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个清雅胡闹的术士,一个端正严肃的京城父母官,经历了大风大浪人间悲喜之后, 在京城开了一家叫做幽明馆的医馆。 养了一只喜欢吃白糖糕的猫妖,跟着一个温润谦和的副官 一起管一管人妖鬼三界的闲事。 长安是乐府唐诗里的长安,却也不是长安。 幽明即人间、妖界、阴司。 幽处有妖魔鬼怪,明处有人间万象。七情、六欲、八苦,芸芸众生,有心者皆无可逃脱 单元剧,灵异志怪向,写爱情小故事。主角耽美向,小故事里的主角不一定耽美。 不必等完结,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楼向寒;谢洛城┃配角:沈北亭;桑迟;瘐维扬;晏昭明 第一章:喜-相见欢-01 东都洛阳,西京长安。 此长安是我们熟悉的长安,却又不是我们所了解的长安。它不在我们熟悉的盛世汉唐,而在一个不知名的朝代。然而,就算它在一个不知名的朝代,却依旧是那个长安。 有大明宫,有曲江池,有乐游原,有朱雀道。有簪花悠游的仕女,有压酒劝客的胡姬。有挥剑仗义的侠客,有吟风弄月的文人。 总之,一切应该出现在唐诗中的风物,该属于长安的,这个长安都有。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些人名朝代,你不再熟悉而已。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哎,且不要管那么许多吧,听一个故事,何必要考究那么许多?只需懂那些个爱恨情仇就好。 那便开始这个故事吧。 长安乃是皇都,之前也说过了,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王公贵族,帝王将相,仕女胡姬,文人侠客,贩夫走卒,娼优道姑。形形色色,列举也列举不完。这样一个人多而复杂的地方,是很容易出事的。 一旦出事,是要人出面管的。 这管理的人呢,便是这长安城里的父母官,在这一朝称作“京兆尹”,乃是正三品的文官。京兆尹下设京兆少尹一名,从四品。京兆尹府中还有仵作、捕头等等,这里便不多列举了吧。将来若是提及,自然会说的。 莫怪这京兆府中人冗官多,实在是这长安城中杂事太多。为人父母官,受君主奉禄,不尽心尽力怎么说得过去?唉,这么一来,这京兆尹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官,每每都因上不能揣测圣意、下不能体察民情而被贬谪。也因此,当今圣上心思一转,竟叫了个往届的状元来做这京兆尹。 不能不说,圣意自有其妙意。这状元上任以后,无一日不是兢兢业业的,为人又端正方直,清如水明如镜,不过几年便赢得了好名声。 这状元呀,姓楼名向寒,字端己。时年二十六岁,还未曾娶妻。 现下,这楼向寒正坐在书房之中,双眉紧紧皱起。将手中的案卷放下,楼向寒沉声道:“第十七起。” “是啊……” 一旁坐着的是京兆少尹沈北亭,是跟楼向寒同年的进士。当下端着茶盏,也是眉头紧皱。“一点线索都没有。” 这二人说的,是长安城中近来出的一件怪事。 这半月多来,长安城里时常有妙龄女子失踪。失踪的时刻大多在午夜,有好些个闺秀房里都还守着丫鬟婢女。据那些丫鬟说,当时门窗都是关着的,只觉得一阵阴冷,嗖的一下有风吹来,眼睛被迷得睁不开。等风过了,窗户也开了,人便不见了。过了一两日,又是半夜,又是一阵风过,被劫走的女子却又好好的躺在床上了。 按照常理,这该是采花贼作怪。可等送回来的女子被母亲一检查,却又还是清白之身。问女子被谁掳走,去了哪里。女子一问三不知,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掳走过。问得多了,才迷迷糊糊有印象,说是听到了一阵歌声,然后便睡着了。等再醒来,便在家里了。 楼向寒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望向沈北亭。沈北亭叹了口气,说道:“去问问他吧。” 楼向寒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两人便起身往外走。也不叫来小童,也不去牵马唤轿夫,两人从侧门出去,一路步行。穿过李郎巷,走过夕霞桥,在一间屋子外停了下来。 这小小的临水的巷子,最容易有娇羞的女子。像《西洲曲》里头说的:“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可惜,这门外的不是乌臼,却是棵大槐树。所以,楼向寒敲门之后,开门的自然也不是采莲的姑娘,而是个散着长发、只在发尾用带子绑着的少年。 “你们找谁?” 少年的声音脆生生又带着点软糯,天真可爱得很。配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只叫人想起仕女怀中的白猫。 沈北亭愣了一愣,楼向寒便开口道:“请向你家主人说,楼向寒有事拜见。” “啊呀!你便是洛城口中的楼向寒?他说的还真准!”少年眨着眼睛笑开了。“请进请进,洛城昨晚便说了,不出一日,楼向寒必定带着沈北亭来访。” 少年笑着打量一旁微笑的男子,问道:“他是楼向寒的话,你便是沈北亭?” 沈北亭笑了一笑,拱手作揖道:“在下沈北亭,字秀轼。” 少年眼中止不住地好笑,学着他做了个揖,说道:“在下桑迟,无字。” 无字? 沈北亭微微一愣,与楼向寒对望一眼。 “哎呀,光顾着与你们说话,忘了领你们进去了。哎,这礼数啊,可真麻烦。”桑迟笑着甩了甩长发,将两人引进门来,说道。“随我来吧,洛城在前头给人看病呢,我来叫叫他。” 一边说着,一边将二人引进屋子里坐下,桑迟高声叫到:“洛城洛城,你快来,有人找你呢!” 他声音虽提高了,却不洪亮,不知怎么的隔了一个院子就被前头的坐堂大夫听到了,远远的应了一声。“就来。” 楼向寒听着那低中带柔又不显女气的声音,禁不住就放缓了表情。 不多时,院子茂密的花木里走来一个月白衣衫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满脸的笑容,连眼都弯成一道月牙般的形状,看着就叫人如春阳照拂,暖意满身。 “我就说,你们也该来了。”男子一边走来,一边将头上的纶巾解开。黑色的长发刷的一下散了下来,看得楼向寒眉头不觉得就是一皱。 男子察觉,抽出根发带将发尾绑住,笑道:“别训我了,唉,你是没觉得,我却是烦透了。每天起来都要梳一回头,又不是女子,要那么对镜梳妆么!” 楼向寒才要开口,沈北亭已经笑出来了。“洛城还是这么多怪理!” “哼。”楼向寒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为懒散找借口罢了。” 谢洛城笑了笑,在席上坐下,取出茶具开始煮茶。问道:“这一次,是为那少女被掳的案子来的?” “不错。”楼向寒点点头,“依你看来,如何?” 谢洛城垂下眼眸,沉吟道:“不好说,我要去看看那些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子才能下定论。” 楼向寒与沈北亭对望一眼,心中有了数。沈北亭问道:“是……非人之物?” 谢洛城笑了一笑,还未回答,身边坐着的桑迟已经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叫道:“怎么怎么?有妖怪?” 沈北亭忍不住也笑了。“你这孩子,听着有妖怪也这么开心?一点也不怕么?” “怕什么呀?”桑迟站起来甩了甩长发,说道,“我便是妖怪啊。” 沈北亭还来不及为这话惊讶,眼前一阵光亮闪过,少年桑迟已经不见了。一只毛色纯白眼瞳璨金的小猫轻巧地跳上茶几,仰头说道:“你看,我是猫妖。” 沈北亭一呆,微微张开了嘴,只是说不出话来。看看楼向寒,再看看谢洛城。 楼向寒眼无波澜面色如常,接过谢洛城递来的茶,低头喝了一口,不作言语。 谢洛城笑吟吟地斟了杯茶递过去,颇有种不必说的压惊之意。伸手拍拍小猫的脑袋,谢洛城轻斥道:“变回来。说了多少次了,在人间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变出真身。” “哦……”小猫应了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白光闪过,白衣的少年桑迟便蹲在了谢洛城身边。“我也要喝。” 谢洛城无奈而歉意地笑了笑,将茶壶交给桑迟,转头看着楼向寒,问道:“什么时候能去看看那些女子?” 楼向寒略一沉思,道:“明日吧,今天回去先向那些人家询问一声。” “嗯,”谢洛城点点头,“那明日我在巷口等你。” 楼向寒点点头,放下茶杯,道:“如此,我们便先告辞了。” 沈北亭这时也回过神来,抱拳道:“洛城前头忙碌,我们便不作打扰了。” “哪里哪里,是京兆尹府公务繁忙,我岂敢久留?”谢洛城弯眼一笑,起身道。“洛城就去前头了,桑迟,替我送客。” “好。”桑迟放下茶壶茶杯,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二位这边走。” 楼向寒站起,看了一眼正在绑头发戴纶巾的谢洛城,再看一眼咕哝着抱怨“早知道还要绑起来干嘛解开啊”的桑迟,带着沈北亭走了出去。 沈北亭看了一眼楼向寒,转头向桑迟笑问道:“桑迟,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这里?”桑迟仰头想了一下,说道,“我一直在长安啊。嗯……如果这里指的是幽明馆的话,我前天才来的。” 沈北亭望一眼身边的大人,又问道:“那么……洛城是怎么找到你的?” “这个很丢脸的……”桑迟皱着眉说,“我在天香楼偷东西吃,被洛城发现了。洛城跟我打赌,我输了,然后就来这里帮洛城啦。” 原来是洛城抓来的小妖怪。沈北亭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 “嗯,好啊,”桑迟停下脚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你们慢走,我回去吃白糖糕啦。” 沈北亭点点头,桑迟笑了一笑,蹦跳着往屋里跑,边跑边叫道:“洛城,我们说好的白糖糕!” 沈北亭听着,忍不住笑开了眼,边走边问道:“如何?还不放心么?” “没什么不放心的。”楼向寒直视前方面无表情,“他虽然历来胡闹,但是敢将个妖怪放在家里,必然考虑过安危。” 那还示意我去问?沈北亭笑着摇摇头,说道:“口是心非。” 楼向寒面色一僵,说道:“方才桑迟变出真身,是故意的。” 嗯?沈北亭愣了愣。 “他不过就是胡闹的性子又犯了,想吓一吓我们。” 沈北亭失笑。“我说呢,怎么忽然就……唉,真是吓了我一跳啊。” 想到那猫妖天真无邪的样子,沈北亭忍不住又是一笑。“还真是个不像妖怪的妖怪啊。” “不过因为物以类聚。”楼向寒冷哼道,“主人都是个不像人的人,养的妖怪自然不像妖怪。” 这话里,怎么就透着一股愠怒之感呢? 第二章:喜-相见欢-02 谢洛城所在的地方,之前叫做百草堂,现在呢,叫做幽明馆。 名字是在三年前京兆尹大人上任的时候改的。这个名字,是谢洛城取的。楼向寒看了以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然后亲自给他题了字。 所谓“幽明”,即是“出幽入明”之意。这其中,暗含着谢洛城的身份。 在明,他是个大夫,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在暗,他是个术士,鬼魅妖魔,无一不通。 所以,京兆尹大人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人商量的。案件这种事,越多人知道,越容易泄露风声。 当然,这个名字也还有别的意思,现在就先不多说吧。要知道,这一大早,谢洛城便带着桑迟在巷口等着了,还是快快叫楼向寒出场,莫要叫人家久等了。 楼向寒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青一白两个人影。青衣的,是京兆少尹沈北亭。白衣的,是京兆尹府中的仵作陆千端。 陆千端是个三十许的男子,一双眼精光闪闪。“听说洛城要去查案,我觉着又能学些东西,于是便来了。” 谢洛城拍拍肩头上趴着的猫仔,笑道:“这次可没有伤伤痛痛,见不了血的。” 陆千端笑道:“无妨,我就想知道那些神神怪怪是怎么回事。” 谢洛城看了一眼楼向寒,歪头问道:“楼大人,您这是游园呢?” 楼向寒的声音一点起伏也没有。“走吧。” 桑迟看看京兆尹大人那张脸,忍不住往谢洛城身后缩了缩,小声道:“木雕脸好可怕……” 谢洛城一听就笑了,望着楼向寒只是不语。陆千端咳了几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谢洛城后边,双肩止不住地颤抖。唯有沈北亭笑着看向桑迟,柔声抚慰道:“大人其实是个好人。” “我又没说他是坏人……”桑迟委屈,“我就是觉得他很凶。” “啊……”沈北亭发出一个音,没话说了。 谢洛城看了看前边黑色衣衫的人影,拍拍桑迟的头,说道:“好了,到了。” 桑迟抬头,眼前是一座大宅子,上书“齐府”二字。 沈北亭解释道:“齐家大小姐是最近一次被掳走的女子。” 谢洛城点头,楼向寒便上前敲了敲门,道:“烦劳通报一声,就说京兆尹楼向寒前来拜见。” 守门的家丁早早就接到了吩咐,忙哈腰道:“见过大人。” 这一声话才落,一旁穿着锦衣的老管家便忙忙地过来见礼,说道:“大人请,大人请,我家老爷在花厅里恭候多时了。” 楼向寒点点头,一行人在老管家的引导下来到花厅。花厅里坐着个白胖的锦缎中年人,便是这齐府的当家齐老爷了。 齐老爷看到进来的人,忙忙抖着满脸的肥肉迎了上来,笑道:“见过楼大人。” 楼向寒拱拱手,道:“齐老爷。” “楼大人百忙之中还抽空过来,实在是蓬蔽生辉。”齐老爷边陪着笑边叫道,“来人!奉茶!准备宴席!” “不必了。”楼向寒冷声打断道,“齐老爷,如若方便,还是立刻去见齐小姐的好。” “是是是。”齐老爷一连叠声应道,“大人随我来。” 楼向寒点点头,众人便往内宅走去。 桑迟趴在谢洛城的肩头,轻声说道:“木雕脸好威风,大家都怕他。” 谢洛城笑道:“哪是怕他呀?怕的是京兆尹大人。” “咦?”桑迟眨眼,“有差别么?” 谢洛城没有回答,只是在接到楼向寒眼角的余光后说道:“嘘,现在开始,桑迟不许说话。” 桑迟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却真的不敢说话了。 不一会儿,齐小姐的绣楼便到了。齐老爷问守在院门的小丫头:“小姐可妥当了?” 小丫头点点头:“妥当了,派奴婢在这里侯着呢。” 齐老爷点点头,对楼向寒笑道:“大人请。” 楼向寒点点头,分一抹余光给身后半步之远的谢洛城。谢洛城双眼弯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直叫楼向寒头疼。 众人随着齐老爷走进院子,才到绣楼下,便有琴声悠悠传来。 谢洛城点头笑道:“清幽古雅,这位齐小姐必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美人。” “呵呵……见笑了见笑了……”齐老爷笑开了嘴,将众人引入楼中小厅坐下,转头吩咐道,“快快奉茶,叫小姐下楼来。” 小丫环们应了一声,各自奉茶的奉茶,请人的请人。 谢洛城与沈北亭一左一右坐在楼向寒旁边,正端着茶要润润嗓子,只听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隐隐传来。谢洛城与沈北亭对望一眼,眼中都含着笑。看看楼向寒,京兆尹大人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古诗有云:“已闻佩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这来的,果然是个云鬓花颜的美人儿。只是这美人脸上脂粉重了些,眼中憔悴疲惫之色难掩了些。 美人盈盈一拜,道:“民女齐妍丽拜见京兆尹大人。” 莺声婉转,也掩不住其中的强颜欢声。 楼向寒看了一眼谢洛城,谢洛城眼色一闪,对齐老爷抱抱拳,道:“学生冒昧,还请齐老爷先行回避。” “嗯?”齐老爷愣了愣,“这位是……” “这位是我们请来的名医,乃是位不出世的高人。”沈北亭面有难色,“先生有些密术,不便外人……” 既是密术,怎么你们又能在呢?齐老爷心道,其中安的什么心思,他一个过来人还不懂么?当下便应道:“既是密术,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随后呵呵一笑,立时就走了,连带着小丫鬟也不剩,只留一个贴身丫鬟在。 家人丫鬟一走,齐妍丽便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站在小厅里眼神不知往哪里放才好。双肩都微微颤抖。 谢洛城看了,柔声道:“齐小姐且放下心,我等并无恶意。支开齐老爷,不过不想齐小姐被逼着做那不甘愿的事罢了。” 齐妍丽看了他一眼,眼色又惊又疑,只是不住地点头。 沈北亭见了,亦是柔声道:“齐小姐莫慌,且坐下来说话。” 齐妍丽再点点头,挑了张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依旧一语未发。那贴身丫鬟也是紧紧地靠着自家小姐,一步也不敢远离。 楼向寒皱眉,放下茶盏,道:“齐小姐,烦劳你说说失踪之事。” 他声音冷硬,只把刚刚放下了一丝心的齐妍丽吓得又哆嗦了起来。抖抖声音,不敢不答,齐妍丽双手绞着帕子说道:“我……我那天晚上正睡着,忽然听到一阵歌声,之后迷迷糊糊的好似在做梦。梦到什么,却记不得了。等再醒来,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楼向寒又问:“门窗可是安好的?” 贴身丫鬟答道:“回大人,都是安好的。” 楼向寒点点头,沈北亭道:“与之前的说法一样,并无差别。” 谢洛城点点头,起身道:“恕在下冒犯,在下要为小姐号一号脉。” 齐妍丽点点头,贴身丫鬟边去取出脉枕垫在她的手下。谢洛城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伸出三根苍白修长的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头。现下正是暮春,谢洛城的手却冷得叫齐妍丽一个寒战。 “……”谢洛城收回手指,看了一眼楼向寒,点了点头。 沈北亭看着他们两个,心中会意,起身道:“冒昧打扰了,情况如何,在下一行心中已有数。” “这……这便完了?”齐妍丽睁大了眼。 “嗯,这就完了。”谢洛城笑了一笑,一行人告了个辞,便走出了绣楼。 “大人,怎么……”守在外头的齐老爷看到众人不由得傻了,“怎么这么快?” “不过问些话而已。”楼向寒拱了拱手,道,“公务繁忙,结案要紧,我等先行告辞了。” 齐老爷再度傻了一傻,只能将一行人送走。 出了齐府,回到幽明馆,众人才落座,陆千端便问道:“如何?” 不等谢洛城回答,又道:“可不许哄我,我可是有公务在身的!” 谢洛城笑了一笑,边煮茶边道:“那女子的脉象里头,并无迷药之类的痕迹。身上,却有施咒的迹象,该是用幻术迷惑以后又消去记忆了。” “咒术的痕迹?”陆千端问,“那是怎样的?” 谢洛城笑道:“你又不懂法术,如何能看出?我就是说给你听,你也不知道的。” 陆千端还想纠缠,楼向寒眼中光芒一闪,吓得陆千端只能噤声。 谢洛城颇为得意地看了陆千端一眼,转头看向楼向寒,问道:“要抓这坏东西?” 楼向寒点点头。 谢洛城又道:“你们早就才道这不是常人做的,找我不过是确认一下,好做布置?” 楼向寒再点头。 “嗯……”谢洛城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煮茶,再问道:“你们要怎么抓?守在人家小姐的窗子底下么?” 楼向寒看向他,说道:“有话就直接说。” “很好玩的样子嘛……”谢洛城眨了一下眼,笑道:“哎,我也想玩。” 第三章:喜-相见欢-03 半夜三更月半弯,佳人沉眠梦阑珊。 这个时候,若是有一帘月夜幽梦,说不定,就有十里的春风柔情。 薛大员外府中薛大小姐,正在香甜的梦中。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地叫道:“夜啼,夜啼,夜啼,是不是你?” 这声音又凄又楚,带着入骨的相思,叫人好生心疼。薛小姐在梦中轻轻地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这薛大小姐的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只是少了些女孩儿的娇媚,却也真是好听。 那个声音轻轻地说:“夜啼,我是你的秋郎,你不记得了么?” 薛小姐想摇头,身体却没法动弹,只能说道:“我不认识什么秋郎。你……你是那个专门掳走妙龄女子的银贼么?” “我不是银贼,”那个声音说,“我不过是想找到你。夜啼,夜啼,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了。” “你……”薛小姐被他声音中的哀痛感染,心中不觉就生起了怜惜。“你快走,爹爹叫了京兆尹府的大人要抓你呢!就在窗下!你快走!” “夜啼,你在为我担心么?我……我终于找到你了么?”那声音忽然激动起来,“夜啼,不要担心,他们抓不住我的,没有谁能抓到我的。来,夜啼,跟我走好么?” 这深更半夜的,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如何能跟你走?薛小姐想说不成,却听一阵歌声飘飘渺渺地传来,不由自主地睁开眼。 “来,夜啼,秋郎在这里,不要怕。” 窗子忽然就打开了,一个半透明的蓝衫男子出现在窗户外头,容姿英挺,满面风霜,眼中深情如许。男子伸出双臂,笑道:“夜啼,你来。” 薛小姐呆愣愣地睁着眼,摇摇晃晃地起身往窗户走去。明明不认识这人,口中却叫道:“秋郎,我等了你好久好久。” 蓝衫男子一愣,眼中忽然就有了泪,猛地将薛小姐抱在怀中,泣不成声。“夜啼……夜啼我也找了你好久好久!一百多年了……夜啼……啊——” 蓝衫男子忽然一声惨叫,捂着心口凌空猛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不是薛家小姐!” 那人身着单衣,长发如瀑。身躯虽修长纤细,却硬朗精瘦,分明是个男子! 薛家小姐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张黄色的符咒,符咒上红色的朱砂已经不见了。方才靠在蓝衫男子的怀中时,她,不,他便是这张符咒贴在了蓝衫男子的心口。 歪头微微一笑,薛家小姐眨了一下眼,轻声道:“秋郎,夜啼好喜欢你呢,留下来好不好?” “住口!我的夜啼不是这个样子!”蓝衫男子扬眉厉喝道,猛地扑了过来,手中不知何时便多了支长剑。剑花一挽,寒光吞吐,直刺薛家小姐的心口。 “打架的事让我来!” 一道白色的人影从庭院的花木中跃起,五道银光划破夜空,“叮”的一下挡住蓝衫男子的长剑。谢洛城家的小猫妖眨着眼笑道:“鬼怪鬼怪,小鬼自然是跟小妖打架的嘛,打洛城这个凡人做什么?” 蓝衫男子看着白衣少年手上寒光森森的精钢铁甲钩,挑了挑眉,回身就是一剑。“凡人?这一张符咒封了我大半法力,哪里是凡人?分明是烦人!” 桑迟嘻嘻一笑,左右手上精钢甲钩猛地暴涨至二尺,舞起一团银光,叮叮当当地与那蓝衫男子在半空中斗了起来。刀光剑影,看着就叫人心惊胆战。 “哎,你觉着,谁能赢?” 那薛家小姐一脸悠然地走下楼来,双手负在身后,眉目含笑地看着,开口问道。 唉,双手负在身后这个姿势,是极其自信傲然的。若是京兆尹大人楼向寒做出来,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若是叫一个女子做出来,却真是不伦不类了。 幸好这人身上穿的是白色的单衣,又只是散着发,没梳髻没戴钗。今夜月色正好,暮春的风又是薰和温暖的,他就这么站在楼下的修竹旁边,倒有一种临风赏月的文人风范。 能生生将声音变作女子叫旁人都察觉不出,又能假扮了女子还有着文弱书生风姿的,这长安城里,除了某一位,就只剩下幽明馆里的谢洛城了。 前一日他在自己的医馆里头说要来玩,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谢洛城知道,楼向寒在找他之前一定仔细考虑过这案子。而被问了以后,楼向寒也不做隐瞒他对谢洛城,一贯都是不作隐瞒的。 那银贼挑选对象的条件简单至极。少女,十七岁,十月初七生。长安城中都有户籍的,查一查便知道有多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正如谢洛城所说,请他前去查看,不过就是确认一下是人做的,还是非人做的。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自然都是遇人抓人,见鬼抓鬼了。 谢洛城觉得有趣,他也许久没有遇到有鬼作祟了。于是便横参一脚,一定要跟着来玩。还拿出冠冕堂皇的借口说:“薛家小姐一介弱女子,你们也舍得真那她做诱饵?不如我来假扮。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楼向寒还没来得及反驳,桑迟便扑过来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你们凡人打不过鬼的,我来帮你们打架!” 谢洛城帮腔道:“对啊,桑迟也去。要是那鬼飞上天了,我们几个凡人怎么办?爬梯子还是踩高跷呀?” 这都“我们”上了,还没答应呢。楼向寒叹了口气,只能答应。 于是才有了这一场埋伏。 谢洛城扮作薛家小姐在卧房里躺着,桑迟在窗下守着,沈北亭在墙头躲着,楼向寒在游廊里看着。 “我原以为,但凡犯了银戒的恶鬼不过都是些纨绔,就算有几百岁了也不过些微末道行。”谢洛城转头对一旁走出来的楼向寒笑道,“谁知……” 楼向寒看向空中,说道:“看着阵势,这蓝衫男鬼生前该是个江湖剑客,耍的一手好剑法呢。” “是为了什么,叫一个武艺如此高强的剑客不肯入轮回,生生堕落一而再再而三地作祟呢?”谢洛城皱眉。 楼向寒眉头不动一下。“等等审问就知道了。” “哎,你是觉得桑迟能赢?”谢洛城笑道。 楼向寒看了一眼空中,道:“赢了。” 正说着,桑迟左手一挑划破蓝衫男子的手腕。男子吃痛,手上一松长剑坠地,才才一吃惊,桑迟右手的甲钩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了。 “下去!” 桑迟手上一用力,蓝衫男子不得不从空中落下。 “怎么样?”桑迟笑着看向谢洛城,一脸讨赏的神色。 谢洛城走过去,拍拍自家猫妖的头,点头道:“做的好,明天给你买白糖糕。” “我打架那么累,怎么才是白糖糕?”桑迟瞪眼,“不行!要桂花糕!” “现在是春天,我到哪里给你找桂花去?只有白糖糕,十文钱,一文也不许多!” 谢洛城取出锁灵环将蓝衫男子捆了个结实,将犯人交给走过来的沈北亭,不理会小猫妖的叫喊,径自走回楼向寒身边。“要审就趁现在吧,法力被封住了,天亮了他大概不大好受。” 楼向寒点点头。 “审问?”蓝衫男子挣了挣,挣不脱这无形无质的锁灵环气极了叫道:“一介凡人,也敢审问我?” 楼向寒淡淡地看了一眼蓝衫男子,沉声道:“京兆尹府主管长安安危,但凡有过,必要问罪,无论人鬼!” 说完率先回府去。 “带走吧。”谢洛城跟在后边,笑道。“你这小鬼,当真是道行好浅,连京兆尹府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蓝衫男子一愣。“京兆尹府是干什么的?” 沈北亭笑了一笑,道:“长安京兆尹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沟通人鬼,问罪苍生!” “很厉害的哦。”桑迟和沈北亭一起将蓝衫男子往外推。“我都知道呢,你真是孤陋寡闻。”桑迟说着想了想,问沈北亭:“我有用错成语么?” 沈北亭摇摇头,笑道:“用对了。” “哎呀。”桑迟赶忙叫道,“洛城洛城,我又用对了一个成语,白糖糕要十一文钱的!” ****** 注: 铁甲钩就是类似于戴在拳头上的有利刃的一道一道的刀。我原来以为叫做拳刃,后来又以为叫做护甲,后来又以为叫做手刺。但是百度百科告诉我,那叫做铁甲钩。 以下摘自百度百科: 名称:手刺 长度:20厘米 重量:0.1 公斤左右 出现时间:15 ~ 19 世纪 出现地点:中东、近东 所属类别:特殊武器 手刺是以前用于近战的一种武器,一般是钢质或者铜质。在这件武器的底部是四个洞,用于套在除了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根手指上,上面是尖刺,近距离打在人身上伤害很大,属于凶器。 手刺是把末端磨尖的金属条绞成一股后,将中央拗成圆形,再把两端弯成牛角状而成,然后握在手中使用。是流传于尼罗河上游区域的格斗武器,为暗杀者所爱用。 中央部位之所以绞成麻花状,是为了避免使用时打滑,让它能被牢牢握住。 在使用手刺的地区内,有许多像这样的格斗武器存在。例如其中有被人称为“图卡南(turkana)”或是“依莲迦(irenge)”的同类武器,握在手中后会像匕首的利刃从拳缝间露出来。这些武器虽然都是特殊武器,却被大量使用。 易混淆武器: 虎爪:出现在16~18世纪的印度,时间上与手刺重合。有10cm左右,一根金属条旁边有突出的四只锐爪,也有五爪的。虎爪主要由盗贼或暗杀者使用。与手刺一样,同属特殊武器。 骨拳套(hora):出现在BC1~近代的印度,用动物骨头制成,这种造型的拳套在全世界都有,但这种造型的起源恐怕就是这个骨拳套,至少西欧就是。属特殊武器。 铁甲钩(tekkōkagi):出现在江户时代(1630~1868年)的日本,是忍者或专使这项武器的特殊武者所用的兵器。铁甲钩有两个种类:一种是铁钩连在一个铁环上,做成护手形状;另一种是直接握在手中,让钩爪从指缝间伸出。属特殊武器。 第四章:喜-相见欢-04 蓝衫男鬼就被这么一路押回了京兆尹府。 今夜十四,月亮几近团圆。京兆尹府高高飞起的檐角在明净如水的月光下泛着泠泠的冷光,叫人心生畏惧。朱红色的大门,三进的宅子。第一进是审案的大堂,第二进是会客的外宅,最后是众人的居处。 先回到府中的楼向寒换了官服,沈北亭去叫来值夜的衙差,谢洛城和桑迟在公堂之上看着蓝衫男鬼。 公堂也如平常的公堂一样,上头悬着“明镜高悬”的匾额,正对着门口的是高高的案台。案台旁边有小小的书案,那是少尹的座位。两旁是衙差站的位置,谢洛城等三人站着的地方是被衙差、京兆尹围裹着的地方。 桑迟点头道:“这么一站,这么给人围着,确实叫人心头发慌——木雕脸真会吓人!” 谢洛城笑了一笑,正要说话,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过一下子,两排衙役便站在公堂边上。在几声几不可查的脚步声响,楼向寒与沈北亭从后堂出来了,一紫一绯两身官服坐于堂上。 “啪。”楼向寒拍了一下惊堂木,沉声道:“堂下,且报上姓名来。” 蓝衫男鬼看了一眼楼向寒,哼都不哼一声,仰头看着屋顶,只是不说话。 衙差见状,齐声喝道:“大胆!” 楼向寒又问道:“今夜人赃俱获,你且从实招来,为何半夜劫走妙龄少女?” 那蓝衫男子微微扯起嘴角,道:“我不会说的,有本事,你用刑啊。” 官府中人,传言里都是逮到个人先打二十杀威棒的。 楼向寒皱眉,没有继续说话。 “嘻嘻……”桑迟趴在谢洛城肩上低低地笑道,“那小鬼不买木雕脸的帐。” 谢洛城轻轻打了一下小猫妖,训斥道。“小声,别给他听到了。” 也不知那“他”指的是谁。楼向寒心中很想叹口气。 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捣乱呢?幸亏这是半夜,要是白天当众审理,可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谢洛城仿佛知道他心中的话,抬眼一笑。看了一眼楼向寒,挑挑眉,躲在一边继续跟桑迟小声议论道:“这小鬼骨头硬着呢,估计好好久才能撬开他的嘴了。审案子多无趣啊?我们去找薛家小姐好不好?” “薛家小姐?”桑迟疑惑。 “嗯,他们为了保护薛家小姐,把她接过来了,就在京兆尹府里。我们去看看,那位薛家小姐是什么样子,能叫楼大人都出面保护。” “好呀好呀!”桑迟拍手叫道,“我们这就去!” 谢洛城笑了一笑,拉着桑迟就要走,那蓝衫男鬼忽然叫道:“你带薛家小姐来见我!” 这话一落,桑迟先不高兴了。“你是什么鬼啊?叫我们带我们就带?哼,手下败将!” “你!”蓝衫男鬼气结,“若不是被封了大半法力,我岂会败于你这么个小猫妖的手下?” 楼向寒在冷冷道:“就是没封住你的法力,你也找不到那人。” 蓝衫男子转过头,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半夜用幻术将人掠走,过些天又毫发无伤地送回来。不为钱不为色,劫的全是十月初七生的十七岁女孩儿,这还不是找人?”谢洛城笑道,“楼大人可比你猜想中聪明多了。” 蓝衫男子这才知道又上了那谢洛城的当了。什么去找薛家小姐?分明就是故意提起这话题叫他着急的好引他说话的!真真是心急,失了平日里的方寸,又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这才被这文弱凡人骗了又骗! 蓝衫男子恨恨地看了一眼谢洛城,谢洛城抿着嘴嘴角弯成一个狡猾的弧度,分明在说:“就是骗了你又如何?” 真真要气死人了! 沈北亭见这公堂上就要给那两人胡闹得不成样子了,生怕楼向寒脾气一上来了就罚人,忙出声温和劝道:“这位……这位侠客,你这么找如何能找得到?我看你也不是凶恶之徒,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情。你且说说缘由吧,兴许我们能帮到你也不一定。” 沈北亭说着便笑了,诚挚中隐隐带着自负。“这长安城中,恐怕也没多少事是京兆尹府办不成的。” 蓝衫男子微微皱着眉,眼中挣扎之色更甚。一番思索之后,终于说道:“我要找我的妻子。” “你妻子也是鬼么?”桑迟问道,想想又立即改口道,“不对啊,你找的都是人啊。” 蓝衫男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楼向寒见状,问道:“你可有什么线索?” 蓝衫男子说道:“她死于一百三十年前的十月初七。” 桑迟不明白。“这算什么线索?” “我算她六十岁死,今年应该十七岁。”蓝衫男子垂眼说道,“长安是我这个月找的地方。” “这……这算什么线索?”桑迟睁大了眼,“你算她六十岁死?万一她长寿呢?万一她早死呢?万一她不投胎留在阴间呢?万一她是下凡渡劫的神仙现在回天庭去了呢?万一她在某一世犯了天条被打得魂飞魄散了呢?你这样找,还不如在街上抓着女孩子一个个地问:喂,你是不是我娘子啊?” 那男子闻言眼中的神色剧烈浮动,双拳紧紧握起。谢洛城心中不忍,忙地喝道:“桑迟!” 桑迟顿了一顿,忍不住又说道:“而且人转世之前一定要喝孟婆汤的,她没有前世的记忆……” “我知道……”蓝衫男子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去阴间否则就会被抓去投胎……总之,我一定要找她到的!我一定要找到她……” 蓝衫男子重复着这话,神色迷乱。 “我们能找到。”谢洛城大声打断他的喃喃自语,在男子又惊又喜以致不敢相信的眼神里神色凝重地说道:“京兆尹府能够。” 蓝衫男子微微睁眼,抿紧了嘴唇看看在场之人。 谢洛城微微笑着会看他,眼神安稳自信。 桑迟笑着甩甩头发,学着沈北亭的语调说道:“长安京兆尹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沟通人鬼,问罪苍生!出幽入明哦,就是说京兆尹府可以沟通鬼界。” 沈北亭含笑着点点头。 蓝衫男子的目光最后落在楼向寒身上。楼向寒依旧是凛凛然的样子,只是重复了一遍开始审案的那句话:“堂下,且报上姓名来。” 蓝衫男子垂下眼,应道:“在下,秋月夜。” “何种身份?” “孤魂野鬼。” “为何夜闯民宅,掳走妙龄女子?” “为寻我妻。” “于此夜闯劫人之罪,你可是供认不讳了?” “秋月夜认罪。” “好。”楼向寒点头道,“叫他画押。” 沈北亭点点头,拿了供词走了过去,道:“鬼魂画押,必须见血。” 秋月夜也不犹豫,抽出长剑就割了手指按在状纸之上,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帮我找人?” 谢洛城嘻嘻一笑,说道:“骗你的,不帮你找了。我们什么都不会,就是一群装神弄鬼的。” 秋月夜眼睛一下子怒睁起来,随后又松了神色道:“这才是骗我的。能知道以血为媒将鬼困住,岂是泛泛?这位公子看起来精明鬼怪,秋某要听堂上那位大人怎么说。” 楼向寒看了供词,抬头道:“十五日后方知结果。” “就是说我要等上半个月?”秋月夜皱眉。 “你不等也没法子。”谢洛城晃了晃状纸,笑得很是得意。“划了血押,你逃不开这京兆尹府的。再说了,你身上还有我的锁灵环呢。” 秋月夜又要握紧拳头了。沈北亭忙笑着解释道:“幽冥之界不是等闲就能去的,需等月晦子时,放可通入。” “如此……是京兆尹大人说的,秋某愿意等。”秋月夜道,“何况……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不差这一时半刻?你要试一试才知道那明知无望又有希望后,一时一刻一须臾有多难熬。 谢洛城微微地笑,看了一眼楼向寒。 楼向寒温和而无奈地回望着他。 第五章:喜-相见欢-05 十五的夜,月色很好。 京兆尹府后院里,有四个人围着石桌端着酒在赏月。 最左的一人头上戴着一顶小冠,身穿青色袍服,正襟危坐着。眉飞如剑,唇薄如刀。鼻梁挺直,眼睛细长斜飞,好严肃好端正好英朗的一张脸。这是京兆尹楼向寒,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正正经经的。 往右是一个玉色衫子的男子,散着乌黑的长发,几乎就要接近地面了。眉毛细长,眼角微微上挑。面庞白净,鼻梁挺直。也是一张薄唇,却如同敷朱一般鲜艳欲流。这是谢洛城,正拿着一双总带着三分笑意的眼看着楼向寒。 再往右是是个少年,白色的衣衫外头罩着白色的纱衣。一头长发软软的垂在地上,发尾上用杏红色的带子绑着,上头还系着个小小的金色的铃铛。这是桑迟,正跟旁边的人说着话,满脸的神采飞扬,时不时地甩甩长发,惹得小铃铛一阵阵的轻响。 最右边的是个穿着白色襕衫的男子,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巾帽。男子的眉目温润俊朗,眼中含笑而嘴角微弯,一派温文的样子。这是沈北亭,正耐心听着桑迟说话。 半个时辰前,谢洛城抱着一坛子酒从后门进来,后边跟着个大眼睛猫妖小桑迟。将酒坛子放到院子的石桌上,谢洛城提气大叫道:“向寒、北亭,出来喝酒赏月么?” 此时正将将子时,半个时辰前便是亥时中。放到今日,也就是晚上十点多。这个时候,寻常人家早该熄灯歇息了,也只有辛苦劳累的京兆尹还在案头点着灯。谢洛城和桑迟对望一眼,各自跑开了。谢洛城去书房拉楼向寒,桑迟顺着味道去找沈北亭。 最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四个人在院子里喝酒。 “好安静啊。”谢洛城一手把着酒盏,轻声说道,“我听到了虫鸣。” 正是三月十五的夜,南来的风开始有了温暖的气息,却又不至于闷热。庭院里蚊子也少,正是赏月的好时节。草木芬芳,虫声初透——也许是蟋蟀,也许是蝈蝈,也许是纺织娘。 “好圆的月亮啊。”桑迟趴在桌子上,一手枕在下巴下,一手招了招,叫道:“喂,小鬼,你说是不是?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 “不要叫我小鬼。”被称作“小鬼”的秋月夜从屋顶上飘下来——他在屋顶上看这四人好久了。站在四人的石桌前,秋月夜皱眉道:“我一百多岁了。” “哦……”桑迟点点头,随后说道,“我早就满五百岁啦!” “……”秋月夜闭了闭眼,又复睁眼皱眉道,“真有兴致,大半夜的喝酒赏月,也不怕春夜犹寒。” 谢洛城弯眼一笑,道:“有此月色,怕什么春夜犹寒?我们在等桃花。” 沈北亭闻言忍不住一笑,楼向寒放下酒杯,道:“不过是想看看你几时会出现而已。” “等我干什么?”秋月夜不解。 谢洛城眨了一下眼,道:“等你讲故事啊。这不,连酒都备好了,专等着你出现呢。这可是我花了百多文钱打来的,贵着呢。” 原来等着桃花是等着套话,秋月夜越发对这不着边际又爱胡闹的术士不知如何是好了。幸好楼向寒及时开口道:“不清楚缘由,我等轻易不能帮你找人。” “就是就是。”桑迟接口道,“万一你找你妻子是为了打她,哎呀,那可怎么办!” 秋月夜嘴一抿心中微怒,沈北亭便笑道:“桑迟不懂礼数,还秋侠士莫怪。还请坐下,同饮一杯。” 秋月夜只能坐下。 谢洛城扯扯桑迟的衣袖,桑迟立刻端起酒给他斟了一杯。秋月夜笑了一笑,仰头看了一下天空的圆月,说道:“我与夜啼初次相遇,也是在一个月圆之夜。” “那时是上元夜,我从北疆回江南,路过齐州的时候遇到一个小乞儿在为娘亲乞讨汤圆。我看他可怜,心中一时豪气起来了,便说要给他买汤圆。结果到了汤圆铺才发现身上的钱没了。” “居然没钱?”桑迟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那你去抢了还是偷了?” 秋月夜摇摇头,“我把剑给了汤圆铺的老板,说要换三碗汤圆。” “哈哈!”谢洛城笑了,“若我是那老板,必定不卖给你。” “那老板的确不卖给我。”秋月夜皱眉不解,“但是我那剑是百年难得的宝剑,他为何不要?” 谢洛城笑道:“他可不认的什么宝剑不宝剑的,你还不如将那剑拿去当铺,至少还有人能识得它的价钱。” 秋月夜点头。“那老板也是这么说的。” 楼向寒拿起酒壶给谢洛城和自己斟了一杯,问道:“随后,夫人便帮你买了汤圆?” “不错。”秋月夜端起酒杯,杯中隐隐约约有自己的影子,满脸的落拓。唉,当年也是这么个落拓的剑士,怎么就那么幸运遇到了她呢? “她在铺子的一角叫住了我,拔了头上的金钗给老板,装了三碗汤圆给我。我道金钗贵重,不能无故受之。她却说金钗不过是身外之物,剑却是侠士保命的东西,不能相提并论。我听了觉得不错,便收下了汤圆。挂念着小乞儿的娘亲,我接了汤圆便走了。临走时对她说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找我。” “唉唉……”谢洛城叹息着摇头,“木头啊木头,人家小姐都慧眼识英雄、金钗酬知己了,你怎么连姓名也不报一下就走?还说什么将来有用得着的地方如何如何,人家小姐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么找你?你好歹也叫了‘秋月夜’这么个风流无限的名字,怎么跟楼向寒楼木头一样不谙风情呢?” 楼向寒将杯盏往右边推了推,抿紧唇示意秋月夜继续往下说。谢洛城毫不客气地接了酒盏,接着说道:“我猜,是那位小姐先说的名字。” 秋月夜微微一愣,道:“不错。我才走出铺子,便听到她在后边叫我。”他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就抬头看了夜空里的圆月,语气里不知是缱绻的柔情多一点,还是痛惜的回忆多一点。 “她那时的样子,我永远也忘不掉。她站在满街的花灯旁边,一双眼黑漆漆的,原本里头满是焦急。等看到我回头,便垂下头,双手绞着手帕,轻轻地说:‘我叫邬夜啼’。我当时……我当时心头砰的一跳,脸都热起来了,愣在那里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见我不说话,又说道:‘我家住在月桂巷,门前有棵大桂树的那家就是了’。说完头就更低了,不知道是花灯的颜色还是什么,总觉得她的耳朵都在发红。我心里乱糟糟的,只回道:‘我叫秋月夜。’随后便牵着小乞儿匆匆地走了。” “唉……”谢洛城和沈北亭同时叹气,楼向寒在谢洛城嘴唇微启时便将酒壶递了过去,看向秋月夜道:“想必你后来去找你夫人了?” 秋月夜一口饮尽了杯中酒,扯扯嘴角,低声道:“去了。却还不如不去呢,若是不去……唉,不去也不行啊。” “我去找她时,距我们初逢已过了半年。我照她说的去了那巷子找到了那户人家,却发现那人家给官府封了。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的父亲身为太守却贪污受贿,半年前便被抄了家。男丁都流放了,女眷都被卖到了青楼。我心里着急得不得了,到处去找,终于赶在她挂牌的那晚上找到了她,将她从青楼里救了出来。” “哎呀,是英雄救美的故事呀!”桑迟听得入神,连酒也忘了,双手撑着下巴,睁着一双大眼睛问道。“然后你们就成亲了么?” 秋月夜点点头。 “我问她还有没有亲人要救,她说父母都病死在狱中,只剩她一个了。她坐在我的马上,靠在我怀里轻轻地哭。我心头痛得好似要裂开一样,当时便生了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念头。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她点点头,我便将她带回我的家乡。我们便在那个小小的江南水镇成了亲安了家。” 秋月夜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有好一下子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楼谢沈三人也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虫鸣四处,风过柳梢。 桑迟看看谢洛城,再看看沈北亭,两人眼里都有叹息。偷偷瞄一眼楼向寒,连楼向寒的眼里都有些明了的喟叹。于是,桑迟也有些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英雄救美的传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才子佳人拜堂成亲之后的事,说书人从来都不会说的。大概是,英雄会白头拿不动剑,美人会迟暮簪不了花。才子佳人,也会在柴米油盐里渐渐消减了温软缠绵,相互默默然。 年年岁岁都会有上元夜,但是再多的岁岁年年,却也找不到灯火阑珊处,那斜拔金钗酬知己的太守小姐了。 桑迟扁扁嘴。 好悲伤呀。 抬头,只见明月遥遥。 只有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似变却未曾变。 第六章:喜-相见欢-06 秋月夜望了好一会儿月亮,才发现众人都不说话,笑了笑,道:“看来都猜到了啊。” 他低下头,伸手给自己的斟了杯酒,一口饮尽了,继续说道: “最初的半年,我们还是过得很好的。我们一起给院子围上木篱笆,在木篱笆下边中青藤,等待来年青藤开花,一起读诗词集……是真真的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可是我终究放不下我的江湖,江湖上的朋友也频频送来书信,希望我继续去行侠仗义。我放心不下夜啼,同样也放心不下江湖。如果只能二选其一,我自然是要夜啼,可那时的我,并不认为这是二选一的抉择。” 谢洛城接口道:“然后你的妻子就看出你的犹豫了,叫你去继续你的江湖了?” “对。”秋月夜道,“夜啼她真的很聪明很懂得我。她在上元夜取出我藏在箱子里的长剑,跟我说,她喜欢的是那个为了小乞儿不惜当剑的秋月夜,她不想成为我的束缚。我心中感动,心想,看,这就是我的夜啼,她懂得我的江湖。然后我便与她约定,我每年春末夏初离开,秋末冬初回来。每年的冬天,每年的除夕与上元,我都陪她一起过。” “我就这样在春天过去的时候离开了,去大漠去南疆去西域去东海,去惩奸除恶去行侠仗义。哈哈……”秋月夜笑了一声,摇摇头道,“现在你们也许不知道,但是百多年前,雪衣剑客秋月夜可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说是仁义无双都不为过。哈哈……仁义无双啊仁义无双,我当时怎么没想要个情义无双的名号呢?我怎么就只顾着仁义忘了情义呢?秋月夜啊秋月夜,你真真是……” 他边说边笑边摇头,眼睛一闭眼角便滑下泪来,看得桑迟心惊胆战的,颤颤地问:“喂,小鬼,你……你没事吧?” 这样子像是要疯了一样。 “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好得很!”秋月夜笑道,“也是这样的月夜啊,我那天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夜。我推开院门,木篱笆上我种的青藤已经枯萎了,上一封信她还说‘夏日渐来,淡木篱上藤攀叶茂,竟开了青花数朵。’我走进房中,远远地就看到她伏在书案上,连炉火也未曾点。我还以为她看书累了在睡觉了,心里还怪她怎么不知道加件衣服。摸摸她的脸,冷冰冰僵硬硬的,我还当她冻得厉害,抱她回床要给她放到被子里捂一捂。你们猜,你们猜她怎么了?你们猜她怎么了!” 秋月夜不等众人回答便捂着眼睛笑道:“她死了!她死了!我在江湖里正功成名就的时候,我的妻子死在了家中!她得了伤寒,却没人照料,死了已经半月了,要不是天太冷,我回来时,看到的怕就是……就是森森的一具白骨了!半月前……我当时……我当时在南疆,我与人在围攻危害南疆的大巫!我将为害一方的恶霸杀了,却不知道我的妻子在孤冷的深秋寒夜病死了!” 秋月夜捂紧了眼,脸上却满是泪水,声音里满是哽咽。桑迟抖着嗓子轻声安慰道:“不怪你啊,你看你都九个月没回家了,她一定是你不在的时候生病,你又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连她病了都不知道!我叫她一个人守过三个季节九个月,都不想想她一个弱女子等在家里,若是病了伤了怎么办?若是遇到强盗恶贼怎么办?若是被人欺负怎么办?我……她一定恨死我了,所以她不让我找到……我找了她一百三十二年,她都不肯见我……” 秋月夜嘶声暗哑道:“夜啼,夜啼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是不是伤心透了?夜啼你在哪里?我找了这么久,夜啼你到底在哪里?我好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好想说我真的很的很喜欢你了!夜啼,我是不是……我是不是再也找不到你了?” “喂……”桑迟还从未见过男子也能哭成这样子的,心中又是尴尬又是可怜,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却不料秋月夜身上鬼气与真气缭绕激荡,一下子就讲坛弹开了去。 “哎呀……” “小心!”沈北亭伸手将他揽住。“伤到没有?” 桑迟摇摇头,眼睛看向秋月夜。秋月夜的真气乱窜,衣衫头发皆无风自动,猎猎而飞。他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什么,神色渐渐疯狂。谢洛城觉得不对劲,正想用法术定住他,秋月夜却忽然大叫一声,一掌拍向石桌。他现下又急又愤又伤又痛又悔恨难当,这一掌几乎含着所有的功力,这小小的石桌如何受得起?登时就碎了。 “小心!”楼向寒与沈北亭同时低喝道,一手扣腰一手穿过腿弯,将谢洛城抱在怀里向屋檐处迅速退去。几乎就是楼向寒退开的同时,散碎的石屑向四周激射而出,近旁的几竿修竹“啪啪”应声而断。 谢洛城一颤——这样的力道,若是扎在身上恐怕要出一个血窟窿了。秋月夜心中,还不知要比戳出满身血窟窿痛多少才是! 楼向寒察觉他的颤抖,手上更紧了一分力道,低头问道。“怎么样?” “没事。”谢洛城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摇摇头示意他放自己下来。楼向寒会意,将他自怀中放下。两人一同转头,屋檐的那边,沈北亭怀里抱着的白猫正一个跃起跳上他的肩膀。 楼、谢二人松了口气,抬头看向半空。秋月夜借着这一掌之力跃起,身法迅疾地在半空中来回穿梭,一掌一掌打在虚空里。 “他嘴里在念着什么?”二人正望着,沈北亭走了过来,桑迟跳到谢洛城的肩上,睁圆了眼睛问道。 他这么一说,谢洛城才察觉到,夹在在呼呼的掌风声里的,还有秋月夜的声音。凝神细听,却是这样一段话: “……别来日久,君依旧安好否?” “……庭中手植之梧桐,亦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虽是深秋,白日仍时鸣知了……” “……有草木摇落为霜,侵妾旧袍。屋旁枫木红叶低窗,黄花之香深巷犹可嗅闻,真真秋色已深。念君于千山之外,风肃雨萧,需知添衣增食之事,莫要贪行路错过前头,又夜宿荒原,受那荒月冷饭之苦……” “……待君归日……” “应该是他妻子写给他的书信。”谢洛城说道,心中一叹,忆起旧事,不由自主就往楼向寒身边靠了靠。 桑迟看他与楼向寒肩挨着肩,心中一个寒战就跳回了沈北亭的肩上,歪了歪头,说道:“他不会自己把自己杀了吧?” “不会的。”沈北亭拍拍桑迟的头,转头看楼向寒,问道:“向寒,要不要将他制住?” 楼向寒摇摇头,“随他吧,他既然还知道飞到空中,便不会伤人损物。” “嗯,所以,现在酒也没有了,月亮也赏不成了,我们也各自去歇息吧。”谢洛城打了个呵欠,拉着楼向寒的袖子边走边道。“今晚我们住京兆尹府,桑迟你跟北亭一个屋子。” “哎?为什么?”桑迟尾巴一竖就生气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一个房间要和木雕脸睡?你不怕他打你吗?” “比起被他打,我更加担心你半夜磨牙流口水踢被子踢人。”谢洛城和楼向寒的身影渐渐远去,留下一段隐隐约约的话。“当嬷嬷这种事,还是北亭比较擅长……” “不讲义气!”桑迟咬牙,喉咙里呜呜地响,“嫌弃我!” “好了好了……”沈北亭将他从肩上抱到怀里,伸手抚了抚他的毛,温和地安慰道。“洛城有话要对向寒说呢,你别去打扰。” “哼!”桑迟再哼了一声,仰头望着沈北亭,眼里却有些犹豫。“我睡觉会磨牙会流口水会踢被子还会踢人,你不嫌弃我么?” 沈北亭边走边笑道:“不会,我不嫌弃你。” “沈北亭你可比洛城好多啦。”桑陌看看天上发狂了的秋月夜,很认真地说,“你既然对我这么好,我也会对你好,不会等到你也像小鬼一样等人不见了才后悔发疯。嗯……” 猫妖低头沉思了一下,抬头看着沈北亭道:“那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就保持原形吧。” 沈北亭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这便各自去睡了。 这便结束了。 这一场桃花般的设计便这么落下帷幕了。 一坛子酒换来一个故事,一段悲伤换来一份安心,到底值不值得呢?为了确认秋月夜目的的好坏,就生生地将人的伤口刨开。 这么做是不是有失道义呢? 子时将过的时候,谢洛城仰躺在床上,闭目冥想。 心中正微微的有些烦乱,窗外一声哀痛的长啸刺破沉沉的夜色,在京兆尹府的半空里响起。 是秋月夜。 秋月夜,秋夜月。秋月夜,词牌名,双调三十六字,前阕三平韵,后阕两仄韵、两平韵。 又名……乌夜啼。 谢洛城终于忍不住翻身靠向旁边的人,低声问道:“端己,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这么做,对秋月夜来说未免残忍。” 楼向寒将他抱住,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应道:“能寻觅百年而不放弃,秋月夜不会这么容易就崩溃的。何况,他恐怕也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将心中的悔恨伤痛宣泄出来。” 谢洛城默默然,往他怀里更深处挨了挨,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许久,才说道:“我想起从前了。端己,我一定要帮他,你明天上朝帮我问一下阴阳紫玦。” “好。”楼向寒顺了顺他的长发,低声道:“夜深了,先睡吧。” 不要多想啊,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们不是好好的么? 第七章:喜-相见欢-07 这一日的朝堂上,皇上跟前的大内总管全宫羽尖声道: “圣上龙体有违,今日罢朝。诸位大人,请回吧。” 此言一出,殿堂上的众臣议论纷纷。 “又罢朝?这是一个月里头的第几次了啊?” “全公公,皇上到底如何了?宣太医了不曾?” “唉……皇上这几年……这可如何是好!” 正说着,忽然有人一声清咳,只把百官吓得心中一颤。只见百官上头有个紫袍玉带的男子冷面沉喝道:“还不散去?” 此人面容棱角分明,眉目之间森冷如刀光。他声音低沉威严,只叫百官噤若寒蝉。 站在中间的楼向寒眉头一皱,正要说话,一旁的官员忙拉住他,低声劝阻道:“楼大人,别多话!上次被罚闭门思过半月还不够教训么?您为着自己的性命着想吧,别再惹太尉大人了!老虎嘴里拔牙的事,也是能做的么!” 楼向寒顿了顿,点点头不再说话,随着百官就要走出金殿。正要跨出门口的时候,身后一声喝止,道:“京兆尹留步。” 经过身边的官员同情地望了一眼楼向寒,快步走得远远的。 唉,不怪他啊,是这人他真的惹不起啊。 这此人姓庾名维扬,是个看上去三十六七实则二十五六的年轻才俊。先皇驾崩之时,当今圣上才四岁,登基后的十几年里都是太后在把持朝政。五年前太后也山陵崩了,圣上才得以亲政。圣上亲政之后,为了打击外戚而重用新进官员,其中最重要的一招便是将瘐维扬提为太尉。结果便是外戚除掉了,朝政却又多由太尉把持。这太尉名义上说着是主管军务,却是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说是司马昭之心也不为过。满朝文武,不去攀附已经算是清正了,谁敢得罪? 可惜这太尉找的却是个木雕的楼向寒,只见楼向寒停下脚步,转身问道:“太尉何事?” 瘐维扬皱皱眉,道:“长安城中女子被掠一案如何了?为何久久不破?” 楼向寒道:“疑犯已抓住,不必担忧。” 瘐维扬又道:“既已抓住疑犯,为何还不结案?” 楼向寒道:“疑犯非人,其中另有隐情,不可草草结案。” “你……”瘐维扬皱眉。 楼向寒拱了拱手,道:“府中有事,先行离去了。”说完也不理会太尉,径自出门去了。 出了金殿,正走到承天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道:“楼大人留步!” 楼向寒停步转身,只见远远地跑来一个穿着赭色圆领袍的小内侍,边跑边叫边伸手扶着头上的纱帽,停在楼向寒前边气喘吁吁地说道:“楼大人……皇上……皇上召见。” 楼向寒点点头,停了一下等小内侍喘匀了气,才道:“引路吧。” 小内侍点点头,一路默不作声地将楼向寒引到太液池边。花木掩映的亭子里,一个年轻的男子正与太尉瘐维扬对坐着,边下棋边说着话。 那男子戴着高高的长冠,穿着黑色绣纹的袍服。面容俊美无双,若是女子,便是倾国倾城之名也能当了。只是下巴稍显尖锐,唇色淡红,一张脸也白得有些过分,看着便知是久病之人。察觉有人来,那男子微微抬眼瞥了一眼,又笑着对瘐维扬说了句什么。 那一双眼却如同含了天地之间珍宝物华的俊秀灵气一般,沈北亭第一眼看到便脱口而出道:“美人微笑转星眸。” 谢洛城却说:“什么‘美人微笑转星眸’,便是将诗词里头所有的句子都找出来,只怕也形容不了万一。” 还有一句,却是背着众人悄悄跟自己说的。 “男生女相,风华无双。手握至高无上之权,身受天下无二之孤。若亦是才华惊世、心有乾坤,必遭天妒。” 楼向寒心中一叹,上前行礼道:“见过吾皇,吾皇万岁。” 那病弱的男子微笑着抬了抬手,温和道:“向寒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这便是当今圣上。四岁登基,十八岁亲政,晏昭明今年,也不过将将要二十三岁。比起瘐维扬,还要小上三岁。 “叫你过来也不为别的,只想听听长安城中那件案子如何了。”晏昭明等楼向寒坐下,便笑道,“原本想叫维扬帮问问的,结果……” 晏昭明眼眸一转,满眼的笑意,抿抿嘴角道:“京兆尹大人不买太尉大人的帐呀。” 瘐维扬面色一僵,脸色更加冰冷,低头自顾自地下期去了,不再理会众人。 楼向寒脸上却没别的神色,依旧是无喜无悲面无表情,应道:“回皇上,案子的疑犯已抓住了。只是此案尚有隐情,还需过些时日方可结案。” 晏昭明点点头,又问道:“维扬道,你曾说疑犯非人,这却是怎么回事?” 楼向寒应道:“回皇上,疑犯确实非人,是府中的术士抓住的。” 晏昭明再点点头,不再多问,只道:“如此,还是尽早结案。近来家中有适龄女儿的朝臣频频上书,将朕烦得……唉!” “臣自有分寸,吾皇不必担忧。”楼向寒问道,“吾皇龙体……” “不碍事。”晏昭明笑道,“不过是近来无事,不想去听那群老夫子念念叨叨而已。” “无论如何,吾皇要以龙体为重。”楼向寒起身,躬身道,“臣受人所托,求吾皇一件东西。” “受人所托?”晏昭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是洛城?说说,他又要什么?” 楼向寒脸上有一丝丝的不自然,拜道:“回吾皇,是阴阳紫玦。” “原来是此物,难怪你说疑犯非人,另有隐情。”晏昭明点点头,唤道。“宫羽。” 一旁侍立的全宫羽躬身应道:“奴才在。” “取了阴阳紫玦送到京兆尹府中去。” “奴才遵命。” “这下子没什么别的事了吧?”一直自己对弈的瘐维扬忽然冷冷地说道,“没事就走吧!” 晏昭明闻言对楼向寒笑了笑,温和而无奈地说道:“向寒,退了吧。” 楼向寒微微皱眉,看了一眼瘐维扬,行了礼道:“臣告退。” 他也不过是太尉,居然敢在御前这么说话。换做别的皇帝,恐怕早就被斩下脑袋来了。楼向寒在心中想着那些纠纠葛葛,心中不禁一叹,回府去了。 京兆尹府中,谢洛城与桑迟正和秋月夜坐在屋顶上聊天呢,什么“为什么你是鬼却不惧阳光”之类的。谢洛城眼角一瞥看到楼向寒回来了,忙飞身跃下,问道:“如何?” 正说着,外头一声轻笑,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道:“谢公子,您这又是在管哪家的闲事呢?” 谢洛城的视线越过楼向寒,看到来人那一身朱红色的圆领衫便笑了。“全公公执掌内廷事务还嫌不够么?连京兆尹府的事也要插手?” 全宫羽也是白面红唇的美人儿,那一张红唇也是嘴角微微上翘,却因为身为宦官而不同于谢洛城的清雅温煦,生生地带着三分雌雄莫辩的媚意。 “公子说哪里的话呢?咱家不过是帮吾皇问一问罢了。楼大人在御前,可是一个字都没多说呢。谢公子呀,您这家教实在是……” “是如何?总归没有宫里那位厉害。”谢洛城挑挑眉,“东西呢?交出来快些回去吧,顺便把药给带走。” 全宫羽笑了笑,示意随侍将端着的盒子交给谢洛城。楼向寒手一伸接了过来,谢洛城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瓷瓶子抛给全宫羽,道:“东西拿走!” 说完再不看全宫羽一眼,足尖一点又飞到了屋顶上,继续与桑迟秋月夜说笑去了。 全宫羽也不以为意,躬躬身道:“楼大人,如此,咱家也告辞了。” 楼向寒点点头,道:“公公慢走。” 全宫羽看了一眼屋顶,再笑了一笑,甩了甩手上的拂尘,带着随侍走了。 第八章:喜-相见欢-08 四月初一,月晦,子夜,阴气大盛。 京兆尹府的后院中央摆着一张香案,案上香烛果品左右陈列,当中一块紫色的半圆形玉石。谢洛城白衣散发站在廊下,缓声道:“秋月夜,你且想想见着你妻子该说什么吧。” 秋月夜微微一愣,禁不住就紧张起来,只能不断地控制着让呼吸均匀一点。 “六界自有所在,轻易不可出入。通幽之术一旦施展,除我与秋月夜之外,其余之人不可出声。”谢洛城走到香案之前,沉声道:“此刻起,诸位噤声。” 楼向寒微微向前一步,站在了众人之前。手一挥,下人们便将所有的灯都熄灭掉。整个院子黑蒙蒙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洛城沉眉闭目,双手抬起拈了个诀,口中低低地诵起了咒语。伴着口中的咒语,有光渐渐在他的指尖萦绕开了。谢洛城口中的咒语越念越急,光芒便越来越盛。最后,那光芒几乎照亮了整个院子。 秋月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不由得惊讶。转头看去,桑迟也是一脸的惊讶好奇,甚至沈北亭也微微张大了嘴。只有楼向寒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里只是一片凝重认真。 再转头,只见谢洛城神情肃穆,手指微动,结了个内狮子印,沉声道:“上承天命,下启地府。出幽入明,何者非我!” 话语才才落下,他指尖的光亮便一缕缕飞出,在香案前方的虚空中聚合,凝成了一条光线。未几,一个声音冷冷地从虚空里传出来,道:“何方何物造访鬼界?” 谢洛城应道:“人间天子驾下术士,京兆尹府中幽明子谢洛城,欲拜见鬼君。” 那声音道:“原来是人间京兆尹府的幽明子,可带了信物不成?” 谢洛城左手一挥,香案上的紫色玉玦便缓缓升起,悬浮在他张开的右手掌心之上。“信物在此,烦请查验。” 光线忽然张开,就像有斧子从中间劈开了一道门一样。门中走出一个白衣散发手持哭丧棒的年轻男子,手腕一转一块紫色玉玦便漂浮而来,与谢洛城手中的恰好组成一个玉环。 “果然是阴阳紫玦。”那白衣男子点点头,道,“不知幽明子此番是为了何事而来?” 谢洛城笑了笑,将阴阳紫玦收了回来,指了指那头的秋月夜道:“此前长安城中有游魂作祟,在下不才,将他抓了起来。问清缘由后才知这游魂有心愿未了,在下担心贸贸然交予鬼界,这游魂恐怕还是要费尽心机再来闹一通。故而想请鬼界帮个忙,查一查他所寻找之人的下落。” “原来如此。”白衣鬼差点点头,眉头微皱道。“此事需翻阅生死薄,在下一介小小的门差,不敢有所决断。还请幽明子稍等片刻,在下前去通报一声,请鬼君决断。” 谢洛城抱抱拳,道:“有劳了。” 白衣鬼差道了声“幽明子言重”便退回了门中,光亮又紧闭成一线,仿佛从未分开。 谢洛城松了口气,道:“好了,暂时可以说话了。” “洛城,你这是要去鬼界吗?”桑迟第一个问道,不等谢洛城回答又说道。“我也想去,我也想知道小鬼的娘子怎么样了。” 谢洛城点点头,忽然一扬手两道符咒飞出,一下子贴在桑迟与沈北亭身上,随即又不见了,只剩符纸上的朱砂印画在两人的胸前。桑迟张大了嘴想要惊叫,却发觉发不出声音。 “带你去阴间玩一回,北亭也去长长见识。”谢洛城轻轻淡淡地理了理袖子,“只是你们一旦出声就会被发现,届时当有性命之忧,所以才将你们禁言了。” 难道不带木雕脸去?桑迟无声地笑开了眉眼。 “向寒当然也去,只是如果知道不能说话,他就是给挠痒痒也不会出声的。”谢洛城看了一眼桑迟,说道。“向寒不像你,他可不会害死我。” 桑迟眉毛一竖就要扑上去抓住谢洛城,才动了动就被楼向寒一掌挡住了。桑迟被楼向寒脸上冰冷的神色吓住不敢动,正委屈了眉乖乖回到沈北亭身边,那光门又开了。 “回幽明子,鬼君道幽明子远道而来,理应好生招待,只是最近鬼界多事,鬼君分身乏术。诸位尽管随在下去见阎王,阎王必尽心尽力,寻人之事,幽明子大可放心。” 谢洛城拱手道:“鬼君真真是折煞在下了,还请大人带路。” 白衣鬼差回了个礼,道:“二位随在下来。” 谢洛城点点头,道了声“走吧。”便走进了那门中。 秋月夜立即跟了上去。 桑迟、沈北亭同时望着楼向寒,楼向寒微微颔首,走在了谢洛城半步之远的身后。沈北亭见状,拉了拉桑迟的袖子,跟在了楼向寒身后。 穿过光门的时候桑迟忍不住往后看了看,那门在他身后紧闭成一条线,就和先前在外头看的一样。再抬头正视前方,前边却是黑漆漆的一条道路。 很奇怪的感觉,看得到路,看得到身边的沈北亭和前边的楼向寒秋月夜谢洛城,但是路两旁有什么东西,却看不见。 这就是鬼界啊,阴沉沉的。桑迟打了个冷战,往沈北亭那里挨了挨。 几人沿着道路走了不久便看到了一道城门,穿过城墙,来到了一座宫殿之前。白衣鬼差通报了一声将众人带到了宫殿之中,高大的宫殿里,一个黑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站着。看到众人进来,便迎了上来,拱了拱手道:“幽明子。” 谢洛城回礼道:“见过秦广王。” 秦广王道:“适才接到鬼君之命,道幽明子自人间来,不知有何事是小王能帮上一二的?” “此事还非秦广王不可。”谢洛城笑道,指了指秋月道,“在下日前办了个案子,抓了个百年游魂。因担心此百年游魂心愿未了,再逃到人间作恶。又怜悯其心可怜其情可赞,特特来跟秦广王讨个人情,查一查这百年游魂之妻现如今在何方。” 秦广王被他一口一个“百年游魂”说得背心冒汗,忙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待小王查一查生死薄便可。来人,将生死薄取来。” 一旁的小鬼差应了声,片刻之间便将装着生死薄的木匣取了来。秦广王念咒打开木匣,问道:“不知这游魂之妻死于何年何月何日,姓甚名谁死于何处?” 秋月夜答道:“内子名叫邬夜啼,死于一百三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七,在江州青梅镇。” 秦广王点点头,道:“稍等。”而后低头翻起了生死薄。 秋月夜的心忽然就急速地跳动了起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却觉得漫长得比那寻觅的百年还要难熬。 那百年总还是带着希望在寻找,即便漫无目的,还是能骗自己夜啼还活着。现在却是生死已判,要么是见着,要么便是绝望。 “奇怪……”秦广王忽然皱眉道,“奇怪奇怪……” 秋月夜的嘴唇动了动,都没法说话,还是谢洛城帮他问道:“何事奇怪?” 秦广王道:“此女子在生死薄上的最后一次记载是在一百三十七年前,往后便没有。人间难道有了长生之术,或是有人在逆天命改劫数么?” 逆天命、改劫数?秋月夜心头一凉。他虽是游魂。却也知道这是犯了六界天道,要打散魂魄的大罪。 谢洛城眉头皱了皱,轻轻地做了个手势。楼向寒会意地站在秋月夜身后,无声无息地拍了拍秋月夜的肩头,示意他先冷静。 谢洛城略一沉吟,问道:“此女子拘魂来时可犯了罪业?当时的判定是转生亦或是转往孽镜台?” 秦广王看了看生死薄,道:“此女子一生积德,应往第十殿投入轮回,下一世是个富贵人家,一生夫妻恩爱家庭美满。” 谢洛城点点头,抱拳道:“烦请秦广王传个书简与轮转王,恐怕此女子之魂魄……” 他留下话尾不讲,意思却一清二楚。人间有人间的律法,鬼界有鬼界的规矩。遗漏死人魂魄于人间百多年,叫人间亲自抓来交还已是不该。现下还查出这么个魂魄不入炼狱不入轮回。此事若是给鬼君知晓,还不知要怎么罚呢! 秦广王冷汗涔涔,点头道:“小王现在也是无事,便亲自带二位前往吧。幽明子请随小王来,这边请。” 俗语说“十殿阎罗”,秦广王是第一殿,掌幽冥吉凶、判定善恶。而轮回王在第十殿,主轮回转生之事。两殿之间隔着大大小小八个炼狱,若是用走恐怕十天也走不完。好在有咒符之门可走,不过片刻,一行人便来到了第十殿。 轮转王想是早得到了消息,立在殿门口等着。看到谢洛城等人便笑着迎了上来,道:“幽明子,在下轮转王。” “见过轮转王。”谢洛城躬身行礼。 “多礼多礼。”轮转王忙忙回了礼,笑道。“幽明子所寻之人,小王已吩咐下去了,请随小王来。” 秋月夜闻言身子猛地一震,哑着声音问道:“她……她还活着?不对,她还在?” 轮转王点点头,道:“请。” 谢洛城让开一步,秋月夜紧紧地跟着轮转王往前走。 穿过轮转殿,是开满了彼岸花的忘川河。忘川河上有金银玉石木五座奈何桥。黑发黑袍的年轻女子端坐于奈何桥头的忘台上,一碗一碗地分派着孟婆汤。 “孟婆。” 黑发黑袍的女子站起身应道:“轮转王,秦广王,幽明子。” 秦广王还未来得及开口,秋月夜便冲上前问道:“她呢?” “她?”孟婆微微一愣,转而笑道。“一百三十七年,总算来了。” 尊号为“婆”的年轻女子伸出雪白纤长的手指往忘川河畔一指,道:“她在那里,三生石上。” 秋月夜转身一望,忘台脚下,忘川河畔,血红的彼岸花如红莲业火一般怒放。那熊熊的火焰中间,一块三尺见方的石台孤孤的立着。雪白的石台上落满了彼岸花血红的花瓣,而那个纤细窈窕的女子就站在那花瓣之上,仰头呆呆地望着忘台上的众人。 秋月夜喉头一哽,名字还未叫出来,眼泪已经落下了。 第九章:喜-相见欢-09 台上他满目泪水,台下她痴痴仰望。 阴冷的风卷起鲜红的彼岸花瓣,台上台下两断肠。 谢洛城心中一叹,不由得动了动手指。楼向寒依旧不能说话,气息都是小心翼翼的,却伸过手来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谢洛城的。 谢洛城心中一软,轻轻地催促道:“秋月夜,还不下去?” 秋月夜猛地惊醒,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落在三生石上,用力抱住了邬夜啼,抖着声音叫道:“夜……夜啼……” “夜啼,对不起……叫你等了这么久。我没有抛下你不管,我只是一直在人间找你,我以为你投胎了……夜啼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从前是我错了,是我不懂得珍惜,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夜啼,夜啼?” 秋月夜忽然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这身子如此僵硬冰凉?为什么夜啼一点也不动弹?为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 “夜啼,你怎么了?”秋月夜微微放开怀中人,却发现邬夜啼表情呆滞,身体僵硬,保持着那个呆呆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像一座石雕,不似活物。 “夜啼,夜啼你怎么了?”秋月夜摇了摇妻子的肩膀,低声叫道,“夜啼我是秋郎,我是你的秋郎,你不认得我了么?夜啼,夜啼!” 然而,无论他怎么摇,邬夜啼只是呆呆地仰着头,望着忘台。 “怎么回事?”秋月夜眼眸一冷,转头向忘台上怒喝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我们并未做什么。”孟婆双手拢在袖中,站在忘台边缘清清淡淡地说。“是她自己做了什么。” 秋月夜的心几刻之内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惊,杂乱如怒火肆虐过的荒原。冷眉一拧,谢洛城才在心中暗叫了声不好,他便一手搂紧了邬夜啼的腰肢,一手“锵”的一声抽出长剑刺向孟婆。 什么阎王孟婆天尊地灵,他只想知道他的夜啼怎么了! “你胡说!夜啼那么聪慧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自己把自己变成这样?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快快将她变回来!” “哼,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孟婆手一挥,“当”的一声将长剑荡开,直将秋月夜震得连退了好几步。“本尊神说过了,此女子乃是自作自受,与鬼神何干?” “你……”秋月夜急红了眼提着剑又要往上冲。 “慢着!”谢洛城拦住他,转头问道,“孟婆此话怎讲?” 孟婆瞥了一眼谢洛城,点头道:“这才像是客人该说的话,鬼界虽不如天界尊贵无双,却也不是等闲之人便能放肆的地方!” 顿了顿,孟婆才道:“此女子乃是一百三十七年前由鬼差押来投胎的,饮过孟婆汤之后,可走金桥转生。” 忘川之上奈何桥有金银玉石木五座,乃是按照来生富贵而定的。走金桥投胎之人,来世必定富贵无匹。 “一介孤女,又是病死的,来生得此富贵荣华,多少人求之不得。谁料想这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喝下孟婆汤去投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要本尊神留她在阴间等待她的夫君。本尊神看她可怜,便告诉她,想留在阴间,办法不是没有,但阴间比不其他五界,乃是最最公平之地。她若是想要一件东西,便要拿另一件东西来换。” 秋月夜闻言不由得紧张道:“要拿什么东西来换?” 孟婆悠悠道:“她若是想要留在阴间等待,那便跳入忘川之中。受过忘川水之魂魄,永生永世不可转生。” “一派胡言!”秋月夜怒道,“如你所言,夜啼便是在这奈何桥上等我,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模样!” “死魂慎言!”孟婆脸上的表情如这沉沉的阴间般森冷肃穆,“你可知本尊神可不必支会鬼君便能叫你魂飞魄散?” “哈哈!”秋月夜仰头笑了一声,搂紧了邬夜啼,道。“我本就是死人,夜啼又成了这样子。若是夜啼不能转生,我又何必在乎是不是魂飞魄散!” “勇气可嘉,其情可赞。”孟婆点点头,“本尊神倒是有几分欣赏你,出言无状之罪,便赦免了吧。” “此女子会落到如今的样子,不过是因为她太过心急,未曾听完本尊神的话便跳入忘川之中。忘川水乃是六界怨魂之泪,便是本尊神也不敢轻易触碰,何况她一介凡人之魂?待本尊神救起,她三魂七魄中的两魂四魄已被忘川水中怨魂吞掉了。” 秋月夜的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道:“所以……所以她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现在这样?哼……当真是凡人无知。”孟婆微微冷笑,“缺了两魂四魄,焉能如此?你当庆幸此女子意志非凡,生生召回了四魄一魂,否则你今日恐怕见都见不到形体!现如今她不过是缺少一命魂而已。” 秋月夜问道:“那她的命魂呢?” 孟婆颇为不屑地看了一眼秋月夜。“命魂主人之心智记忆,乃是灵慧之根本,最为怨魂喜爱。她的命魂,自然是被忘川河中的怨魂撕碎吃掉了,还用问么?” 秋月夜此时已是面白如纸,恐怕再多受一句重话也跟着跳忘川了。谢洛城心中不忍,抱拳问道:“不知孟婆尊神可有解救此女子之法?” 孟婆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秋月夜闻言惊喜道:“什么办法?” 孟婆看了他一眼,道:“妻子性急也就罢了,怎么丈夫也是这么个急性子,夫妻都不喜欢听本尊神说完话?此法百万年来,从未生效过,故而也可说是没有办法。” 秋月夜咬牙道:“便是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万分的努力!” 孟婆点点头,道:“好,那你便为她招魂吧。” “什么?”秋月夜愣了一愣。 “魂散之后,天地之间唯一的方法便是为其招魂。”孟婆道,“你且为她招魂吧。” 秋月夜咬了咬牙,低头跪地道:“求尊神传授招魂之术!” “本尊神不会招魂之术。”孟婆道:“招魂之术乃是数十万年之前东皇楚地创的,楚神族既已覆灭,天地之间便再无人知晓。” “你……” 孟婆道:“法术是不成了,你且试着唤起她心中之记忆吧。若是她有所回应,便可自行找回生魂。” “唤起她心中之记忆……”秋月夜喃喃道,忽然伸手帮邬夜啼拢了拢鬓边散乱的长发,没头没脑地说道。“老板,用我这把剑,换你一碗汤圆如何?” “只许你当剑,不许我赠钗么?公子既然是江湖豪侠,便该知道剑的重要,这么随随便便地当了,将来遇到坏人可怎么好?” “我姓秋,秋月夜。” 秋月夜看着妻子的眼渐渐消去了怒火与失望,只剩一派温柔。 “我还以为这字会洇开呢。” “是心字三岁不灭。” “萤光共衣袂拂过深色秋千,与君缠绵。” 秋月夜的话还是叙说着两人的故事,却慢慢地杂乱无序起来。 “小姐可还记得半年前的中元夜?” “意映秋郎如晤,别来日久,君可安好?妾于家中事事顺意,不必挂念。夏日渐来,木篱上滕攀叶茂,竟开了青花数朵。世间花朵万紫千红,不意竟能见此绝色。然妾不善侍弄,花朵甚小。睹花思君,不知近岁安好否?” 邬夜啼依旧木着一张脸,秋月夜忍不住掉下泪来。 谢洛城轻叹一声,道:“,秋侠士,算了吧?” “我会不放弃的。”秋月夜狠狠地瞪了一眼黑衣黑袍的尊神,咬牙道,“她能在这里等我一百三十七年,我不能努力千秋万岁么?” 孟婆冷笑道:“想得简单。你以为她为何只能在三生石上等你?你以为三生石为何称为三生石?轮回乃是天道恒常,不可更改。魂魄于阴间逗留,只可立于三生石上,若去他处,则魂飞魄散。三生石上之等待,最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后若不入轮回,亦是魂飞魄散。” “那我就在这里跟她说上一百六十三年的话,若是她依旧不醒,便求尊神行个恩赐,将我俩一同打散魂魄罢。” 秋月夜闭了闭眼,忍住眼中的泪水。转头不再理会孟婆,只是看着邬夜啼,柔声道:“夜啼,不要怕,秋郎再不会丢下你啦。” 第十章:喜-相见欢-10 秋月夜闭了闭眼,忍住眼中的泪水。转头不再理会孟婆,只是看着邬夜啼,柔声道:“夜啼,不要怕,秋郎再不会丢下你啦。” 他将邬夜啼紧紧抱在怀中,轻声道:“夜啼,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唱过的那首歌?我再给你唱一遍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就叫彼岸花的花瓣飞到我这里来……” 孟婆冷冷道:“彼岸花便是再开一百万年,也飞不上忘台。” 秋月夜懒得理会他人,掠了掠邬夜啼的长发,开口唱道:“秋来早,秋来早,淡淡烟雨洗客袍。秋来早,秋来早,秋太淡,添红枣。红枣花生满床绕,红烛映面妾脸娇。” 这该是一首江南水乡的歌谣,悠悠然然、缠缠绵绵的音韵,词却是童谣一般。 这样的歌谣若是用吴侬软语唱出来,该是怎样温柔入骨呢?谢洛城听着第三遍,心中猜想。忽然听到秋月夜猛地哑住,谢洛城心中一跳。抬眼,只见秋月夜缓缓地抬起右手,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 “怎么了?”谢洛城问道。 “……”秋月夜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夜啼……夜啼哭了……” 他忽然流着泪大笑起来,抱着邬夜啼大叫道:“哭了,她哭了!夜啼她哭了!哈哈……夜啼哭了!夜啼哭了!夜啼哭了!” 来来去去,竟然只知道说这么一句话。 “此女子还是心地过于柔软,太容易原谅。”孟婆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冷喝道。“将她平放于台上。” 秋月夜全然不理会,只是叫道:“夜啼,夜啼你看我是秋郎……” “……”孟婆闭了闭眼,伸手一挥,“砰”的将秋月夜打飞至三丈开外,低喝道:“拦住这厮!” “你!”秋月夜呕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爬起。谢洛城扶起他,按住了道:“莫要妄动,孟婆要招魂。” 她不是不会招魂么? 秋月夜抬眼,只见孟婆缓缓伸出双手,雪白的手指结成一个不知名的法印,闭目沉声道:“彼岸花开,黄泉谁主?忘川悠悠,莫忘前尘。以吾穷桑归墟之主之尊,幽冥诸魂听令!” 忘川河上忽然浮起点点的青光,闪闪烁烁如鬼眼重重。孟婆高立于望台之上,沉声道:“还不将此女之命魂交出?等本尊神动手么?” 点点青光像是惧怕的瑟缩一般齐齐闪烁了一下,从青光中央升起点点白光。白光在半空中凝聚,渐渐成了一个女子的形状。那女子在半空里转身,看了一眼秋月夜,从空中一跃而下,伏在了邬夜啼身上。 秋月夜被那一幽幽的一眼看得心神俱失,睁着眼张着嘴看那平躺于地上的女子轻轻蹙了一下眉,缓缓地睁开眼,哑哑地叫了声:“秋郎……” 她的指尖动了动,一手撑地一手扶额,慢慢地坐了起来,转过身子看着秋月夜,嘴角露出一个笑,眼里却忽然掉下泪来。 “秋郎,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似是没甚力气,挣了挣还是站不起来。眉头更紧,她双手一撑就要爬过来。秋月夜忽然一把推开挡着他的谢洛城冲了过去,一下子跪坐在女子前边。伸手想摸女子的脸,却终究不敢触碰。女子却再笑了一笑,头一侧,将脸贴上他的掌心。 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忘却明朝生死,不记前尘伤痛。若这一刻能执手相顾,也不必天长地久了。便就这么魂飞魄散吧,且叫两人的魂魄就是碎成了粉屑,也落在一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魂梦不分离。 谢洛城看着有些鼻酸,忙转身对孟婆深深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尊神。” 孟婆皱眉。“凡人是怎么回事?主角不做声响,却叫个局外人来道谢?” “主角大约不知身外有物,只当天地之间就剩彼此呢。”谢洛城笑了笑,道。“在下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尊神既能叫怨魂交出魂魄,为何一开始不动手?” “三生石上所立多是女子,千百年来男子寥寥可数,岂能轻易回魂?” 谢洛城笑了笑,再深深一拜,道:“在下还有一个请求,万望尊神恩准。” 孟婆皱眉,冷声道:“凡人可真多事,讲!” “念在二人情深意切,求尊神将二人收入鬼界。” “哦?”孟婆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回眼前这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赞许道。“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竟然知道提鬼界而不提阴间,着实可贵。若是秉承一颗善心,将来必有大成。也罢,这女子既已不入轮回,不收入鬼界,已无他法。不过此男子尚可轮回……” “我自然是呆在夜啼身边照顾她的!” “哭完了?”孟婆瞥了一眼紧紧相拥。满脸泪痕的两人,道。“你可知,轮回可回到阳间,无论为人为妖,总能享受声色美食、锦绣富贵。鬼界阴冷枯燥,只有彼岸花与万鬼啼哭。若是入了鬼界,那便是跳出轮回,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再不能离开。你可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自然……” “秋郎。”邬夜啼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摇摇头道。“你不要……” “我不要什么?”秋月夜低声道,“我找你不仅仅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的,我是要生生世世都与你在一起,永永远远不分离。” “这是考虑清楚了?”孟婆问道。 秋月夜点头,道:“夜啼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守着她。” “好。”孟婆点点头,唤道。“轮转王。” 轮转王忙上前应道:“孟婆。” “派人带着两人去见鬼君处,登名造册。” “是。” “来人。”轮状王唤来鬼差,吩咐道。“可听到孟婆的吩咐了?” 鬼差点点头,道:“听到了。”又对秋月夜两人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秋月夜道了声“稍等”,扶着邬夜啼起身,两人一同走到谢洛城面前,拜道:“我夫妻二人,拜谢幽明子大恩。” 说着就要下跪。 “哎!”谢洛城忙将两人扶住,“不必不必,洛城身为幽明子,此事不过是份内,焉能受此大礼?” 秋月夜道:“公子何必过谦?你既然抓到了我,大可以将我魂魄打散,又何必亲自将我交回阴间?若非公子相助,秋某如何能找得到妻子?适才若不是公子出面求情,我夫妻二人如何能有命在?更罔论得此千万年的相守。这一拜,公子且莫推辞!” “……”谢洛城无法,只能受了两人的跪拜。将两人扶起,谢洛城道:“你们到鬼界也要好好的,无论天上地下,真情都是不多的,需好好珍惜彼此。” “我夫妻省得。”秋月夜抱了抱拳,“公子,相见无期,各自珍重。” 谢洛城点点头,道了声“珍重”。秋月夜便携着邬夜啼随鬼差去了。待二人走下忘台,谢洛城便转身笑道:“事既已了,在下也不多加打扰了,这便也告辞了吧。” 孟婆淡淡道:“不错。凡人之躯,在阴间呆久了终究是不好。”说完有意无意地往谢洛城身后看了一眼。 谢洛城一愣,那秦广王已笑道:“小王送幽明子出去,这边请。” “劳烦秦广王了。” 既然他人不点破,何必要自己戳穿呢? 谢洛城笑了一笑,带着身后的两人一妖,慢悠悠地离开了阴间。踏进京兆尹府后院的一刹那,身后的光门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香案还是香案,院子也还是黑漆漆的。 “散了吧。”谢洛城这样说,靠在楼向寒身上不动了。楼向寒将他横抱在怀里,走向卧房,留下一只跳脚的猫妖被沈北亭拉住。 谢洛城打了个呵欠往楼向寒的怀里更深处靠去,懒得给那两人解开咒符——反正过几个时辰那禁锢自然会解开。现在他累得慌,可不想再去给小猫妖拉着衣袖问长问短。 数日之后,长安茶楼中说书人的本子又多了一个,讲的乃是一对生死相随的夫妻。 “却说那云州太守姓邬,有一小姐名唤作邬夜啼……” “哎呀,诸位客官你道巧也不巧?那剑客却叫做秋夜月,需知乌夜啼乃是词牌,别名便是秋夜月,这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么?” “……那秋夜月道:你既留在阴间,我却去投胎作甚?人间纵有美景千重,若是没了你相伴,不过是虚设而已……” 这故事引人落泪,又与之前长安城中女子被劫一事遥相呼应。被掳过女儿的父母劝慰自己儿女道:“你可听了?这不过是鬼魂在找他的妻子罢了,不是有恶贼害人。”城中的说书先生说:“现下那鬼魂已与他妻子在阴间厮守,再不会出来害人了。你们瞧瞧,这半月多来,城里可再没有女儿被掳啦。” 故事总是玄乎其玄的,半真半假尤其受民间喜爱,不多时竟也传到宫中去了。早朝归来的皇帝边叫宫女内侍们更衣,便对那头翻阅奏折的太尉笑道:“也只有洛城才想得出这么个法子,也好,若非如此,向寒可要烦恼如何安抚人心了。” 面容冷峻的太尉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怪力乱神之言,圣人不语。” 皇帝愣了一愣,呵呵地轻笑起来,换好了衣服跑过来道:“荷花要开了,去太液池边划船吧?” 这一厢太液池上荷叶如伞,红花羞颜,一叶画舫情正浓。那一厢朱雀门外绿叶成荫,年轻的京兆尹大人仰头看了看如洗碧空,心想不如先去那里喝喝茶。 再远一点,幽明馆大门紧闭,白衣散发的幽明子正边逗着白猫便想,该来了吧?该想想今日煮什么茶了。 荷花开时叶成荫,那是春日已过,真真叫人伤春呢。哎哎,无妨啊无妨,秋日尚且胜春朝,纵然林花谢了春红,还有五月榴花照眼呢,何况六月的荷花? 人生难得相见欢,且怜取眼前人吧。 第十一章:怒-折柳曲-01 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 长安城的茶楼上,一个淡青衫子的文士坐在窗边喝茶,对面坐着一个黑色衣服、面容严肃的男子。 其实那黑衣男子长得十分英俊,眉眼之间还有淡淡的闲适之意。 茶馆外,街道旁,啼鸟落花随风,绿杨烟柳清淡,一派丽日的景象。和风缓缓,茶香袅袅,恰逢良辰美景,佳朋在侧。这样的时刻,谁又能真真的板着一张脸呢?不过是因为他天生便生了一副不苟言笑的脸而已。 这黑衣男子,便是长安城里的京兆尹楼向寒。他对面坐着的,自然就是幽明馆的大夫谢洛城了。 诸位看官要问了,这谢洛城不是自己就精于茶水一道么?怎么到这地方里来喝这十文钱一壶的? 谢洛城一定会回答道:“楼向寒喝了我那么多茶,不叫他请我一回,我心里头可不舒服!” 诸位可不要给他骗了去,他呀,这是想看看烟柳满皇都之景呢。 长安城虽不在那烟水迷离的江南,近旁却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条河流在城四周穿流,是所谓“八水绕长安”。周、秦、汉、唐以及往后数代,都有在御道中种柳的习惯。皇家有所谓的隋宫柳、华清宫门柳、御沟柳。年深日久,便是平民坊肆,也种柳蔚然成风,什么青门柳、章台柳的。古诗有道:“烟柳满皇都”,说的便是这一情景。 如此美景,便是仕女都要簪花悠游了,何况是他谢洛城? 于是这天楼向寒来找他时,他便将楼向寒拉来了这茶馆里。 谢洛城伸手给两人斟茶,笑道:“这几棵柳树,可真是越来越壮了。当初种的时候才拇指大小呢,这才多久?就比碗口粗了!” 他说着垂下眼,摇摇头装出一副悲春伤秋的样子,说道:“洛城北归,经朱雀道,见年轻时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楼向寒放下茶杯,提醒道:“哪里有十围?一围都不曾到。” “哎!”谢洛城斜了他一眼,“我这是效仿文人骚客呢!难得文雅风趣一回,你都要揭穿我!” 楼向寒笑了笑,道:“你若是真的迎风落泪见月伤怀,我可要头疼了。” 谢洛城笑道:“啊呀,今日不得了了,木头脸也学会说俏皮话哄我了?” 楼向寒道:“我几时说的俏皮话?几时不哄你了?” 谢洛城想了想,二十几年来,似乎还真的没有他不哄自己的。但谢洛城什么时候吃过楼向寒的亏啊?当即便笑道:“你叫我担心那么久,哄我是应该的。不哄我,你要去哄谁?哪家的女儿?齐府那位大小姐么?” 楼向寒无奈道:“洛城!” 谢洛城喝着茶不语,只是笑。 楼向寒道:“那边那人怎么回事?” 谢洛城笑道:“这招用了半年,你都不腻么?” 去年春天,长安城里出了个鬼怪掳人的案子,那齐府的大小姐差点给掳走了。先前楼向寒等人上门询问,那齐府大小姐被她父亲逼着要讨好楼向寒,叫楼向寒给不动声色地回绝了。原本以为这事就此便罢了,哪知后来楼向寒破了这案子,那齐府大小姐却对楼向寒一见倾心,整日里不是送糕点便是送香囊荷包,叫谢洛城开心了好久。 到现在,齐大小姐死心都半年了,谢洛城一旦想揶揄楼向寒,说的还是这件事。楼向寒每每听到,无奈得很,训也不舍得,由着又觉得要惯坏了,只能找借口岔开话题。 楼向寒却微微皱眉道:“这次不是,你看那边。” 谢洛城转头看去,只见那边不远处坐着一桌年轻文士,应该也是趁着春日正好出来游玩的。其中一个看着特别奇怪,不仅仅是神色惊疑不定,还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楼向寒轻声道:“你看他的头发。” 谢洛城定睛看去,只见那人戴着一顶璞头。那璞头看着有些大而松,将那人的眉毛都遮住了,与衣领一同,将那男子的头发牢牢遮住,一丝黑色也不漏。 “不对……”谢洛城喃喃道。 再怎么遮盖,也不能一点发丝都不漏啊。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视一眼,一同站起往那一桌走去。才走近,便听有人笑道:“子瑜兄,你今日怎么总是神思恍惚?是昨晚没睡好么?” 那怪异的男子摆手道:“没有、没有……”随即又点点头,道:“确实是没睡好,这几天一直在为同窗送行,唉……” 一声叹息里苦闷无限,听在他人耳中满是离愁别绪。众人连连出声慰藉,一同饮了一杯酒。 谢洛城适时走上前,笑问道:“几位可是怀远书院的学生么?” 几人一看,见谢洛城一副文士装扮,以为也是个读书的士子,便笑着作揖道:“我等几人,正是怀远书院郑夫子门下,不知这位兄台……” 谢洛城笑着回礼道:“原来是郑夫子门下,在下早闻郑夫子门下人才辈出,今日一见,果然都文采非凡。在下乃是长安城里一名小小的大夫,仰慕郑夫子已久,不知几位能不能……” 他说到一半便不说了,只是笑道:“在下觉得与几位甚是投缘,不如今次便由在下做东……” “不必了。”一群人中一个腰佩翠玉的士子道:“我等只是夫子学生中默默无闻之辈,恐怕没什么资格帮兄台。” 谢洛城点点头,道:“如此,是在下打搅了几位的雅兴,实在是失礼。”说着双拳一抱便往后退。 他却忘了楼向寒一直站在后面没动,这一退便撞上了他。楼向寒脸上现了不耐之色,手一推喝道:“站好!” 谢洛城人往后倒,原本就没站稳,这一退他叫了声“啊哟”便往前倒,一下子将那位子瑜兄扑倒在地。那位子瑜兄也叫了声“啊哟”,也不管摔得痛也不痛,双手急忙去扶帽子,快手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干什么!” “对不住对不住!”谢洛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给子瑜兄拍衣衫上的灰尘,连声致歉。那位子瑜兄见众人并无异色,便推了推谢洛城,道:“好了好了,一场意外,兄台也不必介意,自去了吧。” 谢洛城又道了声歉,这才跟着楼向寒付了茶钱下楼。 一下到街上,楼向寒便与他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在茶楼斜对面的一家小茶铺坐下。楼向寒叫了一壶茶,问道:“如何?” 谢洛城道:“真的没有头发。” 楼向寒问道:“其他呢?” 谢洛城道:“身上没有檀香味,不是僧侣。没有真气,不是武林中人。身上也没什么病,不会秃头。没有妖气,更不是妖物鬼怪。” 楼向寒皱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间除了不羁的江湖中人与割断俗世尘缘的僧侣,又怎么会有人将头发剃掉? 两人默默坐着,等那茶楼里的一群士子散去,这才跟着那位子瑜兄走。 那子瑜兄并未朝坊里走去,却是一路行到一处少有人迹的水畔,躲在了绿柳之中。谢洛城与楼向寒靠了去,谢洛城笑道:“子瑜兄,我们又遇见了,幸甚幸甚。” 那子瑜兄猛地一个寒战跳了起来,一张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回身看见笑吟吟的谢洛城与面容严肃的楼向寒,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楼向寒见状,沉喝道:“站住!” 他这一喝威严无比,官威十足,吓得那士子一脚踩歪了摔在地上。这一摔他可没时间去扶帽子,那璞头从头上滑落下来,顿时露出了个光秃秃的脑袋,在太阳下闪闪的反着光。那士子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与同窗喝喝酒,整天除了吟风弄月也没有别的事,哪里受过这种事?又急又羞又惊又怕,顿时就哭了出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学生……学生身上没钱!” 谢洛城一听就笑了,“楼大人,你这是第几次被当做强盗恶棍啊?” 楼向寒由着他在那里笑,走上前皱眉道:“男子汉平白无故落什么泪?起来说话!” 那士子抽抽噎噎、东倒西歪地站起来,低着头看那地上的璞头,只是不敢说话。 谢洛城笑够了,上前将那璞头捡起递给士子,问道:“你的头发呢?我看你不像是那么离经叛道之人,是给人欺负了剪掉了?” 他做了好几年的大夫,平日里虽然喜欢对着楼向寒胡闹,真拿出对病人的样子来,还是十分慈悲济世的。那士子一听,立刻又大哭起来。 “学生……学生也不知是何缘故!今日一醒来便没了!” 第十二章:怒-折柳曲-02 楼向寒与谢洛城刚进京兆尹府,沈北亭和桑迟便迎了上来。 桑迟一蹦蹦到谢洛城面前,欢声叫道:“洛城,洛城,我今天和北亭出去玩,遇到了一件顶顶好玩的事情,你猜猜是什么?” 谢洛城故作沉思,闭眼掐了掐指,睁开眼睛笑得高深莫测。说道:“我猜,你遇到了秃头。那人既不是和尚,也不生病。不会武功,也没有妖气,对也不对?” “嗬!”桑迟睁大了眼,一跳又跳回沈北亭身边,抓着沈北亭的手臂睁大了眼。“洛城越来越不得了了,这都能算到!我……我……昨晚的鹅儿卷不是我吃的!” “嗯,我们桑迟可乖啦,怎么会半夜偷吃呢?”谢洛城笑眯眯地说道,一脸的安抚。“我知道不是你,不然我刚刚怎么会给那人下咒,要那鹅儿卷在他肚子里变作一只虫子,使劲咬他的心儿肝儿呢?” “啊!”桑迟一下子捂住了肚子,脸色惨白,额头冒汗。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果真下了咒?” 谢洛城但笑不语。 沈北亭无奈道:“不要吓唬小孩子,他要不敢吃饭的。” 桑迟叫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七百岁了!”又猛地醒过来,扑过去要掐谢洛城的脖子。“洛城你这个坏东西!你骗我!我今晚还要吃!吃光你留着的那些松穣鹅油卷!” 谢洛城一挥袖将他挡得不能近身,气得桑迟哇哇大叫,说不仅要吃光松穰鹅油卷还要喝光那杏仁酪。楼向寒等他们闹够了,这才皱眉喝道:“好了。” 桑迟顿时住了嘴,气鼓鼓地坐在谢洛城对面。 楼向寒问道:“北亭,事情到底如何?” 沈北亭道:“今日我陪桑迟去街上玩,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身边好几个男子的璞头都掉了,便看到了。我与桑迟叫住了那些人询问,他们都说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就没了头发。” 楼向寒皱眉道:“风?” “对呀。”桑迟回忆道,“那风有古怪,是有妖怪故意的。但我左看右看,就是没发现有妖气。” “这话听着可真像有人故意要那些人出丑。”谢洛城笑道,“又不是桑迟,谁那么喜欢捉弄人呢?” 桑迟叫道:“我哪有你喜欢捉弄人?” 沈北亭按住桑迟的手,止住他的话,问道:“你们也遇到了?” 楼向寒点点头。 沈北亭沉思道:“怎么这么巧?” 楼向寒沉眉,手上用茶盖轻轻地拨弄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思索不语。谢洛城在一边看着,忽然笑道:“哎,不许皱眉——我们明天去灞河玩吧。” 桑迟拍手叫道:“好啊好啊!” “桑迟,现在不是玩的时候。”沈北亭温声责备,又问楼向寒道,“我觉得这事情不是偶然,要不叫人到处打听打听,看看有多少人莫名其妙地就秃了头?” 楼向寒点点头,沈北亭便起身往外走。桑迟看看屋里的两人,木头脸没趣,谢洛城喜欢捉弄人,只有北亭最好了,还会给他买白糖糕吃。想了想站起来道:“我去帮北亭!”然后一溜烟儿便不见了。 这事情一看就知道有古怪。若是一个没了头发还好说,这一下子就出了两三个,还只是他们两拨人遇到的。长安城中百姓何止十万?恐怕一经查问,出事的不止数十人。 果然,第二天上午,沈北亭来报道:“昨天一天已查出城中莫名秃头的有十三人,都是在这五日内。十三人分散居于城中各处,多为文人,也有商贾,但相互之间并不认识。询问过往,都言自己是安分守己之人,并无仇家,更不曾与人结怨。” 楼向寒看看他递过来的记录,道:“这十三人,是否都曾去过灞河?” 沈北亭一愣,道:“这个不曾问。” 楼向寒放下折件,道:“叫上洛城桑迟,去一趟灞河。” 沈北亭对楼向寒一向敬重有加,也虽然满腹疑问,但也只是点点头,道:“好。” 两人一同到了幽明馆,谢洛城和桑迟正穿着外出的衣服等着,像是早就知道两人要来的样子。桑迟见到沈北亭便跳了过去拉住他的手说道:“北亭北亭,洛城说今天我们一起去看那‘灞柳风雪’!” 沈北亭看了一眼谢洛城,心中赞叹。谢洛城猜楼向寒行事,向来分毫不差,他追随楼向寒三年,可真是越来越深有体会了。看看那边,楼向寒已颔首道:“走吧。” 沈北亭看那两人一同并肩先走,便再笑了一笑,与桑迟一同并肩走去,边走边向桑迟解说那灞柳风雪的典故。 灞水在长安之东,乃是八水之一。秦汉之时,在河上架了一架木桥,名曰“灞桥”。又在灞桥两岸筑堤五里,栽了万余株柳树。每到阳春时分,春风扑面,柳絮漫天飞扬。绿柳如烟,柳絮如雪,烟随风动,絮随风飘,蒙蒙乱扑行人面,成为长安一大景致。久而久之,便有了“灞柳风雪”这一称呼,与长安其他七处一同并称长安八景。 到了唐朝时候,朝廷又在灞桥上设有驿站。李太白有词写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阳春乃是春回大地之时,各行各业都开始了新的一年。游历之学子,远行之商人,莫不从灞桥东去。他们的亲人在灞桥上折柳送别,灞柳风雪又增添了一份离愁别绪。 楼向寒等四人到灞河时,河堤、驿站上已满布行人。四人闲步于河畔,做出一副游玩的样子,却只有桑迟一个人去追逐那飘飞的柳絮,兴奋得哇哇大叫。若不是沈北亭时时看着,只怕他要用上妖术在半空里飞来飞去吓到人了。 四人在河堤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楼向寒放慢脚步,转头问道:“如何?” 谢洛城笑道:“你不是有眉目了么?还来问我?” 楼向寒看着他,不说话。谢洛城心细如发甚于他百倍。纵然他一路上虽处处留意,心中也略有眉目,却还是要询问他的意思,这才能下结论。 谢洛城看着他的眼,心中一软,竟不舍得捉弄他,答道:“你看那柳树。” 楼向寒眼色一暖,似在无声无息地微笑。沈北亭没有留意,只是转头去看那河岸边迎风婆娑的垂柳,皱眉道:“这柳树怎么了?” 桑迟趴在他的肩膀上歪着头仔细看着,忽然道:“啊呀,这柳树的枝条怎么那么少?” 谢洛城笑了笑,道:“不错么,也学得细心了。这灞河两岸的柳树,枝条都被折去了不少。” 沈北亭想想就明白了过来。 今年是春闱之年,这一路多少学子鱼跃龙门,被派往各处做官。便是没考上的,也要回乡再寒窗苦读一番,所以今年折柳送行的人特别多。折柳送行是华夏几千年不便的风俗,一是取“柳”之谐音“留”,表达依依惜别之情。二是取柳树易栽种,盼远行之人随遇而安。 “原来如此,难怪柳树都不如往年繁茂。”沈北亭想想又皱眉道,“但与我们所查之事有什么关联?” 谢洛城笑问道:“桑迟,要是有人拔光了你身上的猫毛,你会如何?” “这还用说!”桑迟跳起来叫道,“揍他一顿,我也扒光他的毛!” 沈北亭恍然大悟。 谢洛城含笑走近一株柳树,伸手握住一枝柳条,作势要折断。那柳树在风中瑟瑟而动,枝条一下子就跳出了谢洛城的手。谢洛城望望楼向寒,楼向寒会意,转身消失在人群中。片刻之后回来,手上已多了一枝柳条。谢洛城接过柳条,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口中道:“今日送了子瑜兄,唉……我心中难受得很。” 他想起那“子瑜兄”,心中笑得都快肚子疼了。脸上却装出一副满怀离愁别绪的样子,真是好不辛苦。 也亏是楼向寒,才能接口道:“明日还有人要送别,今晚回去早些休息吧。” 谢洛城点点头跟着楼向寒往回走,眼角余光瞥见那小柳树又在无风自动,忍不住轻轻地笑了。 桑迟还在迟疑,问道:“这就回去啦?” 还没玩够呢。 沈北亭哄道:“没事,晚上有好戏看的。” 桑迟看看谢洛城脸上兔子一般无辜的神色,再看看他眼里狐狸一般的笑,顿时满心期待起来。 注: 1、关于【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的时间说法有两种A:“一柱香”的时间这个概念起缘于僧人打坐,僧人以香的燃烧为计时方法,如僧人“打禅七”时一天要打11柱香,中间休息约20分钟。仔细想想,在当时,这是一个很好的方法了,不受白天黑夜影响,携带方便,制作简单,且能营造气氛。那时的香皆为手工制作,且有标准,一柱香燃尽约为半个时辰,即现在的一个小时。晚间打更的更夫也用香来确定时间,所以也叫“更香”。古时候的香能烧一个小时。B:现代白话文中一炷香的时间,大概为5分钟。 这里采用的是前一种说法。 2、关于【长安八景】长安八景是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这个说法是清朝才有的,我这算超前用了。不过这文是架空的,应该木有关系。 3、关于【春闱】。我查了下时间,度娘说春闱是农历二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场,每场三天。而灞柳风雪的最佳时期是只有在4月的中旬到月底才能看到,那应该是农历三月的样子,不知道那时候新晋的进士被派去做官了没有。算了,我写得我是老大,还是那句话,这是架空的!于是大家忽略吧…… 第十三章:怒-折柳曲-03 午夜,长安城。 今夜无月,春寒犹料峭,风呼呼地吹着。城里除了风声与巡夜的金吾卫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长安在这沉沉的夜色里,仿佛和满城的百姓一同睡去了一般。 这情景……月黑风高好做贼啊。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上京兆尹府前边的牌坊,歪着头看似在思考问题。若是从前边看去,那黑影的神色像是找不到路了的苦恼。 当然要苦恼,这京兆尹府可不是个小县衙。 京兆尹府占地四顷,分作三个纵向。黑影在夜色里望去,只见一片黑漆漆的屋顶,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哪里找得到方向?更不要说找他要去的地方了。 想了半天,黑影才闻到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香气,记起自己做过记号。跃上屋顶,从这一个屋顶跳上那一个屋顶,过了好一会儿,黑影才找到他要找的地方。 那是花园旁边的是一个院子,就是中轴线上最北边的小院子。黑影落在院门那里仰头看,能夜视的眼大大地睁着,如果仔细看,还能从那眼瞳里读出“梅花院”三个字。 香味是从这院子里发出的。 黑影穿过紧闭的大门与垂花门,直往北边那屋子里走。那北边大好一排,却只有一个门。黑影眨眨眼,觉得奇怪,心想幸亏他不用走门进去。一穿墙,越过一张床,又看到一张床。黑影弯眼一笑——好呀,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床上睡得正香呢。 黑影慢慢靠近,仔细看,笑得更欢了。 “终于找到了,幸亏你在他身上放了柳叶香,千里之外都能闻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声音就像是拂过他长发的春风那样温柔。 “对呀对呀,我是很聪明的!”黑影点点头,双眼看着床上。那人的头发披着,散在枕头两侧,长长的,黑黑的。 “很好剪的样子,对不对?”耳畔那声音笑道。 黑影点点头,手上忽然出现一把明闪闪的剪刀。“嗯嗯,对啊。以前剪的那些都不如他的头发漂亮,他种的地方一定特别肥沃,所以枝条长得特别好。” 听到这话,床上熟睡之人的眉毛没人察觉地微微挑了挑,说话的人抿着嘴只偷笑得肚子疼。与次间隔开的帘子那里,一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另一人的嘴,却还是没那人的笑声迅速。 “噗……” 黑影大惊失色,猛地回身将手中小小的剪刀横在胸前,喝道:“谁……谁在哪里?” 声音清脆又童稚,恐怕还是个是个小少年。 “不要怕……”他身后是个散发白衣的俊秀男子,一双眼笑眯眯地像在安抚受惊的小猫。“不要跑啊,我们不是坏人。” 他说不跑就不跑?黑影剪刀一甩就往墙壁冲过去,顿时觉得这屋子只有一个大门实在是太好了。凡人,有本事也穿墙壁追来呀? “呀……” 黑影惊呼一声,才将上半身钻出墙壁,肩上一紧,已经没法子动弹了。 “我最讨厌妖怪欺负人啦,别以为只有你一个能穿墙壁。” 一个大眼睛的少年一甩手就将他摔在了卧室的地上,一个法术打过去就封得他动弹不得,撇着嘴拍拍手道:“哼,一点小小技艺也敢在小爷面前卖弄?想当年小爷钻天香楼偷东西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桑迟,不要伤了他。”一人点亮屋子里的灯,责备道,“不许说自己是小爷,哪学来的江湖气?” 黑影抬头一看,是个蓝衫的男子,眉头紧紧皱着。那人旁边是那个白衣散发的男子,黑影的目光一放在他身上,那白衣散发的男子便笑着蹲下来,伸出手指戳了戳黑影胖乎乎、软糯糯的脸蛋,道:“这孩子多好玩呀,伤到了岂不可惜?桑迟,你都不知道疼小孩子。” 黑影横了眉,叫道:“你才是小孩子!” “洛城……”楼向寒从床上站起,披了衣服走过来,无奈地责备道。 地上坐着的是个少年,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一身柳青色的衣衫,头发也是嫩黄色的,一双眉毛柳叶一般又细又长。眼睛不大,此刻却睁得圆圆的,一脸警戒地盯着围着他的四个人。 或者说三个人一只妖。 “你……你们想要干什么?快快放了我,否则我告诉爷爷,他打你们!” “哎……”谢洛城蹲在地上和他平视,眨着眼睛道。“你去吧,柳树爷爷可不一定会放过某个胡作非为的孩子。” 少年脸白了一下。 要是给爷爷知道他做了什么,还不知道会怎么罚他呢,说不定会不教他法术,叫他再不能修炼。不能修炼,那岂不是一辈子都呆在灞河边,哪里都不能去吗? “是你们不好,爷爷才不会罚我呢!”少年争辩道,“你们还敢将我困住,等天亮了我还没回去,你们这些凡人就完了!” 可怜的孩子,普通凡人岂能困住你? 谢洛城笑了笑,站起来退了两步,站在榻前。榻上坐着楼向寒,一旁是提笔铺好纸张的沈北亭。楼向寒问道:“你是灞河边的柳树精?唤作何名?” 少年曾受祖父教导,说做妖精也和人一样,要坦坦荡荡,敢作敢当。于是仰头答道:“我叫雩风,灞河河堤上第一百三十一棵柳树。” 沈北亭提笔记下。 楼向寒问道:“那些人的头发,是你剪的?” 雩风道:“是我。”不等再问话,又气愤地说道:“都是你们这些凡人不好!好好的送别就送别吧,为什么一定要折柳条?你们不知道今年雨水特别少,春天来得特别晚,好多柳树都还没长茂盛吗?不停不休,都不替我们柳树想想。给你们折得,好多亲人都要秃头了!” 雩风越说越大声,一张小脸气得通红。“我们男孩子还好,可是莺时是女孩子,女孩子怎么能秃头?” 小柳树精想起自己妹妹哭成一团、声哽气噎的样子,不觉也红了眼眶,呜咽道:“你们凡人真是太坏了!你叫我们秃头,我也要剪光你们的头发!” 谢洛城顿时就笑了,低头在楼向寒耳边轻声道:“楼大人,你把小孩子吓哭了。” 楼向寒皱皱眉道:“送亲友离去而折柳送别,乃是表达依依惜别之情,希望远行之人在他乡安好。妖界虽然没有这习俗,但妖亦有七情六欲,易地而处之,难道不能体会这惜别之情?再说了,你心疼自己的亲友,却怎么不为那些莫名其妙便没了头发之人的亲友想想?” “我……”雩风转转眼珠子,说道。“那你们就不要折女孩儿的头发,叫他们折我们男孩的好了!” 桑迟靠在谢洛城旁边,点头道:“好主意!” 谢洛城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什么好主意?平常人看不见妖怪,哪里知道哪一棵树的妖精是女孩儿?这孩子在强词夺理!” “我才没有强词夺理!”雩风叫道,“你说,我们辛辛苦苦长出来的头发,你们凡人为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把我们弄秃头了,难道还有理了?” 他说着又红了眼。“你们还将我封起来不让我回去,爷爷找不到我,一定要担心的!爷爷都那么老了,要是出来找我又在半路上遇到你们这些狡猾的凡人,那可怎么办?呜呜呜……凡人最不讲理最霸道了!爷爷,爷爷,你不要来救阿风,你会受伤的!你……你就让他们将阿风打死好了!” 这小孩儿,撒起泼来了。谢洛城幸灾乐祸地看着楼向寒。 楼向寒略一沉思,问雩风道:“你识得凡人的字么?” 雩风道:“怎么不认得?我们妖精也是要读书明理的!” 楼向寒点点头,唤道:“北亭。” 沈北亭应道:“在。” “将供词给他看。” 沈北亭心中奇怪,但也依言照办,将供词递到雩风眼前。雩风看了楼向寒许久,又看好一会儿供词,再看向楼向寒。 楼向寒问道:“你可认了那秃人头发之罪?认了的话,便在供词上画押吧。” 雩风问道:“画了押你就放我走么?” 楼向寒点点头。 谢洛城挑挑眉笑了,手一挥将封咒解开,口中道:“非凡人之躯,需用血画押。” 雩风睁大了眼,低头活动了一下手脚,衡量了一下划破手指疼严重还是一直被困在这里叫爷爷发现严重。然后站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将右手的食指咬破,在供词上画了押。快手快脚地将血止住,雩风道:“我画好了,你说了让我走的。” 楼向寒接过供词看了看,抬头道:“不错,你自离去吧。” 雩风仔细打量他的神色,确认他不是说谎,随即拔腿就钻出墙去,不见了踪影。 楼向寒将供词收好,站起来道:“好了,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真的将他放走了?”桑陌睁大了眼,点点头道。“木头脸你还是有点人情味的,不是真的木头。” 沈北亭嘴角弯了一下又赶忙扯平了,拉着桑迟告了别。 楼向寒站起,帮谢洛城将外衫解下,道:“睡了吧。” 谢洛城躺上床去,看他褪下外袍,忍不住笑了道:“楼大人,你今晚可对不住大堂前那石头上的三个字了。” 京兆尹府的大堂前立着一块大石头,上书“公生明”三个字,是本朝太祖亲笔提的。方才雩风问他画了押是不是就能走而楼向寒点头,怎么看都有诱供之嫌疑。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那人缩在被子里,下巴都叫被子挡住了,只剩一双眼亮晶晶的。吹熄灯,躺上床,楼向寒将他抱在怀里,道:“那又如何?快睡觉!” 明知道他另有打算还这么说,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谢洛城窝在他怀里,笑道:“霸道!” 随后闭上眼,安心睡去。 第十四章:怒-折柳曲-04 这一日皇帝又罢了早朝,正半靠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外头的侍立的全宫羽进来报道:“皇上,太尉来了。” 晏昭明眉梢上顿时多了一份喜色,皱眉道:“宫羽,怎么他来也要通报?” “因为不止我一个人。”瘐维扬沉着一张脸走进来,身后跟着个身穿朱红官服的男子。 “参见吾皇。” 难怪维扬脸色不好,他若是不上朝,除了楼向寒便少有朝臣敢来求见。而楼向寒以来必定是有事相求,不是有秘案要禀报,便是在查案子的时候有宝物要求。瘐维扬最最恼的便是他不能好好养病,所以每次看到楼向寒都是沉着一张脸。晏昭明想起朝中因此而传出的京兆尹不满太尉独揽大权而与太尉斗争的话,忍不住就笑了。 “原来是向寒。怎么?难道洛城又叫你来问朕要东西了?阴阳紫玦都放在你的京兆府里了,他又想要什么?” 楼向寒应道:“臣想要一份夜行出城的令牌。” 长安城实行宵禁,傍晚鸣鼓之后便关闭各城门、坊门,城门与坊门有卫兵把手,街上还有金吾卫巡夜。若非有令牌,任何人不得外出。 晏昭明好奇道:“讨令牌做什么?你们两个要出城,谁能发现?” “皇上!”瘐维扬低喝了一声。怎么能纵容臣下不守规矩? 楼向寒无奈,只能据实以答。“臣还要将京兆少尹带出城去。” 晏昭明点点头。“原来如此。” 楼向寒躬身道:“请皇上赐予令牌。” 晏昭明笑道:“不给!” 楼向寒一愣,“皇上……” “你家洛城不是养了只猫妖么?”晏昭明一手支颊,另一只手拈着棋子点着棋盘。“叫那猫妖带京兆少尹。” 说完不再理会楼向寒,只是对瘐维扬笑道:“你快来继续下这盘棋,今天不下完可不准你回去。” 楼向寒无奈,只能退下。回到府里将皇上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等待的三人,沈北亭第一个失声道:“什么?!” 桑迟拍拍他的肩头,好声好气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北亭你要相信我,我学会乘云很久了,不会害你掉下云头的!” “这……”沈北亭脸上也不知该尴尬还是开心。 谢洛城在一旁添乱道:“北亭你可不能不去,朝中可是有规矩的,官府审案不可一人执行。” 沈北亭垂死挣扎,“既然如此,那便现在去吧,为何一定要是半夜?” “北亭你笨死啦!”桑迟终于逮到了一个训人的机会,洋洋得意。“住在人界的妖、精、怪都是晚上活动的啊,不然你们人界的皇帝做什么不给你们晚上出门?” 沈北亭道:“桑迟你也是妖怪……” “我不是妖怪,我是妖!”桑迟继续很耐心地教导道,“凡人虽将妖界中的生灵称为妖怪或妖精,但在六界之中,妖、精、怪三者是不同的。妖界之中,兽类修成人形,称为妖;草木修成人形,称为精;妖与精结合之后代,称为怪。” 谢洛城接口道:“所以啊,你称我们家桑迟,可不能叫……” 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沈北亭,眼里满是笑意。一张红唇勾起,轻轻软软、低低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妖——精——” 那语调实在是暧昧非凡,沈北亭不能不想起市井之间这两个字的含义。心头一跳,顿时就红了脸,莫名地就不敢去看桑迟,只是点头应道:“哦……哦!” 四个人之中只有桑迟不知这话里的意思,看沈北亭脸红便以为他是因为不懂而窘迫,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紧的啦,我以前刚到洛城那里的时候对人间的事也是什么都不懂啊,我还以为茶是毒药,怎么都不肯喝呢。你不修习法术,更不是妖界中人,不懂这些很正常啦!” 沈北亭点点头,由着他误会,脸上的红色不减反增。 谢洛城笑道:“哎呀,桑迟也会安慰人了!” “什么话!”桑迟跳起来,“我比你们大好几百岁好不好!” 谢洛城笑出声来,在他冲过来之前拉着楼向寒跑了,把桑迟气得直跳脚。沈北亭想到要被桑迟“带”出城去,心中又窘又迫,恨不得天永远不黑。但这光阴便是这么奇怪,你若是痴痴地等着,它便是一日三秋,叫你恨不得飞到天上催着太阳快跑。待你害怕那一刻到来,它却走得飞快,眨眼之间便用过了晚饭。沈北亭看那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只恨不得拿根绳子将太阳拴住。 到了亥时三刻,楼向寒道:“准备出发。”随即站到谢洛城旁边。 谢洛城从他腰上抽出一把黑色的长剑,手指拈诀一挥,长剑便浮在离地半尺高的地方。谢洛城跳上去站在剑的前边,楼向寒跳上去站在他后边,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回头道:“跟上了,莫要走丢。” 语罢长剑飞升,两人倏忽不见了踪影。 桑迟撇撇嘴道:“哼,这点道行还来摆弄,我都不用御剑了!北亭北亭,你快来,桑迟小爷带你乘云!” 说完手指一转,一团白云浮在了地面上。桑迟跳上白云,转身催道:“北亭,你也上来。” 沈北亭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踌躇,脸桑迟又自称小爷也没发现。“这样搂搂抱抱……” 桑迟睁大了眼道:“有什么关系么?木头脸和洛城也是这样抱的啊。你快上来,不然我要追不上洛城了!” 但向寒和洛城之间是……是…… 沈北亭没法说出口,只能跳上白云。桑迟在他跳上的一刹那拉住他的双手往自己腰上一环,转头笑道:“抱紧我,不怕的,我不会叫你摔下去的!” 他转头过来,嘴唇正对着沈北亭的领口,口鼻呼出的气息一下子拂在沈北亭的脖子上。春夜总是乍暖还寒,温热的气息洒在微凉的皮肤上,也不知是舒服还是起了寒战,总之沈北亭心中就是一颤。 很久以后,沈北亭知道这感觉不是颤抖,而是唤作“心神一荡”。 桑迟丝毫不觉,双手握住沈北亭环在腰上的手,转过头去乘云而起。不多时便看到远处的楼向寒和谢洛城,桑迟转过头开心道:“你看你看,我们很快就追上他们啦!北亭北亭,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北亭身为凡人,这是第一次遨游九天之上,却不觉得兴奋与害怕,手上身上心上,全都是怀里的小猫妖。这小猫妖身上很暖,浑身都是软软的,腰很细,圈起来刚刚好。他回过头来,兴奋地讨要夸奖赞美,双眼睁得大大的。两人鼻息相触,沈北亭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温柔的,沉醉的。 “嗯,我们桑迟——最厉害啦!” 他的语调不似往常的宠溺,虽然里头确实满是宠溺。但在他怀抱里,与他鼻息纠缠之下,更别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叫人心头发软,好似泡在一池暖热的水里,昏昏的想睡去。桑迟抬头,沈北亭也低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着,他的眼睛却像是有千言万语,暖意融融。 桑迟心中忽然就是一跳,脸上腾地一下就红了个遍,急忙转过头去不敢说话。越是不说话,却越是听得清自己的心跳。这里心跳声大得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桑迟觉得沈北亭紧贴着自己的左胸膛也在不停地鼓动,和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敲打着。 这是血脉鼓动的声音吗?这是心之声在轻轻吟唱吗? 砰,砰砰,砰砰砰…… “桑迟……”沈北亭低低地叫了一声,手上收紧,将头靠在桑迟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两人的脸颊都烫得,也许两人的脸一样红。 桑迟心神一散,差点从云头摔下去。 这这这……这好像是心动的声音…… 谢洛城在飞上九天之时便转过了身,整个人靠在楼向寒的怀里。看到桑迟差点摔下云头,谢洛城仰头笑道:“你看,我说的!” 楼向寒早在许多年前便学会了御剑,谢洛城也自有自己的长剑,往常出行,两人顾及旁人,都是各自御剑的。今天下午谢洛城却鬼鬼祟祟地与楼向寒商量着两人同乘一把,楼向寒还以为是这些天事务繁多,他在找机会独处呢,谁知居然是这么个打算。 想想自己满心愧疚要温柔以待,那人却只顾左右,顿时心中气恼。楼向寒低头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笑道:“你干脆将幽明馆改成月老庙好了。” 谢洛城摸摸耳朵,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恨恨道:“你几时去蜀中学的变脸?人前人后,完全不一样!冬郞的三哥哥,是不会说笑的。” 楼向寒笑道:“楼大人要审案子,当然要端肃冰冷。但是三哥哥要哄冬郞,所以会说笑啊。” 一番对话仿佛能时光回溯一般,谢洛城只觉得自己还是当年十三四岁的少年,跟着他的三哥哥在将军府里到处跑。 耳边好像还有当年那青稚的孩童之声。 谢洛城忍不住抱紧了他的腰。 第十五章:怒-折柳曲-05 柳树精一族在灞河便结了个结界,里头有个小小的山庄。守门的卫士看了看来人,知道能穿越结界的凡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便客客气气地抱了拳道:“不知是哪一方仙友造访?有名帖不曾?且容小的进去禀报。” 楼向寒道:“烦劳报与贵族族长,道长安京兆尹并驾下幽明子、京兆少尹,前来拜访。” 说完谢洛城递上名帖。 守门卫士不知京兆尹府与幽明子,只道:“诸位稍等,族长进来事务繁多,恐怕不得闲见几位。”拿著名帖进去禀报了。 楼向寒并着其他三人在门外等着,不一会儿,一个褐色长袍的中年人走出来笑道:“贵客来访,有失迎迓。” 楼向寒抱拳道:“在下京兆尹楼向寒,并长安幽明子谢洛城、京兆少尹沈北亭,前来拜见族长。” 中年男人神色明显地一惊,“长安幽明子?可是人界‘出入幽冥,问罪苍生’之幽明子?” 谢洛城亮出手中的紫玦,笑道:“冒昧前来,实在是失礼。” 中年男人长长地一揖,道:“得罪得罪,在下未有荣幸与幽明子一见,是以唯恐有宵小之辈冒名前来,得见此阴阳紫玦,方知是幽明子本尊。蓬门荜户,不胜惶恐,四位请随小的来。” 四人回了礼,跟随中年男人进入正厅坐下。中年男人陪同在旁,有娉婷的侍女奉上茶来,不多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一根拐杖走了出来。中年管家行了礼道:“族长大人。” 四人站起,楼向寒道:“京兆尹楼向寒,见过族长。” 柳树精族长回了礼,在主位上落了座,笑道:“听闻长安京兆府人才辈出,驾下幽明子修为非凡,代真龙天子问罪六界。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年轻俊朗的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谢洛城笑道:“族长谬赞了,洛城就是有些微末道行,不过就是听听我家大人的话,抓些不听话的小妖小怪,哪里当得起‘修为非凡’四字?” 柳树精族长摇了摇头,笑道:“幽明子何必如此自谦?老夫年纪虽大,眼光还是在的,能破我柳精一族守护结界之人,又岂是泛泛?只是不知柳精一族犯了什么罪,要劳动京兆府的大驾?” 楼向寒站起抱拳道:“近来长安城中有百姓莫名其妙便没了头发,几经查访,乃是贵少主所为。府中有少主画押供词一份,请组长过目。” 楼向寒语罢,沈北亭上前几步将供词递上,管家接过呈给族长。族长眉头微皱,草草地浏览了一遍,猛地将供词一拍在茶几上,喝道:“快将那孽障绑上来!” 谢洛城笑道:“族长不必动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调皮而已。” 族长怒道:“幽明子不必为那孽障说情!平日胡闹也就罢了,居然敢仗着有几分法术就跑去人界胡作非为,若不是几位前来,岂不是要铸成大错?” 正说着,小丫鬟将雩风带了上来。雩风今日小冠广袖,腰上一根玉带,倒是一副世家子弟的样子。只是那玉冠略有些歪斜,袍子上还有些草屑。 族长一见便来了气,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雩风原本就听了侍女的通风报信,知道事情败落。一路走来想到祖父的严厉,心里已是忐忑,如今听得这一声怒喝,顿时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看看祖父满脸怒容,知道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心中顿时怒火熊熊——这四人居然这般不讲江湖规矩?居然上门告状? 族长一看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脸上怒容更甚,喝道:“还敢埋怨?我且问你,这供词上所说,是不是真?” 雩风看了一眼祖父手中的供词,嗫嗫嚅嚅地应道:“是……是真的……”说完又急急地补充道:“不怪我!都是他们……” “还敢争辩?”族长一拍茶几,怒喝道,“来人!准备板子!看今日我不将这孽障打死!” 楼向寒道:“族长……” 族长一挥手,怒道:“京兆尹大人且莫为这孽障求情,都是老夫平日里太过疏于管教。今日不打他一顿,实在对不住那受他欺辱之人!” 侍立的仆人不知缘故,左顾右看不敢动手。族长又拍了一下茶几,怒道:“怎么还不动?要我亲自动手么?” 管家无奈,只能用眼色示意。几个小厮会意,立刻准备了长凳和板子,两个年纪较大的小厮上前拉住雩风,一下子按在长凳上。 雩风睁大了眼,顿时乱了神色,哭叫道:“爷爷……爷爷你真的要打我?又不是我的错!是那些凡人不好,是他们乱折柳枝,是他们叫妹妹没了头发!” 族长怒道:“还敢争辩?给我狠狠地打!” 楼向寒皱眉,微微提高了声音道:“族长且慢!” 族长沉声道:“京兆尹且放心,老夫必定给人界一个交代!” 楼向寒道:“少主所犯之事牵扯妖界与人界,乃是幽明子职权之内!京兆府受吾皇与凤皇所托掌管人间与妖界之纠葛,不敢有负君恩!” 族长看了一眼楼向寒,道:“京兆尹的意思是?” 楼向寒抱拳道:“在下要将少主带回京兆尹府。” 族长微微地眯了一下眼,一时目光锐利如剑,寒光冷冷。而楼向寒迎上去,神色如常,眼睛无惊无惧。“少主所言不错,折柳过甚,是凡人之过,京兆尹府必会下令,有所制止。但凡人所犯乃是无心,不知世上有妖精。而少主所为乃是故犯,有泄私愤之嫌,犯了当年永和帝与凤皇定下的律法,必须带回京兆府!” 族长不禁笑道:“不知京兆尹大人要如何处罚这孽障啊?” 楼向寒道:“依照当年永和帝与凤皇所定之律法,当处以劳役之刑。” 族长闻言看着楼向寒,沉默不语。楼向寒亦是静静看着族长,等待他的决定。 沈北亭在下边站着,心中盘算着利害关系。 那柳树精族长最先叫人将雩风带来,不过是做一场戏给京兆尹府看,设一个台阶,让双方都好下台。若是稍有些眼色的人,自当顺着那台阶下来,劝一番,不等雩风带到便讨些好处,径自去了。但楼向寒一语不发,族长便猜着他不过是想要一顿教训。柳树精在妖界不过是小小的一支,地位低下,族长心一狠,干脆真的打一顿。心想,如此这般,他们该善罢了吧?结果楼向寒连打也不要,只是要将这雩风带走。这叫柳精族长如何答应? 自己打一顿,不过是叫他这族长多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声。若是叫京兆府带走,却叫妖界之中如何评价柳精一族? 沈北亭不知道京兆府在妖界中有多高的威严,但威名在外的是京兆府,不是他们四个。京兆府自永和帝起设立,在长安城中延续了上万年,这其中有多少京兆尹? 若是这柳精族长将事情闹到皇上那里,他们是要丢官还是丢命? 若是这柳精一族动武将四人困住,桑迟与洛城能不能保住四人? 沈北亭背上冷汗淋淋,却忍不住与楼向寒一同望着那柳树精一族的族长。 厅中一时静寂无声,众人屏息静气。 谢洛城在下边看那两人对望许久,半空里好似有刀光剑影一般,火星四溅,忍不住微笑起来。 族长呀族长,你知不知道,我家大人有个绰号叫做木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啦! 谢洛城的笑眼落入眼中,族长心中暗自点头,微笑道:“如此,还请大人劳心,好好地管教管教这不听话的孽障。” 沈北亭忍不住就松了口气,雩风大惊失色,叫道:“爷爷!” 族长叱道:“你小小年纪便只知道胡闹惹祸,叫我如何将柳树一族交给你?你给我随京兆尹大人到人间去,好好地受一番教训,知道些事理!” 说完又对楼向寒笑道:“大人,这孽障平日里被族中上下骄纵惯了,不知事理,还请大人替我们好好地管教一番。大人只管放心去责罚,这孽障敢有一丝不从,只管派人来与老夫说,老夫亲自去!” 楼向寒道:“族长不必客气,有幽明子在,何需族长动手?” 谢洛城也笑道:“族长只管放心,我等必定尽心尽力,不叫少主白受这一顿苦。” 族长笑着捋捋胡子,道:“如此,有劳了。” 楼向寒抱拳道:“天色不早,府中事务繁多,既然族长已应允,那我等便将少主带走了。” 族长笑道:“原本是要留下四位好好招待一番的,既然大人府中还有事务,这就算了。管家,替老夫送送京兆尹大人。” 楼向寒道了声叨扰,带着三人行礼,一同退了出去。管家将四人送到门口,又叮嘱了雩风几句,不过就是些要听话不许胡闹之类的。楼向寒再一抱拳,与谢洛城等人带着雩风便走了。 回去的时候虽然多了一个雩风,但雩风自己乘云,所以仍是谢洛城带着楼向寒,桑迟带着沈北亭。桑迟一直沉默不语,飞上九天时却忽然笑出声来。沈北亭抱着他的腰,低头在他耳边问道:“怎么了?” 桑迟仰着头道:“方才那老头儿的眼色像是要动手,吓死我了。你居然一声不吭就看着他,腰都不弯一下,真是厉害,我好喜欢!” 沈北亭微微的笑了,心想,因为这句话,一切都值啦! 第十六章:怒-折柳曲-06 井畔青丝柳,道旁白驹走。 城西南角的安常坊里,一个青衣少年正咬牙提着一桶水慢慢走往街那头的屋子。 少年长得好,柳眉细眼,玉面朱唇。又是十五六的年纪,水嫩嫩的如同今春才才抽枝的柳芽,叫人忍不住担心他受不受得住这春风吹拂而来的寒意。 唉唉,过往的行人暗自叹息。这样的一个人儿,若是个女子,该是怎样的一段传奇呀。 在长安茶楼的传奇里,有谁家碧玉,短襦长裙在井边提水,被那塔塔的马蹄惊扰,脚上一滑,盈盈摔倒如落花娇柔无依。郎君下马查看,两双眼一对,公子笑眼温柔,佳人粉霞飘起,含羞半敛眉里,便成一段佳话。 再不然,也该是有妾弄青梅凭短墙,郎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像眼下这样,成什么样子哟,怎么能叫一个少年郎来井边提水?这样文弱的身子骨,该是在窗下读书等待三年后的科举呀。 少年到底是没做过力气活儿,提着一桶水走了几十丈,终于还是没了力气,停下来靠着墙喘息。手上的袖子扇了扇风,少年忍不住在心里骂道:那个木头脸,怎么不干脆点打一顿?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被京兆尹楼大人亲自去妖界“请”来的,柳精一族的少主雩风公子是也。 雩风对人间的刑罚不了解,还以为不过是关一阵子打一顿就好。结果回到京兆尹府,谢洛城把他身上的法力封了,楼向寒就叫他去给给剃了头的那几家人打水。 雩风当即就瞪大了眼,“我堂堂妖族少主,怎能屈身做凡人家的奴仆?” 楼向寒道:“非是奴仆,你不过去为自己所犯的过错赎罪而已。” 雩风冷哼。 沈北亭道:“那几户人家院子里都没有井,坊里的水井虽然离得不远,但光着头总是不好出门的,你就当是做些好事罢。” 雩风叫道:“那又何必将我的法力封起?”不过就是打水而已,有法力在,莫说是几户人家,就是整个长安城里的水缸,打满了也不过是顷刻。 谢洛城笑道:“凡人之中没几个知道这世上有妖怪的,要是他们看到忽然之间水缸就满了,岂不要吓死?少主也不想再添人命的罪业吧?” 总之就是要他去做劳役嘛,找那么冠冕堂皇的借口!雩风愤愤,路上几次三番想不干了,但谢洛城派了桑迟看着。他的道行比桑迟要低上那么三四百年,想逃都逃不了。 于是只能去敲门。 第一户人家便是那字为子瑜的书生。 听到敲门声,子瑜隔着门问道:“谁……谁?” 雩风按照谢洛城教的说辞,应道:“我是京兆尹楼大人派来的。大人听闻公子近几日不便出门,派我来给公子帮些忙,打打井水。” 子瑜不疑有他,毕竟知道他头发没了的人没几个,又听到楼大人的名号,便开门叫人家进来了。“楼大人真真是爱民如子,这几日小生可要为出门的事烦透了。” 雩风进了门就懒得跟他客气那么多,直接往水缸里看了一下,问道:“拿什么打水?” 子瑜愣了一愣,心想这还真是个冷脸直性子,便也不多说。指了指水缸旁的一个木桶,道:“那……” “嗯。”雩风点点头,拿起木桶问道。“水井在哪里?” “出门往东三百步。” 雩风点点头,抓起木桶就出门去了。 水井不远,路两旁还种着杨柳,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可惜雩风没那么多心思去赏风弄景。他也没打过水,也没见过别人打水,站在井边不知如何下手。 隐身在一边的桑迟早就无聊得发慌,看他一脸苦恼就忍不住兴奋地说道:“啊呀,你不知道怎么打水么?”说完又摇摇头,“现在的后辈啊……” 雩风“砰”的一下就摔了木桶,桑迟抱着肚子笑瘫了在地上。 笑够了,桑迟费力爬起来扶着井沿,指挥道:“把井上的桶打下去,再摇上来,取了水倒在木桶里就可以提回去了。” 雩风从小没受过别人的嘲笑,这下子只能绷着脸不发火。虎落平阳,他没法力,暂时不和这猫妖一般计较。 话说没了法力真是一件……雩风咬着牙摇着井轱辘,从前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这么……这么文弱呢? 桑迟看着光是摇个水就气喘吁吁的小少年,很同情地提醒道:“不要着急歇息,你回头还要提回去咧,这一缸估计要打五个来回。这一家完了,后边还有四五家呢。” 雩风听完这话都想哭了,只是一股子傲劲在那里,一语不发咬牙提着水往回走,这才有了开始那一幕。 桑迟看着那小小的身板套着一身青衣,在春风里走得一步三摇晃,忍不住就过去给人说大道理。 “不用法力打水很吃力吧?很累吧?提不动了吧?你看人家凡人多不容易,打水做饭什么的多辛苦呀,你还去欺负人家,心中愧疚不愧疚?命太好就喜欢胡闹,反正出了事有家族担着,唉唉……” 桑迟摇头。“不说凡人,就是妖界里一般妖怪,哪个不是修行个几百年历了天劫才能有人形?也就是你们这些王族出来的命好,给家里灵气滋润的,不用修行也能成人形,不想成仙就耽搁着也不理会天劫。想想那些苦修多年的小妖,谁敢不将凤凰定下的律法仔仔细细地看上几回?就生怕自己做错了被抓到。一个不好那就是要散去功力打回原形的,几百年上千年的辛苦就白费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雩风靠在墙上转头看漂浮在半空里盘腿而坐的猫妖,有些诧异。 他其实对这猫妖没多大的印象。最初去京兆尹府的那个晚上虽然被他抓住,但除了那一下的接触,印象里似乎就只有他趴在那个襕衫少尹的肩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连话也很少说。看他也不到一千岁,跟着谢洛城和那叫做沈北亭的少尹身边一脸天真,还以为他就只是个家养的小妖,乖乖的,听话的,不知世事的。 没想到居然被他教训一顿。 雩风有些愕然,正想着这猫妖其实也不是他表面那么孩子气的时候,沈北亭忽然来了。 “桑迟?”沈北亭还是一身黑白的襕衫,儒雅端方,边走来便东张四望,想着自家小猫妖该隐身在何处。“出来吧,我买了白糖糕。” “白糖糕!”桑迟顿时现了身从半空中跳下来,抓着沈北亭的衣袖仰头道。“哪里哪里?北亭最好啦,最近洛城好小气,都不给我钱买白糖糕!” 沈北亭由着他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将手上的油纸包解开,香味飘出。桑迟拿了一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沈北亭将白糖糕放在他手里,伸手给他擦了擦嘴角的屑。余光撇到雩风站在一边,一脸的不可思议,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 “雩风公子也来吃点吧。” 桑迟鼓着腮帮子点点头,冲雩风一笑,双手将白糖糕护紧了。 雩风将头扭到一边,提起水桶往回走。身后传来沈北亭无奈的训斥声。 “桑迟……” 那猫妖嘴里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那沈北亭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不透这猫妖。 训人的时候一副沧桑的样子,遇到京兆府里那些人,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还护食,少主他不跟人抢吃的已经很多年了。 这一桶水几乎耗掉了雩风半身的力气,可恨的是,一桶水下去,那水缸也不过浅浅的积了一层。雩风扶着水缸边沿喘息,心中的火冒得三丈有余。再等他将那几家人的水缸打满,天都要黑了。更可恨的是,晚上还不能回家,只能住在京兆尹府里。那木头脸大人下了命令,不准族中人来探望。 雩风躺在床上,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手脚酸得动了不想动。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那叫做桑迟的猫妖在他身边看着,时不时训他一些大道理。但只要那沈北亭一出现,那猫妖就跟个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只知道撒娇要吃的。 那少尹原先在柳精一族的大堂上和祖父对视,气势丝毫不弱,也该是个铮铮男儿,怎么遇到这猫妖就没了规矩似的只知道顺着他呢?雩风回忆起自己祖父的教导,顿时发现亲生的爷孙都没这么宠溺的。 还有那个幽明子和京兆尹,晚上偶尔遇见,雩风被那幽明子和猫妖轮流欺负。因为有祖父的交代在,雩风敢怒不敢言,那楼向寒居然也不管管。 这个奇怪的京兆尹府,一群奇怪的人与妖。莫名其妙的惩罚,叫人窝火的体力活儿。 雩风边走边想,一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在那书生的院子里摔了木桶。正额手称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道:“喂,小子,你差点叫我成了落汤鸡啊,吓死我了。” 雩风惊愕地抬头望着半空,桑迟摆摆手道:“不是我啊!” “这里啊这里,小子,我在你脚下啊!” 雩风低下头,脚下一只胖胖的芦花母鸡,圆溜溜的,正正一张一合地说着话。 “果然,我第一天就觉得你这小子不是凡人。” 第十七章:怒-折柳曲-07 长安城西南角某个坊里,柳精一族的少主和幽明馆养的猫妖一起蹲在地上,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起看着地上那只芦花母鸡。 母鸡应该吃得很好,长得胖乎乎圆鼓鼓的,一身鸡毛油光油光。母鸡仰了仰头,说道:“这么吃惊干什么?身为妖精,应该知道这世间有生命者皆有灵识吧?” 雩风和桑迟正想回话,母鸡又说道:“等等,你们俩这样盯着我跟我说话不要紧么?要是给小书生看见了一定会吓死的。” 桑迟歪着头想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站起来一手拈诀,一个法术打了过去。隔着墙壁,寒窗下温书的书生砰的一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雩风正被那几桶水气得七窍生烟呢,见状冷哼一声。“凡人总司少见多怪,何必在意他的死活?” “怎么能这样说话?”母鸡的声音里有几分训斥,“脾气好大哟,被家里人宠坏了,一生气就把人家头发给剃了,现在正被木头脸抓了罚劳役呢。” “你怎么不说那些人都做了什么?”雩风一下子就怒了,“怎么只说我的错?” 母鸡看着雩风说:“嗯,小孩儿果然脾气好大!” 雩风不高兴了。“我都好几百岁了,你这母鸡才多大一点啊就叫我小孩儿?” 母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听得桑迟和雩风忍不住想看看地上有没有新下的蛋。“你是精,寿命何止千年?就是几百岁也不过是个小少年。我身为家禽,寿命不过一年,五个月便可以称为年老了。这一声小孩儿,你还是认了吧!” “你的寿命才一年?”雩风睁大了眼,握了握拳头愤愤道。“凡人真是太坏了!” 母鸡望着他,语气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说的?主人对我很好啊,住得暖吃得好,也不打我。” 雩风道:“你看凡人生于世间,既不能像仙灵神佛一般得窥天道、普度苍生,也不能像妖界鬼界一般明了日月潜息、四时更替,甚至大部分的凡人都不知道还有其他五界存在。不修辟谷之术,不懂御寒之法,饿了就要吃草木兽禽,冷了就拿兽类上的毛皮取蚕儿吐的丝。他们都不知道别的东西也是有灵识的?也知道痛也会伤心?” “就如同你,山里的野雉虽比不得妖精鬼怪有千万年的寿命,好歹也有十几年可以活,最后也能自己老去。你却给关在这小小的四方庭院里,每日里担心自己长肥了。一旦这凡人开心了或者不开心了,抓了你也不管那么许多就杀了,要吃你的肉!” 雩风越说越伤心,到最后气息哽咽,说不下去了,只能恨恨地说道:“凡人是世间最最自私残忍的生灵!” 桑迟看雩风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急忙小声地安慰道:“你……你别哭呀!其实人也不是所有的那么坏的,你看北亭洛城木头脸他们……” 雩风打断道:“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们不吃肉么?他们不杀生么?” “这……”桑迟皱起眉毛,很苦恼地想着该怎么反驳,最后想痛了头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我说不过你,总之我就是觉得不是这样的……啊呀!要是洛城在就好了,洛城最会吵架了!” 雩风说道:“谁来都一样,事实胜于雄辩,白的就是白的,难道他还能说成黑的?” 桑迟急得站起来又蹲下去,一手挠挠耳朵抓抓头发,不知道怎么才能为北亭等人辩护。想来想去,只能说道:“不对,不对,北亭是好人!” 母鸡看着好笑,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雩风看着她不解,“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母鸡说:“这是什么怪道理?说得好似这世间只有凡人才要吃东西似的。” 雩风不服气,说道:“好吧,那就算上禽类与兽类,总之我们草木是最无辜的!哼,我们既不用吃别的生灵,也不用拿别的生灵的东西!我们草木最好了!” 桑迟也不服气。“可是草木也要泥土也要水呀!” 雩风说道:“泥土和水没有灵识啊!” 母鸡说:“你又不是泥土和水,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灵识?你这样想和你口中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雩风语塞,桑迟开心地笑了,雩风气愤道:“总之你们两个就是要为凡人说话就是了!哼,都是给凡人养的,奴骨难除!” 桑迟不高兴了,“我不是北亭的奴仆,我是他的好朋友!” “好朋友?等着吧,哼哼!你已经成妖了,吃是不能吃的,也没听说吃猫肉的。但若是有天你对他们没什么用处了,你就等着他们不要你吧!我听说人间有句话叫做‘狡兔死,走狗烹’,还有个成语道‘鸟尽弓藏’。”雩风站起来拍拍手,说道:“不理你们两个了,我去打水!” 母鸡和桑迟对望一眼,各自都觉得委屈。明明不是这样的,怎么就说不出道理呢? 桑迟也没心思再去看管雩风有没有偷懒了,风一样跑回京兆尹府。沈北亭正好从左厅查看六曹事务出来,看到桑迟早早地回来了脸上一笑,温声道:“桑迟回来了?” 桑迟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看地上不说话。 “怎么了?”沈北亭觉得有些不对劲,弯腰看着他垂下的脸,发现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的,又是伤心,又是委屈。沈北亭心疼了,拉拉他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我们桑迟了?” “北亭……”桑迟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委屈,嘴巴扁扁的就想哭。“要是有天我对你没什么用了,你会不要我么?” 沈北亭奇怪道:“你有这种念想?你怎么会对我没用呢?” 桑迟叫道:“你说会不会!” 沈北亭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往后边走,说道:“不会的,我为什么不要你?” 一句话就叫桑迟安心了,由着他拉着自己往里走,嘴上不忘记抱怨。“今天我和雩风遇到了一只会说话的母鸡。雩风说凡人是世间最自私的生灵,我和母鸡说不是的,凡人也有很好很好的,比如说你呀。可是雩风说你也会吃肉会杀生,所以你也不是好人。他还说要是有天我对你没用了,你就会不要我……” 桑迟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了,站住了不再往前走。 沈北亭无奈地转身,旁边是一棵杏树。白衣长发大眼睛的少年站在灼灼的杏花下,风吹来,落了他满身。这样的少年,这样的眉眼,应该无忧无虑如杏花一般烂漫才是呀。 沈北亭看着他的眼,没有责怪他这问题幼稚无趣,只是说道:“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不准人吃东西了?这岂不是要饿死?” 桑迟点头道:“母鸡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雩风说不过我们,就说这世间只有草木最好了,不吃别的东西,也不用伤别的东西,其他的都是坏的。北亭,你说到底该不该吃东西呀?我很喜欢吃肉的,可是听雩风这么一说,我又觉得吃肉是不对的……” 沈北亭笑道:“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只知道不吃的话人就会饿死,舍身为众生这种事,恐怕只有佛才能做吧。” 桑迟继续苦恼。“是啊,我们要是不吃东西就会饿死,这算是犯罪业么?我们多做点好事可以抵消么?可是如果觉得愧疚去做好事,就有点像为小恶而行大善,难道行大善就能叫那些被我们吃掉的东西心甘情愿么?” 沈北亭觉得桑迟都要把自己逼进一个死巷里出不来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说道:“既然无可避免,那也没奈何了,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但世间无恒强,无恒弱,草木虫鱼之类虽然看着比凡人弱,但一旦修炼有成,区区凡人也不过是刀殂下的鱼肉,又哪里能有一点反抗之力?南斗掌生,北斗注死,所有生灵往复六界之间,今生受罪业乃是因为前世作恶。若这世间没了六道轮回,那才是真的不公平。” 桑迟望着沈北亭,苦着脸问:“我现在吃了这么多肉,下辈子会不会变成母鸡,一长大就被杀掉啊?” 沈北亭捏捏他的手,笑着说:“怕什么?我也吃了很多肉,我会陪着你一起变成母鸡被杀掉的。” 桑迟想想下辈子就是做了母鸡也还有他陪着,顿时就开心了起来,抓着沈北亭的手说:“你说的啊,你要一直陪着我!” 沈北亭点头道:“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这样我就没什么好怕的啦!”桑迟拉着他往后院走,“北亭北亭我饿了!” 第十八章:怒-折柳曲-08 第二天再去见雩风,桑迟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雩风绷着一张脸问道:“做什么?昨日被我说得不服了,现在要继续跟我吵架么?”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桑迟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道,“我昨天和北亭说了你的话,问北亭吃肉到底是对还是错。北亭说世间是很公平的,这辈子吃肉,下辈子可能就要做鸡呀猪啊的,大家轮流吃然后再轮流被吃。北亭还说,我可以继续吃肉,他会陪着我一起吃,等我下辈子投胎做牛羊了,他也陪着我投胎做牛羊,跟我一起被人吃掉。” 说话的时候身边除了雩风,仍旧有那只芦花母鸡,桑迟仍旧把那书生给弄晕了趴在书案上睡觉。三……三者又聚在一起,桑迟和雩风蹲在大水缸旁边,和母鸡说着话。 母鸡听了桑迟的话说道:“那个北亭倒是对你很好嘛。” 桑迟点点头,开心地说:“那是自然啦!除了我娘,这世上就属北亭对我最好啦!洛城虽然也很好,但是他会不给钱我!洛城不给我钱的时候,北亭都会带我上街买白糖糕吃!” 母鸡笑了:“你怎么净知道吃?” “我……”桑迟语塞了一下,挺起胸膛说道:“其实我还会打妖怪的,我是京兆尹府里的!”他学着北亭威武严肃的口气说:“长安京兆府,奉天子之命,出幽入明,沟通人鬼,问罪苍生!”倒是一番神采奕奕,可惜一下子就蔫了下来。“只是这段时间长安城安静得很,没什么坏东西,难得有一次打架的机会,就是抓这小鬼——可楼木头不给我真打,说会伤到这小鬼!” 雩风不开心了:“我哪有那么弱?要你让!” “你本来就弱!那天晚上我一招就抓住你了!” “那是你偷袭!” “好了好了,不许吵架!”母鸡呵斥住他们,“我从来没出过院子,不知道什么长安京兆府,不过听起来很厉害的啊。” 桑迟很得意地说:“当然厉害啦,京兆府可是受了人间天子、妖界凤皇、阴司鬼君三者之命管理三界安宁的。但凡有扰乱三界安宁之事,比如说小鬼这种欺负人的,京兆府就负责把他们抓起来,好好地教训一顿,关上十天半月的。” 雩风叫道:“我怎么扰乱三界安宁了?” 桑迟说:“你仗着自己有法术就把人家头发给剃了,仗势欺人,难道不是错吗?”说他又补充道:“仗势欺人……嗯,这个成语我一定用对了,回头跟洛城说,叫他奖励我梅花糕!” “你都来人间这么久了,学好这个成语有什么?学不好才要受罚!”忽然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传来,母鸡和雩风被吓了一跳,桑迟却跳了起来叫道:“洛城你怎么这样?” 墙头上忽然掠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落地时玉色的衣衫与黑色的长发四散飘飘。来人眉目清雅,不是谢洛城是谁?他望了一眼桑迟,笑道:“我怎么样了?” “你……”桑迟敢怒不敢言,站在地上跺了跺脚,长长的发尾一晃一晃的,金色的铃铛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响,最终说道。“哼,你不给我买,我叫北亭买!北亭不仅会买给我,他还会做鹅儿卷给我吃!” 谢洛城曲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整天就知道吃!我幽明馆养出来的妖怪,连个小柳精都说不过,还要跑去找被北亭诉苦叫人家担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朝中要准备迎接回鹘使节,北亭和他都很忙么?” “我怎么知道……北亭又不跟我说!”桑迟捂着脑门蹲在地上,泪汪汪地说。“痛……” “回去再教训你!”谢洛城横了他一眼,又将双手拢在袖中,笑吟吟地望着雩风,问道:“柳家少主安好啊,你家姐妹们的头发,可长出来了?” 雩风犹豫了一下。春日里柳条长得极快,往往一夜之间抽芽长枝,灞河堤上的绿柳早已成荫,哪还有秃的?“长是长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谢洛城又笑问道:“京兆府事务繁多,竟没留意柳树一族。冬日来百草凋敝万木枯败,你们族中怕是人人都是秃着头的?唉唉,同饮一河水,纵然我京兆府粗心,族长也未与我京兆府言说一二,未免见外了些。今年冬天,我们派人给你们送帽子去。” “这……”雩风再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谢洛城嘴角有如狐狸一般翘起,看了雩风一眼,转头笑道:“楼大人,您难得有这么次好心好意、心慈手软的,人家却不领情哩!” “什么?”桑迟又从地上跳了起来,惊叫道。“楼木头也来了?” 正说着,楼向寒玄色衣衫的身影已经从墙头掠了下来,身后跟着白衣黑带的沈北亭。沈北亭先对桑迟笑了一笑,而后解释道:“我想想觉得不对,于是把你昨晚告诉我的那些跟向寒他们说了,洛城便说要过来看看。” 桑迟疑惑:“哪里不对?” 沈北亭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将桑迟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衣衫,低声道:“猫儿是多爱干净的东西,你怎么能就坐地上?” 桑迟没得到回答,皱着眉看了一眼沈北亭,目光有些埋怨,却也知道这里头的道理要由楼向寒说。再看看谢洛城与楼向寒,桑迟很乖地站在沈北亭身边不说话。 直觉告诉他,这里好像有好戏看了。 楼向寒走到谢洛城身边,寒意泠泠的眼往院子里一扫,顿时吓得那母鸡“咯”的叫了一声伏在地上将头躲在了翅膀里。雩风心知事情要不好了,也白了一张脸,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对本官的处罚,口服心不服?” 雩风抖了抖嗓子,学着他负手在后,朗声应道:“不错!” 楼向寒问道:“你哪里不服?” 雩风微微提高了声音道:“你为什么不去罚那些折了柳枝的凡人?你偏袒同类!” 谢洛城“噗”的一声笑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楼大人会偏袒徇私的。小柳精,柳少主,凡人已受到了惩罚,你看不到么?” 雩风皱眉道:“没看到!我只知道同样是弄秃了人家,我被罚来做劳役,凡人却可以呆在屋子里读书!” 楼向寒眉头微皱。“时至今日,你依旧要说凡人弄秃了你家姐妹的头么?” 雩风眼中惊慌之色一闪,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楼向寒沉声道:“柳树身为万木中的一支,春荣秋蔽,四时之中日日皆有变化,故而草木之精,原形不在树干而在树根。你一来便说凡人伤了你族中人的头发,本官只道你年幼无知,这才将你放回去又抓了来,只盼你在担水劳役中看清人与妖之分,明白自己的过错,你却到了此刻还在混淆视听,难道竟以为京兆府地处凡间便对妖界阴司一无所知么?” 他语气沉沉,不见的如何严厉。但他声音一贯森冷,这么一训斥,只叫雩风白了脸不敢说话。 如楼向寒所言,柳族身为万木中的一支,秋冬自然也是要凋敝的。草木枝条一岁一枯荣,那是天道恒常,无可更改,若是依着四时枯荣时时刻刻变换容貌,那木精岂不是要折腾死?故而对于木精而言,只要不伤及树根,长出地面的枝干如何,并不相关。 “我……我当然知道这些!长安京兆府中幽明馆,妖界之中化出人形的谁不知道?”雩风吸了吸气,握紧拳头不敢示弱。“我只是不想我们柳树一族无缘无故被欺负而已!” “强词夺理!”楼向寒一甩广袖,喝道。“人间与妖界之沟通尚未断绝,若有不平自可修书送到我京兆府!妖界在栖梧宫治理之下千万年前便法度森然,你年纪虽小却身为一族之少主,难道竟不知法理诉于众么?如此滥动私刑,当真年幼无知,还是不将我京兆府放在眼里?” 雩风睁大了眼,愣愣地重复道:“滥……滥用私刑?” “不错!”楼向寒负手而立,“纵横六界,诸事皆有缘法!世间决断善恶,无外乎情理法三字,既有法度,那便该遵守,否则当年三界为何劳神费力?当是小孩子好玩么?” 雩风道:“那你说说,你如此判案,是依照哪一条道理法度了?” 第十九章:怒-折柳曲-09 楼向寒道:“同一作法,依情况不同,后果便不同。折柳对于柳树精而言,不过是微末伤痛,得道者修成人形,便是短了头发亦可用法术幻化。未曾修成人形者,又何来头发之说?纵然折断,三两日之内便可长出。但凡人之头发要恢复,却耗时许久。何况凡人身处红尘俗世,礼法之说甚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损伤?前有成汤割发献祭,后有曹孟德割发代首,这些话难道妖界不知么?人间若非僧尼或病痛,岂能头上无发?你将那些不懂法术凡人的长发割掉,他们年内都不能轻易出门,如何生计?多少事情将被耽搁?你之前可有想过?” 雩风想说什么争辩,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下子涨红了脸。 “唔……”桑迟很苦恼地看着沈北亭,忍不住说道,“怎么办?我觉得楼木头说得也对……” 沈北亭看雩风那样子,与桑迟做错了事一样的,只是比桑迟倔强许多,怎么都不肯说自己错了,忍不住叹息道:“你看看这些普通人家,没了头发连门也不敢出,水也不能打,柴米油盐都不能出门买,若是没人帮着,要怎么过生活?换做是你们妖界中人,只管变个法术瞒过众人就好,但他们什么也不会,只能急得团团转。小公子,桑迟昨晚跟我说了你的话,我想了很久。” 沈北亭说着便笑了一下,道:“我想起自己三年前刚刚到京兆府任职,最初那年与向寒、洛城一同处理三界纷争的情形。在小公子看来,人都是坏的,贪心不足的。不错,人确实要这样要那样,但也不过因为人要活着,没有办法。若是不吃不喝不穿不用,任便咬死光了。你心中认为人真真可恶,总是欺负草木虫鱼,我从前却是觉得鬼与妖都是恶的。我觉得人才是六界之中最弱的。草木虫鱼未脱灵识,静心可吸天地清气修行炼道,凡人里却千百个也没有一个能修炼到辟谷的,更别说寒暑不侵,长命百岁……” “我从前对妖界阴司的了解都来自书中的传奇,看到妖精鬼怪,心中惧怕不已,总杀人不眨眼,嗜血而活,食人精气,便认为逢鬼当杀遇妖该灭。一直到后来遇到的事情多了才渐渐明白,有些虽然是恶,但犯罪业者心中也愧疚不已。法不容情,我们必须秉公办理,按律处置,该交与哪一处,便将押往哪一处。但如向寒所言,世间任何事情的决断,也无外乎情理法三字,然而,情却是摆在第一位的。许多事情情有可原,无可奈何,虽然错便是错,黑便是黑,不能更改……” 他说着,心中滑过一个莫名的想法,忽然就有些伤心,虽然他都不知道那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是什么。“少主,若说无可奈何便去伤害其他生灵就能理直气壮,简直是强词夺理。但这世上生而未带罪孽者本就甚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也是很难分辨的,任何生灵活着,只能求一个无愧于心。” “北亭……”桑迟低低地叫了一声,轻轻地摇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北亭在笑着,他却总觉得北亭心里很伤心。“不要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好最好的!” 北亭回身看了他一眼,忽然心中的痛楚哀伤更甚,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得更深。“北亭一介凡人,不过粗懂些文墨与武艺,谈不上大智大慧,若是昨日换做我与小公子争论,只怕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北亭接触三界之事越多,便越觉得三界之间相似与区别。也越是明白,因为不曾为彼此着想,会遇到多少误解,造成更多的杀戮。若是六界之间相互能多谢理解与体谅,也就能安宁许多。” 雩风听他语气哀伤,忍不住分辩道:“我没想过要杀人!” “也没说你杀人啊。”谢洛城笑道。“之所以未曾当着你爷爷的面便教训你,便是看出你本性不坏。只是你年纪小,做事冲动,不顾律法,更不懂得易地而处为他人着想,族长大人为此很是担心。将你交到我们手上,不过是望你多多了解人界与妖界之间的不同,莫以妖言论人间,也不要以人之目光看六界。” 楼向寒道:“灞桥之柳年年被折,今年尤甚,京兆府已有耳闻,在抓你之时便贴出了布告劝诫。此事双方都有过失,各自受罚,只是京兆府罚你在明,而柳少主惩人在暗而已。孰是孰非,难以定论,京兆府只盼经此一事柳少主能多多体谅普通人的苦衷,将事情弄清楚了再动手。” 雩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嗫嚅嚅的,半天才抬起头来问道:“你们方才说凡人修炼不易,几万个人里也没几个,那这位幽明子岂不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仔细看看谢洛城,雩风又点头道:“你身上灵力真高,简直是深不可测!” 楼向寒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却轻轻地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不漏痕迹地将谢洛城的手握在手中。“既然柳少主已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劳役也不必继续了,少主这就回柳族去吧。” 雩风愣了愣,“这就可以走了?”说完就皱眉。“我走了,这些秃了的人谁来照顾?” 谢洛城轻轻依着身边高大的身影,心上的酸涩被冲得干干净净。“若是少主心有不忍,那边继续劳烦少主吧。只是少主不必再被封禁,只管用法术好了。”说着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珠子一转。“就当是……再给少主出个难题——要怎么才能不漏痕迹又不叫凡人惊慌地用法术帮他们做事呢?” 雩风认真想了想,忍不住兴奋道:“听起来很难的样子!我要试一试!” 谢洛城和楼向寒对望一眼,连楼向寒的眼里都忍不住有了笑意。这……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愿六界之间多些这样的孩子,少些纷争吧。 如此一来,这折柳一事便算是解决了,楼谢四人再无他事,便一同回了京兆府。穿过厅事,楼向寒自然是去梅花院处理事务,谢洛城自然也是跟着的。沈北亭要去典狱房审理一些案卷,桑迟嫌弃那地方森冷无趣,自己跑去后花园看看什么花开了。在一棵杏花下站了好一会,忽然又折了一枝花跑去了典狱房,站在沈北亭身边不说话。 沈北亭放下手中的案卷,笑问道:“怎么了?为什么站着不说话?” 桑迟眨了眨眼,将手上的花插在案头的笔筒上,问道:“好不好看?” 沈北亭望了一眼,杏花灼灼,自然是点头。“嗯,很好看。” 桑迟说:“可是一会儿就会凋落的。” 沈北亭默然,叹了口气道:“是啊,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大多不牢固。” 桑迟说:“可是它开过了就很好啦!不一定要长生不老的。” 沈北亭惊讶,看着桑迟说不出话来。桑迟给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说道:“你说完那些话就很伤心,虽然你一直在笑。北亭,你为什么难过?因为自己是凡人不能长生不老吗?” 桑迟小猫妖很认真地安慰道:“你说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我却觉得,人生在世,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活着的时候一直很开心,那就算是和那只母鸡一样,哪怕最后被吃掉,只活了几个月,也强过千秋万载都是一个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说完去看沈北亭,沈北亭却还是在发愣。桑迟有些忐忑,小小声地说:“我……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沈北亭好像猛地回过神来一般,伸手抚了抚桑迟的长发,紧紧地挨着他,几乎将他抱在怀里。“没有,桑迟的话,很有道理。” 桑迟听他的话语就说在耳边,忽然有些脸红,轻声问道:“那你还伤心难过吗?” 沈北亭摇了摇头。 风从窗外轻轻地吹进来,离了树干的杏花飘飘地落在书案上。无妨,无妨,落花离枝难长久,总是艳压一时春。 京兆府那一头的梅花院,谢洛城躺在窗下的榻上看书,忽然说道:“三郎,我……” “不许多想。”楼向寒笔墨不停,头也未抬,却不用看就知道那人心里想着什么。“往事已烟消云散。” 你的秘密,我们的秘密,不会有人知道的。 第二十章:哀-思远人-01 秋夜的长安,月华也是冷的。重重宫阙冷宫人,落落深院捣衣声,京兆府的后院里,京兆尹与幽明子相依而卧,睡得正香。 能在长安冷月下安然入眠的,都是执手相伴者,不是相思孤眠人。 忽然之间,两人轻轻地一颤,双双醒了过来。 夜色深深,是谁人来访? 楼向寒侧耳仔细听了听,伸手拍了拍怀中人的背,正要开口说话。谢洛城却忽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唇,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半起了身,趴在他身上看着外头。 楼向寒随他转过头,只见窗子被人用法术打开了,一双白胖胖肉乎乎的小手攀在窗框上。一个圆圆的小脑袋随即露了出来,却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儿,一张脸圆嘟嘟的。小孩儿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只听一声轻轻的“嘿”,小孩儿便翻过窗子往床这边走了来。 谢洛城趴在楼向寒身上笑得一阵颤抖,几乎打起滚来。被楼向寒轻轻地拍了拍背,又见楼向寒嘴唇微动,谢洛城忙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自己却坐了起来。待那小孩儿走到窗前,谢洛城猛地将他一抱,吓得小孩儿“呀”的惊叫一声,人已经坐在了楼向寒和谢洛城之间。 谢洛城捏捏他的小脸蛋,笑道:“小贼小贼,被我抓到了要打手心的!” 小娃儿被他吓得一颤,叫道:“不要打手心!不是小贼!是团团,小师父,是团团!” 谢洛城哈哈大笑,抱着小娃儿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团团,小师父很想你呐!” 楼向寒起身点亮了灯,皱眉道:“成儿为何半夜来此?吾皇知晓否?” 原来这小娃儿名叫晏玄成,是当今皇上晏昭明的养子,今年不过六岁。晏玄成出生之时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正与先太后紫后斗得水深火热。晏玄成出生不久晏昭明便将他交给楼向寒与谢洛城,要两人将孩子带出京城,免得遭紫后毒手。楼向寒与谢洛城将他带到三岁有余,他才回到了皇宫。 这孩子生来便带着极高的灵力,谢洛城对他又是视如己出,因此早早的便叫了他些许法术,寻常侍卫要挡住他不叫他溜出宫,确实不易。何况谢洛城对晏玄成何止是溺爱?简直到了有求必应无一不满足的地步,就是晏玄成要学什么捣乱的法术,谢洛城也是教的。 楼向寒对谢洛城的溺爱大为头痛,在送晏玄成回晏昭明身边的时候便严厉教训过,不准随意用法术,否则便要重罚。现下这孩子半夜跑出来,必定是自己用法术瞒过了侍卫,否则入夜的宫城有如铜墙铁壁,这小小的孩儿如何能跑出来? 晏玄成一听就知道大师父不高兴了。楼向寒一向最不喜欢的就是他用法术了,可他当时只想到要出来,没想到其他那么许多,现在……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啦! 小团子坐在大小师父的床上,扯着被角不说话,只是望着谢洛城。 “小混蛋!”谢洛城捏捏他的脸蛋,笑叱道,“这次我可不帮你。你明知道你大师父不喜欢你偷偷用法术还跑出来,居然还敢不跟你叔叔说!也不知道你叔叔现在知道了不曾,要是他得到消息,不知道他多着急呢!说,为什么偷偷跑出来?” “我……”晏玄成嘴巴扁了扁,忽然就是一阵委屈,气嘟嘟地转过头去说道。“他才不会担心呢!” 谢洛城闻言看了看楼向寒,无声地说道:无妨,这孩子在和他叔叔闹脾气呢,看样子就是被他叔叔宠坏了出了一身的脾气。楼向寒摇了摇头,心中忍不住想起了谢洛城年少的时候。谢洛城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就飞了个眼神过去,心道我小时候哪有这么调皮? 楼向寒心道,这孩子能被宠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与皇上简直功不可没。当下只是绷起了脸,沉声问道:“成儿可还记得当初送成儿回皇上身边,为师说过什么么?” “大师父说……”晏玄成小小声地说,“皇帝叔叔身体不好,成儿要乖乖的,不要惹皇帝叔叔生气。”他自知理亏,立刻底下头去。 倒还记得!楼向寒想叹气,却还是绷起了脸,边穿衣边道。“不必多说,趁着皇上还没来找人,我与你小师父送你回宫去。” 晏玄成看楼向寒那样子是真的要送他回去,顿时急得就要哭。“大师父,团团不要回去!大师父你最疼团团了,不要送团团走!” 楼向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将外袍给穿上了,头也不回地说:“不许撒娇,快快起来。”想想又加上一句。“不许找你小师父求情,这次不管用!” “对呀对呀,”谢洛城笑嘻嘻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下巴抵在膝盖上,笑嘻嘻地看着那师父装生气,徒儿装可怜。“这次我谁也不帮!” 晏玄成看看板着脸大师父,再看看明显看好戏的小师父,趴在被子上就开始大哭。“哇——大师父不要团团了!大师父不疼团团了,小师父也不疼团团了!当初团团说不要去宫里,大师父却说皇上叔叔也会疼团团,会比大小师父还疼团团,可是……可是……哇——现在谁也不要团团了!团团自己去流落江湖好了!” 楼向寒顿时头疼。 这小家伙哭起来、撒泼起来比当年的谢洛城还难哄,只叫他一个头比两个大。他抬头看着谢洛城,谢洛城却挑挑眉跟他讨价还价,眼里都是“我哄好了有什么好处啊”的神色。楼向寒闭了闭眼,脸上一副“随你”的神色。谢洛城埋首在臂膀里先笑了一顿,这才开口悠悠地说道:“唉……团团去了一趟宫里,回来就不听话了……” 晏玄成顿时就止住了哭声,爬起来抱住谢洛城说:“团团还是小师父的团团,最听话啦!小师父,团团不想呆在宫里,你和大师父说一说嘛,你们把团团接回来嘛!” 谢洛城将他抱住了,柔声道:“这不行的呀,团团又不是大小师父生的。” 晏玄成抱住他的脖子哭着说:“团团也不是皇帝叔叔生的!” 楼向寒闻言面色一沉,晏玄成就是背着他也吓得肩膀一抖就缩到了谢洛城的怀里。谢洛城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许多事情,还不能跟小孩子讲啊。心里有些伤心,脸上却笑道:“大师父没有生气,只是你突然跑出来,他担心了。你知道的,大师父最疼团团啦,怎么会生团团的气?团团去了皇宫三年,一直都过得好好的,从来也没闹过脾气,为什么这次却忽然要回来?是皇帝叔叔对你不好么?” “皇帝叔叔很疼团团,可是……”晏玄成说着就哭了,把头整个都埋在谢洛城怀里不说话。 谢洛城一手抱着他,一手在小家伙背上轻轻地拍着,抬眼望着楼向寒。楼向寒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心软了。谢洛城的身世与这孩子相似,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从前,楼向寒就知道不能指望他,才一下子就倒戈了。 正在他为难的时候,晏玄成也转头过来,一大一小都水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楼向寒闭了闭眼,解开外袍的衣带子,沉声道:“今晚可以不走,明天必须回去!” 谢洛城顿时眨了一下眼,眼中开心之色大放,抱着小团子就在床上滚了一下,笑道:“团团你看你多厉害,我都说不过你大师父哎!” 楼向寒无奈地看着那两个,掀了被子坐上去,训斥道:“心满意足了?该睡觉了!” 谢洛城欢快地帮小团子脱了衣服,让他躺在自己与楼向寒之间。楼向寒吹熄了烛火躺下,谢洛城抱着晏玄成滚到他怀里,楼向寒长臂一揽将两人抱在怀里。晏玄成蹭了蹭谢洛城的脖子,软乎乎地说道:“团团最喜欢和大小师父一起睡觉啦!” 楼向寒看看天色都接近三更了,便低喝道:“都不许说话,睡觉!” 晏玄成抓着谢洛城的衣襟,顿时不敢说话。小孩子闹了一个晚上,早困了,不多时便睡着了。谢洛城在黑暗里伸出只手,五指拈诀,无声地念了咒。 一只淡蓝色的纸鹤悠悠地飞出窗户,在夜色里摇摇晃晃地往北飞,最后落在宫城的皇帝面前。年轻俊美的皇帝脸上的焦急之色顿时散去,挥退了左右,也念了一个诀。那纸鹤便口吐人言道: “成儿在我处,不必担忧。” 第二十一章:哀-思远人-02 小团子一大早醒来,第一眼就是小师父笑眯眯的眼。刚欢声扑上去蹭了蹭叫了声“小师父”,那头便传来楼向寒的声音。 “成儿,和你小师父起来用早饭了。” 小团子应了一声好,爬起来坐在床上扯谢洛城的手,叫道:“小师父不要懒了,快起来我们去玩!” 谢洛城打着呵欠坐起来帮小团子穿衣服,然后将小团子交给楼向寒梳头发,自己给自己穿衣服。楼向寒边梳头发边道:“吃过早饭到书房去,为师要检查你的功课。” 训完小的又训大的。“将头发梳好。” 谢洛城困恹恹地应了一声,把小团子抱在怀里,自己坐到凳子上了。小团子不屑地撇嘴道:“小师父最懒了!男子汉大丈夫,当自己动手。” 谢洛城把头靠在小团子的肩上,继续半眯着眼,一脸的无所谓。“怎么?懒就不是你小师父了?” 那样子,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谢洛城一头黑发长至腿弯,乌黑光溜柔顺无比,只叫凑钱买头油的小娘子们眼红。谢洛城本人却最不喜欢打理的便是他的头发,小的时候是被楼家主母追着梳,长大一点,胆子大了,由此干脆偷偷用法术把自己弄成光头,把楼向寒气得想打他。谢洛城说:“光头又怎么样?难道因为我是光头,三郎就不疼我了?” 楼向寒只能哄道:“你留着头发吧,以后我帮你梳。”结果自然是谢洛城说不过楼向寒,此后一直留着头发懒得动它,不过往后梳头这种事,能教给楼向寒,便不愿自己动手。 楼向寒束好头发,将儒巾拿来给他戴上,道:“好了。” 谢洛城抱着小团子就站起来,楼向寒眉一横,小团子识趣地滚下地来牵着小师父的手自己走路。三人在外头的明间用早饭,京兆府历来简单无华,即便是楼向寒的早饭,也不过素馅儿包子和稀粥。小团子吃了一个包子,喝着稀粥只是那眼望着楼向寒,楼向寒眉一皱,谢洛城便笑问道:“团团怎么吃得这样少?是早饭不如宫里精致么?” 小团子摇了摇头,道:“没有,很好吃!团团只是……团团只是想吃大师父做的栗子糕。”说着又委屈兮兮地说:“自从团团进宫以后,就一直没能吃过。” 谢洛城忍不住笑道:“你在宫里什么没吃过?怎么挂念着这个?” 小团子鼓着小腮帮子嘟嘟囔囔地撒娇道:“都不如大师父做的好吃!” 谢洛城哈哈大笑,漫天应道:“没事,团团想吃,小师父就叫大师父给团团做!” 楼向寒闻言看了谢洛城一眼,谢洛城趁机和小团子一起撒娇道:“欸,你就做嘛!我也很久没吃到你做的东西了!” 楼向寒被两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没有办法,只能板起脸道:“吃过早饭跟我到书房去,若是功课做得不好,便没得来吃!” 小团子拍手笑道:“一定有得来吃!团团现在读书可用功啦!” 这话倒是不假,三人吃过早饭到了书房,楼向寒先是叫他背了十三经中的一些名篇,又考了小团子的诗赋。暗自点头后,又拿了纸笔看他的字。 小团子当年离开的时候才三岁多一点,虽然称谢洛城和楼向寒是师父,但是除了那三年教了一些入门的东西以外,两人实在也没教过小团子其他的东西。谢洛城还好,至少时时进宫教习晏玄成法术,但是楼向寒却因为公务繁忙,所以甚少教习,但小团子最初学写字,却是楼向寒手把手教的,因此楼向寒对小团子的字要求又为严格。 “嗯……不错嘛。”谢洛城拿了小团子写的字来看,笑道,“还是跟你大师父的字很像,构架严谨,笔法苍然。” 楼向寒道:“架势倒是学了个十足,但和我的字一模一样,却没自己的风范,如何成器?” 小团子一听这话就苦了脸,只觉得栗子糕要飞了。正要憋足了气使劲撒娇,却听窗子那里一声清脆的惊叫,道: “呀!真的有个小孩子!” 小团子转身,只见门口那里跑进来一个白衣长发的少年,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很是可爱。那少年跑到小团子面前睁大了眼,蹲下来直往小团子身上打量。小团子只觉得这人亲近又可爱,故而也不恼,也瞪大了眼回望他。谢洛城在一旁看着这大圆眼瞪小圆眼,不禁笑道:“这算什么?大猫儿看小老虎?” “桑迟!”沈北亭喘着气追进来拉起他,低声训道。“怎么不敲一下门就跑进来,万一吓到小孩子……” “真的是小孩子!”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惊叫给打断了,桑迟那样子像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昨晚睡觉之前还没有的!现在忽然就跑出来了!还这么大了!洛……洛城到底是哪一族出来的?怎么能一生出来就这么大?” 话音一落楼向寒的脸就有些奇怪地僵住了,谢洛城挑挑眉,笑吟吟地道:“哦?我都能生孩子了,一夜长成这样又有何不可?要是不信,桑迟你给北亭生一个就知道了。” “洛城!你怎么也跟桑迟一般计较!”沈北亭顿时红了脸,拉了拉桑迟的手道,“这孩子不是洛城和向寒的……” “团团是大师父和小师父的徒儿,”小团子接口道,然后拉了拉桑迟的衣袖,仰头问道,“你是谁?你身上有妖气!” “嗬!”桑迟吓了一跳,“还说不是洛城生的!哪有凡人的孩子能看出我有妖气的?” 楼向寒忍无可忍,轻咳了一声阻止了这一番对话,走过来对小团子说:“今日功课,为师甚是满意。” 小团子登时就开心了,问道:“大师父是要给团团做栗子糕了吗?” 楼向寒点了点头。 “栗子糕?”桑迟眼睛一亮,登时就跳了起来,“我也要吃!” 谢洛城道:“无功不受禄,想吃东西,先做事。” 桑迟听说能吃东西,哪还管那么多?还是北亭道:“这是向寒要做的?还真是……”他顿了顿,含笑问道:“要我们做什么?” 谢洛城笑道:“也不是打紧的事,帮我们俩陪小孩子玩。” 小团子听说小师父不陪自己玩,顿时有些不高兴。谢洛城蹲下来捏捏他的鼻子,温声道:“大师父做栗子糕要小师父帮忙呢,厨房里不干净,你跟着大猫哥哥在院子里玩,我们一会儿就做好啦。等做好了栗子糕,小师父和大师父陪你去逛街好不好?” 小团子点点头。“那小师父要做得快快的哦。” 谢洛城点头道:“很快的。”说着将他牵到桑迟面前,桑迟嘟着嘴说:“木头脸做点心,我想去厨房看,不想带小孩子……” 谢洛城看了他一眼,悠悠道:“楼家栗子糕,祖传秘方,小孩儿及外人不宜旁观。你一人占了两样,不准跟着去。给我发现了,我把你关在幽明馆,谁也放不出来。” 桑迟狠狠地“哼”了一声,牵着小团子说:“小娃娃跟我走,你那师父凶死了,不跟他玩!” 小团子格格笑道:“大猫哥哥你真孩子气。” 桑迟跳脚:“不许欺负我!不许叫我大猫哥哥!你一个小孩子,要学得乖一点,叫我桑迟哥哥。” 小团子歪着头笑了一下,欢声叫道:“桑迟哥哥,我们去院子里抓蟋蟀吧!” 桑迟忽然发现这屋子里他不是最小的了,顿时开心了起来,昂首挺胸做出兄长的派头,牵着小团子的手说:“走,哥哥带你去抓蟋蟀玩儿!” 沈北亭望着那一大一小的欢声蹦进草丛的身影,顿时叹息——桑迟呀桑迟,做什么哥哥?小团子叫洛城师父哎!这么一算,你岂不是比洛城低一辈? 北亭,其实桑迟原本就比洛城低一辈呀,不算吃亏。 第二十二章:哀-思远人-03 楼向寒道:“楼家哪有什么栗子糕秘方?又胡说,小心成儿当真。” 谢洛城笑着说:“团团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当真?我只是不想你这个样子给人看见。” 楼向寒手上顿了一顿,不理会他,低头专心看着,继续搅拌着锅里的栗子。谢洛城也不管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灶旁帮他添柴控制火候。一抬眼,眼睛正对着的便是楼向寒白白瘦瘦的手臂。他的宽大的袖子被襻膊束起,露出平日里不被太阳晒到的胳膊。 谢洛城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笑道:“其实你身上很结实的,毕竟也是练武出来的么,可是十几年都没什么机会袒胸露臂地晒,胳膊的颜色比我的还白。这白生生的,若是叫人看去了,我岂不是要吃大亏?” 楼向寒看了他一眼,眼里有微弱地笑意,说道:“怎么又是你吃亏了?” 谢洛城将头靠在他的腰上,笑道:“要换我叫别人看胳膊看腿的,人家还说哦哟,白生生的哟——你觉不觉得吃亏?” 楼向寒想了想,点头道:“嗯,确实很吃亏。” 谢洛城抱着他的腰,闭上眼懒洋洋地说:“那是自然,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哼!” 楼向寒闻言不由得想起桑迟那些话,嘴角往上弯了弯。谢洛城轻轻地哼了一声,蛇一样站起来趴在他背后往他后颈上呼气,双手慢慢地从胸口往下滑,软声道:“三郎,三郎,冬郞帮你生个小宝宝好不好呀?” 楼向寒手里的木勺噗的一下掉在锅里,整个人都绷住了。也亏得是他从小给家里训出来的那超乎常人的定力,这才能把持住了握住那双捣蛋的手。楼向寒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无奈道:“不要胡闹,你明知我经不起的。” 谢洛城嘻嘻一笑,手倒是乖乖抱着他的腰了,人却还挂在他身上,语气里都是调笑。“哎,我说真的。你想想我娘亲,说不定找一找方法还真的能生哎。楼家的不肖子孙,你都不想延续一下香火么?” 楼向寒放好了木勺,转过身来将他圈在怀里,无奈道:“又多想。你便是你,我从一开始便没有将你当成女子。若是想要孩子,何必要你?快收起这些歪门心思,不许再想!那种违背天道的事情,不用说便是要付巨大代价的,你身体从来就不强壮,是想丢下我一个人么?” 谢洛城心中有些难受,将头靠在他肩上,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他使劲地蹭。楼向寒知道他心里又在想那件事了,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好了,不要再撒娇了,看看成儿都多大了?先起来,栗子要糊了。” 谢洛城再用力抱了一下他,这才放开了手,跑到一边帮他拿糯米粉。楼向寒将锅从灶上端下,厨房的木桌上放着一个准备好的大瓷盆,楼向寒把锅里的栗子糊倒在瓷盆里,和谢洛城对坐在两端。谢洛城从小到大最喜欢玩的就是这“和三郎做糊糊”的游戏了,立刻就开心了起来,口中道:“倒多少?” 楼向寒沉吟道:“先倒半斤吧。” 谢洛城笑弯了眼,哗啦啦就是放心地一倒。楼向寒伸手散了散粉尘,道:“停!太多了!”谢洛城这才停下,问道:“我找了杏仁和核桃,加不加?要不要捏碎了?” 楼向寒道:“不用,整个放进来就好。” 谢洛城记起小团子不喜欢核桃,所以多放了杏仁,然后睁着眼睛问:“可以拌了么?” 楼向寒点点头,然后捉住了他伸出的手,皱眉道:“说了多少次,这是刚出锅的栗子糊,烫得很!你是想把小爪子烫脱了壳么?” 谢洛城想起那年第一次做栗子糕被烫得哇哇叫的情形,哼了一声道:“现在想叫我露出原形可没那么简单!” 楼向寒不与他争论这种问题,只是拿了木勺来。两人一人一只,将糯米粉和栗子糊拌匀。瓷盆不是很大,谢洛城童心大发,时不时就故意和楼向寒的木勺打架。楼向寒只当他被小团子感染了,所以今天分外小孩子气。 等拌得差不多了,谢洛城便停了手,接下来的活儿他可半点都插不了手了,只能坐在一旁看着。楼向寒拿过了他那只木勺,将有些干的糯米粉和栗子糊团起来的球从瓷盆里挖出来,放在砧板上,然后开始揉面。 谢洛城看那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甚至还比自己白的胳膊,忍不住叹息。看,这就是差别。这胳膊看着细细的不似赳赳武夫所有,却结实有力得很,抱得起自己揉得了面。谢洛城私心觉得,小团子之所以会这么喜欢栗子糕,一定和自己一样,觉得这双胳膊揉出来的面最好吃。 揉好了面,那也没别的事情了。谢洛城找来了小木盆,在木盆里头抹了油。楼向寒将揉好的面放到盆里,谢洛城蹲下来往灶里加了柴,楼向寒把木盆放在锅里,加水,盖上盖子,然后搬了凳子和谢洛城一起坐在灶边,等着栗子糕出锅。 “噗……”谢洛城靠着他——两人独处的时候,他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像只没骨头的小虫儿般,只想靠着他。“不要把背挺得那么直嘛,京兆尹大人。你就当我们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现在在偷偷做点心吃呢。” 楼向寒垂下眼笑而默然,伸出手将他揽了过来,谢洛城趴在他的膝盖上,看他时不时地坐直了揭开锅戳一戳蒸糕,再时不时俯下身给灶膛里添柴。 怎么那么好看那么好呀?因为他,那些别人眼中的苦痛都不是苦痛了。谢洛城勾起唇角一笑,趁他俯身给灶里加柴的刹那,勾住了他的脖子就亲。楼向寒愣了愣,继而将人压在膝上,闭上眼专注地亲吻。 许久许久才放开,楼向寒理理他被扯乱的衣襟,低笑道:“原来你不准成儿跟着,打的是这个主意。” 谢洛城狡辩道:“什么呀,我是真的不想团团跟到厨房来,皇子之尊,要是给皇上知道了一定会训我的。”他说完弯着眼笑了一笑,低声道:“虽然也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最近楼大人公务繁忙,晚上睡得太晚太沉太累。” 楼向寒眼中光芒一闪,但笑不语,而眼中的意思,两人心中都已明白。言语上谢洛城总是占上风,但真要说起行动,他却不如楼向寒放得开,当下不由得红了脸站起来,说道:“好了,该出锅了。” 楼向寒眼中笑意一闪,又收敛了起来,站起来用布包着木盆,小心地端出来放在食案上。谢洛城拿了碟子和竹刀,两人便一同往花园去了。 第二十三章:哀-思远人-04 小团子正和桑迟在花园里抓蟋蟀,滚了一身泥,头发上都沾了草屑。玩得起劲的时候小团子忽然站起来吸了吸鼻子,欢呼道:“大师父做好栗子糕了!” 桑迟也闻到了,抱起小团子就跑,差点将谢洛城给撞翻。楼向寒眼疾手快地将他抱到怀里,皱眉斥道:“乱跑什么?” 小团子看到木盆就知道那一定是大师父亲手做的栗子糕,哪里还顾得了呵斥?只是水汪汪地望着楼向寒,满脸的馋意。楼向寒有些心软,却还是板起脸训斥道:“先去将手洗了。” “哦!”小团子转身就跑去荷花边洗手。桑迟犹豫了一下,也跑过去洗了手。谢洛城将碗筷放到湖心亭的石桌上,叫道:“北亭也过来尝一尝!” 沈北亭走进亭子,帮谢洛城分派碗筷,笑道:“居然真的是向寒做的?” 谢洛城笑道:“想不到吧?你不知道,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小时候学的,楼家上下没一个不夸他做得好吃的。我们游历的那三年,小团子刚出生,我们又是两个大男人,团团在路上哇哇的哭,我都愁死了。他见了,就做栗子糕给团团吃,团团居然没给他弄死,还长这么大了,真是老天爷开眼。” “胡说。”楼向寒板起脸道,“从前给成儿吃的比这个细软多了。” “是是,楼大人好英明哟。”谢洛城拍桌子大笑,“这点也要跟我争辩!我倒没见过哪家小孩是吃栗子糕长大的!”说完一把抱住洗好手跑过来的小团子,哈哈大笑着亲一口,道:“难怪我家团团这么聪明!” “小师父也很聪明!”小团子回亲了谢洛城一口,挣扎着就要往桌子上伸手。“小师父你放开我,团团要多吃一点才更聪明!” 谢洛城无奈,只能放开他。小团子一得自由就在石凳上坐好。楼向寒用竹刀切了栗子糕,谢洛城一块一块取出放在众人的碟子里。桑迟拿了一块咬在嘴里,顿时睁大了眼,吚吚呜呜地要说话。 “先咽下去再说话!”沈北亭急忙帮他倒茶,顺手给他拍背。桑迟灌了一大口茶,这才吐吐舌头道:“要不是亲眼见到,就是北亭亲口跟我说我都不能相信这是木头脸做的!” 沈北亭也尝了一口,点头赞叹道:“真是……不输于荻香斋做的。” 楼向寒低头尝了一口,方才抬头说道:“许久不做,生疏了许多。” “没有没有!”小团子嘴边都是糕点屑,立刻为大师父说话。“和从前一样好吃。” “你知道什么?”谢洛城给小团子和楼向寒倒茶,笑道。“从前带着你到处跑,糯米也没好糯米,栗子也不是好栗子,做出来的算什么?你大师父是真的生疏了。” 是京兆尹府的事情太多了。 团子拿着块栗子糕扁扁嘴,低声道:“小师父不要这样说大师父,团团不在身边三年了大师父还能准备着栗子和糯米,还能为团团做栗子糕,团团……” 小孩子用手背抹一下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大师父和小师父虽团团最好了,只有大师父和小师父不会不要团团……” “呀……”谢洛城急忙将小团子抱在怀里,扯着袖子帮他抹眼泪。“怎么哭了?乖了乖了,不哭……” 桑迟咬着栗子糕缩了缩肩膀,往沈北亭那里靠了靠。他见惯了谢洛城捉弄人,现在看着他这么一副慈父的样子,心里只是一阵阵的打抖,不知道是别扭的还是什么。 楼向寒转过去低声问道:“成儿在宫里怎么了?” “成儿……呜呜……”小团子哭得抽抽噎噎,说得断断续续。“呜呜……皇帝叔叔要不要成儿了……” 哪来的这种讲法?谢洛城笑道:“皇上怎么可能不要成儿?” 小团子抱着谢洛城,手上的糕屑全抹在谢洛城的衣服上了也不管,只是向小师父告状。“真的真的!我听宫里的宫女姐姐说,皇帝叔叔……皇帝叔叔要娶皇后娘娘了!皇帝叔叔娶了皇后娘娘,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到时候一定不要团团了……小师父,你们把团团接回来吧,不然团团就要没人疼了!” “是哪个多嘴?朕几时要娶皇后?” 一声低柔而恼怒的声音沉沉地传来。众人转头,只见那小石子路上走来一群人,为首之人黑袍朱纹,玉冠束发,一张苍白得过分也美得过分的脸,正是当今圣上晏昭明。他身后跟着全宫羽和两个侍卫,倒是没见那位嚣张跋扈的太尉。 亭中众人急忙站起身来行礼,齐声道:“参见圣上。” 晏昭明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几步走进湖心亭来。脚步太急,气息顿时即乱了,禁不住以拳抵唇轻轻地咳了数声,惹得全宫羽和小团子顿时叫了起来。 “圣上!” “皇帝叔叔!” 晏昭明再摆了摆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谢洛城急忙斟了热水给他。晏昭明顺了顺气息,又润了一下喉咙,才皱眉道:“成儿,谁跟你说朕要娶皇后的?” 小团子收起脸上的关心之色,别过头鼓着腮帮子不回话。 晏昭明柔声道:“成儿别听那些胡说的话,朕从来没有纳后宫的打算,更别说娶皇后了。朕有成儿一个孩子就已足够,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他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难掩哀伤。“成儿,是不是叔叔这些年不够好,所以你才想要回到两位师父身边?你说说叔叔哪里不好,叔叔改了,好不好?” 他说着看了一眼桌上的栗子糕,柔声道:“成儿爱吃栗子糕是么?叔叔回去也学着做。” “圣上!”楼向寒、谢洛城、全宫羽。沈北亭都皱眉叫出声来。全宫羽忍不住道:“皇子也太不知体惜了,怎么能就这么不说一声便跑出来?皇子可知圣上有多担心?本来身体便不好,昨晚又一夜没睡……” “多嘴!”晏昭明喝道,吓得全宫羽忙道:“圣上恕罪!” 谢洛城看那两个虽一唱一和,晏昭明眼下那一圈黑色却不是假的,便低声对小团子说:“我还当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呢,原来是这个。小师父也能跟团团保证,圣上不会不要团团,更不会娶女子生小宝宝的。团团跟圣上回宫去好不好?你看圣上多担心你。” 小团子看看晏昭明,又看看楼向寒和谢洛城,不知道怎办才好。他看到晏昭明来找他,还说要学做栗子糕,心里早就后悔了。可是大师父和小师父他也舍不得,要怎么办才好?为什么大师父和小师父还有叔叔不能住在一起? 晏昭明看着小团子的脸色,伸手试着拉了一下他的手,见小团子没甩开,便站起在小团子面前又复蹲下,仰头望着小团子,柔声道:“成儿还气不气叔叔?” 小团子摇了摇头,眼泪又往下掉,伸手抱住了晏昭明的脖子,呜咽着说:“叔叔,是成儿不好。成儿以为叔叔不要成儿了……” 晏昭明抱着他说:“成儿是叔叔唯一的皇子,叔叔怎么会不要成儿?” 小团子趴在他肩头哭着说:“可成儿到底不是叔叔的亲生孩儿,若是叔叔有亲生孩儿,哪里还会疼成儿?” 晏昭明笑道:“说的什么傻话?成儿也不是两位师父生的,难道两位师父也会不要成儿么?傻孩子。” 小团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趴在晏昭明肩头哼哼唧唧的。晏昭明问道:“成儿不愿跟叔叔回宫,是不是因为舍不得两位师父?” 小团子点点头。 晏昭明笑道:“我们把两位师父接到宫里住一段,好不好?” 小团子一下子就抬起了脸,问道:“真的?” 晏昭明笑着看向楼谢二人,谢洛城望向楼向寒。楼向寒皱眉道:“不可。今日是旬日,接下来还有许多事务……” “交给少尹便可。”晏昭明看向沈北亭,含笑道。“少尹,你家大人借朕几天,等等再还回来。这几日就劳烦你了。” 沈北亭忙深深拜下,道:“圣上此语,实在是折煞微臣了。” 晏昭明抱起小团子,笑道:“如此就这么定了,成儿,我们带上你的两位师父,回宫去。” 说完便转了身,全宫羽忙摆起驾,又躬身道:“楼大人,两位请吧。” 谢洛城嘻嘻一笑,牵了楼向寒跟在后边,道:“感觉被圣上绑了。” 楼向寒心中一时无奈得很,但又无可奈何,只能说道:“成儿下来,不能叫圣上抱着。” 小团子欢快地应了一声:“哦!”滑道地上,牵了晏昭明的手,问道:“叔叔,大师父和小师父能住成儿的宫殿吗?” 晏昭明笑着应道:“可以,成儿若是愿意,便跟大小师父一起睡吧。” “好啊好啊!”小团子脚步蹦了蹦,又问道:“那今晚叔叔会和成儿一起用完膳吗?” “好啊。”晏昭明问道,“成儿想吃什么?” “成儿想吃……” 谢洛城走在后边,看小团子歪着头想晚上的菜色,忍不住拉拉楼向寒的手,低声道:“怎么办?我有种别人拐走了我儿子的感觉……” 楼向寒轻轻地笑了一笑。 第二十四章:哀-思远人-05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到禁中,才踏入晏昭明的清思殿,就看见一个紫袍高冠的男子负手站在二门处。听到几人的声音,那人转过身来,一张脸沉得可怕。 团团不自觉地抓紧了谢洛城的手,小声道:“太尉。” 谢洛城与楼向寒对望一眼,躬身道:“见过太尉。” “嗯。”瘐维扬应了一声,只是看着晏昭明,脸色越发地阴沉。 晏昭明笑了笑,道:“没有事,也有车乘着,要什么紧?何况还有洛城在呢。” “哼!”瘐维扬冷冷地哼了一声。 谢洛城见状笑道:“团团,你皇帝叔叔今日累了,我们先回你那里,明日再过来陪叔叔好不好?” 团团点头道:“嗯。”他望着晏昭明,说道:“叔叔先睡觉,明日成儿再过来陪叔叔。” “嗯。”晏昭明也不挽留。 楼向寒与谢洛城再行了礼,牵着团团便走了。一直走到长和殿门口,团团才道:“小师父,太尉……会不会打皇帝叔叔呀?” “什么话?”谢洛城笑道,“你皇帝叔叔还是天子,至尊至贵,谁敢打他?” “可是太尉每次见到皇帝叔叔,样子都很可怕。你看刚刚太尉的样子,就像……”团团想了想,道,“就像团团又偷偷用法术捉弄人给大师父发现了,大师父要拿竹板打手心的样子!” “嗯,确实很像!”谢洛城忍不住笑了,“你那叔叔活该挨打,谁叫他不听话?” “洛城!”楼向寒出声道。皇宫禁苑,这话也是能说的? 谢洛城笑了笑,住口不说了。团团却皱起了眉,问道:“是因为皇帝叔叔不听话跑出去找团团么?” “是也不是。”谢洛城道,“团团不必在意,现在的太尉对你叔叔,就像大师父和小师父之间一样,虽然会生气,但绝不会伤他的。” “哦……”团团似懂非懂,想想又道,“大师父虽然不喜欢笑,可比太尉好看多啦!大师父像是木头雕的,太尉像是石头雕的!” “噗哈哈哈……”谢洛城顿时笑弯了腰。 “皇子!” 三人正笑着踏进长和殿,迎面便是一个内侍哭叫着跑过来,不管不顾地就是往前一扑。“呜哇哇哇——皇子你可真是要把奴吓死啦——” 团团十分精准地拽着他的小师父往后一退,堪堪避开了那小内侍要抱他双腿的手,皱眉喝道:“不许哭!你敢哭我就叫风暖姑姑打你板子!” 他声音柔软,板起脸来硬逼着竟也有那么几分威严,只吓得那小内侍伏在地上呜咽着,不敢嚎啕。“呜呜呜……皇……皇子……” “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么?”团子皱眉训他,“起来,我大小师父来啦,不许丢人!” “是……是!”影重一手撑着地爬起来,一手用袖子抹着眼泪,行礼道:“影重见过楼大人,谢公子。” 正说着,殿里快步走出一个绿襦长裙的宫女跑了出来。女子先呜咽着叫了一声“皇子”,再在三人前停下脚步,盈盈地行礼道:“风暖见过楼大人、谢公子。” 谢洛城回礼道:“不必多礼。” 风暖站直了身,望了一眼团团,团团往谢洛城那里缩了缩。风暖叹了口气,也没有多像平常那样先唠叨两句,只是笑道:“皇子心心念念的两位师父终于一同来宫中陪着皇子了,皇子心中必定高兴万分。风暖去准备茶水与点心,三位稍等。” “对呀对呀。”影重附和道,“风暖姐姐的手艺最好了,尚食局的老宫人也说好呢,两位师父稍等!” 楼向寒道:“有劳了。” 风暖退下准备,影重引着三人进到殿中。这宫殿留着唐风,故而还是席地正坐的。三人脱鞋步入,早有侍从摆好了坐垫。团团看看那上首的位置,又看看下边的两个位置,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楼向寒见状道:“宫中规矩,不可荒废。君臣之礼,自当遵守,并无不妥之处。”说着便与谢洛城分站两旁。团团看看周围的随侍,只能在上首坐下。 不多时,风暖领着宫女送上点心茶水。聪慧的女官看了一眼,笑道:“皇子与二位师父必定有话要谈,周围人多,难免不妥,风暖想将宫人们撤下,皇子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团团摆摆手道,“留我与二位师父在便可,不必随侍了。” 风暖与影重躬身道:“是。”而后领着殿中的宫人内侍们退出殿中。 “哈哈……哈哈哈!”他们一离开,谢洛城就伏在桌上大笑起来。团团就从位置上爬了下来,一下子滚到谢洛城身边,拽着谢洛城的袖子,叫道:“小师父,你笑什么?” “我……哈哈!”谢洛城抱着团团捏了捏他的脸,笑得几乎飙泪。“团团,团团,你板起脸来装大人还真是……哈哈!” “小师父!”团团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叫道,“大师父,小师父欺负成儿!” “你大师父才不会帮你呢,”谢洛城使劲欺负徒儿,捏他的脸。“你大师父最疼的是我,接着才是你!哼!” 楼向寒无奈,道:“你多大了,还跟孩子争这个?” “怎么能不争?”谢洛城应得理直气壮,转头问道,“团团说,要不要争?” “要!”团团应道,“团团这么乖,大师父一定多疼一点团团。小师父整天欺负团团,最坏啦,大师父才不疼你呢,哼!” 他那个“哼”,倒是和某人一模一样。楼向寒嘴角含笑,看着一大一小两只猫儿一般在地上打架。 团团有了两位师父在身边,便一刻也不能离,晚上睡觉也要跟着。风暖耐心地说道:“皇子,宫中规矩,不可不从。” 宫中不准在皇子枕畔留人,那也是因为怕伤到皇子,但两位师父又怎么会伤害他呢?团团有些伤心,低着头不说话。 谢洛城见状笑道:“团团都这么大了,还怕黑不敢一个人睡哦?” “才不是呢!”团团立刻争辩道。 谢洛城笑道:“那团团一个人睡,两位师父守在你身边,等你睡着了再离去,好不好?” 不好又能怎么办? 晚上的长和殿,宫人们被风暖吩咐守在门外,团团躺在席上,谢洛城和楼向寒守在一旁。 “小师父,团团不是怕黑,团团只是不喜欢一个人睡。”团团抓着谢洛城的手,轻声道,“团团也不喜欢这宫里的夜晚。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到处都没有声音。明明就有人守在外头,却好像没有人一样,好像那些宫女内侍们都不是……” “胡言!”楼向寒轻声喝断他的话。 团团眨眨眼,往谢洛城那里靠了靠,小声道:“其实真不是人间之物,成儿还不怕呢,是这种明明是人又不像人的感觉,成儿很害怕……” 顿了顿,团团忽然问道:“小师父,团团的爹娘,是什么啊?” 谢洛城皱眉道:“什么叫‘什么’?” 团团道:“小师父,团团虽然年纪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周围的人都不会法术,都看不见鬼怪,连皇帝叔叔也看不见。如果大师父不是也会法术,大师父也不能见到鬼怪吧?为什么团团一出生就能看见?大师父现在都不能隐身,为什么团团一学就能?小师父不要骗团团说是团团聪明,大师父比团团聪明很多的。” 谢洛城愣了一愣,全然没想到他那小小的徒儿竟有这样的深思。还是楼向寒沉得住气,问道:“成儿以为,自己的身世如何?” 团团摇了摇头,道:“成儿不知道。成儿从前以为自己是大师父和小师父的孩子,可是后来发现只有男女才能生孩子。后来皇帝叔叔将成儿接进皇宫,成儿又以为自己是皇帝叔叔的孩子,可是皇帝叔叔说不是,成儿在相处之下,也觉得皇帝叔叔不是。” “成儿曾经悄悄地去宗正寺翻图谱和玉牒,却找不到自己的父母,成儿自己的玉牒也很奇怪,与其他人不同……大师父,”他抬头望着楼向寒道,“成儿到底是怎么来的?” “团团,”谢洛城问道,“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瞒过两位师父什么事?” “瞒着两位师父……”团团想了想,小声道。“有哎……” 谢洛城问道:“什么事?你告诉小师父,小师父怪你。” “团团才不是怕师父怪我呢,”团团道,“团团是怕告诉两位师父自己摔破膝盖了,两位师父要伤心!” “所以呀,”谢洛城笑道,“两位师父不告诉团团身世,也是怕团团伤心。” “哦……”团团若有所思,又道:“团团不怕伤心,团团啪的是别的东西。那东西就像……就像团团和小师父玩捉迷藏时被蒙着眼走路的时候,心里的感觉一样。不知道装不会撞到东西,也不知道前边有什么,一步一步都害怕,心里……总之心里很难受。” 这是不知前路的茫然与不安全,谢洛城和楼向寒默然。 “没事的!”团团见两位师父不说话,立刻说道,“团团只是喜欢跟两位师父撒娇而已,对别人不会这么说的。团团虽然小,也是个男子汉,团团不怕撞到东西!” “团团,”谢洛城俯身抱住他,轻轻地又沉沉地说道,“你爹娘是极了不起的人,他们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他们虽不能守在你身边,但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你的。你虽然不是两位师父生的,两位师父却是将你当做亲生孩儿一般爱着。两位师父对你的疼爱,也不会比你爹娘少一分半分。这皇宫虽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到处都是刀光剑影,但只要两位师父在一天,便谁也不能伤你害你。你不必担忧,也不必惊慌,不必害怕,也不必难过。” “小师父,团团知道的。”团团抱住了谢洛城轻声说,“其实在团团心里,两位师父就是团团的爹娘,两位既是爹爹,也是娘亲。” 只是再疼爱,也不能代替亲生的爹娘。 谢洛城在心中,比谁都知道这种感觉。 第二十五章:哀-思远人-06 深夜寂寂,大明宫中一队人悄然无声地走进了长和殿。守夜的宫女被惊醒,正要起身行礼,皇帝却摇了摇头,走下步辇。 风暖从殿里迎出来,无声行礼。晏昭明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回圣上,”风暖轻声回应道,“原本闹着要和两位师父睡,后来被两位师父守着,自己睡着了。两位师父也已回房歇息。”她顿了顿,仍是忍不住道:“圣上若是担心,只需派全公公过来便可,更深夜冷,怎可……” 晏昭明摆摆手止住她的话,举步往前。宫女们掀起帘子,晏昭明走进团团的寝殿。门里门外都有人守着,就连团团床前都守着宫女,甚是安全。团团正抱着被子睡得香,小小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小脸暖得红红的。 晏昭明也不知为何心中担忧,也不知为何一定要来看着一眼,只能掖掖被角,摸摸团团的小脸。再看一会儿,风暖与全宫羽都跪在一旁无声地催促着。晏昭明无法,只能起身离开。 无声而来无声而走,像是谁也不知晓。但那也不过是只是,晏昭明才出长和殿,便看见台阶下站着两个人。 晏昭明笑了,吩咐道:“先跟朕回清思殿吧,这外头还真是冷得很。” 两人点头,宫人们提着琉璃灯盏,内侍们抬着步撵,又回了清思殿。才进到里头坐下,谢洛城便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晏昭明伸手给他把脉,笑道:“朕自有分寸,成儿还要朕护着长大呢。” “说得轻巧。”谢洛城将他的手腕放下,皱眉道,“未见加重,亦未见起色。怎么这么多灵丹妙药都吃了,这么多心法都练了,却一点用也没有呢?” “不必担忧。”晏昭明倒不是真在意,只笑道:“顺应天命吧,朕这些年已是向天借来的。” “我担忧什么啊?”谢洛城没好气地说,“我怕砸了我幽明子的招牌。” 晏昭明一笑,用热茶暖着手,没有说话。他不说,两人自然也不敢说话。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只余小篆香在金炉里静静地烧断。 “朕倒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未能同时见你们两个了,”晏昭明叹了口气,道。“今晚叫你们过来,却不能扯些风月文雅,真是可惜。” 楼向寒恭声道:“不知圣上有何示下?” “朕……”晏昭明道,“想在今年内将成儿立为太子。” “……”谢洛城张了张嘴,终是忍不住道,“成儿还这么小,你着什么急?” “朕怎能不着急?”晏昭明笑道,“换做是你,你急不急?要是忽然有天……” “圣上!”楼向寒闻言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道:“无论圣上作何抉择,还希望与太尉好生商议,再做定夺。” 晏昭明没有接话,顿了许久才道:“朕心中知晓,你们都不愿成儿呆在皇宫里,是朕私心甚重,这才……朕对不起芊笙姐姐,也对不住你们俩。” 楼谢二人再次沉默,正在此时,屋外忽然一阵喧哗。 “太尉!太尉止步!圣上已……” “已什么已?”冰冷的声音响起,才传入屋中人的耳中,瘐维扬人已到了偏殿之中。扫了一眼屋中状况,他的声音又沉了一份。“何以如此深夜还留人在殿中?” 晏昭明看了他一眼,对楼谢二人道:“你们先退下吧,之前所说的事,朕自有分寸。” 楼谢二人对望一眼,只能起身告退。他俩一退出偏殿便有宫人将厚厚的帘幕垂下,全宫羽领着宫人迅速躬身退去。 “夜深成这样也不歇息,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么?”瘐维扬俯身将人横抱在怀就往寝殿走去,沉声道。“你给我立刻歇息去!” 他将晏昭明抱到床上坐着,便开始动手解去他的玉冠,好容易才将怒气压下,问道:“你们在商议何事?” “也没什么,”晏昭明道,“我要在年内将成儿册封为太子。” “册封太子?”瘐维扬将他的玉冠放在一边,沉声问道。“这么大的事,为何擅自决定,不与我商量?” “也没什么好商议的。”晏昭明伸手梳了梳长发,站起来自己解开外袍,说道:“太祖打下的江山不能就这么断在我的手里,成儿是唯一的选择。” “那也不必急在一时!”瘐维扬怒道,“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你将我置于何地?” 晏昭明除了外袍便钻进被褥中,闭目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瘐维扬一把抓住他露在外头的肩膀,怒道,“你难道是病糊涂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是什么出身,要养虎为患吗?” “何谓养虎为患?”晏昭明睁开眼皱眉道,“成儿哪里不好?自三年前成儿回宫,你便一直不喜欢他!” 瘐维扬反问道:“那小东西又有什么好?值得你日日牵挂时时刻刻都年在心里?你难道现在改胃口喜欢小孩子了?” “瘐维扬!”晏昭明一下子坐了起来,沉下脸道,“休要胡说!那只是个孩子,你休要那那门子污秽心思去揣度!” “污秽心思?”瘐维扬冷笑道,“再污秽你也跟我一样!你也抱着这污秽心思这么多年!你莫要忘了当初是谁先爬……” “放肆!”晏昭明厉喝道,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掌在床沿上重重的一拍。 “放肆?更放肆的时候……”瘐维扬满腔的怒火,却在看到他脸色的时候生生住了口。 见对方忍下脾气,晏昭明也放温和了语气解释道:“我没有子嗣,除了成儿以外,你叫我将这盛世江山交给谁?” “没有子嗣,算什么借口?你身为天下之主,九五之尊,想要孩子还不简单?随便找个女人来生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是晏玄成?”瘐维扬越说越怒气越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懂吗?你就那么想死?” “你要我跟女人生孩子?”晏昭明的眼瞳猛地缩了一下,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朕做事不像太尉,喜欢给自己留后路。既然做了断袖,那便不再想那亲生骨肉之事!” 瘐维扬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晏昭明截了下来。 “再说了,太子之立废虽是国家大事,却也是皇族之事,是朕之家事,岂容外人插嘴?” “我是外人?”瘐维扬怒道,“你再说一遍?” 晏昭明看着他笑道:“不是外人?难道太尉姓晏么?” “你……”瘐维扬猛地一甩袖,“砰”的一声将一旁的案几打得粉碎。晏昭明却丝毫不惧,只是看着他,脸上甚至还有温文的笑意。 “晏昭明!你就自作主张吧,到时候看看是谁为你收尸!”晏昭明留下这句话,甩袖而去。他身后,晏昭明回道:“朕自有成儿披麻戴孝,不劳太尉费心!” 瘐维扬脚步一顿,唰的一下将手边的帷幕撕了下来再狠狠往地上一扔。一旁的宫人内侍们吓得跪倒在地,没一个敢说话的,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全宫羽才挥挥手叫宫人们在寝殿大门守着,他慢慢地往二门里走。 “圣……圣上……”全宫羽小心地在帘幕外头叫道。 里头传来几声急促地呼吸声,过了一会儿才听晏昭明道:“不必进来了,留在外头吧。” “是。” 全宫羽听得他声音有气无力,心中更是担忧,只是正坐在门外不敢离去。四周渐渐又安静了下来,全宫羽侧耳小心地听着屋里的声音,只觉得里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他心中焦急,又不敢出声,只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通天彻地的幽明子,能越过帘幕看到里头的情景。 如此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晏昭明在里头轻轻地咳了一声,哑声道:“来人。” “圣上!”全宫羽几乎是立刻就连爬带跑地冲了进去,一下子跪在床前,问道:“宫羽在这里,圣上!” 晏昭明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白如纸,抿紧了嘴唇不说话,只是手指动了一动。 “是!”全宫羽立刻会意去斟了热茶来,小心地将晏昭明扶起,凑到他嘴边。“圣上,热茶来了。” 晏昭明闭着眼抿了一口,头歪在全宫羽肩上,胸膛起伏,不住地喘气。全宫羽看着心焦如火灼,刚想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却见晏昭明忽然“唔”了一声用手捂住嘴唇,面色痛苦难当。 “咣啷——”全宫羽看着那指缝间流下的黑血,手上的茶盏立刻摔了个粉碎。 “来人!快来人!”全宫羽一边将晏昭明扶着躺在床上一边大叫道,“快去长和殿找楼大人和谢先生!快去!” 第二十六章:哀-思远人-07 天快亮时,晏玄成忽然抬头轻轻地叫道:“大师父……” “嗯?”楼向寒低头温柔地看着他,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温和地说道。“有你小师父在,不必担心。” 晏玄成继续伏在他的膝盖上,双手抓着他的袖子,眼角又在楼向寒的腿上蹭了蹭。楼向寒看着那哭红的眼,只是拍着徒儿的背。 昨晚他与谢洛城才回到长和殿不久,将将要睡下,却听一群小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哭叫道:“谢先生!谢先生!圣上……” 谢洛城一听就知道不好了,冲出来一个禁咒就扔了过去,低喝道:“这事也是能乱嚷嚷的?吵醒小皇子怎么办?” “皇帝叔叔怎么了?”才说着,团团已经闪过阻拦的宫人跑了出来,抓着谢洛城的袖子问道。“小师父,皇帝叔叔怎么了?” 小内侍哭道:“全公公说,圣上吐血啦!” “吐……吐血?” 楼向寒将团团抱起,低声道:“圣上只怕有些不好,但有你小师父在,成儿不必害怕,知道么?” 晏玄成点点头,抱紧了楼向寒的脖子,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三人迅速到了清思殿,全宫羽将宫人都拦在了门外,只剩他自己守在床边。听到三人到来的消息,全宫羽赶紧抹了抹眼泪站起来让到一边。谢洛城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只是俯身去查看。 “谢……谢先生,”全宫羽的声音都有些哑,“圣上他……” “是急火攻心,从前的毒没弄干净,余毒……”谢洛城难得皱起了眉头。 “那……那圣上他……”全宫羽急得几乎红了眼眶,“要吃什么?要什么药材?谢洛城你说,奴立即去准备!” “什么也不用做,药石……”谢洛城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起身道。“我要用些法术,全公公去外边守着。”语罢又看了一眼楼向寒。 楼向寒会意地微微点头,他一直将晏玄成抱在怀里未曾放下,这下更是低声道:“成儿莫怕,我们出去等。” 晏玄成一双眼里全是泪,硬憋着才没哭,抓着楼向寒的衣襟点了点头,小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许自己哭。 谢洛城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心中难受,几步走过来捏了捏徒儿的脸,笑道:“哭什么?有你小师父在呢。就是你小师父没本事,还有你大师父呢,团团不怕,啊?” 晏玄成点点头,楼向寒叮嘱地看了谢洛城一眼,抱着晏玄成走了出去。全宫羽随后出来将帘子放下,又将外头的门关上,守在门边一动不动。楼向寒正坐在外室里,将晏玄成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道:“先睡一下,等等大师父叫你。” 这个等等便是好几个时辰,眼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那门里还是无声无息,晏玄成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大师父,成儿……” 正说着,忽然谢洛城在里头轻轻地叫道:“三……向寒……” “我在!”楼向寒一下子坐直了身,惊得晏玄成一下就坐了起来,问道:“大师父,小师父他……” “小师父要大师父帮忙而已。”楼向寒声色不动,只是拍拍晏玄成的头,道。“成儿在外边守着,还有全公公在,不用怕。” 晏玄成点点头,道:“成儿不怕,大师父去帮小师父救皇帝叔叔!” 楼向寒点点头,立即起身走进了房里。只听他脚步一顿,立即急促起来,却没有说话。晏玄成坐在外头,紧紧抱着膝盖,看着那紧闭的门。 “殿下,”不知又过了多久,风暖忽然走了进来,手上带着食案。“殿下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好好吃东西,不然可要叫圣上担心的呀。” “风暖姑姑……”晏玄成看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心里更是怕,却不敢在这时候撒娇。点点头,正端起甜粥要喝,却听门外一阵喧哗。 “老臣兵部尚书席安求见圣上!” “席尚书留步,席尚书!” “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我!我……我乃三代老臣!圣上久未上朝,今日更是连个话也没有,老臣拼了一条老命,也要问一声缘由!让开!” “席尚书!席尚书!快去禀告太尉!” 晏玄成看看房里的悄无声息,再听听外头的闹成一片,“啪”的一下就将碗放下,一骨碌爬起来跑出去叫道:“何人喧哗!” 众宫人正手牵着手一层层挡在门口,听到晏玄成的声音更是不敢松手,只是稍微让开了叫晏玄成看见外边,却又护在晏玄成身侧,深怕这唯一的皇子也有什么闪失。 那被拦在外头的是个紫袍白须的垂垂老者,见到晏玄成不情不愿地俯身要行礼,口中道:“老臣拜见皇子。” “尚书不必多礼。”晏玄成努力板起脸,将手负在身后,学着他大师父的样子,沉着声音问道:“老尚书何以在殿前喧哗?不知道皇……圣上在歇息么?” 席安道:“皇子年幼,朝廷中事……” “玄成虽则年幼,却也知这禁苑之中不得大呼小叫,无礼冲撞!”晏玄成叫道,“您是长辈,玄成本不该训斥,但老尚书今日实在是……” 可怜他一个小小孩儿,想不出后边能接什么词,席安却被他训得面色惭惭,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皇子,”正在这时,楼向寒忽然出现在身后。晏玄成一惊,一回头就要叫,楼向寒赶紧截下他的话,道:“圣上唤皇子进去。” 晏玄成一喜,顾不得许多就冲了进去。屋里,谢洛城靠在熏炉上闭着眼,满脸疲惫,全宫羽伏在床边抓着拂尘细细地抽泣。那床榻之上,晏昭明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眼却是睁开的,正含笑看着小皇子。 “皇……皇帝叔叔!”晏玄成哇的一声大哭,冲过去爬上床趴在晏昭明的腿上,也不管眼泪鼻涕就使劲地蹭。“哇啊啊啊——皇帝叔叔,成儿听说你吐血了,成儿好怕啊!” “是叔叔不好。”晏昭明将手搭在晏玄成的头上,却没有力气抚摸,只是叹气道。“成儿不哭。” “是不是成儿偷偷跑出去找师父,皇帝叔叔去找成儿,这才生的病!”晏玄成哭得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成儿以后再也不会不听皇帝叔叔的话啦!成儿以后一定乖乖的!” “好了……”楼向寒走进来抱起徒儿,接过风暖递来的手帕给他擦脸,皱眉道。“圣上才醒过来,不要闹圣上。” 晏玄成点点头,乖乖地站在那里给大师父将脸上弄干净。 “宫羽也不要哭了,”晏昭明弱声道,“方才,你该出去。” 他指的是方才席老尚之事。全宫羽用袖子擦擦眼泪,跪在地上请罪道:“是奴不好,是奴不好,请圣上重重责罚。奴看到楼大人出来,又听到圣上的声音,一时之间……” 他想起当年的情景,又想到昨晚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真是幸亏有楼谢二人,全宫羽在心中念了一声佛,笑道:“圣上,皇子方才阻拦老尚书,很是有模有样啊。” “是啊。”晏昭明笑道,“朕听着声音语调,不由得便想起了当年的芊笙姐姐。” 他话语一出,谢洛城与楼向寒都不由得转头望向他。 “芊笙……?”晏玄成皱眉不解,“这个名字……”他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成儿翻玉牒的时候,见过这个名字。是……是阳嘉公主?” “这个名字,是你娘亲。”晏昭明叹了口气,含笑道。“成儿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晏玄成仰头问道:“皇帝叔叔要……告诉成儿了吗?” 晏昭明点点头。 第二十七章:哀-思远人-08 清思殿里沉香袅袅,晏昭明躺在床上,晏玄成趴在床沿上,楼向寒揽着谢洛城跽坐在熏笼边,全宫羽在一旁伺候着。 晏昭明抬头望着帐顶,不知该怎么开始,想了想问道:“成儿对先帝一朝之事,知晓多少?” “先帝庙号景,所用年号为天佑,娶后紫氏,皇帝叔叔是先帝的孩子。”晏玄成应道,“然后就没有了。” 晏昭明笑了一下,道:“在朕出生之前,先帝一共有十一个女儿。朕下边还有四个妹妹,可惜只有一个长大,其他的都早夭了。十一皇女即是先帝与紫后唯一的孩子,闺名芊笙,封号阳嘉公主。” 他说着停了下来,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解释当时的局势。 “从前,先帝多病,在世之时朝局便多由紫后把握。”楼向寒道,“后来先帝驾崩,圣上继位时不过四岁,朝政便继续由紫后把持,一直到五年前紫后也山陵崩。” “这是在说……”晏玄成艰难地思考着,“皇帝叔叔和先太后之间不好?” “嗯。朕要亲政,紫后想做女皇,为了一个位子,朕与她斗得你死我活、步步见血。”晏昭明叹息道,“成儿,你现在也许不懂,一旦身在皇宫,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 “哦……”晏玄成似懂非懂,问道。“那……皇帝叔叔和娘亲也不好吗?” “不,朕与阳嘉公主虽无太多来往,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延昭明道,“其实在阳嘉公主之前,紫后也有过几个孩子。但当时后宫争斗更甚于朝堂,紫后的孩子不是死在腹中,就是早早夭折。阳嘉公主是紫后唯一一个长大的孩子,紫后对她宠爱万分,无不应从。阳嘉公主受此千般宠爱,却没养成骄横跋扈的性子,反而淡泊如水,沉稳端静。紫后最得意之时,一再想将她立为皇太女,阳嘉公主却不愿参与宫中争斗,只求搬出宫廷,避世以求安宁。” “芊笙姐姐只比朕年长三个月,对这权势荣华却比朕看得透彻许多。当时朕不明白,现在想来,无论是风起云涌之时还是太平之世,能对到手的权势荣华淡然处之甚至不屑一顾,都是一种极难得的品格,朕心中……甚是佩服。” “这样子啊,娘亲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真好。”晏玄成轻轻地重复道,双手伏着床沿,下巴枕在手臂上,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成儿的娘亲……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很漂亮吗?比岑瑶姑姑还漂亮吗?比小师父还好看吗?有没有皇帝叔叔好看?” “成儿,你娘亲可没有你叔叔好看哟。”谢洛城与楼向寒相偎着靠在一旁的熏炉上,力气没回复多少,先逗起了孩子。“怎么样?伤不伤心?” 晏玄成冲谢洛城扮了个鬼脸,道。“皇帝叔叔是皇帝嘛,自然什么都是最好的。” “男女不同,怎能相比?”晏玄成笑道,“芊笙姐姐淡妆雅眼,姿态明秀,笔不可描,又才善诗文,可比谢女,自然是一代风华。” “原来我娘亲这么厉害!”晏玄成很开心,眨着眼问道。“那我爹爹是谁?爹爹也这样厉害么?” 晏昭明道:“紫后只有阳嘉公主一个女儿,生怕她像从前那些孩子一样长不大,就在阳嘉公主身边安排了一个侍卫,从小保护她。你爹爹便是那个侍卫,名叫墨华。” “那……”晏玄成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娘亲与你爹爹朝夕相处,宫中险恶,你爹爹救了你娘亲无数次,你娘亲由是喜欢上了你爹爹。你娘亲以为紫后疼她爱她,自然会成全她的幸福,便求紫后将她嫁与墨华,放他们出宫远走。但是……” 晏昭明叹了口气,“当时朕与紫后斗得水深火热,朕得到了……得到了羽林军与骠骑将军楼家的支持。紫后唯恐京中兵力被朕掌握,就想将芊笙姐姐嫁给了辅国大将军秦风之子秦泽英,想借此联姻,得到秦家的支持。” “那……那后来呢?”晏玄成抓着被角紧张地问,“爹爹和娘亲怎么办?” “你娘亲心中只有你爹爹一个,怎么会愿意嫁给别人?”晏昭明道,“他们一起谋划,要逃出皇宫。” “那爹娘是不是真的出了皇宫?所以才有了成儿?” “没有,他们还没出宫门就被抓了回来。”晏昭明道,“紫后将他们分在两处关了起来,用你爹爹的性命逼迫你娘亲。你娘亲没得法子,为了你爹爹的平安,只能嫁给了秦少将军。” “那个少将军太坏了!他明知娘亲喜欢爹爹,为什么还要娶娘亲?”晏玄成的眼泪一下子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先太后也是坏人!她是娘亲的娘亲,为什么不疼自己的孩子?若是成儿的娘亲在世,成儿要娶谁,娘亲一定不会阻拦的!” “成儿,事情哪能如此简单?”延昭明望着九华帐顶,道。“人活着不仅仅有感情和家人,还有更多更多想要的东西。虽然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真情和亲人,但是懂得这个道理又还能好好珍惜这两样东西的人,世上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再拥有了。” 他低下头,伸出手搭在成儿的头上,轻声而又郑重地叮嘱道:“成儿记住,这天下、这无上的权势与荣耀叔叔都会交给你,没有人与你争。你要紧紧抓在手中的,不再是这些,而是真情真心。” 晏玄成也不知道懂了没有,只是点头道:“嗯!” 晏昭明顿了许久,望着帐顶的花纹默默半晌才笑了一笑,道:“我们继续说你爹娘的事吧。” “你娘亲被迫嫁给秦少将军,以为能保住你爹爹的性命,谁知到婚后三日,新妇回门,却怎么都找不到你爹爹。她不知道你爹爹去了哪里,怎么样了,日日在将军府里祈祷。再后来,将军府里就开始闹鬼了。” “是爹爹!”晏玄成叫道,“不是鬼!” “是鬼,你爹爹死了。”晏昭明道,“他在你娘亲嫁给秦少将军的那天晚上就被紫后给杀了,尸骨无存。” 晏玄成被他话语里的森冷怒气吓得一颤,不由得往后退了退。谢洛城忙走上前抱住他,轻声道:“团团不怕,人又如何?鬼又如何?六道轮回,魂魄并无高低之分。小师父教你的东西,你都忘了不曾?” “团团没忘,团团只是……”晏玄成摇了摇头,脸上却不由得有些害怕。“团团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人与鬼怎么能生孩子呢?人有形而鬼无形呀…… “你娘亲说她愿为将军府祈福,要去文渊阁翻阅书籍,除掉将军府的鬼。将军府同意了,你娘亲却学了禁术招魂,悄悄地与你爹爹见了面。”晏昭明道,“朕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总之后来将军府风波平静,上下都感激你娘亲。你娘亲却说她要斋戒半年,祈求回宫静养。将军府上下对她感恩,便应允了。往后五个月,她在她的宫殿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紫后。” “半年之后的某天夜里,她的侍女忽然拿着她的血书来找朕,说是她想见朕一面。朕觉得不妙,匆匆赶过去,却见你娘亲躺在床上,怀里有个孩子。” 晏昭明看着晏玄成,目光里说不出是慈爱还是什么,轻声说道:“那个孩子便是成儿你。” “怎……怎么会?”晏玄成小脸白苍苍的,抹了一把眼泪道。“小师父说过,女子怀胎需十月,娘亲在宫里才住了半年不到,怎么能生下成儿?” “因为你爹爹是鬼,你娘亲坏的,乃是鬼胎。”谢洛城抱着他解释道,“古书上有过记载,人和鬼的孩子,只需五个月便能生下。而且,生来便带着极高的灵力。” “所……所以……”晏玄成紧紧抓着谢洛城抱他的手。“成儿……真的是人和鬼生的孩子?” 晏玄成点点头,问道:“成儿害怕么?” 晏玄成咬着嘴唇,还是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怕的?”晏昭明道,“你小师父也说了,死后魂归地府,众生不论人还是妖,都是一样的。这世上人人都害怕与自己不同的东西,妖害怕人,人害怕妖,你若是一个一个地放在心上,岂不是要累死?成儿要在意的,是成儿心里心里喜欢的人。” “成儿心里喜欢的人?” “对啊。”晏昭明笑道,“比如你的大小师父,比如皇帝叔叔,还有你在京兆府新认识的那个桑迟哥哥和沈大哥。我们一直都知道成儿是人和鬼生的孩子,但是成儿觉得,我们对成儿有过嫌弃、害怕么?” 晏玄成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晏昭明笑道,“成儿不要怕,在成儿还未长大到能自己应对一切之前,皇帝叔叔和两位师父会好好保护着成儿的。朕今日告诉成儿这些事情,是因为朕觉得成儿已经长大了,能分辨谁对你好谁对你不好,也是想给成儿时间慢慢地接受自己的身世……” “是么?” 一道声音冷冷地插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在交代后事呢!” 第二十八章:哀-思远人-09 前一句的声音还是远远的,后一句已到了门前。众人抬头,只见一道人影如风一般掠了进来,停在床前。 晏昭明抬起视线,见那人身上只在深衣外头套着一件中衣,头发也未束起,更不要说平日里的高冠玉带了。 瘐维扬胸口起伏,在他定定的目光里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又猛地转过头来,狠狠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吐血?为何连谢洛城都找了来?为何谢洛城都是一副没了力气的样子?为何要在这小子如此年幼之时便将身世告诉他?你……” 他握紧了拳头,努力沉下语调,却止不住语音里的一丝颤抖。“你到底怎么了?” 晏昭明的心被那一连串的为何拂过,心神飘摇,有什么几乎就要满溢出来。他眨了一下眼,笑道:“哪有什么?朕的身体一贯不好,普天之下,谁人不晓?” “你!”瘐维扬咬牙,恨不得一道剖开他的心看看里头是怎么想的! “太尉怎么能凶皇帝叔叔?”晏玄成忽然跳起来跑到床前,努力仰视着瘐维扬,努力板起声音教训道。“皇帝叔叔还在生病,你该好好地哄着!他要是怕药苦,你就该跟他说‘不怕不怕哦,等喝完了药有糖可以吃’;他要是痛得睡不着,你就该说‘团团不疼小师父给你唱歌好不好?小师父呼呼’;他要是不肯吃东西,你就该说‘团团想吃什么小师父叫大师父给团团做’……” 他顿了顿,想不起其他的了,只能气鼓鼓地加上一句:“总之要哄他开心,他的病才能好啊!” “噗……哈哈……”晏昭明第一个笑了出来,“哈哈哈……咳咳咳!” “昭明!” “圣上!” “皇帝叔叔!” “……”晏昭明用手背抵着嘴唇,另一只手摆了摆,吸了口气,笑道:“大惊小怪。” “圣上才……需好生休息。”楼向寒拉了晏玄成的手道,“成儿一夜未合眼,也要回去好好歇着。这便告退了吧。” “成儿回去好好睡一觉,”晏玄成听话地说道,“等睡过了再来陪着皇帝叔叔。” 晏昭明点点头,瘐维扬看着他嘴唇紧抿,嘴角却是笑着的,心里不由得一阵怒气。转头见晏玄成牵着楼向寒的衣袖,而楼向寒俯身将谢洛城横抱在怀,三人一同往外退去,心头又是一阵发寒。再回头,晏昭明双目紧闭,嘴角的笑已经没了,只是嘴角还抿着。千重心思在肺腑之间流转,瘐维扬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晏昭明先缓了过去,睁开眼对全宫羽道:“去将太尉的衣物取来,这样衣冠不整,像什么样子?” 全宫羽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心中实在怕这喜怒无常的太尉又将他的圣上怎么了,只是倔着站在那里。晏昭明咳了一声,道:“怎么?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 全宫羽无法,只能退了出去。他一走,瘐维扬就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抓住了晏昭明的手把脉。 “都说了没什么事。”晏昭明任由他查看,总之谢洛城方才几乎耗尽了力气,就凭他那一点微末医术,决计查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你不要欺我医术不精,老老实实跟我说到底怎么了!再欺瞒我,信不信我有的是手段从谢洛城嘴里挖出事情真相?”瘐维扬皱眉沉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方才谢洛城那个样子竟比……” 竟比当年为他解毒还费力。 “我啊……”晏昭明笑眯眯地说道,“我大约活不长了。” 瘐维扬的眼瞳一下子紧缩,手上一用力几乎将那瘦弱的手腕抓断。他咬了咬牙,半天才说道:“别的事情随你怎么闹,就是不许那这件事说笑!再叫我听到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晏昭明笑了笑,又似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维扬,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去紫兰殿的情景?” 紫兰殿么?瘐维扬想起那一晚的情景,心中尚且胆寒,点头道:“记得。” 他这半生过往里只去过紫兰殿一次。 六年前的立冬之夜,飘了三天的大雪依旧没有停,他留在东宫。丑时才过,内侍忽然来报道:“禀太子与将军,有人求见。” 那时晏昭明好难得睡下,瘐维扬不满地说道:“不见!” 内侍还没回话,只听一个细细的小内侍的声音哭道:“求太子往紫兰殿见我家公主最后一面!” 晏昭明立刻就惊醒了,坐起来道:“什么?紫兰殿?阳嘉公主怎么了?” 小内侍急忙走进来,双手呈上一块手帕。晏昭明一看那露出的一角的上绣着的墨笙二字,禁不住心中一震。 那是从前阳嘉公主送与墨华的定情之物,墨华死的时候他亲手将这手帕给埋了,怎么会有人找到? 他慌忙接过手帕展开,只见上头殷红的只有两个字——“速来”。 晏昭明心中一沉,急忙穿上衣服往外走。瘐维扬皱了皱眉,不做声色地跟上。两人没有多带侍卫随从,只是悄悄地冒着风雪匆匆赶到紫兰殿。一走进殿里,晏昭明便觉得不对劲。虽然自五个月前阳嘉公主搬回宫中静养,这紫兰殿便被阳嘉公主清理得安安静静,除了一个贴身的侍女风暖和一个才十一岁的小内侍影重再没有其他人,但今夜的紫兰殿除了冷寂,更有一股森冷的死气。 “太子!”影重呜咽着催促道。 晏昭明不再逗留,随着影重走进了屋内,才走到寝室门口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晏昭明心中大惊,急忙推门而入,看到屋里的情景却忍不住心头一颤。 屋里被清理得不剩一物,一个诡异的图形出现在空落落的地砖上,竟是由鲜血绘成,那鲜血不知被使了什么法术,竟然在缓缓转动。阳嘉公主晏芊笙便躺在那血阵中央,听到声响,睁开了紧闭的双目,声息微弱地叫道:“明儿……” “芊笙姐姐,你……”晏昭明奔入房中,不敢靠近,深怕踩坏了那血阵坏了什么大事。“你这是……” “我……我要死了,”芊笙望着他说道,“特意叫你过来,是想求你一件事。” 晏昭明问道:“什么事?” “我……我想求你……替我照顾我的孩子……”芊笙断断续续地说道,“风……风暖……” “是,公主。”侍女风暖从门外走了进来,在晏昭明面前跪下,怀里抱着个襁褓。晏昭明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孩子眼睛都未睁开,竟像是刚生下来的一般!“这……这是……” “这是……我和墨华的孩子……”芊笙说到心上人,嘴角不由得绽出一个笑,“你……你不必问我怎么做到的,总之……总之我给墨华留了个儿子。你……你也不必害怕,这孩子……这孩子虽是人鬼之子,但……但他身上的鬼气,我已……用法术封住,他……他不会是个祸害,他……会有很高的灵力,将来……将来能给你的太子做幽明子的。你……你替我照顾他吧……” 她闭了闭眼,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又复睁眼道:“作……作为交换,我……我替你毁了母后与……与秦家的约定,如……何?” “……”毁去紫后与秦家的约定,那紫后在这场争斗中如失一臂,这是要亲手将她的母亲推入绝境!晏昭明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么疯狂的事情是他那个温柔端庄的十一皇姐做的。 “明儿……太子……太子殿下……”芊笙见他不说话,急得一串串泪珠往下滑。“我……我求你了,姐姐求你了!你……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我……我与墨华一生悲苦,唯有这个孩子……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见证,我……” 她还想说更多,却没有了力气,只是强睁着眼睛望着晏昭明。 “那时候芊笙姐姐临终看我的眼神,我现在都不能忘记。”晏昭明闭了闭眼,道。“那里头的期盼,我从前不明白,直到现在才……” “才什么?”瘐维扬皱眉道,“为什么说起这个?” “你看不出来么?”晏昭明笑道,“我在托孤啊。” “你!”瘐维扬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怒道:“不许用这种事情吓我!不许!再叫我听到……” 他将手指屈起又放开,还是忍不住抓住了晏昭明的手腕,又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与晏昭明的手指扣在一起,掌心贴着掌心,妄图用自己的温暖驱散他手心的冰凉。 “我知道,是我不好。昨晚……我不过是受不了你将我当做外人。我们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觉得你该知道我待你是……总之我昨晚不是故意的!我脾气不好,我在气头上说的话不能算数,你以后不要将那些气话当真!我以后好好待你,就像楼向寒待谢洛城一般温柔体贴,你……” 瘐维扬终于还是没忍住,俯身紧紧地抱住了晏昭明,哑声道:“你不要用这种事情吓我,三年前下毒那次,已经是给我最好的教训了,我已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已经明白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不必再试探。三年前那种痛……不能重来一次。你知不知今早听到内侍说你吐血召了谢洛城时,我心里是什么感觉?我一路冲过来,却在门前停了脚步,我听到你的声音才敢走进来。我是真的怕,我怕像三年前那样,你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打你骂你爱你恨你都没有反应……” 两人相识十余年,晏昭明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心里话,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服软这么脆弱这么伤心这么害怕。就算是三年前他中毒垂危,昏迷了半年,醒来时也没见过,他还以为…… “昭明,君无戏言,你要答应我,你会好好的。” 晏昭明闭上眼,居然不小心就掉下了泪。 他是很想用力地抱一抱身上的男人的,但是他没有力气。他也想答应他的话,然后君无戏言。 晏昭明心里回想起方才跟成儿说的话,那些话与其说是给成儿的,还不如……还不如说是自己在悔过。 “虽然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真情和亲人,但是懂得这个道理又还能好好珍惜这两样东西的人,世上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再拥有了。” 晚矣,晚矣,悔之晚矣。 第二十九章:哀-思远人-10 楼谢二人原本只准备在宫里呆两三日而已,第三日早上楼向寒便因为京兆府的事务回去了。但因晏昭明病倒,谢洛城却被瘐维扬逼着呆在宫里。谢洛城看着楼向寒远去的背影,眉头皱得紧紧的。 十日之后,在谢洛城的悉心调养之下,晏昭明的身体渐渐好了不少,与之前的样子也没多少差别了。谢洛城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呆在宫里,说什么都要走。晚上小团子看着谢洛城泪汪汪的,抱着谢洛城不肯放手。 “大师父才走,小师父也要走!” 谢洛城抱着小团子哄道:“小师父也是有事情要做的。” 小团子道:“小师父又不像大师父是做官的,每日里有许许多多的事务,为什么不能一直呆在宫里陪团团?” “因为大师父一个人在宫外头很可怜呀,”谢洛城道,“团团还有皇帝叔叔,还有风暖姑姑和影重,可是大师父只有小师父一个。” 小团子嘟嘟囔囔地说:“大师父那么大的一个人了,还跟团团抢小师父。小师父偏心大师父,团团很生气!” 谢洛城失笑,蹲下来道:“小师父告诉团团一个秘密,团团就不生亲了好不好?” 小团子问道:“什么秘密?” 谢洛城道:“其实小师父是狐妖和人生的孩子呢。” “狐妖……就是狐狸吗?”小团子问道,“那小师父也能变成小狐狸吗?” 谢洛城笑问道:“小师父变成小狐狸,团团不怕么?” 小团子摇了摇头。“小师父变成什么样子,团团都不怕的。” “那这样呢?”谢洛城说着,忽然将头发解了,头上忽然冒出两个尖尖的耳朵。 “呀!”小团子小小的叫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谢洛城的脸侧,“耳朵不见了……”又摸摸谢洛城头上的耳朵。“软软的!狐狸的耳朵?是真的吗?” 谢洛城动了动头上的狐狸耳朵,说道:“当然是真的,你看。”他伸出手,在小徒儿的视线中慢慢将十指变成了狐狸爪子。 “毛茸茸的!”团团伸手捏了捏,“肉乎乎的!暖暖的!”说着就用脸去蹭,一下子痒得笑出声来。“呵呵……哈哈……真的是狐狸呀,小师父真的是狐狸,小师父和团团一样都不是人和人生的孩子。” “对呀,”长着狐狸耳朵的谢洛城用毛茸茸的狐狸爪子抱着小团子,说道。“而且小师父的爹娘也在小师父小时候就死掉了。那时候小师父还很小很小,比现在的团团还小。小师父很害怕呀,怕被人欺负。是大师父一直保护着小师父,小师父才好好的长大的。大师父原本也有自己的爹娘和爷爷奶奶,大师父还有两个哥哥呢,可是后来他们都死掉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大师父现在只有小师父了,所以小师父要回去陪着大师父。而且小师父其实也很胆小的,没有大师父在,小师父就会很害怕。” 小团子不服气。“团团也可以保护小师父的,小师父不害怕!” “是呀是呀,团团也能保护小师父,我们团团可能干啦。”谢洛城弯了眼笑道,“可是啊,小师父只要大师父一个人保护。” 小团子很委屈。“为什么?” “因为……”谢洛城笑道,“哎,小师父也不知道怎么跟团团说,总之将来团团就会明白的。世上有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的。一旦离开,就会很想念,就会很害怕,就会想哭。那个人,是团团娘亲心里的爹爹,是皇帝叔叔心里的太尉,也是小师父心里的大师父。” “哦……”小团子问,“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吗?团团也会遇到吗?” “团团将来也会遇到的,”谢洛城道,“到那时候,团团就要好好保护她,好好珍惜她。” “嗯!”小团子点点头,“皇帝叔叔说啦,团团以后是要做皇帝的,所以团团可以好好地保护别人。团团要像大师父保护小师父那样对那个人,不学太尉!” 谢洛城看着一旁因为怕小团子不放人而被晏昭明特意叫来的瘐维扬,笑道:“好呀,那团团要做一个好皇帝哦。” “团团一定会做个好好的皇帝的。”小团子道,“到时候小师父要变成小白狐狸给团团看哦,团团那么厉害,小师父要夸奖团团的。大师父也要奖励团团,让团团和小师父睡。” “你这小子也有点分寸啊,都这么大了。”瘐维扬皱眉道,“还要跟人睡,不知道楼向寒怎么能忍。” “大师父才不像你呢!一抱叔叔你就皱眉!”小团子龇牙怒目,“这么大了还跟我抢叔叔!” “你……”瘐维扬眉一横,冷声道,“谢洛城,还不走?” 谢洛城哈哈一笑,又亲了小团子一口,这才走出了长和殿。小团子站在门口,哭得呜呜呜的。 “这小子分明是晏家的骨血,为何对他没对你们俩那么亲近?”瘐维扬皱眉道,“不像话。” “唉唉,”谢洛城转头看着这满朝惧怕的太尉,心里不由得就笑了。“我家团团可真难做人。亲近圣上吧,某位便要不高兴,觉得抢了他的东西。不亲近吧,某位便要为圣上委屈。我看啊,还是将我们团团送回来吧,向寒可比某为太尉好多啦。” “……”瘐维扬皱眉道。“不能送了,他要将晏玄成立为太子。” 谢洛城问道:“已经决定了?” “嗯。”瘐维扬点头,“再过些日子,便要祭祖昭告天下了。” “真快,我们家团团还是小孩子呢。”谢洛城叹了口气,有如不经意般说道。“不过也是,圣上体内留有余毒,怕也撑不过几年了。尽早叫团团熟悉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等我们团团继位,还请摄政王手下留情啊。” 他说完也不看那面色突然苍白的太尉,只是往前跑,穿过了长乐门扬声叫道:“向寒!” “看路!”楼向寒看他跑得衣袂飞扬,不自觉地就提起了心,接住了人低声训道。“才费了许多修为救人,不要跑动。” 谢洛城笑嘻嘻地说:“费了修为又不是怀了孩子,要什么紧?” 楼向寒无奈地笑了:“又胡说。” 说完借着宽大的袖子作掩护,轻轻地牵着人往家里走。 谢洛城被他牵着,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靠,说道:“哎,我方才告诉瘐维扬圣上的病情了,他吓得不轻。我觉得他现在十分后悔,可惜……”他说着就叹了口气,“当年要是他更小心一分,那人也不会中毒了。” 楼向寒道:“当时哪里知道以后?” “所以要好好珍惜眼前人,莫要等到悔之晚矣时,才做出一副悲痛的样子。”谢洛城忽然说道,“三郎,我们还真是幸运对不对?” 楼向寒点点头,手上一紧,道:“嗯。” 虽然我也是不人不妖,虽然我也是从小没了爹娘,但是我有老夫人疼着有你。虽然我们也经历那场乱世风云,虽然我们也看着家人亲友在那动乱里一个个倒下,但至少,我们没有被不可抗拒的死亡拆散,也没有相互猜忌最终伤人伤己。 谢洛城一笑,被楼向寒牵着手在夕阳里慢慢地走着,口中漫声唱道: “黄花秋意晚,红叶入幕帘。七弦声暂缓,妾有心思悬。飞云没天际,不见征鸿雁。征鸿向何处?碧海与青天。妾心徒劳劳,君行复绵绵。岁久自有念,谁令长在边?弹泪倚绮窗,研磨旋就研。渐写到别来,哽咽不能言。少年若不归,兰室如黄泉。” “黄泉共为友,结发枕席间。”楼向寒忽然接着低声唱道,“倚声填词思远人,不如执手度流年。” “什么呀……”谢洛城笑道,“哪有这样接的?我想唱乐府来着。”他说着又晃晃楼向寒的手,轻声唱到: “莫令徒劳思远人,但求执手度流年。” 番外01:楼谢之烫掉你的小爪子 外头的的更鼓已经敲过好几通了,骠骑将军楼府里也是静悄悄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过了墙壁,无声无息地跑进了楼家三公子的房里。穿着白色单衣散着发的小小身影站在熟睡的楼三公子床前,颇为踌躇地犹豫着,双手揪了揪身前的衣服,不敢出声。 而那楼三公子忽然就醒了过来,转头轻轻问道:“是不是冬郞?” 冬郞一下子扑到他的身上,抓着他的衣襟小小声地说道:“三郎,冬郞好饿呀……” “是么?”三郎伸手摸摸怀中人的小肚子,果然是瘪瘪的。“那叫嬷嬷拿东西来给冬郞吃?” 冬郞摇摇头:“冬郞不敢,嬷嬷说吃太多肚子会疼,晚上睡不着觉。可是冬郞还是饿……”他抱着三郎的脖子呜呜地小声地哭着,“冬郞想跟三郎一起睡!” “冬郞不哭,不哭哦……”三郎抱着他,童声童气地学着娘亲哄他们的语气,“冬郞乖,想吃什么三郎给冬郞拿来。” 冬郞嗫嚅了一下,说:“冬郞想吃今天伯母做的栗子糕。”他睁着眼睛说:“软软的,香香的,粘粘的,好甜好甜。” 三郎皱起小小的眉毛,“可是栗子糕已经吃完了……”看到怀中娃娃的眉眼顿时就皱了,忙抱着他道:“没事没事,三郎给冬郞做栗子糕!” 冬郞睁大了眼:“真的?” “嗯嗯!”三郎用力点头,“可是冬郞要将三郎弄出去哦。” “好呀!”冬郞笑道,“冬郞昨天学了瞌睡咒啦!” 三郎起床穿衣,又拿了自己的衣服给冬郞披上,学着大哥的语调说:“仔细风寒!” “嗯嗯!”冬郞点头,牵着三郎的手悄悄地往外走。冬郞悄悄地掀起卧室的帘子,三郎抓着他腰上的衣服,也伸出头来看。外头烧着炭火,暖榻上睡着教养嬷嬷和丫鬟。冬郞咬咬嘴唇,双手结印,无声地念了一句什么。一团淡淡的光笼罩榻上,上边的两人咕哝了一声,顿时睡得更熟了。 “哇……”三郎睁大了眼,冬郞嘻嘻一笑。两人手牵着手,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走过火炉的时候冬郞的的袍子太大,卷倒了一旁的凳子,“咣啷”一下,好大声!冬郞吓得扑到三郎身上,三郎也吓得脸白白的,抱着冬郞看了一眼榻上,见嬷嬷和丫鬟都没醒,这才拍拍冬郞,小声道:“没醒没醒。” 冬郞抬起头来看,松了口气,拉着三郎赶快跑了。一出门,三郎就叫道:“好黑!” “三郎不怕,冬郞看得见。”冬郞牵着三郎的手说道,“三郎跟着冬郞走。” “嗯嗯!”三郎点点头,放心地贴着冬郞,由他在前边带路。两个孩子在夜色的掩护下迅速穿过游廊与花门,跑到了厨房里。 “终于到啦!”三郎说完就被一个掉在地上的大白萝卜绊了一跤,一把将冬郞扑倒了。 “哎哟!”冬郞叫了一下,蹬蹬腿叫道,“三郎你压到我啦!” “痛不痛?”三郎急忙爬起来,抓着冬郞的手到处摸,“太黑啦我看不见呀。” “那冬郞给你点灯。”冬郞说着就在指尖燃起狐火,站起来四处找蜡烛。 “呀!”三郎叫道,抓着冬郞的手一直凑近了看。“冬郞的手指比娘亲做的蜡烛还好看。” “先放开啦,”冬郞很着急,“冬郞现在还不能燃很久,再不放开狐火要灭掉了!灭掉了就黑乎乎的了!黑乎乎的怎么做栗子糕!” “冬郞就想着栗子糕么?”三郎很委屈,“都不管三郎不开心……” “三郎不难过哦,”冬郞将蜡烛点上,灭掉狐火,伸手抱着三郎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三郎的脸。“等以后冬郞可以点很久很久的狐火了,就天天点给三郎看——冬郞会照着爹爹留下的法术书好好修炼的!三郎不难过哦,三郎要给冬郞做栗子糕哦。” “好吧。”三郎得到了一个亲亲,心里才开心了一点,转身在厨房里东翻西找。“我今天看到娘亲还留着好多板栗的……” “我知道我知道!”冬郞跑到角落的大柜子前指着上面说,“在你大柜子里!” 三郎仰头看着大柜子,苦了脸。“这么高……” “冬郞可以飘起来!”冬郞说着就闭上眼,用力地“嘿”了一声,双手平举,慢慢地飘了起来。打开柜子里头一个大大的簸箕,簸箕里是剥好的板栗。 “找到了!”冬郞抓着簸箕开心的叫道,气已岔,立刻就从半空里掉了下来,手里还抓着簸箕边呢。 “冬郞!”三郎惊叫一声,伸手要去接,却没来得及,还是将冬郞一个压倒在地,满簸箕的板栗哗啦啦全都砸他的头上。三郎将板栗挡住,等板栗雨停了才慌忙问道:“冬郞痛不痛?” “三郞痛不痛?”冬郞坐起来,泪汪汪的,“都是冬郞不好,冬郞要吃栗子糕,三郎才被板栗砸……” “三郎是男子汉,三郎不痛!”三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板栗,“冬郞不哭,我们来做栗子糕!” 冬郞点头:“嗯嗯!” 三郎找了一个大竹筐,“我们把板栗捡进来,放到锅里和水一起煮,娘亲就是这么做的。” “嗯嗯!”冬郞和三郎一起趴在地上将板栗捡起。竹筐好大哦,好沉好沉,三郎和冬郞一起嘿哟嘿哟地抬到灶前。将竹筐放下,三郎搬了个小凳子过来,将冬郞抱到凳子上——哦,不要怀疑。三郎今年十岁啦,跟着大哥习武已经六年了,三郎很有力气的!何况冬郞比三郎小两岁呀,冬郞不练武,小小的软软的轻轻的,三郎抱得动啦。 三郎说:“冬郞把板栗放到锅里,三郎去端水。” 冬郞点点头,乖乖的站在凳子上将板栗放到锅里,三郎跑到水缸那里舀水。两个娃娃一起配合,很快将锅里的板栗和水都放好了。 “好啦。”三郎将冬郞从凳子上抱下来,“可以烧火了。”然后蹲下来看着灶里,愁眉。“怎么点火呢?” “有狐火呀!”冬郞也蹲了下来,手指一划,指尖上一点狐火飞入灶里。狐火在世间仅次于道家三昧真火,燃一点点柴禾算什么?火星一落到柴上,满灶都通红。 “燃了!”三郎拍手道,“狐火真好玩!” “冬郞以后修炼好了,天天变给三郎看。”冬郞问,“要多久呀?” “不知道,”三郎想了想,“娘亲说,栗子化成糊糊就可以了。” “哦……”冬郞和三郎一起坐在地上,盯着灶里的火。火光跳动,慢慢地冬郞就歪了,靠在了三郎肩上,又慢慢滑到三郎怀里,最后伏在三郎腿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三郎摇醒冬郞:“冬郞,起来了,栗子好了。” “哦……”冬郞揉揉眼睛站起来,模模糊糊里看见三郎端着一个木盆舀了什么放在桌子上,又见三郎将什么加了进去,然后说道:“可以开始拌糊糊了。” “哦,拌糊糊……”冬郞点点头,以为是和三郎在后院练武场玩泥巴,手一伸就往木盆里放。 “啊——嗷——”一声狐叫穿破夜色惊醒了全府的人。 “冬郞!!” 三郎看着冬郞红通通的手,顿时吓得要哭。冬郞已经哭出来了,甩着两只手满屋子跳来跳去,最后啊嗷的一声小手变成了小爪子,冬郞变成了小白狐狸,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冬郞冬郞!”三郎扑过去将小白狐狸抓住,亲着小白狐狸的脸说。“冬郞不怕,冬郞不怕……” 小白狐狸一双眼里全是泪,哀哀叫着,小爪子上的指甲都要掉了。三郎看着好像自己的爪子也被烫掉了一样,哇的一声也哭了,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被绊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跑。 “爹爹!爹爹!爹爹快来!冬郞好痛呀!呜呜呜……三郎也好痛!” “这……”楼正余披衣跑出来,正好接住又摔了小儿子。 “呜呜呜……”三郎摔得鼻青脸肿,一边哭一边将小白狐狸报给父亲。“爹爹,冬郞……呜呜呜……” “呀!”晏玉清也被惊动了走出来,接过小白狐狸吩咐道,“快去拿药来。” 守夜丫鬟应了一声,赶快取了来。晏玉清小心地给小白狐狸伤药,伤药碰到烫伤的爪子,疼得小白狐狸又哀哀地哭。 “你……这……跪下!”楼正余怒道,“半夜不睡觉,还将冬郞烫成这个样子!来人!取藤条来!” 三郎一颗心全在小白狐狸冬郞上,哪还顾得了许多?爹爹要跪就跪,要打就打吧,冬郞冬郞,是不是很痛呀?不要哭啦,三郎给你哭得心里好难受呀! “哀哀,哀哀——”小白狐狸看丫鬟真的将藤条取了来,立刻尖叫起来,挣扎着就要动。 “冬郞不要动,”晏玉清以为是小孩子怕痛,忙按住了柔声哄道。“伯母给冬郞涂药呢,涂了药明天就好啦。” 小白狐狸看着晏玉清,泪汪汪地叫道:“哀哀哀哀——” 楼正余道:“胡闹至极!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从小就跟你说要好好疼冬郞,你却害得冬郞受伤,先打十下,再给我去祠堂跪着!” 说着举高了藤条就往下挥。 “哀——”一声哀叫,一道白影闪过,趴在了三郎胸前。楼正余一惊,慌忙止住动作。白光闪过,冬郞趴在三郎怀里哭道:“伯伯不要打三郎!” “冬郞!”三郎看到那双烫得脱皮的手,又哭了起来,“娘亲快给冬郞上药!冬郞的手……呜呜呜……” 三郎在哭,冬郞也在哭。 “呜呜呜……不要打三郎……” 晏玉清看着两个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了拉夫君的衣袖道:“算啦。” 楼正余看了两个哭成一团的孩子,也叹了口气,和夫人一起一人一个将孩子抱在怀里。 晏玉清柔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乖,伯父不打三郎了。来,伯母给冬郞上药。” 楼正余沉声道:“不准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保护好人才是最重要!” 冬郞点点头,三郎也点点头。最后两个孩子哭累了,慢慢地伏在亲人的怀里睡着了。楼正余和夫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冬郞的小手被包成了馒头,动了动身子就要侧身,三郎更快一步侧过身子抱住他,冬郞便不动了,乖乖叫他抱着。 晏玉清看着不由得一笑:“夫君,要是冬郞是个女孩子还多好呀,可以给我们三郎做媳妇儿。” 楼正余点点头,心中也是十分的埋怨故去的好友:“谢从容怎么不给我们家小子生个媳妇儿呢?” 楼将军,孩子不是谢七公子生的,是他娘子。还有,这小子就算是个小子,将来也是你家三郎的媳妇儿。 第三十章:惧-菩萨蛮-01 长安已经下了三天的雪,院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街上行人稀少,百姓们都躲在家里准备过冬,京兆尹府的日子,开始变得十分悠闲。 楼谢沈桑四个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自然也是不会出门的,难得楼向寒和沈北亭都有空闲,四人便围坐在屋子里,沈北亭生了炭火,谢洛城烫了绿蚁酒,楼向寒做了栗子糕,四个人围着火炉坐着,隔着帘幕看外头纷飞的雪花。 京兆府的后院里种着几颗梅花,是白梅,在雪地里绽放时,全然辨不出哪里是雪花那里是花瓣,只有一股冷香隐隐袭来。谢洛城看着那梅花笑道:“京兆府是灵气聚集之地,这几株梅花有些年纪了,弄不好要成精的。” “成精?”沈北亭忽然问道:“冬日里,下雪的时候,也会有妖怪吗?” “有啊,”谢洛城笑道,“妖怪也分很多种的。有些妖怪,比如说蛇妖啊,冬天就会睡觉。但是其他的妖怪就不一定了。” “嗯……”沈北亭垂下眼,眉头微皱。 “怎么了?”楼向寒道,“遇到了何事?” “也没什么,”沈北亭才道,“不是我,是我小师弟。” “小师弟?”桑迟睁大眼睛问道,“你什么时候有个小师弟?我怎么不知道?” “是当年考科举之前指点过我的一位先生的孩子,来往并不多,但是因为先生临终前将他托于我照料,所以得空的时候还是会去看一下。” 楼向寒问道:“那位公子怎么了?” 沈北亭叹了口气,开始说起这件事来。 三日前,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长安城里的行人便少了。一个披着狐裘的年轻男子站在街道上将手拢在袖子里,仰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轻轻地呵了口气。 雪满长安道,乃是一种冷寂萧条的景色。不过那是在文人骚客的眼里,柳枝绿叶落尽披上素裹之时,长安的百姓更担心的是今年的炭价如何。 沈北亭大雪天出来,便是担心他那小师弟,不知道他怎么样,有没有东西可以取暖。师父家虽是个大族,却门庭衰落,嫡系人丁稀少,旁支坐大,小师弟只是个文弱书生,不知经营生计,只靠着祖上的一些积蓄过日子,只怕冬日里又要挨冻了。 挨冻呀……沈北亭低下头冒着雪继续往前走,忽然有些想念桑迟。 不为别的,就为了桑迟变成白猫的时候软软的小身子,抱在怀里暖暖的。可惜今天雪太大了,桑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屋子,甚至连暖炉也不肯离开,变成白猫趴在那里,一旦将他抱走便要扯着嗓子大叫,好似抢走了他的暖炉就是拿走他的命似的。 沈北亭想着桑迟那样子,不由得一笑,脚上步伐加快,早早看过小师弟,便早早回去,早早和桑迟一起围着炉火吃一盘白糖糕。 沈北亭走进坊门,走过一家胡饼店,在一座宅子面前停下。 宅子不算小,里头隐隐有山水庭院,但门上朱漆斑驳,却有衰败之象。沈北亭举手敲门,“叩叩叩”三声,沈北亭问道:“竹溪,你在不在?” 屋子里悄然无声。 不在?这么大雪天的,去哪里了?沈北亭皱眉,转身正要离开,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清冷冷地隔门应道:“公子未归家。” “我当时虽然惊讶小师弟屋里几时多了个女子,但因我不常去,所以也不好多问,只能离开。”沈北亭皱眉道。“但是连着三天去,都是这个女子隔门相应,都是说‘公子未归家’。我便有些担心。” 桑迟道:“或是真的不在家?” “不会。”沈北亭道,“我那小师弟与他家族中人并不亲厚,甚至可说是关系十分不好,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若那女子是他家中人,便该告知小师弟有人来访,小师弟必定知道是我,岂有次日不等我之理?” 沈北亭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小师弟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谢洛城微微沉吟,问道:“你怎么断定那是妖怪呢?” 沈北亭道:“那女子隔门相应,该是从屋里走出,我却听不到半点脚步声。我不信这世上有女子武功这样厉害。” 谢洛城笑道:“你这可是轻视女子了,要是让敬武长公主听到非打你一鞭子不可。” 沈北亭一愣,楼向寒便看了一眼谢洛城,沈北亭便知道谢洛城是在捉弄他。“总之,你什么时候得空了,就帮我去看一看吧。” “既然如此,”楼向寒道,“那便去看看吧。” 他只说去看看,不说去拜访,显然准备突袭。谢洛城笑了笑,立刻点了头,起身道:“就现在去吧,难得今天是旬日。” 三人点头,一同换了狐裘,也不撑伞,只是戴着兜帽往雪里走。桑迟是妖,寒暑不侵,还穿着他那一身白色的单衣,幸亏路上行人稀少,否则不知怎么惹人瞩目呢。一行人穿过半个长安城到了一座屋子前。 沈北亭去敲门,屋里无声无息,片刻以后,一个清冷的女声在门后响起。 “公子未归家。” 沈北亭询问一般望着谢洛成,谢洛成笑了一笑,叹息般摇了摇头。忽然身形一闪,人就不见了,屋里却忽然传来一声低呼。 门从里面打开了,谢洛成的笑脸出现,手里抓着一个白衣丽颜的女子。那女子咬着嘴唇使劲挣扎,不断扭动着手腕。奈何谢洛成虽然瘦弱,力气却不小,她怎么都挣不脱,只能红了一张脸。 “这……”沈北亭惊讶。 “这是梅花精!”桑迟快言快语。 “妖……妖精?”沈北亭大惊,几乎是夺门而入,扬声大叫道。“小师弟?小师弟?小师弟!” “师……师兄?” 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北窗下传来,沈北亭急忙冲进屋里,将冲出来的文弱书生抓住,急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师……师兄……”小书生抓着沈北亭的胳膊就大哭。“师兄……师兄我好怕啊……呜呜呜……她一定要我看书,还不准我出门!呜呜呜……哇啊啊啊啊啊……!” “好了好了……”沈北亭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有师兄在,还有京兆府的众人呢,不要怕,不要怕啊……” 桑迟和谢洛成抓着那个花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沈北亭抱着个斯斯文文的小书生在温柔地安慰着。桑迟皱皱眉,嘟了嘟嘴,没有说话。直到那小书生停止了哭泣,沈北亭用袖子给他抹了眼泪,将人放在椅子上。 “喂……”那梅花精忽然出声道,“你放开我,我给你们沏茶。” 谢洛成笑了笑,看着梅花精还没有说话,楼向寒已咳了一声,催促道:“还不放手?” 谢洛成一笑,斜眼看着楼向寒。楼向寒脸上微微不自在,幸亏梅花精引着众人分座坐下,躬身退去煮茶了。 “嗯……”沈北亭说道,“这位是我的小师弟江竹溪。竹溪,这几位是京兆尹楼大人,幽明馆的谢先生,还有他家的……的孩子桑迟。” 小书生用袖子抹了抹脸,脸上一道一道的红痕,起身抽抽噎噎地做了个揖道:“楼大人,谢先生,桑小哥。” 楼向寒道:“江公子不必多礼,且说一说怎么回事。” “我……”江竹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生,比桑迟还要肉乎上一份,一提起这事,又要哭。 “那天我……” 第三十一章:惧-菩萨蛮-02 小书生江竹溪坐在椅子上,一边说着事情的来由,一边抽噎。颠三倒四,一行人理了半天,这才理出了脉络。 原来这宅子乃是江家的祖宅,是嫡系住的,所以父母去世之后,江竹溪依旧住在这里。江竹溪生性胆小腼腆,交游少,也没有别的朋友,平日里甚少出门,镇日里除了在家里侍弄花草,没什么别的事好做。几年以来,从没出过什么事,却不料三天前的某个早上,给吓了一大跳。 “那天早上我刚醒来,才睁开眼,床前就站着个女子。我……”江竹溪说道,“我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就叫了出来。她却一下子喝住了我,说道:叫什么叫?没见过花精啊?我……” 小书生万分委屈,“我确实没见过呀!” “她说她是院子里那棵老梅树的花精,蒙我江氏一族照料百年,故修炼成人形的第一天就来报恩来了。我当时怕极了,问她说:你、你想怎样报恩呀?求求你不要吃了我!她说:我来报恩,自然是效仿前贤们的做法,来你家为奴为婢,直到你死去那一刻的,做什么要吃了你?我便说:我一个穷书生,哪用得着奴婢呀?仙子请回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我就哭了,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她就生气了,说道:你祖上好歹也是御史台傲骨铮铮的言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子孙?快快起来!有甚好怕的?” 小书生想起当时被呵斥的情形,还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我怕得很,只能起床。她去厨房做饭,催我快快吃了饭。我一害怕,她便说:你这样子怎么行?对得起你家的玉笏么?快快去读书,三年后好考科举,搏个功名回来!” “噗……”谢洛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小梅花精真不愧是生在市井长在市井修炼也在市井,比之深山老林里不知世事的妖精,可要好多啦!至少不用送到人间来教养,养了许久还什么都不懂!” 桑迟才要说话,那梅花精已端茶走了进来,“幽明子谬赞了。” “呀!”桑迟惊讶,“你认得洛城是幽明子?” 梅花精边分茶边道:“长安城中幽明子,代管人妖鬼,三界之内,恐怕只有人间是不知晓的吧?何况既然要入江家为婢,自然要将周遭的关系人脉理得清清楚楚。沈少尹是公子的师兄,自然是要调查一番的。” 桑迟更好奇了。“你明知长安城中有洛城,北亭跟洛城又是好朋友,你还敢将小书生抓起来?胆子真大,放眼三界,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啊!” 梅花精冷冷道:“我没有抓公子。” 沈北亭皱眉道:“那怎么敲门的时候尽说‘公子未归家’?” 梅花精望向江竹溪,江竹溪一个瑟缩,小声道:“清姑说我要专心读书,不叫我见外人。我……”小书生急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给师兄开门的!我都走到大门了,清姑忽然就出现了,一瞪我,我就不敢说话了,然后、然后她就说我未归家……” “原来是这么回事,”沈北亭松了口气,又皱眉道,“清姑娘,你这恩报的也太不讲理了些!” “我如何不讲理了?不过是严厉些罢了。”清姑扬眉冷声道,“我是江太公种下的,至今仍然记得太公抚摩着我的树干许下的愿望。他对我说,望子孙谨记君恩,为民谋福。结果江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如今只剩这一个嫡系的孩子,你们还尽宠着他!不叫他考功名也就罢了,连书也不劝他读。身为男子,居然靠吃着祖上的积蓄过日子,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领也没有。你们岂是在爱他?简直是在害他!若是有一日大家都不在了,你叫他怎么不被人欺负?” “这……这怎能是害他?”沈北亭生气道,“你不知官场黑暗、仕宦沉浮之悲苦!竹溪生性单纯腼腆,到了那官场中只有被人欺压陷害的份,哪里还能求什么平安?江氏一族已经为太公得来的那块匾死了够多的人了,先师只有竹溪一个孩子,不求他像太公一般名留青史,只求他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懦夫之思、愚夫之想!”清姑亦是怒道,“你以为他什么都不会那便能平安一世么?纵然他躲得过官场上的黑暗,但一介白丁,怎能躲得过豪强无赖?若无功名在身,没有俸禄供养,他守在这大宅子,不过是给旁支欺负得更厉害罢了,早晚有天连宅子也给抢了去!” 沈北亭纵然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经历过种种贬谪与磨难,也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甩袖子横眉喝道。“你!” 清姑全然不吃他那一套,也是一甩袖子负手于后,扬起下巴,眼中满是冷光。“我如何?” “哎……哎呀!”江竹溪吓得砰的一下就摔了茶杯,一蹦蹦到两人之间,拦住了沈北亭急声道。“师兄!师兄!你不要惹她生气!她是妖精呀!” “你……”清姑一下子就愣住了,一身的傲气仿佛烟消了一半。 “我……”说了两个字又没有话了,咬着嘴唇狠狠地看了两人一眼,清姑身形一闪便化作了一道光消失了踪迹。 “哼!”沈北亭余怒未消,拉住了江竹溪的手道。“既然她是院子里那棵梅树,那这屋子也不必住了,跟我到京兆府去!” 他的话才落下,便有三道声音同时道: “不行!” 沈北亭气恼地问:“为什么?” 桑迟最先说道:“我晚上要跟你睡的,中间加一个人不舒服!” “……”沈北亭蓦地红了脸,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小声叫道。“桑迟!” “干嘛?”桑迟皱眉道,“我说的是实话呀!” “这个且不说,”谢洛城笑道,“府中诸多要事,年关来临,更是事务冗杂,怎能留外人?更何况,你想叫这位小公子看我捉妖么?要是桑迟忽然怎么了,吓到他怎么办?” “这……”沈北亭暗自思量,不得不承认。“似乎也是。” 他无奈地转头望向江竹溪,江竹溪也道:“这……这宅子我不能不住,要是我不在,三姑他们就要来住了。我……我不能……” 沈北亭左右为难。 一边是这宅子确实需要江竹溪镇着,否则便要没了祖产。另一边却是那梅花精蛮不讲理。若是她再不许人进来探望,那怎么办?若是她将竹溪怎么了,又怎么办?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叫师父唯一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北亭不必担心,”谢洛城仿佛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笑道。“这位梅花精初初修成人形,法力不高,想取人性命,只怕还要费一番力气。待我在小公子身上下个防身的咒术,那小花精想伤他都难。你便放心吧,若是还担心,那便来这边住下吧。” 沈北亭叹了口气道:“怎能住下?眼看着便是年关了,府中事务一堆一堆的。” “总之你不必担心啦!”桑迟叫道,“这小书生命中有个大劫,全靠那梅花精撑过去的。你若是将小书生弄走,只怕还是害了他呢。” “命中大劫?那是什么?”沈北亭大惊,“要不要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是知道了也不能说呀。泄露天机是要罚天劫的,我不想遭雷劈。五百岁的时候……”桑迟白着脸打了个抖,说道。“总之你不必担心,有梅花精在就没事。” “可……”沈北亭说了个字,只能叹息道,“那……洛城给小师弟下个防身的咒术吧。” 谢洛城点点头,手指拈诀,口吐法咒,一道光线萦绕在江竹溪身上,待光芒消失便道:“好了。” 沈北亭不懂神鬼之事,但相信谢洛城和桑迟,见两人点头,那便不再说话了。一旁许久未出声的楼向寒见状说道:“既然事情已解决,那便回去吧。” 沈北亭听到坊外头已经在敲第三波暮鼓了,也只能点头,拉着江竹溪的手叮嘱道:“遇到事情了,记得来找我。” 江竹溪点点头,眼里满是不舍,希望沈北亭留下来却又不敢说。将一行人送到门口,眼睛里泪汪汪的想去拉沈北亭的袖子,又不敢拉,只能低头望着地面。 谢洛城看着不由得就心软了,取出一只纸鹤道:“呐,这个给你。” “嗯?”江竹溪仰头望着他,疑惑不解。 谢洛城笑道:“这个是可以飞的,等你有性命之忧时,它便会飞到京兆府找我们,你的师兄就会来救你了。” “真的?”江竹溪惊喜得一下子睁大了眼,喜滋滋又小心翼翼地接过纸鹤藏在袖子里,对谢洛城道。“你真好,谢谢你!” 谢洛城伸手拍拍他的头,便和众人一起走了。小书生站在门口,想到自己又要和妖精住在一起,难过得想哭。 第三十二章:惧-菩萨蛮-03 深夜,京兆府里还有三盏烛火,一张疲惫的脸从堆满案牍的桌子后抬起。沈北亭往后一靠,闭上眼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还是有那么多事情…… 起身踱步到窗前,打开窗扉,才发现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因为化雪的缘故,天气比漫天飞雪时还冷上三分。沈北亭因屋子里燃着炭火,身上只有锦袍,没披狐裘,给冷风一吹,饶是他有深厚的内功底子,也不禁抖了一抖。 这么冷,不知道小师弟怎么样了…… 朝廷的规定是十日一旬,自那日后便要等到十日后才能过去,今天才是第三日。要是往常还能在傍晚去一趟,但是现在事情繁多,每每忙完,都已是深夜。长安城越是到年关宵禁越严,他不敢去冒险。要是被金吾卫发现了,京兆府的脸面也不用要了。 可那头实在是叫人放不下…… 沈北亭皱起眉。 “北亭……” 是桑迟。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沈北亭转身,只见那白衣的圆眼小少年提着一个食盒笑嘻嘻地掀了帘幕走进来。桑迟看了一眼那几乎连枝笔都放不下的书案,很干脆地就铺了垫子在炭火边坐下,仰头望着沈北亭。“北亭北亭,过来吃宵夜!” 沈北亭点点头,走过去坐下。桑迟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了出来,“这个是红豆糕,洛城做的——洛城居然还会做糕点!我还以为他只会吃楼木头做的栗子糕呢。这个是甜米酒,我跟洛城学做的!你尝尝看!” 沈北亭低头尝了一口,笑道:“嗯,不错,很好喝。” “真的吗?”桑迟凑到他面前仔细看,忽然皱眉道,“你骗我,你又不开心,哪里好喝了?”他说着自己也灌喝了一大口,咕噜就咽了下去,嘀咕道:“奇怪,不难喝呀,怎么喝着还能皱眉呢?” “北亭,”桑迟忽然变成了白猫跳到沈北亭的膝上,两只前爪搭着沈北亭的衣襟,歪着头仔细打量。“奇怪,你为什么不开心呢?是因为楼木头要你做的事情太多了吗?” 沈北亭没料到他的感觉如此敏锐,愣了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每年这时候的事情都是一样多的。” “那为什么……哦!”桑迟恍然大悟又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你担心小书生啊?” 沈北亭愣住了,没有说话。 “真的是哎……”桑迟眯了眯眼,滚下地变回了人身,半跪在沈北亭面前,拍了拍沈北亭的头道:“北亭不难过,宵禁又怎么样?乖乖的吃完宵夜,桑迟带你去看小书生!” “噗……”沈北亭被他这语气闹得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是要干什么?” “哄你开心啊。”桑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以前我在家不开心的时候,蹲在我娘肩上不肯下来,我娘就是这么拍着我的头跟我说:迟儿乖乖的,娘亲等下做完事情就跟迟儿玩哦。” 他拉着沈北亭的手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所以北亭也乖乖的吃饱了吧,我带你乘云飞到小宅子去看小书生。你是不是担心小书生被小梅花精欺负?没关系,等等我们去看,要是小梅花精欺负小书生,我就帮你打她!” 沈北亭被他逗得一笑,拿了红豆糕来吃。 红豆糕很香很甜,应该是洛城担心向寒熬夜坏了身子特意用心做的。他吃着就这么好吃,向寒吃了只怕更美味吧?或者这是因为是桑迟带过来的,才觉得比街上卖的好吃? “嗯嗯,这样就对啦!”桑迟跳起来找狐裘,“北亭你多吃几块!吃饱了就去!” 沈北亭问道:“你不吃么?不饿么?” “我刚刚在厨房的时候就吃了好多啦!”桑迟脱口而出,随后又紧张兮兮地抱着狐裘跑了过来。“北亭北亭,你不能跟洛城说哦,我把他留给木头的那些吃了一半了,他会把我关在家不给我出来玩的!” 沈北亭笑着点头道:“好,我不告诉洛城。” “嗯嗯!”桑迟点头,伸手将沈北亭拉起来,学着楼向寒给谢洛城穿狐裘的样子,将沈北亭裹好,末了还拍了拍沈北亭的胸口,做出一份担忧的样子说:“你们凡人真是太容易生病了,一定要穿得暖暖的!” 沈北亭由着他牵着手出了门,桑迟将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又把他的手掌拢在袖子里,说:“手放在袖子里,明天还要写字呢,不能冻僵了。” 沈北亭点点头,抱着他轻轻地说:“走吧。” 桑迟再点了点头,腾身而起,飞入云霄之中。沈北亭只觉得风声呼呼,不过片刻就落在了江家宅子里。桑迟转头问道:“要去叫小书生吗?” 沈北亭想了想,问道:“偷偷看的话,清姑娘会发现么?” “哼,那点本事也想发现?”桑迟牵了沈北亭的手,使了个隐身的法术,调皮地一笑。“我们走。” 沈北亭笑了一笑,不觉就握紧了他软乎乎的手掌,轻声道:“嗯。”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到还有光亮的窗子下。窗子关着,里头还放了帘幕,看不到里头的东西。桑迟又没办法带着沈北亭穿过墙壁,只急得要跳脚。沈北亭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听一听就好。” 桑迟点点头,和沈北亭一起蹲在窗下,靠得紧紧的,一起听屋子里的声音。 最初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片刻,里头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然后便是清姑泠泠的声音道:“要什么?” “我……”小书生还是怕得很,声音嗫嗫嚅嚅的。“渴了,腰……腰也酸了,想起来动一动。” “茶我来,”清姑道,“在屋里走一走即可,不许出门。” “可、可是我想……” “外头正融着雪,鸟雀都要冻死了,你想生病么?在屋子里呆着!” 小书生给凶得不敢说话了,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外的两人转头,只见清姑拿着一个小瓮走了出来。她在后院的老梅树前停下,收了梅枝上未融的雪,转身又回到屋子里去了。 “不是说要走动么?站在那里干什么?”清姑沉声道,“我怎么跟你说的?坐久了就转一转脖子,揉一揉手腕,再多走些来回!冷着干什么?快动一动!” “哦……哦!” 桑迟也吐了吐舌头,转头对沈北亭小声说:“这小梅花精可真凶,换我一定跟她打架的。” 沈北亭叹了口气,继续听着,里头除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就没人说话了。过了一刻钟,里头忽然有茶香传出来,清姑冷冷地又说话了。 “呐,茶!外头梅枝上的雪水煮的。” “呀……”小书生吃惊道,“你……你怎知我想趁着雪未融煮一壶茶?” “啰嗦!”清姑声音更冷了,“喝完了?喝完了就睡觉去!明日再赖床,我必定拿梅枝抽你!” “哦……”小书生乖乖地应道,一句话不敢多说。 不多时,这书房的烛火便被人拿着,慢慢转移到了另一间屋子。沈北亭和桑迟悄悄地跟过去,只听小书生急声道:“我……我要除衣睡下了,你……你别进来!” “大惊小怪,早上叫你起床的时候怎不见你讲究这些东西?” “那……那是没醒!现在……现在是醒着的!” “好了好了,去睡觉!半刻之内灯吹掉,否则别怪我闯进去!” “是……” 听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的问题,沈北亭皱皱眉又松开,伏在桑迟耳边说:“我们回去吧。” 桑迟点点头,带他又飞回了京兆府,将沈北亭拖到火炉边,一指法术将炭火烧红。一边捉着沈北亭的手去火边烘着,一边见沈北亭眉头还是皱着,便安慰道:“北亭,不担心啦,以后我每天晚上都带你去!” 沈北亭摇了摇头,道:“每日就不必了,看样子,竹溪也不是很艰难。” 桑迟自然是听他的。 唉唉,你们倒是看一看小书生的脸再说没事呀! 第三十三章:惧-菩萨蛮-04 谢洛城端着提醒的浓茶走进房间的时候,楼向寒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谢洛城的眼中浮上心疼的神色,轻轻地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再走到书案前,双手结印,一个咒便将楼向寒慢慢移到了床上。 正在他为将人放到床上而未曾弄醒庆幸之时,一只淡蓝色的纸鹤自夜色里悠悠飞来,落在谢洛城肩上吐了人言道:“谢……谢先生救命!” 楼向寒眉头一皱就睁开了眼,手一撑就要坐起来。 “不许!”谢洛城一把按住他,皱皱眉,动动嘴唇,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叹息道:“你先睡一个时辰,我去小书生那里看看,等我回来,我便叫你起来。”他想了想,又望着他的三郎,泪汪汪可怜兮兮地加上一句:“好么?” 楼向寒便安心躺下了,伸手摸了摸谢洛城的肩膀,叮嘱道:“再加一件衣服。” 他说的是出门要再加一件衣服。谢洛城笑着亲亲他的嘴角,软声道:“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团团和小书生的。你不要担心,我去去就回来。” 楼向寒点点头,谢洛城伸手将他的眼睛蒙上。不过半刻钟,他的呼吸便均匀了下来,睡着了。担忧和心疼又笼上谢洛城的眉头,但他却只能叹一声气,起身取了大氅披在身上,乘着夜色赶到了江家住宅。 还未进去,便听到清姑叫道:“你!”随后便是一阵法术施展之声。 谢洛城暗叫不好,也不管窗子了,破窗而入喝道:“住手!” 而为时已晚,清姑手一挥便将旁边的书案掀翻了,上边的笔墨纸砚全都摔在了地上。小书生吓得一声哀叫,立刻抱着头缩到了墙角。清姑见状更是生气,哽咽道:“你……你就这么怕我?” 小书生缩在屋子的最角落,双手抱着头,呜呜呜地哭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待你哪里不好?你为什么这么怕我?”清姑一甩手就将那端砚给劈成了两瓣,叫道,“我伤到你了么?我杀人了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你怕我做什么?” 小梅花精愤愤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也哭了。 谢洛城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心地将小书生抱在怀里,只当那是长大一点的团团,柔声道:“江公子?好了好了,没事了。” 江竹溪一下子躲在他身后,抓着他背后的衣服不放。谢洛城反手拍了拍他,转问清姑道:“怎么回事?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他……”清姑吸了一下鼻子,恨恨地说道,“我哪里知道!我只是给他煮茶,他忽然就跳起来结结巴巴地叫道‘妖……妖怪!’我自然生气,就问他,‘你刚知道我是妖精么?’他就躲着我,我伸手去拉他,他身上不知有什么——一定是你施下了咒术!我……我一碰他就被弹开了!” 谢洛城大约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先将江竹溪拍了拍,柔声哄道:“先别哭了,我将你送去你大师兄那里好么?那里绝不会有什么人伤害你。” 小书生摇了摇头,抽抽噎噎地说:“不……不走,这宅子……不能走,不能丢!” 谢洛城笑道:“你不走,小梅花精的原形就在这后院里,我可管不了花精回原形里。” 小书生原本已经止住了泪,一听这话又要哭了。小梅花精一跺脚,叫道:“我走!我走还不行么!你要真这么恨我,不愿见我,明日便请这位幽明子将我的梅树移走,爱移到哪里就去哪里,随便你!随便你!” 说着身子一飘,化作一团白光便不见了。 “喂!别乱跑!”谢洛城扬声叫道,“去京兆府找楼大人知道么?替我叫醒他!” 风里传来一声呜咽,小梅花精才走出不远,又只能掉头,哭道:“知道了!” 谢洛城这才将屋里摔倒的桌几扶起,一点法术也不敢用,将小书生扶坐下,拨红了炭火温上茶水,才柔声问道:“方才,清姑用法术给你煮茶?” 江竹溪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猜出的,点点头委屈地说道:“我看书看到一半,渴了。她倚着熏笼坐着,晕晕乎乎地要睡着了,我怕吵到她,就自己起来。她听到声音,就问我……” 小书生回想起梅花精方才娇嫩妩媚的声音,眼前好似又可以看见女子慵懒无骨一般的动作,不由得脸上通红,狠狠地说道:“她也不动,手指一伸,那炭火哄的一下就红了,茶水也开了,茶叶……茶叶自己飞进茶壶里!” 小书生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原本潮红的脸又变作苍白,“茶叶!茶叶自己会飞!茶杯也自己会飞!它飞到我面前,茶水还一点都没洒……” “好了好了……”谢洛城站在他面前,拍着又哭了的小书生的头,“她只是一下子懒了。” “她……一定不是第一次!”小书生边抹眼泪边哭道,“谁知到她平日里给我做的饭菜是不是也是这么跑出来的?用……用法术做出来的东西,岂能吃坏人?要是那饭菜茶水变作小虫子在我肚子里咬我怎么办!” 这猜测可真是叫人伤心,小梅花精听了一定要放声大哭的。谢洛城无奈地笑了,“清姑不会的。” “怎么不会!”小书生趁机告状道,“她总是凶我,总是觉得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说话也啰嗦,做事拖沓。我……我看书一打瞌睡,她便要拿梅枝打我手心,我爹爹也没这么严厉过!她还定下了吃饭睡觉的时间,若是到了时候不听她的,她便要板起脸骂人!” “哈哈!”谢洛城失笑,摇头道,“江公子,你养过小孩子没?” “啊?”小书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低头小小声地应道。“先……先生,我……我还未曾娶妻,哪、哪来的孩子?” “你知道养一个孩子是什么感觉么?”谢洛城不等他回答便道,“先想要他好好的,希望能替他一辈子遮风挡雨。但是父母总不能陪他一辈子,那便希望他练就一身好本事,谁也不怕,谁也不能欺负他。然而练本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吃很多很多苦,小孩子么,总是受不住苦累的,便要闹。大人呢,便要想:我这样为你考虑,你为何却不能体会,还要不听话,还要与我闹脾气?两人于是便要吵架,小孩子打不过就滚地,大人闹不过就动手打人。” “……啊……”小书生张大了嘴,“先、先生如何知晓?难道……” “实不相瞒,”谢洛城笑道,“我家里有个七岁的小儿,调皮得厉害,常常惹事,他大……他爹……他娘亲……”谢洛城连换了好几个称呼,都觉得不对,心上一甜一恼,干脆含糊了过去。“……每次都被他气得要狠狠揍他。若不是我拦下,那孩子几个屁股也不够打的。” 小书生单纯,一点话语里的毛病也不知道,只是皱眉沉思道:“你是说……她对我也是想要我好?” 他脸上闪过一丝动摇,又忙摇摇头,道:“她是妖怪,非我族类,谁知其心?在故事里头,总是有很多妖怪要吃人的。小的时候娘亲就跟我说:溪儿再不听话,会梅花精吃了你哦!她那么厉害,我……” 居然还有这个典故?谢洛城眨了眨眼,问道:“想不想看看方才清姑去京兆府的情景?她虽然厉害,也有人帮你出气哦。” 小书生睁大了眼,有些好奇,但是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害怕。 谢洛城搬来旧时江夫人的铜镜,取了茶水作引,在镜面上一弹,镜中影像一乱,变成了夜空里往前飞的小梅花精。 只见清姑落在后院,分不清楚哪里是楼大人的屋子,停在后院不知所措。 “何方妖物?竟敢夜闯京兆府,还不快快束手就擒?”一声清喝,半空里四道银光滑过,小梅花精一声低呼,撒出一团梅花瓣,却半点作用也没有,只能闭上眼举手去挡。 茶水滑落地面,幻象消失,镜子里只有谢洛城和自己。 “啊!”小书生跳了起来,抓着谢洛城的衣袖欲言又止,眼睛里满是焦急。 “无事无事,”谢洛城安慰他,“楼大人不会叫人伤了她的。” 小书生这才松了口气,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恹恹的与谢洛城道了别,收拾了客房给谢洛城住,小书生不作一语地睡下了。 谢洛城却在孤眠里十分忧愁,怕府里的那人不肯好好吃饭睡觉,只知道赶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