄的,我自己不小心撞到的。” “不是你打的?”叶千影转头问修,“那你把他带到我家做什么?” 呃…… 老实讲,谢初有点没搞懂这两个人的节奏。 叶千影联想到什么,脸色发青:“难道,他也是你众多情人之一?” 修连连摆手:“怎么可能!小千影,我再笨,也不可能把情人带到你这儿来啊。” 叶千影听出弦外之音:“所以你果然还有其他情人!” “不是这样的!我的心中只有你,怎么会有其他情人?”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对象啊。” “算了吧,你这种死人哪有那么好心。你色心没动,会救个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路人?” “小千影,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 “到底是我误会深还是你色心重!” 此地不宜不久留,闪吧。 谢初在心中做出判断,偷偷往门外退去。 修眼疾手快,一把叩住谢初肩膀:“小贼,哪里逃!” 谢初汗毛迅速竖起。 “好啊!”叶千影冷冷挑眉,“还不让他走,难不成要我走?” “你听我说千影,”修把谢初拽回房中,“小贼确实跟我没关系,但他跟诚有关系!” 叶千影本还想骂,听到这句,忽地平复声调:“……他跟宗诚有什么关系?” “他是诚的朋友。” “宗诚的朋友?”叶千影怀疑地说,“我没听宗诚提起过。” “等诚从欧洲回来,你可以直接问诚,”修神色笃定,“你给他包扎伤口,诚回来,一定会很感谢你。” 叶千影打量谢初:“你认识宗诚?” 谢初心想认识是认识,不过要说朋友的程度……恐怕远远不到吧。 倒是眼前这两个人,和宗诚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他不想火上添油,于是顺着修的话,点点头。 叶千影的气息平静下来,语气竟含着淡淡的亲切:“坐沙发上吧,我给你看看伤口。” 这态度,简直空中翻腾三周半。 修摇摇头,感叹:“千影啊,一听到关于诚的事,就会变得不同。” 不知怎的,谢初似乎从修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细微的挫败。 叶千影帮谢初包扎好伤口,夜色已深。 谢初起身告辞:“谢谢你们,很晚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说话时,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 叶千影问:“你饿了吗?” 谢初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么晚了,你别走了,在我这儿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再走吧。” 谢初一怔:“不用不用,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去给你下碗面。” “小千影你偏心!”修叫唤,“我也饿了!” “死人要吃什么饭?”叶千影头也不回地走进厨房。 结果,谢初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 叶千影做的面,怎么说呢,不是说好吃也不是说难吃,就是,很怪异。 一种……被消毒水浸泡过的怪异。 谢初偷偷瞥修一眼,见修满脸笑意,一口口吃得很开心,不禁怀疑是自己的味觉有问题。强忍着浑身麻兮兮的感受,把整碗面吞进肚子里。 吃完后叶千影将碗筷收进厨房,突然大喊: “啊,糟糕,我把福尔马林当醋放进去了!” 谢初的脸瞬间僵硬。 旁边的修却舒展眉目,笑着说:“哦,难怪如此好吃!” 谁会在吃了被福尔马林泡过的面条后,笑着说好吃的…… 这个修,如果不是怪胎的话,只能说明,他对叶千影的爱情,太伟大了。 第42章:帮凶(二) 爱情有很多种表现形式。 比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 比如,注目凝视久久不移的痴迷。 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 比如,相伴左右呵护备至的关怀。 …… 咳咳,太文艺了。 朴素一点,也比如心爱之人做的糟糕饭菜,全部吃掉,坚定地说,嗯,人间美味! 直白一点,也比如…… 激烈得要把彼此生吞活剥的圈圈叉叉。 谢初翻个白眼,拿枕头和被子死死捂住脑袋,仍然遮挡不住隔壁房间的地动山摇。 “啊……他妈的,你慢点!你这个死人!禽兽!王八蛋!”叶大医生的声音。 “小千影,你的身体真诱人,你把我融化了!”……不要脸的修。 “不要说恶心兮兮的话!好痛!你……嗯嗯!” “舒服吗?” “唔,不要,你,手拿开……唔!” “你这样子真诱人……乖,叫声老公,我就把手拿开。” “你、你做梦……啊啊,嗯!” “快叫老公。” “死人……” “叫老公。” “……老公。” “这才乖嘛,我的小千影。我们换个体位吧。” “唔……” 谢初一掀被子坐起来,睡意全无。 那两个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还有个大活人在隔壁房间里! 他和白翌宁发生争执,一气之下从白翌宁那离开,心情原本抑郁,被这么一弄,倒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房间连通阳台,谢初走到阳台上,带关门。 耳根总算清净。 夜深霜重,除了细如钩的孤月,一颗星星也没有。万籁俱静,呜咽的幽风掐住树干,不住摇晃,在墙壁上投下扭曲的暗影。 寒气灌进衣服,沿着肌肤渗入体内。 谢初没有添衣服,寒冷,可以帮助他清醒。 他回想这些天待在白翌宁身边,白翌宁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有几次他觉得自己和白翌宁的关系已经有转机……然后,又莫名其妙的恶化。 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前路,举步维艰。 谢初想起白翌宁发怒时,那个令他大脑瞬间空白的眼神。 那个眼神……有种很深很沉的压抑。 压抑着什么? 谢初脑海里曾掠过疑惑,一闪而逝,不及细想,就被白翌宁的嘲讽转移注意力。 当时他真是气得够呛,血冲头顶,恨不得一拍两散,阳光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 现在,慢慢平静下来。 突然发现,比起愤怒,露出那种眼神的白翌宁,更加令他……心疼。 天色蒙蒙亮时谢初才回房。万幸,隔壁已鸣金收兵。 谢初躺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睡着。 再醒来时,白晃晃的光线刺痛双眼。 谢初起床,迷迷糊糊地穿衣服,修毫不客气地冲进来:“小贼,陪我去逛街!” 谢初木然地看修一眼,继续穿衣。 修笑:“小贼,你身材很诱人哦。” “……”谢初懒得搭理。 昨晚修对叶千影说的话,他还记忆分明,对修的印象,写满“银魔”两字。 等到谢初穿好衣服,修兴奋地说:“走,逛街去!” “我没答应你啊。”谢初蹙眉。 “你忍心让我一个外国人孤苦伶仃的在异域他乡游走?”修死命地拽着谢初胳臂,“小贼,你好狠的心啊。” 谢初死命地把胳臂往外抽:“别找我!你让叶医生陪你!” “我也想让小千影陪我,可是小千影上班去了。小贼你陪陪我嘛,一个人在街上走,我很怕的!” 谢初挣脱修,往后一闪拉出安全距离,满脸警惕:“你别再碰我。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怕在街上走!” “我真的怕!” “你怕鬼啊!” “我不怕鬼,我怕人。”修扭捏,“我怕有人劫我的色。” “……” 谢初无语问苍天。 谢初冷着脸说:“修,你不要跟我来这套,你跟我来这套也没用,多谢你带我过来包扎伤口。我现在要走了,再见。” 修挑眉:“小贼,我们谈判如何?” “我拒绝。”谢初不愿和修纠缠。面对难缠的人,快刀斩乱麻最明智。 “我可以跟你讲更多,”修抛出诱饵,“诚的故事。” 谢初一静,说:“你不用跟我讲。” “哦?”修感兴趣地扬声。 “我不想再打听宗诚的私事。” 修愈发来了兴致:“难道你移情别恋,对诚失去了兴趣?” 谢初嘴角一抽。 “诚会伤心的,哎呀,我都替诚难过。” “行了。”谢初打住修的胡言乱语,“你要是无聊,可以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很无趣的,不要找我。” “不会不会,你很有趣。来,快告诉本公子,你移情别恋的人是谁?” 谢初的好脾气快耗尽,强忍住冲眼前的死金毛伸拳头的冲动,快步往外走。 修神色悠悠:“袭击白家宴会厅的枪手,你追到了吗?” 谢初脚步一滞。 修勾起谈判胜利的微笑:“你陪我逛街,我告诉你枪手的线索。” 十一月末,深秋即将转为初冬,天气骤冷,人们戴上帽子围巾,穿上棉服厚外套,裹紧身体走在萧瑟的冷风里。 T城的西水街,却洋溢冷空气也无法阻挡的热闹繁华。 西水街旧时是绸缎庄裁缝铺聚集之所,时间迁移,现在已变成赫赫有名的奢侈品一条街。 今天的西水街,显得与往常格外不同。 人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全都停驻在一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金发耀目,柔顺地披洒到腰际,俊美的脸庞轻含笑意,漂亮的猫步,摇曳出男性特有的性感。 迷死人不偿命啊。 围观群众在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叹。国际超模吗? 至于超模旁边那位,手拎大袋小袋的人,应该是小助理吧。 小助理脸色好阴沉。 能做如此迷人的超模的助理,竟然还摆臭脸,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围观群众在心中不约而同地把那个小助理骂了一顿。 小助理打个喷嚏。 “感冒了?”超模投来关心的目光。 “应该没有。”小助理抽抽鼻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后背,阴风阵阵。 超模推门走进一家店铺。 小助理一惊:“你还没买够?” “之前是给我自己买的。”超模说,“现在呢,开始给我的小千影挑礼物。” 谢初终于了解修为何非得拉着他上街了。 免费的劳动力,免费的试衣服务…… “你身高和小千影差不多,你穿合身的话,小千影穿应该没问题。” 修说,一件件仔细地挑选衣服,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弄得谢初无比烦闷。 “男人的衣服有什么好选的,快点挑。”谢初催促。 “给小千影的礼物,怎么能随便?”修义正言辞地反驳,“他如果不喜欢,会不准我和他亲热的。” “……”谢初无语,半响才挤出变调的声音,“那你,慢慢,挑。” 修一脸开心地继续挑衣服。 半个小时后。 一个小时候。 一个半小时后。 …… 谢初脱衣服穿衣服试得满头大汗,修始终不满意地摇头。 谢初彻底认输:“大哥,别买衣服了,送其它礼物给你的小千影吧。” “让他试试这套。” 修置若罔闻,发现宝贝般,指着一套衣服对服务员说。 这套衣服从头白到脚。谢初暗想,白得可真够渗人的。默默地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衣服,拖着疲惫的步子再次走进试衣间。 修坐在沙发上,懒散地翻阅杂志,等谢初试好衣服出来。 两个年轻男人一前一后走进店中。 修的目光立刻从杂志飘到那两人脸上。 前面那个可以称作男孩,进店时顺手摘了墨镜。墨镜下的容颜,啧啧,修在心中感叹,人间尤物啊。 至于男孩旁边那个,眉眼冷峻、身板笔直的男人…… 修举起杂志,挡住自己的脸。 男孩说:“这个品牌的新款设计得很棒,有一套全身白色的,我特别喜欢,T城只在这家店有惟一一套。咦,衣服呢?” “很抱歉,先生,”服务员小心地说,“里头有位先生正在试那套衣服。” “我不是跟店老板说给我留吗?怎么还给别人试?”男孩语气透出不悦。 “啊,这,这个……抱歉。”显然,粗心的服务员疏忽了此事。 “算了,别人试过我也不想要了。”男孩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吃饭吧。” 等到两人走出店,修把杂志放下来,隔着玻璃窗,若有所思地打量两人离去的背影。 “阿多尼斯的心情好像很糟糕呢。” 修喃喃,听到脚步声,转头问:“试好了?”看见谢初,神色轻轻一顿。 “我跟你说句实话,”谢初不自在地扯扯衣角,“我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这衣服,很像太平间的裹尸布。” “买了。”修一笑,打个响指。 “你确定?”谢初强调。……贵得离谱不说,实在诡异。 “很适合你。”修确定。 谢初脸色一沉:“你咒我。” 修挑眉笑笑,迅速付完款,说:“走吧,小贼,我们去吃点东西。” 第43章:帮凶(三) 修拽着谢初就走,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给谢初。 谢初提醒:“修,我还穿着衣服!” “难道你想脱光光?”修不怀好意。 “我的意思是,我还穿着你给叶医生买的衣服。” “这套衣服送你啦,小贼。” “我不用!” “很配你啊。” “……盖尸布么?” “别这样嘛,你穿的确不错。” “你要不给叶医生,就把衣服退回去。” “退回去干什么?小贼,我在打造你全新的气质!” “……”谢初冒冷汗,“我没钱给你。” “不用你出钱,”修笑着说,“宗诚有钱给我就行了。” 谢初闻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修拽进一家饭店。 饭店在西水街旁相连的胡同里,外表很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 说是饭店,更像布满艺术品的展厅。被大堆精美的艺术品包围,吃饭这么普通的事,瞬间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谢初低声说:“修,你确定你的钱还够?这种饭店很贵的。” “别担心,”修自信满满,“有人替我们买单。” 美丽的服务小姐走过来,轻声问:“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刚才进来的两位男士,”修说,“我们和他们是一起的。” “好的,请跟我来。” 服务小姐不疑有它,领着修和谢初往里面走去。 穿过大堂,是分隔的独立包厢。服务小姐站在其中一间门口,伸手示意:“先生,请进去吧。” “非常感谢。”修朝服务小姐抛个媚眼,服务小姐顿时面颊绯红,芳心乱撞。 “我们进去吧,小贼。” 修把手搭在谢初肩膀上,大喇喇推门而入。 包厢里的两个人,听到异响,同时抬头望向门口。 看清两人长相,谢初心中一沉,真想拿头撞墙。 怎么是……这两个人? T城百万人口,微乎其微的概率,怎么偏偏给他撞上了? 修似乎完全没察觉陡然凝固的氛围,笑嘻嘻说:“好久不见,白少爷!” 白翌宁冷冷地打量修一眼,目光定格在修旁边的谢初身上。 谢初,几乎被那个男人整个揽在怀里。 “不介意我们一起吃吧。”修拉着谢初坐下。 白翌宁依旧不语,倒是旁边的许容砚忍不住问:“翌宁,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白翌宁冷冷说,眉峰里蹙起克制的怒意。 “你好,我叫修。”修热情地朝许容砚伸出手,“你很眼熟啊,你代言过一款香水对不对?” 许容砚只好与修握了握手:“嗯……我叫许容砚。” “那款香水我用过,香味很诱惑,”修甩动金色长发,“尤其适合在做爱时使用。” …… 一时间,包厢陷入沉寂。 谢初尴尬地咳了声,说:“修,我们走吧,他们俩单独吃饭,我们不要打扰。” “这有什么?人多才热闹嘛!”修满不在乎地说,笑着瞧向白翌宁,“白少爷,你觉得呢?” 白翌宁语调生硬:“没关系。”刀子似的目光斜瞥一眼谢初,“——这位是?” 嗯?谢初一怔。 翌宁为何装作不认识自己? “啊,他是我的好朋友。”修的爪子又搭上谢初肩膀,“他叫小贼……啊,不对。”修转头问谢初,“小贼,你名字是什么来着?” “……谢初。” 谢初汗颜,被迫在两个熟人面前复述一遍自己名字。 在一番郑重其事的互相介绍后,饭局开始了。 气氛诡异无比。 许容砚散发略微不安的气息,眼神轻晃,吃得心不在焉。 白翌宁面无表情,仿佛被慢动作处理,夹菜、咀嚼和吞咽,都维持完全相同的节拍。 谢初闷头吃着离他最近的一道菜。小炒黄牛肉,很辣,他吃不习惯,又不愿伸筷子去夹靠近白翌宁或许容砚的菜,只好不停地喝水。 当然,还是有一个人,从这顿饭里感受到了澎湃的幸福愉悦。 “啊啊,中餐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礼物!” 修将一块红烧肉喂入口中。在他面前,已经垒起高得离谱,摇摇欲坠的空盘子。 “呜呜,红烧肉好好吃啊!” 修由衷赞叹,顺手将红烧肉递到谢初唇边,“小贼,你尝尝。乖,张嘴巴。” 话语和动作都充满暧昧。 一股强劲的冷空气袭来,桌对面的男人眼中绷出锋利的线。 谢初心中咯噔一下,推开修说:“不要闹了。” 此话出口,更像是……打情骂俏。 许容砚含糊地笑了声,夹起一块竹笋放入白翌宁碗中,柔声说:“翌宁,你尝尝这家的竹笋,今早从云南运来的,特别鲜嫩。” 谢初见状,一顿,不自觉地说:“翌宁吃竹笋过敏的。” 话音未落,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要改口,以及来不及了。 谢初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修夸张地“咦”了一声,睁大眼,张圆嘴,惊奇地喊:“小贼,你怎么知道白少爷吃竹笋过敏?” 如果不是白翌宁和许容砚在场,谢初肯定伸出拳头,揍死这个咋咋呼呼的家伙。 “我不知道。”谢初没好气。 “你不知道,怎么如此肯定?”修追问。 “我猜的。” “你如果猜,怎么不猜大豆、青椒、胡萝卜,偏偏猜竹笋?” “修!”谢初抓狂,“你——” “他猜错了。” 白翌宁突然说。 修和谢初停止对话,看向白翌宁,却见白翌宁夹起竹笋,不太自然地咀嚼一番,吞咽进去。 正要再夹竹笋,许容砚把一块清蒸鱼肉放入白翌宁碗中:“翌宁你尝尝鲈鱼吧,鲈鱼也很好吃的。” 谢初喝水太多,此刻坐立难安,起身说:“我去洗手间。” 他上完厕所,一边洗手一边想,自己究竟该直接闪人,还是继续留下来呢。 正思考着,后头一个声音响起:“你身上衣服,是那个金发男人给你买的吧。” 谢初转过头。 许容砚关上洗手间的门,眼神里带着敌意和轻蔑:“那个金发男人很不错啊,长得漂亮,好像也很有钱。你真有两下子,能让他给你买这么贵的衣服。” 谢初一顿,说:“小砚,我跟修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我不管你们是哪种关系,”许容砚不耐烦地摆手,“我就是警告你,不准和我抢翌宁。” 谢初停顿的时间变长了。 他微微蹙起眉,说:“和你抢翌宁?” “我知道你和翌宁以前关系好,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翌宁身边的人是我不是你,翌宁根本不在意你,你不要像个小丑一样,上蹦下跳,惹人讨厌。” 许容砚说话犀利,毫不留情。谢初苦笑一下:“小砚,我不希望和你争执。你直接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离翌宁远远的,不准再和翌宁接触。” 谢初默然,过了一会,慢慢说:“对不起,这个,我做不到。” 许容砚惊怒:“你说什么!” 谢初抬起眼睛,看向许容砚:“小砚,翌宁对你而言,很重要吧。” 许容砚神色里闪过慌乱,面泛怒意,提高音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吗?” 谢初其实并没有这个意思,许容砚却执意要误解谢初的意思。当年许浩为谢初奔波,对谢初的照顾比许容砚还多……许容砚很小就失去母亲,父亲又把他冷落一旁。渐渐的,他对谢初产生无法消弭的成见。 如今,这个谢初又要来抢翌宁。 怎能不恨? “你是杀过人坐过牢的,你这种人,就该老实躲起来,别出来丢人现眼。你竟然还倒赶着往翌宁身上贴,你连给翌宁提鞋都不配!”许容砚情绪激动,话语也渐渐不堪起来。 谢初却并未生气。 他无奈地,带着歉意的一笑,说:“小砚,正如你所说,我并非好人,所以也没办法像好人一样答应你的要求。给你造成困扰,或者令你难过,我很抱歉……我不会干涉你和翌宁的事情,同样,你也无法干涉我和翌宁的事情。在翌宁心中,只要还有一点点位置是留给我的,我都会拿过来,绝对不会扔掉。” “痴心妄想!”许容砚恨恨。 “如果一点点位置都没有,”谢初推门走出洗手间,背对许容砚,“我就放弃。” 谢初回到包厢,桌子上已经清理干净,修和白翌宁大眼瞪小眼,静悄悄地隔桌而坐。 看来最伶牙俐齿的人,碰到面瘫就不说话的,也一点辙都没有。 谢初一进门,修如见到亲人般,用力攥着谢初的手,激动不已:“小贼,你终于回来了!” 白翌宁的目光在修和谢初握住的手上停了停,没说话,起身穿外套。 很快许容砚也回来了,轻声问白翌宁:“吃完了?” “嗯。” 白翌宁低应一声,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神色冷漠地往外走。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走出饭店。 天色已晚,一盏盏街灯冲淡夜色。热闹夜景里,四个人站在路口道别。 修甩甩秀发,笑着说:“多谢白少爷请客,今晚吃得很愉快。我过几日还会到府上拜望白老爷,到时再见。” 白翌宁略一点头,视线却落向谢初。 一秒钟……也许一秒钟都不到,谢初似乎感觉到白翌宁的欲言又止。想要确认时,那双狭长的眼睛已经把视线收回。 许容砚戴上墨镜帽子,亲昵地挽起白翌宁的胳臂:“翌宁,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白翌宁被许容砚拉着转身,往街道西边走去。 谢初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一阵惘然。 修拍拍谢初肩膀:“小贼,别看了,人家都走了。” 谢初沉默。 “我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修眯起眼睛笑着,“其实你和那位小美人在洗手间的对话,我听到了。” “你想表达什么?”谢初淡淡问,有气无力。 “意料之外的精彩。” “……” “小贼,我推你一把如何?” 谢初一怔,突然觉得不详,不待闪避,就被修猛地按住脑袋。 当、街、拥、吻! 谢初脑子一炸,全身汗毛倒竖。 耳朵边炸开路人的尖叫。 “啊,快看,那两个男的在接吻!” “真的真的!还是个超模一样的外国人哎!” 时间越久,众人的喧哗就越多,聚焦的视线也越多。 在外人眼中,他们俩在持续不断地热吻,而事实是——修不过借位而已! 谢初心里草尼马翻腾,焦躁地想要挣脱,可是身体被修禁锢得很死,完全无法动弹。 ——“翌宁!” 噪杂响动中,许容砚紧张不安的喊声,划破喧哗,直冲耳膜。 谢初听到修狡黠的低笑。 被禁锢的身体忽被松开,不,被推修开。 却落入另一个人更紧的禁锢之中。 白翌宁用几乎捏碎谢初骨头的力量,把谢初拖出人群。 人群的议论愈发热烈。 “这是什么状况,”一个女生双眼放射狼光,“双攻抢受么!” 这句话落入修耳中,修勾唇,俯身冲女生坏笑:“小妹妹,你还年轻,不要乱猜哦。” 迷人的笑颜令女生脸色刷红。 修拎着一大堆购物的战利品,悠哉游哉摇曳步伐。 站在角落里的许容砚注视两人消失的方向,身体轻颤,脸色寡白。 修走过时,停下脚步,凑到许容砚耳边,含笑说:“放弃那个男人吧,他不属于你。” “你闭嘴。”许容砚嗓音颤抖。 修轻笑:“看你是位美人,给你句劝告而已,你不听就算了。”抬手理了理吹乱的长发,飘然走远。 离开繁华的街道,修走到一条冷清的小桥上,手扶栏杆,凝望桥下奔涌的暗流。 夜风吹过,再次缭乱他金色的长发。 “亲爱的诚,”修含笑自语,“你说我在坏你好事呢,还是帮你成事?” 第44章:偷拍 街旁一个公用的水池,白翌宁拧开龙头,把谢初的头按入池中。 刺骨的冷水激得谢初浑身一颤,挣扎:“翌宁,你松手!” “给我洗干净。” 白翌宁的语调毫无起伏。 谢初头上带着伤,冷水打湿绷带,很不好受。但他越动,白翌宁压得越死,喉咙里呛入大口冷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白翌宁这才把谢初从水里捞出。 谢初脸颊湿透了,水珠滚落,衣服浸淌大片水渍。 夜色里,白翌宁的神情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眸,流转冷光。 谢初咳嗽着,艰难地解释:“翌宁,你别误会,修是故意……咳咳,故意那么做的,他根本没有,咳咳,没有……” “还没洗干净。” 白翌宁的喉结动了动。 谢初只怕白翌宁还要把他的头按进水里狠冲一遍,慌道:“别这样!翌宁……唔!” 后面的话音,被白翌宁袭来的唇封堵。 谢初的瞳孔微微收缩。 怔神的一刹那,白翌宁的舌头已经蛮横地撬开他牙关,扫入口腔攻城略地。谢初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一只手掌托起后脑勺,愈发挨近眼前气息冰冷的人。肩膀被扣住,唇齿的纠缠霸道强硬,充满侵略性的舌头一路舔过牙齿,席卷粘膜,以不容反抗的力量,吞噬着、剥夺着,宣告不容任何人分享的绝对主权。 谢初被强吻得快窒息,胸膛炸裂般的难受。浑浑噩噩之中,谢初恍惚想,这,就是翌宁想要的吗? 如果翌宁执意用这种方式宣泄,那么自己,没什么不可以承受。 只要翌宁……还有一点点位置,是留给自己的。 谢初想着,嘴角掠过抹自我厌弃的笑意。 伸手勾住白翌宁脖子,不再逃避白翌宁的占有,抬起头,以并不熟练的技巧,尝试回应。 白翌宁很明显地顿了一下。 紧接着,所有的事情都滑向失控。 亲吻里灌入疯狂的热度,身体贴合得紧密无缝,谢初大脑缺氧,双腿发软,快要站立不住。 一阵脚步声从街角传来。 白翌宁放开谢初的唇,不待谢初说话,抱起谢初折进僻静逼仄的巷道。新鲜空气迎面扑来,谢初胸膛起伏,用力地呼吸,还没吸够,嘴唇再次被霸道地夺走。 白翌宁左手固定住谢初的头,右手扯开谢初的裤子,伸进去,全部握住。 谢初差点惊呼出声。 这样的挑逗白翌宁从未做过,突然窜起的快感,令谢初难以自持。 巷道外的街上,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初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自忍耐。 灵敏的、狡猾的、恶意的手指不断按压、揉捏,激起越来越强烈的兴奋。骨头渐渐酥软,喊叫的冲动一下下顶上喉咙,谢初埋低头,把脸埋入白翌宁胸膛,竭力压制粗重慌乱的喘息。 在街上纵情的羞耻感煎熬万分,每一秒钟都无比漫长。 行人的脚步声如擂鼓捶打谢初心脏。 被逗弄已是十分难耐,不想腰肢突然被托起,后背撞上坚硬的墙壁,一个挺身,白翌宁将胀大之物狠狠捣入谢初体内。 撕裂般的痛楚从下端劈入头顶,谢初眼前一黑,痛得仰起头,脖梗拉出脆弱弧线,两手攀住白翌宁肩膀,十指深深嵌入风衣。 疼痛、快感、难堪、紧张、迷乱……复杂的情绪如奔涌洪水淹没谢初。 “求饶。” 白翌宁压到谢初耳畔说,嗓音低冷,透出些许不稳的急促。他把手撩进谢初衣服里,轻轻重重的摩挲肌肤。身下激烈律动,毫不留情、快速激烈地进出,迫得谢初的身体跟着颠动。 行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巷道外的街衢,重归于寂静。 “求饶。”白翌宁又说了一遍,加快律动的频率,分身抵到突破极限的深处。 谢初痛得一颤,只觉得内脏都快被顶出喉咙。 凛冽的深秋,寒冷的夜风,快要入冬的冷天里,虚弱的汗珠却沿谢初的脸颊不断滚落。 白翌宁的手指触到谢初肌肤,指尖所及,全是硬生生忍耐激出的汗水…… 谢初的嘴唇咬得出血,依然倔强闭着,死死咽下话音。他抱紧白翌宁,双腿以屈辱的姿势跨在白翌宁腰际,努力承受和接纳白翌宁火热的欲望……但他,就是不肯出声。 就是不肯求饶。 白翌宁很低地叹息一声。 这一声叹息里,含着某种认输的意味。 他停止律动,未从谢初体内抽出,保持身体相连的姿势,伸手抚摸谢初颤栗的后脊,慢慢地,用自己的嘴唇轻蹭谢初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 “小初……” 混乱中,谢初好像听到白翌宁用尘封在记忆里的嗓音,轻唤他的名字。 体力流失殆尽,耳膜嗡嗡作响,意识陷入昏沉的状态。 他听到了,却无法确定。 他无法确定,白翌宁是真地如此喊了他,还是在他虚妄的臆想里,听到白翌宁如此喊了他。 但他的眼睛、鼻子和喉咙都涌起酸涩辛辣的疼痛。那种疼痛折磨心脏和灵魂,比交合所带来的痛楚,要难以忍受百倍、千倍。 那种疼痛让人心软、让人脆弱。 谢初不由得闭紧双眼,把额头抵在白翌宁肩头,带着浓浓鼻音,像是哭了似地,轻轻开口: “……翌宁,我错了,不要再赶我走。” 语气里,亦含有某种认输的意味。 白翌宁的双臂愈发紧固地抱住谢初,辗转的唇齿,却透出若有若无的温柔。 “我答应你,”白翌宁低低地说,“我不会再赶你走。” 这一刻,谢初觉得某些东西在融化。无声无息地,在夜色里融化成一条越过时光,静谧流淌的河。 他对自己说这样就很好。 白翌宁答应他,不会再赶走他。 不管以哪种方式,不管以哪种身份,他可以继续待在白翌宁身边——这样,就很好。 他不能失去白翌宁,就像不能失去少年时代那个,纯粹坚定、义无反顾的信仰。 然而现实永远比想象的残酷,人生与人性,终究是晦涩难勘的命题。 不久之后的一天,谢初瑟缩在冰冷如手术台的床上,睁大空洞的双眼,木然想,即使自己一点卑微的念想,也终究,无法保全。 他注定失去曾经拥有的全部,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到就连自己,都支离破碎。 午夜。 门窗严闭的房间里,男人独自坐在沙发中央。 房中没开灯,投影仪发出轻响,在男人正前方的幕布上投射影像。 黑暗如尘埃弥漫,男人头发、脖颈和肩膀映着微光,散发苍白不详的色泽。 男人的食指轻按遥控器。光线晃动,幕布上出现一张照片。 照片似是夜晚偷拍,没开闪光灯,图像不甚清晰。但仍足以让人辨认,昏暗巷道里两个肢体交缠的身影。 男人眼珠转动,视线落向站立之人。 那个人原本笔直的后脊,因为承受身上之人全部压下的重量,而不得不弓起背,抵住粗粝的墙壁。 他扯动嘴角,有点无法相信,一个冷漠自持的人,也会发疯到当街泄欲。 还是……和那种人。 指尖再次按动遥控器,屏幕上显示一组新照片。 照片设置了自动播放,一张一张,缓缓在男人眼前切换。 第一张:两男一女坐在游乐园的木椅上。左侧的男人身穿女装,扭头盯向别处,中间的女孩正和右侧的男人聊着什么,女孩笑容明媚灿烂,男人的笑意,则显得清淡疏离。 幻灯片无声地往后播放。 第二张:两个男人走进一家偏僻不起眼的小饭馆。其中一个身形清瘦,仍然穿着女装,另一个则很高挑,站姿懒散,手插在灰色外套口袋里,透出些许疲倦。 第三张: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出饭店。灰色外套的男人脚步匆匆,而追在他身后的男人,脸颊上泛出酒醉的酡红。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画面停止切换,定格于最后一张照片。 最后一张照片里,身形高挑、穿灰色外套的男人,将另外一个男人抱在怀中,从学校门口出来,往不远处的黑色轿车走去。 男人的目光如同两颗钉子,钉死在照片里。 灰色外套的男人,对待怀中的男人,不止横抱一个动作。 他走在路上,却低头垂眸,抬起怀中男人的肩膀,把自己的唇,覆在那人唇上。 他的另一个动作是——吻。 男人呼吸加重,越来越紊乱急促,失控地扬手,把遥控器摔到幕布上。 他竟然……吻了那么个东西! 男人脸上呈现神经质的迷乱,映衬他如同少年的容颜,显得格外诡异。 白翌宁就算了,宗诚——无法驯服的宗诚,竟然也把那么个东西捧在手心里! 卑微、低贱、像蝼蚁般存活,用鞋底一碾就会死得渣都不剩的东西! “肖三,你过来!” 男人开口下令,声音微颤,有种未完全变声的细弱。 然而站在旁边的肖三,仍然感受到男人话音里渗出的阴狠。 肖三一顿,低头说:“属下在。” 第45章:歧思 凌晨四点,谢初忽地醒了。 温热气息轻轻吹过额头,谢初睁眼一看,发现白翌宁将下巴抵住自己额头,把自己像个大玩偶一样拥入怀中。 夜色深沉,月光柔浅,两人以如此亲密平和的姿态入眠,似乎……还是重逢之后的第一次。 谢初不由得又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个夜晚。白翌宁躺在他窄小的,印满卡通图案的卧床上,指尖掐进他肌肤,狭长双眼定定直视他,一字一顿说:“只有你,绝对不准离开我。” 多年以前,那是白翌宁的偏执,多年之后,成为谢初的心魔。 谢初更紧地依偎身边男人,再次睡去。 他并不知道身边男人,其实完全清醒着。 白翌宁无声地睁开眼睛。 与谢初对往昔的留念不同,他眼神里,一片挥斩过去的绝然。 明亮日光照入房中。 谢初起床洗漱,穿好衣裤,趿拉拖鞋走到客厅。 客厅里不见白翌宁的身影,隐约却诱人的饭菜香味扑入鼻子里。 谢初立时就觉得饿了。 他走进餐厅,意外地瞧见餐桌上摆着好几样精致的菜肴。耳边响起脚步声,白翌宁从阳台穿过来,走到他身边。 谢初惊讶地问:“你做的?” “不是,外卖。”白翌宁简短地回答。 谢初笑了笑,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厨艺这么厉害了。” “我不会做饭。”白翌宁坐到桌边,“吃饭吧。” 谢初也跟着坐下来,拿起筷子,却并未夹菜。 他迟疑地问:“你这几年,自己不做饭,都怎么解决吃的问题?” 白翌宁看谢初一眼,说:“白家有厨师,随时可以让他们做。” 谢初这才想起白翌宁是家境显赫的少爷,不管做什么,都有很多人伺候,根本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但他下意识里,还是习惯将白翌宁当做独自住在大房子里,经常不按点吃饭的男生。 谢初笑着说:“专业厨师做出来的饭菜,肯定很好吃吧。” 白翌宁神色淡漠:“不知道。” “嗯?” “对我而言,吃什么都一样,我吃不出味道。” 谢初默然。 他记得以前白翌宁吃他做的便当,明明每次都吃得很开心,有时候自己的吃完了,还霸道的抢走他饭盒里的菜。 那样……很简单就能满足的样子。 谢初轻声说:“翌宁,以后我给你做饭怎么样?” 白翌宁持筷的手一顿。 “吃你的住你的,总得干点活吧。”谢初不好意思地一笑,“水准当然比不了你们白家的厨师……不过,应该也不会很差的。” 白翌宁没接腔,谢初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呐,还有洗衣、扫地、整理房间等等,我全包了,给你开车,帮你跑腿,这些也都没问题。你需要我做什么,我能做到的都尽力去做,嗯,总之……” 他语气渐低,声音恳切:“总之,做一次十万的那种钱,你能不能,别再给我。” 白翌宁气息静静的。 白翌宁的反应令谢初困扰。他尽量小心再小心的说话,却仍然无法捉摸,令白翌宁愉悦或者不快的界限在哪里,是什么。 谢初看到桌对面的男人很轻地扯了下嘴角。 “煮饭洗衣扫地整理房间,”白翌宁平静地复述,清冷的双眸打量谢初,“谢初,你是打算做我保姆还是做我老婆?” 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话,谢初顿感尴尬,微红了耳朵。 捏了捏筷子:“你如果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白翌宁打断,“你主动要求为我干活,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哦。” “至于第二件事情,你不要钱,我可以不给你钱。” 提及此类话题,谢初颇为难堪,白翌宁却维持惯有的面不改色。 “不过你要搞清楚,两个男人上床,付钱是最干脆的方式,钱清两清,各不相欠,如果我不付钱给你,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白翌宁语含引诱,但谢初正自尴尬,完全没听出来,顺着他的话问:“性质……哪里不同?” “你说呢?” 白翌宁眸光一闪,反问。 谢初产生一种掉进了陷阱的错觉,偷偷看向对面的男人——眉目冰凉,神色淡漠,身板端端正正,散发凌厉清傲的气质……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想多了。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谢初局促的模样落入白翌宁眼中,令白翌宁心中生出些许莫名的愉悦。 ……这家伙,其他方面都不算笨,就是在这方面,出奇的迟钝,反射弧长得不可思议。 二十几岁的人,还会因几句戏谑的话,面红耳赤。 没关系,来日方长。 以前你欠我的旧账,我会换种方式,加倍地从你身上讨回来。 白翌宁收回停留在谢初脸上的视线,冷淡地说:“菜快凉了。” 谢初一怔:“哦,好。”收敛心神,伸出筷子夹菜。 白翌宁坐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饭,不再言语。刚才的话题,似乎被他彻底遗忘。 之后的几天,白翌宁一直很忙。 他每天清早离开,很晚回来,与之前不同是,他出门不再带上谢初。 换言之,谢初被闲置了。 谢初闷在房间里,不得不找家务活干。偏偏白翌宁家整齐干净得过分,实在缺乏工作量,他很快就能把一天的任务完成,余下大把大把时光,无事可做。 谢初只好精研厨艺。 天气严寒,他右手骨骼作痛,于是用左手切菜。 刀法如神。 听着叮叮咚咚切在砧板上的声响,看着眼皮底下挥起落下的菜刀,谢初默默想,这只曾经狠练一年如何杀人的手,这只曾经决绝杀死两个人的手,如今,竟然在切着洋葱土豆西兰花。 看这土豆一丝丝,洋葱一条条,兰花一朵朵,切得很不赖嘛。 他勾勾嘴角,想,以后找不到工作,不如开个小饭馆,当名小厨师算了。正出神,门口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菜刀失去控制,锋利刀刃划伤手指。 谢初嘶了声,拿水胡乱冲了把,跑过去开门。 他以为是白翌宁回来,开门一看,倒怔住了。 门外之人挑高眉,显然也很意外。 两人无声对视。 谢初往后微微一退,说:“你找翌宁的话,他还没回来。” 白钧点点头,却问:“你现在住这儿?” 谢初眼神里掠过戒色。 白钧一笑:“你别担心,我没有其他意思。” 谢初不欲和白钧多说,侧身:“进来等吧。” “既然翌宁不在,那我不进去了,”白钧说,“翌宁的房间,未经他许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敢随意进去。” 谢初听出了白钧的弦外之音,但他懒得理会,“哦”了声,说:“我会转告他你来过,没其他事,我关门了。” 白钧伸手按住门框:“等等。” 谢初的表情又警惕起来。 白钧忍不住笑了,说:“谢初,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手指一直在流血。” 谢初低头一看,还真是鲜血直流。他满不在意地把受伤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生硬地说句:“多谢。”伸手要关门。 结果这次白钧连门框都不按了,直接把谢初的手腕夺过去。 “你干什么?”谢初蹙眉。 白钧从风衣里掏出一片创口贴,轻轻地放进谢初围裙前的口袋里,一松手,说:“不打扰了,告辞。” 谢初仍在房门口站着,一阵异香袭来,厨房里传出异样的响动。 谢初脸色一变,急忙跑回厨房。热腾腾的气雾里,锅中鸡汤翻涌白沫,滚烫汤水从锅沿溢出,灶台和地板覆满汤汁。 谢初连忙关火,抄起拖把收拾残局。收拾到一半,房门再次响起铃声。 这次是一位快递员。 快递员见谢初身穿围裙,手举拖把,脸色不太友善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说:“请问您是谢初先生吗?” 谢初疑惑地点头。 “这有个您的包裹。”快递员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连着笔递到谢初面前,“请签收一下。” 谢初将拖把放到墙边,接过包裹。包裹上确实写着他的名字,但留的白翌宁家住址。而寄件人一栏,则完全空白。 谢初拿剪刀挑开包裹,里面是个小铁盒子。 打开小铁盒,一张信纸平躺里面。纸质厚软,散发玫瑰幽香,纸上的字迹似乎用蘸水笔写就。 谢初举信一看,嘴角抑制不住地抽动。 小贼: 用你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词汇,赞美神一般的我吧! 本公子时间宝贵,长话短说: NO1:你留在小千影家的行李包,我翻过了,全是和抹布一样的旧衣服,那种破布怎么能穿呢?所以,我好心地帮你扔掉了。 NO2:我在你包里发现一样有趣的东西——诚的怀表。你这小贼胆子真大,竟敢偷诚的东西。那怀表是诚最宝贝的东西,你不能偷的。等诚回国,我会把怀表物归原主。 NO3:本公子岂是言而无信的人?你既然陪我逛街,我肯定会把枪手的线索告诉你。别急,详情请见背面。 谢初无语地翻转信纸。 一瞬间,呼吸从谢初体内消失了。 他的身体被固定在沙发上,指缝夹着信纸,无声地睁大双眼。纸上写的几个字落入他瞳孔,幻化着,绷成一根细长而锋利的弦。 ——“亡者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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