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海风云 下——江南岸
江南岸  发于:2014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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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之前,何子文的人生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爱方俊铭。 回来之后,何子文的人生里还是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方俊铭。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黑帮情仇 豪门世家 报仇雪恨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子文,方俊铭,陈展飞,余志锋 ┃ 配角:雷振轩,凌小豪,Aidan,叶啸山,姚凯仪 ┃ 其它: 第一章 十年前若有人说澳门会超越拉斯维加斯,一定会被当做是个笑话。当时回归未久,人人都在担心舞照跳马照跑的诺言是否会兑现。有钱人移民的移民,转移资产的转移资产,人人都在准备迎接一场萧条。 可十年过去,澳门的博彩收入已增至拉城五倍有余。这个亚洲销金窟,已是名符其实的赌业霸主。 姚家作为澳门实质的掌权者,在这场战役中功不可没。 姚氏二老在姚凯蒂绑架案的第二年已经仙去,姚凯仪理所当然接掌姚家。以她的作风,姚家在经营方略上只会更加进取。以攻为守,主动出击,这才是她最擅长的打法。 三年来,姚家已由单一的赌场酒店业务一路外拓,开发起休闲旅游娱乐一体化商业,并将触角伸至新加坡、大马、泰国,就连紧邻香港的公海上,都飘着姚家的赌船。可以说,姚凯仪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亚洲“女赌皇”。 而她所坐拥的至尊金殿,更是雄踞亚洲的第一赌场度假酒店。上千间客房,数万平方尺的商场。客人但凡走入大门,见到那五层中空的天井下足金砌成的巨龙,都会升起一股疯狂的热情。好像这满眼的金碧辉煌都是触手可及的,只要在那热闹的赌桌上押上一把,自己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富豪似的。 一叠叠的筹码在桌上推换挪移,正如命运都交代给了赌桌,任由那扑克上的花样,判定生死输赢。 “今天你是没有运行的啦!老兄,要发达不如下次趁早吧。你已经连输几把,再玩下去……嘿嘿,小心都没钱回家。”赌桌旁的看客对着正输钱的赌客揶揄道。 “收声!”赌客斥道,说罢把身上所剩的筹码都推了出去,杀红了眼般喊道,“大。” 骰盅揭盖,却是一二三点小。 赌客傻眼。老天爷就像跟他作对似的,押东就出西,总也不遂他心意。他输光了所有的筹码,就像魂也一并输走似的,怔怔坐在原地。 一只手在他身上拍了拍,从身后递来一枚面额1000的筹码。赌客愣愣抬头,看见一对弯成新月的笑眼,凑近了对自己说:“兄弟,这个拿去吃宵夜,把座位让给我,怎么样?今天我手气旺,可不怕你风水影响。” 赌客刚输得精光,忽然便宜从天而降,当然忙不迭地答应。那人也不紧不慢,礼貌地对他笑了笑,才拉开椅子坐下。 坐下的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两边的酒窝更显得格外阳光讨喜。他这一调位,其他在座的赌客却不甚欢喜。赌桌上输光筹码并非终局,一旁的叠马仔随时可供借贷。刚才的倒霉鬼一路晦气,实在是只极好的肥羊,就这样白白放走,谁都道未免可惜。 邻座的几个赌客互抛着眼色,像是要寻这个年轻人出气。 年轻人当没看见似的,兀自玩着手上筹码,笑道:“快点开始吧,我可等不及要赢钱啦……” 荷官神色古怪地应了一声。骰盅在他手里像酒保手上的调酒器,上下翻飞花样繁多。年轻人笑着观赏那杂技一般的摇盅,等到荷官停下,他便笑嘻嘻地道:“嗯……二三四,九点小。” 骰盅没开,他就说出点数,一幅胜券在握、游刃有余的神态,桌上其他赌客不知道他什么来路,只是面面相觑。赌桌对面的荷官脸色微变,手掌按在盅上,一直没有离开。 “等等,慢着慢着……不对,现在是二三五,十点大。”年轻笑着将手拢在耳廓上,神神化化仿佛真能听见什么似的,说着便把筹码从“小”字又推到“大”字上去。 荷官的脸色僵硬起来,其他赌客纷纷抗议,指责他不该胡言乱语,搞得大家没了猜赌的心情。 年轻人笑而不语,向荷官一展手,请他开盅。盅盖揭开,果然如他所言。这下其他旁观的人都围了过来,对着年轻人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年轻人捧起赢到的筹码,施施然站起来,道:“各位,小弟今天正旺,让大家破费,sorry,sorry!嘿嘿,小弟这就让位,请!” 桌上赌客各怀心事,本就有些心虚,各个表情像吞了只苍蝇,别提有多愤怒。 年轻人离了桌,又去玩百家乐,那一批被他吸引来的看客也尾随而去。只见他所到之处,都是无往不利。每赢一局都有掌声雷动,引得整个赌厅的人纷纷侧目。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赌场的注意。 监控室内,满墙都是屏幕,各自聚焦不同区域。赌厅里装了上千部摄像机,每张赌台的细节在这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经理,这个客人好像有些古怪。”保安指着屏幕上的年轻人,回头向主管报告。 经验丰富的经理过来探身一看,眯起眼道:“倒真是有些面善,叫人去查一查黑名单,看看在不在上面。这人……他赢了多少?” “总额还不知道,不过换了十一张台,还没输过。” 一旁被吩咐去查黑名单的职员捧着笔记本电脑跑来,看他气喘吁吁,手指微颤,竟激动得连电脑也端不稳。职员急问道:“经理,你看是不是他?” 经理瞄到那页档案,脚下不由一软:“这不是……” “没错。是凌小豪。”方俊铭手抄在口袋,不知何时已进到屋里。 “方生。”一众职员专注着研究那年轻人的样貌,没注意方俊铭进来的动静,这时听见他出声,连忙躬身招呼。 方俊铭是今年刚插手管这间百家乐赌厅。他从三年前承办姚家赌厅开始,在澳门赌场越做越大,渐渐站稳脚跟。至尊金殿的赌厅,现在倒有三分之一是由他管理。 现在澳门持有赌牌的虽只有六间公司,但这些持牌人所开的赌场旗下又分割为不同赌厅,每间赌厅均作外判经营。各家赌厅的客源不同,定位不同,混迹其中的人员背景也都不相同。这样一摊龙蛇混杂的浑水,要打理好,着实很考验功力。 方俊铭不是赌徒,对于出千作假之徒并无多少私仇。所以提到凌小豪的名头,也没有其他人那样一惊一乍。 所谓赌场,不过只是个中介,场主并不落本入局。只有赌桌上的赌客才真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有分真正的输赢。赌场只需吸引足够多的人参赌,抽取每笔赌彩的佣金,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当然,在赌场这样的混沌江湖,往往容易造就传奇。那些神秘的千王赌神,便也是在此种风云际会下应运而生。 “他真的是亚洲牌王凌小豪?怎么真人看上去,比照片还年轻……”捧着电脑的职员还没从惊讶中恢复过来,感叹道。 方俊铭道:“他当年夺冠时不过22岁。现在过了一年有余,当然年轻。” 经理看上去忧心忡忡,看着方俊铭的眼色小心道:“那我们……是不是要把他请出去?” “不必。”方俊铭摆手道,“他是我专程请来的。” “啊?” “他是新任保安顾问。”方俊铭道。 凌小豪从赌厅走出来,两个裤袋都已经是满满当当的筹码。他满面笑容,带些年轻人的玩世不恭,却并非是油滑而浮夸的那种,倒像是小孩子的机敏好动。 方俊铭招手叫来一个职员,让人家接走凌小豪的筹码,兑成现金。 “玩得还过瘾吗?”方俊铭道。 凌小豪看了看表,意犹未尽道:“时间太短了不尽兴啊。方律师,你也知这世上不挂我黑名单的赌场是去少见少的了。多给我半个钟,让我再玩两把嘛。”他说这话时就透出和年龄相称的稚气来,叫人联想不到他单枪匹马杀入亚洲牌王赛时,那种所向披靡的凌厉和老辣。 方俊铭道:“适可而止吧,再让你玩下去,赌客们就要投诉了。” “真是狡猾。”凌小豪笑着指指方俊铭,“千里迢迢请我过来,代价只是让我玩几个小时。自己不用掏一分钱,就可以借花献佛。你啊,真是天底下第一精明的吝啬鬼。” 方俊铭对他的揶揄照单全收,道:“这不是更合你心水。你自己赢的,一定比我能许诺的报酬更多。我们谁都不吃亏。” “好啦,我投降,投降还不行么!早知道斗嘴赢不过你的。要不是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才没那么好说话。”凌小豪神色一转,变得正经许多,他正色道,“反正呢,里面的情况我是摸得差不多了,你们保安部门也有录像的吧,带我去看看吧。对了,刚才玩得兴起,忘记吃饭了。帮我叫碟叉烧饭医医肚吧,你们能叫外卖的哦?听说你那间来记分店开到澳门了,冻鸳鸯很出名哦,记得替我加一杯谢谢!” 方俊铭脚步一滞,像有锤子在胸腔里敲击了一下,钝痛逐渐蔓延开来。他深呼吸,在凌小豪发现之前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第二章 “果然名不虚传,香浓幼滑,回味无穷啊。”凌小豪叼着吸管,一杯冻鸳鸯已经见底,吸管在剩下的冰块里来回翻搅着寻找余味,他一面捧着纸杯,一面盯着屏幕,道,“停,停停。就是这里,看见没有?就是他啊!” “你说我们荷官出千?”方俊铭反问道,顺手抽走了不停发出噪音的纸杯。 凌小豪道:“我看呐,你们该给荷官加人工啦。这种风险都肯冒,可见人家出的价很诱人嘛。” 方俊铭伸出两指在空中一划,示意职员抓人,又道:“之前指认的那几个也一起带走。” 凌小豪伸了个懒腰,拍拍衣角站起来,道:“嘿,大功告成!没其他事,我就先退场啦。” 方俊铭伸手拦住他,道:“这些人,你看有无什么联系?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组织,或者是暗中串通好了一起?” “组织?你当天下老千还分东邪西毒,四大名捕啊?”凌小豪打了个呵欠,毫不客气道,“方大状,有句老话你不会没听过吧,同行相见分外眼红!他们可是在一个碗里争食,要是互相点了相,不打破头才怪呢?出老千又不是警察出巡,人多力量大,是讲技术不讲人数的大佬!” 他讲话没有分寸,横冲直撞,方俊铭是早就有数,这时也只当耳旁风一样毫不在意,续道:“近来赌厅里多了不少牛鬼蛇神搞事,一定不会简单。既然你现在看不出什么,我们就观察两天再说。” 凌小豪被他一激,果然上了勾,不服气道:“行啊,观察就观察。我就不信,有蛊惑我会看不出来。” 方俊铭本不是会杞人忧天的人,这次诸多小心,确实是事出有因。 事缘他与姚家合资的拍卖行不日即将开幕,开幕式已决定假场至尊金殿举办。届时各路达官显贵皆会到场,必然会发传媒瞩目,大做文章。方俊铭疑心近日赌厅的异动是瞄准此事而来,所以宁可小事化大,也要不远千里把凌小豪从拉斯维加斯请来。 凌小豪在赌坛大有名气,不仅因为他年纪轻轻一手好牌,更因他是传奇赌王高宏的关门弟子。 据闻十余年前,拉城曾办过一场赌王大赛。当时正当盛年的高宏以黑马姿态杀入决赛,最后爆冷夺冠。他为华人赌坛争光,被传为一时佳话。可惜年轻气盛的高宏不懂得掩藏锋芒,登顶之后得罪不少仇家。不久后,他便被人剁去右手,又打断双腿,从此残废,无缘赌台。 凌小豪是高宏因伤归隐后收的最后一任弟子。他天资聪颖,机敏多智。而最最难得的,是他对钱银并不执着。金钱对于凌小豪而言,除了是输赢的象征,再无其他意义。比起这些身外之物,他更看重的是技巧上的较量,和与高手过招的快感。 然而随性如他,早在出道前也曾中过别人的圈套。当时的场子是公海上一艘赌船。全封闭的环境,瓮中捉鳖的格局。赌场各处早早布设了机关,只有凌小豪蒙在鼓里。后来凌小豪在出千时被当场断正,按赌船上的规矩,老千要被剁去双手以示惩戒。当时方俊铭恰巧在船上,出于惜才,与船主几番周旋,才最终把凌小豪救了下来。也因此,凌小豪便欠下他一个人情。 之后高宏带了凌小豪回拉城闭关。直到在上次两年一度的亚洲牌王大赛上,凌小豪正式出道,才第一次为世人所知晓。他吸取了师傅的教训,夺冠后不敢四处招摇,平时只是游走在各赌场玩票。孰料赢者无心,观者有意。他的名字依然通过各种途径流传,登上了众多赌场的不受欢迎赌客名单。 方俊铭这次请凌小豪来,不仅是请他做保安顾问,还许诺了为他办一场亚洲牌王表演赛,邀请最强的对手来高手过招。一方面让凌小豪过一把牌瘾,另一方面也作为拍卖行开幕的余兴节目,让拨冗出席的嘉宾贵客们一饱眼福。 “听您这么说,这场亚洲牌王表演赛还真是令人期待!特别在至尊金殿这样殿堂级的娱乐场里,可说是相得益彰!方先生,今天的访问大致就到这里结束了,很高兴你能同意接受本刊的采访。最后我们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请教一下。”记者把记事本合上,将笔搁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但明眼人看她兴奋的神情便能察觉,最尖锐的问题此刻才要被抛出。 “请讲。”方俊铭微笑道。他架着腿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突显出一双笔直长腿,一身精心收拾过的打扮,看上去比平时还要俊雅几分。 记者道:“我们打听到,以前方先生事业虽然成功,不过一直行事低调。最近三年,突然高调在传媒面前现身,又频频出席各大酒会各大典礼,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可不可以让读者知道?” 方俊铭是有备而来,照例给了个标准笑容,然后不慌不忙道:“你也知道,现在时势不同,酒香也怕巷深。何况多曝光,即是为生意做营销,何乐而不为?难道记者小姐觉得我的形象不够好,会拖累我们的生意?” “哪里哪里,怎么会呢?”记者连忙摆手,速来听闻方俊铭能说会道,她早有准备无功而返,毕竟收了利是,也不能不给面子,便话头一转,道,“方先生是至尊金殿的生招牌,坊间的男模跟你一比就逊掉了。来之前主编就吩咐过,要摄影师帮方先生影一辑靓相,方先生是衣架身材,一定很上相的。” 摄影师闻言上前架起相机,调整灯光。方俊铭随意摆了几个姿势,快门接连响起。完照后,方俊铭扫了几眼,见效果满意,便让人送记者出去。 这样的访问,他做了不下百次,每一次都大同小异。说不上多么讨厌,只是十分厌倦。但是再厌倦他都坚持做了下来,每一次都精心打扮,以最好的状态展示在镜头前面。然后看大街小巷的报刊头条上,登的都是他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照片。 他方俊铭的名字,近三年来频频出现在大大小小各色头条各种版面。莫说是粤港澳,只怕是整个东南亚都已经无人不晓。 记者出了至尊金殿大门,便打电话回杂志社,一改方才的口气,抱怨道:“没啊,问不出来。还不是那一套。没新意?哎我也知道啊……怎么办?这样吧,你把何子文的照片找出来,之前不是在台湾拍到过的吗?对对对,就是他跟雷公子那张啦。裁剩下他们两个,放大一点,对啦。然后我找下方俊铭刚拍的照片里有没有合适的……嗯,就是台湾的雷振轩嘛,半唐番的那个。对,这才有话题嘛!好好,剩下回去再讲!” ****** 半唐番:混血。特指混欧美血的混血儿,不是很礼貌的说法。 第三章 一连几天,凌小豪都在赌厅抓老千抓得不亦乐乎。而另一边,拍卖行的开幕准备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拍卖行是方俊铭与姚凯仪以51:49出资,姚家不过捧个钱场,主要经营的责任还是落在方俊铭身上。为了拍卖行一炮打响,这次开幕已筹到几件重量级的拍品。光是陈列的展馆就是历时半年在至尊金殿会展厅另行开辟的,所有安保系统都媲美国家级博物馆水准,绝对能做到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展品会在拍卖前进行为期三天的免费展览,而同期更会举办亚洲牌王表演赛作为开幕节目。宣传海报早在三个月已发布在了港澳粤等地的媒体上,相信到时会吸引不少游客。而方俊铭也如愿在最短时间内,再次成为港澳地区最夺人眼球的富豪新贵。 “你说奇怪不奇怪,以前的方俊铭可不是这样。”凌小豪自言自语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筹码投入老虎机中,拍下按钮,然后等机器唱出电子乐曲,屏幕上显示奖项结果。 穿制服的保安焦急地守在他身边,一面看手表一面劝道:“凌先生,我想是时候走了。方生说你在赌厅不能逗留太久的。” “我认识的方俊铭啊,最讨厌镜头对住他拍。说什么人有肖像权,他有权利保护自己不被曝光。其实我看,他根本是想闷声发大财,怕树大招风引人妒忌才对。诶,你说说,到底是什么让他变了呢?”凌小豪根本就没有听保安的话,兀自唠叨个不停。 保安擦着汗道:“凌先生,你这样会连累我被炒的……” 凌小豪依然无动于衷,伸出手,道:“刚才让你收起的筹码呢?” 保安拿手盖在口袋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来放回他手上,又苦脸劝道:“真的,你听我一句吧。” “嘘……”凌小豪伸指做了个噤声的手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道,“马上就好,再等一下下,保证你有好戏看啦!” 他快速投了几枚筹码,连按了几下。忽然机器乐声大作,顶端的显示屏红灯闪烁,显示凌小豪玩的机器刚刚中了奖池中所有累计的彩金。 保安傻眼,手足无措地看着凌小豪。 凌小豪开心地鼓掌叫好,回头得意地笑出两颗酒窝,道:“都说了要信我的吧。” 方俊铭闻讯而来时,凌小豪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踪影难觅。这亿万奖金当真有巨大魔力,围观的赌徒望那数字望得眼都发绿,眼神直像要生吞活剥了凌小豪似的,比僵尸还恐怖。 方俊铭好容易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只见凌小豪亮着两颗酒窝,嬉皮笑脸举手讨饶道:“等等,你先别骂,我有理由解释!可这里人太多,你确定要我在这里说?” 方俊铭扫了一眼周围,强压着火气,道:“最好这理由能让我接受。这究竟是唱哪出戏?” “你们的宝贝老虎机,有问题。”两人回到方俊铭的办公室,凌小豪老实坦白道。 “有问题?” “是啊。”凌小豪认真点点头,道,“被人改过里面的程式了。连续下几次数额的特别注码,就会提高赢钱几率。被知道内幕的人一直玩下去,搏大奖也不难的啦。” 方俊铭想,一定是同一批人做的。 就在片刻之前,被抓去问话的一个老千已经熬不住痛,吐露了原因。据说是他们收到网上一个匿名账号发送的地址,上面有至尊金殿保安部所有摄像头的角度位置。也就是说,这几批人都是因为受到蛊惑,发现有机可趁,所以才不约而同到此。 摄像机位置是赌场保安系统的关键一环,一旦泄露,便等于暴露了防御的死穴。那些人先前就正是利用摄像机的死角,在赌场肆无忌惮地出千。现在赌场内的机器被人做手脚,想必也是通过网络散布出去的。 有人故意针对至尊金殿,且是方俊铭所管辖的赌场。目的不为获利,只为伤敌。这种直接了当的做法是如此熟悉,方俊铭仿佛能听见那人咬牙切齿地在耳边发下毒誓,然后狠狠赌咒要与他同归于尽。 或许连方俊铭自己都未曾察觉到,自己的血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骤然热了起来。漫长的等待像野兽蛰伏在冬眠的洞穴,终于就要苏醒。而迎接它的,将是猎人冰冷的刀锋。 澄碧的天空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飞机在轰鸣中降低了高度,缓缓放下起落架,稳稳落地。舷窗外的景色并不漂亮,澳门的景致若没到夜晚,是怎么也比不上香港的。 这里的机场规模也不过红磡火车站大小,现在不是旅游旺季,从台北飞来的这趟班机,连一半也没有坐满。 倒是头顶的阳光,跟香港一样的炽烈。大面积的玻璃幕墙把城市变得好似烤箱,走出机舱,热浪一阵便接一阵地袭来。 男人带上墨镜,遮住了轻皱的眉头,和眼角下方一道浅色的伤疤。他驻足扫了一眼空旷的停机坪,拎起仅有的一件行李,快步往接机大厅走去。 举着酒店接机牌的侍者已经在接机大堂久候多时,男人迎上去亮了贵宾卡,侍者立即殷勤地接过行李,将他请到厅外等候的加长轿车里。 一路上侍者倒也不多话,对于这样的贵客酒店是有严格规矩的。身份保密,隐私保密。你甚至都不能问他们需要什么,因为他们需要的东西,一定有人提前安排妥当,根本用不着他们亲自开口。一个小小的侍者,还没有资格知道贵宾的信息。不然偌大的至尊金殿,还不知道要流出多少不该有的闲言碎语。 男人被从特殊的侧门引进贵宾接待区,由专职管家接替侍者迎上房间。女管家开门,恭敬站在门口,将房卡交给男人,又递上自己的名片,道:“今后几天我是您的专职管家,有什么事可以按内线上的按钮呼叫我,或者也可以打名片上的电话。我们24小时随时待命,希望您能在此度过愉快的时光。何先生。” 何子文摘下墨镜,整张脸顿时显得柔和许多。五官依旧是清秀好看,比往日的少年青涩多了几分稳重。只右眼角下的疤痕仍然有些显眼,衬上他冷峻的神情,有一副冷酷的英俊。他微微一笑,淡道:“谢谢。” 何子文略带笑容的表情与先前大相径庭,缓和起来的线条显得生动了许多,不再似画报上的人像一样遥不可攀。女管家一时看得有些呆了,待到回神才察觉失态,慌忙道歉:“抱……抱歉!那我就不打扰了。何先生,请您好好休息。” 何子文关上门,脱了黑西装,随手抛在沙发上。套房的空间很大,大到想怎么恣意懒散地躺着休息都可以。可他却习惯性地坐在沙发的把手上,架起腿,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像他之前每次跟着雷振轩出去时一样,让缭绕的烟雾遮住自己的脸。 三年,足以令世界改变。何况一个人。 第四章 三年前的那一场变故,江湖人至今记忆犹新。新义和一夜之间易主,何耀光何少霆父子猝死,何子文失踪。在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方俊铭便顺理成章,坐上头把交椅。上任没几日,他大肆动作,将何耀光余部连根拔起。就连社团里对他稍有微词的前辈叔父,也全部清扫出户。 不少老人都说,早知道方俊铭不是个善类,只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心狠,这么绝情。方俊铭掌权之后,随即将社团主力移师澳门。他凭着同姚家结下的关系,顺利承接姚家赌厅的生意,一脚踩入博彩业。而博彩业之所以利润丰厚,众所周知,一半要归功于灰色收入。比如外围波马,洗钱放贷等等。 这些事方俊铭过去不是不做,只是人在香港,做事颇费周折。如今他一只脚踩入赌场,每日现金流动量庞大,从中走数比之前更容易许多。 旧日生意火爆的昊文会已经结业。方俊铭讲求利润,打理起来费神的生意,他没有多余心思管理。只是结业的时候,他遣散费没有少出,房产也不曾变卖。生意不做,摊子还保留在原地。昔日金碧辉煌的招牌摘了下来,搁在屋子里落灰,像个尽忠的老仆,静静守着空宅。 昊文会偃旗息鼓,而另一家原本籍籍无名的来记却渐渐名声鹊起,分店如星火燎原,遍布港澳。不少食家为了尝一尝这里的特色烧味和奶茶,专程排上数个小时的长队。传闻著名美食家也曾亲自到店,对这里的食物赞誉有加。 “喂,来记,请讲。”伙计接起电话,火爆的生意惯得他态度也有些霸道,听电话那头讲了几句,便道,“又是你?讲过不行啊,除了老板批准的,否则叉烧饭和冻鸳鸯一律不送外卖。VIP?我管你VIP还是HIV啊,规矩就是这么定的,有本事你跟方生去抗议啊?我说了多少次,你亲自来也没用。至尊金殿大了不起啊,有本事,有本事让你们姚小姐叫方生炒了我啊!” 方俊铭正从门口进来,听见伙计怒气冲冲挂断电话,笑道:“什么事这么躁?” “哦,又是要外卖的。”伙计见是老板,就立刻收起了脾气,笑逐颜开道,“老板你说了鸳鸯和叉烧饭不能外送的嘛,非有人要。打了几十通电话,口气嚣张得不得了。说是至尊金殿的什么管家,服侍白金VIP的,还威胁我小心被炒鱿鱼。口气衰到爆。” “白金VIP?”方俊铭只听见这几个字,便没再留心伙计的其他话了。 至尊金殿中方俊铭只负责几间赌厅。而白金VIP隶属酒店业务中的贵宾项目,是由姚家直接掌控的顶级客源。平时这些资源都掌握在姚凯仪亲信的手里,轻易不透漏给外人。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身为商人的姚凯仪当然深谙此道。 “可不是。那个什么专职管家,口气恶死,正母夜叉来的!”伙计一讲起此事就咬牙切齿,不知先前电话中积攒了多少不快。 方俊铭脸色一板,道:“以后这样的事就直接告诉我。今次不怪你,以后凡是至尊金殿的VIP都不要得罪。” 伙计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老板的态度起了变化,乖乖应道:“哦。” “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好。我待会回酒店带去。对了,房号你还记得的吧。”方俊铭所思考的,当然与区区伙计不是同一个层级。所谓规矩,由他立,自然也可他破。 听到方俊铭话中的意思像是要亲自送外卖去,伙计才有些吓到。到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失言,原来一个VIP的身份,真的可以如此与众不同。 方俊铭在至尊金殿享受的保安权限是极高的,除了极个别的金库,绝大部分的楼层都畅行无阻。赌场通常都喧闹,但那仅限于普通区域。一般的大众赌厅不设置入场门槛,不限制消费底线,任何平头百姓有兴头都可以参一脚。有些赌徒甚至可以通宵泡在赌台上,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更别谈其他娱乐消遣了。 而贵宾区域的VIP就不一样,他们动辄身价上亿,赌博不过是众多兴趣的其中之一。他们中的多数人参赌不是为乐趣,而是另有目的。有些人中意在赌台上送人情,有些人则把赌台当做看人的照妖镜,但最多的,还是借一张赌台,把来历不明的收入一转成为名正言顺的彩金。 羊绒的地毯触感轻柔,走在上面听不出一点脚步声。方俊铭刷卡打开通向贵宾区的大门,里面一片宁静。轻柔的乐声由头顶袅袅传来,令人有置身世外桃源的错觉。这一派清静超然,与外面大堂的喧闹截然不同。倒很像以前的昊文会,明明奢华富丽,却刻意营造成与世无争的样子。 方俊铭突然想到,这样的情调,大概就只有那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们会中意。而他这样白手打天下的出身,恐怕一世都难体味到其中的好处。他之所以能欣赏并领会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在用另一个人的眼光去观察而已。 他知道,这些真正会吃会用会讲究的所谓上流人,通常都极为挑剔。贸然去打扰不一定能讨得好处。然而他要见的这位客人却有些特别,至尊金殿里各国珍馐无奇不有,他偏偏要叫人去买平平无奇的烧味和鸳鸯,可见与一般身娇肉贵的贵族子弟有所不同。 因此方俊铭想,自己带着这一袋平价外卖,未必就没有见面的机会。 他看见门缝底下有光,按响门铃。房间内也铺了同样的羊绒地毯,听不见脚步声音。方俊铭只见到门口露出一点阴影,知道屋内的人应该正透过猫眼看他,便伸手整理一下衣领,扬起手里的外卖袋:“您好,这里是您要的外卖。” 门没有开,也没有动静。那团阴影就停留在原地。方俊铭心中升腾起奇异的感觉,他觉得对方正在打量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 仿佛是过了很久,那道浅色的木门终于打开,却是连着防盗链,只开了有限的一道缝隙。 方俊铭看不见里面的人,知道是对方不想见自己,便识做地把外卖袋塞进门缝中,然后递上一张名片,道:“如果合口味,可以联络我。” 那人伸手接了袋子,方俊铭见到伸来的手清瘦白皙,分明是只年轻而保养得当的手,上面却有几条浅浅的伤痕。这样的反差让他一瞬间很想抓住那只手,凑得近些仔细端详。 那人拿走了外卖,却没有接名片就关上了房门。方俊铭并不意外,只是微微一笑,蹲下去把名片塞进门缝,然后转身走开。 他走后不久,门缝下的名片被人从里面拿走。而停在猫眼视野之外的方俊铭,这才真正地转身离开走廊。 第五章 世上的赌场千万种,有金碧辉煌的,自然也有乌烟瘴气的。脏乱的地下赌庄似乎更能淋漓尽致地诠释出“赌”的本质。这里赌徒们声嘶力竭,吆五喝六,没有光鲜的假象掩饰贪婪的本性,一切欲望都曝露在表面,直白而鲜明。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谁都看不起的狗窝,背后也难保没有庞大的靠山。就像老千袖中那张见不得人的千牌,这种地方往往是名流显贵们的聚宝盆。数不清的外围赌金源源不绝地吸进来,又源源不绝地流进富豪们那些由私人裁缝定制的西装口袋。 凌小豪坐在这里,倒不是为了赢钱。是这里的气氛叫他喜欢,他自己不抽烟也不喝酒,却独独中意这里浓烈的烟酒味道。四周大声的吆喝,也让他有种身在戏台般的刺激与过瘾。 在这里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千术,没有了层层监控,连盗牌也失去了原有的刺激。何况赢赌原就不止盗牌换牌偷看底牌这一类方法。当年高宏最为人赞叹也密不外传的绝技,就是心战。看穿对手心态并加以利用,一样能达到最后赢牌的目的。 凌小豪捻着牌,看上去志得意满。他的对家是这座赌庄的大佬,见凌小豪一路势如破竹,特地来给他下马威。两人拼了四局,大佬就已连输四局。眼看手上这一副牌再不赢,手上的筹码就要输个精光。此刻他已面色发白,额有微汗,只是强撑着一番架势,摆出一脸恶相。 一众围观者见局面紧张,都屏息在旁,静观事态发展。一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忽然闯入场中,手上拎着个白净的年轻人,大力甩在地上,叫道:“大佬,这小子鬼鬼鼠鼠在外面张望,不知是不是这赌鬼的同党。” 大佬心头正躁,握着牌,离桌对着状汉就是一脚:“也不看是什么时候!”说罢还犹不泄愤的补了两脚,转头再去踢那倒在地上的青年人。 凌小豪见状撤了牌,快步上前,一手抓了大佬的手腕,好声好气道:“消消气!别这么大火嘛!这一局牌还没开,怎么晓得输赢,说不定来了送财童子给你送运气也未定啊。这样吧,我们一局定输赢。我show hand!赌台面上全部筹码,就给你个机会翻本。” 那大佬半信半疑看着他,问:“你不反悔?” 凌小豪点点头:“绝无戏言。” “好,一言为定。”大佬这才笑出声来,忽然脸色大霁,道,“既然如此,索性赌大点。我还要赌你的一只手,你肯不肯?” 凌小豪皱眉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双手,苦恼道:“恐怕不行呢,这只手我还比较中意,要是无端被人斩掉,实在也太可惜……” “你怕了?”大佬道。 “这样,不如我跟你赌一条命!”凌小豪指着地下的年轻人,道,“要是我赢了,这个人,就让我带走。要是输了,他的命归你!” 那年轻人这时已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听见自己莫名成了赌注,立即抗议道:“喂,我又不认识你,你凭什么……” 凌小豪双眼眯成缝,迷人的酒窝又露出来,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不知为什么,那年轻人竟真的乖乖闭了嘴。好像凌小豪脸上的笑容真有股特别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信任他,喜欢他。凌小豪很满意地坐回赌桌上,伸手覆住自己的底牌。 大佬狞笑一声,像是对结果胸有成竹,一反之前的慌乱焦躁,将手中的底牌狠狠甩在桌面,说道:“好,我看你怎么赢!” 凌小豪看他三条K加一对对子,摸了摸下巴,道:“啧啧,果然是送财童子……” 大佬仰天大笑,扬手示意马仔们动手,一脸狰狞道:“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慢着。”凌小豪抬手,一双狡猾的眼睛在对方脸上扫过,颇有些诡计得逞的戏弄之意,指着那个被拎进来的青年,说道,“我说的可是他啊。” 他把自己的底牌一掀,红心9,与之前的四张牌刚好连成同花顺。 对面大佬的脸瞬时扭曲了。过了一刻,他才回过神似的,指着牌面大叫:“不可能!这牌应该是,应该是……” 凌小豪仍旧笑得没心没肺,拿手指敲敲桌面,道:“哦,这牌不应该是这样子?那该是什么样子?底牌牌面除了玩家没人知道,难道你有天眼通,会透视,还是……有人趁我刚才离席,中途偷偷换过牌?” 大佬没料到被他一语言中,像吃了苍蝇般说不出话。 刚才那段波折,的确是他与小弟们事先商量好的伎俩。他们早就约定,如果局势不利,就随便扯个替死鬼来冤枉凌小豪出千,再趁混乱借机换牌。谁想到这把戏一开场便给凌小豪识穿,他将计就计,在坐回去时已不动声色地把牌换了回来。心里更暗笑,在他面前玩这点花样,简直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好不幼稚。 大佬自己是开赌庄的,怎么能当众承认出千。眼下几百人围观,上千只眼睛盯着,他唯有认栽,憋着一口气让手下放人。再命人把筹码兑成现金交给凌小豪,将他赶瘟神一样赶出门去。 凌小豪背着一麻袋钱,跟那青年被一把推到街上。青年揉揉自己被拧得发紫的手腕,一脸哀怨地道:“你猜我们能不能活着走到街口?” 凌小豪看看他,忽然笑得一脸狡猾,道:“那就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跑得快啦!”说罢他张开那口麻袋,把整袋钱往空中一撒,花花绿绿的钞票如漫天蝴蝶一样飞舞起来旁行人一阵喧哗,然后疯了似的冲出街争抢。 趁着路人们挡住街面的时刻,凌小豪拔腿就向街口全力奔跑。 从地下赌庄追出来的刀手被捡钱的人绊住,待真正追逐起来已跟他们隔了数百米。也不知跑了多久,那班刀手仍旧紧追不舍,远远回头就能看到让人胆寒的刀光。 兜了几条街,好不容易暂时甩掉追兵。凌小豪对澳门毕竟不熟,绕来绕去自己也很头晕,不知道是否已经离开那大佬地盘,一转身是否还有追兵。他看到方才那个青年还跟在自己身边,双手撑着膝盖喘气,就问:“喂,至尊金殿怎么走,你知不知?” 青年摇摇头,道:“不知道,没去过。” “哈?”凌小豪大吃一惊,道,“在澳门你没去过那里?什么人啊到底,难道你是当差的不成?” 青年诧异地抬起头,愣愣回答:“是啊,我真的是当差的。” 第六章 这下换凌小豪一愣,道:“傻佬,当差你刚才怎么不亮身份?” 那青年被他说得有些委屈,苦脸道:“我的确当差,但不在澳门啊……” 凌小豪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看那青年的样子傻得有些可爱,也不想丢下他给那班古惑仔当猪肉剁,只得道:“算了,碰碰运气……这边走吧。”他相信自己也不会这么背运,随手指了个方向,便带头跑去。 至尊金殿的轮廓在夜色里格外耀眼,只要走上主街,抬头便可看见。船型的建筑,亮金色和银白的LED灯光,气势辉煌的金字招牌高耸在房屋顶端招摇。 那底下由大门直入,是数万平方尺的商场。中央一座仿葡式喷泉广场,上有玻璃穹顶,下铺黑白海浪纹地砖。四周一色的葡式装修,让人恍如置身欧洲。经过广场,穿过浮雕着金狮的屏风,就是博彩大堂。客房由两侧旋转扶梯直上,到电梯大堂再换专门的客梯上去。按楼层要先刷卡,不是酒店的客人,无法到住宿区域。 凌小豪运气不差,转了两个路口便顺理找到了方向。青年跟着他走到酒店,直到电梯门前,才止住脚步没有进去。凌小豪挡着电梯门,看着青年奇怪道:“怎么,想回去除暴安良,把那班扑街抓进监仓?” 青年脸红了一下,没有接话。 “反正啊今夜是没船回香港了,要嘛你跟我回房看看会不会被我非礼,要嘛你就上街,看看有没有命等到明天早上。”凌小豪说完,就松开手,让电梯门自动合上。 电梯门就快合拢时,又再度打开。青年松开开门按钮,侧身快速地挤进电梯来。看他表情像是经过了一番复杂的思想斗争,此刻已有了决定。于是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道:“今晚要借宿,我想我至少该知道你的名字。” 凌小豪笑了笑,露出对亲民的酒窝,道:“凌小豪。” “你好,我叫陈展飞。” 至尊金殿的房间是全澳顶尖,从家私到电器均是豪华配置。从落地窗向外望,整个澳门半岛的景色饱览无余。站在千尺高空,葡京和美高梅的屋顶都踩在脚下,一览众生,不由令人生出股居高临下之感。 何子文一脸漠然地看着眼前繁华霓虹。他刚冲完凉,发稍仍在滴水,从接过外卖胶带的那刻到现在,眉头便一直蹙着。 胶袋现在已躺在垃圾桶里,上面“来记”两个红色大字,与香港的旧店招如出一辙。颜料微微溢出笔画边缘,像足干涸的血迹。 童年的味道,已经十分遥远模糊。他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喝道这个味道,所以听管家推荐时,还以为自己生疏了广东话,没懂她意思。在台湾这几年,渐渐习惯了那些软糯温柔的语调。一回到澳门,听见熟悉的铿锵音节,竟像外乡人般,反应都变得迟钝。 简单的叉烧饭、冻鸳鸯,本是路边茶餐厅再常见不过的食物。何子文吃的时候,却觉得口中聚了酸甜苦辣,数不尽的滋味。于是他把筷子放下,将食物扔进垃圾桶,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但是舌尖的这一丝知觉,又牵动了胸口的旧伤,开始不合时宜地隐隐作痛。 方俊铭坐在办公室,指间的香烟烧了一大截。烟灰断下来,撒在键盘,他却根本没有发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屏幕上是保安室调来的录像,VIP的资料他没有权限调阅,但保安监控在他管辖范围内。 何子文的背影从大堂到电梯,再从电梯到走廊,最后回到房间。仅有的一段影像,被方俊铭反复重播。指尖微微颤抖,握着鼠标一次次按下播放键。像是恨不得能钻到画面里,到那个人的面前,然后扳过他肩,说终于等到你回来。 虽然知道即使扳过他的肩,迎面而来的也只会是一颗子弹。 一支烟在指间燃尽,又点起一支新的,直到再次燃尽。屏幕中的人影在烟雾里愈发模糊起来。他们最近的距离,也只能是隔着那道连着防盗链的门。进不去,出不来,是个永远跨不过的槛。 陈展飞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凌小豪还在睡觉。他把被褥和枕头叠好放回沙发,想自己这样一声不出就走掉实在太不礼貌,就在沙发上坐着等待。 凌小豪住的是套房,陈展飞借宿在客厅。卧室关上门倒听不出里面打呼的声音,一夜睡得很是踏实。陈展飞枯坐两个多小时,凌小豪还是完全没有要起床的迹象。等他意识到时间过去,肚子已经开始打鼓。陈展飞再也忍耐不住,到卧室门口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里张望。 眼前的景象差点让他失手把门甩上。好在陈展飞当过差也算见过世面,把门掩了一半,就在彻底关上前重新拉开,深呼吸一口,仔细审视打量面前的情况。 凌小豪全身赤裸,呈大字型趴在床上。被子被揉成一团压在身下,枕头掉在地上。卧室没有拉上遮光窗帘,阳光肆意投射在男人光洁的皮肤上,像在发光。 陈展飞之所以确定他不是具尸体,是因为凌小豪的背脊还有动静。背部蝴蝶骨上一片说不清楚形状的纹身随着肌肉的纹理缓缓起伏。 陈展飞是没有想到他还会有纹身。 “好看吗?”凌小豪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看那么出神。” 陈展飞被断正,咳嗽了一声掩饰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原来差人见到尸体第一反应是关门?”凌小豪揶揄道。 “……” 凌小豪拿下巴指指床头闹钟,示意上面的玻璃罩,笑道:“有反光的,大佬。偷占老千便宜,你想都别想!” “谁要占……算了,我是来告辞的。昨天多谢你。”陈展飞想了想,又道,“其实……那种地方,你以后最好也少去。实在太危险。” “那你不如要了我的命吧。”凌小豪调侃道。 陈展飞没听出他的玩笑意思,较真起来:“小赌怡情,大赌真的害人害己。想想你的家人朋友,你如果出事,他们会很伤心的。” 凌小豪眨眨眼,一脸无辜道:“可是我既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啊。” 陈展飞有些意外,犹豫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凌小豪见他真的被自己唬住,得寸进尺道:“我从小被杀父仇人收养,他利用我在赌局中做局,自己买了重金外围。我不肯合作,给他打到重伤,幸好给个暗恋我的女仔救回。待我养好伤重出江湖时,他就迁怒那女仔,把她全家都杀了。我拼尽全力,赢到他们颜面无存,最后他们欠债累累,终于被债主杀光。我也生无可恋。你说,我余下的人生里除了赌,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展飞听出他扯的根本是《赌神》的剧情,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耍他,反击道:“喂,发哥的赌神角色大你一轮,这个剧本你挑错了……” “哎,别走,别走嘛,我告诉你实话啊!”凌小豪道。 “实话……实话就是你是个十足十的赌棍!”陈展飞忿忿道。 凌小豪忽然收起那对讨人喜欢的酒窝,认真道:“你好似我师兄。” “你是说,我像老千?”陈展飞被他的话激恼了,他常觉得自己一脸正气,也很为自己的正派面相骄傲。而老千毕竟是旁门左道,被说成长得像凌小豪的师兄,一点也不值得陈展飞欢喜。 “他不是老千。”凌小豪道。 “那怎么是你师兄?” 凌小豪笑了笑,难得的没有那种油滑强调,道:“他是我师傅的仔啊。” 陈展飞哼了一声,没有打断他。 “他……很照顾我。”凌小豪又笑了一下,却不再继续,让故事突兀地戛然而止,“就是这样。” 陈展飞一幅要退票的表情,伸手关门,道:“不用送了,再见。” “喂,等等等等啊,你等等!”他抛下被子冲到门边,一手截住门,一手抓住陈展飞手腕,道,“我救你一命,你的确应该谢我,但也总要有点诚意。这样,不如请我吃餐饭再走。” 陈展飞还在惊诧他不知何时穿上了内裤,一面已经给他从门边拽了回来。 要反抗也是可以,他是警察,学过搏击。而凌小豪的身手,通过昨晚逃跑的拼命劲看,应该不如自己。只不过陈展飞想,礼尚往来,也有道理。 ****** 断正:抓现行 第七章 余志锋夹着供词从审讯室出来。昨晚接到报案,说氹仔一家地下赌庄出事,他就知道不妙。 他借调澳门不多不少,已经三年。三年前卧底身份曝光,上头说要送他出国避风头。美其名曰进修,却被余志锋一口回绝。正巧当时澳门警方开始注意新近崛起的新义和,向香港请求支援。他就主动请缨,后来顺利获批,过海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内新义和在澳门越做越大,连大圈帮都被压得抬不起头,余志锋更是忙得没有一天得闲。 陈展飞倒依然时时来看他,两年前看新义和没有要动他的意思,就劝余志锋回香港。余志锋只是说这里真的忙,伙计们焦头烂额,不好意思丢下烂摊子一个人逍遥快活。 这样的好言相劝婉言相拒,例必每次见面都要上演。昨晚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由头,两人大吵。陈展飞什么也没带就半夜跑出门,误打误撞发现了赌庄,出于职业习惯多看了两眼,然后就莫名被卷进一场亡命赌局。 余志锋把抓到的古惑仔一个个审问过来,才知道陈展飞跟一个老千跑了。他松一口气,想老千最多骗财骗色,不会丧心病狂。陈展飞一个大男人,身无分文,也没什么值得占便宜的地方。想到这里思绪忽然一拐,觉得万一那老千是基佬同性恋,那说不定陈展飞也要吃亏。他没有这根筋的,难保自己送上门去还无知无觉。 真没有这根筋吗?余志锋想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真是想太远了。 同事过来,见他抓着供词出神,拿手指敲敲桌面,提醒道:“开会了。” “什么会?”余志锋问。 “当然是行动briefing啊,我们守通宵不就是为了这个。”同事道,“雷振轩到澳门了。” 何子文昨夜失眠,临近天明才入睡。遮光窗帘拉得密实,整间屋子仍是漆黑一片。 从他下榻的顶层房间向下望,景致开阔,往左远眺两湖三桥,往右又见繁华商街,闹中取静,正是醉人绝景。可何子文的失眠却与景色无关,虽然那的确曾是他心心念念的向往之地。 彼时他还仍是新义和一区坐馆,开着几家会所,每日韬光养晦只待东山再起的时机。当时的澳门还没有现在的至尊金殿,全岛最豪华的不过是一座老葡京。记得方俊铭曾站在楼下指着顶层房间的玻璃窗,贴在他耳边说,总有一天要抱着你在这里做,看着窗外的灯火,脚踩着一整个澳门。 那时何子文听得脸红耳赤,待恢复过来,便回过身,扬起一抹不服输的笑容,勾住方俊铭脖子答他一句,好啊,但做的时候让我也看得到夜景。 如今何子文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当日的一字一句重新在耳边响起。 老葡京已是昨日黄花,新酒店拔地而起。何子文抱臂站着,不禁闭上了眼睛。仿佛有吻落在耳背,湿润的舌尖划过耳廓,舔舐里面的沟回。柔软的触感如蜻蜓点水,轻巧地移到颈间。肌肤的触感是那样真实,适度的轻咬让他呼吸急促。 何子文仿佛感觉到有手臂绕到腰间,然后那双手滑入浴袍,干燥温暖的手掌抚过前胸,手指捻起乳尖,轻轻揉搓。何子文不自禁放松了自己交叠的双臂,伸出手探向自己浴袍下的欲望,轻轻握住,然后揉搓起来。 他的头也随之后仰,去寻找身后的嘴唇亲吻。然而那撩人心火的吻却迟迟不来。何子文心中失落,回头看落地窗上的倒影,却看见满世界的霓虹中,一张讥诮不屑的笑脸,仿佛在嘲弄他的幼稚。 何子文瞬间惊醒。 他背脊粘湿一片,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呼吸粗重,仿佛缺氧一般。他猛然睁眼,却见到床头有个人影。几年间训练出的警惕让他来不及思考为何有人能进到房间,本能地摸向枕下,那里是他不离身的手枪。 “做恶梦?”站在床头的男人说着带美音的国语,窗帘中漏出的光线勾勒出他混血特征鲜明的轮廓。深邃的眼眸,高而挺直的鼻梁,薄唇,剑眉。他边说,边替何子文拨开汗湿的额发,微笑起来,连笑容也似有加州阳光的气息。 何子文看清那人面貌,手便松开手枪,从枕下伸了回来。 “嗯……”何子文不置可否地应道,侧头避开停在自己眼角疤痕上的手指。虽然知道对方没有别的意思,但这类过分亲切的举动三年来仍让他无法习惯。他看着男人有些憔悴的面容,问道:“几点了?” 男人揉揉额头,道:“已经是早上了。飞机误点,在机场贵宾室等了一晚。明明我的飞机只比你晚一小时的。哎,bad luck。” 何子文捡起床边的睡袍,套在身上,已回复了平常的神态,道:“反正开幕礼在晚上,你还有时间补眠。第一次在澳门亮相,给媒体拍到雷公子有黑眼圈就糗大了。” 雷振轩哈哈一笑,道:“我也学你带墨镜不就好了?” 何子文从床上起来,扎紧睡袍腰带,走向浴室,道:“不抢我的就好。” 雷振轩踢了皮鞋,顺势钻进何子文的被窝,双手交叠垫着脑袋,侧脸看何子文走进浴室。门被掩上,遮住何子文身影。水声响起,雷振轩闭上眼睛,道:“还是讨厌那道疤?” 只有水声,哗哗地冲刷着浴缸和浴帘。 “ You know what…I envyyou。男人嘛,有伤疤才会显得帅气。”雷振轩不无遗憾道。 “对不起,原来当年我应该让那个子弹直接打中你。” 雷振轩愣了一下,忽然从床上起来,走到浴室门前用夸张的语调道:“你这……是在跟我讲冷笑话吗阿文?” 何子文不再说话。 雷振轩的手放在门把上,等待片刻见没有回应,终于还是松开。他摸着自己的眼角,如同能摸到皮肉的浮凸一般,描摹着疤痕在何子文眼角的形状。 雷振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戏谑的神色,连原本的阳光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说来也奇怪,那张雕塑般的面庞一旦没有了笑容,就显得格外冷酷阴沉,连声音都仿佛有了寒意。他说道:“要是当初没有你帮我挡那一颗子弹,便没有我今天站在这里。” 水声停了,何子文很快冲洗完毕,已套着浴袍出来。他开门,正对上雷振轩的眼睛。那样带血的眼神或许能够吓到别人,但并不让何子文诧异。 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何子文能明白那眼神的意义,而三年前雷振轩能答应留他在台湾,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雷振轩并不是兴联社龙头雷复生的独子。确切地说,他甚至不是嫡子。 雷复生的正室是青龙帮老大之女,膝下共有两男一女。而雷振轩的母亲只是个美国高级妓女,在雷复生早年跑路去美国时与他厮混了一阵,生下个私生子,就是雷振轩。 本来这在黑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丑闻,私生子接回家养也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台湾社团讲究血脉,风尘女子的身份在黑道也很让人不齿。雷振轩长得高鼻深目,一见就难免让人质疑身世。雷复生很要面子,便派了个手下到美国给那妓女安家,让她安心教子,不准再操旧业。 谁知那女人耐不住寂寞,也不晓得轻重,没有出去勾搭,反而与那被派来照料他们母子的手下搅合在一起。雷复生知道后不久,妓女与手下便出车祸死了。 那一年,雷振轩八岁。 他被送往寄宿学校,学费与生活费从来也没有缺过。但就是再也没见到过一个亲人,即便是汇钱给学校和保姆的账户,上面也不是雷复生的名字。 十六岁的时候,突然有人到学校里找到雷振轩,说老爷子要见你。然后把他塞上飞机,一坐十几个小时送到台湾。 那是雷振轩第一次踏上台北的土地。他都顾不上觉得新奇,就被带到阳明山上的大宅里,然后便见到躺在病榻上裹着层层纱布的亲生父亲。家庭医生说,雷老爷子遭到了暗杀,正在危险期。几个年纪大的叔父说,老爷子怕熬不过这两天,想起有个儿子在海外,所以希望能见最后一面。 后来雷复生终于还是熬过了那一关,雷振轩很快又被送回了美国。不过走前他已听说,当初暗杀的那一颗子弹,是那所谓的大哥雷振棠命人做的。因为二哥雷振邦势头发展迅猛,又得老爷子偏袒。大哥怕自己再不出手,继承人的位子不保,这才铤而走险。 只是这事谁也没有证据。老爷子醒来之后,也无从追查。 雷振轩在被送回去之前,有个叔父意味深长地对他说,要他小心安全。原本这家里两个儿子已经够乱,再多一个,只怕是要三国大战。雷振轩那时只是眨着无辜的大眼,道,叔叔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老叔父咳嗽了一声,笑道,不明白好,还是不明白的好。 回去的十几个小时飞机上,雷振轩再没有睡着。短短几天里他在雷家见到的一切,如同电影镜头一般,一格一格在眼前回放。 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哥雷振邦悄悄塞给他的纸条,上面是一个邮箱地址。等他再次降落在美国,一切便跟去时再不一样。 第八章 “这……”陈展飞沉吟着,他接过凌小豪递来的邀请函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出席那种场合的礼服。别说这里没有,就是香港也没有。 “我没有合适的衣服。”他苦着脸道。 那种面料上乘做工精致的燕尾服,在荧幕里固然拉风,穿在身上却是另一种滋味。陈展飞这辈子只在给一个高中同学做伴郎时穿过,头发胶得像西片男主角,回家洗头倒去了半瓶洗发水,后悔得他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做如此打扮。 凌小豪道:“我有几套备用的,我们身形差不多,要不你试试?也不是一定要着燕尾服,体面些的西服就可以的。” 陈展飞有些犹豫,但他是真的被邀请函上的文字勾得蠢蠢欲动。 亚洲牌王表演赛。香港的宣传海报铺天盖地,都只有这位牌王的神秘背影,各大报章的报道也都没有名字。据说他年纪轻轻,却很低调随性,自从夺冠之后,甚少在镁光灯前出现,除了各家赌场内部流通的黑名单列表,外界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是高是矮,是美是丑。 这次的表演赛一票难求,竟有大半都是因为人们争相一赌牌王真容。听说入场券早早就给那些有权有势的富豪瓜分干净。外面的黄牛票炒到几万一张,还不是人人有份,有米而无关系的一样望尘莫及。 陈展飞是赌片的忠实拥趸,可他一没钱二没人脉,原想这样的好事一定与自己无缘。凌小豪将邀请函秀给他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都在发光。余志锋过去总是臭他,说看戏看得走火入魔,总有一天会误了正事。可陈展飞把持不住,那些华丽的光与影,就是这么地令人目眩神迷。 他脸上表情丰富,凌小豪看得津津有味,托着腮敲敲盘子,见陈展飞猛然回过神,忍住笑道:“放心啦。今天晚上,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一天,的确是澳门的大日子。 客运码头上超乎寻常地繁忙,贵宾通道平日鲜有人问津,这天悉数打开。码头天台上直升机频频起落,大门口的红地毯铺了足有一公里。 平日里王不见王的各大名流富豪聚集在一方小小的港口,码头外车展一般排满一辆辆加长房车。各户的管家保镖们均是一色的黑西装,站姿笔直仿佛路边的灯柱。 嗅觉灵敏的狗仔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一早端定长枪短炮,抢定最佳角度。 叶啸山独自从大门出来,身后几个兄弟,都是一身24K千年不变的黑。如果说新义和是老派社团的表率,随性低调,兼收并蓄,那24K就是新派组织的典范,他们刚硬霸道,遇强不摧。新义和的颜色是暧昧不明的灰,24K的颜色就是义无反顾的黑。 狗仔一见叶啸山,立即疯了般按动快门。新义和内部火并之后社会版再无热点,唯一一个稍有看头的人物,就是叶啸山。他本是24K的一个堂主,趁三年前新义和内讧之际迅速崛起,又得到姚氏当家姚凯仪力挺,于去年底便顺理成章当选24K龙头。 这个两级跳让媒体大做文章,有狗仔意银他与姚凯仪关系暧昧,说两个人勾搭成奸,互相利用。其实这样编排并非毫无道理,一来男未婚女未嫁,二来强强联合的确互惠互利。叶啸山继任后之所以顺风顺水,一半也拜这谣言所赐。黑白两道都看好他同姚家的关系,明里暗里也给了不少便利。 谁知近来却突然爆出个猛料,传闻叶啸山即将与姚家三小姐订婚,入赘做姚家女婿。这消息多少让人大跌眼镜,却毕竟也是叶姚两家联合,合乎情理。 一时间,报纸周刊都如同打了鸡血,派出各自精兵悍将贴身跟踪,头版头条日夜关注。 他们日日围堵,夜夜守候。可叶啸山除了成天跟一班兄弟厮混,就没跟任何一个女人同时出现过,更别提众所期待的和姚凯蒂拍拖了。 所以狗仔跟了一阵就纷纷推测,姚叶两家是政治联姻,叶啸山和姚凯蒂根本没有感情。两人不过是奉旨成婚,做政治的棋子而已。何况当年姚凯蒂被人绑架,据说拍过QJ视频,回家后入院修养过一段时间,似乎精神也出过问题。这位姚三小姐现在早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掌上明珠,不过是姚家的一块烫手山芋。如今她嫁给叶啸山,勉强算是能为姚家贡献最后一丝价值。 叶啸山不是个多话的人,看到这些报道没有多说什么,派兄弟当夜砸了那家报馆,第二天找人去警局自首,把责任一人兜起。报社老板就是想追究也没有证据,伸冤无门,只有不了了之。 报馆一砸,杀鸡儆猴,媒体就纷纷噤了声,渐渐不再有碍眼的花边上报。何况那些狗仔也真是挖不到什么新料。香港地方虽不大,八卦倒层出不穷,他们断了一条线,很快就奔新的线索去了,这番热潮一时也就太平下来。 这次姚家合资的拍卖行开张,又有亚洲牌王表演赠兴,是个不可多得的社交盛事。早有传闻叶啸山会与姚家三小姐一同亮相,传媒本来满怀期待,大门一开,见到只有叶啸山露面,不免一阵失望。 然而失望过后又不乏惊喜。叶啸山出大门后不久,隔壁自动门内款款走出个袅娜的身影来,竟是近期风头甚健的名模Mandy林美薇。狗仔们发现新大陆一般一拥而上,转头便将叶啸山抛在脑后。 林美薇近来频频被拍到参加富豪饭局,有说她秘密接洽电视台高层准备铺路进军影视圈,又有传闻她被人包养一夜数十万金,种种谣传不一而足。林小姐面对镜头很是配合,各种遮脸挡眼,欲语还休,分明是有什么重大秘辛不可告人的架势。 像她这样半红不黑的小明星同黑社会里争上位的后生仔一样肯搏,为了名利不顾一切。而这些人,往往下场也相似。不上天堂,便下地狱。 叶啸山上车之前向林美薇瞥了一眼,只是冷笑一声,便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至尊金殿除了开业那晚,大概从未如此热闹。中空大厅被红色丝绒围栏辟出一半,警戒线内红毯铺地,只有参加开幕礼和出席表演赛的嘉宾方允许放行。 门口硕大的背景板前灯光闪耀,人头攒动,一众嘉宾对着摄像照相机晒出专业笑容。香肩酥胸,珠宝美钻,交相辉映。 林小姐美薇脚踩三寸细高跟,被传媒团团围住。她很识做地穿了条deep V晚装,大露背,正反面都是风景。十几支麦克风被捧在手上,重量可观,可她回答记者问题仍是不疾不徐。 答题间歇中,林美薇抬头见到方俊铭走来,就十分识做向传媒告罪,让出中央受访位置,道:“方生还没有拍照吧,来,我可不好喧宾夺主呢。” 方俊铭拢了拢西装前襟,很绅士地留住她,道:“不怕,一起吧。” 林美薇大方一笑,也没有推拒,道:“是我的荣幸呢。” 一辑照片影毕,媒体便迫不及待涌到方俊铭面前要求访问。恰逢方俊铭手机响起,他接起,应答两句便不再说话,神色微微一变,很快回复正常,回头对记者们道:“一会开幕礼结束后还有专访时间,各位需要访问的传媒朋友可以向我的助理预约。大家今晚辛苦,失陪。” 助理在他身后挡住传媒,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利是红包,一封封分发给记者。方俊铭打点媒体一向十分大方,大家心照不宣。这时便也没有人再执着追访,乖乖听话,又把焦点转到了林美薇身上。 “能参加至尊金殿的这次活动,实在是我的幸运。我本人也是赌片的fans,真是非常期待今晚的牌王表演呢!嗯……我听说今天出席比赛的不止有当前牌王,还有上届的亚洲牌王,韩国的金先生……呀,怎,怎么你们都不知道么?哎呀,我是无心的啦,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听说金先生也是方先生特地请来的,两届牌王同场较量,一定特别刺激……” 她把传媒的好奇心勾起,却欲言又止,半遮半掩,正如她的晚装,欲露还休。记者们当然上钩,纷纷追问。不知不觉,林美薇的访问时间便超过了其他艺人明星。 林美薇这边采访刚告一段落,远处的记者就骚动起来。闪光灯从大门沿着红毯亮个不停,记者们不停窃窃耳语的那个名字也终于愈发响亮清晰。 “雷振轩。” “雷振轩来了。” “真的是雷振轩!” “没错,雷振轩。” 雷振轩架着墨镜,手插口袋由门口悠然踩上红毯。一身浅灰色西装套在他身上,真有几分封面男模的英俊风度。尽管墨镜遮去半张脸,雷振轩的笑容依然显得耀眼,与他的身份背景极不相衬。 他身后跟着两人,均是同一式样的黑超,只不过一人西装全白,一人全黑。白衣人神色冷峻,面容俊秀,是何子文。黑衣人神色戏谑,面容精致,却是刚到澳门的Aidan。 三人没有停留,从红毯尽头一路走到背景板前。那头姚凯仪已领着众人列席恭候,她右手边便是以及刚抵埠不久的叶啸山,左手边则是方俊铭。 雷振轩站定在姚凯仪等人面前,闪光灯如同暴风骤雨般亮起。 姚凯仪微微笑了笑,没有动作。 雷振轩扬了扬嘴角,摘下墨镜,眼睛笑成两弯新月,道:“哎,我果然还是不习惯这该死的黑超,扮酷真是要命。” “是啊,我还以为你是要来砸场,突然通知要到,却又打扮成这样。”姚凯仪道。 雷振轩看看手里的墨镜,哈哈大笑,道:“哪里会呢?我恭喜凯仪姐还来不及!我是听说凯蒂妹妹要结婚,所以不请自来。想来看看你们,顺便给她道喜,就怕你们不欢迎我,连摆喜酒都不请我呢!我在台湾可是常常想起你们!”说着张开双臂,一个热情的美式拥抱,把姚凯仪揽在怀里。 姚凯仪被结结实实抱着,也伸手轻拍他背。青年比她高出一个头有余,她这动作看上去十足亲切和蔼,满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切与疼爱。 原本僵住了的媒体,这时才如春水融雪,齐齐解冻。反应过来的摄影师们对着两个人的动作又是一阵长短中各角度全面抢拍。 “怎么会不欢迎呢!上回见你,是大学毕业刚回台湾吧……一眨眼,多少年了!”姚凯仪道。 “六年啦。不过凯仪姐你倒是一点没变,只是越来越美了,刚才一看到,我都不敢认呢!”雷振轩道。 姚凯仪被哄得笑容也愈发甜了,嘴上却道:“去,谁教会你撒谎的,嗯?我明明都有鱼尾纹了。” “No, no, no。 You can’t blame me for telling the truth!实话来的嘛。”雷振轩道。 “真是油嘴滑舌!”姚凯仪笑骂,拉过他到一边,道,“来,给你介绍人认识。” 第九章 “不用啦,都是久仰大名。”雷振轩看看姚凯仪身旁两人,先伸手到叶啸山面前,道,“叶先生威名赫赫,我们台湾的媒体也有报道。你可是我们很多兄弟的偶像呢。” “不敢当。”叶啸山冷冷道。他不会逢场作戏,即便是有媒体在场,只要他不愿意就没人能让他给面子。当年方俊铭与他初次见面,下场也比今日的雷振轩好不了多少。 好在雷振轩不以为忤,伸出另一手在叶啸山肩头亲热地拍了拍,便即转向方俊铭,口气热情道:“方先生听说是律师?凯仪姐真是找了位好拍档,文武全才!是不是这么讲?” 方俊铭握着雷振轩的手,微笑着用国语道:“雷公子中文很好。” 雷振轩笑道:“多谢夸奖!我不会讲台语,已经给叔伯们念很久啦,要是国语再不好好练习可不得了。方先生的国语看来也讲得很好啊。只可惜,我广东话不行,一到澳门机场就是半个哑巴。哎,我这几位香港朋友教了三年,我也没学会,大概是我没天分吧。”说着他侧头让了让位置,露出身后的两人来。 不用他刻意指点,方俊铭就早已见到,那白色的身影,从发梢至鞋尖,早已在心里描摹了不知多少遍。从红毯的彼端一直走到近前,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跳上。只是那副墨镜的背面究竟是什么神情,他却无从知晓。 方俊铭心中有暗流汹涌,脸上仍是纹丝不动,目不斜视,直直看着雷振轩道:“哦?或许雷公子有空可以多耽搁两天,我来教,兴许就开窍了。” “是哦?”雷振轩一脸惊喜,笑逐颜开,道,“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可真是太幸运了,哈哈!” 方俊铭看了他一眼,脸上随即也露出相见恨晚的笑容。姚凯仪招呼大家入场,方俊铭与雷振轩两人便似一见如故般,一路谈笑风生,相携而入。 “拍张大合照吧!”不知是哪个声音在角落里喊。大约是某个不晓得轻重的摄影师,喊过一声后,看见行进中的人都顿住脚步,才恍然发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像是华丽而虚无的泡泡,被尖锐的一针刺破。所有幻像都被那一声扯去了矫饰的表皮,露出难堪而尴尬的真相。 几十双眼睛就这么呆呆盯着驻足停步的诸位名流,好似播放中的胶片忽然定格。只见雷振轩首先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朗声道:“好啊。”然后便如冰封的河床瞬间裂开,断声咔咔作响,一直扩散到远方。 姚凯仪亦配合地点头,回身招呼着叶啸山及一众至尊金殿的高层回到背景板前。一时间,现场便如大地回春,众人笑得一团和气,春风拂面。 拍照的摄影师只忙着不停按下快门,唯有不远处的文字记者有功夫感叹,果然这班人精都是天赋异禀,演技超群。 稍后的剪彩顺利进行。贸易局与文化局的高官到场做主礼,姚凯仪与方俊铭分站两头与众人一同剪彩。象征拍卖行一锤定音的金色锤子在众人手中扬起落下,舞台上的巨型冰块内自动流入香槟。 金黄的液体沿着冰块内凿好的路径蜿蜒流淌,显出拍卖行的名字来。 亿文。 亿文。忆文。 何子文在小学的时候,不用功念书,错字连篇,每逢遇到“忆”字,都会写错成“亿”。久而久之,脸皮厚起来,就说自己是注定要做亿万富翁的命,不过先练习签支票罢了。 “我们的客户多是亿万富翁,亿文,亿蚊,讨个口彩,又不那么俗气。算是留一些雅韵,毕竟我们经手的都是珍贵名品。”方俊铭在被问到拍卖行名称时,从容答道。 他的脸被灯光照得容光焕发,像是男主角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舞台,念着本就应该属于他的台词。 何子文站在台下,拿墨镜遮住了自己的视线。周围的宾客端着酒杯穿梭来去,他却伫立在当地,如同一尊雕塑。 “怎么啦?”Aidan拿手肘轻轻一碰他,道,“真人是不是比杂志封面还好看?” 何子文冷冷瞪他一眼,隔着墨镜射去寸寸凉意。 Aidan并不理会,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方俊铭这三年倒算是混得风生水起,把社团洗白不说,每项投资都是大手笔。新义和跟他姓了方,倒是比以前姓何要有前景,声势更强规模也更大了。啧啧,没了包袱毕竟是不同,什么都不用藏着瞒着,大概做事也更畅快一些。” 何子文微微一震,如同过电一般,只是身体微微一动之后,随即又止住。 他仍是维持着站姿,没有咬牙切齿,也没有悲情切切。就连Aidan也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是这三年来想得太多,准备得太多,已让何子文学会看清,什么才是真正有意义,什么才是他需要做的。 何子文的脑中无比清明,他知道自己必须等待属于复仇的那个时刻,准备充分再出手一击。三年了,他早没有过去那样冲动,那样幼稚,那样短视。如果一条命就能换回他失去的一切,那未免也太过容易。对方俊铭,他要的远不止是这些。 “Aidan,又在惹阿文?”雷振轩过来,一手搭在Aidan肩上。 Aidan像惧于他的威势,立即告饶:“没啊,开个玩笑罢了。有你在这,我哪里敢呢?” “怎么不敢?”雷振轩笑道。 “好啦,饶了我吧……”Aidan语气放软,如同撒娇一般,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啊,我忘了……” “阿文早就办妥了。”雷振轩道,“靠你,什么都晚了。” Aidan道:“我倒真希望他不要这么本事,这几年来他越来越能干,倒显得我像个废人。” “原来你也会嫉妒?”雷振轩笑道。 “拜托,我怎么会嫉妒他?爱他都还来不及。”Aidan道,口气里露出一丝哀怨,悠悠叹道,“哎,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了。怎么办呐……我失恋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心转意?”雷振轩看看何子文的背影,意味深长道。 Aidan看了雷振轩一眼,连忙摆手,道:“Sorry,我可不敢凑这个热闹。” “哦?”雷振轩挑挑眉。 Aidan被看得心虚,侧了头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道:“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当我……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雷振轩道。 Aidan看着不远处的何子文背影,点点头:“我只知道……嗯,有些事不知道会比较好。” 司仪的声音从头顶音响中传来,牌王表演赛已经准备就绪,记者们被驱散,嘉宾们被催促入场。 陈展飞到达会场门口,发现人们已在入口处排队。凌小豪临时通知他有事,需要分头进去,他才一个人入场。入口周围尽是持票而来的嘉宾,衣着光鲜,身份卓然。陈展飞顶着一身不是自己的西服,想想都有些心虚。他藏在人群中,把邀请函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接过看了一眼,又翻转过来看扉页,仔细端详。 陈展飞手心微微出汗。 果然,那工作人员抬眼奇怪地看着他,然后把邀请函塞回。 陈展飞顿时窘迫不已,心想这邀请函莫非是假的。凌小豪本来就没个正经,说不定是故意恶作剧来耍自己也未可知。 “先生,贵宾席在那边。” “啊?”陈展飞差点以为自己幻听。 “您的邀请函是贵宾席,请往那道门入场。需要我带路吗?”工作人员伸手指向一旁的暗红色大门,恭敬道。 “阿不,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陈展飞愣了一下,才接过邀请函,道声谢,快步朝那扇门走去,心脏仍是不可置信地突突直跳。 会场原是做演唱会或综艺表演的多功能大厅,可容五千人上下,此时四面开席,已坐了约莫有八成。 中央一个圆形舞台,两侧各有两排坐席,再向中央,则是一张赌台,对向摆两张靠背椅子,一侧是荷官的站位。赌台四周有转播用的摄像机位,实时将画面投影在会场顶端悬挂的巨幅屏幕上。几束聚光灯由会场四面向舞台投射过来,原本漆黑的空间一下聚焦于那个明亮的中心点。 陈展飞从贵宾通道一出来就在舞台旁边,一时难以适应这样强烈的光线,拿手遮住眼睛。他记得凌小豪说过,他会在很显眼的地方,但眯着眼睛朝观众席张望半天也不见有相符的身影。 “我在这里。” 陈展飞闻声转过身去,见到一只手向自己伸过来。那人的面目刚巧因为逆光看不清楚,可袖子上却分明是白天凌小豪给自己带上的袖扣。陈展飞记性不错,当下伸出手回握住那手,借着拉力轻盈一跃,跳上舞台。 “身手倒不差。”凌小豪望着他笑。 陈展飞环顾四周,这里的格局让他有些无措,局促道:“你怎么拿到的……这张邀请函?座位究竟在哪?”他方才看到香港有名的二代携绯闻女友入场,坐的也不过是普通看台座。自己怎么想都不够资格出现在贵宾席,若是邀请函本属于别人,那这大庭广众的,真相迟早会被戳穿。 凌小豪拍拍最靠近赌桌的一张贵宾席,道:“坐这里。” “别讲笑了!”陈展飞当然不信,推他一把,道,“这邀请函究竟是真是假,现在还不说实话?你当骗人真不用坐牢么?我要是坐这里,那你又坐哪里?” 凌小豪得意地一笑,指了指赌台边的玩家座椅,道:“当然是这里啊。” 第十章 陈展飞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工作人员匆匆过来,给凌小豪挂上了胸牌。然后陈展飞见到那块胸牌上有四个瞎子也不会错过的烫金大字:亚洲牌王。 凌小豪在那张靠背椅上缓缓坐下,架起腿,看着陈展飞瞠目结舌的样子笑得十分欠揍。 陈展飞不知自己何时才合上了嘴。他僵硬地坐下,竟忘了埋怨凌小豪一直以来的隐瞒,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要不要这么夸张? 不时有些从看台上过来的观众,想要他签名或同凌小豪说话,还没靠近舞台便被保安隔开。陈展飞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再确认到,原来这做梦似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还没来得及大发感慨,就见有个黑衣人上前把凌小豪拖到一边讲话。“在这等我。”凌小豪匆匆丢下一句,便跟那人离开。 凌小豪前脚走,陈展飞后脚便听见不远处一阵喧哗。保安与几个西装男子在争执,那些人从怀里摸出什么,争执声便戛然而止。保安放弃阻拦,乖乖让出通道。 这个动作陈展飞再熟悉不过,他们摸出的黑皮套子包住的东西不是别的,是警员证件。这样引人注目的赛事很容易吸引外围下注,而扫荡外围正是澳门警方的职责。 借调到澳门的余志锋也在队伍中,见到陈展飞坐在贵宾席十分惊讶。他才向陈展飞的座位走近两步,保安主管便怕他会惊扰了陈展飞似的,赶上前,紧张道:“这位是凌先生的贵宾。”想来是凌小豪临走有特别交代。 “凌先生?你是说,那个什么亚洲牌王,凌小豪么?”余志锋挑眉道。 保安老实点点头,他不过是拿人薪资替人打工,只知道凌小豪是大会的重要嘉宾,他交代的事情决不可掉以轻心。 余志锋道:“这么说,昨晚在地下赌庄碰到的,就是这姓凌的小子了?” 陈展飞不禁从座位上站起身,道:“你听我说……” “你管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多,现在连我的case也要插手……”余志锋本来心还担心陈展飞的安危,连办案都心猿意马。这下见他突兀地出现在现场,只当他是早有预谋,打定注意要干涉自己的工作,所以有心卧底,深入虎穴。昨晚吵完架后的悔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心只剩下气愤。他说完便转身,带着同事去查场内其他地方,毫不理会陈展飞的解释。 陈展飞看他是真的误会了,而且那气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消,想了想,终究是放不下,对那保安道:“帮我告诉凌先生,我有事不能看他比赛。我,我祝他马到功成!”说罢便追着余志锋而去。 内场休息室。房门紧闭,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并不大。 凌小豪沉吟了一会,抱臂看着方俊铭,道:“方先生,方大状,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那韩国财阀是你请的客人,所以呢?你要我放水让他赢么?” “不,你误会了。”方俊铭道,“我的意思是,一定不能让他赢。” “你要和人家谈合作,却要我先落人家面子?等等,这逻辑是不是有点奇怪啊?”凌小豪不可思议道。 方俊铭笑了笑,道:“对付韩国佬,就是要这样。要先杀他们的威风,让他心服口服,之后才好谈合作。不然,他们眼高于顶,后面什么合作条件都谈不下去。” 凌小豪道:“好吧,生意的事情我不懂。要赢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可是有条件的。” “你说。” “到时候你跟人家在韩国开了赌场,不允许将我列入黑名单。”凌小豪道。 方俊铭微微一哂,道:“没有问题。” 凌小豪听说过那个要与他对峙的上届牌王金胜勋。据说,金原本也是个记忆超群,天分极高的人物,可惜少年得志,夺得了一届亚洲牌王的称号之后就纵情酒色,沉湎于名声带来的财富与虚荣,逐渐荒废了技艺。据说他现在全靠财团豢养,时不时向富豪们传授牌技,或做些私人演出。以往引以为傲的赌术现在全成了一门杂技,而他本人也沦落成了一个小丑,由人支配,受人操纵。 凌小豪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他应方俊铭的邀请帮忙,那是因为他愿意。若他不肯,没有任何人能差遣他做事。牌王的尊严,就是在赌台上的绝对掌控。若玩家连赢牌的意志都不能随心所欲,那根本就失去了上赌台的资格,更不用提胜任牌王了。因而对这个金胜勋,凌小豪并不忌惮。他已准备好了去享受这一场战役,体会交手过程中的快感与刺激。 开赛在即,嘉宾纷纷就坐。雷振轩一行三人步上贵宾席,与方俊明隔一张赌台,遥相对坐。何子文仍是带着墨镜,脸上的皮肤被那黑色一衬,只白得近乎透明。 方俊铭坐在对面,不禁联想何子文那白得吓人的肤色究竟是灯光效果,还是因他伤患未愈。三年,枪伤照理应该无碍了。可他想到日前见到何子文手上的伤疤,就不由猜测他身上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伤痕。更不由去好奇,这三年何子文在台湾所过的生活。 何子文交叠着双手,换了个姿势架腿。他感到方俊铭目光紧贴着他的衣物,他的肌肤,仿佛像要把他剥光一般。那眼神简直可以渗进皮肤,融入血液。赤裸的目光毫不掩饰,也毫不餍足地逡巡在何子文的身上,恨不能一口将他吞噬进去。 雷振轩碰碰何子文略显僵硬的胳膊,轻声道:“还好吗?” 何子文勉力牵了牵嘴角,道:“不碍事。” “你看,那边的那位小姐,看得你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雷振轩微扬下巴,点了个方向给何子文。 何子文顺势望过去,见果然有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望着自己的方向,看得两眼发直。不过想也晓得,有雷振轩在身旁,令人看得发痴的,一定不是用墨镜遮住半张脸的自己。 “她看的明明是你。”何子文回道。 “只是你不肯笑而已。”雷振轩边柔声说道,边轻轻拿手指在何子文嘴角边一拨,似要牵起他的笑容一般,道,“看,你一笑起来,不知要有多少小姐晕倒。” 何子文本只当这是句场面话,无意间一瞥眼,竟真的见到原先那位小姐口水留得老长。那小姐对上他的脸,一紧张,才发现自己的口水淌到了长裙上,立即手忙脚乱地去擦。慌乱中似又踩到了邻座的脚,撞到了前座的头,总之是一阵混乱,好不滑稽。 何子文看得忍俊不禁,终于轻笑出来。一旁的雷振轩也看到这一景象,跟着笑起来。 只有对面的方俊铭不可察觉的僵了一下,灼热如火的眼神,瞬间冷却下来,变得寒似严冬。 第十一章 牌王表演赛在掌声中拉开序幕。千万双眼睛注视着舞台和屏幕,像这样的大赛几乎没有出千的可能。全程都有高速摄像机跟拍,一举一动都会被记录下来。如果在这种场合偷牌换牌,事后被曝光手法,只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这样的赌局,考验的往往不是千术,而是更高招的心术。玩家除了需要有高超的记忆力记住各种变化组合,还要能有很强的计算能力,能针对各种几率决定是否跟注及跟多少注。 凌小豪与金胜勋比的是德州扑克,无限下注。德州扑克在WSOP是主力赛事,在世界范围内都很受欢迎。它的赢法固然变化多样,但两人对峙,对心理承受力的考验更大。凌小豪的师傅高宏是心战高手,常常告诫他玩牌最紧要耐得住寂寞。不论是先期虚张声势,还是后期按兵不动,只有变化无常,才能令对手觉得你神秘莫测,难以预料。 凌小豪听说金胜勋是个暴躁易怒的人,一开始便故意做出傲慢狂妄的姿态。两人语言虽然不通,但凌小豪从眼神到姿态无不透露出轻蔑。金胜勋看在眼里,果然按耐不住火气,手上下注也带了情绪,短短几轮,筹码就被赢去近半。 凌小豪脸上尚不见什么轻慢的表情,一旁的观众却都兴奋起来。比赛前,主办方对玩家的身份并没有多加透露,除了凌小豪的牌王身份被拿来做宣传外,金胜勋的出场一直都是机密。尽管如此,仍有不少消息灵通人士听到了风声,偷偷在外开设赌局。正是这些人,对赌台上的一举一动格外关注。这里每一局的输赢,可以说都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 凌小豪是胜出大热,赔率虽低,但买他胜的仍旧大有人在。如今场上的胜负形势一目了然,这批人坐在观众席中,一个个已是胜券在握、春风满面的神态。 正在众人得意之际,金胜勋却看着赌台上的筹码笑了,侧头转向一边,朝身后的翻译耳语了两句。翻译听罢,朝他点点头,然后用机械的口气道:“金先生说,凌先生的表演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凌先生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的牌运了。” 凌小豪本就占了上风,此时淡淡一笑,答道:“我的牌运好不好不重要,好过金先生的就足够了。”说罢他推了五百万港币的筹码到赌台中央。观众席中哗地一阵传出惊叹,第一轮就将底池做得这样大,看来凌小豪已经做好了all in的准备。 金胜勋眯眼看了看台面,却一反之前的神态,面不改色,将同样的筹码推出去。 凌小豪没料他竟会有勇气跟注。要知道,金胜勋桌面上的筹码已经不多,凌小豪一开始做大底池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只是金胜勋如此配合,他却没有想到。 凌小豪看了看台面,金胜勋的明牌并不算大,赢面应当不高。而他自己手上的底牌虽差,明牌却看上去很好。金胜勋这样做,简直不止是冒险,而是有些鲁莽了。看来最终的胜负不久就会分出,这一局对双方来说,都是孤注一掷,背水一战。 场上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看台上不论是否参与外围的看客,一个个都握紧了拳头,或盯着舞台上的赌桌,或看着转播的屏幕。荷官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整个会场除了他冰冷的唱牌声外没有一丝杂音。 金胜勋接下来的动作与之前大相径庭,不但步步紧跟更是一路猛打。看客们兀自为这无厘头的自杀式打法喝彩,可凌小豪的额头却隐隐有汗。他的直觉通常很准,此刻的感觉,与当年在赌船上被人设局时极其相似。一股不寒而栗的凉气由脚底向上蔓延开来,凌小豪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别人张开的网,而要命的是他此刻已经无法回头。 金胜勋的笑容逐渐肆无忌惮起来,他看着凌小豪,就像守株待兔的猎人,眼神里有一种令人讨厌的高傲。 荷官宣布揭牌,两人同时将底牌掀开。观众席中霎时间静了,蓦地哗然一片。只有极少数的欢呼,夹杂着让听不懂的韩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没有人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凌小豪看着金胜勋的底牌,心底冰冷,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他到中途便已发觉情况有异,可是众目睽睽,根本没有退路。 输得脸面全无是输,输得体面风光,也都是输。凌小豪面上仍是笑容可掬,并没有一点心灰意冷的样子。他心里知道,这场比赛,自己并非是输在技术。凌小豪虽然不清楚金胜勋究竟用的是什么方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金胜勋一定做了手脚。 两人进场时都经过了极其严格的安检,大屏幕上也实时播放着赌台上各个角度的画面。凌小豪明白,即使对方有千具,也绝不会在一时三刻内被发现。现场有千万双眼睛见证着,万一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反而显得他斤斤计较,气量狭小。 短短几十秒,凌小豪的心思已经转了千百回。他知道这个险不可冒,输牌是人之常情,输不起牌就未免贻笑大方。他意外失利已经是对方俊铭食言,只怕后者在谈判桌上的地位也会受此影响。 金胜勋所效力的财阀据说在韩国实力雄厚,也是出了名的作风傲慢行事霸道。听说方俊铭这次能请动他们,落足了本钱动足了心思,就连姚家都被请出来为他背书。现在双方的谈判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表演赛本是方俊铭显示实力的机会,谁也想不到会在这上面出了纰漏。 凌小豪想得清楚,终于还是拂拂衣袖起身,带着一丝苦笑向观众致意,然后在给金胜勋的欢呼和给自己的嘘声里退场。 “你说什么?输、输了?!”陈展飞向路人打听到比赛结果时,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他见凌小豪一副自信满满十拿九稳的样子,以为他胸有成竹。怎么也想不到,这场比赛的结果,会以凌小豪的失败收场。 “没有道理啊……”一直到走在酒店房间的回廊上,陈展飞仍在自言自语。虽然他的“道理”看上去一样也很没道理——他是凭感觉认为凌小豪所向无敌,可他区区一个陈展飞的”认为”又有多少权威? 陈展飞再到凌小豪的房门口时,比赛已结束数个小时。他手上拎着装西服的纸袋,敲门前不禁犹豫了一下。自己临阵缺席,凌小豪又输了比赛,两者虽无关联,但怎么想陈展飞怎么都觉得自己有些歉疚。 一边想,手就停在了门板前,思索着开门见到凌小豪,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好。 门被一把拉开,凌小豪仍是穿着比赛时的西装,靠在门边,头发有些散乱。 “唔……”陈展飞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有扬了扬手中的袋子,道,“我是来还衣服的。送去干洗,所以有点晚……” 凌小豪失望道:“还以为你是来安慰我的。” 陈展飞脸一红,听凌小豪这么说,他更是觉得惭愧,道:“这个结果,我……我也觉得很难过。” 凌小豪看他眼睛发红,满脸遗憾的表情,忽然问:“你赌外围了?” “哈?” “你突然跑掉,还以为你是赶着去下注买我赢了呢。”凌小豪捧起他脸上下左右仔细瞧了一番,道,“还好,看来没累你输钱。你既然没输钱,那么丧气干什么?” “之前突然走掉,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实在抱歉……我也没有你的电话,所以……” 凌小豪双眼虽布满血丝,却未见颓意,他道:“这有什么好抱歉?我输牌,难道是因为你么?只不过……哎,他们这次摆明是有备而来,是我一时疏于防备了。” “有备而来?”陈展飞问。 “那个姓金的做了手脚,不过我一时还找不到头绪。……对了,你说过你是警察?”凌小豪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紧盯着着陈展飞。 “是……咦,你干嘛?” 陈展飞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凌小豪拉进了房间,一把按到椅子上,指着屏幕上分成纵三横四的十二格赌场监控画面,道:“你能看出什么吗?” 陈展飞看看屏幕,又看看凌小豪,没明白他的意思。 凌小豪补充道:“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可以引起你的注意。你们差佬查案找线索,眼光一定与我不同。你来帮忙看看,说不定有突破。” 陈展飞心里倒也想弄清这回事,顺着凌小豪的意思在画面中搜寻,片刻后,指着一个人道:“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 凌小豪一手撑着下巴,喃喃道:“果然……” “不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凌小豪不答反问。 陈展飞道:“赌术我是不懂啦。但是别的人选赌台都要观望一阵,他们却是一进赌厅便直奔赌台,好像事先就知道要坐哪似的,不是很奇怪么?” 凌小豪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即便没有我,要发现这些老千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这批人被抓到,根本不是什么偶然,他们会来,也不是单纯的捣乱。” “这些监控视频的时间……不是几天前的么?和今天的牌局有什么关系?”陈展飞看见画面上的日期数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前两天,这里来过一批老千。”凌小豪道,“不是一个两个,是一连好几十个。要知道这从没在任何一间赌场发生过,据说是有匿名网站将至尊金殿的保安摄像头位置泄漏了出去,吸引了这些老千上门。我早两天过来,也是特地来解决此事。当时我只以为这些人都是被利用来捣乱赌厅,并没有细想他们背后真正的目的。” “真正的目的?” “目的就是要赌场发现这些老千的存在。当时一发现位置泄漏,所有的摄像头就立即被调换位置,线路也重新编排。”凌小豪已经有了头绪,比赛结束后,他便将这两天的事情从头至尾梳理了一次,将所有细节一一抽丝剥茧,终于看到真相一点点水落石出,“而今晚在舞台上,也有监控摄像头。这些摄像头的角度,全都正对玩家,能照到底牌,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在这样的场合出千。但应该就是这一点,反被人钻了空子。” “有人看到了摄像头的画面,再通知那个姓金的?”陈展飞已跟上了他的思路。 凌小豪点点头:“整个至尊金殿的摄像头都由内部网络联结,只要在网络中植入程式,就可以盗取画面。初初泄漏给那些老千的不过是摄像头位置,这只需贿赂保安部的职员,拍一张监控室的屏幕就可以做到。可是在摄像机内植入程式,除非是大规模的线路维修,不然机器都藏在封闭的玻璃罩中,反而谁都奈何不得。” “所以你猜测……金胜勋的同党在你们前几天调换摄像机的时候偷偷安装了程式?”陈展飞的脑袋也飞快运转起来,以往看过的赌片情节一一涌现,他兴奋道,“既然有人帮他看牌,那一定有人发暗号通知他了?是通过微型耳机,还是微型电话?” 凌小豪摇头道:“都不可能,会场的安保系统非常严格,不会让他本人有带道具的机会。他们要联络的方法很简单,只消观众中有人代为接受讯息,然后用手势告知就可以了。这种方法虽然古老,却也是最简单实用的。” “现场应该有摄像的吧,你调到录像了吗,我帮你看看。”陈展飞道。 凌小豪指着桌上一摞碟片,挑眉,道:“这可是你说的……” ****** WSOP: 世界扑克系列赛(World Series of Poker)的英文缩写 第十二章 陈展飞在看到碟片的一刹那就后悔了。只不过凌小豪并没给他反悔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陈展飞顶着两颗硕大的黑眼圈一脸哀怨,看着凌小豪的眼神几近哀求,道:“差馆查案都还有换班的,你不是要禁锢我直到查出嫌疑人为止吧。再说,知道了是谁又能怎样……难道你要学电影里那样,斩去人家手指泄愤不成?” 凌小豪看看他,道:“唔……好提议。” 陈展飞从座上跳起来,道:“你说什么!” 凌小豪举起双手,投降道:“陈Sir,你饶了我吧!谁不知道你枪法如神,正义感爆灯。在你面前犯案,不单是死蠢,简直是死路一条。可现在是我有不白之冤,不查出个究竟,怎么叫人甘心?” 昨晚两人看了一夜录像,闲极无聊,倒是天南海北地聊了一夜。陈展飞知道凌小豪自由不羁,不隶属与任何人,也并非效力于任何团体。凌小豪也知道陈展飞正直无敌,视警察工作为生命中唯一。两人虽来自不同背景,却一见如故,谈得格外投契。只是陈展飞总觉得凌小豪热衷赌术,不是正当的生计,动不动便要苦口婆心劝他回头,听得凌小豪耳朵起茧,好不厌烦。 “忠言逆耳,你们怎么就是不听。”陈展飞叹道,心中不由想起另一个倔强执拗的人来。这么一想到余志锋,脑中便似有灵光一闪。既然昨夜澳门警方到场查外围赌盘,那少不了要监听电信讯号。如果场中有出千的暗桩与外面通讯,澳门警方就一定会有记录。只要能想法调到记录,找出那个与金胜勋合谋的人应该不难。 凌小豪站在咖啡机旁,正在灌下数不清第几杯咖啡。杯子还没空,就见陈展飞忽然神采奕奕地扑过来,抓住自己摇撼,手上的咖啡一下都撒在衬衫上。 陈展飞道:“我有办法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喂,别激动,讲清楚啊。喂!”凌小豪一边无奈地解开衬衫,扔到洗衣篮里,再回头,陈展飞却已经出门。他摇摇头,苦笑一声,回想起陈展飞为了自己的事全情投入的神情,笑容却渐渐变得有了暖意。 余志锋也是凌晨才刚收队。回到租住的单位,见到陈展飞坐在大门前,脑袋一耷一耷地打着瞌睡,才想起昨晚分手时没有给对方钥匙,陈展飞的电话前天起便留在屋里没拿。他不知道陈展飞在门外等了多久,心里觉得愧疚,之前的气就都散了。 余志锋蹲下身,视线与陈展飞持平,见后者的睡得熟,只在心理盘算要怎么抱才能不惊动他。 陈展飞的脑袋有规律地向前点着,让余志锋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小狗阿黄。那时候,阿黄每天也是这样趴在门口等自己归来,有时余志锋在外面玩得疯了,阿黄就会枕着前腿在玄关处瞌睡,口水湿了面前一大片地。 陈展飞的脑袋倾了倾,余志锋以为他醒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在吸口水。从警校的时候起,陈展飞睡觉就有流口水的坏习惯。那时两人被分到上下铺,陈展飞一报道就来跟余志锋要求调铺。余志锋问他原因,陈展飞只是扭扭捏捏不肯讲。直到有一天,余志锋早起见到床前湿了一滩,才发现不对。可惜他这时察觉已经太迟,同期的几个同学早就将陈展飞的睡相偷拍了下来,在班内广为传播,让陈展飞丢尽了脸面。 陈展飞考警校时是全优录取,在整班同学之中也是最受教官青睐的。树大招风,像他这样作风端正又条件出挑的资优学员,最易遭人嫉妒。而他偏又是个好脾气,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绝不与人反面。余志锋在一旁看他被人捉弄却不反抗,只是越看越气。后来有次搏击训练,他与那几个拍视频的同学刚好分到同组,一时没有忍住手,便揍得那些人脸挂七彩,自己也顺带吃了个警告。 其实那次余志锋自己也负了伤,不过他好面子,一个人躲在冲凉房偷偷查看伤势,碰到瘀青时疼得咬牙切齿,却哼也不肯哼一声。班里的大多数人,几乎都没有站在他这一边的。他和陈展飞在班级是一头一尾,却同样落得个遭人杯葛的下场,不能不说是一大讽刺。 那天余志锋从空无一人的冲凉房推门出去时,只见到陈展飞孤零零站在门口,双手捧着一瓶红花油,递到他面前,一面说话,一面却连眼睛都不敢看他,垂着头说道:“你的伤势怎么样啦?这是我,我奶奶给我的红花油,活血化瘀最有效的。” 余志锋当时白了他一眼,冷冷道:“又不是为你受的伤。只不过那班友样衰,抵死。” “……我知道。但还是,”陈展飞抬起头,脸涨得通红,用力道,“还是多谢你不讨厌我!” “谁说我不讨厌你!”余志锋看看他,一把抓过红花油,狠狠回道,“今晚你就给我滚到下铺去,口水臭死了!” “这么大还改不掉……”余志锋摇摇头,眼神难得流露出宠溺。他拿袖口替陈展飞抹抹嘴角,然后张开手臂,打算抱他进屋。谁都没料到陈展飞这时突然醒来,四目相对,两人都十分尴尬。过了一刻,陈展飞才擦擦口水,说道:“回来啦?” 余志锋笑了笑,难得放软了口气,道:“等多久了?” 陈展飞听他难得关心自己,脸上一红,拍拍屁股站起来,赶紧扯开话题,道:“也……没多久。案查得怎么样?” “之前你不是说,对我的case没兴趣的?”余志锋站起来,掏出钥匙开门。早前在会场见到陈展飞,两人一言不合,也没顾上多讲。陈展飞反复保证自己不是有心涉入余志锋的案子,余志锋那时不肯听,事后回想,也找不出不信他的理由。 陈展飞跟着他进屋,也没想在凌小豪的事上骗余志锋,便照实说道:“凌小豪怀疑会场内有人接收场外指令,给金胜勋通风报信。我回来,是想问问你们这边有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余志锋没等他说完就一手把门甩上,手臂撑住门板,把陈展飞困在自己与门板之间,道:“那个老千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帮他?” 陈展飞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火,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咽下口水,道:“没啊,他又不是坏人……” “他帮方俊铭做事,你还当他清白?”余志锋的脸又凑近陈展飞一点,口气咄咄逼人。他知道方俊铭这几年来从未停止过暗地里的动作,即便表面已经洗白,可台底下见不得光的洗钱与黑金交易没少做。即便凌小豪此刻看起来清白,但不代表他不会被方俊铭利用,也不代表他以后不会卷进那些龌龊的交易里。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跟过何子文?”陈展飞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余志锋怔了一下,道:“那不一样。” 陈展飞听他这样说,反而来了气,道:“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和别人身上,标准就会不同?你还究竟拿不拿我当兄弟?这几年你怎么都不肯跟我回香港,处心积虑避开我,我早就应该明白!” 近来余志锋对他越来越苛刻,陈展飞只是觉得费解,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对余志峰的关心是一以贯之的,可两人相处时间越长,余志锋给予的回应就越少。这几年来,他们的关系就像是磁石相同的两极。陈展飞越靠近,余志锋就越远离。陈展飞觉得,他们的友情只是靠自己在一头热地维持着,说不定余志锋早就已经不想再要自己这个朋友。一直以来,或许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 余志锋看陈展飞神情落寞,很想告诉自己从没嫌弃过他,从没想过要避开他,可是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能告诉陈展飞这几年来跟他吵架都是故意的。三年前,他追查强叔的案子发现了蹊跷,跟着线索调查下去,发现牵连重大,就连余志浩的死原来也另有缘由。这件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陈展飞心思太过单纯,更不能把他拖进这场浑水。 可这样的心思余志锋如何能启齿,他看着陈展飞,呼吸粗重,却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陈展飞感到对方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身体僵直了不敢动分毫,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说不出是惶恐还是紧张。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只感到对方的心跳在愈变愈快。他们之间像有根弦,在愈绷愈紧,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应声而断。 余志锋喘着气,这难耐的寂静简直逼得他要发狂。陈展飞的眼睛在看着他,有失望,但更多仍是希望。直到现在,陈展飞仍在期待一个解释。 余志锋觉得自己真的忍不下去了,即便两人可能做不成兄弟,但有些事,自己真的不能再骗他。他看着陈展飞,眼神深邃,口中干涩,道:“其实我……”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余志锋下面的话。 陈展飞等了一会,见余志锋并未去接,只好尴尬地挪了挪身体,小声提醒道:“你的电话。” 余志锋叹了口气,接起电话,道:“喂。” 电话那头开始说话,余志锋就放开了陈展飞,转身举着电话走到房间中央。 “嗯,你说。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响起来,余志锋边听边在房间里踱步,步子缺乏规律,显得仓促而焦虑,他的语气愈来愈低沉,一路听对方陈述,没有多余的回应,只在末了匆匆应道,“我马上来现场,你们先别动,等我。” 陈展飞看出他神情凝重,只觉得不是一般的状况,禁不住在他挂断电话后问道:“什么事?” 余志锋握着电话,沉吟了一下,终于还是看着他,表情严肃,道:“金胜勋被杀,犯罪嫌疑人是凌小豪。” 第十三章 金胜勋被杀,嫌疑人是凌小豪。 陈展飞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是事实。别说他们分开才几个小时,即便没有整夜待在一起,直觉也告诉他,凌小豪不是那样的人。 陈展飞不顾余志锋的反对,一起跟到了现场。金胜勋住在至尊金殿的西翼的豪华套房,与凌小豪的住处相隔两层。一进门,浓重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陈展飞当上警察以来,也看过不少刑事现场,可像这样残忍的凶案现场却是第一次见到。他站在房门口,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恶心。 金胜勋的手筋脚筋全部被人挑断,一双手掌被人齐根斩下,不知所踪。胸口有刀伤,伤口皮肉被斫得烂成一团,看不出一块好肉。金胜勋的手腕断肢处血流最多,说明是生前被人剁掉双手。那个杀他的人想必是恨他入骨,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亲眼见到自己失去赖以为生的双手,为的就是要让他饱尝痛苦。 陈展飞不是办案人员,只能留在警戒线外,现场的情形也只能看个七八成。可越看陈展飞就越肯定,这件事不会是凌小豪所为。 这不仅仅是因为陈展飞信任他,更是因为他确信凌小豪没有犯案的能力。一个人纵使演技再好,肢体的力量总是很难作假。陈展飞与凌小豪相识时间虽短,但对他平时待人接物的习惯观察得却很仔细。凌小豪对自己的双手特别保护,平时连稍重的物件都不会提举,为的就是避免意外受伤。像他这样小心谨慎的生活习惯,绝无可能锻炼出那么强的臂力。而金胜勋,看身材就知道平时有做力量型训练,要凌小豪单枪匹马与之搏斗,是否能获胜也很难说,更别说先残害身体,再行残忍谋杀了。 澳门警方将凌小豪列为凶案嫌疑人,据说主要因为两项原因,一是动机,凌小豪在众人瞩目之下输牌给金胜勋,必定怀恨在心。二是侧面证据,凌小豪在昨夜曾到保安部门调查过整个酒店的摄像头线路,而金胜勋屋外及凌小豪屋外的几条线路从那时起便出现了故障,导致画面无法显示,至今仍没有修复。 第二项原因虽不是直接、正面的物证,但与案发事实太过巧合,警方调查之后便决定立即控制凌小豪,针对他进行重点调查。 凌小豪的房间被破门而入时,他本人在床上睡得正香。昨晚看了一夜的视频,有人在旁边陪着还好,陈展飞一走,他的眼皮就撑不住打架。瞌睡虫作怪,一下就睡死过去。 警员们冲入卧室,径直到窗边拉开窗帘。余志锋皱眉看着被吵醒的凌小豪上身赤裸地坐在床上,从沙发上拎了衣服抛过去,冷冷道:“穿上。” 凌小豪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大批警察将自己包围住,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揉揉眼睛,兀自调侃道:“我习惯裸睡的哎,阿Sir。这么多人,会害羞啊。” “那就直接这样带你回警局。”余志锋板脸道,一点同人讲笑的心思也无。凌小豪越是嬉皮笑脸,只是让他越发反感。 陈展飞跟着后面的警察一齐挤进门来,这时从余志锋身后探头,朝凌小豪悄声道:“出事了,金胜勋死了。” “死了?”凌小豪乍一听到也是一怔,手上穿衣的动作也当即停下,他朝周围环视一圈,不消一刻就明白了面前聚集这么多警察的原因,但心中仍是难以置信,于是费解地看着众人,道,“你们……这是在怀疑我是凶手吗?不可能吧。” “怀不怀疑,不是由你说了算。”余志锋道,“但你可以决定是不是要现在打电话叫律师。” 凌小豪见他口气凶恶,不容置喙,才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冷静想了一想,直直看着余志锋,道:“你们究竟有什么证据?我连他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昨晚也整夜都没有踏出过这间房门,走廊上有录像,你们调用一下就能知道。” “摄像头昨晚开始就发生了故障,你是否真的没有踏出过房门,没有人知道。”余志锋双手叉腰,口气已有些不耐,似乎不想再多费口舌。 “不对。”陈展飞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踏前一步,挡在凌小豪床前,道,“我可以作证啊,昨晚我们一直在一起。他真的没有他出去过,真的。” 余志锋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所有的意外和惊讶都被紧皱的眉头遮了过去。他定定看着陈展飞,顿了一顿,才压抑着把胸腔中积攒的那口气呼出来,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信我?”陈展飞道。 周围的同僚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他们知道陈展飞香港警察的身份,也知道他是余志锋的死党,所以陈展飞一路跟来,谁也没有多嘴。只是这时候陈展飞自己爆出与凌小豪的关系如此亲密,谁都没有想到。且不论大家对这层自白作何联想,单是警察与老千搅合在一起,就够警方忌讳的了,何况凌小豪现在还是凶杀案的嫌疑人。 “你知道自己牵涉进这单案子的后果么?”余志锋沉声道,“就算事情是发生在澳门,回到香港去也要做利益冲突的申报。你有排要放大假你知不知?为了他,值得吗?” 陈展飞不退反进,坦然看着余志锋,答道:“我自己做什么自己清楚。阿锋,死去的固然是人命,活着被冤枉的也是人命。我不能为了自己,连别人的性命都不顾!” “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骗到的你,让你这么甘心维护他?”余志锋几乎想要拎起陈展飞的衣领,这家伙的一根筋有时候真的让人恨得牙痒。 陈展飞却没有激动,垂下睫毛,大概并不想与余志锋冲突,他平静道:“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如果你尊重我,就带我一起走。无论当我是证人,或是帮凶都好。我愿意配合警方调查,讲出我眼里见到的,耳里听到的。这是现在我唯一能做的。” 他眼神真诚,只叫余志锋想再训也训不出口。两人僵在当地,谁都不愿退让。 凌小豪见到他们讲话的神情,已经约莫猜到了两人关系。他觉得清者自清,这时也并不如何着急,既然警方没有办法证明他留在房间,一样也无法证明他离开过房间。基于疑点利益归于被告原则,理论上他不会有事。于是凌小豪只是看好戏一般看着陈展飞与余志锋两人为了他剑拔弩张,此时仍是老神在在,道:“他就是赛前你追着走的朋友?看样子,不是吃我的醋了吧?” 余志锋瞪他一眼,道:“小心说话。” 没等凌小豪回嘴,门口敲门声响,有个制服警员匆忙来报。余志锋见他神情严肃,脸色郑重,便吩咐同事看着凌小豪,自己转头到门边跟警员询问情况。 凌小豪见他们二人密斟半天,等到余志锋终于回房,才又亮出一对酒窝,瞧着他道:“怎么,又要给我套什么罪名啊,阿Sir?” 余志锋听罢,转过头来对着凌小豪,恶意地一笑,道:“你有话,就到拘留室找你的律师讲吧。物证我们已经找到,金胜勋的手是被你的衬衫包住丢弃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凌小豪脸色在听到这话时才变了,先前他并不拿余志锋的话当回事,因为警方并没有实证。被请到警局,至多也是协助调查。可现在不同,余志锋所说的新证据如果属实,那分明就是有人存心陷害。 他不是不晓得谋杀罪的厉害,大事临头若还油腔滑调,那真的就是轻重不分了。凌小豪敛起了笑容,思忖片刻,终于抬头正色道:“请帮我找方律师。” 第十四章 “知道了,后面的事我会打点,尾数准时会给,让他不要心急。这几日风声紧,等过些时候松动点,自然会找条船让他离开澳门。”何子文对着电话说完,又想起什么,接着道,“等等,有个人你帮我查一查。是个女人,昨晚的开幕礼和牌王赛上都出现过,应该是个小明星。嗯,瘦瘦高高,模样风骚,昨晚……昨晚应该是穿deep V金色拖地长裙。相片你翻今天杂志就应该可以找到,帮看她是不是住在西翼,住哪一层哪一间。啧,为什么要查这你别管。查到了即刻电话我。” “怎么,看中人家啦?”雷振轩靠在门边,冲着挂掉电话发呆的何子文玩笑道。 何子文却一点说笑的心情也无,皱皱眉站起来,道:“昨晚电梯里碰到,你知姓金的为人咸湿,不知有没有关系,怕留手尾。” “我看啊,是你压力太大,紧张过头才对。等到我们的赌场在济州岛开张,一定要带你去好好松一松。你看你,几天而已,人都瘦了一圈,不好好养回来可不行。”雷振轩道。 “不是我们的,是你的赌场。”何子文更正他。 他坐在沙发上,看见雷振轩到茶几上拿了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他。雷振轩没有接,将烟放到薄唇之间含住,低下头凑到何子文的脸前,就着他嘴上的烟借火。 微小的火光亮了一亮,而后,烟雾在他们之间升起。 “我说过,你和Aidan该有的那一份,我绝不会少。”雷振轩吐一口烟雾,道,“我身边的人不多,信得过的,就你们两个。” “我好像也说过,我不要。”何子文毫不客气,道,“我要的东西,不需要你给。我自己会拿回来。” “你是说方俊铭的命?还是新义和?”雷振轩笑笑,朝空中喷了一口烟,看烟圈成型,而后又化开,然后说道,“姓金的案子一发,至尊金殿的生意一定会受影响,也足够姚家头痛上一阵。这单事情归根究底是方俊铭招惹上身的,搞出这样的结果,姚家不会放任不理。方俊铭被姚凯仪踢走是迟早的事,姚家也终会再选择够资格的伙伴合作。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怎么你看起来,好像还是不开心?” 何子文冷冷道:“杀人放火,有什么值得开心?” “金胜勋在韩国拿东亨集团的钱帮东亨做事,却在人家眼皮底下出千,得罪了东亨重要的几个大客,连累整个集团损失了几千亿韩元的生意。权先生这样留他尸首,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这是他们之间的恩怨,你我都不宜插嘴。” 何子文道:“他们的烂事我没兴趣。只是替这些人料理手尾,我嫌手脏。” “后面的事情交给Aidan吧,他会搞定。”雷振轩道。 “不必了。剩下的事情不多,接下来……”何子文掐了烟,说出那个名字之前,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接下来要全力对付的是方俊铭。只有等到我们把他打得毫无招架回手之力,才算是真正的胜利。不然给他抓住一丝喘息的机会,就有机会反击。这一点,绝不可掉以轻心。” 雷振轩笑了,似是无意间脱口而出一般,说道:“果然在这世上最了解他的,只有你。” 何子文看了雷振轩一眼,转过头去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澳门警方的车亮着警灯停到了至尊金殿的大门口,余志锋押着凌小豪下楼,准备送他登上门外的警车。大厅的自动门打开,就见方俊铭已经站在门外。 余志锋拽着凌小豪手腕上的手铐,走到他面前停下,道:“不知道方先生现在想以什么身份说话?是酒店管理层呢,还是拍卖行老板,或者……是堂堂新义和的当家龙头?” 方俊铭脱下自己的西装,盖在凌小豪头上,免得他被相机照到,被传媒拿去做文章。他笑了笑,转头答余志锋道:“都不是。我是凌小豪的代表律师,申请陪伴当事人一起到警局做笔录。” “欢迎!难得新义和的龙头愿意自己去警局,我们当然无任欢迎。”余志锋特地向前一倾身体,道,“放心吧,你不会孤单太久。昨天牌王赛会场里所有的VIP客人今天都会被请去协助调查。到时候,还麻烦方先生帮忙安抚大家的情绪,维持好秩序。毕竟,这里一个个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万一有谁不满意,连姚小姐面子上也不好看,对么?” “应该配合的,我和当事人自然会配合。”方俊铭面无表情道,“只要警方能依足程序办事。” 余志锋笑笑,道:“那是当然。” 等到何子文被请到差馆,已是时近傍晚。夕阳在建筑物的轮廓上镶了一道金边,金色由上至下晕染开来,整个城市都被调成一样的色泽。 澳门警方将昨晚出席牌王赛的嘉宾一一请到警局盘问,差馆的停车场不够用,外来车辆一律停在差馆外的马路上。何子文驾车把雷振轩和Aidan送到差馆门口放下,自己去泊完车,再单独从大门进去。 方俊铭刚刚送完一批贵宾离开差馆,印着至尊金殿logo的豪华房车从何子文旁边擦身而过。询问室在五楼,何子文进门找到电梯,按下楼层。电梯内陆续有人进来,直到几近装满,电梯门才合上。 门一关,旋即又打开。从电梯外走进一个人,西装笔挺,风度翩翩。他礼貌而抱歉地微笑了一下,电梯内的乘客就算不知道他是谁,都不自觉为他让出位置。唯独何子文,仍淡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俊铭微微侧身,挤进电梯来,到何子文身旁,在按键板上按下顶层。 电梯上行,老旧的设施听得出机械运作的声响。结伴的乘客们互相低声交谈,陈旧的空调发出嗡嗡的风扇声。电梯每停一层,都要微微震动一下方才开门。 乘客在行行停停中逐次离开电梯。进出人多,站在外面的要侧身让出地方给后面的通过。何子文就站在按键板前,方俊铭每次侧身,都伸手撑住他左右的壁板。像筑起了两道围墙,密不透风地,把他锁在里面。 到达第五层时,几个捧着大摞文件的文职女警晃晃悠悠地出去。其中一个失手,文件撒了一地。她的同事纷纷回头,帮她一齐捡。方俊铭也十分绅士地蹲下帮手,女警员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电梯停留时间过长,女警员在警告铃声响起时匆匆抱着文件出了电梯。电梯门再次关上,电梯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何子文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按下开门键,在慢慢扩大的门缝中一步抢了出去。 方俊铭双手插在裤袋,任由那门慢慢悠悠打开,又慢慢悠悠合上。 电梯到了顶层,开门。门外的人见方俊铭并不出来,便出声问:“先生,这里是顶层,你到了吧。” 方俊铭笑了笑,道:“刚才按错了,我是要下去二层的。” 第十五章 “请你再重复一次刚才的证词。”余志锋一边说,一边手上不停,在笔记本上飞快打字。 陈展飞在桌子对面,脸色被灯光照得发白。他时不时咳嗽两声,鼻尖有些发红。 余志锋眉梢微挑,瞄了一眼屋顶一角的摄像头,又回头对着自己的屏幕,道:“感冒?” “啊?啊……”陈展飞吸吸鼻子,道,“鼻子有点堵而已,没事。” 余志锋嗯了一声,道:“继续。你刚才说,凌小豪的那件衬衫,是凌晨才换下的,有什么依据?” “唔,那衣服上的咖啡渍,是我害他弄到的啊。当时我一时兴奋,扑到他身上,连累他洒了手上的咖啡。他只有把衣服脱掉,扔进洗衣袋里。至于后来怎么会出现在……” 余志锋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停了下来,看着陈展飞,道:“你确定要我一字一句照打?” “有什么不对?”陈展飞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 “算了,没事。”余志锋叹口气,把刚才打好的“一时兴奋”四个字删掉,道,“继续。我重复一次,凌小豪调用保安视频时你并不在场,大约10点过后,你才到他房里陪他一起查看视频,一直到早上5点多离开,我说的有没有遗漏,你还有其他需要补充的吗?” 陈展飞答道:“没有了。” 余志锋按下保存,合上笔记本,关掉屋顶的摄像头,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口供暂时录完了。陈生,如果再有需要协助调查的地方,我们会再联络你的。你可以走了。” 陈展飞依旧坐在桌子对面,没有起身,也没有离开。 “有什么问题吗?” 陈展飞苦着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我……去哪?” 他身上没钱,也没有余志锋家里的钥匙,熬了通宵,肚子已经不争气地打起鼓来。余志锋向来也吃软不吃硬,听他鼻音真的十分浓重,肚子咕咕直叫,遂伸手往口袋里摸,抓到钥匙,却没有拿出来。他端起笔记本,匆匆道:“等我一下。” “干嘛?” “送你回家啊!”余志锋边说边脱下外套,扔在桌上,道,“穿上!案子还没破,我不想也被传染感冒。” 至尊金殿出了命案,除了西翼一带的房间被封闭,禁止出入之外,其余酒店设施照常运作。毕竟偌大的赌场,负担着上千人的饭碗,并不是说停业就能停业的。酒店博彩区生意照旧火爆,商铺与餐厅也没见冷清的迹象。 媒体的报道已经被姚凯仪想办法压到最少,金胜勋的死讯只在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但很快,姚家就派人花了钱搞定了几个门户网站。社交媒体上的声音更容易控制,只消再挖几个别的爆点转移视线,很快风头就会过去。 “媒体这里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酒店已经组织了专门的公关团队,处理这件事。”助理合上文件夹,抬头看方俊铭的反应。 “姚小姐那边没有来电话?”方俊铭道。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姚家的态度。傍晚他刚从警局出来,就马不停蹄地回到办公室。牌王赛的当晚发生凶案,被害人是他特地请来的嘉宾,疑凶又是他的朋友。不论是韩国人那边,还是姚凯仪那边,方俊铭都不好交代。 说到底这都是件倒霉的衰事。赌场最讲求风水,说是气运要旺盛,气势要畅通。现在凶案一出,从运程上看也是不吉利的,姚凯仪那里脸色能好看才奇怪。 “还没有。”助理摇头,道,“不过……倒是有位林小姐要找您。” “林小姐?”方俊铭皱眉,脑中思绪太杂,一时竟想不起哪一位姓林的小姐会在这节骨眼上找他。 助理观察他脸色,知道他没想出是谁,便补充道:“是林美薇小姐。” “哦……她有什么事?不是要紧的,让她过两天再来。” 助理脸色尴尬,道:“她不肯说是什么事。但是两个小时前,林小姐就已经在隔壁会客室等您了。我们劝过,是她坚持要等。” 林美薇是方俊铭拿主意请来澳门的,这次除了参加拍卖行的开幕礼,方俊铭原还有意想请她拍一辑公司的宣传硬照。只是现在凶案一出,他也没心情再搞什么宣传。方俊铭想到人亲自来也好,直接跟她谈清楚算是有个交代。于是他放下手上的文件,道:“那请她进来吧。” 林美薇捏着手提包进了方俊铭办公室。她摘下墨镜,眼睛里看得出血丝,大概是精神紧张的缘故,气色也显得很差。 “Mandy,酒店出了事情,原本与你预订的其他工作,可能要延后,希望你理解。”方俊铭开门见山道。 林美薇脸上并不如何惊讶,看着方俊铭,只是点一点头,然后道:“我明白。我来……也不是为了这个。” “哦?”方俊铭双手交叠,他与林美薇交往不多,但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女人,晓得分寸,懂得进退。像这样的女人,绝不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谈不合时宜的话题。她既然知道方俊铭眼下最头痛的是金胜勋的命案,就绝不会无端跑来跟他提其他无关紧要的琐事。 “我要说的事,方生一定很关心。只是我希望方生帮我一个忙。” 方俊铭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身体向前微倾,道:“林小姐请说。” “昨天晚上8点到11点,酒店西翼贵宾区的保安视频,是不是还没有交给警方?” 西翼正是金胜勋所住的区域,方俊铭听她主动说起,知道与命案一定有关,身体后仰,靠向椅背,重新开始打量林美薇,一面道:“这不是案发时间,他们没有要求拿去。” “那……如果警方来问你要,方生可不可以想办法销毁,或者……做一些处理呢?”林美薇斟酌着字句,讲得极其小心。 方俊铭似乎听出了她言下之意,道:“林小姐那段时间到过西翼客房?” 林美薇没想到他一语中的,脸色僵了一僵,不过很快缓过来,直视着方俊铭,道:“方生如果愿意帮这个忙,关于金选手的死,我想我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林小姐既然能来找我,想必是有自信我会答应的。有什么话,请直说。” 林美薇挺直了背脊,拢了拢头发,向方俊铭微笑一下,道:“我知道方生是个爽快的人。不瞒你说,昨晚,我到过金胜勋的房间。” 方俊铭朝她微笑,示意她继续。林美薇一开口提要求时他便想到了,近来常有报道说某些模特明星私下里高价被人包夜。他猜到林美薇可能是其中之一,但没料到会这么巧,她的恩客竟会是金胜勋。 林美薇知道方俊铭已经意会,也并不尴尬,照直说下去:“……你知,大家语言不通,用英文交流也不大顺畅。他说要我电话,怕记不住名字,要求拍照代替。我不肯,他说他习惯如此,来电时只要一看屏幕,就知道是谁。不然韩文以外的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后来刚巧他走开的时候有电话打来,我看见屏幕,果然弹出一张照片。当时我就想,这人应该跟我一样,也不是韩国人。金胜勋回来看到来电,抢过电话就接,挂了机就连忙催我离开。我心里奇怪,比赛都结束了,有什么值得鬼鬼祟祟的……” 方俊铭打断她道:“你认出照片上的人是谁?” 林美薇笑笑,道:“我本来也认不清人脸,只不过这个人,我后来回去时在电梯里又碰巧遇到。想不记得都不行。今天早上,我翻日报,刚巧又看见了他的样子,这才知道他是什么人。” 方俊铭已不再打断她,等林美薇自己继续。 林美薇的笑容有一种独特的自信,与美貌毫无关系,显出一种狡黠的智慧,像一只机灵而又坏心眼的猫,一眼就知道怎样才对自己最好。 她说道:“他的名字我很早就听过,只是一直没有将模样与姓名联系起来。不然,何子文这样出名的人物,我怎么会一开始竟认不出来呢?” 第十六章 方俊铭不知道何子文是如何与东亨攀上关系,他也不能想象何子文是如何举起刀,将金胜勋的双手斩下,再一下一下,把刀刃捅到对方的腹部,直至没柄。 他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何子文一个人做的,还是有帮手,或者,是指挥着别人完成?在这件事上,方俊铭第一次失去了判断。从在电梯里看到何子文的那一刻起,他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变了。变得陌生,难以预料。 他第一次见到何子文摘下墨镜的样子。那眼角的疤痕,好像岁月留下的一道伤,深深地印在脸上。那疤里有方俊铭不知道的三年,也突兀地提醒着他,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三年时间更长。 如果何子文离开的这三年都是在为报仇而做准备,那么他成功了。这一次,他真的杀的方俊铭措手不及。 凌小豪在拘留所时说过,一开始的那批老千就是有人特意部署,为的是趁机在摄像头上植入黑客程式。而后来金胜勋获胜,靠的就是这批人事先设好的局。 如果何子文与金胜勋有联系,那么这一切都有了解释。他们应该是早就串谋好了来做这一场戏,只是金胜勋并没有料到自己会被人卸磨杀驴。这一招,正好将最大的嫌疑又推回了凌小豪的头上。假使这时金胜勋作弊的事实被揭穿,只是更从旁证明了凌小豪的作案动机。 这件案子,怎么看都极其令人头痛。方俊铭没有想到,几年销声匿迹,何子文一回来,竟然会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方生,你笑什么?”林美薇诧异道。 方俊铭一手撑在额角,把精神又集中到眼前的谈话,道:“没什么。只是有人送了我一份大礼,我在思考该如何回礼。” 林美薇不明就里,看看方俊铭也似乎没有要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她很识相地没有追问,只提醒道:“那视频……” “多谢林小姐的线索,视频我会叫人处理的。”方俊铭道。 “那就……麻烦方生了。”林美薇笑笑,欠身告辞。 另一处,灯光昏暗的房间里,脱衣舞娘抛了个媚笑,除去最后一条衬裙,露出穿了吊带袜的大腿,和缀满蕾丝边的底裤。水蛇一样的腰肢在乐声中缓缓摆动。两个女郎都是出来卖的妓女,她们背对背,臀部相抵,一边厮磨,一边断续发出呻吟。 女郎一边扭动着,一边移向沙发,邀请一般,伸手抚上了何子文的大腿,向腿根探去。其中一个大胆的,伸手挑去了他的墨镜,伸出舌头,在他眼角的疤痕舔舐。 何子文眉头一蹙,挥手将那女郎推开,道:“滚。” 女郎有些莫名,音乐仍在耳边流淌,她们的动作却停了下来,愣愣看着何子文,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其中一个终于怯怯开口。 “这里是你们的报酬。只要你们不去多嘴,不用担心雷公子那边不好交代。”何子文拾起自己的墨镜,重新戴上,从皮夹里抽出数张大钞,扔向茶几。 女郎们彼此对视一眼,听话地收好钱,三两下套好衣服,拎着高跟鞋乖乖出门去。她们也不过是出来混口饭吃,有钱拿就好,有没有伺候到客人,又有什么所谓。 何子文听到关门声,才舒了口气。雷振轩不知怎么想的,大概觉得他办事辛苦,特意替他叫了两个脱衣舞娘来“放松”。何子文只是一味忍住,才没有告诉他,自己对女人根本没有兴趣。 不是不想扫雷振轩的兴,是根本不想说。何子文知道雷振轩为人开放,在这方面甚至算得上放浪,男女通吃,生冷不忌,绝不至于因为这些事情而对自己另眼相看。只是三年来,何子文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他的脑中,除了报仇,还是报仇。金钱、感情、权力,只有在能成为报仇的助力时,对他才有意义。 他自己不点破,Aidan也没有戳穿。雷振轩只道Aidan一厢情愿是因为何子文不吃这套,对他们两个的过去倒从未追问。何子文有时觉得或许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没有人挑明,便索性一直这样浑浑噩噩地瞒下去。 一杯红酒入口,滋味甘醇馥郁。从前何子文并不喝红酒,方俊铭喝红酒的时候,他就在旁陪两杯啤酒。何子文的酒量一般,喝醉后酒品更差,什么蛮横无理的要求都当做是理所当然。是到了后来,去了台湾,没人再管他喝醉以后是不是会大出洋相,是不是会像一摊烂泥醉得人事不省,他才渐渐知道要掌握分寸。 他要时时小心别人背后的暗算,因这世上不再会有人提醒他小心子弹。 一个人闷酒喝多了,久而久之酒量总会变大。何子文倒完一瓶酒,只觉得头有一些昏沉,神智仍旧清醒。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静静蠕动着,像一条彩色灯光组成的河。站在高处向下望,仿佛也能听到汽车喇叭的鸣响。 那声音,刺耳而突兀,就像电梯超时的时候发出尖锐的叫声。 何子文仿佛能闻到从身后传来的古龙水香,熟悉的味道。夹杂一点烟草的气息,从自己颈后传来。 人群散去后,独留嘶哑的电梯机械声,却仍掩不住那低沉的,缓慢的呼吸。好像一把刀锯,一下一下,拉扯他的神经。 何子文在酒后的微醺里闭上眼睛。然后,他做了个梦。 梦里仍是那部电梯。在他踏出电梯的前一刻,方俊铭环住他的肩。肩膀上传来重量,方俊铭柔软的头发蹭在何子文颈项,湿热的嘴唇从颈侧贴上来,从动脉一直亲吻到耳背。 何子文窒息一般艰难地吸进最后一口氧气,然后,电梯门在眼前安静的关上。 不知何时起,他与方俊铭已经面对面紧紧相贴。两人的身体紧密到没有一丝缝隙,方俊铭用力到像是要把他嵌进墙壁,嘴上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他俯下来,用嘴唇打开何子文的唇,然后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轻柔地,用舌尖挑开他的牙关,慢慢地,卷起何子文的舌紧紧纠缠。 何子文起先仍是被动的,后来隐约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就没有再拒绝,大胆地回应起来。他知道,梦终究只是梦,现实的恩恩怨怨在梦里毫无意义。做梦的目的,就是去实现那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方俊铭的吻温暖而热情,何子文与他沉浸在激情的深吻里,也没有去理会电梯是不是会动,门是不是会打开。他用力地箍住方俊铭的脖子,像要把他揉到自己的身体里。 方俊铭一把扶住何子文的腰,将他抬起来,放到电梯边的扶手上。他的嘴唇离开了何子文的唇,移到他眼角,反复亲着那一道疤痕。温暖的手指拨开额发,柔软的嘴唇对着眉下颜色突兀的那一条疤一口一口印上自己的吻。动作很轻,何子文却似过电一般,浑身颤抖。 他紧紧回抱住方俊铭,嘴唇张开,拼命呼吸着空气。 方俊铭吻得他眼角发红,又过来堵住他的唇。何子文再也按捺不住,伸出手到对方腰上摸索皮带扣,胡乱解开。他们不顾一切地脱掉对方的衣服,动作焦急而又粗暴。何子文光裸的长腿盘在方俊铭的腰上,膝弯一点点收紧,感受自己下身紧贴的地方温度节节升高。 粗糙的润滑过后是狠狠的进入。电梯仿佛彻底停止了,屏幕上的“5”字反复跳跃。封闭的金属箱子摇摇晃晃,像是被细长的缆绳挂着,又如一块老旧的怀表,在上帝的掌中来回摆荡。 他们疯狂地,尽情地做爱,像要把三年来未尽的欲望在这一次宣泄殆尽。方俊铭冲刺的力道愈来愈狠,像要把何子文穿透一样,用力地,也是拼命地往深处顶他。何子文咬紧牙关,分明已到了极限,射过几次,却仍旧不肯放弃。他一次次抬起方俊铭的脸,吻他,用舌舔他的口腔,让他继续,不要停下。 两个人紧紧纠缠着,已经不能说是缠绵,简直是在缠斗。他们谁也不肯放过谁,拼死也要捆绑在一起,直到沉入无底的深渊。 “叮!”电梯的警告音响起,何子文乍然惊醒。 是手机的讯息声。眼前漆黑一片,仍旧还是午夜,他一个人,独自在酒店的房间。 方俊铭根本杳无踪迹,眼前连个朦胧幻影也没有,叫人无从想象,更无从怀念。 梦醒了。何子文将手挡在眼前,闭上双眼,缓缓呼吸着,在静默中等待身体的温度一点点下降。 第十七章 “给你们的,就收下。脱衣舞不跳就不跳罢,我那份,依旧不会少你们的。”雷振轩在床上拎着电话听筒,语调慵懒。 床上的另一个人听见他说话,哼了一声,睁开眼,撒娇似的道:“脱衣舞娘?你还请了人来表演啊,怎么这么好兴致……” “给朋友玩的。”雷振轩揽住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亲,把听筒挂回去前,又想起什么似的,对电话那头道,“摄像头收回来了?……嗯,对,就留在那里好了。” “嗯……什么摄像头啊?你喜欢玩偷拍?”怀里的人又好奇。 雷振轩一把抱紧了他,那是个皮肤白皙样子清秀的男孩,一双眼睛透澈而清亮。笑起来的时候,带一点傲意,很有些娇生惯养出来的神气。他笑道:“是啊,我就喜欢这套,你玩不玩?” 男孩飞了他一眼,道:“好啊,你要玩,我有什么陪不起的?”说罢他从被子下伸手到雷振轩的下面,一把抓住,上下套弄,大腿贴到他腿根,缓缓磨蹭。 雷振轩轻轻一笑,伸手到床边开了大灯,一把将被子掀开,让两人的肢体曝露在空气中。 “人家会冷啊……”男孩抱怨道,手上却不停,使坏似的用力捏了一把。 雷振轩眉头轻轻一跳,翻身将那男孩压在身下,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可是热得很。” 男孩嘻嘻笑了,眨着漂亮的眼睛看着他,道:“哪里热?” “这里……”雷振轩俯身狠狠吻住他,恶意地拿自己挺立的下身顶着他,得意地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在自己眼前闭上,修长的睫毛覆下来,如处子一般乖巧安静。 男孩听话地仰起头回应。这孩子最妙的,是不像其他人那样毫无节制地撒娇,在唇舌的回应之中仍是带一点青涩一点矜持,可身体却又饥渴而热情。 他张开了腿,主动绕到雷振轩的腰上,感觉到那紧实的肌肉蕴含的力量。 这样英俊高质素的嫖客的确不常有,跟这样的人做爱对男孩来说,也着实是份享受。 “等等。”雷振轩忽然放开男孩的唇,在男孩迷蒙而眷恋的眼神中撑起身来,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摄像头,设置成录像模式,搁在床头灯旁,镜头刚好对着床上。 男孩看他这样做,竟有些脸红了,轻笑一声:“变态。” “不是说只要我敢做,你就敢陪么?” 男孩白他一眼,道:“那就来啊……” 雷振轩笑着迎接他贴上来的唇,俯下身去的时候又瞥了一眼手机的镜头。他知道,从那个角度看去,男孩的脸跟那个人,特别相似。 男孩很会呻吟,那欲擒故纵的声音仿佛一道钩子,将人的心勾得上上下下,心痒难耐。雷振轩在那呻吟里发了狠一般,来回用力地抽插。一次次半退出来,又猛地抵进去,也丝毫不管是不是找对了位置。 有时他撞对了方位,就听到男孩满足的一声叫。可他并不爱那样的叫,他知道的那个人不会那样叫。于是雷振轩发了狠劲像虐待似的加速,直到后来,男孩的声音变作了呜咽。一声声,断续的,支离破碎的,小声哀求他停下。 雷振轩却觉得那样的声音好听。男孩求他要他时,他只觉得寡淡,索然无味。到他拒绝他甚至反抗他时,雷振轩反倒温柔了,终于放缓下来,在男孩汗湿的脸颊上亲了亲。吮去他眼角的泪水,又极怜惜地,仔细亲吻男孩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男孩的眼睛美极了,美到让人不忍直视,让人想亲手毁灭。 他探到床边,摸到上床前喝红酒的玻璃杯,在床头柜上磕碎,然后捡起其中一块碎片。 等到男孩反应过来时,滚烫的血液已经从自己的眼角留下来。 不多不少,三四公分长的一道口子,从眼角外一公分向斜上方延伸。殷红的血饱含在伤口里,盈满则外溢,淌下细长的一条血丝。 男孩的泪水几乎是因为震惊而忘了留出来,他呆呆看着雷振轩。眼前这个英俊的轮廓如雕塑一般的男人,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惧。 雷振轩的眼里全是沉醉而满足的笑容。他轻抚着男孩的头发,亲吻着他形状美好的眉毛,然后移动到那道新造的疤痕上,吸吮伤口的血液。 男孩完全地惊呆了,发愣似的看着雷振轩满唇鲜红,仿佛一只惨白的不死的吸血鬼,慢慢玩弄着自己的生命。 男孩做这行已不算新手,可从未见过这样真心叫他害怕的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让他相信,如果雷振轩喜欢,就真的会吃了自己。不是开玩笑的那种,是真的扒皮抽筋,生吞活剥的吃。 雷振轩带着血腥的嘴重又靠了过来,男孩感觉到口中被渡来属于自己的血液。他惊恐极了,慌乱地伸手推搡身上的人。雷振轩却因为这动作而兴奋,抓住男孩的手,从床边自己褪下的衣物中抽了条领带,将他双手绑在床头。 沉闷的肉体撞击声与痛楚的呜咽渐渐响起。 夜色依旧深沉。何子文在沙发上躺了一会,等自己完全忘记了那个梦境,才去翻看手机。 【玩大了,快来救火。】 雷振轩的消息,后面还加了个无奈的表情符号。 何子文无奈,起身,发现自己下身还是湿的,只好到厕所,匆忙冲了个凉,才走出房门去。 雷振轩已经穿好了浴袍,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等他。何子文有他房间的钥匙,一进门,就见到雷振轩一脸憔悴,神情还有些无辜的样子。 “人呢?”何子文叹气道。 雷振轩伸手指指卧室。 何子文推门,还站在门口,已经倒抽一口冷气。男孩倒在床上,像是昏了过去。床上有血迹,被子床单乱成一团,房间里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味道,一片浑浊,直叫人恶心。 何子文最担心的是人是否还活着,走过去轻轻探了探男孩的鼻息,才舒出口气。 他简单看了看男孩身上的伤势,眉头渐渐拧紧。雷振轩做事经常出格,时不时都需要他和Aidan善后,不过像今天这样,的确非常少见。 何子文明白自己没有立场说什么,打开电话拨通了私家医生的电话,通知人来处理。然后他亲自走回到床边,皱眉看了看,弯腰把那男孩抱起来,带到浴室清洗。 雷振轩坐在客厅里,从头到尾看着何子文的背影。他的脸上仍是一副无奈的表情,仿佛还有一点不知所措的紧张。直到看见何子文抱着人进了浴室,嘴角才牵起微微的一丝笑容,像是吃到了糖果一样,表情满足而甜蜜。 第十八章 何子文给男孩简单冲洗一下,发现他额头发烫,有发烧的迹象。他等不及医生上门,怕再耽误下去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打电话要了那间黑诊所的地址,就架了男孩下楼,亲自驱车过去。 晚风吹在脸上的确清凉。何子文把人搬上车,发动,引擎声在夜里听来格外响亮。低沉的声音如同鼓点,敲击在心上。何子文心里烦杂,放下一半窗来吹风。车子后方传来吵闹的轰鸣声,他从后视镜里瞥见一点亮光。不一会儿,亮着大灯播放着舞曲的摩托车就加速赶到车侧,并驾在车窗边上。 “喂,靓仔!比比谁快啊!”带着五彩喷绘机车帽的骑士特意把车驶近,在喧闹的音乐中大声朝何子文喊。 何子文没有理他,变了个车道,与他们拉开距离。 “喂,聋啦!还是没胆啊!车倒是不错,可惜人太废柴!”那骑士后面还带了条女,女人用尖锐的嗓音帮腔。 何子文从来不是任人鱼肉的脾气,他此刻面无表情,脚下一带刹车,猛地慢下来。然后盯住那机车的后轮,加油门顶上去。机车的后轮离地空转,再落地时,几乎翻车,骑士唯有一面刹车一面控制方向。 这时何子文早已趁机变道,扬长而去。 诊所开在路环,夜里已经关门,何子文打了电话,医生才披着外衣过来开门。确定男孩没事,何子文也不便在这里久留,给医生塞了两卷大钞,便下楼拿车,准备回去。 才出大门,就见到整条街都被机车的大灯照得通明。数十架改装过的重型机车在他的车边来回绕圈,那些骑士一见何子文出来,就向他闪灯、按喇叭。何子文被灯光晃花了眼,伸手挡在眼前,眯眼见到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刚才被自己戏弄过的车手。 “靓仔,刚才请不动你。现在找了这么多兄弟来找你玩,总不会不给面子了吧。”先前那骑士说道。 何子文本来就憋着一口闷气无处发泄,现在要送的人他已经送到,没什么可再避讳的,扫了一眼在场的车,道:“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一个个来?开玩笑,赛到天光啊!又不是什么处女,怕什么大家一起上,哈哈哈!”他口气龌龊,说罢,一众混混也跟着哄笑起来。 何子文甩门上车,发动引擎。他这架车是租车行租来的,没有经过任何改装,但胜在厂牌够响,性能过硬。路环多山,夜里走山路,许多路段标识模糊,只有足够灵敏的车才能应付山上的急弯。 何子文加大油门,一个甩湾漂移出了巷口。那些骑士们反应过来,纷纷骂着脏话跨上车直追。 一汽车数十机车从街道上呼啸而过,窜上山道。从远处,只能见到几十个光点沿着山脉的曲线移动。一串光点在漆黑的夜里风驰电掣,光的影子拖曳出长长的一道尾巴,在蜿蜒的山路上飞速前进。 为首的机车忽然靠近了何子文的车,骑士后座带的人抽出一支长棍,往汽车侧窗上砸下。紧随其后的机车纷纷效仿,何子文吃了一惊,踩油门加速,可是他已被几十辆机车包围在圈中,突围无门。 有车绕到何子文车前,棍子高举在空中,即将朝挡风玻璃落下。如果何子文这时候中招,要不就停车,要不就失去视野撞山或者坠崖。两种选择,怎么都是死路。 何子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着人家的道,出来的匆忙,身上连枪也没带。手头有电话,却哪里有功夫去打。 他冒着搏命的心情突然一带刹车,但这次故技重施并没有骗到太多人。只有少数机车在避开的时候互相擦撞,其余的很快调整了速度,又向他聚拢过来。铁棍避无可避地砸到了挡风玻璃上,何子文眼前的玻璃瞬间绽出无数裂缝。原本就不甚清晰的夜路这下一点都看不清了。 何子文一边踩下刹车,一边伸手打开储物格寻找趁手的工具。车已经不能再开,他能否或者从这里出去,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愿。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拼命,这种死法突如其来,仓皇,而又毫无意义。 何子文还来不及多想,四周震天的机车发动机声就从几近破碎的车窗中轰鸣而来。他摸到一把扳手,抬头,只见从后窗射来刺眼的光芒。 那辆跑车有黑夜一样的颜色,强烈的光芒又如同太阳一般耀得人眼花。何子文看到机车纷纷被它吸引过去,那车却岿然不动,亮着大灯,如同带着戏谑的眼光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骑手们被激怒了,丢下何子文,扬起手里的铁棍转而去攻击那车。蓦地,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然后听到人惊呼:“枪!” “那条友有枪!别玩了,走!” “别玩了,走啊!不要命啦!” 那些骑士不过是些半吊子的古惑仔,只会仗着人多欺软怕硬,听到枪声都吓破了胆。只要一个人领头,一群人都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黑色跑车的司机打开车门,何子文看见一条黑色的身影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形在强光前面辨别不出样貌。可这个轮廓,他想他烧成灰都不会忘记。 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很久之前的一个雨夜,自己被人逼到后巷九死一生,一样也有这样响亮的一枪,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方俊铭在灯光中走近,到得何子文的车前,停下,双臂撑住车窗,俯下身望着后者的眼,他开口,声音像是从亿万光年之外的星球传来,刹那间穿透了时空的距离:“没事吧?” 何子文盯着他手里的枪,没有回答。 方俊铭看看自己手上的枪,笑了一笑,插回去,用西装的衣摆盖住,用一种极平淡的口吻道:“送你回去?” 他的身上仍是一股若有似无的古龙水味,味道比白天淡了许多,但何子文仍是闻得出来。 “你跟踪我?”何子文望着车前深沉的夜色,说道。 “如果说是半夜出来散心,你信不信?”方俊铭道,他自然不会说自己关照了泊车仔,让他们注意何子文的车,一有动静就立刻通知自己。 如非必要,他甚至不会这样轻易露面。因为一旦曝露,何子文就必不容许有第二次,他也可能再不能像这样,在夜里尾随着他的足迹,陪他一起乘风而行。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所谓呢。反正我的车已经开不了,走下山恐怕也不太可行。我根本没的选,是不是,方生?” 方俊铭在那声“方生”中蹙了眉,大灯的光线照出副驾驶位置上遗留的血迹。他想起刚才看见何子文送人到诊所,忍不住问:“那是……” 何子文顺他眼光看去,旋即牵起了嘴角,道:“方生既然一路跟来,想必该看的都看到了。我在你面前也不必扮清纯,谁玩起来没有过火的时候呢?这些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方俊铭凝视着他。即便在有限的光线下,何子文也看到他脸色变了,于是笑一笑,打开自己的车门,贴着方俊铭身体站出来,道:“人的口味,总是会变的。” 方俊铭撤退一般离开他,径自走去驾驶位。何子文慢他两步,等心跳慢慢适应脚步,才走去坐上副驾驶席。 坐定后,何子文还想再开口,无意间瞥到方俊铭的侧脸,平静下来的心脏忽然又再度加速,到了嘴边的话也都再讲不出来。 同样的一张脸,何子文在梦里会主动亲吻那轮廓分明的曲线,用自己的吻描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可当梦境褪去,他却只能想要不要去夺方俊铭那把别在腰上的手枪,了结一切。 若现实都如梦境一样简单,或者人间便再没有任何纠结与两难。何子文放下车窗,一脸木然望着窗外。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择,而在选择的刹那来到之前,就只能等待。 何子文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人生还未到落幕,演出还要继续。他们的这场戏,还没到退场的那一幕。 方俊铭看着反光镜里何子文的样子,想的却并不是这些。此刻的他,心里出奇平静。 只是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时不时涌入脑海。 他在想,这辆车如果就这么冲下山崖,可能是他们唯一死在一起的机会。 一次又一次,如同魔音入侵,挥之不去。 他深呼吸,收回目光,发动汽车。车子在山路上平稳地开动起来。 第十九章 何子文回到至尊金殿,雷振轩正等在大堂门外。 深更半夜,秋风夜凉,他一个人等在户外,倒像个痴心的情人。方俊铭停了车,在何子文反应过来之前替他解了安全带。何子文犹在他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里愣了愣,回过神来,方俊铭已跑来替他开了门。 何子文僵了一下,跨步下车。 雷震轩的眼色阴沉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态。他同方俊铭的视线交汇,彼此的视线里有些不可言说的电光火石。像是野外丛林里的猛兽,各自相中同一片水草,圈定了地盘,便不再容他人染指。 雷振轩堆起满面的笑容走上前去,向方俊铭伸手,道:“方生真是好周到,酒店规模这么大,竟然接送客人都由你亲自出马。” 方俊铭礼貌回握,道:“两位都是贵宾,雷公子要是有兴致,我不介意再游一次车河。” “不了,阿文都已经这样劳烦你。再算上我,怎么好意思?”雷振轩一手搭在何子文肩上,显出一副亲昵的样子,道,“这么晚了,我们也不好再打搅。听说这两天酒店发生了大案,想必方生也是头痛得很。” 方俊铭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小人来捣乱,不是什么大事。” “哦,是么?那我祝方生早日解决这些小人。”雷震轩也笑。 “承你贵言。”方俊铭答道,然后看着雷震轩揽着何子文在视线里远去。 进了房间,何子文侧了侧肩,把雷震轩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下来。 “玩够了没?” 雷振轩看着他,道:“这样就生气了?” 何子文道:“你这么急到楼下,总不会专程只为等我。” 雷振轩见他心急,便不再提那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敛色直入正题,道:“你让人查的那个女人,已经查到了。”他从桌上拿起一只大信封,从里面倒出十来张照片。都是一个女人的偷拍照,背景是至尊金殿,衣着发型都是同一套,应该就是当天所影。 “嗯……的确是她。”何子文一张张拿起照片,确定这就是案发当天电梯里与他相遇的女人。 “她叫林美薇,是个模特,这次被方俊铭请到澳门来做开幕嘉宾。不过她这次过海,赚的不单只这一笔,我们的人查到她由中间人牵线,在澳门高价陪人过夜。很不巧,其中一个买家,是金胜勋。”雷振轩道。 何子文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林美薇小姐的倩影停留在通往赌场行政区域的通道上。行政区域,顾名思义,就是只有赌场管理人员的办公区域。一个普通的客人,不会无缘无故跑到那里去。 何子文拿着照片缓缓放下,道:“她去见过方俊铭?” 雷振轩点头。 何子文从怀里摸烟,抽出一支,要找火。雷振轩从桌上拿了打火机,一甩打开。何子文看了看,把他手中的打火机合上,自己拿过来,在手上重新打开,一手遮住烟,一手举火点燃。 雷振轩只是在一旁微眯着眼看他。 何子文吐出一口烟雾,皱眉道:“要他们快点走,不能再等。” “嗯。但这些人,不能让Aidan碰。” “我知道,都是大圈的人,你怕他忍不住坏事。”何子文吸了最后一口烟,就匆忙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从沙发上起身,道,“我亲自过去,安排他们上船。” 夜色如潮水般褪去,天际由青变红,由红又转为橙,最终揭去了艳色的外衣,露出极浅的,玻璃一样的颜色。 陈展飞窝在床上,一面咳嗽,一面对住电脑喃喃自语。外面有钥匙插入门锁,转了几转。门打开,是余志锋回来。他见到灯光,就直接走进卧室。 陈展飞聚精会神,竟是没有发现他。余志锋坐到床边,伸手探探陈展飞的额头,见触手滚烫,愠怒道:“还不睡?要烧坏脑的!” “你说,要是突然烧成个天才,不是一下子就能把案子破了?”陈展飞看到余志锋翻出支温度计塞过来,瘪了瘪嘴,终于还是乖乖张开。 余志锋放好温度计,在他前额一拍,道:“没烧就已经坏了。……你看的这是什么?” “金胜勋是韩国人嘛,说不定同党也说韩文,研究一下,总没有坏处的。” “警局有语言专家啊,用得着你……”余志锋说归说,还是探头朝屏幕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发现令他好奇的地方,便问,“这是什么?韩文的音标,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是啊,韩文是表音字嘛。他们的符号都是圈圈直线,看都能看晕人。这是旅游书用的罗马拼音音标,简单好懂,连我看了都识得讲两嘴。”陈展飞叼着温度计,口齿含混不清,十个字里有七八个都是混的。 难为余志锋竟一字不落地听懂了,认真研究了一会屏幕上的文字,忽然拍了拍自己脑袋,大悟道:“我知道了!之前的消息记录里有英文讯息,藏头的几个字符应该就是这种音标组合……” 陈展飞把温度计从嘴里抽出来,得意地笑道:“我都说了,会有用处的吧,谁叫你小瞧我。阿嚏!” “现在不是我小瞧你,是你小瞧感冒啊!”余志锋替他把温度计塞回去,又翻箱倒柜地在厨房与客厅找药箱,好容易翻到几包还没过期的感冒茶,烧了热水,给陈展飞泡上。 他自己也顺便灌了杯咖啡,然后看了看表,就要出门。 临走前,余志锋把茶放在床边,道:“放凉了喝,喝完睡觉。我要去汇报进展,别等我。” 陈展飞已经合上了电脑,一找到线索,他就觉得眼皮打架,撑了一个通宵的好精神忽然不知跑去哪里。他把脑袋埋在被子中,听到余志锋开门的声音,就钻出来一点,朝着大门道:“小心啊。” 余志锋合上门前,也道:“嗯。” 何子文站在大开的铁门前,手里的电话仍旧传来忙音,他一拳捶在铁门上,恨不得把电话摔出去。 他到达那班大圈仔藏身的地方时,看到的只有一片狼藉。有人早过他一步找到了那里,将整个巢穴一锅端起,手法快得连何子文都没听到一点风声。 他连打几通电话,不是忙音就是关机,就连Aidan也迟迟不接电话。何子文在现场查看,屋子里除了血迹还有打斗的痕迹。闯进来的人似乎不多,最多也就两三个。 有什么东西在桌角发光,何子文蹲下去,发现是一条铂金链子,镶钻石的吊坠,秀气却不女气。何子文记得在Aidan脖子上见过。 他蓦地惊醒过来,没再打电话,驱车到了他们自己预备的藏身之处。这地方除了雷振轩、Aidan和他之外没有人知道。 走进仓库,何子文的脚步便似冻住一般。飒飒鞭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在一起,脑中那不详的预感竟真的应验。 Aidan站在屋子中央,两边袖子都卷了起来,手持一条皮鞭。新鲜的血珠不断从鞭子的顶端淌下来,滴滴答答坠到地上,砸出一朵朵血色的花。 何子文要找的三个大圈仔都被吊起双手,挂在Aidan面前的铁架上。一直跟着Aidan左右的阿忠也在。他正吃力地搬来一大桶盐水,哐一声放到铁架前,然后拎起桶上挂的大勺,舀起盐水,朝向其中的一个皮开肉绽的男人兜头泼去。 那人歇斯底里地一声叫,Aidan嘿嘿地笑起来,一双眼睛恶毒地盯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道:“说啊,当初你们哪几个碰过豹叔的尸体!都是怎么碰的,用哪只手,哪根手指!” “两只手,十根手指!”被他折磨的男人也十分硬气,啐了口血沫到地上,然后恶狠狠回瞪回去,“可惜我没有亲手干掉他,不过把他斩成十八块喂狗,也算痛快!哦不,我搞错了,他的肥油太多,连狗都不肯吃呢!” Aidan脸色微变,放下皮鞭,走到一边拿起一柄长刀。他提起刀,在自己的指尖一划,血痕立现。Aidan满意地舔舔手指,道:“干掉姓金的,用的就是这把吧。斩人双手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过瘾?你要不要也试一试?” 他说得柔声细语,脸色却说变就变,转手朝那人的小臂上就是一刀。刀深入肉,却堪堪被骨头隔住。 Aidan握住刀柄,来回拖动,刀锋搓在骨上,发出嘶哑而难听的声音。Aidan一面锯,一面斜眼看着男人吃痛的样子,原本就美貌精致的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好像血和肉令他高朝,别人的痛苦反而加速了他的兴奋。 男人痛到极处,却仰起头哈哈大笑,笑声如同哭声一样难听。他抽着气,咬着牙关道:“我说错了!那个豹、豹叔肥油太、太多,连狗都、都不愿吃!哈,哈哈,哈哈哈哈!” Aidan耳听着他的话,没有发狂,反而冷笑一声,拔出刀,高举起来,朝着同一个地方斩落。 何子文一步上前,抓住他手,喝道:“够了!你要杀了他么?” Aidan转过脸来,朝向何子文露出妖异的笑容,连语调都有一种变了调的狰狞,他道:“怪不得你们前面的事都瞒着我。呵呵,原来你们找的合作人,是赖从驹啊。是不是怕我坏事,嫌我麻烦,才不说的?” 他的问句似乎根本不需要回答。何子文也不打算回答。因为他说的,句句属实。 第二十章 赖从驹是豹叔的宿敌,当年方俊铭为救何子文把豹叔做掉送给姓赖的。那赖从驹犹不解恨,把豹叔的尸体肢解绞碎了喂狗。这在当年的澳门黑道都是流传甚广的一则轶闻。年轻人或许不知道光头赖最初发迹的威水史,但这则传说,足以叫他们知道赖从驹的厉害,从此后对这个名字闻风丧胆,充满忌惮。 雷振轩在台湾已经站稳脚跟。他野心大,出手狠,这么一个小岛,绝对满足不了他的欲望。雷振轩这次来到澳门,便是一门心思要搞单大的。他要联合东亚的几大社团,在亚洲打通一条黑金链,做到真正的亚洲第一大。 以往的黑道,不论是卖粉卖枪还是卖人,最头痛的不外乎收益如何转为合法。如何将一袋脏钱过水洗白,不仅是门学问,更是件艺术。 雷振轩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在韩国、日本、澳门、大马都分别找了有实力的合作伙伴,诱以重利,说服他们与他携手合作。 在澳门,姚家是白道上的“隐形特首”,而赖从驹就是当仁不让的黑道霸主。近年来新义和势猛,一路蚕食本地势力。但正如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赖从驹门生遍地,在本地做事,若想十拿九稳,就不能不找他。 过江龙不及地头蛇,这个道理雷振轩比谁都明白。杀人放火这种事,只有交给熟手才做得干手净脚。光头赖与他一样,都恨不得早日踢走方俊铭,所以在这件事上,两人同仇敌忾,一拍即合。 只不过Aidan这关却不好过。赖从驹与他的恩怨雷振轩隐约也有听说,知道就算Aidan父亲没死得那样惨,两家的牙齿印也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之所以仍然冒险带着Aidan一起来,是因为雷振轩看中Aidan的南亚人脉。他知道在澳门,尽管有社团罩住,背了命案也不能相安无事,总是要暂时出去避避风头。而着草要用到水路,就不能不由Aidan去安排。不过Aidan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搭起来的这条路,是为谁而备。 缘分一事当真玄妙。谁会想到赖从驹派来做掉金胜勋的刀手,在当年竟然有份剁碎豹叔的尸体喂狗。谁又能想到,Aidan会一到澳门,便私下找人去刮他们的下落,一路追索到他们藏身的巢穴,直至揭破他们与雷振轩的关系。 实际这些刀手的历史别说雷振轩,恐怕赖从驹自己都已忘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除了Aidan,又有哪个人会费心思记得。大家多的是将它当成奇闻趣事饭后杂谈,谁会去想里面的那拿刀的姓甚名谁,那牵狗的又绰号什么。 只有Aidan将这一切查得一清二楚。三年来,何子文虽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心里却理解Aidan的执念。他们太过相似,报仇的信念渐渐成了对灵魂的诅咒。仿佛头顶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告诉他们活下去,就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何子文用力抓住Aidan的手腕,另一手从他指缝中夺刀柄。但Aidan捏得太牢,何子文的手握在刀柄上半,挣扎中猛一用力,就滑到刀身上。 刀锋深深嵌进他的皮肉,血液很快从手腕上流下来,滴到地上。 只是何子文仍旧没有放开他,嘴上也不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无话可劝,易地而处,他的选择或许同Aidan根本一样。 可是Aidan显然不这样认为,他看着何子文,冷声道:“你放不放?” 何子文固执地握着刀,任由鲜血把手掌都染红,也不曾松动分毫。 “哼,你以为我会像你?拖拖拉拉,有仇不报?”Aidan见到何子文脸色变了变,知道自己戳中他痛处,便变本加厉道,“真是做孝子的,又怎么用得着等上三年?姓金的都那么容易做掉,方俊铭又会困难多少?说到底,是你自己不想报仇!你自己窝囊,就不要来阻住我动手!放开!你听到没有!” “你冷静点!忍过这一阵,有的是机会!”何子文咬牙道。 Aidan笑,整张脸是阴寒冷酷的,连笑容都看得出杀意。这个人,每逢提到“报仇”二字,便如同彻底换了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也没有丝毫的情面可讲。 Aidan道:“是,我看你倒是几冷静,尤其是看到方俊铭的时候!再忍?看到时你会不会忍不住主动爬上他张床!” 何子文喝道:“收声!”心底那一簇幽幽的火苗瞬时被点燃了,一时间简直有去腰间拔枪的冲动。 两人正在僵持中,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惨叫。原先被Aidan斩了两刀的男人小臂已被砍断,手臂猛地甩落下来,截面流出的血液在地上洒出一串血珠。 阿忠面无表情地握着另一把刀,转身找了条抹布,缓缓擦拭刀身。 Aidan与何子文的手都松弛下来,原本被争夺的刀也应声落地。 断了手的男人只有一臂被高高吊着,严重的失血令他面色苍白。他拼着仅剩的一口气,恶毒地看着Aidan,道:“就算,我死了……你们也……”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就突然瞪大了。是阿忠再次走过来,将刚刚擦拭干净的刀又送进了男人的腹部。男人的口中充满涌上来的血液,呜咽着发不出声音。阿忠面无表情地补了几刀,抱怨道:“话真多。” 男人在眨眼之间被阿忠干掉,何子文始料未及。这个人平时跟在Aidan身边,总是一副笨手笨脚,呆板懦弱的样子。谁也没有想到,对于这样简单的人来说,杀人竟也是简单的。 Aidan走过去,对着阿忠甩手就是一记耳光,道:“谁叫你自作主张的?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让他死得痛快不就是给他们便宜!” 阿忠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颊,委屈得两眼都湿润了,却一个字也不敢反驳。Aidan转回头,扫了另两个奄奄一息的人一眼,忽然笑起来,道:“不过看这几张脸对久了也真是恶心,早一点送他们去喂狗,其实也好……” 何子文见他又要拾刀,上前一步。Aidan看着他,冷笑道:“杀一个是杀,杀三个也是杀。难道要留着他们回去报信?这些人都是冷血的刽子手,有什么好留情?” 何子文咬了咬牙,由得Aidan推开自己,没有再坚持。 Aidan一刀一个,解决了剩下两人,抛了刀,人像脱了力一样垮坐在地上。 他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继而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仰天大笑,脸上斑驳的血迹交织出一种诡秘的绮丽。 何子文皱眉看着三具尸体。Aidan瘫坐着,阿忠又没有主意,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想过要处理后面的事情。 何子文叹了口气,开始在仓库内翻找工具。 这本是做汽车维修的地方,很容易就搜出几桶汽油,一些废旧纸箱。他把三具尸体解下来堆在一起,拿废纸箱淋了汽油,堆在周围。 Aidan仍旧坐在地上,直到被何子文推着站起来才意识到刺鼻气味。 何子文对阿忠喊道:“没时间埋人善后了。趁天没亮,带你们少爷快走!” 阿忠愣愣应了声,走过来接住Aidan,把他连拖带抱往门外拽。 Aidan丝毫没有一点紧张感,一面痴痴笑一面道:“走什么?怕什么?我自己做的事,没想过拖你下水。管他姓赖的问,还是差佬问,都不会供你出来,你大可以放心。” “你们坐船走。船在黑沙环,我载你们过去。”何子文道。 Aidan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他。 “原本是送这三个人着草的船,本来也是你那边牵的关系。大马那边都是你的人,他们一定会接应,不会有事。” Aidan这次改了表情,好像从今往后都看不见何子文了似的,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他。 何子文却没有空回应,他手里用废布包了那把凶刀,本要扔进火堆,想了想却没这么做,反而拿布擦掉了刀柄上的指纹,再朝仓库一角远远抛去。何子文回头,见阿忠已拖着Aidan退出门口,就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找到的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甩在汽油浇透的纸箱上。 火光瞬间窜起,极速延烧。破旧的仓库顷刻间沦为一片火海。 何子文看着满眼的火光,只觉得心底的前尘旧事也被火一起带走了。他与Aidan之间那难断难算的旧账,终于如眼前的云烟般,消逝殆尽。 冲天的火光里映衬着何子文的背影,并不见高大,却显出决绝。 Aidan看着他的背影,无端生出一种永别的悲情。 这三年,何子文对他从没有过任何回应。他知道他们只是共同作为雷振轩的棋子,利用对方,也被对方利用着。可到了临别的时刻,Aidan想到何子文,仍是觉得不舍。 他听见何子文的声音从那背影传来,就像一柄无情的利刃,彻底斩断了彼此所有的可能。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 牙齿印:过节。 第二十一章 余志锋站在荒郊的废墟前,看着烧成一堆焦炭的尸体,愁眉沉吟。 到达现场的警员拉起了警戒线,红蓝两色警灯在清晨的山里闪烁,嗅觉敏锐的媒体已经第一时间跟到了现场,被拦在现场外围。 “Sir,有发现。”穿着制服的警察用白布包着一样物件,拿到余志锋面前。 余志锋揭开白布一角,见是把刀,道:“这是……” “跟鉴证科拼出来的金胜勋凶杀案的凶器是一个型号。” 余志锋把白布又盖回去,道:“让鉴证科拿去与死者伤痕做比对。” 即便此刻没有鉴定结果,余志锋也有预感,这应该就是那把凶器。当差这些年,有时除了证据,还要相信直觉。所谓直觉,不仅仅是运气,也是种种前因后果综合产生的化学反应,是理性分析走通之前率先跃入眼帘的那个模糊的雏形。 余志锋通常觉得自己的直觉很灵。 金胜勋的这件事,方俊铭无疑是最大的受损者。纵观整个澳门的地下势力,能与新义和争锋的唯有大圈一个。方俊铭弱,则赖从驹强。这么简单的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就是三岁小孩都可以看得明。 更何况,在来之前余志锋就已经查到了当天在牌王赛上给金胜勋发暗号的号码来源。那几张电话卡的来路都与大圈有关。 事情会不会这么巧合?大圈的人除了帮金胜勋出千,还干过什么? 余志锋撑着下巴,打量那三具烧成一团的焦尸,招手叫来同事,道:“叫鉴证科验下他们的DNA,和数据库里大圈的资料逐一比对。” 至尊金殿,封闭的西翼住宿区陆续重开。 客房部的同事们私下偷偷谣传,说凶杀案破了,是大圈的人自导自演。他们一面串通金胜勋出千,一面在外头开外围赌盘。事成之后怕走漏风声,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顺便找了凌小豪做那倒霉的替死鬼。 有人说大圈还真是阴魂不散,听说姚小姐跟新义和来往频繁,这个场子都是新义和罩住的,怎么还有人敢过来捣乱。 另一个就笑他说这就是你不懂了,三年前姚家的场子都还是在大圈在看,要不是周明扬当年一场大龙凤,现在新义和能不能踩上澳门地盘都还难说,承包赌厅的好事有又哪里轮得到方俊铭?正因为至尊金殿是新义和罩住的地盘,所以大圈才特地要来砸场。原因很简单,看姚家赚得盆满钵,不顺气呗。 先前的职员还待再说,远远见到方俊铭过来,就不出声了。 “方生。”职员们纷纷低头鞠躬,眼看地板。 “准备得怎么样了?”方俊铭看一眼放在走廊边上的工具,也没点破他们摸鱼偷懒,只道,“做法事的师傅马上就到,看看东西还有哪些没齐的,快点补上。” “是。”职员们在心里都直冒冷汗,也不知道先前的对话有没有给他听到。方俊铭这一声令下,他们赶忙逃也似的走开。 赌场是特别讲究风水的,出了命案,也不能双眼一闭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方俊铭知道姚凯仪特别看重这些,正好逢着金胜勋的头七,他特地派人找了澳门最出名的高人,请他们来做一场法事,超度亡魂。 昨天警局刚刚传来消息,说前些日子在黑沙环附近的废弃仓库发生了大火,里面烧死了三个大圈的刀手,现场找到的一柄刀正好就是金胜勋案的凶器。 案件具体的来龙去脉警方还在追查,但凌小豪的清白算是得到了证明。方俊铭这里也算松了口气,金胜勋的死他终于可以撇清。不过事情发生在至尊金殿,终究还是因为他引狼入室,加上先前捉老千时处理不慎,才惹得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与东亨的权先生那边已经几天没有联络。礼貌起见,他打过电话慰问,但那边反应不冷不热,方俊铭也是不吃这一套的人,就一直没有再动作,直打算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与他重提合作的事项。 他的助理从走廊对面赶来,见到方俊铭,加紧了几步,赶上来道:“方生,姚小姐要见你。” 早不见晚不见,偏等事情刚刚尘埃落定时来见。方俊铭只在心里赞一句好涵养。 姚凯仪若是早要见他,那时是非黑白还没见分晓,她撑方俊铭也不是,卖他也不是,只弄得自己立场尴尬。若太晚见,必然要令得方俊铭心灰意冷,到时候再挽回也变得代价巨大。 所以这个时候,正是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方俊铭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他喜欢与聪明人共事,对于这些算计和心思,也是了然于心,没有排斥。 他走到姚凯仪的办公室,有秘书当先开门。姚凯仪的office在酒店顶层,不算外面的侯客室都有几百尺。办公桌的后面是成片落地玻璃窗,占尽澳门至高靓景。方俊铭不常来,每次来都适逢大事,因此这迷人景色在他眼里,并不如何令人高兴。 “Jonathan,坐。”姚凯仪笑笑道。 方俊铭坐下,道:“姚小姐消息灵通,想必不需我再多口了。凌小豪已经从差馆出来,这单案子同他无关。只是事情之前已经传扬出去,现在需要再吹吹风。这些新进展,我会让下面人加紧放料出去,那些媒体知道该怎么做的。” “这些事情有你处理,我一向都放心。”姚凯仪微笑,从桌上的功夫茶台上拎起茶壶,往两只茶杯里注入茶汤,拿起一只,放在方俊铭面前,道,“来,喝杯茶。振轩特别从台湾带来的高山乌龙,甘醇爽口,你试试。” 方俊铭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笑道:“的确是好茶。只是我喝惯了普洱,倒觉得这样的味道,入口有些淡了。” “各人有各人的偏好,这也是人之常情。”姚凯仪放下茶杯,淡道,“对了,上次你跟我讲在济州岛开赌场的事,我派了project team研究过了,这是他们做的报告。” 方俊铭见她拿出一份文件,推到自己面前,就端端正正接过来,放在膝盖上,道:“多做些准备是应该的,毕竟不是小数目。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我也可以想办法约权先生亲自来谈。” 只见姚凯仪点了点头,又续道:“到语言不通的地方做生意,是要比平常更谨慎一些。韩国人的社会,不是那么容易打得进去,外来势力去到那里,始终都会被排挤。所以,我想合资的事情还是再观察一阵。最近阿蒂的婚期近了,我也没心思考虑其他。等她完婚之后,我再抽空去那里亲自看看也不迟。” 方俊铭倒真的没想到姚凯仪会这么清楚明白地摊牌。以他的经验,但凡是姚凯仪说出口的事,就真的没有一点回旋余地。 他的手放在那份所谓的研究报告上,回道:“等姚小姐何时有心情了,可以随时找我谈。这份报告,到时再研究也不迟。” 方俊铭的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敲,把那份报告又放回姚凯仪的大办公桌上。这种可行性调查说白了就是受人之命堆砌出来的无用分析,实际内容乏善可陈,无非是预设了结论塞些数字进去而已。他知道根本没有必要当真,也没有必要让姚凯仪觉得他会当真。 “好啊,到时通知你。”姚凯仪只是微笑着,把报告收回去,转手扔进了旁边废纸篓。 第二十二章 山高风大,夜阑人静。在世人眼里,霓虹缤纷的才像是澳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非但不像是大都会,就是连个穷乡僻壤都不及。 一辆轿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何子文与雷振轩坐在汽车后座,由保镖在前面开车。到得山顶,两人下车,一站定,四周的汽车灯光就倏地打开,将他们聚焦在中央。 雷振轩环视了一圈,然后缓缓拍手,道:“真是好大的排场!赖老大,你们这批见惯大场面的老前辈,一出手,果然气势非同凡响。” 赖从驹从灯光后头走出来,油光水滑的脑门被灯照得蹭亮。他叼了支雪茄,笑容别有深意,道:“哪里,同雷公子你讲数,我怎么好失礼人?像雷公子这样有学识有地位的人,肯定是看不上我门这些大老粗的,不扮下样子装下高贵,怎么有底气跟雷公子说话呢,哦?” 他说话阴阳怪气,分明就是存心找茬。 周围亮着大灯的汽车里一一走出大圈兄弟,手上个个带了家伙,也均是示威一般,毫不避讳地亮在身前。 “赖老大,这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了吧?不是说好我们私底下谈,搞到这么多人,会不会太热闹了些?”雷振轩瞧瞧周围的阵势,也配合地扮作吃惊的样子。 “不多备一些人,怕你的好兄弟一个不满意,就动手把我们干掉,再一把火烧个精光啊!哎呀,我真的好怕!”赖从驹嗓音嘶哑,嘴上边说着“好怕”,表情也应景地扭曲成惊恐的样子,却反而显得格外突兀和狰狞。 “赖老大,我想我们有些误会。”雷振轩面不改色,仍是带着笑,同他好声好气。 “误会?”赖从驹冷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让手下人从车里抬了个担架出来,他指着担架上拿纱布包住一手一脚的人道,“我这个兄弟,就是在黑沙环海滩上被人打伤的。当时你的人正要坐船跑路,被他发现。呐,就是你边上的这个,怕我兄弟回来报信,就一枪把他打成残废!” 何子文看着雷振轩,轻轻摇了摇头。 赖从驹似根本不在意他的反应,兀自接下去道:“那船原本是预备给我刀手着草的。结果三个刀手死在你们的仓库,而你们的人又自己坐船跑路。第二天,差佬就拎住件什么凶器上门,说我有份杀韩国佬,拖我去喝了半天咖啡。你说,这件事我要怎么算?这口气,我要怎么吞!” “那请赖老大明示,要怎么做,你才能顺了这口气?”雷振轩面不改色,答得不卑不亢。 赖从驹呵呵笑了一声,道:“你们杀我的人,自然是拿命来补偿了!呐,他开枪伤人,我兄弟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证据确凿,是不是!” “是!”周围的大圈马仔齐声应道,声音震彻山冈。 何子文的眉头皱起来,受伤的那个大圈仔他压根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开枪伤他了。赖从驹这么做,分明就是冤枉他。 只见雷振轩笑笑,道:“杀人的那个,赖老大也讲,已经跑路。事情的真相,都要等找他回来才能三头六面讲清楚。而躺着的这位,我看也不是大伤,凭什么要我兄弟的一条命来赔呢?这未免也有失公平。” “呵呵,雷公子是想要公平是吧?”赖从驹冷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边兄弟的腰间抽出枪,对住单架就是两发。 那受伤的弟兄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像条死鱼般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鲜血从嘴角静静地溢出来。 “现在要你兄弟偿命,就公平了吧?”赖从驹道。 雷振轩道:“赖老大看来是不想讲道理了。 赖从驹一眯眼,露出杀意,道:“你别忘了,这里是澳门!在澳门,就由我话事!我要讲公平便讲公平,要不讲公平,就边个都不准讲公平!你的那一套,等回到台湾再算吧!” 雷振轩挑眉看看他,十分遗憾地道:“这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我打个电话,叫人来收尸总可以吧?” 赖从驹轻蔑地看着他,道:“不妨叫多几个啊,今晚除非我点头,不然谁都不能走出这座山!” 雷振轩笑了笑,按下快捷键,对着电话那头镇定道:“行动。” 没等赖从驹明白过来,就见除山顶之外,大半个山坡,都亮起了车灯。一束束灯光连成一片,照亮了头顶的半片天空。 这还不止,第一辆汽车的喇叭响起,其他汽车纷纷跟上。一时间上百辆车的喇叭齐声鸣响,声音震彻天际。 所有的大圈人马都愣住了,那些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偷偷上山的,之前没有开灯,谁都不曾留意。这时定神一数,足有百多架,绝不是山顶这区区十数架车能比拟的。 “的确是要多叫几个啊,赖老大!我怕这里尸体太多,他们来不及收呢。”雷振轩笑眯眯地看着赖从驹倏变的脸色。 “你,你……”赖从驹纵横黑道数十年,平生见过的危险场面有不少,像这样当众出丑,却是极其少见的。他一时气愤至极,血压蹿升,竟是说不出话来。 雷振轩把手机放回裤袋,踱步到他面前,道:“赖老大,兴联社找你合作,不是求你。你要搞清楚。叫你一声老大,是看在你年纪这么大的份上,也不是怕你。整个亚洲想和我partner的,非止你大圈一家,也不缺你大圈一家。” 赖从驹没想到他会留后手,更想不到他会如此嚣张跋扈,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只是点着雷振轩那张脸,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好野!” 雷振轩手抄口袋,无所谓地笑了笑,便转过身,朝人圈外走去。 围住他们的大圈仔一致看向赖从驹,想知道是否放行,由得他们出去。赖从驹一张脸已涨成猪肝色,看着雷振轩与何子文的背影,只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其大斩八块。他在原地喘了半天,终于还是知道衡量此时动手的利弊。雷振轩有备而来,自己若要动他,必将引发一场大战。 赖从驹知道自己这次轻敌了,不服气地长叹一声,然后向小弟挥了挥手。 马仔们会意,一致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给雷振轩一行出去。 ****** 好野:好样的(此处是反话) 第二十三章 这一夜的经历,是赖从驹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他下了封口令,严禁大圈的兄弟对外透露一个字。然而口在人身上,这种口说无凭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百分百保证。 事情很快传遍了澳门黑道,甚至也传入了警方耳里。 “听说那天晚上,整座山头都铺满了车,好似一大群萤火虫那样,密密麻麻。” “要我说呢,车灯可比萤火虫亮得多,百多辆车的前灯啊,齐齐打开。哗!整座山都是亮的,还不像棵超——级圣诞树!这种气势,哪里见得到!平时看那个光头赖那么恶,似个地下皇帝一样。这次还不乖乖认栽,呵!真想有机会见识下这种场面,只是心里想一想,就爽快……” 余志锋走到两个聊天的警员中间,把文件扔到桌上,道:“那么想看你不会自己去做古惑仔?” 他平时讲话就这样横冲直撞,两个伙计早就习惯,听了也并不生气,其中一个嘻嘻哈哈回道:“当差跟混社团不是一个样?” 旁边的一个也来了劲头,趴在椅背上,对余志峰道:“锋哥,听讲你以前做过卧底的,是不是很过瘾啊?有没有什么威水史讲给我们听啊?你知道,做卧底不是人人都有份的,我们想做都做不了呢。快点分享下,不要老是自己藏着啦!” 余志锋脸色铁青,没有回应。 先前的伙计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拉住那个问话的同僚,把他拖到一边附耳两句。隐约间,可以听到对话中掺杂着“大哥”“卧底”“新义和”等字眼。两人再回来,那问话的同僚就变了态度,一脸抱歉,连连低头道:“对不起啊锋哥,我不知……哦不,总之,哎,我以后一定不多问了。我、我们还有事,先走啦,回头再聊!” 两人逃命似的逃开这尴尬的办公室。余志锋坐在原地,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他其实想说“没关系”,但想想这么多年,大哥的死都还是疑点重重,如同迷雾一般叫人看不清。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一声“没关系”是不是合适。 他又想,或许其实还是有关系的。并不是他顽固,多疑,是追查强叔死因时,查到了一些事,让他真的搞不明。 强叔虽是因车祸意外身亡,但现场没有一点证据,没有拍到肇事车牌,也没人见到肇事司机的样貌。现场甚至没有其他目击者。这种种的巧合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部署,让余志锋不能不心存怀疑。 后来,他几经辛苦终于从强叔所坐的那架的士的司机身上,问到一点关于肇事司机的信息。只知道那是个男人,左腿有点跛,在出事后曾下车来看过他们。但当时的士翻转,司机只能看到那人的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 从现场的轮胎痕迹可以大致猜出卡车的吨位,余志锋后来调回警局后,向交通部申请调用了大量当天的道路视频,终于筛选出几辆相同吨位的货车,找到了它们的车牌。 这里面,只有一辆的车牌是假的。 假车牌的司机带了棒球帽,遮住了眉眼,但仍看得出上了年纪,一条显眼的刀疤,从脸颊直拖到下颚。 余志锋拿着这张勉强辨别得出轮廓的照片对比了警局的有犯罪记录名单,没有收获。通常,如果是买凶,那么被派来办事的人一定是劣迹斑斑,有无数案底。因为这些人本就半只脚在牢里,根本不把杀人放火放当成一回事。 但这个人不在名单上。余志锋查到强叔早年曾当过差,看肇事司机也上了年纪,就联想到他会不会是强叔当差时候结下的仇家。他去翻了警局的老档案,找到当年跟强叔一起当差的警察,发现其中有几个还在香港。余志锋拿着照片一个个去找。好容易见到一个,对着照片没有望一眼就说没有头绪。他见那老警察把照片抓过去打量了半天,微微点一点头。 退休的老警察带着老花镜,眯眼道:“你说这个人,左腿有点跛?” 余志锋眼前一亮,连忙道:“是!前辈,你是不是记得什么?这个人,以前同强叔有来往吗?” “唔……”老人家放下老花镜,说道,“这个人,是有点眼熟。” “他是不是以前犯过什么案子?跟强叔有没有过节?可是我查过差馆的犯罪档案,似乎没有这个人啊……” 他一大串说个不停,老人家却越听越露出诧异的表情,似乎觉得他说的令人匪夷所思,反问道:“犯案?怎么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呢?”这次轮到余志锋奇怪了。 “因为他当年是警察啊!”老人家咳嗽了几声,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哎……一转眼……咳咳,都几十年咯。想当年,我们都在同一个环头,阿强小我几届,跟阿富,咳咳,就是照片上的这个,是同期……” 余志锋安静下来,事实出乎意料,他唯有耐心听老警察慢慢讲当年的故事。 “……阿富同阿强亲得好像亲生兄弟,两个人由学堂到警队,都像孖公仔一样粘得实实的。咳,阿强呢……性格就硬一些,不识得变通,阿富就醒目机灵些,所以一早被拣去做了卧底……” “做卧底?”余志锋敏感地捉住这两个字,赶紧继续追问,“去哪里做卧底?” 老警察呵呵一笑,道:“也怪不得你们这些后生的不知道,那个年代啊,哪里来什么24K,还有什么洪兴、东星、义丰、进兴……全香港啊,只得一个新义和。只有一个响当当的龙头大哥,就是何耀天!” “这个……阿富是去新义和做卧底?”余志锋再次端详那张照片,总觉得冥冥之中,有条线索隐约串联了起来,但又若有似无,摸不到确实的头绪。 “卧底这样事嘛,当时哪会被手足们知道,表面上都是正常辞职……咳咳,一转眼,就在社团火并现场见到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嘛……都是过了很多年后了,才听说有老伙计在东南亚见过他。说是……咳,说是过得不错,怎么,最近又回来了吗?” “不……没有。” 余志锋收起照片,勉强挤了个笑容,道,“我想是我拿错照片了。” 从听到老警察的话时起,余志锋的心就如一团交缠在一起的乱麻,混乱的一堆,却纠不出一点头绪。老警察的话,只如同在这团麻绳中扯出一段,然而找不到线头,就是扯出当中的一截来也枉然。 他知道自己一个人查下去,信息终是有限,很多资料并不是由他在明处挖便能挖到。比如强叔和那个阿富的过去都与新义和有关,而关于新义和的过去,他身为警察,就无从下手了。 此时在办公室里,再想起强叔的事,余志锋的脑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三年前那人不告而别,三年后他回来,两人在差馆第一次碰面。彼此重逢,都只是公事公办的冷淡和客气。余志锋知道,于情于理,那人都是自己的仇人。但凭真心而论,他却并不恨他。 说到底,他也欺骗过何子文。 无论是不是何耀天杀了余志浩,与何子文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他的错,只是出生在不该出生的家庭,继承了一个不合适他的身份,如此而已。当年的事情,不单自己想弄明白,何子文应该也一样想搞清楚究竟。 如果他知道强叔的死另有隐情,会不会像余志锋一样,追根究底? 余志锋打开电话,找出那个在差馆录口供时顺便记下的电话,打了出去。 第二十四章 何子文是进了会所的包房门,才来好奇雷振轩究竟有多少事瞒他。说实话,那天在路环的山上,整座山摆满雷振轩叫来的人和车,已经够他吃惊的了。现在包房里坐的人,虽然不多,但凭何子文的眼力,已经知道这些人在亚洲各国的黑道上都是非同凡响、地位超然。 雷振轩就像是这群人的老伙伴一样,推门进去,与他们热络地招呼,热情地拥抱。好像这不是一场黑道大哥云集的酒局,而是什么中学同学会聚餐,充满了调侃和温馨,丝毫不见紧张。 雷振轩带着何子文来到房间中央,一一指人给他看,道:“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日本山口组的桥本先生,这位是东亨集团权先生的得力助手,徐先生,这位是新加坡的Tony先生。几位赏光来到澳门,就是来商谈我们未来的合作大计,前几天在路环,也多亏各位借马,才令我们顺利扳回局面。阿文,你也别板着脸了,这几位大哥都是恩人,好好招呼,不要失礼啊!” “这位就是雷公子常提到的那位何少爷了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幸会!”徐先生虽是韩国人,中文却说得比雷振轩还道地,他见何子文听见有些惊讶,便道,“我是华侨,呵呵,上一辈到韩国打工,我也在那里出生。” “听说,何先生的父亲是新义合之前的龙头,呵呵,名气可是很响的。我们在日本也曾耳闻。”桥本先生不懂中文,转头在翻译耳边低语,然后由翻译一字一句再转达出来。 何子文与徐先生握过手后,也冲他客气地点头,伸出手去。 “不过现在新义合不是何家的了呢。何先生现在的身份不知算是什么?”翻译把后半句话翻出来,现场的气氛就僵了一僵。桥本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悠然看着何子文。 何子文伸出的手已捏成了拳头,放回身侧。 “很快就会又是了。”雷振轩上前一步,护着何子文坐下,道,“这次请各位过来,就是好好谈一谈接下去的合作。不过今晚主要还是为各位接风,请大家尽情放松,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我们正事莫理,只管开心就好!” 那位来自新加坡的Tony先生似是与雷振轩熟稔,帮忙打起圆场,道:“是啊。澳门我也来过很多次了,这么精致的地方倒是少见。刚才经过大门,见到玄关上摆的那尊雕塑,竟是上个月在拍卖会上见过的呢。没想到是被买来装饰在这里,也真是足够低调。” “Tony哥你要是喜欢,我跟老板招呼一声,待会儿给你包好带回去就好啦。”雷振轩道。 “你看你,说得我倒像个强盗,看见什么好就非要塞进自己口袋似的。我是说,这尊雕塑放在这里很好,很相衬。我要是自己想看,多来看看就好,何必一定要带回去?” “你是想来看雕塑,还是想来看这里的小姐啊?”雷振轩毫不与他客气,调侃道。 Tony拿手指点点他,也不以为忤,当即大笑道:“连这都被你看穿,真服了你。” 雷振轩话音刚落,会所的小姐就鱼贯而入。个个低胸短裙,风姿妖娆,身材惹火。 她们一左一右坐到各位大佬身边,莺声燕语地,甫一坐下就周到地服侍起老板们吃喝。 雷振轩环视一圈,只见桥本脸上还不是很满意的表情,便朝那翻译道:“请帮我问一下桥本先生还有什么需要。” 翻译与桥本低语一阵,转头来道:“桥本先生问,这里除了小姐,还有没有其他的公关?比如,男性的公关?” 雷振轩一听,即会意的笑了,招招手叫来了会所的经理,不一会,就有两个漂亮的男孩子被带进来。 桥本看见他们,却皱皱眉,像是仍不满意似的。翻译帮他转译:“桥本先生说,他来之前,听说香港有一间高档会所,叫昊文会,里面的男公关都是顶尖的。听说澳门也有分店,却不知道开在哪里?” Tony放下喝了一半的酒杯,道:“桥本先生啊,这就是你消息不灵通了,昊文会已经结业三年啦。我也是听人说得多,但没有亲眼见过。现在想想,真有点可惜啊。” “哦?我听说那昊文会好像也是新义和的产业,既然名声这么大,生意又这么好,不知道为什么不继续经营下去?听说新义和的那位方先生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这样做倒是令人难以理解。”桥本先生道。 一直不说话的徐先生这时也插口道:“破旧立新吧,社团换了一任当家,总要换一个局面。你说是不是,何少爷?” 他们说话时,何子文只低头顶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前些天Aidan留在他手上的伤口未愈,依然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想起自己最初到台湾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光景。寄人篱下,免不了要听些刺耳的话。刚开始何子文适应不了,动辄与人拳脚相向,自己身上也常常折腾得五劳七伤。后来得到雷振轩看重,背后有了人撑腰,与人冲突就逐渐变少。 他原以为自己是怎么也不会习惯这样的场面,没想到有些话听多了,竟也能有了免疫。现在不用雷振轩特别按着,他也能太太平平坐定。只不过这时被徐先生点名,却没有借口再逃了。 何子文放下酒杯,碰巧,电话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何子文从来没有见过,似乎是澳门本地的手机。他通常不会理睬这些来路不明的来电。但这一次,他却觉得有兴致听。 何子文笑笑指住自己的手机,欠身道:“真不巧,我先出去接个电话。” 实际他是根本对电话来源毫无好奇,推门出了包房,麻木地按下通话键,然后像模像样地把手机贴在耳边。 “喂,是我。”电话那头像是斟酌了一下称谓,终于道,“文少,我是阿锋。” 何子文驾车奔驰在西湾大桥上时,酒意已经完全醒了。他放下车窗,让夜风从两边灌进车内。带有凉意的气流包围在他身边,让他神智清明。 余志锋在电话里说强叔的死有蹊跷,是有人特地布局,他查到了部分线索,却无法拼凑出真相。余志锋说要跟他谈一谈,如果何子文对调查强叔的死还有兴趣。 临走前,何子文挂掉电话,看了包厢门一眼。房间里已经开始点歌,节奏强烈的舞曲,是时下最新潮的韩国歌。徐先生的歌喉令人不敢恭维。 何子文想了想还是不进去告辞,给雷振轩发了条简讯,就关掉了手机。 前阵被砸坏的跑车已经送修,他暂时开雷振轩的车,替他通知了司机等候在会所外面。 车子下了桥,转弯,绕过几个住宅区,就是僻静的老区。这里灯火昏暗,人烟稀少。大概警察私下约见黑道是要避人耳目的,他余Sir也不想给人看见自己与之前的大佬还藕断丝连。 何子文把车停在路边,低头讪笑。余Sir? 换做以前他大概绝不会再看余志锋一眼。这世上何子文最看不得容不下的就是叛徒,以前手下人但凡骗过他一个字,都不会再在他眼前出现。如今余志锋一个电话,他竟能好端端过来,何子文觉得自己真的变了。这一切,大概要多谢方俊铭。 他下车,按了电子锁,然后循着面前的骑楼找余志锋所说的门牌。才走出几步,身后一声巨响。一辆房车从斜刺里窜出来,正面撞到他刚挺好的车上。车上的报警铃呜呜直响。何子文额上青筋一跳,转身回去。 他走近肇事的车辆,见车里的人带笑,隐隐觉得不对。再转身,发现身后已有两个大汉堵住去路。其中一个低笑:“不枉我们跟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你落单。” 何子文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块浸了药水的手绢捂在口鼻上,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甚至来不及闭气。失去意识前他只来得及听见一句“弊!好像不对……” 他们把何子文的手脚抬起来,塞进车内。车辆重新发动,急速倒车。车胎擦地,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响。余志锋冲到楼下,只来得及见到那辆车在街角绝尘而去。 他刚才在楼上听到撞击声便第一时间下来,可绑匪的动作太快,夜色又黑,匆忙中只来得及记下对方车牌。 余志锋立即打回警局,叫同事调查那班人的来路。 “是大圈的车。”同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道,背景听得见键盘不断敲击的声音,“有情况吗?最近大圈动作很多,局里人手都几乎调动不过来。你知,刚才新马路那边多了几单械斗,伤亡不少,上头把人全都拨过去了。陈Sir,你这边情况急不急,能不能等一阵?喂?喂喂……” 余志锋掐了电话。坦白讲,像何子文这样的身份,又不是无辜良民,在警方的营救优先级上恐怕排不上号。更何况如果动手的是大圈,就算出动了警力,也极有可能奈何不得。在澳门这个地方,能与大圈制衡的势力,余志锋只知道一个。 三年前那个人愿意倾尽全力去救何子文。只是不知道,现在如何。 第二十五章 直升机在夜色中靠近地面。螺旋桨带起的气流横扫过楼顶平台,桨叶高速转动的声音震耳欲聋。方俊铭站在楼顶上,强风带起他的衣摆,黑色的衣襟在夜里猎猎摆动。他双手插在口袋,凝视着直升机缓缓降落,脸上是一贯的沉着镇定,笃定自信。 直升机停稳后,即有保镖上前开门,一个棕发碧眼上了些年纪的鬼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踏上停机的空地。方俊铭迎上去同他握手,用英文同他问好。 鬼佬拿美式的英语回他:“好久不见,我的朋友!要不是前几天董事会突然有事,我应该更早到达的。哎,临时改期,连直飞的航班都买不到,还要从香港换直升机。你知道,对香港机场,我可是有不好的回忆啊。” “都是过去的事了,Steven。那不过是个意外,不是每个美丽的女孩都会利用别人的善意,把藏有毒品的行李让人照看的。再说,这件事已经顺利解决了,你也没事了不是吗?” Steven爽朗地笑起来,拍拍方俊铭,道:“是啊,这多亏你!我在美国的法律顾问果然没有推荐错人,不是你来的及时,恐怕我还需要在警察局里多困几个小时。你知道,那种滋味真是不好受,他们的咖啡,尝起来像屎一样。” 方俊铭笑道:“你太过奖了。以Steven你的身份地位,就算没有我的出现,警方也不会不分轻重,胡乱冤枉的。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些手续上的琐事,并没有什么功劳。” “哈哈,Jonathan,你真的跟我其他的法律顾问不一样!他们总是做了很小的事,却喜欢标榜自己的能干,你却相反!听说你们东方人喜欢谦虚,并以此为美德。果然真的如此!我实在是很喜欢你。”Steven说罢,热情地揽过方俊铭,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方俊铭并不喜欢同人有肌肤接触,但那鬼佬的身份特殊,在拉斯维加斯的几间大型赌场都占有大量股份。方俊铭这次请他,也是深思熟虑过才开口,对这一些无关痛痒的细节,自然是能忍就忍。 Steven当初一口答应他来,方俊铭也都有些意外。不过他想澳门始终是块炙手可热的淘金地,全世界的富豪都打算来分这块蛋糕。Steven是个老道的生意人,如果是无利可图的事情,他也不会这么热心。 其实,原本方俊铭的打算,是首先促成姚凯仪到济州岛开大型度假村式赌场。这单生意需要的资金投入十分巨大。他知道姚家早已预备在澳门填海区开设赌场,同样也需要大笔现金。所以这次请Steven过来,是希望邀请他对澳门的项目注资,解决资金的问题。作为交换,他会成为外方的代理人,分管澳门赌场一半的项目。 方俊铭知道姚家一向喜欢吃独食,但如果他促成了姚家向韩国进军,作为回报,自己的要求也更容易得到满足。这件事他虽没有向姚凯仪透露过,但方俊铭想她在商场打滚多年,自然会明白什么是等价交换。 只不过现在进军韩国的计划要搁浅,方俊铭却无法推翻之前对Steven的承诺,劝他不要投资澳门。像这样的富贵人物,你开了一次口,一辈子便有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轻易回绝,很可能便再不会有下次。 方俊铭仍是保持微笑道:“Steven,上次提议的计划,可能有小小的变动。” “哦?难道你不想开赌场,要改开养老院了吗?”Steven玩笑道,口气仍是一派玩世不恭。 方俊铭从容笑道:“当然不是。只不过是之前说要和姚家出面与你合作,现在,我希望能由我自己与你合作,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 “你?”Steven浅蓝色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方俊铭,微微挑眉道,“你知道,我可是不与一般人合作的哦?除非,他在当地是最强的。” 方俊铭道:“我当然知道。不过要看Steven说的最强,是什么定义了。” “哈哈,钱我是不在乎的。以拉斯维加斯的赌场收益,再建十座八座赌场都不是难事。关键是怎么运营?要知道开赌场可不像开一般的杂货店,没有足够的势力在背后撑腰,再大的投资都不会有收益。” 方俊铭是一点就透的人,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笑了笑,道:“这点你可以放心,新义和到澳门三年,就已经有现在的成绩。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全澳门只有这一个社团的名字。” Steven看着他,竖起拇指,哈哈大笑道:“年轻人,好志气!我看好你,上帝也会祝福你的!” 方俊铭将他亲自送到楼下,让安排好的豪华轿车载他去酒店。Steven的住处由方俊铭亲自安排,不是在至尊金殿,选在了远离半岛的另一间豪华五星酒店。一切都是保密进行,姚凯仪绝不会知道。 目送轿车离开视线,方俊铭就听到身边的保镖的呵斥声。有人向他走近,但第一时间被他们拦住。 方俊铭转眼看了看,便挥手喝退他们,对那距自己十米开外的男人道:“余Sir,案子已经破了,这次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余志锋道:“的确有事,看你办不办。” 在没有窗的房间里,时间也好像变慢。在这样的环境,究竟是日是夜,是阴是晴, 都无从知晓。 何子文从昏迷中醒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少时候,他只觉得额头生疼,或许是被扔下来的时候砸到了地板。潮湿的带有霉味的空气,不见天日的黑暗,角落里不知名的虫蚁发出的细琐声响。这一切闻到看到听到的,都同三年前如此相似。 何子文用力挣了挣,手和脚都被人绑住。他仍然疯了一样地挣扎,就算绳索把他手脚都斩断了都在所不惜似的,用尽生命挣扎。 他像重新回到那个噩梦里。那个他用了无数努力去遗忘的噩梦,那个让一切厄运开始的噩梦。 何子文发出的动静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守卫过来开门,是个完全陌生的脸孔。何子文不自觉向后退了退,像一只随时准备与人搏命的恶犬,为了一线生机不惜孤注一掷。 “大佬,这小子,看来很难搞啊……确定要留他到早上吗?好不好现在做掉?” 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另一把声音,也是陌生的:“傻仔,你傻啊!现在杀他,拿什么引姓雷的出来!谁叫你手快,在车上看见人晕了就跟老大报信说得手!好彩老大现在走不开,但天亮就要回来验人啊,到时候交不出姓雷的,怎么算!” “我、我也不知道你们会搞错啊……明明就是这辆车了,又难得见到没有保镖跟,还以为能趁机立大功,哎,谁知,谁知……” 大佬的声音打断他:“去报信赎人那个死仔怎么还不回来,不要命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会不会是人多,没有机会啊?听说,听说那间会所今晚有很多猛人,要是贸贸然闯进去,分分钟被人剁碎了喂狗啊!” “他、他敢!”实则大佬的声音也没有底气,仿佛自我安慰似的道,“他要是敢,我就,我就剁下那个姓何小子的一只手!” 为什么不敢?何子文在心内道。 他与雷振轩非亲非故,当年初到台湾,雷振轩也并不信任他。何子文只是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权力地位金钱毫无兴趣,并且愿意花三年的时间想办法帮雷振轩进入香港,但作为交换,雷振轩要在人力和财力上支持他夺回新义和。当时雷振轩问,你拿什么理由说服我。何子文答,理由很简单,台湾永远不会是他的家,这里的一切他也不会稀罕。他的家,在海的那头,名字叫香港。 何子文知道,雷振轩愿意留下他并且帮助他,并非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他有用。雷振轩对人戒备深重,不会轻易让人走近。在他眼中,人只分有价值和没价值。而没价值的人,没有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所以那天晚上在冷风肆虐的山头,雷振轩没有当着赖从驹的面一枪将自己爆头,已叫何子文十分意外。 只是这一次,何子文真的不确定,自己的价值在雷振轩的眼里会不会彻底清零。他甚至觉得,即使雷振轩将自己当做弃子,他也毫不意外。 因为他何子文早就看清看透,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获得。所谓的信任与保证,都是虚伪堂皇的借口。若你想要在这世界生存,就必须学会看透虚伪表皮之下的本质,学会麻木,学会无动于衷。 奇迹,对何子文来说再没有任何意义。 同样是这个晚上,对赖从驹来说,却实在太过美妙。他听完小弟的电话,便开了一支红酒。几杯酒下肚,立即晕晕乎乎得意忘形,搂着情妇猴急地上床亲热。虽然对他来说,新义和这个眼中钉依旧还在,但现在对手至少已经除掉了一个。单这一样,就足够赖从驹举杯庆贺。 像赖从驹这样的年纪,在江湖上打滚了大半辈子,是不可能把后辈放在眼里的。这一辈老人都是自恃甚高,爱倚老卖老。他们总觉得这些年轻辈缺乏历练,又缺乏魄力,心里瞧不起之余,也从未将他们当做对手。 赖从驹觉得,上次衰在雷振轩手里,是自己一时轻敌。他确信,同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姜是老的辣,这句话不是白讲的。 所以赖从驹在睡梦里被下人叫醒时,别说是莫名其妙,简直是怒不可遏。 他抓起床头电话就朝下人砸去。下人额角被砸破流血,也不敢冒然躲开,唯唯诺诺道:“老爷,是,是方先生找您。” “什么?你说谁?”赖从驹觉得自己是否还在做梦,瞪着眼厉声喝他。如果这是在梦里,那什么妖魔鬼怪,只怕也能给他那眼神吓退了。 下人脖子缩一缩,道:“是方,方俊铭。他现在,正等在大门外。” 第二十六章 赖从驹彻底听清了“方俊铭”这三个字,才真的从迷蒙中醒来。他伸手抓电话,发现刚才电话已给自己砸了,暴怒之下大吼那下人:“把我手机拿来!死蠢,傻站着干什么!” 床上的情人嘤咛了一声,翻了身过来腻在赖从驹身上,懒洋洋道:“什么事啊?人家刚刚睡着……” 赖从驹心里烦躁,一把将她推开,独自掀开被子下床。他接过下人递来的电话,拨了号码,道:“即刻吹鸡,搬人马过来,有多少来多少!……什么夜不夜,就说大佬下的命令,哪个不来就给我劈他!” 他一把年纪,心火仍盛,关了电话知道一时半刻人马也集不齐,到柜子上摸出药瓶,倒了两颗降血压药吃下。又去卧室的床头柜里拿出支枪,别在腰上。拎了件睡袍罩在外面,登登登去了楼下。 他这是学了乖。方俊铭与那雷振轩一样都是人精,下人见他一个人来,未必就真是一个人来了。赖从驹前两天刚刚在雷振轩那里丢了面子,若是再有马失前蹄,他这老脸就没处可放了。 赖从驹命人开了大门,亲自到门口迎方俊铭。方俊铭一个人站在铁质的闸门之外,双手垂在身侧,车子停在不远处,里面空无一人。 看样子,他竟真的是单枪匹马。 赖从驹给他开了门,笑道:“小方,这么晚过来,不是失眠想找我这个老家伙聊天光吧?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他与方俊铭并非毫无交集,一声“小方”也是提醒对方辈分有别。 还记得当年何子文被周明扬与何少霆串谋陷害,方俊铭专程杀了豹叔来献给自己,求自己帮忙。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低声下气的小子,今日竟能与自己平起平坐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是没有错,只不过赖从驹这片前浪还不想这么早就死在沙滩上。 “有单大生意需要人合作,第一个就想到了赖老大。……看样子,我是打搅了赖老大休息?”方俊铭笑容可掬,扬了扬手上的文件。 “生意?”赖从驹侧目看看他。 三年前方俊铭初到澳门时也曾亲自上门拜会,只不过自己端着架子没有见他。若说明面上,两人的关系也不曾破裂。就是赖从驹看不得新义和蒸蒸日上,每逢两派人有交集时,总是要暗中施加手段打压。 “美国Las Vegas的GC GROUP赖老大想必听过吧,他们有意在澳门投一块地起赌场。这位集团的股东是我的客户,想拉拢我入股,可惜我自认实力有限,一个人扛不起这么大的担子。我想,如果大圈与新义和能够partner,那么再建一座规模超越至尊金殿的豪华度假赌场酒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呵,怎么,姚家给你的好处不够?心那么狠,还吃不饱?”赖从驹冷笑。 方俊铭苦笑道:“不要笑我了,赖老大。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先前力推的韩国赌场合作,已经告吹。现在雷振轩与姚小姐关系颇近,我被踢出至尊金殿,是迟早的事。” 赖从驹听了,心里暗喜,面上却仍是冷冷道:“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方俊铭道:“我知道,之前韩国那位金选手的命案,赖老大是被雷振轩拿来当了替死鬼……” 赖从驹哼了一声,他好面子,被人提起窝囊事虽不会明着发火,但眼底已透出杀意。就算他此刻以为自己抓了雷振轩,只要一日没有将那人解决,这心头之恨便一日难消。 “有句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是利益一致,又何必计较立场?你与我都是雷振轩的敌人,这个理由,我想足够了吧。” 赖从驹此时觉得雷振轩是囊中物,对方俊铭的盟友之说固不以为然,但他口中提到的利益,却当真让赖从驹有些心动。老滑头嘴上只是仍不松口,道:“呵呵,后生仔,我们这些老东西,怎么跟你们年轻人斗?我怕我斗起来,一条老命都断送在你们手上。哎,还早点退休,太平些养老吧。” 方俊铭知道他是以退为进,识做地给他铺了台阶,又给他猛带高帽,道:“赖老大是老前辈,你的经验,我们这些后辈拍马也追不上。如果你肯参与,新义和必定唯赖老大马首是瞻。只希望到时候,前辈不吝赐教啊。” 赖从驹满意地摸摸自己的光头,道:“你这个后生倒还算孺子可教。哎,夜里风凉,别在这里站了,进屋说吧。” 方俊铭笑笑,一步跨进门槛,跟他进去。 赖从驹命人泡了茶,在客厅款待方俊铭。 方俊铭带来的资料都是Steven刚刚给他的GC资料,赖从驹也不是外行,揭了揭便知道方俊铭所言非虚。不过他是老江湖,疑心的毛病仍是改不了。看完材料,就端着茶杯看方俊铭,笑眯眯道:“这么好的机会,其实去找些本地富豪,也不怕没有人肯投资,拉我入伙,你这后生也着实有心了。” “不瞒你说,我原本真有想过找那些有钱佬。但是GC Group很关心赌场运营,坚持要同本地第一的字头合作。你知,新义和是没有那个实力的,当得起这个名号的只有大圈。如果赖老大不介意的,我可以告诉你GC的董事所住的酒店,你派人去验一验,或者自己登门看看真假,再决定是否听我说下去也不迟。”说罢方俊铭认真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递给赖从驹。 赖从驹老实不客气地收了,转手交给身边的下人,吩咐他叫人去查。 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待下人回来报告说方俊铭的资料没错,赖从驹才又为他续了杯茶,道:“小方啊,老实跟你说吧。我自己呢,也无后,这个社团呢,等我百年之后迟早都是要交给外人打理的。到时候它是强是弱,是生是死,我在棺材里,也管不了那许多。你们年轻人,不要那么心急。不要似那个混蛋周明扬一样,急功近利,最后自食其果!要再耐心一些,等到我们这批老家伙们都退下来了,自然会是你们的天下。这次啊,亏你想着我,这很好,很对!哈哈!我呢,也不会亏待你。你放心,就算我坐庄,你坐闲,该你那份,我也不会少你。以后大家同坐一条船,有什么需要我赖叔帮手的地方,尽管出声。” 他自称“赖叔”,显然是想笼络方俊铭了。方俊铭也很会意,道:“那是,前辈的教训,说得很有道理。不过,说来真不好意思,这次我来还真是有个事情想请赖叔你帮忙。” “是么?”赖从驹本要喝茶,听见他这话,索性放下了茶杯,道,“你说说,什么事?” “或许也不是大事,听说……大圈抓了何子文?”方俊铭仍旧是一派淡定自然,抿了口茶随意道,“这些事,说出来也不怕赖老大笑话。我与他,早在几年前决裂。当年他几次杀我都没有得手,如今跟着雷振轩回来,也是存心与我做对,铁下心要拿我命的。这样的人,不早点除掉,始终是个后患。我想……赖老大能否做个人情把他给我?一样是死,不如让我亲手处置,这样我也好少发点噩梦,不用整天防着有人在背后放箭。” 赖从驹看他一眼,想起之前兄弟汇报,分明抓的是雷振轩,不知怎么到了方俊铭口中却变了何子文。他疑心大盛,在方俊铭面前却不露相,找了个体面的借口离席,一转身打了个电话给手下。几句话逼问下来,手下便老实坦白了。 赖从驹听到事实气得直发抖,又吞了几个降压药才缓过来。他想了想,何子文对雷振轩来讲价值大不大还不知道,显然对于方俊铭来说,是很有些分量的。赖从驹老谋深算,想到这一层,心头就舒解了一些,只是装作神色如常地回到客厅,对方俊铭说道:“小方啊,你说的我都理解,既然你肯把这么重要的投资机会与我分享,我总不能白拿你的,怎么也要给出些诚意。这个姓何的小子,送给你又何妨?你在这里稍坐着等等,我这就叫下面带人过来。” 他说的客气,方俊铭也是极承情地一番恭维。两人客客气气,直是皆大欢喜的格局。 不到半个钟头,小弟把何子文连拉带拽地拖进大厅。方俊铭没有起身,甚至没有转头,拿眼角瞥见何子文能走能动,四肢都还健全,便又继续喝眼前的茶。 喝完一杯茶,方俊铭才慢悠悠放下茶杯,向赖从驹告辞道:“赖叔,今天既已这么晚,我就不便再打搅了。来日有机会,我再来拜访。” 赖从驹也微微笑着看他,道:“哎,别忙着走嘛。你说,你要这姓何小子是为绝后患,既然他早晚都是死,何不在这就地解决?我的下人都是现成的,弄脏了地方都有人好打理。” 方俊铭微一愣,随即笑道:“这……家宅见血,怕是不太吉利。我自己的私仇,自己可以料理,再麻烦赖叔就太过意不去了。” 赖从驹却热情异常,非要拉住他。方俊铭起初还与他虚应几句,到后来,手臂上感觉到赖从驹用了力量,才发觉不妙。 他伸手向腰间摸枪,在场的大圈小弟立即拔枪来对准了他。他们早就接到指令,手都按在枪上,情况突变时,反应也自然比他快得多。 方俊铭看看他们,又皱眉回看赖从驹道:“这是什么意思?” 赖从驹终于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道:“方俊铭,你的来意我早就看穿了!当年你为了这姓何的小子,一个人跟阿豹那老家伙雇来的成班雇佣兵斗。你整条命都可以豁出去不要,当我眼是盲的,真看不到?今天你又来说他要杀你所以你要杀还他。啧啧,老人家同你讲句话……做人有时不能光讲,要有行动!你真要杀他,就在我眼前杀。别说我赖老大不给你机会,活的何子文你今天是带不走的了。要带就带条尸走吧!” “是吗?”方俊铭挑挑眉,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不明的笑容,似已有了决定,在几把枪口之下缓缓拔出腰间的手枪,指向了何子文,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二十七章 屋内的大圈小弟们看到方俊铭拿枪指住何子文,也都有些意外,纷纷回头去等赖从驹的指示。便在这一刹那,方俊铭调转了枪口,将一名马仔射倒。他一手拉过何子文,把他藏在自己身后。 对面一个马仔慌乱之下手抖,射出的子弹从方俊铭脸颊擦过。方俊铭并不闪缩,回手一枪射得那人就地滚开。在这勉强争取来的时间内,他自己也迅速转移了位置,几步赶到先前倒下的那个马仔身边,拎起重伤昏迷中的人,当做自己的肉盾。 那人只是伤及内脏,失血严重,还不见得就死,口里咿咿呀呀叫唤个不停。赖从驹在旁边大叫:“别管他!开枪!” 几个小弟却还在犹豫。毕竟是朝夕相对的兄弟,并不是说不放在眼里就能真不放在眼里。虽然赖从驹冷血,但下面的小弟都还是凡胎肉身,没有他那么绝情。 他们举着枪犹豫。这一迟疑便给了方俊铭机会,他也不打那些小弟,瞄准了赖从驹就是一枪。姓赖的大概仗着自己占优,没想过有性命之危,等到方俊铭开枪了才匆匆拉了个小弟挡在身前。 那小弟着实冤枉,无缘无故就做了替死鬼。剩下的一个,等到瞄准也来不及了,被方俊铭一颗子弹将手上的枪打落。 方俊铭一手抓着何子文被绑缚在身前的双手,让他贴在自己背后,一面倒退着出门。屋里仅有的四个持枪的马仔都解决了,剩下一个赖从驹,在他的枪口瞄准下,也只能一动不动僵直着站立在原地。方俊铭一步步脚擦着地后退,直到退出门外,才稍稍放松。可这时候,他却感到身后的何子文轻轻扯了扯他西装后摆。 本能之下,他看也不看便回身举枪瞄准,看到身后的情形,却也顿住了。 门外密密麻麻上百个古惑仔,已经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着实是用得太妙。就连方俊铭,看到这么面签多人也无计可施。 “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呵呵。”方俊铭笑得一脸苦涩,无奈地垂下枪口,只拿食指勾住扳机孔,掉转了枪口缴械。 赖从驹见枪口移开,便放心从屋内走出来,道:“只是这么一份烂鬼文件,就想从我这里带走人?你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点。你这样拍拍屁股就走,我凭什么信你有诚意与我合作?讲来讲去,都还是那一句,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没有到手的东西,永远都不做得准!”赖从驹拿起文件朝桌上重重一摔,恶狠狠道,“哼,等捉到了姓雷的小子。我再看看这姓何的命,够不够换你这份文件上的合作投资权!只不过……大圈人多,份额太小恐怕养不活。要做就只有我们一家做,新义和,这次就别想参与了。” 方俊铭双手已被赶上来的小弟们绑住,他脸颊上被子弹擦伤的地方犹在流血,看着赖从驹道:“原来赖老大是想吃独食……” “吃独食又怎样,敢做就不怕认!大圈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你现在才发现,会不会太迟了?小朋友!” “呵,的确,愿赌服输。今天前辈的确给我上了一课,我心服口服。不过究竟最后输赢如何,不到最后,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吧?”方俊铭道。 “好,有命你就慢慢等!来人,把这两个人给我带到地窖去!” 方俊铭与何子文被扔进地窖。两人的手脚又被仔仔细细捆过一边,双手拿塑料抽带反绑着,背在身后。 地窖里幽幽暗暗,天花上只有一盏昏黄发暗的灯泡。这地方是个人就不愿意久待,铁门吱呀一声,很快就被重重关上。 他们两人恰好是正面相对的。方俊铭定神看了看,何子文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汗珠一颗颗从额头冒出来。他这样子,显然是神经紧张得很。可以想象,当年他被绑走,一定也是被关在类似的地方。如今旧事重现,精神上所受压力之大,不言而喻。 方俊铭朝着前面挪了挪,碍于手脚被绑,一番努力竟没多大效果。两人相距几十公分,方俊铭只想再靠何子文近些,又向前移了移,静静看着对方。 何子文嘴唇已有些发紫,微微颤动着,呼吸急促,环境带来的紧张让他根本无暇顾及方俊铭的眼光。 地窖的空气的确不畅,方俊铭知道这时候若不说些话分散何子文的注意,便不能让他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想了想,便道:“刚才,多谢你。” 何子文果然抬眼。他额发垂到眉梢,微微遮住眼睛,说话的气息仍有些不稳:“……用不着我提醒,你根本早就已经料到。” 方俊铭笑了笑,想起何子文在发现门外埋伏时抓住自己的衣摆,就有笑容由心而生。他道:“不错,我是早知外面会有埋伏。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很高兴。” “你的命,是我的。”何子文直直看着他。 “是你的。”方俊铭的嘴角漾起一丝微笑,道,“所以我会好好留着,你可以放心。” 何子文蹙一下眉,他气喘已经好转些,脸上犹有方才急促呼吸造成的红晕。在灯光下,倒像是另一层意思。 方俊铭看在眼里,不禁联想起过去两人厮磨在一起的情景。那时候的何子文,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不论是最开始的胆怯生涩,还是后来的热情主动,他似乎总能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出满满爱意,也总是笃定何子文对自己能言听计从。就像是两人之间存在一种神奇的魔力,只要念出咒语,对方必然能给出回应。 可就在三年前,咒语突然失效。何子文像泡沫一般从他视线里消失。仿佛是曾经塞满整个胸腔的内容一下被抽空,方俊铭只觉得,自己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有适应。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何子文,也是有一刻恍惚起来,好像三年时光都未曾存在。他们躺在过去的记忆里,像旧时那样,互相依偎,彼此需要。 方俊铭一时情难自禁,探头过去,吻在何子文的唇上。 很浅的吻,准确印在双唇,然后停留在那,等待唇上的温度互相传递。冰凉的镇静了滚烫的,滚烫的又温暖了冰凉的。 何子文如被闪电劈中一般,脑子轰然一炸,头便立刻后仰退开。 方俊铭并没有勉强,只如纯粹的偷袭一般,感到何子文一避,便即离开。他放弃得如此爽快,倒不像是认真,反像是恶作剧一般。 何子文定定看着他,眼神藏在额发后头,看不分明。他低沉着嗓音,终于在片刻沉默后,一字一顿说道:“方俊铭,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方俊铭怔住,何子文的口气绝望,竟让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回答。任何的甜言蜜语此刻说来都显得轻浮,而真心的告白又显得虚假。 何子文的语调,已明明白白告诉了他答案。此刻再说什么,都弥补不了冲动造成的错误。这时连从不后悔的方俊铭,都不禁抱怨起自己的失误来。此时他甚至要感谢赖老大,亏他把两人共同困在这里,才让何子文无法从自己眼前逃掉。 何子文的确拿他无可奈何,只是用力翻了个身,侧躺在地上,拿背脊对住方俊铭。 方俊铭也侧过身来,与何子文保持着几十公分的距离,以同样的姿势与他平行侧卧着。只是这一次,他再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了。 第二十八章 陈展飞托腮看着凌小豪在面前风卷残云,一锅热汤翻滚有声,满桌的荤素菜肴瞬间被席卷殆尽。后者擦了擦嘴还在准备往锅里下一块公仔面,一双眼睛在蒸腾的雾气面前,如星光般璀璨明亮。 陈展飞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自己的震撼,只呆呆说道:“上次我请你吃饭,其实你没吃饱吧?” 凌小豪夹一筷子刚烫好的肥牛,道:“没关系,比赛之前,通常是要空腹的。” 陈展飞“哦”了一声,忍不住为那自己的几千大洋心痛。上次忍痛请凌小豪的整整一桌好菜,原来竟不够他塞牙缝的。他惊异于凌小豪的胃口,明明看他身材十分有料,还以为是个生活健康的好青年,谁会想到他竟这么没节制,活像饿死鬼投胎。 “真不懂你,打边炉有什么好,又单调又没营养……”陈展飞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好奇,“美国不是也有唐人街,这么简单的东西怎么会找不到?” 凌小豪已经吃得腹胀腰圆,满足地露出一对深深的酒窝,道:“唐人街哪里有这里正宗?澳门人就要吃豆捞的啦。猪骨汤底的,始终是这家最正!” 陈展飞奇道:“你是澳门人?” “十来岁就跟师父过去美国,对澳门的回忆除了这家火锅店,就什么都不记得咯!” “唔,这样……”陈展飞若有所悟道。 凌小豪道:“对了,陈Sir,你不是说自己在香港当差,怎么都不用开工的?” 陈展飞脸红了红,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小声道:“……放大假。” 凌小豪听他口气古怪,停下筷子,盯着他道:“因为我的case?差馆逼你的?我这边已经销案,要是香港警察那边有问题,可以让我亲自跟他们解释嘛。” “怎么可能,你别乱想。最近私事不顺,想换换心情而已。”陈展飞演得夸张,嘻嘻哈哈仍是一脸轻松。 “难道是因为你条仔?” 陈展飞正在喝茶,听到他话,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毫无形象。他一边抹嘴,一边道:“什、什么?” “就你那个在澳门当差的男友啊。好像叫……对,姓余,余Sir!”凌小豪有板有眼地回忆着,认真道,“不过他这个人,脾气好像急了点……平时对你好吗?不会还有家暴吧?” 陈展飞觉得自己下巴都快掉到桌上,几乎不知道从何解释起。脑筋在混乱之中,竟还真的想了想余志锋对自己的几次大呼小叫算不算家暴,绕了一圈才晓得反应道:“他不是我男友啊!” 凌小豪诧异:“诶,不是吗?可你们看起来……况且在差馆里他对我那么凶,摆明玩针对。我是以为他喝醋,才看在你面子上忍下来的。原来我看错了,没道理啊……既然他不是你男友,我又何必忍着这口恶气?明天我就出律师信,到差馆投诉他!” “不要啊!”陈展飞急扯住他手臂,已是半哀求的样子,“别这么小气啦!他对谁都是那个样子,未必,未必是针对你啊。” 凌小豪嘿嘿坏笑:“那就是他职业操守有问题,更应该投诉!警察队伍里怎么可以容得下这样一匹害群之马?” 陈展飞讨饶道:“别玩啦。不要闹了……” 凌小豪看他一脸投降的表情,觉得有趣至极,怎么会轻易放弃。他脑筋一转,便又有鬼点子钻出来,两个酒窝简直就像恶魔头上的犄角似的,不失时机地亮出来,道:“其实,依我看,你那朋友余Sir九成九是中意你的。可看你的样子,多半是他一直瞒着你,不肯告诉你。” “乱讲,怎么可能?我们都是男人,就算现在开放到基佬都能游行讨人权。可我们之间相识这么多年,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过了,怎么会等到现在?你别乱猜。”陈展飞正色道。 凌小豪叼着一支筷子,手里捏着另一支,翻搅面前的汤碗,道:“听你这话,怎么好像是在惋惜?” “喂!你够了!” “好了好了,不同你讲笑。说真的,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凌小豪敛起笑容,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 “知道什么?” “他是不是中意你啊。”凌小豪一脸得意,道,“我可是有个妙计。” “你个老千,我才不信。”陈展飞口是心非道,只怕自己一接嘴,凌小豪便真的要帮他操办。 谁知凌小豪根本不在意他的回应,自把自为地替他做了决定,自信满满道:“灵不灵,你等着瞧好了。” 余志锋在办案的现场,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阵大圈动作多,几乎整个分局的人都被调往了前线。大圈的马仔们械斗的械斗,闹场的闹场,滋事的滋事,本来这些社团与平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卯上了在澳门做生意的外国人,且集中攻击台湾、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几个地方的侨民。 这些侨民,通常有个同乡会性质的社团罩住,与大圈表面上并无瓜葛。不过警方得到线报,前几日在黑沙环的山头上,这几批人马与大圈有过摩擦,似乎事情的起因同雷振轩也有关联。 赖从驹咽不下这口恶气,连日来分散了人马前去闹事。警方一道,他们就作鸟兽散,追得快,逃得更快,真正的嫌疑人根本很难抓到。何况这些对赖从驹来讲,根本是鸡毛蒜皮的小罪。他在澳门赌场里发迹,几十年来,经他手放出的高利贷没有几十亿也有几亿。追数逼债时斩落的手指都不知有几百知,些许打架斗殴的小诉讼,根本不在他眼里。 余志锋站在一座生满铁锈的仓库前,心道,这次看你还怎么逃。 “余Sir,狙击手在观测位看过了,守备人员不多。似乎都连夜调走了。”警员报告道。 余志锋拿住对讲机,道:“攻击队就位,防护盾在前排,向前推进。尽量依靠狙击手击灭敌人,不要引发大型火力交战。仓库内都是军火,大家务必小心。Action!” 攻击队扛着撞门柱用力砸开铁门,里面的大圈马仔反应过来,立即操起家伙向外面扫射。 透明的防弹盾牌适时立起来,守在楼顶的狙击手通过瞄具锁定了匪徒的眉心,一枪一个,就把三个人放到。 剩下的两个人看同伴已经倒下,自己势单力孤,立即弃了枪举起双手,大喊道:“我们投降,我们投降!我们要转作污点证人,请求警方保护!” 余志锋抬手示意楼顶的狙击手暂时停止攻击,原地瞄准待命。他自己从背后抽出支手枪,开了保险,拨开前面的攻击队队员,向匪徒身边走去。 “把枪扔到地上,踢过来!”他命令道。 两个投降的匪徒乖乖照做。 “把头放在头顶,原地转身,慢慢地。听到没有!要慢!” 两个人又听话地照他指令行事。 余志锋上前对其中一人搜身,由他双臂拍打到腰侧,前后都不放过,然后继续往下,搜到小腿时感到那人肌肉紧张。他立刻就地一滚,果然,那人一脚踢了空,鞋尖上露出长达数寸的利刃。 那人知道自己露相,抽出鞋里的匕首便向他扑来,像是要抓住他作为人质。余志锋看穿他心思,侧身避开刀刃,便快步后退,将自己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不攻反退,对进攻者是极佳机会,那人手中的匕首已正对余志锋刺来。 可是凶器在刺出半途便软了下去,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匪徒眉心一个弹孔,屋顶上的狙击手向余志锋比了个拇指。原本余志锋对匪徒搜身,刚好挡在他面前,令狙击手视线受阻。后来他面对攻击机警避开,则给了上面的同僚足够的视野,让他们可以一枪毙命。 只是这样的信任也相当冒险。万一狙击手失准,或是一枪不能摧毁匪徒的行动力,余志锋就难免负伤乃至殉职的命运。 幸存的匪徒亲眼看到反抗的下场,已经彻底失去了斗志。他抱着头大喊:“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有骗人,我可以做污点证人!相信我!” 攻击队的武装警员们纷纷涌上前,把他包围起来。知道这个匪徒被彻底制服,大家才放下心来。 “余Sir,你没事吧?”同僚上前关切询问道。 “没事。”余志锋对于命悬一线的危难状况习以为常,摆了摆手示意自己OK。 同僚放下心,道:“那就好。不然你这单大功,没命去领可真是太可惜了。赖从驹什么时候收藏了那么多军火,警方竟从没听到风声。还是余Sir的线人够本事,一下子就说准了藏货地点,还知道这个时候守备会放松。说起来,余Sir,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可靠的线人,为了这单case,线人费没少给吧?” 余志锋看看他,只是一张无可奉告的表情。 他平时对同僚也都冷淡,人家见他不愿答话,当他是要为线人保密,便也不同他再闲扯。 这次行动大获全胜,现场的警察都是兴高采烈。大概只有余志锋一个,心内喜忧参半。不知道这次借方俊铭的线报灭掉了大圈,自己是不是只做了那个人的棋子,而新义和,又会不会成为另一个大圈。 第二十九章 地窖内四面是墙,谁也不知道幽暗的空间外面是白天,抑或黑夜。方俊铭与何子文谁都没有睡着。两人安静躺在地上,何子文看着灰蒙蒙的墙,方俊铭则看着何子文。 这两人心照不宣地僵持着,直到突然又有人来开门。听脚步进来了两个人,动作匆忙,行为粗暴。 方俊铭与何子文还没来得及抵抗便给堵上了嘴蒙上了黑布,身体失重,似是被人扛到了肩上。之后他们被扔上货车,汽油的味道从鼻尖传来。车子开得摇摇晃晃,但速度不慢,经过一个个弯道,让车上人随着惯性被颠得东摇西晃。 方俊铭被转弯的力量甩到汽车壁上,背脊生疼。他听见另一声碰撞声响,连忙伸直了被绑住的双腿去找,脚尖碰到一团柔软的物体,感到它动了动,才安下心来。 移动的过程颠簸,依稀兜了许多个圈。方俊铭知道,他们这是在下山。 赖从驹的住处在路环山顶,从山坡下来,便是海滩。方俊铭听到涛声,忽然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们又被扛起来,扔到个更加不稳的地方,大概是船。 方俊铭挣扎了几下,随后蒙眼和塞口的布被拿开。只见所处空间似是艘渔船的船舱,面前一个样貌陌生,皮肤黝黑的男人站立着,说道:“对不起啦两位!情况有变,我也是受人之托。 大家无冤无仇,两位要是到了地下,要怨也千万别来怨我。” 方俊铭知道他是被赖从驹派来灭口的,只是这时机比自己预计中早了不少,便道:“兄弟,我只想要个明白。赖老大为什么这么心急?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活着,总比死了有价值。” 那男人哈哈笑了,道:“方生,你的名字谁不知道?不瞒你说,不知是哪个没义气的二五仔向警察爆了大镬,抄了社团的军火仓库。老大是吃过官司的人,这次要是进去,一世都别想出来。他现在啊,早出了公海,留下我们几个收拾手尾。你们俩啊……这次算是不好彩,要是想变鬼报仇,就找那个死全家的二五仔报吧!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不过是奉命行事啦。” 方俊铭当然无法告诉他,那个二五仔是由他买通的,脸上只是苦笑。他看了看仍被蒙住双眼的何子文,对那马仔道:“兄弟,你看他一动也不动,怕是给闷死了。是不是也解开他,给他透下气?” 那人伸脚踹了踹何子文,依旧不见反应,却并不担心,道:“哎,反正都是要死,有什么分别?”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什么心愿?做饿死鬼我是不怕的,只求不做个孤魂罢了。如果一定要送我们上路,就麻烦你做个顺手人情,让我跟他一起去好了。” 那人多少听说过方俊铭与何子文的渊源,他摇摇头,像是叹他痴心情长,掏出口袋里的蝴蝶刀割破何子文的蒙眼布,又拿走他嘴里的东西,拍拍他脸颊。 “还活着。”马仔探完何子文鼻息,转头来对方俊铭道。 方俊铭见到何子文在那人背后缓缓睁开了眼睛,便放下心来,道:“多谢你。” 马仔的蝴蝶刀就放在地上,何子文醒来第一眼便即见到。他抬眼,见到方俊铭也正瞟向那处。两人目光迅速一触,便似心有灵犀一般,瞬间明白了对方想法。 方俊铭眼神一变,微笑起来,对那马仔道:“兄弟,你们赖老大跑路,留你料理手尾,给了多少安家费?” 马仔道:“方大状,我知你好本事,赚得钱多。大佬给的安家费的确不多,但要是我言而无信,以后怎么面对自己兄弟?” “呵,像你这样讲义气的人,就是在新义和都不多见。你过来,我给你个数目。”方俊铭见他不为所动,又补道,“就算听过不要,你至少也知自己的义气值多少钱。” 方俊铭最擅长洞察人心,最后这句话倒真的把那人勾得心动。男人迟疑了一下,便走上前去,微弯下腰,听方俊铭在他耳边轻吐出那个数字。 “怎么样?值不值得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数目,够你全家下半世无忧。赖从驹这辈子都回不了澳门,如果你担心他知道了来找你算账,那大可不必。”方俊铭道,目光越过那马仔肩头,看到何子文已转身够到那刀。 这马仔并不是精明活络的人,满脑子的纠结全写在脸上,他思索半晌,终于开口道:“我想我还是……” “你个二五仔想放人?!”蓦然间有枪声炸响。 马仔惊讶地看见自己胸口出现一个血洞,衣服上的血印正迅速扩大。 “我下半世就指望这两个人的命了,你别想阻我财路!”门口持枪的人说道。 马仔难以置信地捂住胸前枪伤,看着他,道:“为什……” 这人原来是那马仔的大圈同伴,见事已至此,便索性破罐破摔道:“本来这事也想预你一份,是你自己没有福气!大佬给的那点安家费算什么,这两个人的命,怎么会只值那丁点钱?姓雷的出的价,是那十倍还不止!” “你……” 那开枪的大圈仔狞笑道:“是!我是背叛大佬,那又怎样?你刚才还不是想听这姓方的挑唆,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我说你要不要这么蠢?新义和同大圈这么多仇,你放这条友回去,有命拿钱,都不见得有命花啊。姓雷的就不同,把人给他,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过档。这笔生意,怎么算都不蚀本!” 中枪的马仔瞪大了双眼,在原地挺了挺身体,像是要出声再骂自己的同伴,接下去却没有了动静。 大圈仔拎着枪拍拍方俊铭的脸,笑道:“唔……方生你真是好本事,死到临头还能多拉一个陪葬。不过等一阵啊,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听讲雷生准备了不少好家伙伺候你,想要跟这位少爷同生共死啊,等下辈子吧。” 忽然外头传来声响,那大圈仔一个激灵,似背后中枪一般浑身都僵直了。他回过神来,窜出去舱望了一眼,再回来,脸都白了。 “弊,差人怎么会追来这里?” 声音越来越响,已可分辨得清是警铃,还有警察的喊话声从扩音器远远传来。 大圈仔看一眼船舱内的尸体,又看一眼两人,知道若被抓住,自己一定坐实杀人绑架双重罪名。危急时刻,他来不及细想究竟是雷振轩言而无信,还是另有他人阻挠报警,只知道这个时候再不消灭证据,自己一定死路一条。 警船声音虽近,过来毕竟还有段距离。大圈仔飞快将舱内两人及一条尸体拖到甲板上,一个一个全都扔到海里。然后自己解下船上救生艇,往警船的相反方向驶去。 何子文落入水中的时候呛了一大口,冰冷的海水瞬间没顶,凉意从毛孔直渗入心。 他是第二个被投入海的,在他之前是那马仔的尸体。何子文被抛下海时只有双手绳索被割断,双脚仍在束缚之中。他偷偷将蝴蝶刀藏在手中,所幸推他下海的大圈仔没有发现。 待到方俊铭被推落水时,何子文已解开了脚上绳索,悄悄潜在渔船附近。周围实在太黑,船上的灯光几乎照不到水面。何子文只感觉到附近有水花溅起,便本能地伸手去那动静发生的地方。 但那落水的物体擦过他指尖,迅速地向下落去。何子文想也没想便埋头入水,可视野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一阵巨大、无边的恐惧,如同他四周静寂而幽深的海水一般,向他铺天盖地袭来。 这恐惧大过他被抛下水的突然,也大过海水浸透身体的冰冷。他像是要追逐死神一般,拼命顺着那触感消失的地方下潜,丝毫没有考虑自己正离海面的光线越来越远,也没有考虑他追逐的尽头是大海无底的深渊。 好像追逐着指尖擦过的那个物体便如求生一样是他的本能。他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催促着他加快速度。冥冥中有声音在说,不行的,来不及了。 来不及的。 黑暗的水下,何子文见不到自己与目标的距离,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离他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可他还是一味地朝着那个方向下潜,固执得仿佛有股力量在拉动一般。 他甚至都没有去想,自己的下潜深度再增加,即便找到了目标,他们两个也可能无法再浮上水面。 他的头脑里,现在只是一片空白。 指尖在摸索中终于又觉到了熟悉的触感。何子文立即伸手去抓,捉住了一片衣角,继而摸索到人。他凭触觉摸到那人手脚上的绳索,用刀割断,然后摇晃着他,看他是否还清醒。 手下的人毫无反应。 何子文加重力道摇了摇,之前的喜悦瞬间又被绝望扑灭。他们已经潜得太深,要带一个人游上海面,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对方如果是由落水之初便开始溺水,这个时候希望则更渺茫…… 何子文已经来不及细想,一手仍紧紧抓着对方的手,一手摸索到他的脸捧住,将嘴对上去渡气。 冰冷的海水里,什么都是没有温度的。那双之前还温暖的唇,现在只是如海底的一块岩石般,了无生气。 何子文的耳中只有尖锐的耳鸣声,他的氧气也快要不够,闭气太久,头脑已有些晕眩。死亡近在咫尺,他似乎能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可是意外地,他并不害怕,也毫不遗憾。好像能够这样死去,反而值得庆幸。 或许这就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何子文的身体渐渐失去力量,意识也渐渐远离,他像是进入了梦境,已经忘记了身处的环境。隐约中,手上传来力量,似乎有双唇回吻了他,然后那与他相握的手,在拉着他向上去。 何子文凭着仅剩的一丝意志摆动着手脚,求生的意念重新被点燃,跟着手上握着的力量一起,奋力向上游。 逃离地狱的距离,既短暂又漫长。好像人的一生所经历的情绪都能被浓缩在这短短几十秒里。 何子文的头露出水面,立即大口喘气。渔船的光线映在海面十分昏暗,但方俊铭的脸近在咫尺,何子文却看得真切。 劫后余生的震撼仍旧留在彼此的眼中,他们静静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水下的两只手,始终紧紧交握,不曾分开。 第三十章 警方的船只很快便驶近了,一束强光从船上照射下来,在海面上扫了扫,便很快聚焦到水里的两人。 “你们没事吧?”警察认出方俊铭与何子文,趴在船沿冲他们喊道。 “没事。”方俊铭答道,他看一眼何子文,手下紧了紧,又答了一次,“我们都没事。” 警方派了蛙人下水,把两人接上船。 船舱里,何子文披着毛巾毯,接过警察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捂。海水实在寒冷,纵然是在没有风的室内,何子文依旧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Sir。”方俊铭叫住转身出去的警察。 “什么事?” “能不能开下暖气?”方俊铭道。 警察挠挠头,道:“现在刚入秋,船上暖气还没调试过,应该开不了哎,不好意思啊。要不要多拿两条毛毯?” “好的,多谢。” 方俊铭摘下自己肩上的毛毯,给何子文披上。他想伸手摸摸何子文的手是否依然冰冷,却在碰到的前一刻,被何子文抽手避开。 警察捧了两条毛毯又回到房间,道:“何先生,有人来接你了。” 他刚说完,雷振轩就从舱门外跟着进来,边走边道:“阿文。” 何子文抬头,肩膀一动,披在上头的毯子就滑落下来。 雷振轩看方俊铭坐在何子文身边,也是微微一愣。 倒是方俊铭看到了他,不动声色笑笑道:“雷公子消息真是灵通。” 雷振轩看看他,道:“不及方生灵通。” “雷公子真是爱说笑,”方俊铭笑笑,“消息灵通又有什么用?要不是阿Sir们及时赶到,我们恐怕就要在这公海里殉情了。” 雷振轩看了眼何子文,后者垂着头,似乎对那“殉情”二字过敏似的,与方俊铭拉开些距离。那张还没回过温的脸上仍有些发红,眼角的一道疤痕更是红得扎眼。 雷振轩呼吸不由促了促,又若无其事地掉转眼看方俊铭,道:“哈,方生何必这么谦虚?我在出海前听说大圈的一个军火仓库被警方破获,赖从驹连夜着草。这一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真是犀利。” “才几天没见,没想到雷公子的广东话也越来越好了。”方俊铭道。 雷振轩扬一扬嘴角,道:“哪里,没有我这位老师在身边,我可是寸步难行呢。你说是不是,阿文?”说罢他便伸手要拉何子文,像是迫不及待要带他离开。 “抱歉,雷先生,恐怕你还不能带他走。”一把男声在舱门口响起。 雷振轩回头,看道那人颈上的挂绳,知道又是个警察。他发现自己比方俊铭来迟一步已有些恼火,这下连个小警察都来添乱,雷振轩实在没有心情再装相,当即拉下了脸道:“口供不是都已经录完,阿Sir,怎么澳门警方跟我们台湾警察一样,都那么不赶时间?” 那警察对他话里的讽刺毫不放在意,一脸拽样地走过来拎起自己的证件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抱歉,我是香港警察,借调过来而已,当然不赶时间。我现在想借何先生一步说话,不知何先生赶不赶时间?”说罢,双眼便看向何子文。 方俊铭与雷振轩也都看向他。 何子文缓慢地抬起头,把掉了一半的毛毯都放到一边,镇定地站起来,道:“余Sir,我们换个房间。” 天色很快便亮了,太阳从海的东面露了头。橙红色的一个圆,看上去饱满而又温暖。天际被染成绚烂的玫红,蔓延开去,又掺了紫,再化成天青。斑斓的色彩如同夜里的霓虹一般丰富,却又更加充实热闹,给人无限满足。 船只驶进维港之前,不少警察都趴在甲板的栏杆上看着难得一见的日出。下个弯一转,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绵延不绝的高架路便换走了海景,警船在不宽的海港里开了没多久,便即靠岸。 方俊铭下船,见到来接自己的手下,没让他们载他回至尊金殿,却是调头直去Steven的住处。 “Jonathan!你还好吗?早上打开新闻,才知道昨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Steven把咖啡杯放下,方俊铭去见他时他正用早餐,见到人,立即将餐巾放到桌上,热情无比地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说道,“现在看你回来了,真是上帝保佑!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俊铭笑笑坐下,道:“折腾了一个晚上,倒有点饿了,不介意我边吃东西边说吧?” Steven道:“当然不介意。” 方俊铭要了杯咖啡,又点了个极丰盛的早餐。合上餐牌,就见到Steven笑吟吟看着他。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方俊铭道。 “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看来你这一晚收获颇丰啊。”Steven微笑道。 方俊铭还真的回味了一下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尤其是在水里的那几分钟。仿佛九死一生的凶险并未给他留下余悸,死亡的威胁也抵不过片刻温存带来的欣慰。 方俊铭浅浅笑了,然后笑道:“算是吧。待会儿你看新闻就会知道。” “所以你想让我保留这份惊喜吗?”Steven挑眉道,“嗯……让我猜猜。难道是关于开赌场的事情,有了好的进展?” 方俊铭点头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哈,眼力太好也往往有缺点,我的情人们总是埋怨我不能将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太久呢!”Steven感叹道。 方俊铭端起刚上桌的咖啡,抿了一口,道:“那是因为你有太多选择。不像澳门的社团局面,今后就只有新义和,瞧,多么简单?” “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不仅做到第一,还成为了唯一!这么说来,昨晚的事情,果然是你特地安排的?” 方俊铭笑笑:“也不是,中国人有句古话,叫顺水推舟,意思是顺着形势决定走向。我做的,不过就是同样的事情。大圈的做事方法太过老旧,漏洞百出。他们仗着在本地根基深,以为不会有人撼得动。实际根基松动的大树,才最易拔起。” “哈,我想祝贺你成功,可惜这里没有酒。介不介意用咖啡代替?”Steven举杯道。 方俊铭也向他举杯示意。 “那接下来……要拔的下一颗大树,是不是姓姚?”Steven喝过咖啡,复又露出商人才有的狡猾,笑道,“看来,我留在澳门的时间,也要更久一点才行了,呵呵……” “这颗树根深叶茂,靠我一个人,恐怕是力所不及啊……”方俊铭语带双关地说道。Steven心领神会地笑了,而后方俊铭也陪着笑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接下去的话便无需再挑明。方俊铭的早餐送到了,他抖开餐巾,放在膝上,然后举起刀叉,专心享用面前的食物。 刀与叉交替落在食物上,不紧不慢。如同方俊铭一贯的处事方式,淡定,并且从容。他永远能清楚衡量周围的局面,准确找到下手的位置,然后及时出击,在最关键的地方扭转局势。 陈展飞醒来的时候,压根不知道澳门的天已经变了。 他没工夫关心,是因为眼前的事情已经足够他吃惊。这时候就算把赖从驹抓到他面前,他恐怕都未必有心思望上一眼。 凌小豪的裸体趴在余志锋公寓的大床上,地上是他和陈展飞自己的衣服,还有被踢下床的枕头。被子全裹在陈展飞身上,他偷偷揭开看过,自己的背心底裤都在。 陈展飞也不是非要胡思乱想,只是昨晚凌小豪说过的话都还在耳边。什么“妙计”,什么“中意”。陈展飞觉得这人是难以捉摸的,什么离谱的疯癫的事情说做就做,连个犹豫或者顾虑都不会有。对这样的人,他还真是没有什么信心。 即便如此,凌小豪这次闹得这样离谱,还是跌破陈展飞的眼镜。 凌小豪被陈展飞的大叫吵醒,揉揉眼睛,看他紧抱着怀里的枕头,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便一脸不耐烦道:“干嘛失了身一样看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干过。” 陈展飞道:“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我,我怎么会也是这个样子?” 凌小豪耸耸肩,满不在乎道:“我怎么不可以在这里?昨晚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家,当时夜深,这里回至尊金殿又远,就顺便休息了一下。你也知道,我睡觉嘛,一向都是这样的啦。” “可这里不是我的公寓,你还在阿锋床上,哎……他有洁癖,平时我流口水在枕上,都要被念半天。这下放个陌生人在床上,要是被发现,我可怎么办……” 凌小豪扶着额头道:“你的重点是不是放错了?” “啊?” “给他发现,不正好可以知道他是不是中意你?”凌小豪道。 陈展飞一拍大腿,想起什么似的,哭笑不得道:“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妙计?” 门口钥匙插入缩孔的声音传来,陈展飞立即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从床上蹦到床下,急得原地跳脚:“回来了!怎么办?阿锋发火不是好惹的!你你你,你快藏起来!” 第三十一章 动物界里有些雄性,对于敌人入侵领地,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这种情形,正适合套用在此刻的余志锋身上。 他一开门,便察觉出了异样。 没有任何明显的迹象,甚至没有证据,但他就是知道,有不速之客不请自入了。 他的手甚至按在腰间的配枪伤,才去推卧室房门。门打开,却见陈展飞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冲他傻笑。 “回来啦?”陈展飞丝毫没觉得自己表情僵硬,挤出一副亲热的表情,道,“忙了一个通宵,辛苦啦!吃了早餐没有?我替你去做啊。” 他走到余志锋面前,才看到他配枪已经一半出了枪套,不由倒吸了口气,强堆了个笑容,问:“拿枪干什么?家里又没有贼。” 余志锋沉着脸没答话,一把拨开陈展飞,拔枪平举着就进了房间。 “喂喂,你拿着枪进去做什么?这样,这样危险啊,万一走火怎么办?收起来,快收起来啦。”陈展飞越是唠叨个不停,余志锋脚下步伐越快。实在是陈展飞一心虚就话多的毛病,这么多年都没有改过,太容易让人看穿。 陈展飞愁得几乎要一夕白头,生怕在公寓里闹出什么血案。余志锋真发作起来,光凭格斗技巧自己是制不住他的,但如果要以暴易暴,难不成自己也要去厨房拿柄菜刀来? 还不等陈展飞动作,这边凌小豪已经躲得有些不耐烦,从床底钻了个脑袋出来,道:“好啦好啦,其实你也用不着心虚的,大家有什么事,三头六面讲清楚不就好了?” 余志锋打量了一眼凌小豪,又回看一眼陈展飞,脸色已经发白,却是一个字都没说。似在等陈展飞先开口。 陈展飞看一眼凌小豪,后者已经穿上了底裤,但离衣衫齐整还很遥远。眼前的情形直令他百口莫辩,陈展飞尴尬道:“这个,实在是说来话长,你听我解释……” “我们是一见钟情。”凌小豪截道。 陈展飞只是张大了嘴,欲辩无词,一张脸憋得有些发急,连哭都哭不出来。 余志锋的脸色已由白转红,甚至有些发黑。 凌小豪仍在火上浇油,续道:“我是性急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思就会去追。即便失败,也不会遗憾。起码我有努力过,对方不会不知道,我也不至于在浑浑噩噩中浪费了自己的机会,让别人有机可趁……”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余志锋沉着脸,忽然笑了,不过却笑得极难看,比他平时冷起来的样子还要凶神恶煞,他狠狠道,“这同我有关系么?为什么跟我解释?” “不是这样的……”陈展飞拉住他要解释,却被余志锋一把甩开。 “你是想说你跟他只是玩玩,还是你其实不中意男人?”余志锋反问道。 陈展飞愣了愣,却答不上来。若放在以前,他或许觉得中意男人是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但看见余志锋如此生气,他自己的心也跟着突突狂跳。忽然之间,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余志锋看他愣着,也怕自己再待下去克制不住怒火,把枪插了回去,转头拎起钥匙,大步冲了出门。 陈展飞看着那扇被重重甩上的门,心中顿时涌上千头万绪。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匆忙给自己套了身衣服,然后跟着余志锋脚步,夺门而出。 凌小豪在人去楼空的公寓里,笑得却并不开心。 赖从驹出逃澳门的新闻,这天准时登上了澳门所有报纸的头版。大街小巷所有的报档上都可以看到赖从驹的大头照,配上各种耸动的加粗标题,什么“落荒而逃”,什么“生死未卜”,什么“绝迹江湖”。而方俊铭与何子文被困落难的消息,却未见只字片语。 “这一定是方俊铭的手笔。”姚凯仪放下报纸,点着上面的新闻标题,示意对面的叶啸山,道,“现在的澳门黑道,是他的天下。 他要告诉所有人知,当然也包括我。” 叶啸山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瞟了眼报纸,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叶啸山为人从不绕弯子,姚凯仪对他说话便与对其他人的态度不同,不会旁敲侧击,反而是难得的坦诚。她道:“人家既然赢了一场,总得让人家拿到彩头。姚家家大业大,毕竟不能没有这点气量。这些小事都斤斤计较,倒显得我见不得他得势。你和阿蒂的订婚照片,让记者压两天再发好了,这几天的头条,我让得起。” 叶啸山点点头,脸上仍是没有表情,道:“新义和再怎么一家独大,都还是要靠赌场吃饭。寄生在大树上的藤蔓,终究成不了气候。” 姚凯仪笑笑:“我倒是听说,靠氹仔的那块填海新地,最近有人开始动心思了。那块地皮的面积、位置,开一座至尊金殿两三倍规模的赌场,都不成问题。” “那样的面积,资金投入必然很大。凭方俊铭?恐怕他还没有那个能耐。”叶啸山不齿道。 姚凯仪道:“所以Las Vegas那边GC Group的董事最近到了澳门。” 叶啸山思索了一下,道:“如果你想24K的人过海,我可以安排……” “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姚凯仪伸手覆在叶啸山的手掌上,口气中带了感激,她年纪虽比叶大了两岁,但素来保养得当,三十出头仍是风韵十足,说话间若是卸下商人的面具,就能显出女性的柔美来,她道,“多谢你能这样为我着想。但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样的事情,不如交给别人去做。” 叶啸山难得有些动容,道:“就怕这是赶走豺狼,又来恶虎。姓雷的不比姓方的省事。” “他父亲与我父亲有多年交情,就算他不拿这份世交当回事,只要他还想保着兴联社的名声,就不会不顾忌我们两家的面子。”姚凯仪道,“方俊铭就不同,他孤身一人,得罪了谁都没有所谓。”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再多劝。要是以后有事,随时叫我。”叶啸山道。 姚凯仪轻松一笑,道:“当然,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叶啸山一怔,看着姚凯仪没有说话。 难得姚凯仪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她同叶啸山之间,有些事从来未曾道破。姚凯蒂和叶啸山的婚事,如同外界猜测的一般是有名无实,但这个决定是两家人共同的选择。无论是姚凯仪或者叶啸山,对此都毫无怨言。为了他们最爱的人,有些事就是牺牲也甘愿。他们都不是矫情的人,对于无可改变的事实只是尽量避免去谈起,仿佛不去想,便会减少其中的遗憾,或者伤感。 “是啊,是一家人了。”叶啸山看着办公桌边一盆凋落了叶子的植物,淡道。 并不是世上所有的花,都能等到春天绽放。有些熬不过冬天,便在秋天来临时枯萎。但它们毕竟生长过,在萌芽的新绿里,也有过盛放的愿望。只是这些愿望,如今都成了奢望罢了。 何子文回到酒店房间,一觉睡到天黑。 经历了一番折腾,连梦都是乱七八糟的。大约余志锋临别前跟他说的话产生了影响。他知道强叔的死,与一个当过卧底的警察有关。至于这卧底与新义和的关系,他却无从知晓。何子文并不惊讶,三年前他就知道,对新义和的事其实自己知之甚少。那些卧底与双重卧底的故事,他从来都只是当做饭后谈资,没有当过真,更没有细究过。 何子文梦见自己小的时候,一班叔父们围着圆桌饮茶。强叔与祥叔都在座,光叔还摄于父亲的权威,对自己和善有加。父亲与社团元老谈起上个月的账目,说有一笔数要划去给当差的兄弟。自己在旁边玩耍,听到了就扯父亲的袖子问,当差的怎么会是兄弟。父亲只是笑笑,摸他的头不回答。 后来何子文渐渐长大,才隐约知道跟警察卧底新义和一样,新义和也是有卧底警察的传统的。不过何子文从来都不清楚这里头的操作,何耀天去世之后,这项传统到底有没有延续,他也没有线索。 他觉得,余志锋为了他大哥的死,也算得上是执着。若是易地而处,他或许会选择同一条路。然而他们在起点上便站在了截然相反的方向,无论如何行走,都不会通向一个终点。 正如有一些人,并不是因为有了爱情,便能在一起。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克服,也无法回避。哪怕死亡,有时都比越过这些障碍要容易。 梦境一转,何子文站在高楼之上,从上往下眺望,好像凌空一跃充满了吸引力。他正准备跳,忽然背后一声熟悉的呼唤。 “阿文!” 何子文转头,看见父亲站在楼顶的另一边,一手按着胸口,指缝间向外不断渗血。父亲脸色惨白,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叫出这一声,而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消失在大厦的边沿。 “爸!”何子文疾呼,飞扑过去,却再找不到他人影。而他落下的位置,空无一物。何耀天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再不可寻。 何子文从梦中惊醒,如同这三年中的许多次。 他又梦到了父亲离开他,每次都是不同的形式,每次都是找不见他尸首。如同在责怪他没有尽到人子的责任,连入殓的机会都不留下。 何子文抱着头,这难忘的梦靥已不止一次纠缠住他,像一个执着的魔鬼,非要榨干他,吸尽他,才能甘心。 梦境令他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何子文开门到客厅倒水,这才发现雷振轩在。他捏着空杯子,站在原地,在雷振轩开口之前说道:“快点结束吧。我想尽快离开这里。” 第三十二章 叶啸山与姚凯蒂的婚讯直到一周后才出街。两人共同出席了某个慈善机构的周年晚宴,被记者围住追访的时候,透露了确切婚期。 当年大姐姚凯灵出嫁时因为门当户对,办得满城皆知,风光无限。二姐姚凯仪一直多年来为了接棒,因公废私,始终未择良人。这次三妹姚凯蒂出嫁,姚家二老已不在人世,外面千万双眼睛看着,只等姚凯仪如何操办这一场婚事。碍于姚家的身份地位,纵然两姐妹都无心热闹,也只有硬着头皮,将所有该演的戏码,都一出出唱足。 实则姚凯蒂当年事发之后,精神受到极大创伤。她本来就是内敛沉闷的性格,与姚家这复杂的环境不甚相合。绑架虐待的事情一出,对她的打击是灭顶的。姚凯蒂习惯把一切事情都憋在心里,自己的受辱经历,再加上双亲过世,全都积压在她心里。久而久之,情绪便出了问题。 姚凯仪为了治好妹妹,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访遍了最好的医生,用尽了最贵的药品。姚凯蒂所受的伤害根深蒂固,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无法再接近男人,对于陌生人也充满了戒备。 多亏了叶啸林三年来的陪伴,她的病情才有所好转。可那些好事的狗仔,像是见不得人圆满,姚凯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拿来大做文章。几年来,捕风捉影的新闻不绝于耳。 姚凯仪有本事截得住几张大报,却堵不住网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姚凯蒂与叶啸林的新闻,终于还是流传了开来。 姚凯仪不愿意再看到三妹承受舆论的压力,更不能让她再受攻击。姚凯仪决心要为三妹打造一顶防护罩,让她在里面,与自己所爱的人,过得安稳快活。为此就算花去再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二姐,这条裙,好像腰有点松?”姚凯蒂转了个身,提着裙摆站到镜前,对着镜子里的姚凯仪说道。 姚凯仪笑笑:“你最近瘦了吧,让师傅再改改。” “唔,是么?”姚凯蒂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道,“大概睡得少吧。” “阿蒂,对不起啊。”姚凯仪道。 姚凯蒂转过头来,看着她,蹲下来握着姚凯仪的手道:“二姐,我们是两姐妹,你千万别这样说。” “二姐顾住姚家面子,逼你同啸山结婚。明知你不中意大场面,但为了姚家,还要处处勉强你,实在委屈了你。”姚凯仪面带歉意,在家人面前,她便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女强人。特别是姚凯蒂的绑架事件过后,她对这个三妹,更是百般呵护,极尽关怀,连一句重话都不曾有过。 姚凯蒂的眼睛有些湿润,紧握住二姐的手,道:“二姐,你这都是为了我,我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仪姐。”叶啸林也在另一边的更衣室出来,她穿一套中性的西装,显得愈发英姿飒爽。她的气质与她大哥类似,让人一见便觉得可靠。不像是黑道人常有的江湖气,倒像是侠气,快意恩仇,直言无忌。 姚凯仪想,这大概是当初自己没有劝阻阿蒂的原因。缘分一事可遇不可求。姚凯蒂历经劫难,好不容易才能从中走出来,若要将这份追求幸福的权利都从她手中夺走,那未免太过残忍。 “仪姐,你为我们做的,实在太多了。如果不是当初我们不小心被拍到……”叶啸林同她大哥一样,不善言辞,她的感激化为言语,便显出笨拙来。 “傻瓜,叶姚联婚,对姚家又没有损失。真要谢,该谢你大哥才对。不但肯放你从24K过来,还愿意亲自做这一场戏。他有多疼你,你应该知的。”姚凯仪若无其事地玩笑道。 叶啸林看看姚凯仪,想说些甚么,看了看旁边的姚凯蒂,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事姚凯蒂不知情,但她却是隐约知道的。只是这时候木已成舟,再挑明也是于事无补。叶啸林认真看着姚凯仪,承诺什么似的,郑重道:“我会好好照顾阿蒂的。” 姚凯仪微笑,道:“我信你。” 澳门这两天的报纸,热闹得出奇。头条扎堆,而且条条劲爆。继大圈头目赖从驹出逃,姚家三小姐大婚之后,又来了赌王回归的消息。据周刊爆料称,离乡多年的赌王高宏,将在不久后的亚洲牌王赛期间重返故乡,并且带同其子,及得意高足远从拉城赶来一同支持比赛。 “他的得意高徒不是你么?”陈展飞指着周刊,对凌小豪道。 凌小豪似是不愿多提此事,敷衍道:“谁说得意高徒只能有一个?……话说回来,你究竟要在这里住多久?至尊金殿的房费有多贵你不是不知道,我没有再做保安顾问,也被赌场禁足,现在可谓是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你要么搬去我房间,要么回你那“朋友”的公寓。这房间再供下去,我的钱包可要抗议了。” 陈展飞听他又扯回这事,心里不由地就丧气。若是没有凌小豪闹那一下子,他至少还能和余志锋相敬如宾,可现在什么都捅破了,反而没了粉饰太平的借口。当日两人的对话还历历在耳,陈展飞只觉得现在只要看到余志锋,仿佛就能感到鄙夷的目光向自己投射而来。他也不知道,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失恋。 当日,他紧追着余志锋出门,远远就见到他背影在街角转弯。陈展飞在警校里的时候跑步就快,当差以后,体能的训练也一点都没落下。余志锋是有意要甩开他,但真跑起来,还是没出两条街就被追到。 陈展飞抓着余志锋的袖子喘气,反而是余志锋先开口说话,问道:“你有什么话说?” 陈展飞张嘴吸了口气,脸因为呼吸的关系憋得通红,双眼直直盯着余志锋看,神情紧绷得都有些严肃了。他听到自己心脏狂跳,好像不说些什么,就要因为心率过快而猝死一般。陈展飞硬着头皮,深呼吸了几下,认真对余志锋道:“你是不是中意我?” 余志锋脸色一僵,像是没有料到会听见这话,过了几秒才挥手将陈展飞抓住自己的手甩开,如同躲避麻风病人一般与他拉开距离。他冷冷看着陈展飞,眼中充满不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好受欢迎,要全世界都中意你才开心?” 陈展飞被他反驳的话堵住,刚才鼓起的勇气瞬间逃跑得无影无踪,好像有一道刺骨的冷风,往他滚烫火热的心脏上猛地一吹,让他几近沸腾的血液瞬间冰凉下来。陈展飞支吾了一下,窘迫道:“是凌小豪说……” “他说你就信?你们关系进展还真是够快!认识了才几天,够没够半个月?呵,我忘了,你们碰面的第一天,就已经一起过夜了对不对!一见钟情嘛,嗯?”余志锋一轮嘴说下来,已是不给陈展飞一点辩驳的机会。 他态度强硬,看上去极为恼怒。陈展飞真的不懂他这是厌恶,还是吃醋,唯有小心翼翼地继续辩解:“我同他的关系,真的清过清水豆腐。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你总该知我为人。我们确实不是看上去那样……” “就是认识多年,到今天才发现,我不知你为人,我看不透!怎么,你同他玩完,不过瘾,现在想来问我有没有兴趣?你要同我也搞吗?还是三个人一起?” 陈展飞傻了眼,他从没听余志锋这样对自己吼过。以往余志锋脾气再大,再不耐烦,多数也是就事论事,像现在这样大发雷霆,且说话这么刺耳,还是第一遭。陈展飞有些无措了,低声道:“你说什么啊……” 余志锋冷笑道:“怎么样,你答我啊?平日扮得那样无辜,是不是心里一直都在想着这天?如果我答应,你是不是会开心?”他低头凑近了陈展飞,嘴唇和嘴唇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但态度却是促狭的,戏谑的。仿佛这是他报复的方式,连勾引都是带了恶意的。 陈展飞从他的话里听出毫不掩饰的嘲讽,眼眶立刻红了。他本来也是脸皮薄的人,现在厚着脸皮捧出一颗真心,被人唾弃还不够,更被踩在脚底反复碾压蹂躏。陈展飞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果然是自己会错了意,凌小豪又不是余志锋肚子里的蛔虫,随口胡诌了两句,自己竟然就信。现在弄得大家下不来台,看来连朋友也几乎做不下去。 本来以陈展飞的性格,闹了乌龙多半也能厚脸皮地蒙混过去。但这次不知为甚,他却没办法再开玩笑,甚至连一个假笑都挤不出,只觉得自己心里嘴里都是苦的。最后说出口的话,也不由地带了苦味。他垂头低声道:“对不起。以后,以后我不会再打搅你。”说完逃也似的转身跑走,留下余志锋一个人站在当地。 后来陈展飞当日收拾了东西离开余志锋的公寓,临走前还给他买了床崭新的床单,将自己碰过用过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他想余志锋这么一个爆脾气,回来要是看到那些东西,说不定一气之下会连整个家都砸了。自己一厢情愿,想入非非,不能奢望对方也将肉麻当甜蜜,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如今败露了,说不准余志锋只会将那些他留下的痕迹当做恶心。 陈展飞思来想去都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了,而事情的罪魁祸首,还是要数凌小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真的听了他的话动摇。要不是心底里真的怀疑余志锋对自己有意思,陈展飞是绝对不会这样大喇喇问出口的。如今当面被拒绝,滋味真的不好受。 他一方面不敢再见余志锋,一方面又不愿意离开澳门。唯有赖在酒店里,时不时去余志锋驻守的差馆附近兜圈,看看能不能在他出勤或是上班路上,在旁边偷偷见上一面。 第三十三章 雷振轩近来颇为忙碌。姚凯蒂的婚事一经公开,他便亲自送上了一份大礼。据说是济州岛上的一处别墅,门前带片私人海滩,每天早上可在落地窗前看到海平面上的日出,景色十分罕有。 但这些事何子文只是听人说起。雷振轩近来出入都不大叫上他,何子文偶尔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也只说是何子文余惊未平,让他好好休息。 可何子文知道,雷振轩是有意不让他参与。或许是这些事情关系到重大利益,或许是他对何子文有了疑忌。不论哪一项,何子文都有种被排除在核心圈子外的警觉。这种感觉,自他帮Aidan跑路以来,就逐渐浮出水面。 何子文跟着他本就是有私心有所图的,不会放任事情发展,坐以待毙。他打听到雷振轩这晚的行程,便主动找了过去。 雷振轩仍是同人约在上次的会所里。何子文清楚他脾气,没有贸贸然闯进去。他敲了守在外头的汽车车窗,同司机打好招呼,坐到了驾驶座上。 等了约莫一个钟头,雷振轩与人走出门来。何子文见到与他一起的有那个韩国华侨徐先生,还有叶啸山。他思忖果然雷振轩的动作已经开始,东亨与姚家的合作是势在必行了。 这件事之前何子文仅有耳闻,雷振轩并没有对他透露过多细节。但何子文认为以自己对新义和及方俊铭的了解,对雷振轩的计划可以有很大贡献。如果能与雷振轩申明利害,告诉他自己与他同一阵线,相信雷振轩也不会再拒人千里。 几位大人物在会所门口道别,雷振轩一个人走向等候自己的座驾,看见是何子文握着方向盘,便没有去后座,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在何子文身边。 “怎么这么有心情,来接我?”他一身的酒气,但说话还算清醒。 何子文笑笑,道:“希望你不嫌我多事。” “怎么会?”雷振轩道,“载我去兜兜风吧。刚才喝了太多,头还有些重呢。” 何子文略略侧头看他,一面发动汽车,一面小心试探道:“韩国人酒量很好吗?” 雷振轩似是没有避讳,揉着额头说道:“嗯,果然喝烧酒就跟喝水一样,那个叶啸山的酒量也不是盖的,再多喝个几次啊,估计你就要去医院接我了。” “之后跟他们还会有往来?”何子文道。 “一个背后是韩国最大的酒店连锁集团,一个是澳门最大的博彩集团。咱们在济州岛的赌场计划,还得靠他们两家支持。就算喝不下去,也得硬灌啊。何况那个叶啸山,看上去就不好相处。如今叶姚两家快变一家,这个人,实在是令人头痛啊。”雷振轩滔滔说起这些的时候,就让人感觉他没有一点心机。他看上去就似个玩世不恭的花心大少,说话也仍带着浓重的鬼佬口音。对于一个连中文都说不利索的半鬼佬,谁又会去怀疑他背后是不是藏着别的心思。就连何子文,都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多心,以小人之心错估他了。 “听说叶啸山这个人,为人直爽,并不会背后玩花样,倒是个硬汉。”何子文想起以前方俊铭对叶啸山的评价,顺口说道。 “哦,你们以前有过接触的吗?” 何子文摇头:“见过几面,不算有正式来往。” “那么,这些是方俊铭告诉你的吧。”雷振轩道。 何子文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滞,脚上油门一下踩得猛了,车子向前冲了冲。 “哈,阿文你也喝了酒吗?你不是要来送我上路的吧!”雷振轩似是没有察觉他的情绪,语气夸张地玩笑道。 何子文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双手紧抓方向盘,他想他管不了雷振轩究竟如何想了。不论他是信任自己,抑或怀疑自己,有些事,总要挑明了说,才好将局面挽回。不然遮遮掩掩,等矛盾日积月累滚雪球般长大,他便再没有理由得到他的支持。 “当初我跟你说的话,仍然算数。”何子文驾驶着汽车穿过大桥,沿滨海路段行驶。沉寂的夜色里,能看出海浪都镶着白边,一层一层向着岸的位置移动。 雷振轩背靠在座椅上,等何子文说下去。 “你完成你的事业,我也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何子文终于将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一致的,从没有改变过。” 雷振轩并没有马上接话,等着何子文又解释了一番自己的立场,分析了当前局势,才慢慢地笑了,道:“阿文,上一个跟我说同样话的人,已背叛我跑了。如今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一个。我又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何子文听得背后隐隐有汗,雷振轩提到的那个人,分明就是Aidan。当年他们一同到台湾,连留下的理由都是相似的。如今Aidan破坏了兴联社与大圈的合作,之后又独自跑路,连累得他们在山顶被赖从驹埋伏。这些事雷振轩虽没有对何子文当面谈过,但不代表他愿意就此放过。雷振轩并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这点何子文心知肚明。他亦知道,Aidan的事情自己当初有份参与,万一雷振轩要秋后算账,到时自己必不能置身事外。 只是眼下的局势,两人仍在同条船上,这些事情,拖得一时,便是一时。 澳门这样的小地方,消息就像自己有脚,什么都藏不住也瞒不了。姚家有意与东亨在济州岛开设赌场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而另一边,GC大股东Steven身在澳门的消息,也在同一时间被人爆料,继而在各大周刊上以大篇幅专版报道。 Steven的下榻之处一经曝光,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大小媒体登门拜访。他不胜其烦,唯有答应了其中一家的专访要求,在酒店接受了访问。 “这位女记者必定聪慧并且美貌。”方俊铭与Steven见面时,报道已经出街,他拿着那本杂志,放在面前的咖啡桌上,面带笑容说道。 文章内容四平八稳,无功无过,全篇几乎都在复述他与Steven一早商量好的公关套话。但在通稿最后,披露了一条独家消息,说此次的亚洲牌王赛,GC与至尊金殿都将会有各自赞助的选手出赛。而胜出的一方,将会获得下一届的比赛主办权。 “哦,Jonathan你也见过这位记者?”Steven喝一口咖啡,语气不置可否。 方俊铭摇摇头,轻松道:“我倒没有这样的好运。不过她的消息比我还快,可见魅力一定非同寻常。” “哈哈,我倒真希望如你所说。”Steven拿起桌上杂志,他看不懂方块字,却也装模作样地对着那篇文章端详了一阵,然后道,“不过这一次,你却猜错了。” 方俊铭笑道:“是么?难道这则消息是你有意放出去的?” Steven不紧不慢地剪了一支雪茄,放在打火机上预热,一面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已经请到了曾经的华人传奇牌王高宏助阵,他答应我,会派他最得意的女弟子Amanda来参赛。Amanda在世界上排名第三,相信到澳门来比亚洲区域赛,总是十拿九稳了吧。” 方俊铭挑了挑眉,道:“这位Amanda小姐,我也确有耳闻。不过听说她是美籍华裔,牌王赛的区域赛都是以国籍划分选手区域,她恐怕不符合参赛资格吧。” “Jonathan,这就是你消息不够灵通了。Amanda在上个月结婚,已经入了中国籍了。”Steven叼着雪茄慢慢啜吸,飘渺的青烟在他面前升起,让这个金发碧眼的美国男人看起来仿佛传说中神秘的东方高人,连笑容都显得愈发睿智深沉。 第三十四章 两年一度的亚洲牌王赛开赛在即,关于选手的名单陆续有小道消息见诸报端。凌小豪却迟迟未接到方俊铭的通知。他在之前的表演赛中失利,又因杀人案坐了几天冤狱,可谓是流年不利。赌界一贯讲求个“运”字,凌小豪之前败阵虽与水准无关,但他连遭厄运,以运势来讲似乎真的倒霉之极。 有杂志开始猜测比赛的出赛阵容,凌小豪也在候选之列。几本出名的周刊都邀了风水师撰文,他们不约而同,对于凌小豪的评价一致都说是“乌云盖顶”,说他命中有劫,劫数未过,恐怕这次比赛难得正果。 凌小豪对此不以为意,那些八卦杂志翻过就扔,对风水师傅的文字也是一笑置之。 实则他如此宽心,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灰心。方俊铭迟迟没有联络他,凌小豪知道自己多半是没有希望参加比赛的了。像这样的赌博赛事,筹码都是真金白银,每个选手背后都必有一位身价丰厚的金主支持。当然,这些金主也不是白出钱。他们中的人多半都参与外围赌盘,场上的输赢都是前菜,场外上演的才是戏肉。 凌小豪毕竟是真心喜欢玩牌,就算知道自己无份参与,也还是心痒痒地来到记者招待会的举办场地凑热闹。陈展飞闲来无事,跟屁虫一样到东到西都粘在他后头,等到看见了记者会外场的海报,才有些恍然大悟,指着海报里的头像说道:“原来是来看你师傅啊?” 凌小豪支吾了一声,怕周围的记者认出自己来,压了压帽檐。 陈展飞又对着海报上的人物研究了一番,问道:“对了,你提过的那个师兄呢,是不是也在里面?” 凌小豪微微抬眼,眼中有别样神色一闪而过。 陈展飞纯粹无心一问,实际也没期待他回答,一面翻看会场外派发的比赛宣传册子,一面又岔开话题问起别的:“老实讲,赌片我是看得不少,但是专业赛事关心倒不多。你整日都吹嘘自己厉害,其实你在世界排名究竟多少啊?有没有前十,嗯,二十?三十?五十?”陈展飞听他没反应,便自动降低门槛,直到低得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人家根本没在听他讲话。 凌小豪的精力早被旁边的人流吸引过去。一大批记者围着几个人从会场出来。远远看去其中有个人带了顶礼帽,看模样似已上了年纪,被人群簇拥在中间,气势非凡。他旁边跟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女的明艳动人,顾盼生姿,男的则截然相反,温润谦和,彬彬有礼。 凌小豪离他们尚远,见到人群移动的方向,却不自觉侧转身,似是有心避开一般,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阿豪!”人群中有一把男声忽然冒出来叫住他。记者们循声回头,也发现了凌小豪,几个醒目的立即跑过来将他围住,不让他从现场溜走。 “凌先生,你师父同师兄都在这里,不打声招呼就赶着走吗?”好事的记者们装作看不出他的回避姿态,又是热情又是八卦地将两批人凑到一起。 凌小豪脸色并不好看。陈展飞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平日那么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一个人,这时竟闷得像病了一样,一句话都不说。他侧着头,眉头微皱,浑身都透出不自在。 “阿豪,好久不见。你师父和我都很想你,这几年在别处听到你的消息,也很为你的成就高兴。你终于长大了。”年轻的男人先走过来,他年纪并不比凌小豪大多少,身上却透着份与生俱来的体贴温柔,好像邻家的一位哥哥,没来由就让人觉得亲近。 陈展飞第一眼就肯定这人是凌小豪念叨过的师兄了。实在是他望见这人就像在照一面镜子,无论是说话时的表情、语调,还是嘘寒问暖的姿态,都让他觉得熟悉。这时候陈展飞才总算知道,往常余志锋念叨的“肉麻”与“婆妈”是怎么一回事。这种正经而露骨的关怀,有时还真叫人难顶。 凌小豪嘴角抽搐着,由那男人靠过来抱住了自己。陈展飞新近开了窍,偷眼见到凌小豪垂下眼靠在那人颈窝里的神色,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先站在男人身旁的女子,见状走上前来,待两人分开,便握住凌小豪的手亲热道:“阿豪,你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没想到会在澳门见到你。我和阿正年初行婚礼,本来想找你做伴郎,怎知都联络不上你!你这几年,在外面可是过得逍遥快活啊!” “婚礼?”凌小豪神色微变,回头去看高正。 高正脸上赧然一笑,抓住女子的手,十指交扣在凌小豪面前扬了扬,道:“我同Amanda结婚了。” 这时就连不懂得看人脸色的陈展飞都看出凌小豪的尴尬来。只见凌小豪木头人一样动了动嘴唇,紧紧盯着高正手上的结婚戒指,道:“恭喜。” 记者们不明缘由,见他们上演久别重逢的亲情戏码,便见缝插针地讲直播麦克风伸过来,问道:“各位既然是老友故交,不知这次的牌王赛上有没有机会同台较量呢?” Amanda大方一笑,自自然然接过话筒,说道:“这次我们应邀来到澳门,真是十分幸运。这实在要多谢我的sponsor姚小姐,让我第一次到亚洲参加比赛,就遇上了半个亲人。阿豪是我公公的得意门生,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切磋,如果这次有幸能够同场竞技,当然是再好不过。” 陈展飞听得奇怪,不由扭头拉了个记者小声问:“高宏一行不是由GC Group邀请来的吗,怎么赞助人又变成姚家了?” 记者倒也算好心,向他解释道:“可不是,之前我们也都这样听说。所以刚才的新闻发布会上一公布这个消息,大家都大吃一惊。哎,这些个豪门财团,一天三变的,谁知道玩什么花样?姚家毕竟是地头蛇,就算有GC这条过江龙,又能奈她如何?” 陈展飞听记者的话,若有所思。他回神时,已是高宏在同凌小豪说话,听他口气,像是要邀凌小豪同去晚餐。陈展飞知道他们两师徒情谊深厚,高宏说话,凌小豪必不能拒绝。他心道不要破坏别人叙旧,正要识做地走开,却被凌小豪一把抓了回来。 陈展飞还没来得及喊痛,凌小豪已经学高正刚才那般,十指交扣握住他手,然后亮出招牌酒窝,以又幸福又肉麻的语气婉拒邀请道:“对不起师父,我已经有约啦。” 高宏皱一皱眉,似是对他的对象是男人并不意外,不过也并不流露出赞同,当下邀约的意思就淡了。吃饭的事情不了了之,双方简单别过,便各自分开。高宏一行出了酒店,记者们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蜜蜂一样吵闹地包围着他们离去。 陈展飞的指头动了动,挣开凌小豪手指的钳制,他看着凌小豪失神的脸,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一挥,道:“喂!” “什么事?”凌小豪木然看着他。 “你不跟他们吃饭,自己也是要吃饭的啊。今天我请你好啦!” “谢谢,不过我不饿。”凌小豪清醒过来,转身径直朝向大门走去。 “喂喂,你去哪里?”陈展飞已经很清楚他是为何反常了,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来,一面小跑步跟在他身后,一面道,“人家都结婚了,你死心吧。” 凌小豪蓦地停下脚步,定定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 “找方俊铭,请他赞助我参赛。”凌小豪道。 第三十五章 凌小豪确定参赛的消息次日就传遍了澳门。酒店大堂里师徒相见的场面毫无悬念地登上了周刊封面,陈展飞的脸也作为背景之一挤进了同一个画面。所幸他在澳门熟人不多,一时半刻还没被媒体起底。 陈展飞跟着凌小豪从至尊金殿退房搬出去的时候又碰上了余志锋,后者像是专程等着他们似的,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等两人办完手续,就远远尾随着出来。 “怎么?还不死心啊?”凌小豪打发了陈展飞上的士,转头来截住余志锋,好似篮球场上的守卫,在三分线外将他拦住,不让他靠近篮筐。 余志锋此番过来倒的确是有道歉的意思。他虽然冲动,但自己说出的话回头细想,也确实有不妥的地方。本来他见到陈展飞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连软话的腹稿都已经打好。可偏偏是凌小豪先过来,还摆出这样一副保护者的姿态。余志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见到凌小豪,心底的无明业火又冒上来,口气生硬道:“让开。” 凌小豪笑笑,有心要同他作对似的,嬉皮笑脸道:“现在才来坦白,会不会太迟了些?就算是吃饭,都开席好久了,你现在才到,恐怕连渣都没的剩了。” 余志锋看一眼坐在的士里的陈展飞,后者似乎听不到他们讲什么,聚精会神看着这里,好像玻璃都能被他盯穿似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关切。 “你嘴巴放干净点。”余志锋握了握拳头。 凌小豪却似有意激怒他,也看了一眼车窗,然后回看着余志锋,火上浇油道:“自己拖拖拉拉,错失了机会,就别怪人家捷足先登。呐,你真的那么好这一味菜的,或者等我有天吃厌了,就轮到你啦。” 他口气吊儿郎当,十足十的花心人渣样,任谁看了都想一拳招呼上去。 余志锋没等他说完,已是一拳送上。凌小豪猝不及防,被他击倒在地上,嘴角立刻有了血迹。 陈展飞拉开车门冲下来,跑到凌小豪身边,蹲下身去扶他,一面仰头瞪着余志锋,怒道:“你发什么癫!” 凌小豪拿舌尖在口腔里头顶了顶伤处,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伸手抹去嘴角血迹,拉住陈展飞,叹气道:“我没事,是我刚才讲话不小心。激怒了余Sir。” 他演技精湛,倒真似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模样。陈展飞知道凌小豪平时绝不是软柿子,见他戏味十足,也有些疑心,半信半疑地望着余志锋道:“真的?” 余志锋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说道:“你讲乜就乜吧。” 陈展飞一使力把凌小豪拉起来,低头帮他去拍身上的灰尘,口中却是在对余志锋说话,道:“你在这里当差,打人的事情被人张扬出去,在差馆影响不好吧。” 余志锋拿余光扫一眼周围,已看出几个乔装跟踪的记者。他们个个手持长枪短炮,看来是有备而来。余志锋知道刚才的一幕一定没被错过,冷笑一声,盯着凌小豪道:“恐怕……这才是你的计划吧。” 凌小豪手掌贴在脸颊上,口中仍是哎呀哎呀地叫苦,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微微弯起,透出一丝笑意。 余志锋强忍住再给他一拳的冲动,看了看陈展飞,终于也没把道歉的字眼说出口,便转身离去。 亚洲牌王赛赛期将近,方俊铭与姚家的关系也很有默契地日渐疏离。前不久大张旗鼓开幕的拍卖行悄无声息地转移了地方,姚家的资金撤出,由GC填上。但至尊金殿方面,由于新义和门生广布,如今在澳门无出其右,所以各个赌厅也还是由方俊铭霸着,没有换人的迹象。 姚方二人都不是会撕破面皮不识大体的人,两人在公众的场合遇到,仍旧是对对方以礼相待、赞誉有加。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却晓得,姚家在暗中封杀了方俊铭不少生意,令他在现金周转上诸多掣肘,连筹措赞助凌小豪的比赛资金都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 “方生,这笔钱,我认为拍卖行的资金最好还是不要动。最近的账目往来太频繁,我担心会引起警方怀疑。”方俊铭的财务顾问这几日频繁来访,已是他办公室的常客。两人常常一闭门密斟就是数小时,他们议事的时候,房间里一个外人都不会留,手机也会拆卸掉电池,摆在桌上,防止被窃听。 方俊铭冷静道:“银行有保密条款,只要手续上依足规矩,警方没理由,也没权利要求查看我的账目。你不用多虑。” 顾问翻了翻手上的文件,似乎上面的数目太大,让他心怀不安。他刚才想起一事,本来觉得不妥没有提出,如今见方俊铭不听劝阻,便又像重提。 方俊铭一眼就看穿了他,直截了当道:“有什么事,你尽可以直说。大家合作这么多年,你的眼光我信得过。” 顾问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方生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你有笔资金托我存在瑞士银行?账户名是何子文,总额大约有一亿多港币,如果能将这笔钱取出来,那么我们就不需要冒险抽空公司资金,眼前的难关也可以轻松度过了。” “你说,账户名是谁?”方俊铭道。 “账户名其实并不重要。方生你当时是开户人,只要证明资金是由你转入,而受让人一直未行使该权益,那么我们可以通过手续证明该账户未被激活,也可以绕过账户名上的所有者授权条款,直接取出资金。我认识这家银行的VP,如果方生愿意……” “既然你知道账户名是谁,那还来问我做什么?账户是谁的,钱就是谁的。”方俊铭脸上仍是微笑,语气却并不如表情友善,他道,“我刚才,并不是在问你问题。” 财务顾问有些意外,如同三年前为他办理账户时一样惊讶。他知道方俊铭是一个精明通达的生意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的做法却固执得令人费解。放着一亿多的现金不愿意碰,宁愿铤而走险调用来路不明的资金。这样蚀本的生意,换做谁都不会去做的。 拍卖行里流动资金的确切来源这位财务顾问并不晓得,但他知道方俊铭名下的不少公司都有洗黑钱的副业。而会交钱出来洗白的通常都不是善男信女,方俊铭擅自调动这笔钱的事若被那些大佬们知道,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患。 “方生……”就算知道自己再劝也可能是多余,但顾问无论如何都想再试一试,或许方俊铭意识到事情的风险之后,就会听从劝阻也未定。 “够了,大家这么多年合作,我决定的事,说再多都没有用。我不想大家闹得不开心。”方俊铭脸色仍是柔和的,但话中意思分明就暗示了再谈下去,随时可能翻脸。 顾问把想说的话硬吞下去,把手上的文件合起来,郑重道:“……我会照你吩咐的去办。” 方俊铭点点头,满意地微笑了一下,道:“多谢。” 第三十六章 凌小豪自确定参赛以来,就格外受到八卦周刊的眷顾,与余志锋发生冲突的照片毫无悬念地登在了特别报道的版面上。余志锋在澳门当差,三年干下来认识的人不少,因而记者们很容易就挖清了他的底细,将个人履历一条条罗列出来,摆在文章旁边的一格小方框里。 凌小豪是风口浪尖上的话题人物,得到的关注自然不会比余志锋少。敬业的记者将他的过去调查得清清楚楚,包括家世背景、出道过程,乃至感情经历,每一项细节都生动得如同亲眼看见。 陈展飞是翻过了这篇报道才知道,原来当初凌小豪与他信口开河的那一段故事中,有不少都是确有其事。 凌小豪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位赌坛英杰,早年因为在一场赌局中输给了高宏,被背后的赞助人买凶杀死。他母亲受不住打击,很快也自杀身亡。所以严格说来,高宏倒真是害凌小豪失去双亲的罪魁祸首。但他与凌父也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得知老友死讯唏嘘不已,花了两年时间在孤儿院找到凌小豪,从此将他留在身边。凌小豪天资聪颖,对扑克极有天分,高宏得知后便破例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更将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他,当他是亲生儿子一般关爱有加。 凌小豪小时候参加过许多比赛,比如青年扑克联赛,拉城新星赛等等,风华初露很受瞩目。与他同期也有一位年轻选手受到媒体关注,两人被誉为少年双星,只是机缘巧合,从来未曾同台较量过。当时的圈内人评价,说这一双对手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如果等他们长大,必然又如同凌父与高宏当年一般,雄霸赌坛。 只可惜,随着凌小豪赢的比赛渐多,他人也生了娇气,乐极生悲,后来在公海的一艘赌船上中了人家设下的圈套,险些连一双手都被人砍掉。他因此被高宏勒令禁赛,也错过了正式出道的机会。而与他同期的那一位青年选手,则顺利崭露头角,在拉城的WSOP上一举成名,更频频杀入世界锦标赛,近年来国际排名节节攀升。 这个对手,便是Amanda。 “那个Amanda的世界排名是第三,你的世界排名是多少啊?”陈展飞看着凌小豪对着穿衣镜打领结,忽然问道。 凌小豪选的一身战衣是白色西装加衬衫,唯有领结和衬衫的衣襟是黑色的。领结的暗扣太紧,他摆弄了半天没搞定,便对陈展飞道:“过来帮我一下。” 陈展飞站到他身后帮他扣上领结,手伸到他领角前为他整了整领结,仍不死心,追问道:“你怎么都赢过上一届的亚洲赛,世界排名总不会太差的哦?今天晚上,有没有信心啊?” “我没有世界排名。” “哈?” 凌小豪凑近穿衣镜,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又端详了一下领结,才回过头来对陈展飞解释道:“我没参加过国际赛,所以世界排名里没有我的名字。你既然那么担心我,今天就不要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啦。如果你中途又跑掉,我可是会胡思乱想影响发挥的。” “你放心啦。做朋友的,一定挺你到底。” 凌小豪笑笑道:“一言为定。” 这一届的亚洲牌王赛同往年一样,仍在公立的体育馆内举行,四面舞台全部开放,中央的场地架高,如同演唱会一样布置了灯光、音响,还有全套卫星电视直播。 这次是Amanda入了夫籍之后第一次参加亚洲赛事,因而外界宣传也有一大半焦点都在她身上。最后决赛是淘汰制,共有十六位选手,以限时赛看玩家最后的余额定输赢。前一天在场馆外头便高高挂起了十六位选手的半身肖像,凌小豪与Amanda的分别居于正中,可见大会主办方也觉得他们两人是最后冠军的热门人选。 在亚洲,特别是港澳台,梭哈比德州扑克更盛行,因而亚洲赛的形式主要是梭哈。这项比赛的玩法与德州扑克十分相似,除了比牌面大小,更考较心理。往往参赛者的状态与最后的水准发挥关系密切。 陈展飞见凌小豪几天来状态欠佳,心里也有些忧虑。可是另一方面他已经几天没见到余志锋,去差馆附近蹲点都见不到人影,只看到余志锋的车泊在差馆门前没有挪过,心里亦十分牵挂,盘算着一等比赛结束,就再去找他同事们打听。 正式的牌王赛,场面比起表演赛还要盛大。虽说是公立的地方,也为VIP们划分了座位。组委会十分通达人情,将方俊铭与姚凯仪两批人分别安排在VIP席的两个区域,位置又恰好都是上等的,让人挑事也找不出理由。 所以当晚记者的重点便由澳门两大势力的嫌隙,转向了美国富商的桃色新闻上。Steven由林美薇亲昵挽着入场,一下便成功吸引众多媒体的视线。 没有人知道这位徘徊在二三线之间以露肉出位的小明星是如何勾搭上这位拉城大亨的,关于她的消息人们还停留在前不久她在香港寓所受袭的事情上。当时澳门的牌王表演赛刚结束不久,凌小豪的杀人罪名刚刚洗清,林美薇结束了澳门的工作回到家,没几天就遭人伏击。有传闻她是招惹了黑道猛人,被人报复寻仇,听说原因还与韩国选手金胜勋的谋杀案有关。网上的流言中甚至有几条言之凿凿说她已被毁容,谁知她潜水一阵,再度出现,不仅容光焕发,整个人更似镀了层金一般,神采飞扬。 不仅Steven和林美薇这厢热闹,好事将近的叶啸山及姚凯蒂也双双到场,极为罕见地以准新人姿态公开亮相。雷振轩与何子文一行紧随其后,他们已光明正大坐在姚凯仪身边,方俊铭见到也并不过去寒暄。他与雷振轩在这方面倒颇有默契,局势暧昧时两人故作亲昵演技自然,如今剧情一转,他们转换角色比谁都快。 如今方俊铭看着何子文比先前更直白大胆,何子文进场时并未戴墨镜,坐了不消一刻,便伸手戴起来。大约是方俊铭的眼神实在厉害,好似晴天日头般烫得人浑身难耐。 媒体听说Amanda拒绝Steven的邀请转而代表至尊金殿,中间是由雷振轩牵线。听说他们在美国便认识,还读过一间中学,算得上有校友之谊。因而雷振轩一出现,便也有人围住了他,追问与Amanda的交情。 VIP席中的各个嘉宾,几乎每个都有爆点,外加坐在评判席上的高宏等赌坛元老,也是久未露面,难得出现。记者们担心顾此失彼,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几瓣。整个场面热闹到好像不是举行牌王赛,而是一个盛大的新闻发布会,聚集了澳门乃至亚洲赌坛最有影响力的人物,而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也将影响到亚洲赌坛的未来。 凌小豪原本该去后台,但他想避免见到高正一行,便没有去休息室,独自站在后门走廊上抽烟。 “几时学会的?”正巧Amanda经过走廊,见到他便特地停下脚步,同他搭话。 凌小豪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碟里,末了还呛了两口,回道:“刚刚。” Amanda笑了笑,作势要拍他帮他顺气:“这么紧张?” 凌小豪侧身避开她,道:“与你无关。” “哦?”Amanda听他口气针锋相对,却笑得愈发开心,道,“那要不要叫你师兄来?你知的,他这份人,最懂得安慰人,关心人了。我常听他提起,说你以前啊,最听他的话了……”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凌小豪打断她道。 “你说什么?麻烦你说清楚些。我想我们还没那么熟,也没有那么好的默契,让我能听懂你的哑谜。”Amanda抱着臂,看着他道。 “你不是一直想避开我,不想跟我同台较量?为了不让我参加那一年的WSOP,不惜骗我上赌船,害我差点连双手都失去。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出现在我面前?你究竟在想什么?”凌小豪看着Amanda,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女人,恐怕此时自己会忍不住打人的冲动。 当年赌船的遭遇,凌小豪事后费心查过。那分明是有人存心布局,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抓住他,不让他有机会再上赌桌。当他怀疑到Amanda头上的时候,一时间也难以相信,因为所有的嫌疑都没有确实的证据,只是种种动机都指向了这一种可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Amanda更希望看到他受挫。也没有一个人,会比Amanda更讨厌他成功。 Amanda坦然笑了笑,没有半分退让,也没有一丝掩饰,她大大方方对上凌小豪的视线,承认道:“以前,我以为我赢了WSOP,赢了锦标赛,甚至赢得了高正,我就会开心。可是当我完成了这一切,我还是开心不起来。最近我终于想通了,原来我一直都没办法满足,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当面堂堂正正地赢你。之前我赢比赛,是因为你没有参赛,而我能和高正结婚,是因为我是女人,你是男人。凌小豪,你知不知道,从以前开始,我想要的每样东西,前面都会挡着一个你。你就像我头顶的乌云,让我不得安宁!一直以来,我的心里都有一条刺,而这条刺就是你!现在我要把这条刺拨出,今天晚上,我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她说完这一席话,便不理会凌小豪的反应,自顾自转身走了。正如她一贯的作风,只顾住自己,从不理会旁人。 凌小豪看着她的背影,似是愤懑难平,飞起一脚踢翻了垃圾桶,上面的烟灰碟翻倒在地上,烟灰撒了一地。金属的垃圾桶滚到墙边,发出一声响,又咕噜噜地滚了回来。这声音传到Amanda耳里,便令她脸上漾起了自信的笑容。她仿佛感觉到,胜利已经近在咫尺,而亚洲牌王的奖杯,已经在朝自己招手了。 第三十七章 “高先生,你看今晚的比赛哪位选手最有冠军相?外界现在盛传的夺冠热门是凌小豪与Amanda,能不能跟我们的观众朋友们分享一下你的观点?”主持人坐在全透明的演播室里,舞台在他面前,只隔一块玻璃。台上一共四张赌桌,每桌四人,正在进行第一轮初赛。 导播从他第二句话开始,就把镜头切到了凌小豪与Amanda的比赛画面,然后镜头一摇,重新又聚焦在坐在主播台前的高宏身上。 高宏这次来做评判,纯粹是盛情难却,大会组委的几个委员都是他的老友,盛意拳拳,实在很难推脱。可他现在的处境极为尴尬,Amanda是他儿媳,凌小豪又相当于是他半个儿子,偏帮哪一方都不大合适。更何况,现在比赛还在进行,他在这边说出的话,虽然此刻选手们听不到,但很容易会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传到他们耳中,影响发挥。 于是高宏笑了一笑,道:“就是因为我在赌坛打滚这么多年,才敢说,扑克的魅力,就在于变幻莫测。一半靠实力,一半靠运气。有时你觉得十拿九稳,却未必能赢,有时看似山穷水尽,往往又会绝处逢生。如果我一个人的意见能够预言结局,那么现场这么多的观众,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高先生这番话真是太高明,太有哲理了。”主持人听他打了一番太极,就知道再套也套不出什么猛料来,索性自己上阵,给比赛添加气氛,他说道,“我呢没有高先生的修为,这么深奥的道理是领悟来的了。但我刚才留心看了看赌桌,发现今晚凌小豪的运气似乎不大好。大家都知道,他上一届的牌王头衔拿得无惊无险,一方面是实力过硬,另一方面,也是没有足够强劲的对手。韩国的金胜勋当时已经退出职业圈,而另一位劲敌刘绍康则刚好因为胃部手术退赛。今年的局面就大不相同了,不仅世界排名第三的Amanda参赛,连刘绍康也重回赛场,与凌小豪在淘汰赛的第一轮狭路相逢。看来没等到决赛,凌小豪就要面临一番激烈的厮杀,说不定还要关系到接下来的去留。” 他一番话刚刚说毕,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嘘声。主持抬眼望向大屏幕,凌小豪刚刚输了一把大牌,面前三分之二的筹码被划走。他双手掩面,似是极失望的样子。刘绍康赢得了那些筹码,几乎可说是胜券在握。第一轮淘汰赛是四人一桌,每桌淘汰两人。凌小豪输了这一把,剩下的金额在一桌玩家中只不过排名第三。一轮剩下的时间不多,若是接下去还没有奇迹发生,要盼凌小豪突然翻身,几乎是不可能了的。 其他几桌的胜负也大致有了定局,Amanda基本已经确定出线。观众席上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凌小豪的一桌上,屏息凝神,看他的反应。只有何子文,不去看凌小豪,反倒借着墨镜的掩蔽,悄悄打量方俊铭的表情。 方俊铭的表情始终如一。从选手入场,到凌小豪输掉大把筹码,他的表情一直都平静。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用不着他担忧,也用不着操心。 何子文知道这可能只是假象。他听雷振轩提起过,自从方俊铭与GC合作的消息流出以来,姚家就断了对新义和的所有支持。这次方俊铭支持凌小豪出赛,一方面是为他们即将合作兴建的赌场造势,另一方面自己一定在外面下了重注买外围。如果是后者,输赢就绝不止台面上的额度,分分钟会要了方俊铭成副身家。要是没有十足把握,方俊铭一定不会坐视凌小豪这样输钱,还无动于衷。 何子文在这边反复思量,那边方俊铭似有感应一般,抬起头向他望过来。何子文身上一震,忽然想到是否自己的盘算也在方俊铭的计算之中,一时心里又变得摇摆起来。各种可能各种猜测交织在一起,令他一时难以决断。 第一轮淘汰赛进行到最后十分钟,大屏幕的转播画面已经锁定在一张赌桌上。导播不再切换镜头,全场观众都盯着凌小豪,看他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汗水在额前流下。 限定时间到的铃声响起,主持宣布第一轮比赛结束,荷官为各位选手点算筹码。凌小豪身上终究是没有发生奇迹,他以桌面总额第三被淘汰,无缘晋级。 淘汰赛赛果公布之后,就是中场休息。比赛没到结尾,记者还不允许采访。陈展飞坐在台下,吃惊地盯着台上人一个个离场,愣了好半天才想起要去安慰凌小豪。他走到赌桌边,见凌小豪仍是呆呆望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心里就十分不忍,抱住他的头轻轻抚摸,哄孩子一般地哄他,道:“没事的,一次比赛而已。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的。” “没有了。”凌小豪怔了一下,才把头彻底埋到他胸前,道,“不会有下一次的。” 第二轮复赛在简短的休息后便要开始,届时晋级的八人将分为两桌。导播吩咐摄像暂时关了机器,助理拿了水到台上给主持与高宏,化妆师也快步过来给他们补妆。 一个助理编导跑到导播身边与他耳语了几句,而后几个工作人员聚集到一起,对着监视器的屏幕指指点点。 比赛开始前,导播带着大会组委的负责人一起走上主播台,拿了一张稿件跟高宏说话。主持人在旁边也听着,神色先是吃惊,而后看了凌小豪所在的赌桌一眼,点点头又说了些什么。 “第二轮复赛即将开始,请各位嘉宾及选手入座。”主持人在休息时间结束前播报道,他看了一眼手上被导播塞来的稿纸,眼神复杂,“下面有一则重要通知,经大会核查发现,选手刘绍康在比赛过程中违反规定,有私自偷牌换牌的出千行为,经组委会讨论一直决定剥夺其参赛资格,即时生效。二号桌的出线权由第三位凌小豪替补。凌先生,请上台,到二号赌桌就坐。” 观众席中一阵哗然。这个出人意料的变故令VIP席上的众人也是一阵骚动。刘绍康显然是不服裁决的,坐在位置上不肯起身,直到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上去将他“请”下来,他的位置才腾出来。凌小豪缓缓踏上舞台,重新在赌桌边上坐下。失而复得的滋味不是人人都能体会的,这样的转折,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了。 凌小豪坐下来后,亲了亲赌桌,双手抚摸着赌桌的边沿,眼神里渐渐有了光。他抬头,看向荷官,以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比赛。 接下去凌小豪的发挥比之之前进步许多,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只要正常发挥,出线就不再话下。这一局稳扎稳打,凌小豪最终以金额第一的排名在本桌出线。复赛结束,总共四位选手晋级决赛,凌小豪与Amanda都名列其中。 决赛前的休息稍微久些,凌小豪看上去心情不错,走下台来寻找陈展飞,却没在观众席上找到他踪影。 “你刚才去了哪里?”再见到陈展飞时,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凌小豪看他从门外回来,便走去对他抱怨道,“还以为你又像上次那样,中途溜掉了。” 陈展飞猛然一震,像是被戳穿心事似的,看他的眼神都是慌的。 “怎么了?” 陈展飞低头,道:“阿锋被停职了。” “你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打我的事?”凌小豪问。 陈展飞点点头,他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垂头说道:“刚才在门口碰到了他的同事,他们都是过来监场的。我就奇怪他怎么不在,一问才知道,前几天警方内部就已经出了通告,暂停了他的职务。他的编制在香港,现在恐怕已经回到那边,正在写报告,向上头解释。” “既然他前几天就已经回去,你在这里着急也于事无补的。” “他回去都不告诉我一声,一定是在怪我。其实他怪的对,的确是我的错……”陈展飞已是听不进任何劝慰,认定了自己连累余志锋,现在心里除了愧疚、懊恼,什么都装不下了。 凌小豪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但现在我也很需要你。就当是为了我,先留下来好吗?你们之间的事,我多少也有责任,之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的。现在,能先接受我的请求吗?” 凌小豪一贯是嬉皮笑脸的,很少这样认真。陈展飞听他说得郑重,却有些糊涂了,问道:“我留下,真的这么重要吗?” 凌小豪重重点头,答道:“非常重要。” 第三十八章 荷官将台上的筹码由一边拨到另一边。又一位选手的赌本输尽,被淘汰者长叹了口气,起身退场。 赌桌上终于只剩下凌小豪与Amanda。 “看来你今天的运气都算得上不错。”Amanda拈着一枚筹码,笑吟吟地看着对面席位上的凌小豪。她十指纤纤,留着鲜红色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好看。锐利饱满的颜色,衬极终局搏杀的氛围。 “不知你这句是赞我还是弹我呢?”凌小豪笑笑道。 Amanda看了看台下的高正,别有深意道:“先前你师兄说你叻仔,我还有些保留。毕竟上得赌台,光靠聪明是不够的。玩牌都是要从经验中学习,在对手身上偷师,只有足够的阅历才能培养出一个高水准的玩家。你少年时的确风光,不过这两年都是小打小闹,接触的人也都参差不齐。起初我还真怕你撑不到最后,没机会和你对局呢。” 荷官已开始派牌,凌小豪收到底牌,掀起一角看了看,一面又道:“你说得没错,国际赛事我参加得少,世面见得不多。所以今天有机会,一定要向你多请教。” “那就别怪我这个做阿嫂的不教你了,我呢,最擅长的就是看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我面前偷鸡。连公公都说,只有我可以骗到别人,没有人可以骗到我。”Amanda看过自己的底牌,面不改色收了第一张明牌,推了一叠筹码到赌桌中央,道,“一百万。” “没错,这点我也要承认。论骗人的本事,的确没人及得上你。别人就算想要揭穿你,都找不到证据来指证。这样的本事想要修炼出来,也得有天分才可以。”凌小豪也推了一百万筹码出来,道,“我跟。” “其实你也不差啊,有些事情,你想瞒,不是连最亲近的人都可以一瞒十几年?这么好的耐心啊,我也是很佩服的。我跟,再大你一百万。”Amanda纳了第二张明牌,牌面已经有一对J,她从容笑笑,推了两叠筹码到中间。 凌小豪却扣起手上的牌,往桌面一盖,道:“不跟。” 他这是保守打法。梭哈比赛以时间为限,不限局数。如果玩家对手上的牌有信心,可以一直等到荷官发完再亮牌,如果觉得局面不利的,只要放弃之前下的注码,就可以止蚀收手。 荷官来收走了凌小豪面前押出的筹码。Amanda看着自己桌面上的战果,道:“怎么那么保守?才三张牌而已。你不是想拖延时间吧,这么没信心?就算你能拖得一时,以现在的局势,对你都是没有好处的。我劝你还是速战速决的好。虽然在自己关心的人面前,输清光是难看了些,不过输多输少,都是一个输字,对结果,又有什么影响呢。” 凌小豪道:“我答应了人,我不能输。” Amanda笑笑,荷官又开始派新一轮的牌,她好整以暇地玩着筹码,口气轻松道:“我也是呢。我还等着赢这一场赚点奶粉钱,怎么好输呢?” 凌小豪抬头,讶异地看她。 Amanda作势掩了掩嘴,道:“啊,一不小心怎么说出来了。还好,刚刚过了三个月,现在爆出来也不担心了。我呀,已经怀了你师兄的宝宝了。” 凌小豪这下连发到自己面前的牌都没有看,立即抬眼去看观众席上的高正。高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Amanda身上,注意到了另有人在看着自己,才转移了视线来找凌小豪的目光,微笑着冲他点头示意。 凌小豪觉得这就是所谓家庭幸福的男人脸上会有的微笑了,平静柔和,温暖甜蜜。之前高正给他的那些笑容,都是大人对着孩子的宠溺,是包容,是体贴,但从没有一次是这样包含着深情。直到今天,他才相信,高正是真心爱着Amanda的。在这件事上,他甚至连上场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他凌小豪,一早就已被排除在局外。 Amanda见凌小豪一时失神,心中已是窃喜,她趁胜追击道:“我和你师兄商量过,等孩子出世,就让你做孩子的干爹。我知道,你这样,可能以后都没法有小孩的了。公公再怎么反对你都好,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结婚而已,找个法律允许的地方就可以,孩子的话,也可以申请依法领养的。我现在很好,还用不着别人的同情。”凌小豪押了最后一注,然后开牌,这一局他的牌面刚好小Amanda一点,好在赌注不是太大,输得还称不上伤筋动骨。 “很好?”Amanda盯着凌小豪的眼睛,似要将他看穿一样,笑道,“前几日报纸还说,你与一个差佬当众打架,听说,是因为感情纠纷?看不出你的朋友看上去那么纯情,原来也是个花心的。呐,你别怪做阿嫂的啰嗦,有时候感情真是要花些心思去培养的,要带眼识人,小心人财两空啊。” “多谢关心。不过心思这一点,我想我还是不学的好。”凌小豪说罢,就移了目光去找陈展飞。 陈展飞见到他来看自己,立即伸长了脖子,十分紧张的地看着凌小豪,活像只长颈鹿般。他表情认真,还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挥,以他此刻衣冠楚楚穿西装打领带的形象做这个动作,看来着实滑稽。 凌小豪掩嘴轻轻笑了,他知道陈展飞的意思,是在跟他说说“打败她,打败她,你可以的”。 凌小豪的确相信自己可以。决赛时间剩下无多,荷官开始派牌,凌小豪睨一眼场边的时钟,觉得他的胜负才刚刚开始。 一明一暗两张牌被放置到两位玩家面前。凌小豪整了整衣领,拿明牌抄起了暗牌,用手拢住,叠在一起。他正要看牌,突然最近的一排观众席上微微骚动。 那位置并不陌生,是陈展飞坐的地方。只见他匆忙站了起来,手上捏着手机,一面同身边被撞到的人道歉,一面听着电话向门外走去。保安见他扰攘,也上前请他赶快离场。等到陈展飞退场后,众人的目光才又移回台上。 凌小豪直到重新被人看着,才恍然回神似的,想起要看牌。他看了一圈台下的观众,眉头紧锁着,又不死心地望了一眼陈展飞消失的出口,脸上满是失落。看牌时,凌小豪的神色间不意有些闪烁,像是底牌不甚合意。只是那眼神一闪即逝,不是观察入微的人,绝不能够捕捉到。 Amanda已看过自己的底牌,见到凌小豪的表现,只是一笑,故意问道:“怎么,底牌不够好?” 凌小豪立即道:“怎么会?” Amanda笑得得意,落井下石一般,故意下了个大注,等凌小豪反应。凌小豪狠狠看了她一眼,分了一堆筹码推出,咬牙道:“跟。” 之后两人再不言语,你来我往,比赛的节奏也随之变快。一直熬到五张牌派完,Amanda道:“看来这一局过后,就要见胜负了。等宝宝出世后,我会让他记得你这位叔叔送的这份大礼的。” 凌小豪似是不服气似的,说道:“你以为你赢定了?” “别天真了,结局不是你不服就可以改变的。认清现实吧,今天运气可不在你这一边,细佬。”Amanda已是胸有成竹,口气也渐渐显露出嚣张。 凌小豪眉头微微一皱,口气认真道:“我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只要有一刻胜负未分,我就还有机会。我要show hand。”说罢,他将自己面前所有筹码都推了出去。 Amanda一贯对自己的第六感十分自信,以凌小豪之前的表现,他现在的做法八成是在偷鸡。不过如此冒险,代价也是重大。成则王侯败则寇,Amanda眯眼打量了凌小豪一会 ,心里反复计算他话中的真假。 先前的那一场波折已令她怀疑凌小豪方寸大乱,如今他这样冒险show hand,看起来更像是一时冲动下的慌不择路。Amanda其实也急需这一场胜利,她急着结束这场对局,好解开自己多年的心结。于是她并不恋战,一把将面前的筹码都推倒了,拨去赌桌中央,道:“我就陪你看看奇迹会不会发生,我也show hand。” 两位玩家统统show hand,意味着在时限截止之前,比赛便要提前结束。比赛的高朝真正来到,现场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中央。就连主播台前的主持人,都紧张到一时找不着合适的解说词来配合。 所有人都在等待开牌的一刻。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预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笃定了Amanda会赢。有些暗中买了外围的,已经开始盘算自己会赢多少彩金。而有些压了凌小豪的,也忍不住暗暗埋怨他急躁冒进。比赛时间都还没到,竟然这么沉不住气。这样一铺压上所有筹码,简直就像抱着对手跳崖,任谁看来都是九死无生,毫无胜算。像他这样打法,简直是辜负了牌王的声名。 弹:同“贬”。 偷鸡:赌片里常用来指投机取巧,比如通过演技唬对手自己有一手大牌,但实际不是。 第三十九章 VIP席中,也是人人屏息。何子文看到台上情形,又禁不住去瞧方俊铭。方俊铭也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迎上他目光,神色轻松地,向着何子文笑了笑。 何子文心上立刻一紧。以方俊铭的为人 ,不是成竹在胸,是绝不会有这样反应的。现在他表情松动,证明对事情的发展已不止信心十足,简直是十拿九稳。 那么结局,也已注定。 凌小豪缓缓翻开了自己的底牌,全场寂静无声。过了一刻,观众席里有几个人欢呼出来,听来是那几个人买了他获胜,现在如愿以偿,所以第一时间拍掌相庆。 凌小豪的手指放在桌边,悠然敲击着牌面。Amanda坐在他对面,难得一见地失语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主持人回过神来,对着麦克风宣布了赛果。舞台上方的大屏幕切换成凌小豪的特写。此时的他神采飞扬,自信满满,不复之前慌乱焦虑,看上去对这逆转毫不惊讶,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Amanda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质问。 凌小豪听不懂似的,耸肩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吧?”Amanda指着陈展飞离去的位置,恨恨道,“从之前你同那差佬打架开始的?还是从我们见面那一天就开始?你一直让我以为你方寸大乱,心不在焉,其实为了就是让我相信你露怯,在适当的时机跟我玩这一招瞒天过海?” “你想说我设圈套骗你?”凌小豪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着Amanda道,“对不起,这好像算不上出千,不会取消我资格的。” Amanda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着道:“我是没想到,除了骗我之外,你会连阿正都骗。” “为什么不能骗?”凌小豪笑笑道,“你也说过,我耐性好。十几年都能骗下来,又怎么在乎多这几天?何况,我若说自己已经放下一切,走出过去,你会信么?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那才叫做骗。” “你好本事,就是不知道你师父,是不是也会接受你的借口。”Amanda报复似的道。 凌小豪满不在乎地一笑,回道:“师父早就说过,在你准备参赛的那一刻起,比赛就已经开始。那时起,不论你做些什么,只要是赛则范围之内的,都算是获胜的手段。从我去酒店看你们的发布会起,我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参加这个比赛。一直以来,毫无防备,麻痹大意的那个,是你自己。” Amanda还要再说,一边高宏已经走上台来,拍拍她肩,安慰似的道:“Amanda,别再说了。” “爸……”Amanda心里委屈,这一声叫出口,已是带了哭腔。 高宏没有理会她,转向对凌小豪道:“小豪,你做的很好。不在师傅身边的这几年,看来你很生性,以前学到的技巧,也都没有荒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傅早就说过的。我当初没有看错人,你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一定有所大成。将来你还有更长更远的路要走,就算以后不愿再回到师傅身边,都要记得,师傅相信你的能力。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 “师傅……”凌小豪先前知道了Amanda与高正的婚讯,心里还对他颇有怨言,但回想起来,高宏对自己有养育之恩。自己对高正的感情从来都是一向情愿,毕竟与高宏毫无瓜葛。这么一想,他心里就有了愧疚,一声“师傅”叫出来,也不由透出歉意。 “爸,你早就看出来了?”Amanda在一旁听了高宏的话却是十分意外,不禁埋怨出声,不平道,“你一早看出他在讲大话,却放任他去,帮他瞒着我们,演这一出大戏?” 高宏看着她,拉下脸来,道:“Amanda,当初小豪怎么上的那艘赌船,事情过去太久,大家又没有证据,我已不想再深究。后来你诈称有孕,与高正在外面偷偷注册结婚,米已成炊,我也没法再怨你。现在你真的有了孩子,与阿正婚姻和睦。我很欣慰,也希望你从此收敛,修身养性,不要再无风起浪。这次来澳门,不论胜也好,败也好。你与小豪之间的恩怨,都要有个了结。上得赌桌,就预备了有输有赢。你连这些都承受不了,怎么当得起我高家的媳妇?如果你为这事要来怪我,我劝你不要忘了一点,我高宏毕竟还是你的公公,是你丈夫的父亲,你孩子的爷爷!你说话做事,还是想清楚分寸的好!” Amanda给他一席话数落得哑口无言,心中憋屈之至,但的确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她接近高正虽是存心不良,但心里也是真心爱他的,况且此时肚里真的有了高家骨肉,一番权衡下来,真的不敢开罪高宏。她双眼噙满了泪,又不敢当众落下,给外人笑话。只是垂头拿手擦了擦,便将眼泪都吞回去,心里却仍是说不出的委屈难受。 三人单独说话的时间并不久,很快大批记者就涌到台边要求给凌小豪做专访。凌小豪被人团团围住,人们七嘴八舌在他耳边聒噪,他好容易才寻了个机会大叫:“静一静!大家一个个来,听我先说两句!” 可当众记者都停下来等他说什么时,凌小豪却趁人不备,抽空从人墙中钻了出去。 “我要说的就是,对不起各位!我有个重要电话要打。你们赶时间的,就问问那边坐着的那个有什么要说的吧!”凌小豪伸手一指Amanda,留下这句话,就拔脚跑了。记者们要追,却因身上背了长枪短炮,没跑几步便落下。再看凌小豪的人,却早已出了会场,连踪影也不见。 澳门外港码头上,陈展飞站在泊位廊桥上,紧张地盯着电话。登船的广播已经响起,他焦急万分,简直要把屏幕瞪穿似的,终于等到电话响起。 “怎么样?结果怎么样?你赢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说让我看到你整理衣领就装作接电话出去,我出去的到底是不是时候?有没有影响到你比赛?喂喂,你到是说话呀!”陈展飞心里着急,说话快得如一把连发的机枪。 凌小豪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道:“你这么一大段都不带停顿的,我怎么说话啊?” 陈展飞听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情,便兴奋道:“你赢了?” 凌小豪“嗯”了一声,道:“不单是今天,这些天,都多谢你了。” “这个……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好客气的。”陈展飞抓了抓头发,道,“再说,我白住你那么多天,要谢,也应该是我谢才对啊。” “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拿你做挡箭牌,还有余Sir,实在对他抱歉……其实那天他会出手,是我见到记者在附近,故意激怒他的。我要让外界觉得我情绪不稳,控制不了脾气,这样Amanda才会放松警惕,我在赌桌上取信她,也更加容易。” “原来是这样……”陈展飞喃喃道。 “要是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去向警方解释,告诉警方他不是有心打我,这纯粹是一场误会。”凌小豪道。 “唔,我也希望他没事……” “还有我们的事,我想我也需要和余Sir好好解释。”凌小豪认真道,“看得出,他是真心中意你,不然不会那么大脾气。我只不过骗他一句我想随便玩玩,他就怒不可遏。如果不是在乎你,又何必这么动气呢?” 陈展飞听他这样说,立刻红了脸,道:“可是他现在根本不愿意见我,我打去电话,也不接,分明就是避开我。” “万一他真的不再理你,就回来找我啊。”凌小豪脱口而出。 陈展飞的脑筋却一时转不过弯来,反问道:“找你干嘛?” “等你来找我时,自然会知道了。”凌小豪故弄玄虚道。 陈展飞刚刚登入船舱,感到脚下摇晃,一个踉跄,伸手撑住船舱壁,便道:“开船了,信号要变差了,有事再联系吧。对了,庆功的时候少喝点酒啊,酒精过量要伤身的。我收线啦。” “嗯,一路顺风。”凌小豪挂断电话,看着屏幕暗下去,才把手机放回口袋,望着面前的海湾,自嘲似的笑笑道:“其实……你都走了,哪还有人会陪我庆功呢……” 第四十章 澳门是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就算到了晚上也是灯火通明。这里不止酒店通宵达旦,就连酒店附近的茶餐厅都灯火长明。在酒店里工作的员工,赌场里搵食的马仔,以及因输钱而消费不起赌场餐饮的赌客,都会到这里叫上一碗云吞面,或是一煲生滚靓粥医肚。 “这面好奇怪啊,咬起来好像橡筋。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吃得下去,去到肚子里会不会消化不了啊?”男人拿筷子拨了拨碗里的幼面,吃了一口就不再往嘴里送。他讲话细声细气,脸上掩饰不住的嫌恶。 “唔哉啊,可能啊这里人牙口特别好啦。你看他们讲起粤语来吼都素好像打枪一样,硬梆梆的啦!”与男人同桌的同伴讲话带了浓重的闽南口音,他也一样不喜欢面前的云吞面,但没有同伴那样挑剔,三下两下就吸光了碗里的面,拿镶了金牙的大嘴嚼得悉索有声。 先说话的男人看他一眼,终于放下筷子,道:“也就是你啊,这么没要求,什么鬼东西都往嘴里倒,管饱就好。哎,吃完咯?那就快点走啦,老大还在酒店等着我们呢。听说今晚所有兄弟都到齐,有大会要开呢!” “兄弟?你说那群日本佬、韩国佬和新加坡凯子哦?我们跟这班人开大会不等于鸡同鸭讲?又不是联合国开会,还会给你配翻译哦?我们去,就素装下门面的啦。”男人抽了张纸巾胡乱抹嘴,口上还在抱怨,人已经站起来,在裤袋里摸钞票。 那个细声细气的继续道:“这些东洋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侨民啦,广东话呀比我们都好得多喽。你又不是不知道大佬的脾气,上次阿弘迟到了两分钟,就给他绑麻袋扔到海里浸了两分钟。好在迟的只是两分钟呐,要是多几分钟,不是小命都要搭上了。” “好啦哉啦,别婆妈了,我走还不行吗?”男人似乎不胜其烦,扔下一张百元钞票,连找零也索性不要,拉起同伴就往门外走。 餐厅伙计看着两人的背影,满眼透出疑问。他是刚入职的新手,对这些夜半到访的神秘客人还存着探究的好奇,忍了一下,终于撑不住道:“好生的面孔,不似赌场做的,又不似游客……” “他们是台湾兴联社的人。”老板头也不抬,将桌上的大钞收起来放到收款机里,指使伙计快些收桌子。 “台湾社团?说起来,最近至尊金殿好像是多了好多日本、韩国、台湾和新加坡人。反而之前那批新义和的兄弟,这几天都不见踪影了。”伙计自言自语道。 “新义和撤出至尊金殿了。”老板淡道。 伙计大惊,问道:“啊?可是新义和现在不是港澳第一大社团吗?怎么姚家会中断与他们的合作?看姚家的这个意思,是要让台湾仔取而代之吗?” “你个小鬼头,刚刚踩入社会,不要自以为看两本八卦周刊就看透世道!方生自己都要开赌场了,怎么会稀罕给人打工?姚家这一招是防他日后尾大不掉,借别人的势力来牵制他。姚二小姐这么有眼光,怎么会做没把握的事?再说,24K的龙头现在是他妹夫,她哪会忌惮兴联社这条过江龙?最不济,也有他妹夫可以压阵呐。” “老板,你知道的真多。” 老板面无表情地拎了抹布亲自去擦桌子,一边拿家长般的口吻道:“你啊,我劝你没事啊也别打听那么多。上面大老板打本给我们做生意,我们就老老实实做。其他的事,不该我们的理一概不理,不然惹上什么麻烦,都是自己活该。” 伙计伸了伸舌头,乖乖闭嘴。 老板道:“好啦,今天看来也是没什么生意的了。早点收工,你去拉铁栅吧。” 伙计应声去拉铁栅,卷帘门隆隆降下,遮住了小小一间门面。门外的招牌也熄了灯,借着街边的路灯,仍能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大字:来记。 “Steven,这一杯是践行酒,我们中国人有个传统,每当朋友要远行,就要为他设宴,祝他旅途顺利。来,我祝你一路顺风。”方俊铭朝Steven举起了酒杯,合资赌场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Steven也即将离开澳门,启程回去Las Vegas。 “哈,不知不觉竟在这逗留了这么久。整天跟着你们,我也学会了一句话,叫到你们的地方,就跟随你们的习俗。”Steven说的是“入乡随俗”,只不过翻成了英文,一时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他见方俊铭会意地点点头,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更又在空杯中斟满,回敬方俊铭,道,“接下来的事情,都交给你了。等酒店在两年后如期竣工,正好赶上下一届的亚洲牌王赛。到时候酒店揭幕,又能趁着承办大赛获得媒体关注,一炮打响。就算至尊金殿要与我们争客户,以我们的规模和资质,他们就是想追也没有那个实力,哈哈!Jonathan,你办事,我是放心的。万一遇到困难,随时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在Vegas有不少老朋友,他们对投资亚洲也非常感兴趣,就怕你没机会让他们投钱呢!” “好,有好机会,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方俊铭笑道,“留了你这么久,我还真怕把你闷坏了。希望这次旅程,没给你留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哈,你客气的习惯真是一点都没改。”Steven揽了揽身边的林美薇,后者便小鸟依人地依偎过去。Steven亲了亲她,又道:“这次我不单谈成了合作,还抱得美人归。你说,我怎么能不满意呢?只不过,听说你的拍卖行撤出至尊金殿的时候,姚家吩咐人做了些事。好像你的一个财务顾问被警察请去喝茶?怎么样,需不需要我去请我的朋友帮忙?虽然这里不是Vegas,但是这些小事,还不是什么大问题。” 方俊铭放下酒杯,他喝的不多,未见上头,脸色依旧是正常的。他极浅地笑了一笑,道:“不用麻烦了。不过是循例问话而已。要是他们有确凿证据,早就应该来找我,而不是兜圈子去刮一个财务顾问了。万一事态有进一步变化,影响到我们酒店的发展,我一定不会瞒着你,放心。”他知道Steven之所以这么好心,究其根本还是为了生意。在商言商,他这样考虑也的确无可厚非,毕竟酒店的筹建及运营事务都全权交给了方俊铭。这么大的工程,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方俊铭心里十分明白。 “哈哈,Mandy每天都不断在我耳边称赞你,要我不要担心。看来我还是顾虑太多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就是个摆摆手的……”Steven想不出那个中文词来,回看身边的林美薇,他中文只是入门,林美薇便临时充当他的中文教师兼翻译。 “是甩手啊,甩手掌柜。”林美薇甜甜一笑,拈了颗提子塞到Steven嘴里。 Steven衔了那枚提子,嚼得汁水四溢,哈哈笑道:“是啊,就是这个,甩手掌柜。以后这里的生意有Jonathan帮我看着,我就什么都不用理,只要等着收钱就好。” “Steven,有一件事,恐怕还需要你决定。”方俊铭想起了什么,从身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Steven面前,道,“关于酒店的名字,这里之前提的几个方案,一直没收到答复,不知Steven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哦,这个啊……英文名听来不错啊。One Resort,气势够大,独一无二,呵呵。中文么,你知道我也不认识几个中文字,来,Mandy你当一下我的参谋,给我一些意见吧。”Steven把文件递到林美薇手里,让她帮忙参详。 林美薇打开了文件,见到上面的标题,还有意念阐述的文字,当即心领神会地一笑。她是何等通透的人物,文件上天花乱坠的概念、典故、灵感来源等等,都不过是表面文章。她一抬眼对上方俊铭,便看透了他心中的想法。 林美薇笑了笑,合上文件,道:“这酒店只用一个中文字来命名,好像十分少见。听说方生之前的拍卖行也用了这个字,看来对这个字是青睐有加,格外长情呢。” 方俊铭道:“林小姐真是会开玩笑,方案是咨询公司提的,我的意见又算得了什么。” “方生的意见都不算数,那我这个外行人就更没有资格参谋啦。”林美薇撒娇似的向Steven一靠,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呢,如果按发音来讲,这个字的国语发音与One倒是十分相似。既然现在澳门超过一半都是大陆客人,那中英文选得相近,倒是方便人们记忆。我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啊。” Steven本就对酒店的名称之类不甚介意,听林美薇这样说,便给顺势她面子,说道:“你是我的中文老师,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的。那就决定这个字了。Jonathan,你的意见如何?” “我尊重两位的意见。”方俊铭知道林美薇是给自己面子,领情地朝她点一点头,笑道,“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叫One Resort,文·度假酒店。” 第四十一章 方俊铭的财务顾问被请去警局喝茶,主要还是因为拍卖行涉嫌洗钱的问题。当初因为牌王赛而挪用的资金已经如数注入,账目也都做得整齐,照理是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的。不知警方从哪里得知了方俊铭的其中一个客户,那人的公司正被ICAC调查。有消息放出,说他的公司与亿文拍卖行有资金往来,这场火便顺势烧到了方俊铭头上。警方轻而易举申请到了搜查令,带了大队人马进入拍卖行搜查。 好在那财务顾问在这一行捞得久,嘴巴够严,遇到差佬也没有乱了阵脚。他照着账目上的数字有一条答一条,再多一个字都没有。警方与他耗了几十个钟头,除了将方俊铭这许多年来的财务出入了解得清清楚楚之外,对他的犯罪证据是一无所获。 “你们查的是方俊铭,为什么要我来协助调查?”何子文接到警察通知时,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他坐在警局的问案室里,双手交叠着,摆明了已是一副不合作态度。 “何先生,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这次请你过来,是因为方生的财务记录上,寻找到一些资料同你有关。”问案桌对面的警察是生面孔,讲话还算客气。 何子文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并没有听他们讲清来龙去脉的心情。 警察直截了当地说道:“简单来讲,就是我们发现,三年前方生为你在瑞士的银行开了一个VIP账户,里面存入的资金估计超过港币一亿元。我们想问下何生,这件事你知不知情?” 何子文蹙了蹙眉,明显跟不上他思路。他知道面前跟他说话的是澳门警方,没有任何理由骗他。可是那警察提供的讯息太过匪夷所思,何子文没有一点头绪,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便是去否定它。 他迟疑着,不断在心里推断那警察是不是拿话来套他。事实上,是他既不相信警察说的是假话,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话。 “何先生是不是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警察见他如此反应,便猜到他是不知情的了,拿出文件,转过来推到他面前,道,“这里是瑞士银行的资料,坦白讲,具体资金来源因为账户的规格我们无法拿到。但是由当年方俊铭在名下各间公司的资金调动来看,应该最后都汇入了这个账户。三年前何先生和方俊铭还共同拥有几个联名账户,其中的资金调拨,你会不会也知晓呢?” 三年是个敏感的字眼,让何子文回忆起那个逼仄的房间,腥臭的空气,潮湿的地板。他想起墙角老鼠出没的声音,和昆虫在耳边飞过的震动。何子文的双手环抱着自己的手臂,越抓越紧,他蹙眉道:“不知道。” 警察似乎看出他的反应同三年前的绑架案有关,道:“如果让何先生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十分抱歉。我们只是例行程序,看看何先生对这笔账目知道多少而已。” “你们调查他,究竟查到些什么?”何子文道。 “目前还在搜证过程中,具体问题实在不方便透露……”警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问起,情急之下打起了官腔。 何子文道:“你们能请我过来,应该知道我现在同方俊铭的立场关系。以现在的情形,有些事如果你们明讲,或许我反而能帮到你们也不一定。” 警察笑了笑,并没有那么轻易就信任何子文,他知道这个以情报作“交易”的offer警方是不能答应的,这也意味着拖着何子文再问下去也是徒劳。于是警察仍旧维持着礼貌,起身说着场面话,道:“目前来讲,还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进展。或者等到事情有了进一步的消息,我们可以再通知何先生来一次?”说罢他主动走到房门口,为何子文拉开了门。 何子文却对警察送客的话充耳不闻,兀自坐在原位不动,低眉看着面前空白一片的桌面,说道:“或许,你们可以查查我十八岁的时候,他侵吞我父亲遗产的事。” 警察关上了那道门,重又走回桌边,看着何子文道:“你说的是……” “那个时候我没有行为能力,方俊铭让我签了一张授权协议。如果可以推翻那张协议,那么之后方俊铭调动资金就都是非法的了。”何子文正视着他道。 警察有些听糊涂似的,坐下打开了手上厚厚的一沓文件,找到其中一栏,逐字逐句对着看完,才对何子文道:“可是据我们调查,当年何先生签署的那一份授权书,是将所有的债务都转给了方俊铭,并不涉及任何现金或者是不动产啊。” “你说什么?”何子文愣住。 警察微笑了一下,将纸上的信息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道:“令尊何耀天先生生前曾为强叔做过一笔担保,涉及到金额巨大。强叔本人无力偿还,照理这笔债务将作为遗产由你成年后继承。但是方俊铭在你成年时将赌债全数转移给了他自己,并通过几间公司分期偿还。当时由于债务数目庞大,他还申请过几间财务公司的高利息贷款,导致自己公司资金一度紧张。……原来这些事,何先生你都不知情么?” 走出警局的时候,何子文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头重脚轻的,如同梦游一般,走出差馆的步子也歪歪斜斜,好像下一步就能坐倒在地上似的。 这过去的种种,如果不是有这一天,如果没有这一段插曲,或许,何子文到死都会被蒙在鼓里。 当年的那张授权书,强叔的债务,还有瑞士的账户。何子文不是没有想过误会方俊铭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这样暗自希望过。可是当事实真的来到面前,他却发现,自己实在不能接受,也接受不起。 他和方俊铭之间一切的可能,早就断送在射进父亲胸膛的那颗子弹里了。只要有那一颗子弹,他们就不可能有将来。何子文甚至可以容忍方俊铭骗他遗产,夺他社团,只要不存在那一颗子弹,其他的一切,其实他都可以不去在乎,不去介怀。 可偏偏,老天爷像是要同他做对一般,除了那一颗子弹,方俊铭什么都为他做到了。他的用心,他的长情,哪怕放在任何一则当世的爱情故事里,都能够成为佳话。就像是要还债一般,方俊铭一直尽他最大的能力,为何子文荡平生命中的道路。他帮他还债,创业,夺回社团,帮他把十多年前失去的,一点一点寻找回来。 可是钱债可以还,社团倒了也能够重来,唯有人命,不论付出多么努力,无论熬过多少岁月,逝去了,就再不可挽回。他们两个都知道,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是这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障碍。就像生与死的距离,永恒,并且残忍。 所以何子文越知道方俊铭对自己的用心,便越是害怕,他怕自己又要在梦里见到父亲死不瞑目的模样,怕自己被柔情攻陷了心房,再扣不动扳机,射出复仇的那一枪。 何子文扶着警局的墙壁,跌跌撞撞走在人行道上。几个报摊工人从他面前路过,嚷嚷着要他让开。 他刚侧身避开,便见工人们从小货车上卸下一捆捆杂志,摆上报摊。他一怔,停在当地,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步也再走不动了。 那杂志上是硕大的“文”字,副标题写着“独一无二亚洲至尊,合资酒店后年落成”。 再抬眼去看,整个报摊上,所有的报纸头版无一例外也都刊登了相关广告。广告中央一个巨大的“文”字,在那字的下面,是英文的“Only One”,后面跟了另一个颜色的 “Resort”。说的正是方俊铭与GC Group合资在氹仔兴建的酒店。 十三家报纸的报头,下面都是同一样的,远远看去,整个报摊已淹没在这片广告的海洋里。 广告语与酒店的英文名字交相呼应,意为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可两行字联系在一起,却像是另一番意思。 那好像是在说,你是我的唯一,今生都只为你。 何子文已经无法再向前。他站在当地,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潮水一般,汹涌地朝自己席卷过来。他被那巨大的冲击淹没在底下,几乎透不过气来。 第四十二章 报纸在沙滩上堆了满满一摞,山坡一样。马仔们还在不断地从各个摊档上源源不绝地将报纸一车车送来。差不多市面上能够买到的已经都堆积在眼前,雷振轩看看那一版版整齐划一的广告,蹙了蹙眉,一挥手,让手下在纸堆上倒了汽油,将面前所有的报纸都付之一炬。 火光很快就高窜起来,雷振轩的脸映着那炽烈的光焰,仍是不见暖意。他罕见地阴沉着脸,让周围人见了都避之不及,一句话不敢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的情绪无辜牵累进去。 可是报纸能烧,电波却掐不断。合资酒店的命名仪式通过电视和广播直播,方俊铭落足了本钱,是下了狠心要将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要多高调便有多高调。现在到粤港澳的街上随便拉一位师奶来问,恐怕都能准确讲出方俊铭的酒店名称。 一些老道的媒体人已经开始发挥想象,揣摩方俊铭在此举背后的用心。但方俊铭在面对媒体询问时,却一概含糊带过,不作正面回应。他越是这样欲盖弥彰,就越发引人联想。以前写过他与何子文八卦的记者们又开始翻出两人的旧事,配合近来拍到的照片,编造两人复合的段子。 这本是生安白造的新闻,但不知记者哪里来的门路,找到了赖从驹出事当晚,方俊铭与何子文一起在海上共患难的照片。一下子故事就编得有文有路,煞有其事。更有甚者,将雷振轩也拉进这场大戏中间,凑成了一段狗血缠绵的三角恋,其情节之跌宕,过程之曲折,直是连八点档的电视剧都自愧不如。 可惜,这样的故事群众喜闻乐见,有些人却并不懂得欣赏。这样的人,通常见惯了自己做主角,一旦成为别人故事中的配角,便百般不适,恨不能要将编剧都抓去斩了手,自己提笔重新写过。 “老大,搞定了。”说国语的男人拎着一部智能手机过来,对雷振轩说道。 雷振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手机,道:“播来看看。” 男人先前并不在场,也不知道雷振轩此刻心情不佳,没有眼色地道:“不好吧,老大,很……很血腥啊。”他自己亲历过一次现场,便知道那过程说血腥都还是轻的,那样的画面,一辈子看一次就足以刻骨铭心。 雷振轩淡淡笑了笑,看着男人道:“你说什么?” 男人不自觉地抖了一抖,连忙点开手机,解了锁,老老实实按下视频回放键。 片子一开始,画面里的男人就已经是伤痕累累的样子了。他看上去似被狠狠揍了一顿,额角和鼻梁都有淤青。几个男人围在他身边,看起来男人身上的伤痕就是拜他们所赐。 那些人那脚踢了踢地上的男人,见他还清醒着,便打开一个工具箱,从中翻出一把锥子。他们一左一右,把男人的手按在地上,另有一个,拎了锥子对着他十指凿进去。 男人的叫声可谓惨烈,十枚指甲一一被掀掉,也花费了一些时间。他叫到喉咙嘶哑,可压住他的人丝毫没有松懈,直到把他十个手指都弄得血肉模糊,这才罢休。 他们不敢含糊,因为这是由雷振轩钦点的项目,说是要教训这个不识时务的记者,看他这双手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写字。 雷振轩看罢视频,把手机还给手下,面无表情,道:“这就结束了?” 那手下心头一凉,连忙擦着汗解释道:“他只是暂时,暂时昏了过去。我赶着来报告进展,就没有跟下去。老大还要加些什么,尽管,尽管吩咐好了,还能弄醒的,弄醒了再继续就好。” 雷振轩口气森森地,反问他道:“你觉得,我这样是不是很过分?” “怎、怎么会!是这个记者不识时务,随便乱写,老大,老大只不过是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我们兴联社在澳门不是,不是好欺负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是满头大汗,生怕自己的老大一个不高兴,将自己也打成同那记者一样的下场。 “既然你也觉得这样有道理,那接下去就由你来拿主意吧。不过要是这一次还不让我满意,就不会有下一次了。”雷振轩的口气仍旧是疏懒的,像是与人有商有量,但那语气却无形中将人逼得走投无路。 手下听他这么说,腿都吓得软了。声音虚了一样,在空中飘着,语无伦次地回答:“是,是的老大。我一定,一定办妥!包你满意,包你满意!” 雷振轩摆一摆手,让他去了。这个马仔刚退下,就有另一个从外面匆匆进来,走到雷振轩面前停步,得他准许才附耳过来,简短说了几句话。 雷振轩的眼前难得一亮,似有什么事情终于提起他一丝兴趣。 “把他带进来吧。”他道。 “是。”手下垂首答应,恭敬退了出去。 不一会,进来两个男人,拎了个人进来。那人双手被两边的人提着,双脚拖在地上,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他被放到雷振轩面前,头磕在地板上,呛咳了一声,喷出些血沫,背脊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还没有从酷刑中适应过来。马仔们把他放下后看了看雷振轩的脸色,便鞠了个躬,退出房间。 雷振轩从座位上起身,亲自走到那人身前,对着那张脸蹲下,一手托起他下巴,将那张脸上下左右端详了一番,道:“看来手术质量不错,这样打,都没有怎么变形。” 被血染污的脸上仍看得出精致漂亮的轮廓。鼻梁挺直,眼形修长,下颚的曲线也弯得漂亮。这是地上的男人最引以为傲的地方,他得意地笑了笑,可惜嘴角牵起时带出的疼痛让这笑容损失了几分颜色,他的嗓音是细的,说起话来却格外倔强,似是有意挑衅一般,道:“是么?要不要介绍这个医生给你?你不是最讨厌自己的蓝眼珠了,让他给你换掉啊。” “你觉得你还有说笑的资格么?Aidan。”雷振轩凑近了他,眼神危险,已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道,“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求饶,好让我放过你,或者,让你好过一点?” “怎么?让我求你,让你亲自上我么?”Aidan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直直瞪着雷振轩,他知道这次被抓回来,自己是在劫难逃,雷振轩的为人与秉性他比谁都清楚,落到他手里,便是连一点侥幸的奢望都不曾有,他道,“我求之不得啊。你知不知道,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这样想过呢。现在迟到了这么多年,这个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么,会不会太迟了些……” 雷振轩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地下狠狠砸去。Aidan感到鼻梁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伴着嗡嗡的耳鸣,整个大脑似被砸懵了似的,一时停止了运转。待到他回神,才想到大概是鼻上手术过的部位被折断了,伸手想去摸,手臂却被雷振轩的皮鞋牢牢踩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鼻血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眼前的地上。 “你真是叫人恶心。”雷振轩嫌他脏手似的,抽了西装口袋里塞的手帕出来抹手,他已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Aidan,道,“看看你自己的这幅尊容,什么都是假的。我连碰你一根手指,都觉得反胃。” “是,我是叫你反胃!可惜在阿文眼里,我恐怕比你还要可爱一些!起码我表里如一,我讲得出,就做得到!那些大圈仔,根本就该死。那个赖从驹,以为自己逃出澳门就可以没事,哼!他一出了公海,还不是落到我手里!”Aidan大声道。 “你好像没有搞清楚一件事。我留你在身边,是让你替我办事。现在你搞砸了我的事,看来……还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雷振轩皱眉看着他,心情看上去并不好。 Aidan似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有一点破罐破摔的意气用事,故意与他作对道:“我有什么本事搞砸你雷公子的大计?你现在韩国赌场照开,澳门也光明正大照入,哪一样不是依着你的心意行事?你要做的事,又有谁能改变得了,动摇得了?还是……你要将别的事情迁怒到我头上。你自己斗不过方俊铭,就要拿别人来撒气?” 雷振轩眼神阴冷,嘴巴却扬起一道弧线,柔声道:“你再说一次。” “说就说!我是说,你斗不过方俊铭!不论是社团,还是阿文,你都棋差一招,比他不上!”Aidan发起狠来,不要命地继续说下去,“你以为我看不出,其实你早就对阿文有企图!你羡慕他们父慈子孝,嫉妒阿文情深意重。因为你爸从来都不关心你的死活,你从小就没名没分,孤身一人!你根本就不知道被人关心,被人爱的感觉是什么样,又怎么知道如何去爱人?呵,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听说过不少。只可惜,你爸死得早,你的那些哥哥和叔伯们又都自相残杀一起见了阎王。你现在就算想找他们报当年的仇,也早已无人可找。所以你要阿文杀了方俊铭,要他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这样他才会和你一样不开心,一样不圆满。只有这样,你才会满足,才会死心。说到底,你的心理根本是变态的!自己过得悲惨,就要身边的人都陪着你一起惨,一起堕落。你究竟有没有心?还是,只要看到别人痛苦,你就会觉得开心?只要别人受罪,你就觉得满意?” 雷振轩的脸色已经冰冷如严冬一般,他冷冷看着Aidan,寒声道:“对,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变态的,只要看到别人受罪,我就觉得开心,既然你这么了解我,那么我们也不用啰嗦了,你就好好表现,让我快活快活吧。” 他拍了拍手,十来个壮汉从门口鱼贯而入。他们个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神恶煞,来者不善。 Aidan艰难地抬起头,他虽然知道雷振轩的喜好。但是在看到眼前景象的时候还是禁不住退缩了起来。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并且痛苦的夜晚。 “他是你们的了。”雷振轩朝那群大汉笑道。 第四十三章 方俊铭的新办公室里,也铺满了当天的报纸。深灰色的羊绒地毯上,马赛克一般拼了十几份报纸的头版。方俊铭举着红酒杯,满意地沿着这批报纸的边际踱步,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面想象着何子文见到这广告时的反应。 他轻轻地笑了,那笑容连他自己也未有察觉,以至于在属下敲门进来时都忘记了收敛。 “方生,姓雷的果然在派人四处收购报纸。”属下道。 方俊铭晃了晃酒杯里的液体,道:“所以一早叫定这班报纸佬加印是没错的了。有人主动送钱入你口袋,不收简直是浪费。等阵那批报社要是打电话来请吃饭就算了,让他们统统折现。接下去,陆续有来,我们慢慢玩,不用心急。” “是。不过,还有一件事……”属下顿了一顿,似在斟酌用词。 “你说。”方俊铭扬了扬酒杯,看来心情不错,示意他照直说。 属下便道:“听说那个Aidan,被雷振轩从马来抓回来了。” 方俊铭颔首应了一声,似是毫不惊讶,低头抿了一口酒,才道:“当初他派人去公海追杀姓赖的,就该预料到会有今日。雷振轩怎么会是愿意善罢甘休的人?那些背叛过他的人,他肯轻易放过才出奇。” 属下也附和道:“是啊, Aidan人都已经逃到马来,如果乖乖躲起来,也没人能找得到。是他自己藏不住,非要走出来报什么仇,这也怨不得别人。 不过方生你当初让我们不要截住赖从驹,放他逃出公海,原来是留了这步后着……果真是高明!这下用不着我们出手,姓雷的会自己清理门户,我们可是省下不少力气……” 方俊铭听到属下将自作聪明的讨好话一套套搬出来讲,才发觉眼前人毕竟不同于Mike。以往他对住Mike说这些,Mike只是垂首静听,并不会多做置喙,更不会来恭维奉承。如今要找到一个手下好似Mike那样,不多开口,却办事牢靠,忠诚不二,真是寻遍天下无觅处的了。 想到此,方俊铭的脸色不由就阴沉了下来,连笑容也褪去了。 属下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识相地找借口撤退,道:“方生,没其他事的话我先下去做事了。” “你去吧。”方俊铭道,“顺便帮我看看,给姚三小姐的结婚贺礼准备妥当没有。” 属下一愣,想起姚凯蒂的婚期还要等些时日,不知为何方俊铭如此上心,但一想到这个老板的心思从来都深沉过人,有什么盘算自己看不透也是正常,便点头应道:“是。” 陈展飞回到香港,第一时间拨余志锋的电话,但他手机响过一下便被按掉。陈展飞想他大概还在生自己的气,多半也不会回去那套两人合租的公寓。他独自回家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厚着脸皮到湾仔警察总部的人事部去,找相熟的师姐打听。 “阿锋?没见他啊。他在澳门的这单事,内部早出过通告了,哪用得着回来再报告一次,又不是什么大事。”师姐一面整理手头堆积如山的资料,一面回答,一心二用。 “这样啊……”陈展飞听了只是诧异,若真是如此,不知余志锋为何对那班澳门伙计撒谎,他这样偷偷摸摸潜回香港,究竟又有什么目的。 师姐没注意到他表情,兀自接下去说道:“阿飞,早前你是不是有用过手提电脑登入人事部的资料库?这阵数据库维护,通知了大家暂停访问三天的,你没收到电邮?” “电邮?”陈展飞听得摸不着头脑,他在澳门这么多天,连摸电脑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又怎么可能登入警局的系统,况且他一贯记不住自己的密码,每次都还要靠余志锋提醒,想到这点,他脑中立刻有念头一闪,嘴上连忙圆道,“啊,啊!可能是吧,我好几天没查邮箱了。”他一直都有些丢散落四的毛病,这样的语气神态,看上去倒一百二十分的自然。 “你也真是,这次维护的都是十几年前的旧资料。平时没几个人会光顾,所以没做特别隔离。好死不死给你撞了进去,还偏拣半夜,偷偷摸摸地。害得IT部的同事还以为黑客入侵,查了一整天才发现问题。这件事啊,好彩有我帮你说话,IT部才没有捅到上面。不然啊,你等着回来受处分吧。” “多谢师姐,你对我最好了!下次再去澳门,一定给你带两打葡挞!”陈展飞一边在嘴上卖乖,一边在脑中飞快地拼凑线索。十几年前的旧资料,人事档案,余志锋……他知道余志锋调去澳门之后一直没有放弃强叔的死因。归根究底,还是余志锋觉得这事与他大哥的死有所关联。既然如此,那么这一次阿锋偷用自己账号来看资料,会不会也与之有关? 陈展飞想得入神,换来师姐白他一眼,道:“别来跟我口花花!你啊,讲话总是不长心眼,以后给我少惹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不要没事搞事,整天让别人为你执手尾啦。” 陈展飞挠挠头,脸上带着愧色,大着胆子将自己的推断说出口,道:“那个强叔的死,不是还有疑点未清嘛。我想既然放假,不如再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新进展。” 师姐一脸茫然看着他,问道:“喂,你说什么啊,年轻轻的,怎么这么健忘?你那天查的,明明是黄Sir十三年前的档案啊……” “黄Sir?”这下换陈展飞一脸茫然,他连谎话被戳穿都顾不上,脱口而出。 “黄Sir以前工作职责涉及机密任务,履历档案都被加密封存。但是最近听闻他要升高级警司啦,不再直接管辖机密项目,自然档案也解封咯。你不是因为这个才特地去查的么?”亏得陈展飞平时一脸没心机的样子,师姐才没往歪处想,还好心地帮他找了理由。 “哦,是啦。黄Sir以前成日跟我们这些小的八他的威水史,大家半信半疑,但他是阿头嘛,谁都不敢当面质疑。现在既然有的查了,听到伙计说起,不就顺手看看咯。师姐可要替我保密啊!”陈展飞好容易才憋出一口撒娇的语气,肉麻得连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 “好啦,你小子神经兮兮的,什么怪事都做得出。谁会得闲八你!又没有奖金拿!”师姐嘴上臭了他两句,也没有真的疑心,她转头又去忙手上的正事,末了还回头补了句,“下次带葡挞记得要带有燕窝的啦!两打普通葡挞就想打发我,也太没有诚意。” “Yes, Madam。保证完成任务。”陈展飞双脚一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和师姐对视一眼,然后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黄国栋黄警司三年前曾是陈展飞的顶头上司,负责O记行动组,多年来经手过的卧底项目不知凡几。陈展飞一直以为黄Sir是嫡系的O记,由低做起,一直高升至警司。但看过履历,才知黄Sir官运并不亨通。早前他的确曾在重案组,但后来不知何故,转去内务部做了两年文职。直到重案组的一位高级督察出了交通意外突然身亡,才被临时调过来顶替职务。 陈展飞特别留心了一下那位意外身亡的阿Sir出事的日期,刚巧就是余志锋的大哥余志浩出事的前一个月。关于卧底的殉职日期,警局档案里没有白纸黑字写明。陈展飞是因为同余志锋多年老友,这才了解得清楚。他们原以为黄Sir一直都是余志浩的handler,是因为余大哥殉职后,警局方面一直由黄Sir出面,作为上司处理后事。谁都不知道十多年前,黄Sir是中途转回来,而理所当然的,在他之前,余志浩的handler也另有其人。而就在黄Sir是接手这项卧底任务后不久,余志浩便因为身份被识穿,遭到了何耀天毒手。 于是陈展飞又特地又去翻了那位出事阿Sir的交通事故记录,发现事发当日他是被一辆重型货车由对面撞来,肇事司机事后逃逸,至今没有归案。这单案子最后被列为非法驾驶导致人员伤亡案,一直悬而未决。 香港历年来发生的交通事故不少,但这样恶劣的却很鲜见。尤其是肇事后嫌疑人能藏匿得无影无踪的,如果不是早有预谋,真是很难解释。陈展飞所知的案例有限,脑中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强叔的那次事故。相似的手法,爽快干净的逃逸手段。凶手就像是一早知道警方会追查他一般,没有留下一丝蛛丝马迹,令警方的追踪陷入困局。 种种线索在脑中一一重合,令陈展飞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上他心头。 第四十四章 风雨欲来的压抑不仅在陈展飞心中。连整个澳门,都如笼罩在一番低气压下。一场波动过后,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底下却是一番暗流涌动,争权斗势。 姚家将新义和逐出至尊金殿之后,雷振轩的人很快便即入驻。姚凯仪似乎有心在张喜事之前,将公事都处理完毕,给雷振轩一行大开方便之门,只求一切事情都从速从简。 所幸雷振轩的要求并不高。他看起来就是嘻嘻哈哈随遇而安的样子,或许是半洋鬼子性格,什么都似写在脸上,让外人看了也觉放心。姚凯仪是没有弟弟的,见他这样热情外向的,又时不时同自己撒娇,很快就消除了许多芥蒂,由得他在至尊金殿内出入,所有权限,比方俊铭当初只多不少。 唯有叶啸山,对她如此决策有所保留。 姚凯仪向来说一不二,她决定的事,也没人可以左右。何况她近来忙着三妹的婚事,又要分心应付姚大姐生出的事端,已无心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耗费心力,只吩咐叶啸山帮忙多留心,便一心处理家事。 事缘姚家大姐姚凯灵虽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但夫家在澳门与赖从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次大圈被灭,姚大姐的夫家也遭受牵连。姚大姑爷虽可逃脱牢狱之灾,损失却伤筋动骨。 姚凯灵早前在姚凯蒂被绑时担心交赎金会分薄自己的遗产,在千钧一发时火上浇油要求分身家。当时姚凯仪曾拨一大笔资产给她,但姚家二老事后知晓,均觉心死,因而在遗嘱里更是对这个大女只字未提。姚凯灵在二老丧事过后来闹过几场,只是当时一方面碍于理亏,一方面又顾住脸面,才没有将事情闹大。现在她夫家失势,姚凯灵又想起这个油水丰足的娘家来,这次是铁了心抛掉脸皮,瞄准姚凯仪准备大闹一场。 “姚小姐现在家事缠身,没心情理装修这样的小事。这间办公室是分给我们的,想怎么装修,都可以照你的意思。”雷振轩边说,边为何子文推开一间有海景的办公室房门。 这间房空间宽敞,采光良好,虽比不得姚凯仪的房间层数高面积大,但里面布置简约,从颜色配搭到家具选择都很能显出原主人的品味。 何子文跟在他后面走进去,感觉仿佛穿过了一条时空隧道,一下回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当年他第一次走进方俊铭在中环的律师楼办公室,也是相似的情形。那间屋子的陈设与眼前一模一样,连每一个细节,都吻合得天衣无缝。好像前方那背对着自己的大班椅上,还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听到自己的脚步后,就会缓缓转过椅子,拿一个温柔的笑容迎接自己。 何子文走到那大班椅的前面,抓着扶手将椅子拨正过来,这才清醒过来,椅子上根本什么人都没有。 “喜欢这椅子吗?”雷振轩笑得一脸明快,仿佛对何子文的心事一无所知,径自说道,“这里的家具你要是中意,也可以全部保留下来。反正看上去也不旧,可以省去一番心思。看来……这间办公室原来的主人,与你的喜好也颇投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分呢……” 何子文正在翻墙上书架里遗留的书籍,其中有一本是从前常在方俊铭桌上见到的精装法典,也是方俊铭最常查阅的典籍。他一时起意,走上前去抽了书出来,一翻开扉页,就见到有一张相片跌了出来。 何子文弯下腰去捡那照片,在看清了相上人物的一刻却顿住了。那是多年前自己与方俊铭的一张合照,照片里的自己样貌青涩,方俊铭风华初露。记得彼时方俊铭刚考得律师牌,自己用不多的积蓄为他买了一条名贵领带庆祝。那时候两人相依为命,脸上的笑容却不断,一件简单的礼物就能让对方开心上半天。一句肉麻的情话,或是一个简单的亲吻,便能驱散一切阴霾,换来一整天的愉快。 “什么东西掉了?”雷振轩在他身后问。 “是书签。”何子文不动声色地将照片塞进口袋,然后转过身来,看着雷振轩道,“这里的家具,我想全部换掉,连灯饰和地毯也是。不如就由你来拿主意,怎么样?” 雷振轩笑得一脸灿烂,耸肩道:“没问题啊。I’m sure you’ll love my taste。” 何子文也陪了个笑容,然后转眼去看落地窗外的景色。夕阳的余晖已尽数洒在海面,海水像披了条缀满宝石的丝巾,闪耀着璀璨的光芒。眼前的景致如同维港夕照一般,流光溢彩。一时间,让人恍惚以为自己是置身香港。 而真正维港,始终比澳门多了分热闹。入夜之后,两岸街灯璀璨,霓虹耀眼。论热闹,同澳门不相伯仲,论场面,只是更加都会,更加快节奏,从中环的摩天高楼到半山的私家路,无不显示出这座城市引以自傲的优越感。 与此相比,跟香港市区一山之隔的新界,却有如另一片天地。仅仅相距几十公里,便已是浓荫密布,山势起伏的原始风光,虽然同属一个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陈展飞拿着手机,一直循着屏幕上的光点,跟踪到了新界大帽山。他知道余志锋的所有密码,正如余志锋知道他的。如今的智能电话全都有追踪功能,陈展飞在网上下载了一个app,输入了余志锋的账号,便能追踪到他的去向。 只是三更半夜,陈展飞拿着光芒有限的手电筒,一个人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郊野公园小径上,心里也是控制不住的忐忑。他不知道余志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这与他前些日子利用自己的密码登入人事部资料库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这一切的疑惑,必须等见到了余志锋本人,才能问个清楚明白。到时候所有的谜底,都能够一并解开。 周围隐约有声响靠近,陈展飞警觉地关了手电,蹲下身,靠着一丛灌木隐蔽。四周光线太暗,没了照明,眼睛一时还不适应,他只能倚赖听觉,仔细听取周围的动静。 陈展飞本来就不喜欢丛林,这里鸟兽遍野,连昆虫也特别多。香港地处亚热带,到了秋天草木仍旧茂盛,蚊蝇不绝。陈展飞似乎是天生招蚊虫喜欢,一入树林,身上就多了不少小包,瘙痒不断。 以前警校搞野外生存训练,最少也还有两人一组,那时有余志锋在身边,多少也有个照应。虽然那人脾气暴躁,口不对心,但每当陈展飞遇到困难时,他总能适时出现,就好像万能的孙大圣,腾云驾雾而来,将一切妖魔鬼怪都铲除务尽。 陈展飞正缅怀着过往的好时光,一面不禁埋怨着余志锋没事来这种鬼地方。恍神间忽见左前方的树枝垂下一条弯曲的枝条,月光投射在那光滑的表面,还反射出些微光泽。他正待凝神细看,忽见那枝条扭动了起来,前端吐出一枚分叉的信子。竟是一条大蛇,缠在树枝上,伸头向自己当头扑来! 陈展飞扑通一声后仰坐倒,勉强躲过一劫。那蛇扑了个空,已经掉到地上。但这一下并没有阻碍得了多久,大蛇很快就又摇头摆尾地,第二次向陈展飞扑了过来。 陈展飞反应迅速,已从腰侧抽出了枪。就在他准备扣动扳机的刹那,突然后背一重,身上被什么东西一压,枪口就偏了。他要喊,嘴却立刻被人捂住。 陈展飞毕竟还是受过训练的,知道背后扑来的是个人,张嘴就在捂住自己的那只手上重重咬下去。 “嘘……呃!”背后传来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那声线就是化成灰陈展飞都认得。 “阿锋?”陈展飞转过身,正对上余志锋的双眼。 “唔……”余志锋皱眉闷哼了一声,撤了环住陈展飞的手,抽了口气,坐到了地上。 眼前有银光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是余志锋在千钧一发间掷出的小刀,刀尖准确插在刚才向陈展飞突袭的大蛇身上。那蛇似还未死透,兀自挣扎扭动着,消耗着生命最后的一丝气力。 “啊,我没弄伤你吧?”陈展飞想起自己刚才那一口下了狠心,连忙执起余志锋的手掌放到眼前打量,只见虎口内外清晰的两排牙印。月光下,只见牙印周围有深色的液体,想必是伤口的血迹。 “没事,你轻声点。有人……”余志锋低声道,说到下半句时,脸上却微微抽搐,像是从身体里陡然升出一股寒气似的,额上微微渗出汗来。 陈展飞立即也放轻了声音,托住余志锋的背脊,不让他倒下去,一面追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在跟踪谁?” “先……不要多说,等离开这里再……”余志锋说话时已有些气喘,连气息都极虚浮,急促而断续的,像是被注射了什么药剂一般,症状来得迅速而突然。 陈展飞正在奇怪,转眼看到余志锋的手腕上一截肿起,拉起来仔细一看,发现上面赫然两个小孔。原来就在余志锋出手的那一瞬间,那蛇已经咬伤了他。 陈展飞回头去看那死透了的蛇尸,见蛇身是有深有浅花纹分明的,心想多半是条毒蛇。他全身血液都似凝固住了一般,什么都不敢想,当即拉过余志锋的手臂,在自己的T恤下摆撕下一条,给他作简单包扎。 陈展飞记得警校里学过的创口处理知识,俯身下去,准备替余志锋把毒液吸出来。他低下头,正要凑到那伤口上,忽然不远处有一道刺目的光线射来。有人拿了手电,直直照向二人的头脸,厉声问道:“你们是谁?!” 那人左腿微跛,带着一顶棒球帽,声音沙哑,脸上一条显眼的刀疤,从脸颊直拖到下颚。 第四十五章 余志锋眯眼看了看逆光里的人影,悄然拍了陈展飞肩膀一下,然后默默起身,尽全力站直身体。 他本就是跟着这人一路来到这里,若不是被毒蛇咬中,也有过打算要同他当面对峙。现下那人发现了他们,余志锋也只有见招拆招,刻意抬高了声音,回道:“阿富!你的朋友要我们来关照你!他怕你过得不好,要我们来看看你!” 面前人正是三年前撞死强叔的阿富,余志锋自知道他身份那日起,便发散了所有线人紧盯他行踪,一收到阿富回港的消息就立刻通知。这一切他之所以没有告诉陈展飞,是怕后者被牵扯进案件里头。因为余志锋怀疑的对象,与陈展飞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件事如果提早给陈展飞知晓,只会令他左右为难。 陈展飞毕竟不是笨蛋,受余志锋那一拍,便心领神会,知道他在套话。当下只是从背后暗暗架住余志锋,并没有插嘴。 那阿富听了喊话,果然错认了两人身份,只听他不屑道:“哼,黄国栋这个扑街,忘恩负义,还知道关心我?少来这套假仁假义,他不是借口关心,让你们来杀我灭口的吧!” 陈展飞没料到那人会提黄Sir的名字,浑身都是一震,他本能地联想到余志锋用自己的密码所查的资料,但想不通究竟黄Sir与面前人有什么瓜葛,转过头诧异地去看余志锋。余志锋紧紧抓住了陈展飞的手,用力按了按,示意他噤声。陈展飞这才抑制住冲动,没有开口。 “黄Sir如今就快要高升,希望你不要阻他发达。你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慢慢谈,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一切都好商量!”余志锋强自撑着口气,故作镇定。 那人听见黄Sir高升的消息果然气急败坏起来,虽看不见表情,也能听出他口气里的咬牙切齿,他恨道:“这个伪君子!也不想想谁帮他解决了那些麻烦才让他上位!当初不是有我,他能回重案组?别以为自己是天哥派过去的就巴闭!这个天生反骨的东西,反过来还不是一样把天哥都害死!现在怕自己事情败露,又借我的刀来杀人灭口。哼,我不是等钱用,哪会……哪会……”说到后来,似是触动了什么旧事,连他自己都哽咽了起来。 余志锋见他打开话匣,便顺势引导下去,道:“空口无凭,你不要乱讲!黄Sir升职靠的是自己本事,你这个变节的黑警怎么跟他比!你连自己的好兄弟都狠心下杀手,又有什么资格来唱衰他!” 那阿富果然激动了,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口中念叨个不停:“阿强是我好兄弟,如果他不是改变了主意,事隔十年还要回来爆大镬,怎么会让人起意杀他!如果不是我的女儿得了重病,我又怎么会为了姓黄的应承的这笔钱,对自己几十年的老友下手……我实在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呀……”他说到一半,已是涕泪横流,说到激动处,抬手抹了抹鼻子。余志锋和陈展飞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枪。 陈展飞的手立即按在腰后那把SIG Sauer半自动上,随时standby,准备好应付他发难。 余志锋又暗中捏了陈展飞一下,示意再等等。他仍有话要问,太多的事情都需要解释,现在真相呼之欲出,他不能半途而废。 余志锋紧盯着阿富道:“强叔早就投靠了新义和,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跟黄Sir一个是黑,一个是白,怎么可能混为一谈?你不要来混淆视听,他们怎么可能有什么联系,黄Sir又能有什么把柄在强叔手里?” 阿富冷哼一声,已经站到了他面前,他并不认识余志锋和陈展飞,见两人年轻,只当他们是黄警司派来的杀手,便嗤笑道:“呵,后生仔,这些是陈年旧账了,就是讲给你听,你都未必明白。看见我脸上这道疤没有?”他仰起脸,指了指自己脸颊上那道狭长的疤痕。 余陈二人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他长相,只见那刀疤在月光下果然狰狞,从眼睛下方直延到下颚,分明是有心为之,并不是意外造成。 阿富笑得凄惨,回忆道:“呵呵,这条疤就是拜黄国栋所赐。反正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把他的衰野爆给你们听也无所谓!那年我刚潜伏入新义和,就被戳穿是警方派来的卧底,当时我死都不认,何耀天就打断我的腿,还在我脸上划出这一道疤。他说,他门生遍天下,就算在差馆里也有他的人,就算今天不拿我的命,以后出去给他门生认出这条疤,也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我逼于无奈,终于答应替他做事。直到后来,才知道他说的在警局的那条针,就是黄国栋!当初我是卧底的事实,就是被他出卖给了新义和!”阿富仰天惨笑一声,忽然毫无征兆地,将枪口转向两人。 “小心!”余志锋暴喝一声,立即侧身挡住了陈展飞,陈展飞亦在同时拔枪。 丛林中同时炸出两声枪响,被惊吓的飞鸟从黑魆魆的枝叶间振翅而出。枪响激起的声波扩散开去,震得周围树木簌簌抖动。 树叶仍在枪响的余威中震颤,阿富似已中枪,低呼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向远处逃去。陈展飞正要急起直追,忽然觉得肩上一重,余志锋的半个身体已朝自己压了过来。 “阿锋!你,你中枪了!”陈展飞一手搭在余志锋肩上,手指所触之处一片黏腻。他摊手一看,微弱月光下所见全是深色的液体,是余志锋伤口渗出的血迹。 这下陈展飞便顾不得再追阿富,两手拖住余志锋,把他放到地上,嘴里一叠声地道:“你撑住啊!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余志锋才给毒蛇咬过,呼吸困难浑身发热,现在又突然遭了枪伤,周身乏力,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陈展飞第一时间拨了急救电话,说明了余志锋的情况,只是等待直升机调拨过来还需几分钟时间,一时间还要靠他稳定现状。陈展飞记得常用的救护方法,但关心则乱,手上撕扯衣襟上的布条时都是颤抖的。 “放心啊,没那么容易死的啦……”余志锋看陈展飞急得脸都白了,心里也有些不忍,便想说些话安慰他。 谁知这话一出口,陈展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直像要哭出来一般。 余志锋有些后悔,便又没话找话道:“你是怎么找过来的,啊?不是最憎被蚊咬了么?今天被咬了多少个,不要等阵又让我帮你搽药啊……药水好臭的,我最讨厌那阵味了……” “要你管!”陈展飞哭丧着脸,用袖子抹一把口鼻,也不知道是抹泪还是在擦汗,说道,“鬼叫你有事瞒着我,我不跟来,你还要瞒我多久?” 余志锋叹口气,抬起手臂乖乖给陈展飞在肩头绕布条包扎,他沉吟了一下,才道:“黄Sir是你旧阿头,事情未清楚之前,你知道了,会很难做啊……” 陈展飞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那见到你现在这样,我好受么?” 余志锋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一沉,但想起之前陈展飞和凌小豪在一起的情景,那被击中的地方又像骤然被掏空一般,一阵失落,他道:“……又讲这些,还嫌误会得不够?拜托你啊,专一点啦……” “你在说什么呀?!你到现在还以为我跟小豪有野?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跟他是清白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陈展飞越讲越激动,他手上用力,把伤口外沿用布条箍紧,听到余志锋呲牙抽了口凉气,然后一脸委屈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低声道,“我中意的那个,是你啊……” “你说……什么?我,我是不是蛇毒发作,毒坏脑袋了……”余志锋以为自己给毒昏了头,用力睁了睁眼,紧紧看着眼前的陈展飞。 “我说我中意的是……唔!”陈展飞话还没说完,已被余志锋一手按住脑袋,压了下去,对上唇,吻了起来。 陈展飞全无防备,连气都没换,给余志锋按着紧紧接吻。他碍于对方受伤,也不敢挣扎。两人的嘴唇密密实实地贴在一起,碰得牙关都有些生疼。 直到余志锋手上力气撤去,陈展飞才抬起头来,大口喘气,一张脸烫得好像煲开的滚水一样。等吸够了氧气,陈展飞才道:“你又骗人!怎么还这么有力气……” 余志锋无奈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不骗你,力气现在全用完了……接下来全靠你了……” 陈展飞本还不信,余光瞥见刚刚包扎上去的布条都给染成了深色,惊道:“喂,你出了好多血!不行,要快点止血!该死,直升机怎么还不来!”他又扯了几片布料用力按在伤处,脸上满是关切,那情形,简直比他自己受伤还要着紧。 余志锋虽然面无血色,看着眼前的光景却很是享受,他强打起精神,道:“要止血要先稳定心情,这里没有镇定剂,不如你人工给我打一支啦!” 陈展飞诧异,复述道:“人工?” 余志锋努了努嘴,挂着一丝坏笑看着对方。 陈展飞犹疑了一下,见到余志锋表情可怜,心里记挂他的伤势,想着没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安慰他,周围又月黑风高,没一个观众。他心一软,乖乖俯下头把嘴凑了上去,印在那双嘴唇上。 这一次的轻吻比之前热烈许多。余志锋虽然身体虚弱,唇舌却灵活,叩开了陈展飞的牙关便长驱直入。陈展飞还从来没跟人这样接吻过,不知所措中,只有被动回应着,任由余志锋的舌舔过自己的上颚,刮搔过口腔内壁,然后卷着自己的舌,里里外外地纠缠。 这样缠绵深刻的吻,让陈展飞一时都有些难以招架,就连亲吻结束之后,都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里。两人的呼吸声仿佛盖过了周围的虫鸣,以这样亲密的距离感受着对方的气息,让陈展飞的心都几乎要跳出胸膛,头脑似有蜂鸣,一时都回不过神来。 陈展飞深呼吸了几下,才又去查看余志锋的伤口。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吓得面无人色,急道:“你!血,血流得更快了!” 余志锋无奈笑笑,道:“心跳得快,这是当然的啊……” “那你为什么还……”陈展飞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该心疼他,咬了咬下唇,只有用力替他按住伤口,望一望天上,焦急地期盼直升机早一刻来到。 “咳,我就是想……要是我死了,都还没有好好和你亲过,那该多亏啊……” “你……”没等陈展飞说下去,头顶便传来隆隆的螺旋桨声,有光亮由远及近,从空中移动过来。是急救的直升机到了。 “哎,真是扫兴……”余志锋低叹一声。 “急什么,等你好了,不是大把时间?”陈展飞道。 余志锋眼前一亮,道:“这可是你说的……” 陈展飞抿了抿嘴,忽然对自己的失言立刻后悔起来。 第四十六章 澳门方面,牌王赛过后,形势逐渐明朗。方俊铭已与姚家渐成分庭抗礼之势。他势力日渐庞大,姚凯仪也有所忌惮,在澳门引入了台湾兴联社与之抗衡,在香港也力挺叶啸山的24K与之争锋。 “香港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方俊铭坐在他的新办公室里,布置装潢仍是一切照旧,他靠在自己坐惯的大班椅上,翻阅下面人递上来的文件,时不时看一眼手下,听他们的口头报告。 “中西区的地盘,还算稳定。只不过湾仔那边……太靠近铜锣湾,最近24K经常踩过界,像是有心搞事,就算惹到上差馆,他们也不在乎。下面的兄弟出入了几次差馆,几间KTV的收入都连带受影响。”下属说得心虚,类似的事件他已压了几天,眼见实在蒙混不过了,才不得不向老板报告。 方俊铭脸上只是平淡,把文件朝桌上一掷,问道:“损失在多少?” 下属缩了缩脖子,道:“六,六位数字……” 方俊铭笑了笑,道:“六位数字?你们倒也挺有本事。我人在澳门,叶啸山也在澳门。他有本事遥控下面的人搞乱我的生意,我的人却奈何他们不得。你说,是不是我下面的人特别没有本事?” 下属垂头,连连认错,道:“是我们没用,方生,你再给我们几天,我一定,一定想办法搞定!” “想办法?你们的办法,是暗杀叶啸山,还是叶啸林?”方俊铭冷冷看着办公桌前呆立着的人,越看就越觉失望,半晌,叹出口气,道,“算了,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湾仔那几间场,这阵统统关门,不做生意。姚家大婚在即,这个人情,我就当做给姚凯仪看。要算账的,也等唱完这台戏再说,你听清楚未!” 方俊铭最后一句话说得严厉,那下属听得一怔,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承道:“是!知道了,方生。” 实则方俊铭并不知晓,此刻的姚凯仪也正焦头烂额。香港的这些外务比起她的家事来,真可说是相形见绌,微不足道。 日前姚家大姐上门几次,存心狠敲竹杠。姚凯仪念在一家人份上,开出一张巨额支票,打算息事宁人。岂料姚凯灵不知在哪里听了外人挑唆,居然亲自登门来把支票还给姚凯仪,气势汹汹,似是有备而来。 “大家姐,之前不是谈得妥妥当当,这笔钱,真的已经不是小数目。注资你老公的生意,也绝对没有问题。至尊金殿的事,是爸妈的遗愿,我不可能违背他们的意志,让你或你丈夫进入董事局。这赌场的股票,你也是不用指望的了。”姚凯仪立场坚定,不卑不亢,面对姚凯灵的要求毫不退让。 至尊金殿虽名义上是姚家二老的遗产,实际却是她姚二姐一手一脚打拼回来。姚家二老正是清楚这一点,才下了狠心,在遗嘱里将自己名下的赌场股份全数转给二女儿,并写明绝不容其他人插手,防的就是有朝一日这个出嫁的大女儿,再回头向娘家伸手。 姚凯灵冷笑一声,拢了拢肩上的裘皮披肩,横了一眼姚凯仪,道:“爸妈立遗嘱的时候,只有你在身边。这份遗嘱有多可信,你我心照啦!至尊金殿每年的盈利是多少,分红是多少!你现在拿这九牛一毛就想打发我?以为我是谁啊,街边捡垃圾的么?哼,你不要逼我告上法庭,到时候恐怕我们连姐妹都难做。阿仪,你可别赶得我这么绝!” 他们姐妹一起长大,大姐的秉性,姚凯仪素来最为清楚。三姐妹之中,要论见风转舵、见利忘义,舍她其谁。多年来,姚凯仪诸多忍让,无非是顾念血缘亲情,如今姚凯灵连姚家的面子也不要,姚凯仪自然也不会再多迁就,当下强硬起来,道:“大家姐,当初爸妈立遗嘱时,请了三位好友及大律师见证,医生也出具了精神状况正常的证明。如果你要打官司,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这张支票,你今天不拿,以后也就没机会再拿。你自己要考虑清楚!” 姚凯灵被她的话一滞,气得脸色都变了,胸口剧烈起伏着,颈上那条价值数十万的钻石项链也随着之她胸膛上上下下。她恨道:“好!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放手!你对自己人这样机关算尽,却平白便宜了外人。谁不知道那姓叶的是你相好,他们兄妹进来,就是要来分姚家的家产!你别恃住三妹好欺负,就让她吃这个闷亏。我告诉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姚家毁在你手里!” “大家姐,我劝你讲话要小心。别仗着你排行大过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就算是姐妹,忍耐都有限度!”姚凯仪听到大姐口无遮拦,立即挥退了下人,然后板脸道。 姚凯灵却冷笑一声,道:“怎么?心虚啊?威胁我啊?我倒看你怎么塞得住我的口!听说,三妹和那叶家小妹搞在一起?她现在对你言听计从,是不是就因为有这些把柄在你手里?呵,这下倒是方便,你们两姐妹同叶家两兄妹,真是姐妹同科,闭门一家亲。我这个做大家姐的,真是好有面子啊!” “大家姐!”忽然有个声音在楼梯上叫道。 姚凯灵和姚凯仪抬头望去,竟是姚凯蒂站在大宅的二楼楼梯口。她不知何时被大厅的吵闹声惊动,从卧室走了出来,脸色煞白地道:“你不要诬赖二家姐,她做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姚家。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责怪她?!” “你居然问我有什么资格?”姚凯灵听她用词不善,立即就激动了,从沙发上猛然站起,像是要跳脚的样子。 姚凯仪赶在她前面挺身堵住了楼梯口,生怕言语冲突又影响姚凯蒂的精神状态,抢道:“大家姐,今日我要讲的话已经讲完了,你要么就拿着那张支票走,要么就两手空空出门。我这里还有事忙,就不留客了。来人!送大小姐离开!” 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立时走了出来,姚凯灵见姚凯仪态度坚决,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着数,便瞪了桌上的支票一眼,抓起来塞进手袋,冷冷扫了两姐妹一眼,扬长而去。 “二家姐……”姚凯蒂看着大姐离去的背影,似还有余悸,肩膀轻颤着,喃喃道,“大家姐她知道了,怎么办……” 姚凯仪揽过三妹抱住,一手轻抚她头顶,柔声安慰道:“没事,二家姐在这里,会搞定的,你放心。” 姚凯蒂将信将疑,但二姐的安抚是那样令她安心,最终她还是乖乖点头,应道:“嗯……” 第四十七章 枪声规律地响起。枪会的射击赛道内,子弹破风而出,射入场地尽头的标靶,多数都正中红心。在赛道的另一头,三个男人站在射击台前。他们放下枪,纷纷摘除护目镜和耳罩,按下隔间旁的按钮,等靶纸被头顶的自动缆绳带到眼前。 “叶兄的枪法真是准,可惜我们知道的太晚,不然早就可以约出来切磋了!过几天就是叶兄大婚的日子,怕是有家室之后叶兄就没有这么自由了吧?”雷振轩看了眼叶啸山的靶纸成绩,口气热络道。 他近来有心与叶啸山拉近关系,见对方无心酒色,便打听到叶啸山的兴趣是玩枪。碰巧何子文也是枪械爱好者,三个人便相约一齐去澳门枪会练习。 “还好。你约时间就是了。”叶啸山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与雷振轩的热情一相对比,就显出冷淡来。 何子文见雷振轩那里有些下不来台,便留心看了看叶啸山的枪,说道:“咦,叶兄这支枪减轻了磅数?气孔也与众不同,是特别找人改的?” 叶啸山是爱枪之人,这次练习用的也的确是枝新枪,花了不少心思打造。何子文能够指出来,算是正中下怀,也撞对了叶啸山胃口,连那张一向笑容欠奉的脸听后也显出得意的神色,挑眉道:“你也懂?” 何子文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枪,那这枪是三年前存在香港枪会的。虽然强叔过世,但枪会没散,一个电话打去,还是能派专人将枪送递过来。何子文一摸上手上这柄老伙计,就有些唏嘘。当年他倾注了不少心血在这些事上,只是几年来,物是人非,用枪多数都是在刀山火海里拼命。若非这次为了与叶啸山打好关系而来枪会,他恐怕要连在室内练靶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这把也是改过的,不过有年份了,大概都过时了。”何子文摸着自己手中的爱枪道。 叶啸山却十分罕见地认真打量起来,问道:“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请便。”何子文递上自己的枪。 “听说,叶兄在香港最近有动作?”雷振轩见叶啸山兴致不错,便有意无意扯开去,两人的社团都在为姚家效力,为公为私,打好关系都没有坏处,“方俊铭在湾仔的地盘被你逼到要关门,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找机会反扑。如果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叶兄尽管开口。” “多谢关心。不过雷公子初来乍到,还是请先管好自己的分内事。我们24K的事情,自己识得料理,还用不着别人费心。”叶啸山无意让雷振轩染指自己的社团事务,回绝的口气也十分生硬。 不悦的神色在雷振轩脸上一闪而过,他仍是笑意吟吟,没有半点气恼的样子,打哈哈道:“当然当然,叶兄领导有方,手下个个都是得力干将,方俊铭要被打压下去,是迟早的事。澳门这边,兴联社以后也要多仰仗你,毕竟叶兄不久之后就是姚家姑爷,也是至尊金殿的半个主人了。” 叶啸山看了他一眼,坦然道:“主人这个称呼,叶某不敢当。姚家的家业,是靠几十年的积累,不是阿猫阿狗随随便便可以觊觎。我姓叶的跟姚家联姻,也不是为了攀这门亲,沾这个光!只不过从今往后,姚家的这盘生意,我一定会尽心力看住。哪个不知好歹的要是起了贪念想打歪主意,首先,得看看能不能从我条尸上踩过去!” “哦?叶兄果然大丈夫,这番话说得真是有担当,好气魄!”雷振轩笑着为他鼓掌,冷清的掌声在室内回响,听来却格外古怪。 叶啸山一直就看雷振轩不顺眼,这番话也当然是故意说给他听。可雷振轩脸皮厚,演技好,毫无障碍地为他拍手叫好,像是根本听不懂叶啸山的言下之意。两人的反应一相对照,立时就显出尴尬来。 何子文见现场气氛僵硬,赶紧圆场道:“刚才的靶数算下来,我和叶兄只是平手,不如我们再来一局,重新比过,如何?” 叶啸山回看他一眼,总算给他面子,道:“好。” 何子文与雷振轩虽属同一阵营,但叶啸山对待两人的态度却明显有分别。并非是因为何子文与他有同乡之谊,才有人情加分。而是叶啸山从小闯江湖练出的直觉和眼光告诉他,像雷振轩这样的人,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信。雷振轩翻脸不认人的本事,必然比他自来熟的能力还有过之无不及。 雷振轩似乎对叶啸山的态度也有所领会, 枪会的人送来三盒全新子弹。三人装填完子弹,靶场内再次响起规律的枪声。 “现场共有几声枪响?余志锋,请问你,案发当日,子弹是如何射来的?”警察拎着文件板,对着文稿纸写写画画,可是病床上的人完全没有在听。 “好酸啊……”余志锋嚼着一瓣橘子,呲牙咧嘴。 “酸啊?”陈展飞正在给他剥橘子,听他抱怨后塞了一瓣到自己嘴里,立即也酸得皱眉,“哇,真的!快别吃了,吐出来!” “喂,你们两个,适可而止一点好不好。就算大家是老同事老朋友,好歹我还活生生站在这里,不要当我透明,给我一点尊重好不好?”警察放下文件板,没好气道。 陈展飞一脸无辜地望着他,道:“泉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你带来的橘子,都是酸的!来探病也要诚意的嘛。” “5蚊一磅,特价啊!有的带给你算不错了,再说我又不是来探病,我来问案的啊!你啊,被人用枪打中这么大件事,上头很关注啊!究竟打伤你的是什么人?是不是你以前卧底时候的仇家?大家虽然不同部门,但毕竟一场同僚,你有事千万不要瞒着我们!”泉叔是陈展飞在O记的老伙计,与余志锋认识,多是因为他常和陈展飞一起。泉叔自己是个单身寡佬,对伴侣一事颇看得开,他早就觉得余陈二人登对,见他们如今开心见诚,也没有要拿有色眼镜看待。 “上头关注?你说哪个上头,黄Sir?”余志锋警觉道,一偏脸避过陈展飞新剥好递来的提子,专心问道。 “是啊,本来这单case不应该黄Sir亲自follow的,但他说三年前的你卧底的那件case他最熟悉,所以叫我们一切都向他汇报。你看,大家多关心你的安危!麻烦你也合作一点,让我们早些拉到那个犯,一来保证你的安全,一来好交差咯!” 泉叔是一片好意,余志锋与陈展飞想到的却是其他,两人对视一眼,当即心照不宣。余志锋作势揉了揉脑袋,回忆道:“当时天黑,其实我也不是看得很清,只记得那个人长头发,很年轻,生面孔……” 余志锋和陈展飞已经等不及想看看黄国栋高级警司看到了这份风马牛不相及的口供,会作何感想。是会亲自前来审问,还是会静观其变。尽管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黄警司与强叔的案子究竟有什么关联,但都相信,现在离真相揭晓的一天,已经不远。 第四十八章 “两个礼拜之后,就是强叔的忌日。”方俊铭拎着电话,说道,“阿富既然同强叔是旧识,强叔又是死在他手里,那么他必然会心存愧疚,到时候,也一定会想办法去拜祭强叔。……放心,既然阿富提到他女儿得了重病,想必一定是来港筹钱的。他既然与黄国栋有交易,现在行踪又已经败露,黄国栋也必定容不得他。不用等我们出手,黄国栋就会先出手,想办法斩草除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证阿富的性命。这个我会吩咐下面的兄弟盯紧,一有消息,就会有人通知你。” 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方俊铭点头应了两声,末了说道:“对了……听说你受了枪伤,阿Sir平时那么硬气,不会死的哦?……放心,我不是关心你,只不过答应了你大哥。他也不希望看你为了查他的死因,平白赔上一条小命。我跟你大哥讲过,当差跟混黑道一样是出生入死朝不保夕,一样也有勾心斗角背信弃义,大家不过是选择不同,行上了这一条路,就返不转头了。当差与混社团,不见得是那样水火不容。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在乎其他人的眼光。……你大哥是个好警察。” 电话那头说:“可惜……好警察不长命。” 方俊铭微一哂,悄无声息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 他挂了电话,助理敲门进来,手上捧着几本书,看得出门外还有几只快递的纸箱。助理道:“方生,至尊金殿有些东西送到,说是您留在旧办公室的东西。” “叫他们把东西搬进来。” 方俊铭接过助理递过来的几本书,最上头一本就是自己最常看的法典。他心中一动,打开书籍封面,来回翻找了几次,没见自己夹在里面的那张照片,便叫住助理,问道:“我的旧办公室,现在是谁用?” 助理挡住门,犹疑了一下,终于照实回答:“是何先生。” 方俊铭将法典放在案头,微一沉吟,指着办公室一角的盆栽,道:“帮我把这株盆栽送去给何先生,就说贺他入驻新office。” “是。” 何子文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真的见到一盆植物,静静躺在自己的办公桌旁边。花期虽然已过,花盆里只见枝叶,但那枝条紧凑,叶片细长,何子文一看,就知道是以前旧居花园种过的夕雾草。 “谁入过我的房间?”何子文看着那盆花,拎起电话就把秘书叫进来质问。 秘书被他的态度吓到,紧张道:“……是方生那边送来的。保安已经检查过,没有问题,所以才,才让他们搬进来。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花店送来,我昨天订的。”何子文揉了揉额角,说道。 方俊铭接二连三的攻势,让他实在有些应接不暇。从前还没有意识到,原来要摆脱一个人,竟是这样不易。方俊铭就像是洞悉了他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如影随形。他的痴心他的柔情,像一场巨大的罗网,从何子文的头顶罩下,将他整个人都牢牢禁锢在其中,让他无处可逃。 何子文已经避免追忆过去,每一丝小小的线索,都能牵扯出太多的伤痛。就如那柄他最爱的手枪,当初由强叔亲自改装,但如今,枪犹在,人已逝。一想起来,又是令人不胜唏嘘。 何子文缅怀起过去,伸手摸向桌边柜子,找自己放在里面的存枪箱。上次同雷振轩及叶啸山练过枪后,他便把枪带回办公室存放,以便之后取用。 可是一打开抽屉,何子文的脸色就变了。 他再次叫来秘书,这次的脸色比之前阴沉更甚,想来事态也比之前严重得多:“刚才送盆栽进来的,是谁?” 秘书愕然道:“……是方先生的助理。以前也在至尊金殿做事,所以由他直接搬进来。” 何子文眼神凌厉道:“他在房间停留了多久?他进来的时候,你们有谁在旁边?” “他进来时,刚好雷先生来了电话,叫我过去。我想这里刚刚装修完毕,何先生您也没有什么东西搬进来,所以,所以就没有留意……何先生,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秘书越讲到后来,越是心虚。 她从何子文的脸色看出事情不妙,当初雷振轩来电话叫她时,她已讲明缘由,说自己走不开。若不是雷振轩执意要她立即过去,也不至于今天被何子文怪罪。眼看两个都是老板,小秘书知道自己就算有理由,也会被何子文当做借口,当下只好自认倒霉,心里求神拜佛,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没有。你回座位吧。”何子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对秘书说出真相。 他的枪从存枪箱里消失了。 无论是不是方俊铭派助理拿的,无论他拿这把枪目的为何,现在再来责怪一个小秘书,都于事无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线索,寻回失枪。毕竟,手枪不是玩具,这把枪经过特别改装,留有何子文专属的记号,枪身也留有他的指纹。如果方俊铭仅仅是为了拿回一样属于他何子文的东西,那么这三年间,他有大把机会可以做到,为什么偏要等到现在动手。 何子文心里疑团重重,难以解开。正在疑虑彷徨间,秘书却又敲门进来。 “什么事?” 秘书觉得自己真是碰上了最糟糕的时机,可是手上的正事又不能不提,硬着头皮道:“刚才雷先生叫我去,是说叶先生约了他和何先生你,晚上到枪会练枪。雷先生晚上另有约会,会迟一点到,请何先生你和叶先生先开局。” 何子文顿觉头痛,眉头不经意地一蹙,旋即如常,道:“我知道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失枪一事何子文不打算张扬,心里直盘算着该如何尽快买支新枪。叶啸山是爱枪之人,没有改装过的枪一定会遭他怀疑,只是一时之间,新枪都难找,更别提改装了。 何子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弄到一支性能不错的练习枪。去到枪会,却发现整个场地一片冷清。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叶啸山一掷千金,将整个场地都包了起来。他一早便即到达,已经先行入场,开始一个人练习。 何子文匆匆进去,手上提着写有他名字的存枪箱,新买的枪已放在里面。他放松表情,尽量显得自然,快步穿过走廊到装备室,准备选好耳机和护目镜就上场。 装备室外的走廊一头通向练习场,一头通向更衣室。练习场里通常噪音巨大,一般门都会关上。何子文选完装备,却见那门虚掩着,露了条门缝,并没有关实。他摘下耳机,也未听见任何枪声。 何子文觉得奇怪,叶啸山既然花大手笔包了场,又不利用机会好好练习,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他心中疑惑,便没有径直再去练习场,转向走廊另一头,推开更衣室的房门。 门一开,何子文便呆立在当场。 叶啸山躺在血泊之中,左边的太阳穴上赫然一个弹孔。而在那摊鲜血中,躺着他何子文专属的练习枪。 第四十九章 看叶啸山中枪的位置,断无生还的可能。他躺在冰冷的地上,也是一点气息也无。何子文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只知道原来有个巨大的陷阱在等着自己,如今他真的一脚踩了进来,要再抽身,却比登天还难。 “阿文!”雷振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何子文被唬了一跳,回头见到雷振轩,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是我!”何子文本能地摇头澄清。他知道眼前的情景自己百口莫辩,但他真的不能背这个黑锅。杀叶啸山不仅仅等于跟24K做对,更是跟姚家做对,而在澳门,得罪姚家,便意味着不可能有命走出这座小岛。 雷振轩一把关上更衣室房门,反锁住,然后上前拉住何子文,皱眉道:“我刚到,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我一来,就见到这个样子。”何子文的心情已稍稍稳定,可无论如何回忆,他都想不通叶啸山为何会死在这里。 “那是你的枪?”雷振轩走到那摊血迹之外,捡起何子文的练习枪,用自己口袋里的手帕包裹起来。 “今天下午,枪就不见了。你知道,跟枪会打招呼拿枪回家存已经是违规,不见了枪分分钟会非常麻烦。所以我没有张扬,现在……说出去也没人会信了。”何子文忽然懊悔起之前的决定。他头脑中有个想法一闪,又极不愿相信。对他而言,要怀疑这是方俊铭布局,实在是比接受叶啸山的死还要困难。 “先想个办法,把枪处理掉。”雷振轩夺过何子文手上的存枪箱,把凶器扔了进去,道,“现场是藏不住的了,我会安排人进来顶罪,你先跟我走。” 何子文皱眉道:“没用的,弹道比对,就知道是哪把枪的子弹了……” 雷振轩沉吟了一下,道:“我会尽快安排条船,让你先去台湾避风头。” “可是……” 雷振轩推搡着何子文,催促道:“别可是了,再不走,真的就走不了啦。你只要记得又多欠我一次人情,这就够了。” 何子文被雷振轩半推半拽地塞上了车。他们去的地方是雷振轩在澳门置的新居,房子正在装修,大门紧闭,连佣人都没有半个。雷振轩指派了两个心腹守着屋子,又吩咐何子文千万不要胡乱走动。姚家要是知道叶啸山被杀的消息,一定会全城搜捕。鉴证科的结果一出来,何子文就是头号嫌疑犯,一旦走漏了风声,他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何子文知道雷振轩说的有道理,强按住心中的冲动,躲在空荡荡的大宅房间里。 这一晚,他翻来覆去尽是在想这单案子,一夜无眠。何子文确定自己的练习枪是在办公室丢失,而叶啸山在丢枪的当晚就来约他练枪,时间未免太过巧合。就像是有人专程设了一个局,等他往里跳,而就连叶啸山的行动,都在那人算计之中。 何子文连夜来想到头痛,很快就等到天际泛白,晨光大亮。 早上一到,何子文就请看门的马仔帮他去买报纸。头版果然清一色全是昨夜的凶杀案,而何子文作为凶案第一嫌疑人的消息,赫然就出现在头版。这消息比他想象中来的还快。那血淋淋的大字,简直就像追赶着他的猛兽,在报纸上呼之欲出,直向他迎面扑来。 “还有没有?”何子文拎着报纸问马仔。 马仔挑眉看看他,道:“喂,何少爷哈。老大叫我们两兄弟哦,是来守门而已的啦。我们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大清早帮你大少爷去买一份报纸还不够,是不是要我们跑遍澳门,帮你买齐所有报社出的报纸啊!” 那回话怨气深重,何子文只是强忍着口气,没有回嘴。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确没有资格指使别人为他服务。何况他现在背了杀叶啸山这个黑锅,对雷振轩也有不小影响。社团内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即将失势。雷振轩能在这个时候将他保护起来,送他回台湾,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只是何子文始终想不透,害他与雷振轩这样焦头烂额,并从中获利的究竟会是谁。这件事上,无论兴联社、24K,还是姚家,都是受害者,那么相对的,能从中占得便宜的一定是与他们立场敌对的社团。 何子文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曾经报道24K在香港大肆抢夺新义和的地盘,方俊铭一度关闭旗下十几间夜场,损失惨重。当时他就觉得以方俊铭的为人,不会这样就善罢甘休。但何子文不敢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方俊铭有心安排。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方俊铭为什么要拖自己下水?难道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和姚家决裂,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整件事情疑点重重,在凶案现场,何子文来不及仔细推敲。可是第二天回头细想,却觉得太过蹊跷。 以方俊铭的作风,完全可以做得更加不露行迹。明目张胆地派自己的人借口送东西而偷走何子文的枪,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除非……是方俊铭一直以来都在对自己虚与委蛇,自己回到澳门之后,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混淆视听。何子文一想到这层可能,便不愿意再往下深究,他怕自己再推理下去,得到的结论会令自己心灰意冷。 何子文身上的电话昨夜就被雷振轩收了去,说是怕电讯信号会泄露踪迹。 大宅里没有电视电话,更没有网络,何子文就像被流放到了一座孤岛,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他知道如今外面一定乱成一团,如果自己不明不白地离开,更是坐实了杀人逃匿的罪名。到时通缉令一出,他就算想要自证清白,也没有人会再相信。现在案发不久,所有线索都尚在,若是能立即追查,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何子文心念一动,便又对那两个马仔说道:“能不能借你们的电话用?” 马仔防备地看着他,谨慎问道:“什么素啊?” “我想打电话给老大,告诉他我今晚还不能去台湾。” 两个马仔面面相觑,像是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变主意。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马仔才小心说道:“这样哦,不如……我帮你打吧,唔……我这部电话呢,按键有点不灵啦,你不会用的。” 何子文心想他们可能怕自己告状,便道:“好的,麻烦你。” 马仔在自己手机上噼啪按了几个键,然后将机器贴在耳边,道:“老大啊,何先生,何先生他说今晚不想上船内。哦……嗯,哦,哦哦,好的……好的。” 待他挂断电话,何子文便问:“怎么说?” “老大说可以推迟到明天的啦,不过往后真的不能再推,外面风声很紧啊。何少爷,你应该明白的,哦?” 何子文知道他是暗示叶啸山的命案引起的风波。只是这时候,他也无心对这些人多做解释。点了点头,向他们道声“多谢”,便回到房间。 这两个看守的马仔都是雷振轩新近从台湾调拨过来的兄弟,何子文过去与之接触不多。近来兴联社的人员变动也十分频繁,Aidan走后,以前跟他的兄弟小部分改跟何子文,大部分均被雷振轩遣散。社团补充了不少新血,但也是到这时候,何子文才知道,原来有很多兄弟,他根本连见都未见过。他与Aidan面上说是雷振轩最亲近的助手,可原来雷振轩的许多事情,根本就没让他们知道。就连现在派了这两个不熟悉的马仔过来,也不知是他有心还是无意。 何子文回了房间,特地留了条门缝,观察那马仔的动静。他心中有了疑心,就不能不有所防备。现在情况特殊,他又有案在身,十二分小心自然是免不了的。 房门被轻轻拉开。马仔探了个脑袋进来,朝床上望了望,轻声道:“睡死过去了哦?” 另一个马仔也伸了半个脑袋进来,看着屋内道:“……安眠药混在饭里,都给他吃光光啦。你看,他现在睡得跟死猪一样,一定啊是药性发作了啦。不过这样做,被老大发现,会不会怪我们呐?” 何子文双眼紧闭,躺在床上。将两个马仔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之前他在门缝中偷看,见到马仔在自己进房不久便交头接耳,其中一个很快出了趟门,回来时手里拎了个药局的袋子。 何子文担心他们会在食物里做手脚,想了办法静悄悄将中午饭盒倒掉。谁想事情真如他所料,马仔并未报告雷振轩他变卦的事,反而在他饭菜中下了药,企图迷得他一睡不醒,然后半夜搬他上船。 “老大哦说今晚一定要送他上船的啦。这死小子临时变卦,万一有什么差错,你我可担当不起啊!你知道老大的脾气啦,要是把人弄不见咯,给我十条命哦,都不够的啦!安眠药而已,又吃不死人,无虾米歹记啦。到时候他乖乖上船,我们也好好交差,比什么都重要啦!” “那隔壁房间的那个家伙怎么办啊?” “你说Aidan哦,老大说等大家搞厌了,就埋花园啦。反正他现在的样子,看了就没胃口,你还有兴趣哦?不要那么滥好心啦,那个人现在只剩半条命,迟早是要见阎王的啦。别给他记住你的脸,将来变鬼都不放过你啊!” “好啦好啦,你快别念了,我鸡皮疙瘩都给你念出来了。” 两个马仔以为何子文已经熟睡,静悄悄锁上门,就回到大厅去了。何子文听到门锁的那一声响,才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他望着面前的一面墙,这才知道,原来对面那间紧锁的房门里面,关着Aidan。 第五十章 他此时疑心已重,行动都十分小心,静静起身伏到墙上听了听,没听见什么动静,便拿手指在墙上敲了几下,看是否有人回应。 何子文敲了墙,仍伏在上面听了一阵,没有任何动静。他一时心灰,又坐回床上。这时从墙那头传来极轻的声响,沉闷的,无力的。何子文连忙过去,对着刚才的地方又敲了两下,这下回应比之前更快,虽然轻微,他把耳贴在墙上,听得却是清晰。 何子文不知道任何密码,想要出声询问,又怕惊动了那两个马仔。他听到Aidan被关在这里,便觉得雷振轩冒险将自己藏在这里,似乎并不是要保护他那么单纯。就连他要连夜送自己上船,或许都是另有原因。 何子文打量一圈房间内的环境,寻找可以脱身的办法。那两个马仔以为他已昏睡,放松了警惕,除了将房门锁紧,并没有缚住他手脚。何子文见到窗外并没有铁栅,隔壁另一间房的窗也并未锁严,便大着胆子从窗口钻出去,抓住窗框,由外墙攀到隔壁屋去。 他从窗台上跳下,才意识到室内空气浑浊不堪。屋内一个人影躺倒在地上,像团被遗弃的破布一般,蜷缩在墙角,静得好像是一只死去的流浪狗。 何子文一时不敢相信这就是马仔口中所说的Aidan,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去细细打量,过了一会儿,才犹疑地叫道:“Ai,Aidan?” 那人抬起头来,费了一番努力,才对准何子文的脸,喉咙沙哑着叫出一声:“……阿文?” 何子文愣住了,几乎认不出眼前的这个人来。那张过去Aidan引以为傲的面容,早就不复存在。眼前的这张脸,整个鼻子都歪了,鼻梁处的伤口已经化脓,泛黄的脓水混着鲜红的皮肉就如尸体上的蛆虫一般令人作呕。他的眼角也破损了,左边比右边更甚,令整张脸都极不对称。原本那完美的眼形早就无迹可寻,就连脸上和手上曝露出的皮肤都没一处是完好的,擦伤和瘀伤随处可见。 Aidan看到何子文面色难看,想起自己此刻的尊容,连忙低下了头,不再让他看自己的丑态。何子文却一把扶住他,问道:“怎么会这样?是谁?是雷振轩么?” Aidan吃痛地低哼一声,他的左肩似乎脱臼,肩峰凹陷腋窝膨胀,整条手臂都没有力气。 何子文见他如此,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上次分别时,他虽已说明与Aidan无拖无欠,但两人毕竟也曾共事三年,就算只是面上的兄弟,也总是同过甘苦共过患难。这三年间,Aidan对他只占口头便宜,该回护该偏帮的,从没有含糊过。 何子文知道一开始将Aidan卷进这单恩怨,是因为豹叔的死,而豹叔之所以会死,归根到底,也是因为方俊铭想要救自己。如今他见到昔年光彩照人的一个青年沦落到这步田地,心中的震撼和不忍是可想而知的。 何子文伸手扶住Aidan的肩,要帮他翻身过来,替他接好关节。他刚伸手穿进Aidan的右手臂弯,将他身体抬起一半,就听到Aidan急道:“不要!” 那声音压得低,但语气里的急切何子文却听得真切,他知道或许事情严重,遂停下手,问道:“怎么了?” Aidan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羞耻的神色,即便刚才被何子文看到面目,他都未有这样的表情。何子文的心顿时像锤子又敲击了一下,他顿时意识到还有更残忍的事实自己未曾发觉,便不顾Aidan的拒绝,将他翻身转了过来。 这一转,他真的看呆了。Aidan的裤链是敞开的,那裤子根本是随便套上,只及腿根。他上衣下摆偏长,原先倒伏在地,下摆将臀部遮住,便没有让人发现。现在一看,才知道Aidan的裤子根本就是脱了一半,腿间深褐色的,是干涸了血迹。他的性器疲软地垂在一边,上面也一样沾了血迹,另有一些没有结痂的伤痕。 何子文的嘴唇颤抖起来,他终于知道了Aidan不希望他看见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那两个马仔嘴里的“搞厌了”和“没胃口”是什么意思。这样丑陋难堪的一幕,竟发生在那个过去高傲张扬的Aidan身上,着实叫人难以接受。何子文犹记得自己与Aidan初见面时的惊艳,那张脸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精致最漂亮的,谁曾想,如今却被折磨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何子文努力将自己的视线移开,镇定着心神说道:“你忍住痛,我先给你接好关节,然后带你走。” “没用的……” Aidan无力地摇头,道,“我一条腿断了……” 何子文这才知道那帮人为何如此放心,连这间房的窗有没有关严实都不在乎,原来根本是因为Aidan连逃走的本事都已经失去。 “不,我会有办法的。一定能带你出去!”何子文压低声音道,“你先忍一下痛,我帮你把关节接好,然后背你出去。” “不,阿文!你这样……只会惹祸上身!雷振轩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他根本不是人!”Aidan一面低声劝阻,却奈不住何子文按住了他,抓起他的手臂一拉一按,将他的手臂接了回去。 Aidan痛得低呼了一声,立即被何子文捂住了嘴。但脚步声已经从楼梯上传来,似乎是楼下的马仔听到了动静,走上楼来。 何子文立即俯身,在Aidan耳边道:“现在救你,也就是救我。你要是信我的,待会他们开门后,就引开他们的注意,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Aidan望着他,默默点了点头。何子文立即起身躲到房门后面,他刚一站定,那门锁便即一转,房门被人打开。 一个马仔的声音不耐烦道:“喂,人妖,又什么事啊!还以为你死透了,怎么原来还有一口气?真是丑人多作怪,喂,我问你话呢!”那马仔走到Aidan面前,力气不轻地踹了他一脚。 Aidan仰面躺在地上,缓缓睁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声音却轻到几乎不闻。 “什么?!你究竟要说什么啊?”那马仔嫌恶地又上了一脚,弯下腰去,要听清Aidan说的话。就在这一瞬,他感到身后有人,准备转过身去,却被Aidan用力抱住了小腿。 “别动!嘘……”何子文已经夺了马仔插在腰侧的手枪,拿枪口顶住他的脑袋,低声道,“还想留你这条小命的,就乖乖听我的话,把你的皮带抽出来,把裤子也脱下来!” 那马仔愕然斜了何子文一眼,何子文冷笑道:“我没你想得这么龌龊!Aidan,我来绑双手,你把他双脚用皮带绑起来。” 何子文与Aidan合作,将那马仔捆好,又一个枪托砸晕他之后,另一个马仔在楼下等得也起了疑心。何子文有了枪,这个解决起来就更加简单,那人刚进门口,便给用枪指住,乖乖缴械。待两人都被砸晕后,何子文便搜了他们的配枪,背着Aidan匆匆下了楼梯,离开大宅。 别墅所在位置较为荒僻,何子文用那马仔的电话,查到了所在坐标,知道要从山里出去起码还要走上一两个小时。他背着Aidan,速度比常人步行还要再慢一些,走到市区,起码也要三个钟头。 Aidan伏在他背上,低声道:“你把我放下吧,你一个人走,或者还有机会逃出去……” 何子文丝毫没有丢下他的意思,看了看前方的路,他们绕过了那条为别墅特别建造的私家路,选了条荒废的山路,眼前尽是茂密的灌木和半人高的荒草。山风一起,整座山的草都被吹得弯下了头,让人神经紧张,不知是不是追兵赶来。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半条命踩在棺材里,能不能有命逃出去,是看老天爷,带不带上你,根本就没有影响。” Aidan还不知道叶啸山的事情,便问:“为什么这么说?” “嘘……”何子文忽然警觉道,猫低了身体,迅速向四周扫了一圈,道,“有人来了。” 何子文背着Aidan藏进半人高的草丛中,灌木与荒草刚好成为他们的掩蔽物。 何子文的直觉没有错,他们躲进去不久,便有几个男人从他们的来路上追赶过来。男人的脚步就停在他们藏身的几米之外,何子文与Aidan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第五十一章 “切,在山坡顶上看到,明明是朝这里来了啊?”其中一个男人道。他声音陌生,口气吊儿郎当,并不像是别墅的守卫。看来何子文与Aidan从别墅逃跑的事情已经败露,被别的马仔发现。 “可能在附近,搜搜吧。”另一个的声音听来上了些年纪,似乎也更老成持重一些。 “搜什么搜?扫一圈就知道啦!”年轻的并不服气,回嘴道。 “住手!你疯啦!”中年男人话音未落,就听子弹破空的声音纷纷传来。之前的那个男人竟举了一杆微冲,向周围疯狂扫射过来。 子弹的气流在耳边擦过,何子文按着Aidan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蓦地他臂上一痛,似被流弹射中了。他只是咬牙,强忍住痛楚一言不发。 “怎么这么乱来!打死了人怎么办?怎么跟老大交代!”中年男人终于制止住另一个的射击,怒斥道,“你啊!做事怎么这么不用脑子?” 年轻男声不以为意道:“打死总比跑掉好啊!打死了就不能对峙,说是方俊铭动的手可以,说是姚家动的手也可以。就是打不死让他们跑掉才惨呐,万一被老大发现,你打算怎么解释?” 喝骂他的中年男人终于缓和下来,道:“算了算了,别满嘴歪理!你看你白浪费这么多子弹,连鬼影都没一只。走啦,说不定逃到别的方向去了,到前面的岔路口去看看。” 何子文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脚步,才想要拖着Aidan从草丛中出来。但先前那颗子弹射得很深,他一动,便痛到入心入肺。 “你怎么样?”Aidan好运躲过了子弹,见到何子文额上冷汗直冒,便道,“阿文,你真的别再管我了。……我,你不是早说过,你同我,两不相欠么?你真的没有必要……” 何子文笑了笑,道:“怎么,怕我拖累你啊?” 他苦熬一夜,身体本就虚弱,现在枪伤在身,迅速失血,脸色一下苍白了起来。可那样的笑容挂在他脸上,竟与多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仔有几分神似。仿佛只有在这样亡命奔逃的时刻里,他才有机会显露出他的本性来。Aidan也终于明白到,这样的何子文是绝对不会半途抛下他,弃他于不顾。 “那让我自己走,我一个脚还能动,你让我自己走吧。”Aidan坚定道。 实际他那条能动的腿也有不小的损伤,只是伤势与断腿相比较,没有那样严重而已。Aidan每走出一步,都是钻心刺骨的痛,他与何子文互相搀扶着,慢慢沿着荒芜小径前行。四周只闻低啸而过的风声,日头渐斜,夕阳从前方洒来金光。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一张宁静安详的画卷,连逃亡两人身上的痛楚,都因为一段时间的习惯,而不再显得那么煎熬。 他们即将到达山脚,通往市区的公路就在眼前,何子文和Aidan都不由加快了脚步。可下一秒,却有个黑色的身影挡在了面前。 “真是很能忍啊,何先生,何少爷?”年轻男人一身黑衣,头发却染成鲜艳的红色,肩上扛着一把微冲,面带戏谑地向他们走来。 何子文见那人枪口朝天,立即抽出手枪。可就在他拔枪的一刹那,周围忽然多了许多影子。每个人手上都有枪,枪口无一不是对着他和Aidan。 “开枪啊?怎么不开枪了?”红发男人仍是一脸大大的笑容,他拎起微冲,发狠似的朝树丛里胡乱射了几发子弹,然后吹了个口哨,极是得意地冲何子文挤挤眼睛,道,“听说……何少爷枪法很好呢,当年有人来杀老大,好像是多亏你,才救了老大一命。啧啧,我们这些新入行的,多么希望也能有你何少爷这么好的运气。” 旁边的兄弟插嘴道:“光枪法好有什么用啊,你啊,要长得跟何少爷一样细皮嫩肉才行啊!” 其他几个兄弟立即别有深意地哄笑起来。 那红发男歪着脑袋道:“呸!你们这些银棍,真是肤浅!长得细皮嫩肉有什么用啊?要下面也细皮嫩肉才好嘛!” 何子文的脸本是苍白的,这时也已气得涨红了,调转枪头,将枪口瞄准了那男人的眉心,道:“虽然我杀不了你们全部,但杀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 先前与那红发男同时出现过的中年人,这时姗姗来迟,见到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况,也是十分惊讶,一把扯了那红发男,怒道:“ 你这是要干什么?抓到人就要带活的回去啊,你忘啦!” “对,我是忘了。” 红发男人牵起嘴角,不屑地白了中年人一眼,忽然发难,一甩微冲就在中年男人身上射出了几个血窟窿,他看着男人软倒下去的身体,笑道,“我忘了跟你这条老狗说,我准备提着他们的脑袋,去当做给姚家的见面礼!” 那中年人似是并不得这班年轻马仔的人心,他们见他倒下,竟没有一个人可惜。看来他们都是有打算投靠姚家,一心等着机会拿何子文的人头。 红发男人踩过中年人的尸体,走到何子文面前,道:“何少爷,既然你枪法好,不如我们就来比一比。看究竟是你的枪法准呢,还是我的枪法准?方法呢,很简单,你跟我比射石子,谁能让石子跳得远,就算赢。你赢了呢,我就射他……随便哪里一枪,要是输了呢,对不起,他的命就要赔上啦!” “你这是什么规矩!根本是存心玩人!”何子文怒道。 “没错啊,我就是在玩你!要嘛,你就现在死,要嘛就跟我玩这一场,怎么样,干不干?” 何子文沉吟了一下,恨声道:“比就比!” Aidan被旁边的马仔们从何子文身边拉开,那红发男用脚在地上画了道起始线,何子文便同他一起退到线后。何子文是先发,拿手枪对着起始线上指定的一颗石子发了一枪,准确擦到石块边缘,让它弹出两米多远。 红发男吹了一声口哨,道:“不错啊!看来何少爷真的有两把刷子,这种环境下,水准还发挥得这么好!看来是压力太小,没什么事可让你牵挂吧?”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马仔在Aidan小腿上放了一枪。 何子文道:“你!不是输了才要开枪?你怎么出尔反尔!” 红发男抚掌大笑,道:“不是吧,这样的烂规矩你都信啊?想什么时候开枪,想射人哪里,还不都是我说了算?你要不要这么天真啊?” 他说完,便也举枪去瞄准那石头。他手上的微冲已经换了手枪,这时微眯起一只眼睛,就要开枪。 “没错,我的确不信!”何子文忽然扑上去,紧勒住红发男的脖子,捏住他手腕夺下他的枪,将自己的手枪抵在他太阳穴上,道,“只不过,我想要你信我相信罢了。你们!都把枪放下,把Aidan放开!” 原来何子文一看出这红发男是马仔中的头领,便想到挟持他来脱身。不过之前两人相距太远,微冲火力又强,他一时没法出手。红发男提出要比枪,正中他下怀,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班人性格卑劣,会无端端射Aidan一枪。何子文看着Aidan,道:“能动吗?” Aidan苦笑一声,他中枪的刚好是那条断腿,也说不上算不算是好运,他咬了咬牙,回道:“没事……我可以。” 何子文看着一群马仔放下手上的枪,又命令他们双手抱头,站成一排,向后倒退。他自己抓着那红发男,等Aidan靠近,便朝着另一个方向退去。 那些马仔顾忌着头领被擒,没有一个胆敢上前。只见双方距离已远,何子文准备闪向路旁草丛,忽然那草丛中有人影闪动。竟是有人刚才趁乱时,偷偷埋伏了进去,现在正朝向他们身处的地方移动。 “小心!”Aidan一声惊呼,已经侧身挡在了何子文身前。 何子文立即回枪,也射中了那草丛中埋伏的人。可是Aidan却已经在他面前滑倒下去,红发男也伺机从他掌下逃走,在草丛中就地一滚,不见了踪影。 “Aidan!”何子文大叫一声,冲过去扶住了瘫倒在地上的人。 Aidan是胸口中弹,血流如注,无论如何都止不了。他嘴角也向外溢着血沫,嘴巴一张一合,说的话却像是皮球漏气一般,一个字都听不清。 “你说什么?”何子文凑近了他的嘴,想听清他说话。 只听Aidan一字一顿,极艰难地说道:“阿……文……”他的齿缝里都满是鲜血,脸色已经开始苍白,连呼吸都极其艰难。 何子文一手用力按住他伤口,皱眉道:“不,你别说话了,别说话了!” Aidan身体向上突地一震,又喷出一口血来,但他却笑了,那笑容依稀仿佛,还有以前最美貌时的影子。嘴角微微上翘,衬着血色,格外艳丽。 Aidan笑着,向何子文伸出手,像是要抹去他的眼泪一般。就在手指接触到何子文脸颊的前一刻,Aidan蓦地张大了眼,像是看到了极为可怖的画面,忽然大叫:“不……离开!快离开雷……越南,越南仔,他,回,回来……了……”他喷出一大口血,终于圆睁着眼睛,倒在何子文的怀里,再也不会动了。 第五十二章 “Aidan!Aidan!”何子文再怎么叫他,Aidan都没有回应了。 这几年间,何子文也毫不惜命,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得越多就越叫他麻木。他已经看够了背信弃义的嘴脸,也习惯了的假情假意的虚伪。何子文以为,他早就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也早学会了那套视人命如草芥的所谓游戏规则。但他抱着Aidan,看见本该在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源源不绝地从面前的身体涌出来,就觉得自己真是同过去没有分别。任何为他而留的血,都如从前一样,会染红他的眼睛,点燃他的血液。任何为他而付出的生命,都能唤起里他骨子里的血性。 “何少爷,要不要我送你下去,会会你的相好啊?”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那红发男去而复返,只不过这一次,他手上多了一把微冲,身后更跟着原先那十数个马仔。 何子文放下尸体,缓缓转头,站起身来。 红发男摇了摇头,叹气道:“可惜我玩游戏的心情也被你们搞砸了,不如……就在这里结束吧!” “好啊。”何子文笑了笑说道,然后立即到地侧翻,打响了第一枪。 激烈的交火声响起,子弹频繁地在草木间穿梭。鸟雀被惊飞,走兽被吓退。硝烟的味道从这一方草丛间弥散开来。 弹头射入肉体,溅出血花,人的惨叫此起彼伏。短短几秒之内,原本站着的男人尽数倒地。那个嚣张的红发男人,似是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弹孔。他还未来得及扣动扳机,全身上下就已被射穿数十处。那把他引以为傲的微冲从他指尖滑落,红发男双膝着地,跪倒在地上,然后瞪圆了双眼,直挺挺向前倒去。 隐藏在外围树林里的人终于现身。方俊铭带着几十个兄弟,从四面八方出来。那些兄弟纷纷去检查倒在地上的尸体,方俊铭则径直走向何子文身边。 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场面,何子文的左肩又中一弹。他的左臂在滴血,右手持枪平举,仍指向红发男倒下的方向。何子文看着方俊铭的眼神充满诧异,低头查看自己身上有无弹孔,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身在梦境。 方俊铭走过去,把何子文的枪从他手上慢慢摘下,抓着他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拉向自己,然后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柔声道:“没事了。” “看到我来,很吃惊?” 方俊铭将何子文接到了自己一个隐秘的住处,请了信得过的医生为何子文处理了臂上的枪伤,才让他躺到床上休息,同他慢慢说话。 何子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叶啸山的事后,就到处找你。”方俊铭跟他解说事情的经过,道,“我知道,必须比姚家更快找到你。可那时他们已发散了所有人力通缉你,而出手比姚家更快而又能把你藏起来的,就只有雷振轩。” 何子文专注地听着,在经历了叶啸山一案之后,他觉得,他忽然有耐心也有信心听方俊铭说话。 “外面都说凶手是你,说是叶啸山脑袋里的子弹,是来自你的那把练习枪。但是我不觉得。叶啸山一死,他的社团24K群龙无首,姚家也很受影响。这样一来,反而是新义和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后来,我又打听到姚家在叶啸山的住处搜到一批姚凯蒂和叶啸林的偷拍照片,快递签收的时间就在昨天,也就是叶啸山遇害当天。这些相片,是当初要登在周刊上,我替姚凯仪截下的,拷贝只有姚家和我才有。你现在知道,这件案子,要指向的凶手,是谁了吧?” 何子文点点头,丝毫不意外,他回忆道:“昨天你派人送那盆花过来,我恰好不见了枪,当时也以为是你叫人拿走的。” 方俊铭微笑看着他,一面又看了看何子文包扎起来的左臂上,伤口渗血的状况,一面道:“可是?”他似是认定了何子文会还他清白,连语气都是笃定而自信的。 “可是昨晚我仔细想过,我的秘书在你的人进屋时恰好被雷振轩调走,以秘书的性格,不会没有交代有人在老板办公室,就随便离开。她既然报告过,那么放那人进屋,一定是雷振轩的意思。而这一点,我觉得并不合理……”何子文道。 方俊铭笑了笑,道:“可你毕竟没有求证过,怎知那秘书不是一时大意,忘记报告这事了呢?” 何子文被他这话堵住,一时答不上来,道:“就算如此,还有……” “我说笑的。”方俊铭在何子文的手上按了按,道,“你相信我,我真的很高兴。”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何子文见方俊铭眼神炽烈,有些不大自在,便转移了话题,问他别的。 方俊铭道:“狡兔三窟,雷振轩可以藏人的地方,还真是不少。我派人查过他的几个仓库,又找过他几个partner的地方,都一无所获。最后,我想到他关Aidan的地方。” 何子文眉头微皱,道:“你知道Aidan被他……” “要是Aidan不执着杀赖从驹,就不会被雷振轩抓住。”方俊铭说得平静,他对人从来是睚眦必报,平心而论,要是Aidan还活着,他们依然会是仇人,只是现在人已死,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也不会纠住一个死人不放,斤斤计较,他道,“只是我也的确没想到,他会为了救你而死。我们找到那座别墅时,你们已经逃走,而雷振轩的人也已经发现。那片山坡草木荒芜,如果不是最后你们在草丛中遭到了突袭,有了枪响,我们可能根本不知道你们在哪个位置。” 何子文低声道:“他的仇人,其实应该是我,豹叔的死根本是由我而起……” 方俊铭道:“出来混,就预了有性命危险。要是每一条命都必须还,我们早就活不到今天。” 何子文立即抬起眼看他。 方俊铭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可这并不是他想在此刻提起的话题。他温言道:“我会给Aidan父子找个地方下葬,这件事,你就不用再多想了。” 何子文侧头避开方俊铭俯下来的一吻,脸上依然是不大自在的表情,他的手也已从方俊铭的掌中默默抽离。每一次从危机中平复过来,两人就又回到了原先的距离,即便是近在咫尺,都像隔了万水千山。 方俊铭什么都没有说,只在何子文的额头轻啄了一下,然后替他拨一拨额发,道:“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他转身离去,拉开房门的一刻,听到何子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俊……方……”他似乎在斟酌该如何称呼方俊铭,按过去那样略去姓直呼名,像是太过亲热,叫他全名,又说不出口。 方俊铭没有回头,他知道何子文在犹豫什么,也并不想催他逼他。他们之间的事,谁都强迫不来,也勉强不了。 何子文终于放弃了称呼,话音传来,格外惆怅:“我们……是不可能的。” 方俊铭的头扬了扬,这一次他却不如以往那样事事迁就,头也不回,口气生硬地答道:“再说。”然后便啪地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三章 何子文第二天醒来,听见楼下声音嘈杂,掀开窗帘一角,发现大门外堵满了记者。管家正好上来送早餐,何子文指指窗外。管家摇摇头,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方先生已经去警局了,临走时吩咐他转告何子文不要出门,说如果何先生想知道他的消息,可以看看新闻。 何子文依言打开电视,晨间新闻正在转播这间大宅外的实况。出镜记者站在摄像机前,对着稿纸念出案情的最新进展。何子文这才知道,过了一夜他已不是叶啸山案的头号疑凶,警方现在怀疑的对象,是方俊铭。 大概是经过了最新一轮的搜证,警方发现叶啸山的手机里有一条未发出的短信,内容是有关姚凯蒂与叶啸林的照片,以及24K与新义和在香港的地盘之争,收信人不是别人,正是方俊铭。这一条短信似乎将所有的证据都串联了起来,同时姚家又提供了至尊金殿的走廊监控录像,上面清楚记录了方俊铭的助理进入何子文房间的事实。这一切不仅可以证明方俊铭有谋杀叶啸山并栽赃何子文的动机,更令警方怀疑他有这样做的可能。 事态的变化正如方俊铭所料,所有的指控在一瞬间转变了方向。有人不疾不徐地布了一个局,请他入瓮。或许何子文根本不是这场陷阱所针对的对象,藏在黑暗中的利箭由始至终都是冲着方俊铭而去。何子文,只不过是这个陷阱里的一道障眼法,等到烟雾散开,机关背后的的锋芒才会尽显。 “各位观众!最新消息,本台刚接到通知,叶啸山一案又有了新的变化!方俊铭今日在警局接受审讯时,提出了三位重量级的不在场证人!分别是香港船王吴应伯,澳门铺王宋世云,以及……大马糖王罗贺年!现在……现在三位证人均已亲自来到警局!”记者按着自己的耳机,望着镜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同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一样惊讶,他的口气一句激烈过一句,仿佛在转述一件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实,“难以想象,这三位大佬竟会同一时间出现在澳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露面,都是占足头版的事件!方俊铭约他们三位会面,究竟是要商量什么?是否与他和GC Group合作的赌场度假村有关?如果不是为了自证清白,不知道方俊铭会将这个消息隐瞒多久?现在有三位这么重量级的人物来提供不在场证供,相信警方如果要推翻,压力一定也非常大!稍后司警发言人将就此事再度召开记者会,本台一定会第一时间跟踪事件的进展,为观众带来第一手的资料!欢迎观众继续收看!” 何子文关掉电视,他想他早该知道,既然方俊铭一早料到事情会演变至此,那他绝不可能毫无防备。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方俊铭都不会打无准备之仗,他总是那样胸有成竹,临危不乱。这才是他所知道的方俊铭,他的方俊铭。 何子文抬头,无意看到镜中的自己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了。他还记得昨晚自己对方俊铭说出的话,也清楚知道那话意味着什么。即便何子文明白,要他杀了方俊铭,比要自己的命还困难,可有些事实,终究不能从他脑中抹去。 父仇在身,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小时候父亲对他的关心疼爱,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不论父亲在外如何雷厉风行,如何心狠手辣,哪怕他待叔伯兄弟们的亲厚仁爱都只是另有目的,只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但何子文相信,父亲对自己的爱是真实无欺的。也许,父亲这一世唯一曾付出真心的人,就只有他这个儿子。如果他连这份真心都要辜负,那他又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进来。何子文知道,他与方俊铭之间的关系,就像这房间的内与外。只要有隔阂存在,哪怕一边再如何阳光普照, 都与另一边毫无关系。 何子文伸手,手指抓住窗帘的边沿却停住了。他叹了口气,将窗帘一拉,终于将那最后一丝漏光的缝隙都挡住。 方俊铭从警局出来,毫无悬念地被记者们团团围住。他表情镇定,笑容自然,面对任何提问都是彬彬有礼地回一句“无可奉告”。 有个记者把话筒直戳到他面前来,扯着嗓子问他度假村的发展计划会不会有那三位大佬参与。方俊铭礼貌地将那话筒推开一点,然后道:“感谢诸位传媒朋友的关心,原本计划没有最后成形,还未打算这么早公布。既然大家都好奇,我就在此透露一点。合作是一定会有,规模会不会绝后我不敢讲,但至少一定是空前的。至于具体情况,请大家拭目以待,等项目有了进展,公司必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传媒朋友。谢谢大家。” 方俊铭说完,便由保镖围着上了司机开来接他的轿车。 车子由澳门半岛跨过大桥向他氹仔的居所驶去。一下桥,司机看了眼后视镜,道:“方生,有人跟。坐稳了,我甩掉他们。” 方俊铭闻言,迅速扫了一眼后视镜,道:“慢,是姚家人。” “啊?”司机有些莫名,以他的理解,正因为是姚家人,才一定不能被追上。姚家在这个时候派人来跟方俊铭的车,其用意不言自明。 方俊铭笑了笑,道:“正因为是姚家,所以你以为,他们是你想甩就能够甩得掉的么?要见的,始终避不开。停车。” 姚家的车见到方俊铭的车在前面停下,也是有点意外,跟着停在数十米外,没有进一步动作。方俊铭拉开车门,径直走到姚家车前。叶啸林从后座上下来,她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衬衫黑领带,左臂佩戴一条黑纱,颜色几乎与全身着装融为一体,也如同她的表情一般,冷酷而刚硬。 “姚小姐要请我过去?”方俊铭主动开口道。 叶啸林看着他,道:“是。” “那我跟你们过去。”方俊铭十分爽快。 方俊铭乘坐的车子已经缓缓驰走。叶啸林又看了他一眼,似乎发现看不透他。但她的性子比她大哥更沉稳内敛,面对方俊铭这个弑兄仇人,比起言语,叶啸林更愿意用子弹与他交谈。 “好。”叶啸林答道。 方俊铭能从她眼里看到那份伤痛,叶啸山之死,他并不觉得幸灾乐祸。平心而论,方俊铭并不觉得自己霸道到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认为,在这世上若有一两个值得尊敬的敌手,也是值得庆贺的事。只是叶啸山命数不长,两人还未正式交手,便英年早逝。对此方俊铭只有觉得可惜。他想安慰叶啸林,却知道以自己的立场,说什么都是雪上加霜,沉吟了一下,只说道:“你大哥的死,我很遗憾。如果他还在,我们或许会成为朋友。” 叶啸林并没有看他,只是拉开了车门,示意方俊铭上车,口中冰冷道:“希望是真的。” 第五十四章 姚凯仪坐在沙发上,几天功夫,她鬓边已有了白发,零星地夹杂在黑发之间。她的头发和妆容仍是整齐,多半是有下人帮忙打理。脸上的粉底将所有的憔悴都遮盖过去,黑眼圈和表情一起消失在那苍白的,没有血色的皮肤之下。 叶啸山的死仿佛是她生命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将所有的光亮都在一瞬带走,从此只剩下黯淡的黑夜让她独自前行。 她一个人等在那张硕大的沙发上,如同多年前姚凯蒂出事时方俊铭见到她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姚凯仪的背后再没有一个影子,这个家的支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姚凯仪见到方俊铭进来,道:“坐,方先生。” 她没有如往常那样叫方俊铭的英文名,甚至没有转头来看他。方俊铭发现,姚凯仪的眼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他感觉自己像来到了一部机器面前。而这架机器的名称,叫做“姚家话事人”。 叶啸山的死,姚凯仪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 于公,他们是合作伙伴,于私,是妹婿和姻姊。无论外界怎样揣测猜度她与叶啸山的关系,为了姚家,姚凯仪只能缄口。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早就随同叶啸山死去,如今她唯有紧守她唯一的身份,作为这个家族的掌门人,保护住偌大的家业,保护好自己仅剩的亲人。 “姚小姐。”方俊铭道,“不知找我来,是什么事?” “不如方先生来告诉我,今天请你过来,会是什么事。”姚凯仪转过头来,她看着方俊铭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 这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冰冷,方俊铭曾在叶啸林脸上见到过。他知道,这种看不见的哀痛,往往比歇斯底里的哭天抢地更深,更广。 “我很遗憾。”方俊铭如实道。 姚凯仪并不回应他,说道:“方先生,请你知道,姚家不动你,并不是因为吴应伯、宋世云和罗贺年我们惹不起。姚家有今天的江山,不是藏头缩尾换来,是一拳一脚打下来的。如果真有必要,那么无论什么代价,我姚凯仪都会奉陪。只不过,今天叫方先生过来,是我要当面问你一句话。” “姚小姐请说,方某知无不言。”方俊铭正色道。 姚凯仪忽然盯紧了他,她一贯锋芒不露,眼神也少有这样直白锐利的。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瓷像,忽然有了人的情绪,但那情绪,却只有仇恨。她说道:“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方俊铭径直看着她,没避开姚凯仪的眼神,肯定地回答:“不是。” “方先生,就算警察不继续将你列为嫌疑人,不代表姚家不会查你。只要有一项证据证明你今天说的是假话,后果如何,相信你应该清楚。到时候,不单单是你,所有与你相关的,与你们社团相关的,乃至是何子文。我都不会放过。”她话说得极狠,而她的身份,她的地位,更是加重了她话中的分量。姚家是不会食言的,他们若要一心一意对付一个人,那么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方俊铭神色微动,顿了顿,道:“我明白。叶兄的事,就算警察那边没有结果,既然我也牵涉在内,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姚小姐一个交代。” “好,我就再信你一次。”姚凯仪道。 方俊铭知道这个“一次”也是姚凯仪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郑重道:“多谢姚小姐,一言为定。” 方俊铭忙完所有事回家,已是夜里。大门外的记者早已散去,他站在门口看向二楼,何子文的房间已关了灯。管家过来开门,方俊铭轻声问:“何先生睡下了?” 管家只是摇头,说:“不清楚……吃过饭就回房了,我们也不敢打搅。” 方俊铭皱眉问:“他身体不舒服?” 管家道:“这……我也不清楚,白天记者散了之后,何先生出了趟门。几个保镖都跟去但没跟上,没想到傍晚何先生又自己回来了。我们也不敢多事问他,只想等到先生你回来后再报告。” 方俊铭道:“知道了。夜了,你们做事也都小声些,别吵到他。” 管家点头说知道。方俊铭上了楼,经过何子文的房间,便想进去看看。他猜那房门多半是上了锁的,伸手到门把上一按,才发现并没有。锁已被方俊铭按开,他却始终未推门进去,站在走廊上,脚步定在原地。 门的另一头,何子文醒着。他坐在床沿,眼睛也紧紧盯着那一道被压按下去的把手。之前没见方俊铭回来,他心中始终不安,可刚才一听到汽车驶进花园的声音,就立即关了灯装睡。何子文想尽量避免同方俊铭直接照面,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真的再也逃不开他这座牢笼。如此,自己也就永远是父亲面前的罪人了。 方俊铭安静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仿佛明白何子文的纠结与挣扎。他不是不愿意体谅他,也不是存心勉强他,只是对于方俊铭来说,等待三年,才终于等到何子文回来,又忍耐数月,才盼到他如今在自己身边,要这个时候他放手,怎么可能甘心? “睡了吗?”方俊铭望着面前的房门,静静说道,“这几日事情很多,你要好好休息。我是想同你讲,明天是强叔忌日,这几年你不在,一直没有机会去拜祭。如果你愿意,就一起回去看看吧。” 屋内没有回音,方俊铭等了一阵,心想何子文或许真是睡了,不愿再打扰他,便松开了门把,从何子文房前离开。 何子文独自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内,手中捏着那张夹在方俊铭书内的旧照片,他知道,这一夜自己又将无眠。 调成静音的新手机在床上闪了一闪,短信弹出在屏幕上。 何子文回过神,拿起手机。 “证实越南仔已经回到澳门。剩下的事情我会办妥。阿忠。” 何子文关上手机,和衣躺在床上,果然,之后一夜无眠。 余志锋的枪伤很快就痊愈出院,他本来就因为斗殴被停职,倒是连请病假的麻烦都省了。出院之后,陈展飞将他接回自己租的公寓。余志锋见到自己的房间还余搬走时一模一样,不禁一愣。 陈展飞这些日子只顾着在医院照顾他,完全忘了要回家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余志锋只望了一眼,便对他的生活状态了如指掌,他笑道:“我不在的这几年,你是不是很挂住我?” “怎么可能!”陈展飞脸一红,大步跨过茶几,将矮柜上余志锋的照片翻下来,又把柜顶的一只跌打药酒塞进抽屉。 “这不是……”余志锋看见那是自己还在当军装巡警的时候送给陈展飞擦瘀伤的,没想到陈展飞会一直保存至今,他心中窃喜,笑道,“摆这么久早过期啦。舍不得用你就直说嘛,难道我不会再买给你么?” 陈展飞的脸红得好似蒸熟的螃蟹,一味否认道:“你眼花啦,那么早的东西,谁,谁会留着啊?……诶诶你作咩啊?” 余志锋见他嘴硬,便一个箭步冲进卧室突击检查,怎么也要找到些让陈展飞无力反驳的证据。可余志锋进屋扫了一圈,却没看出什么特别的来。陈展飞的床铺整齐,室内杂物也少。更奇怪的是,陈展飞竟没有冲进来拦他。 余志锋退出房间,见陈展飞站在走道对面,人紧紧抵住背后的房门,而那扇门背后是余志锋自己过去住过的房间。 “让我看。”余志锋欺身过去,手绕到陈展飞背后一把压住门把,推门向内。 陈展飞顾忌他身上有伤,也不敢硬挡,余志锋稍一用力便闯了进去。 房间里面分明是有人常住的光景,被子和床单都还是余志锋留下的那套,床头柜上的生活用品却有些是陈展飞的。就连陈展飞的一套睡衣,都叠好了放在床头。 余志锋的笑容直弯到耳朵下面,回头对陈展飞道:“看来你是真的很想我。” “这是……这是我间房的灯坏了,暂时过来借住而已。” “哦?你盏灯坏了几日,我帮你整啊?快点,帮我去拿工具箱来。”余志锋一本正经地推着陈展飞往对面卧室走,陈展飞的脚却似灌了铅,怎么都推不动。 “这,不……其实灯没坏,是,是别的……”陈展飞含糊其辞,脸涨得通红,脑袋也像被烧坏一般,思索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余志锋心中猛地一动,他一把拉来陈展飞,微侧过脸吻他。唇下的触感都是微烫的,如同陈展飞此刻脸上的温度。手下的身体很不安分,小动作地挣扎着。 余志锋低喝一声:“别动,你忘了我手臂有伤!” 于是陈展飞便不敢再挣扎,任由余志锋用牙齿轻咬着自己的下唇,慢慢将舌探入自己的口腔。 余志锋忍着痛,用力将陈展飞压到了墙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抓着陈展飞的手,将他的手抬过头顶抵在墙上,与他十指交扣。 陈展飞脑袋在墙上撞得生疼,也没有功夫去注意。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感觉到余志锋的另一只手已摸上了他腰,又不安分地下移。那手指每下移一寸,他便紧张一分,整个人像被施了魔法,定在墙上。 余志锋吻到陈展飞的嘴唇都微微红肿了,才肯放过他,下一秒将吻落在陈展飞的脖颈,继而是耳廓。他含住耳垂吸吮,呼吸都渐粗了起来,显然十分情动。陈展飞断续的声音在气喘中传来:“你忘……了明天,明天有正经事……” 余志锋几乎抽离的理智被这句话一下唤了回来,脑中一个激灵,顿时什么欲念也没了。 他放开陈展飞,抬手抹了抹嘴角,点头道:“是,明天的事很重要,我怎么会忘记?你早点休息,今晚我睡你间房。” 他走得快,陈展飞甚至都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十多年来压在余志锋肩头的重担,终于就要卸下。陈展飞明白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究竟当初余志浩是因何而死,强叔要回来爆料的秘密又是什么秘密。所有的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陈展飞也希望,余志锋心头的那个结可以早日打开。 第五十五章 香港的坟场,多数建在山坡之上。这地方笃信风水,认为一座好阴宅可以福荫子孙,庇佑后世。而香港面积虽小,却胜在山水俱全,只要有足够的家底,找一方山光水色两相宜的坟地并不困难。 以方俊铭为强叔选的地方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厚葬。毕竟强叔是听了他的劝说才专程赶回来,若没有这一层,强叔不会遭此横祸。方俊铭当初并不知道何耀天与余志浩的死另有隐情,之前余志锋找他来救何子文,他问起两人为何要约见,才得知这其中的情由。 余志浩的handler在其死前突然换人,而换上的又是何耀天派去警方的黄国栋,似乎这样一联系起来,连何耀天会死在自己手下都不是偶然。方俊铭识破余志浩身份一事,原本是极其秘密的,当初这事会被何耀天知晓,本就透着几分诡异。方俊铭后来将十多年前的事情一回想,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文章。 清晨,天还未亮,朦胧的雾气环绕在山腰。沿着墓地拾级而上,青灰色的墓碑林立,时间尚早,只有一尊碑前供了果品和鲜花。正前方摆着三支烟代替香烛,一个男人佝偻着跪在碑前哭得涕泪纵横。 “你以为,摆几只烂水果,几条烂草,就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么?”一把男声冷冷在男人背后响起。 男人抹了抹泪,似乎对背后那人的出现并不意外,他站起身,惨声道:“黄国栋,我知道你会来!你是想杀人灭口是不是?你觉得杀了我,就没人知道你的丑事,我话你知,没这么便宜!你做过什么,天知地知,阿强在地下都有知!你以为害死何耀天,自己就能做个好警察?别这么天真了!一时黑,一世都是黑,你永远都洗不白的,你别发梦啦!” 黄国栋眯眼看他,冷声道:“这几个人,哪个不是死有余辜?你以为何耀天和梁柄强有多可怜!他们年轻时,不一样杀人不眨眼,行古惑的都有句话,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怎么,报应落到他们头上,就觉得冤枉了?我这样做,不过是替天行道!有什么错!” 阿富惨笑一声,反问道:“那么那个重案组的阿Sir呢?那个卧底警察呢?你别告诉我你做这么多事,夜晚还能睡得着!你就不怕他们两个化成鬼,来向你索命?!” 黄国栋的眼神微一闪烁,随即又锐利起来,还击道:“刘帮办是何耀天命令杀的,我根本就不知情!阿浩,阿浩他,也是何耀天,本来不会这样,根本不会这样!” “你自己中意怎么理解都好,可惜这个世界不会这样看你。你要做警察,下一世投个好胎再做吧!”阿富道。 黄国栋脸色一沉,道:“所以你把事情告诉了那两个小警察?是不是?你知道他们有一个是余志浩的细佬,所以特地放走他的?呵,可惜你的算盘打得不够响。就算他们知道了,可你不在了,不是一样没证没据?现在只要他们一有动作,我就会有消息。这时候两个人现在都在差馆,根本没有机会跟到这里。你要是想再找他们爆料,我看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阿富看着黄国栋,突兀地大笑起来,道:“黄Sir,我这个人好单纯,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今天我来,已经做好准备不能活着回去了!”说罢阿富抽出一柄匕首,直向黄国栋捅去。 黄国栋侧身一跃避开,从腰间拔出枪,喝道:“你想干什么!” 阿富狞笑一声,毫不畏惧,重新向黄国栋扑来,仿佛不要命一般,只想和他同归于尽,吼道:“我想你死!我女儿,我女儿昨天已经在医院过世!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无口齿的衰人,是你!如果不是你截住余下的钱不给,她就不会死!如果不是你,阿强也用不着死!” “是你自己要把计划透露给梁炳强知!当初他验过枪之后发现有问题来找你,如果不是你忍不住告诉他真相,用得着现在留这么多手尾!”黄国栋迎上去抓住阿富双臂,两人一起握住那把匕首,僵持不下。 “别废话,你赔我女儿条命来!”阿富大叫一声,而后,轰然枪响。 黄国栋失神地看着阿富的身体在面前倒下,他伸手,试图抓住那无力下滑的身躯,可触手所及,却是满手的鲜血。黄国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他握枪的手在颤抖,手枪摇摇晃晃地,从他手上落下。 这突如其来的骤变实在令他震惊不已,他苦心经营的一切,花了无数时间说服自己度过的难眠之夜,和他翘首企盼的锦绣前程,似乎在瞬间就随着枪响烟消云散。 黄国栋回过神来,蹲下去探阿富的脉搏。他见到阿富的脸上竟留着笑容,这才赫然惊觉,或许这一枪才是阿富真正的目的。他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黄国栋的性命,而是他那染满鲜血的前途。 黄国栋惊愕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未来会在这一刻断送。他跨过尸体,抓起阿富肩头的衣服,向后拖拉,想将尸体运走,才拖出两步,就停了手,警觉道:“谁?” “黄Sir。”方俊铭从山坡上走下来,看着黄国栋满手鲜血,面不改色道,“这么巧也来扫墓啊?” 黄国栋放下阿富,向四周望了望,见没有别人,便弯腰想去捡枪。 “诶,黄Sir。不用客气了。”方俊铭已经先他一步拔枪,他枪口一瞄准,黄国栋的动作便僵住。 方俊铭又把枪口晃了晃,道:“今日我们的角色好似调转过来,真是有意思。黄Sir,平日这句话你说得多,应该知道怎么做的哦?双手举起来,把枪踢下山。” 黄国栋犹豫了一下,但他知道方俊铭实在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再不情愿也只有乖乖照做。他举起双手,看着方俊铭问道:“你想怎么样?” “没想怎么样。只是希望你答我几条问题而已。”方俊铭道,“强叔曾说,天叔的死另有隐情,这个隐情,是不是你?” 黄国栋道:“怎么?你知道了,自己会好过一点?你们这些古惑仔,有没有多杀这一个人,有分别吗?还是,你知道这件事责任不在你,这个位子也可以坐得安乐一点?” “这些事,用不着黄Sir费心。”方俊铭慢慢从阶梯上走下,枪口仍是锁定黄国栋的眉心,道,“我只想知道,天叔为什么会知道余志浩是卧底,又怎么会知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将这条消息出卖给他?你想借余志浩的手杀他?” 黄国栋冷笑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何必明知故问。” “那么天叔用的那把枪,也是你做的手脚?当时我开枪的时机,根本就不够快,如果不是他的子弹在弹夹卡住,拖慢了射出的时间,我根本没机会杀他。之前我也以为这是意外,呵,想不到是你。”方俊铭道。 黄国栋脸色一变,道:“要不是枪膛里一早有颗子弹,阿浩根本用不着死,也不用便宜了你!” “明明就是你害死他,怎么有胆做,却无胆认?” 黄国栋上前一步,道:“你懂什么,要执行正义,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阿浩去做卧底,也是想尽当差的职责。现在他一命换了新义和大佬的一命,要是泉下有知,他也会高兴的!呵,你现在要是想报仇,就开枪杀了我!来啊!” 方俊铭放下枪,道:“我杀你,不又是古惑仔杀警察,岂不是又顺了你的心意,让你殉职做英雄?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傻,临到结局,还让你唱完这出戏。”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警灯已在山脚下隐约可见,红蓝相间的闪光刺眼醒目,转眼间都充满了整个视野。 方俊铭放下枪,拎出裤袋里的手机扬了扬,道:“你的罪证,我刚才早就拍下来传给警方了。其实就算杀了你,你也做不成英雄。只不过看你活着上法庭,比看个死人受审更有趣罢了。” “你……” “我劝你省点力气,有什么要说的,留跟警察说好吧。”方俊铭说罢,回身走向山坡。 警察们已纷纷下车,持枪从墓地旁的阶梯上来。黄国栋万念俱灰,呆立在当地束手就擒。而方俊铭,这时早已坐在他的车上,驶离那片墓地。在他身边坐着的,正是何子文。 第五十六章 “喂,有没有鱼露?” “哈?有的吃就不错啦,你当这是金边粉,当自己还在越南哦?”台湾仔抖着脚,嚼着牙签收拾起自己的饭盒,扔到一边的垃圾桶里,道,“这个是云吞面啦。多粗几次就习惯的啦,我们吼,还不是一样,也想吃碗红烧牛肉面呐。出来捞,没办法的啦,是不是,越南仔!” 台湾仔伸手去搭越南仔的肩,被他一侧身搞得重心不稳,跌倒在桌上。一柄两寸长的匕首几乎同时钉在他脸侧,吓得台湾仔几乎尿裤子。 “我最讨厌人废话。”越南仔冷冷道。 台湾仔吐吐舌头,本想再说句什么,瞥到匕首上的寒光,便吞了口口水,忍住口扮哑巴。 外面有个马仔拉开门,探头问道:“吃完没有?” 台湾仔吓怕了,拼命打手势叫那人别再催。越南仔却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老大叫你去,有事叫你去办。” 越南仔一句话不多说,拔出桌上的匕首,还刀入鞘,立即就跟他出去。好像“办事”比吃饭还重要,还令他兴奋。他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迫不及待地,连一刻都不能等。 越南仔出去之后,台湾仔便跟进门通报的马仔小声道:“喂喂,你知不知啊,这个家伙好变态的。没事就在那边磨刀,也不知道会不会发起神经来找我们练刀。老大究竟找他来干什么啊?” “嗨,你入门迟,当然不知道啦。人家职业杀手来的。之前社团里不少大事啊,听说都是他做的。”马仔忽然减了音量,换了十分神秘的语气道,“听说雷家二公子都是死在他手上的呢。这种人啊,能够少惹,我劝你就少惹惹吧。不然哦,给你九条命都不够用啦。” 台湾仔听得乍舌,道:“什么?二公子不是被大公子派人……怎么也会是他?我还以为只有叶啸山……” “嘘……说你找死,你还真是找死。这些事,听过就算啦,搞那么清楚干什么!想连累我啊!这样的杀手,总是有大事才会用啦。他们啊,杀人可是有瘾的!我们只管做好自己本分就好了,千万不要惹事上身!” 台湾仔缩了缩脑袋,点点头,他本还想问越南仔这次要去做的又是什么任务,可听了那马仔的话,也觉得自己最好闲事少管,终于把这句话又吞了回去。 黑沙环的夜寂静一片,这里是偷渡客最常下船的地方,平时一贯有水警巡逻,这天不知为何,却一艘巡逻艇也无。简易的码头上泊着几条渔船,都在陆续下客。海岸上,约莫站了百多个黑衣人。 “怎么样?还顺利吧,海上浪大不大,从日本过来,真是辛苦各位了。”又一个操台湾口音的马仔迎上前去,一面给那带头的男人点烟,一面鞠躬哈腰道。 男人抽了口烟,吐出个烟圈,对身边的翻译说了几句。翻译便道:“桥本先生问,韩国东亨的徐先生,新加坡的Tony先生,都到了没有?” “Tony先生的人很多都在东南亚各地,大部分都到了。徐先生比较远,要转几个机场掩人耳目,况且他们人最多。所以还在路上,还在路上哈……”马仔解释道。 翻译又道:“桥本先生说,那么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带大家过来是做大事的,快带我们去见雷先生吧。” 马仔急忙应道:“好好好,各位,请跟我来。” 澳门虽是不夜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却也只局限在有限的陆地,四周的海面依然是一望无边的黑暗。沉寂的夜色给了潜行者以最佳的掩护,除了黑沙环,还有数不清的隐秘船只在附近海域穿梭。而方俊铭,便正是这其中之一。 渔船微弱的灯光在海面徐徐前行,白色的浪花因夜色而黯淡。海岸的形状逐渐清晰,岸边礁石上一个星火般的亮点,朝着海上闪两下停一下,便知道是接船的人来了,也拎出一把手电,回了个信号。 船只靠岸,方俊铭弃船登岸。接船的是他澳门的管家,见方俊铭下了船,又朝他身后望了望,道:“先生,何先生呢……没一起回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方俊铭拿出手机,打开,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解铃还须系铃人,原谅我不告而别。” 夜色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方俊铭脸上的神色,他将短信删除,随即抬头对管家道:“你听住,没有什么何先生。你从没见过何先生,家里所有的下人,也都这样吩咐下去。听到没有?” 管家一愣,他是跟了方俊铭几年的,为人还算醒目,见方俊铭神色郑重,也不多追问,连忙点头,道:“是,知道了,先生。” “何子文没跟方俊铭一起回去?”余志锋接到来自澳门的电话,也是大为诧异,道,“是不是埋伏在附近的伙计们没看清楚?何耀天当年被杀的真相已经大白天下,他的死不论有没有方俊铭都不改变,何子文没有理由还放不下啊,难道……你等等,等等!先不要有行动。我现在马上动身,今晚就赶回去!” “今晚就要走?”陈展飞等余志锋挂断电话,追问道。 “澳门司警的同事说没见到何子文回去,他们又刚收到线报,国际刑警有消息说一大批军火正从泰国运往澳门。不论接货人是谁,接下来都会是一场恶战。这样的局面,我不能置身事外。”余志锋一面收拾行李,一面匆匆解释道。 陈展飞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又不是度蜜月,你去做什么?”余志锋将几件衣服塞入背囊,朝背上一甩,回头朝陈展飞笑笑道,“等澳门这单事一结束,我就会申请调职回来。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陈展飞给他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道:“你又扯到哪里去?我是想,何子文消失会不会与雷振轩有关。你知道,叶啸山的案子还在调查中,澳门的局面现在非比寻常。谁都想趁机拿姚家着数,雷振轩也不例外。这个时候只要有小小风吹草动,分分钟都会有一场大战。我是担心……” “我知。”余志锋忽然伸手揽过他,将陈展飞狠狠抓在怀里,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道,“所以我应承你,一定会好好回来。你放心。” 陈展飞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叹了口气道:“那……你千万保重。” 越南仔皮肤黑,却酷爱穿白色。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西裤,连鞋子也是白的。他的那柄匕首,刀柄和刀鞘都是象牙雕成,花纹不知是什么图腾,颜色,却也是象牙白的。 有人曾对他说过,你做这行的,一身白不是很容易弄脏?好麻烦的。越南仔平常一张酷脸,这个时候却会扯起一边嘴角,道,这样才好看。他笑起来,比不笑更难看。 何子文见到他的时候,他刚刚笑过,脸上还带着一丝笑纹,像那些鬼怪面具上的褶皱,明明是在笑,却让人觉得丑陋无比。 何子文经手雷振轩的很多事,唯独越南仔,从来都是雷振轩亲自联系。关于这个人的身份、背景,甚至他负责的事情,何子文所知都极有限。他只知道,雷家老二当初就是死在他手里,雷振轩大多数见不得人的勾当,也都经他的手处理。这是一个生活在黑夜里的人,一切光明都与他绝缘。他是雷振轩的影子,就像他的另一面,人们看不见,却会因他的存在而感到恐惧。 “阿文,是你在外面吗?”雷振轩从虚掩的门缝里见到外面的人影,喊道。 “是我。”何子文整了整衣领,推门进去。 “你终于回来了。”雷振轩从座上起来,走上去握着他肩膀,上下反复端详,道,“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派了那么多人去找你,也找不到你的下落。” 何子文在他以前常坐的位子上坐下,道:“连累你担心,实在抱歉。我也是回来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雷振轩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给何子文倒了一杯,递给他,道:“说起这个,我也倒想问问。究竟……这些天,你去哪了?” 第五十七章 “是Aidan的人把我带走的。”何子文抿了一口威士忌,琥珀色的酒色在杯底浅浅铺了一层,映得他握杯的双手也有淡淡的金晕,他缓缓说道,“他们的人闯进别墅我才知道,原来我隔篱房间竟还有一个人。” 雷振轩不接话,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悠闲地给自己添了块冰,问何子文要不要,却被他拒绝了。 何子文知道别墅的那几个马仔已经给后来赶到的方俊铭收拾干净,死人根本不会戳穿他的谎言,但雷振轩的眼神神秘莫测,始终是不能让人掉以轻心。何子文只看了雷振轩一眼,便仍去看手中的那杯酒,道:“我只看到他一眼,就给他的马仔打晕了。再醒来,已经是在去泰国的船上。” 雷振轩脸上只是微笑,道:“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方俊铭的人把你带到香港去了呢。” 何子文笑笑,雷振轩话中有话,他反而不担心了。再怎么说,这都比沉默不语来得好。何子文在台湾的这几年,渐渐也摸清楚了雷振轩的脾气。他口气越是酸,就越是没事,要是他沉默不语,那才真的要出大事。 于是何子文也调侃道:“如果是香港,赶回来怎么会需要这么久?” “是啊,要是香港,恐怕你就不会回来了。”雷振轩道。 “这么没有信心?”何子文含笑看着他道。 雷振轩晃了晃酒杯,瞥了眼杯中的酒液,只道:“呵,就算是泰国,恐怕也比澳门有趣得多?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嗯……乐不思蜀,对不对?这次在那边,我们可是折了不少兄弟。听说几次都差点找到你,不过Aidan手下的人太狡猾,狡兔三窟,兄弟们找到最后还是断了线索,无功而返。” 何子文知道阿忠做的戏起了效果。早在从雷振轩手下逃脱之初,他便联络阿忠在泰国故布疑阵,令雷振轩以为Aidan未死,别墅的死伤也都是Aidan派人造成。目的就是给自己一个借口,可以顺理成章回到雷振轩的身边。在何子文看来,只要他与方俊铭的立场一日不变,他与雷振轩的同盟就一日不会散。这场游戏既然是由他开始,自然也应当由他来结束。 何子文于是继续故作轻松道:“主场同客场始终有分别,踢波都分上下场,你不是连这些都输不起吧?” “输?我输什么?你现在不是好好地回到这里?”雷振轩笑,“你说过的话,我可是都记得清楚。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只要这个人一日不除,你就会一直在我身边。有这条理由,还不足够么?” 何子文扬杯,笑道:“当然足够。足够为此干一杯了。” 雷振轩很赏脸地一饮而尽,他拿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口,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忽然敛去了笑容,道:“Aidan一定在你面前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何子文轻描淡写道:“你觉得,那些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雷振轩哈哈大笑,道:“好!那么,我以后要再动他,你是不是也不会插手?” 何子文道:“我早讲过,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从没改变过。别人的事,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关心。” “那正好,我正要开始做你有心情关心的事。就看你还有没有兴趣参与?”雷振轩看了眼何子文,道。 何子文放下酒杯,直视雷振轩,道:“既然没有出局,我当然有兴趣参与。” 雷振轩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何子文正色道:“刚才我看到越南仔了。” 雷振轩微笑着点头,道:“不错,情况有变。所以我们的计划里面,也有小小的变动。” “什么变动?”何子文道。 “姚家,”雷振轩拿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唇,眯眼道,“我没心情再带他们玩了。” 姚家。 叶姚两家的婚礼虽没有举办,但叶啸山的灵堂还是设在了姚家大宅内。祭奠的布置一律从简,姚家上至二位小姐,下至佣人司机,都换了素色衣服。整个屋子的气氛都是冷清的,如同入冬后的天气,带着海边的潮湿,从领口直钻进背脊,沁透心脾。 私家侦探双手交握在身前,躬身向沙发上的姚凯仪报告:“姚小姐,跟到那个失踪佣人的去向。她离开姚家后,就偷渡去了大陆。我们查到这个佣人老家在佛山,已经派了人盯住,只要人一回去,就能即刻抓到。” 这个侦探是姚凯仪熟识的旧人,之前帮姚凯仪办过不少事,十分得力。这次他奉命调查叶啸山案,大半原因是因为姚凯蒂与叶啸林的照片是案件的重要线索之一。而这件事姚凯仪不愿张扬,始终三妹这样的情况,她不介意,不代表外界不会非议。更何况她怀疑,这批有胁迫叶啸山嫌疑的照片是从自己家里流出,因而非到关键时刻,更不愿警方介入。 姚凯仪把手上的照片扔到茶几上,道:“她不会回去的。走的那么急,她一定知道当初她从姚家偷走阿蒂的照片,与啸山的案子有关。现在不单是我们在找她,当初收买她偷阿蒂照片的人也一定在找她。这方面,你有没有线索?” 侦探点头,道:“这个……线索不是没有,不过……” “是我认识的人?”姚凯仪神色不动,如今任何的背叛任何的暗箭都不再令她惊讶,她想知道的,就只有那个名字,姚凯仪端起茶杯,平静道,“是谁?” 侦探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坦白道:“是……是大小姐。” 纵然姚凯仪再如何有准备,听到这个名称,脸色还是微微一变,手上的茶杯放到杯托里,“咔”的一声脆响,杯底都已磕碎。 侦探续道:“还没有直接的证据,只不过我们的人在佛山,见到大小姐也派了人在附近。或许只是碰巧,或许……” 姚凯仪冷笑一声,道:“碰巧?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我早该知道,阿蒂的事情,本就没有多少外人知道。照片会流出去,一定就是院内起火。” “可大小姐不够理由……” “不,她够理由,但她不够胆量。”姚凯仪斩钉截铁道,“这件事,她多半也是被人利用。呵,她大概以为偷了照片交给人家,就有把柄可以要挟我。怎么会想到,这照片其实是用来要挟……” “这么说,叶先生手机里的那条未发讯息,还有那几通给方俊铭的电话,都有可能是受这批照片要挟而做的?整件案子,最初看上去是嫁祸给何子文,难道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嫁祸方俊铭?”侦探分析道。 “不会那么单纯。啸山一定还得罪了什么人,而这个人,想利用除掉他的机会一石二鸟。还让他自己布置证据,制造凶手是方俊铭的烟雾……”姚凯仪坐直了身子,看着侦探,正色道,“这个人,看来不简单。你给我盯紧姚凯灵,她那样的胆量,现在一定乱了阵脚。我倒要看看,她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何子文回到雷振轩身边后,依旧和从前一样负责主要事务的联络统筹。叶啸山死后,雷振轩在至尊金殿的权势便如日中天,赌场内外均安插不少他的耳目。何子文光是摸清赌场内的布置,就花了两天功夫。他发现,整个澳门除了兴联社,还有不少东南亚的势力。这些人里面九成都是生面孔,多半是之前见过的徐先生、Tony,和桥本先生他们的人马。 “他对我还是不信任。”何子文回到房间,给手机换上了新买的不记名电话卡,开始打电话,“不过不紧要,只要一天没有证据,他就一天不会动手。你放心,我的安全还不成问题。我们为他拼了三年,想拿回自己应得的那份,也是理所当然。对么,Aidan?” 他拎着电话,踱步到客厅的吧台为自己倒了杯水,眼神若有似无地瞟过吧台顶上安装的隐藏摄像机,又转身折回了原先站立的落地窗前。 “见到越南仔了。现在还是少联络他的好,免得打草惊蛇。当初在泰国找到他费了那么大工夫,王牌总是要留到最后的,不是么?” 屋外敲门声响,雷振轩关掉了屏幕开关,何子文房间内的声画影像瞬间从显示器上消失。 “什么事?”雷振轩看着进门的马仔,问道。 “老大,那批军火已经运到。验过货,没有问题,是不是……转移到仓库?” 雷振轩道:“不必,来来去去反而引人注意。” “可放在码头,不是长久之计啊……” “长久?反骨仔都已经爬到我头顶了,还等他们把你我都逼上绝路了再动手么?”雷振轩冷笑道。 马仔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听口气也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便缩了缩脑袋,闭紧嘴巴。 “还不走,有其他事?”雷振轩又斜了他一眼。 “是、是……姚凯仪,找来了……”马仔说的十分小心,生怕再触怒了雷振轩。 孰料雷振轩竟是一笑,道:“看来有人比我还心急。既然如此,就派人去招呼一下这位姚小姐吧。” 第五十八章 “这么大批军火,有AK,MP5,M4,Glock,还有这么多发子弹,如果收货地真的是澳门,那买家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余志锋与一班手足围坐在会议室开会,桌上是新近国际刑警组织提供的线报,大大小小的传真和打印照片铺满了一桌子。 “这批军火数量这么大,货轮吃水也一定很深。如果是中转,没必要经澳门不经香港。要真的是买家打算在澳门搞事,那就大镬了。这里赌场、当铺、银行、找换店这么多。我们人手有限,兄弟们守得住头,包不住尾,没办法24小时盯住,更保证不了不出事。”与会的一名司警说道。 “现在澳门本地活跃的势力有限,其实也不用布什么天罗地网。在这个时候会有动作的,根本就只有那几个。”余志锋道。 会议室门被敲响,一名司警夹着份案卷打开门道:“余Sir,有人报案,在路环海边发现一条浮尸。” 余志锋没有心情分心,挥挥手对那伙计道:“报案找其他同事,我们正忙。” “可尸体怀疑与姚家有关……” 余志锋抬头,道:“说下去。” 司警翻开案卷上的记录,读道:“死者是中国籍男子,大约34岁,怀疑是姚凯仪聘用的私家侦探,死前正在调查叶啸山被谋杀的案件。有同僚见到他往来内地,似乎他在跟踪从姚家逃走的一个佣人。我们现在怀疑,那个佣人与叶啸山被杀可能也有关联。” “带我去现场。” 没等那伙计把话说完,余志锋就站了起来,道,“姚家的侦探被杀,一定是他查到了有价值的线索。” 余志锋来到姚家大宅,只见姚凯蒂一人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他朝开门的佣人亮了证件,便被引进去见主人。 “三小姐,请问二小姐人在哪里?”余志锋开门见山道。 姚凯蒂似乎是刚刚哭过,眼睛周围还留着红肿,睫毛也是湿润的。她吸了吸鼻子,答道:“我二家姐……她不在,有什么事,阿Sir问我好了。” 余志锋朝周围打量了一圈,坐到姚凯蒂对面,掏出同僚给他的死者照片,交给姚凯蒂,问道:“那……请问三小姐认不认识这个人?” 姚凯蒂只看了一眼,便惊呼出声,捏着手帕捂住了口鼻,似是十分惊吓的样子。 “三小姐见过他?”余志锋锲而不舍问道。 姚凯蒂摇摇头,道:“不,没……没见过。” “那,这个人,三小姐总该见过了吧?”余志锋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女性的照片,相中人的衣着,分明就是姚家的佣人打扮。 姚凯蒂看看余志锋,很快又将眼神移开,道:“这是……之前服侍我的佣人。几天前她忽然跑掉,我们都没有她的下落,也不清楚……她是生是死……” 余志锋见她欲言又止,直像是被人用枪指住背脊在讲话,一面问,一面又打量屋里是否有异常,他道:“那这个佣人,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姚凯蒂的眼睛忽然一亮,迅速抬起看了余志锋一眼,道:“有,阿Sir,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她这话说得突然,令余志锋也是一愕。姚凯蒂说完便即起身回房,不多时,回房收拾了一袋衣物出来。余志锋这下越发确定屋子是被人监视了,姚凯蒂递给他的东西或许是为了传递某扬讯息,当下他装作一切正常,收下姚凯蒂递来的纸袋,起身告辞。 “余Sir,纸袋里没有异常物品。除了衣服,就是一些杂物,没有别的啊。”警局的伙计已经将姚凯蒂交给他们的物品翻来覆去检查了多次,东西摊了满满一桌子,仍是一无所获。 余志锋再一次坐到桌边,埋头对着那堆衣物来回翻捡,道:“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看姚凯蒂的样子,姚家一定发生了什么,守住姚家的兄弟有没有料?” 伙计摇头,答道:“没有,除了送菜的商贩,没有人进出。” “姚凯仪呢?” “没见到她回来。” 敲门声响,伙计靠在门边,拿拇指朝门外比划,道:“余Sir,有朋友找。” 余志锋诧异道:“朋友?我在澳门,除了同事,就是仇家,哪来什么朋友?” “你要说是仇家,我也不介意啊。”凌小豪出现在敲门的司警身后,笑出了一对酒窝。他将皮夹克拎在手上,反手架在肩头,另一手插在牛仔裤前袋,一副潇洒轻松的模样。令此刻焦头烂额的余志锋瞥见,愈发地不爽起来。 “那可真是冤家路窄。”余志锋正在伸手摸索衣物的口袋,头也不回,他眼下也没有功夫去专心斗气,全副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物品上。说话间,手在衣物口袋里摸到一个小方盒。余志锋伸手一掏,将物件摸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一名司警见状,凑过来问道。 凌小豪闻言也朝桌上看了一眼,那花色图样都是他再熟悉不过,他交叠着手臂插口道:“怎么,阿Sir连扑克都没见过啊?” 那司警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辩解道:“当然不是,是……是为什么佣人的衣物里,好端端地会有一副扑克呢?” 司警的话刚说完,余志锋便被点醒过来似的,与同僚对视一眼,一手扫去了桌上的其他杂物,打开扑克盒,将里面的扑克尽数摊在桌上。 “咦,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一副扑克嘛……”司警嗫喏道。 “不可能!一定有的,一定有什么的……”余志锋不停地翻开一张张扑克牌,不信邪似的搜索着。直觉告诉他,姚凯蒂一定在隐瞒什么,她的眼神、口气、行为,都太不正常。姚家一定发生了特殊情况,而她想通过这袋物品告诉他。信息很可能就藏在这副扑克里,只是他一时还找不到头绪。 凌小豪不明白他们在忙什么,见余志锋找得满头是汗,只觉得十分可笑。以前遇到余志锋,他总是像条恶犬,不等人靠近便张开利齿猛扑过来。凌小豪没想到,原来看余志锋焦头烂额的样子,令自己如此开心。他直等自己欣赏够了,才慢条斯理地道:“不就是少了一张Q嘛。” “少了Q?”余志锋迅速整理了桌面上的扑克牌,果然只有53张,而缺少的,正是一张红心Q。 “Q、Q、Q……”余志锋在会议室内踱步,他不时回望一眼桌上的牌面,“Queen!是女王,女王!” 一旁的司警伙计还在懵懵懂懂,看着余志锋兴奋起来的表情,只是一脸茫然。 余志锋抓着对方的肩膀道:“是姚凯仪!红心是排名第二的花色,Queen是女王。姚凯仪在姚家行二,她还有一个外号,叫‘亚洲女赌皇’!一定是姚凯仪失踪了,被人绑架或者是挟持,看来姚凯蒂也被人监视,所以无法报警。快!我即刻去申请搜查令,立刻集合,搜查至尊金殿!” 余志锋分派完任务,转身才见到从刚才起便靠在门边的凌小豪。 凌小豪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放心放心,余Sir。澳门的事已经和我没有关系,我今晚就坐飞机回美国了。本想找阿飞告别,可没有他香港电话。想说来差馆撞撞运气,谁知道,运气还不错。呵呵。” 余志锋看他一眼,道:“运气好不好,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凌小豪笑笑,道:“喂喂,做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刚才不是有我,恐怕机智聪明的余Sir,还不会这么快找到线索吧。你就不怕,我把这件事拿出去宣扬吗?” “你!”余志锋强压着火气,道,“谁能保证你不会拿了电话,出门又四处去宣扬?恐怕凌先生要协助我们调查,在警局待到案情水落石出才能离开了。” “如果余Sir坚持,我也只有做良好市民,配合警方。只不过,误了今晚回美国的班机,我可能只有买张船票,去香港找航班了吧。”凌小豪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坏笑着威胁道。 余志锋咬牙,从自己的手机里翻出陈展飞的号码,亮给凌小豪之前,仍不忘嘴硬道:“你最好给我说到做到。不然,就算你飞到美国,我们也一样抓!” “放心,我们赌仔啊,是最讲信用的。” 凌小豪记下电话,按下拨号键,抛了一个笑容,便潇洒转身,对着身后摆手告别道,“那……我们后会无期啦。” 第五十九章 警方派出大批人马搜索姚凯仪的下落,可查遍了至尊金殿上下,姚凯仪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无迹可寻。连同她的贴身助理及保镖,还有叶啸林,统统消失了踪影。 余志锋申请将赌场内所有的监控录像都带回警局,可查阅录像的工程庞大,一时半刻也不会出结果。弹丸之地的澳门,要找一个人,竟也如大海捞针。 “你以为把我藏在赌船上,就万无一失了么?”姚凯仪双手被缚,听到开门声,便仰起脖子,高声质问道。 “凯仪姐,别心急嘛。”雷振轩给自己拖了把椅子,架起腿坐到姚凯仪面前,摸着自己的手指,慢条斯理道,“等凯蒂妹妹把赌场的金库打开,顺利把所有的现金都运出来,船自然就会开到公海。到时候,你想划船回去也好,游泳回去也好,可别怪我不给你机会。” “你这个畜生!别碰凯蒂!你胆大包天,竟想打劫赌场,我劝你,别痴人做梦了!赌场的金库她一个人根本就开不了!你别妄想!”姚凯仪怒道。 雷振轩笑了笑,将食指放在唇前,放低声线道:“嘘……凯仪姐,你平时总是那么高贵大方,怎么现在,一点矜持都没有了呢?啧啧,怎么说你也是大家闺秀不是吗?这么激动,像什么样子?你活着,她当然就没有权限。可是你死了,那就不一定了,对不对?只要凯蒂妹妹告诉股东你已经被撕票,她自然就有权利了。你可别告诉我,你给律师的遗嘱上,她不是第一遗产继承人!” “不!赌场的现金不完全属于姚家,还有股东,还有流动资金……阿蒂贸然开金库,就算我活着回去,她也要坐牢的。不可能的,阿蒂不敢这么做的!她……” 雷振轩十分遗憾地摇摇头,看着姚凯仪道:“哎,凯仪姐,你怎么这样小看自己的妹妹?她不是你的心肝宝贝么?对她有点信心好不好。她也是个成年人了,为了救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坐牢算什么?It’s no big deal!你们不是姐妹情深么,我就证明给你看看,你妹妹究竟对你有多好,能为你牺牲多少。运气好的话,你还能活着看到你妹妹坐牢,呵,这一幕多么温馨感人,不是么?” “哼,你真是个疯子,变态!你父亲当初落难到美国,是谁资助他资金,是谁给他牵线搭桥?是姚家!没有姚家,你根本就不会生存在这世上!姚家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居然要这样恩将仇报,雷振轩,你还有没有人性?!”姚凯仪绷直了脖子,脊骨挺得笔直,傲然怒斥道。 “谁说我要生存在这世上!”雷振轩蓦地从座位上站起,他弯下腰,凑近了姚凯仪,拎起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们口口声声有恩,救命之恩,养育之恩,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这样活!你们有没有问过我!别自以为是了,施舍过一点东西,就当自己是上帝。你要我怎样,跪下来对你们姚家顶礼膜拜,感激你们当年让雷复生那个老畜生逃到美国,然后上了我做妓女的妈,再生下我这个杂种?!” 姚凯仪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雷振轩,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让她感到陌生,同时又让她确信,这才是隐藏在笑容面具下真实的那个他。过去那个阳光可亲的高大青年,就像是一副刻意美化过的肖像,只有公式化的礼貌和热情,全不见一丝活人的气息。如今这个暴戾极端的雷振轩,才是他本来的面貌。这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如今终于被他自己揭穿。那副完美的幻象,终于荡然无存。 “怎么,很惊讶么?”雷振轩不无恶劣地笑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带出冰冷的弧度,眯眼打量着姚凯仪,道,“要不要再加一加码,多给你一个惊喜,凯仪姐?有一件事,很早就该告诉你了。其实,叶啸山,也是我派人做的呢……” 姚凯仪原本已怀疑到他头上,却未料雷振轩会这样爽快地承认。极度愤怒之下,她用尽力气嘶吼了出来,像是发泄一般。那压抑在心中许久未曾落下的眼泪,终于一股脑地夺眶而出。泪水决堤一般,在脸颊上恣意流淌。 雷振轩看着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地道:“叶啸林就在隔壁舱,你有价值,她就未必了。 她的小命,现在可是掌握在你的手里。 所以我劝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玩什么花样。” 雷振轩说罢,便锁上门离开,将姚凯仪和她孤独的抽泣声,都关在那漆黑一片的船舱里面。 “Sir,哪里都没有姚凯仪和叶啸林的下落。刚刚传来消息,姚凯蒂向董事会提交了一项机密提案,然后亲自去至尊金殿开了金库。” 余志锋抬头看向前来报告的伙计,道:“她是没有权限开金库的,除非……继承姚凯仪的!该死,姚凯蒂身边的人手要再加强,看是谁在监视她,尽快揪出来!另外立即派人去至尊金殿,看那批钱要送去哪里。” “Yes,Sir。” “知道了还不去?”余志锋见那司警脚步不动,烦躁道。 “Sir,还有一件事。方俊铭来了,要求单独见你,正等在会议室。” 余志锋双手一撑桌沿站了起来,道:“不早说!” 方俊铭背着手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沉思。 余志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反手一带,便将房门反锁关上。 “看来余Sir不欢迎我。”方俊铭转过身道。 “你我一个是贼一个是兵,本来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别以为抓黄国栋那单事情,是我欠了你人情。”余志锋为自己拉了张椅子坐,老实不客气道,“那天是因为要事先对警方保密,避免计划泄露,才不得已让你代替到现场。再说,你杀何耀天的事,律政司已经豁免起诉,这件事你也算没白忙一场。你要是现在来提条件,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澳门的局面你也亲眼见到了,我可没精力管你们古惑仔争地盘的游戏。” 方俊铭笑笑,道:“放轻松点,余Sir。不要次次见面都这么紧张。我来,或许只是想警民合作呢?” “警民合作,还是警匪勾结啊?”余志锋狐疑道。 方俊铭好笑地摇摇头,道:“你怎么就不识得学学你大哥,学得变通一点呢?我问你,警方是不是在查姚凯仪的下落?” 余志锋一下专注起来,也不再针锋相对,正色道:“你怎么知道?你有消息?” “怎么,现在就不怕警匪勾结了?” 余志锋横了方俊铭一眼,道:“是谁让我学得变通一点的?” 方俊铭笑了一笑,他点点头,很快就转上正题,道:“姚凯仪被雷振轩关在赌船上。现在船泊在码头,你们最好尽快派人去,钱一送到,船就会起航!” 赌船上。 狭小的船舱里空间局促,空气流通不畅,十分窒闷。姚凯仪的脑袋昏昏沉沉,就连耳边传来的声音都听不真切,嗡嗡的恍如梦中听到的对白。 “这艘船马上就要起航。没时间了,我只能带你们到甲板,然后你们自己想办法上岸。” “你是谁?”姚凯仪猛力晃了晃自己脑袋,睁大了眼睛,瞳孔适应了黑暗,终于分辨出面前人的轮廓,“何子文!唔……” 何子文一把捂住她嘴,防止她高声叫嚷,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来救你们的!” 姚凯仪起初挣扎了两下,随即不动了,待何子文的手离开,她也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又玩什么花样?” “雷振轩现在还用得着和你玩什么花样吗?”何子文道,手上终于将绑姚凯仪的绳索解开,“这是最后的机会,想赌一把就跟我来!” 姚凯仪捏着自己被勒出瘀痕的手腕,踟蹰了一下,终于跟上何子文的脚步,跨出舱门。 雷振轩手下的马仔大多被派去搬运金库运来的现金,警察的跟踪似乎分散了他们不少精力,甲板和船舱过道上的守卫现在正是最薄弱的时候。何子文顺利带着叶啸林和姚凯仪到甲板,自己却并没有跟他们一起下去的意思。 “你不走?”姚凯仪见何子文把两个救生圈都抛给了叶啸林和自己,诧异道。 何子文摇头,道:“魔鬼是我放出来的,也该由我关回笼子里。搞出这么多事,我也有责任。” “可是你……”姚凯仪看出这事与他其实没有关联,雷振轩杀死叶啸山,根本就是把何子文也玩了进去,她一把抓住何子文,道,“你留在这里,非常危险!” 就连一贯沉默的叶啸林这时都道:“雷振轩说过,船上已经埋了火药,有定时炸弹引爆。” 何子文点头道:“所以我要找到那个开关。一艘船,再加上整个金库的财物。我就这样走掉,雷振轩不是得偿所愿?你们走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可你一个人,怎么……” 何子文笑了笑:“谁说我是一个人……” “是方……”姚凯仪恍然大悟,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或许能帮到你。” 姚凯仪附耳对何子文说了句什么,何子文说了声“多谢”,便把缆绳抛了下去。他见姚凯仪和叶啸林沿着绳索爬下船,才转身走回船舱。 这艘赌船,现在终于成了他和雷振轩两个人的战场。 第六十章 雷振轩的动作终究还是快了警察一步。就在警察追踪运钞车辆的途中,数地同时发生劫案,据报是多个东南亚社团搞事,火力强劲,杀伤巨大。余志锋和同事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果然澳门容易成为贼匪下手的目标太多,人群又高度集中,即便请求特警支援,也无力同时镇压在多地爆发的武装事件。 余志锋召集人马便由是遇上阻碍,等他带着人追到码头,赌船已经只剩一个遥远的光点。数以亿计的财物都被雷振轩装上了船,带出了公海。 深夜的公海仿佛宇宙深处一样静谧。海水倒映着天空中的星辰,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波浪的起伏,规律的涛声拍打着轮船的外壳,推送着这艘冰冷的庞然大物驶向远处。 赌船为了避开追踪,关了所有甲板上的灯光。就连船舱内部,也因为无人而熄灭了灯光。雷振轩的人多数集中在邮轮顶层的客房和前端驾驶室内,他们密切监视着四周的环境,等待有人从海上前来接应。 宴会厅在顶层的最中央,后方便是大小赌厅。往常热闹喧嚣衣香鬓影的地方如今沉寂一片,黑暗之中只有细微的声响,几不可闻。 “原来你在这里。”雷振轩打开餐厅的电源总闸,数万平方尺的巨型宴会厅在一瞬间灯光闪耀。 厅堂中央的圆形水晶灯灿然生辉,中央的旋转楼梯金雕玉琢,极近富丽。宴会厅内三层挑高,气势恢宏,里面的每一张圆桌上都摆放了银质餐具和进口鲜花,显现出布置的精致和考究。 何子文正站在宴会厅最前端的舞台前方,乍然亮起的聚光灯刚好照在他身上。 雷振轩穿一身白色的燕尾服,一手拎着白色的手套,一手拿着瓶红酒,缓缓从门口的地毯上走来。他五官深邃,身材挺拔,配上这一身打扮,在光线下直是显得耀眼非常。可惜在场的观众只有何子文,而他早看透了雷振轩的把戏,自然也毫无欣赏的兴致。 “穿得这么隆重,看来是胜券在握了?”何子文道。 雷振轩不紧不慢地走来,到最近的一张圆桌,为自己拉了张凳子,把红酒放到桌上,道:“穿得这么隆重,只不过想找你喝一杯庆功酒而已。” “看来我也得去换套衣服,才不至于失礼。”何子文找了个借口,便向门口走。他手无寸铁,外援又未到,眼下并不是与雷振轩翻脸的时机。 “没关系。I don’t care。 ”雷振轩在何子文经过身边时,一把抓住他手腕,笑道,“只要你在这里就足够了。还是,我在这里,对你还不足够?” 何子文应付地笑笑,将雷振轩抓住自己的手从腕上分开,转身坐在他身边,若无其事道:“我?我只要有酒就足够。” 雷振轩为他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看着何子文的眼睛,道:“今天之后,再没有人能妨碍我们了。阿文,你说值不值得为此干一杯?” 何子文没有动眼前的酒杯,蹙眉道:“从开船起,你就切断了所有通讯。这好像跟我们的计划不一样?” “我说过,计划要有小小的变动。”雷振轩低头抿一口红酒,神色间已有些陶醉的迷离。 “除了绑架姚凯仪之外,还有什么变动?” “姚凯仪?姚大小姐不是已经给你放下船去了,你自己做的,什么时候记性变得那么差了?” 何子文吃惊道:“你知道?” 雷振轩压了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所以,我只能做了其他变动。” “是越南仔?这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你让越南仔干什么了?”何子文道。 “你觉得,我留越南仔下来,还能干什么?”雷振轩给自己补了些酒,晃动着玻璃杯里的酒红色液体,透过那抹红色,看对面的何子文,眼里透出一股嗜血的狠意。 “是方俊铭?” 雷振轩得意道:“没错,越南仔已经做掉了他。没让你看到尸体,的确有点可惜,不过这也算完成了你的心愿,难道不值得庆贺吗?” 何子文眼神一闪,垂下头抚摸着酒杯。他指尖微颤着,并不如大仇得报般喜悦,微蹙的眉头似是在压抑心底的情绪。好像雷振轩说的这个消息完全不值得高兴,连呼吸都仿佛是在叹息。 雷振轩将一切看在眼里,何子文意料之中的失落并不令他释然。他自己又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所以好心替你动手。放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连越南仔也都料理得干净。他不过是一柄杀人刀,用完本来就该弃。Aidan那边来的船你也不用再等了,我已经派人全部截住。要知道,没一个背叛我的人会有好下场。阿文,只有你是例外。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何子文抬起头来,眼神复杂的看了雷振轩一眼,自信的笑容慢慢在他脸上绽开,道:“看来,我真的应该谢谢你。” 雷振轩还未来得及从那神色里看出什么,就见一个小弟慌慌张张地从宴会厅大门口跑来,嚷道:“老大!不好了,接应的船一艘都没有来!” “你说什么!”雷振轩道。 “接、接应的船,日本、韩国、新加坡那、那几位大佬的船,一艘、一艘都没有来!”小弟喘着气又讲话复述了一遍。 雷振轩的脸色就在那一句话的瞬间里变了色,同时从腰间抽出手枪朝着小弟就是一发子弹,歇斯底里地大喝:“不是问你!” 小弟抱头躲过一枪,只当老大要迁怒自己,没命地往宴会厅门外跑,中途被自己绊了一跤,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又立即继续跑。 雷振轩却没再理睬那个小弟,枪口平移,指向了何子文,声音也平静了许多,他再次问道:“你说什么?” “到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迟了?”何子文坐在原地,架起腿,平静地看着雷振轩说道,“我知道,不让你怀疑些什么,你一定不会放心。 只有给出目标,你才会满足。比如Aidan,比如越南仔……” 雷振轩皱眉道:“Aidan……”他似乎意识到问题所在,眼神已不再有惊讶,取而代之的是阴寒的杀意。 何子文道:“Aidan并没有活着逃出去。他再怎样背叛你,都罪不至死。可他……他还是被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过,你是他,第一个中意过的人……” 雷振轩眉头一跳,想起少年时与Aidan的初次见面。光阴如梭,一晃竟然十余年。彼时他第一次回到台湾,在父亲的病床边,见到了还在读中学的Aidan。那时,Aidan还不叫Aidan,那个可笑的中文名字雷振轩早已经不记得了。可那张脸整容之前的模样,他却记得。 那是当时整间屋子里唯一没有在做戏的一张脸。 雷振轩逐渐笑出声来,像是回忆到什么可笑的事,控制不住地耸动着肩膀,半晌才道:“真可笑。你现在想用一个死人来感动我?” 何子文摇摇头,道:“我没想要感动你。你根本就没有人性,我已经看透了。” 雷振轩道:“可我还是对你太仁慈。” “Aidan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雷振轩眯了眯眼,道:“怎么,你想替他报仇?” 何子文已站了起来,与雷振轩对峙着,说道:“事情总要有个收场。很显然,你不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见到了Aidan的样子,我就彻底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做的都是什么样的事。而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如果要背叛你,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彻底。不可以留下任何机会,要让你永无翻身之日!” 雷振轩道:“那越南仔?” 何子文狡黠地一笑,道:“没有你派出去杀他的那批人,他还不愿意投靠我们。越南仔实在是个尽职的杀手,要他出卖自己的主顾,除非得到本人的配合。这点,我不得不感谢你。雷振轩,你知不知道,疑心是你最大的弱点!听到别人出卖你,你连一丝维护他们的心思都没有,更不会有一点犹豫。什么都不能让你相信,只有疑点是最容易让你相信的。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 雷振轩怒极反笑,笑声渐大,与他体面的装扮极不合衬。他抬起枪口,胡乱扫射宴会厅的四周。巨大的水晶灯被他射中,整盏掉落下来,砸烂在地上。透明的水晶珠串纷纷散落开来,四处滚动。桌椅被砸烂,餐具倒地,瓷盘碎裂。富丽堂皇的宴会厅瞬间一片狼藉。 外面也传来枪声,听来不止一两人在参与驳火。 雷振轩几近疯狂地笑道:“是谁,你的同党?方俊铭?他没死,对吧?兴联社里,是不是也有你的人?” 何子文点头,道:“人总要为自己准备后路,行江湖,也不能没有自己的人。这点倒不是拜你所赐,是我在三年前学到的。” 雷振轩大笑一声,抬起枪口指住何子文,发狠道:“好!很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一道银光擦过,笔直穿过了宴会厅,落到雷振轩手上。手枪脱手飞出,雷振轩痛呼一声,低头一看,手腕上蓦然多了一柄匕首。锋锐的刀刃穿肉而过,鲜血淋漓。 匕首有象牙白的手柄,柄上花纹繁复,是东南亚的图腾。这柄匕首雷振轩见过,分明就是越南仔的武器。他见鬼似的抬起头,果然看到那个鬼影般的形象,赫然立在门边。 “你的对手,是我。”生硬的国语声从门口响起。来人同样白衣白裤,皮肤却是黝黑。他一身结实的肌肉,目光锐利,如同猎豹般紧盯猎物的眼神,锁定了雷振轩。 “交给你了。”何子文趁雷振轩为手上伤势分神的当口,已走到越南仔身边,在他肩上一拍,将战场交给了他。 第六十一章 赌船上的战场除了宴会厅,还有马仔们聚集的客房。何子文循着枪声过去,还未靠近,便被走道上纷飞的子弹阻挡在外。 他知道越南仔现身,方俊铭必然也已经上船,如今手上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偌大的赌船上,两人竟是无法联络。 枪声愈发密集。骤然间一声巨响,一个马仔竟然从客房中跌了出来,倒在何子文面前,他浑身是血,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何子文见到尸体身上有一把MP5,心念一动,从掩蔽物中冲了出去。孰料那马仔跌出的门口此时追出人来,来人扛着一挺AK,看架势是不管不顾要血洗一切的样子。 “趴低!”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子文闻声立即向前匍匐在地,一串子弹随即从他头顶射过,扛AK的射手被打成了蜂窝。 何子文捡起MP5,就地一滚,躲到走廊一侧的掩蔽物后,见到与他相对的走廊另一边,正是方俊铭。 “没事吧?” 何子文笑笑,连他自己都感觉仿佛回到多年前两人并肩的时光,这种熟悉却陌生的场景令他怀念 ,可眼下的境况却无暇供他感慨。 他简洁道:“没事。” 何子文低头检查了一下MP5的子弹情况,方俊铭则在对面监视着走廊上的动静,为他放哨。两个马仔从左侧赶来,方俊铭发了两枪,解决了他们,但枪声也吸引得人们向此处移动。两人都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必须尽快杀出去。船上属于何子文的人马毕竟有限,如果不幸被瓮中捉鳖,对两人来说依然是十分凶险。 “船上有炸弹,安装了定时装置,还没找到遥控器。以雷振轩的性格,不可能藏在身上。万不得已,只能放弃这艘赌船。你的船呢?”何子文飞快说道。 “只有一艘,警方派不出人手支援。澳门现在非常混乱。”方俊铭道,“船上的救生艇也可以用,时间问题,钱可能无法全部运走。但是我们安全离开,应该不成问题。” 密集的枪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那压倒性的枪声似有所向无敌的力量,向方何二人逼近的脚步因那枪声而停滞了。不时有受伤的低呼和倒地的闷响传来,仿佛有一座强大的屏障阻断了追兵。 何子文向方俊铭投去诧异的目光。 方俊铭微笑,道:“是他回来了。” 炸弹的遥控器一时无法找到,两人唯有退而求其次,从房间带了部分财物出来,撤到方俊铭开来的快艇上。时间紧迫,这样运输实在很耗费时间。何况在甲板上都能听到舱内交火的声响,子弹不长眼,万一误中炸药,很可能所有人都要一起葬身火海。 何子文打算再折回宴会厅,他知道雷振轩不可能老老实实交出遥控器,但危机时刻,再渺茫的希望都值得一搏。他转身,还未踏入舱门,便见到一只白色的裤脚,从船舱中缓缓跨出来。 “越南仔,你……”何子文的话在见到来人的面容后嘎然而止,他愕然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怎么也不相信事情会有这样的反转。 雷振轩一身是血,白色的西服几乎染成了红色。那鲜艳的血色湿淋淋的,甚至还带着生命的气息,让人不难想象之前那场厮杀的惨烈。 谁都没有想到,他竟会是活下来的那个。虽然雷振轩身上的刀伤足以证明代价的惨重,但他毕竟还活着,眼神仍如鹰隼一般锐利,身上带着上一场恶战留下的战绩,随时准备扑向下一个猎物。 他的手上捏着越南仔的象牙柄匕首,而刀尖抵着的,竟是姚家行首的大小姐姚凯灵的咽喉。 “嫌我龌龊,卑鄙,嗯?”雷振轩笑起来,他的齿缝里满是鲜血,活像一只会将人生吞活剥的野兽,他道,“我就看看你有多英雄,多义气!看看你比我好多少!” 他的匕首一用力,姚凯灵的脖子上立即出现了一道血痕,她惊恐地尖叫起来:“不要,救救我!救命!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呀!放开我呀!救命啊!啊!!!” “放下她!为难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何子文扬声道。 雷振轩看着他,笑得得意,道:“呵,还要逞英雄?这最和你意了,不是么?想救女人可以,我给你机会。不过,你要给我看看诚意。你们两个,把枪扔掉!” 何子文依言扔掉了枪,方俊铭看了他一眼,终于也把手上的枪抛掉。 “踢到海里!照做!”雷振轩手腕一歪,姚凯灵颈上的伤口又深了一分。她涕泪纵横,已经不敢大声哭叫,唯有呜咽声在喉间滚动。 两把枪被踢到海里,浪涛声中传来清晰的重物落水声。 “一命换一命。何子文,想救她,就拿你自己来换!”雷振轩紧盯何子文,仿佛已确定面前的猎物唾手可得。 何子文踏前一步,被方俊铭一手从后面握住了手腕。 “让我去,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何子文在方俊铭掌上用力一握,朝他点了点头,终于将他的手掌移开。 雷振轩将何子文扣在手里,逼他与自己一起上了方俊铭开来的小艇,海水声让他的声音显得分外遥远。他看了眼运上船的现金,笑道:“多谢你们帮我把钱运出来。炸药的遥控我早就扔掉了,再过几分钟,整艘船就会爆炸。方俊铭,有这么大艘赌船为你陪葬,你应该知足了。今天,你们两个一定有一个要死!” “那也不是他!”何子文厉喝一声,忽然猛力抓住雷振轩持刀的手,向船身上磕撞。他觑准了雷振轩一只手受过伤,集中了力量去夺他持刀的手。这一招果然奏效,猛力撞击之后,雷振轩的刀脱手飞出,掉落在船舱底部。 “阿文!”方俊铭叫道。趁何子文与雷振轩搏斗的时机,他已翻身调到了快艇上,此时相距两人不过咫尺。 “不许动!”雷振轩受伤的手竟不知何时摸出了手枪,他的手腕没有伤在要害,虽然有刻骨剧痛,却仍能活动。他打开保险,枪口直抵着何子文的太阳穴,一手紧按着何子文肩膀,咬牙道:“是你逼我的,今天,你们一定有一个要死!不是他,那就是你!” 枪响震彻天地。 雷振轩与何子文同时倒下去,身体撞到船壁,翻出船舱,落入海中。翻滚的浪头瞬间吞没了他们,像一头庞然巨兽,轻轻一张口,就将两个渺小的身影吞入口中。 方俊铭几乎是同时翻身从快艇上跳了下去,可茫茫大海中哪里还有何子文的踪影。他的四周只有冰冷的海水,如同他们被赖从驹绑走的那晚,再度置身绝望的汪洋。 死神又一次靠近,方俊铭仿佛能感觉到他俯视的冰冷目光。他与何子文是花了多久时间才能冰释前嫌,又花了多久时间才能再度并肩。他们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方俊铭实在不甘心,也不相信何子文会在自己眼前离去。 “阿文!”他一次次地吸气,下潜,在黑暗中摸索何子文。可是命运如同看好戏一般,看他在水中翻腾,竟不给他一丝希望。 方俊铭就连何子文的衣角都没有摸到,雷振轩临死居然还要拉何子文下水,这一点谁都没有想到。他不禁开始担心,不知那一枪究竟是否射准,中枪的究竟是雷振轩,还是何子文。 “阿文!”方俊铭再次浮上水面,他的叫声已透出凄厉,在海面上远远传送出去。 忽然不远处水面波动,一个黑影破水而出。那黑影张口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终于慢慢向方俊铭的方向游动过来。 光线微弱,可方俊铭一眼就认出了黑影的轮廓,以更快的速度向对方游去。 “Mike的枪法还是那么准。”何子文头脸都湿透了,脸色也因海水的浸泡而冻得发白,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晶亮的,好像整个苍穹的星光都聚拢来,藏在那双眼眸里。 他望着方俊铭,笑意盈盈,道:“我没事。” 方俊铭什么都没说,只是直接吻了过去。 隔了太久太久。这个吻,他们都忍耐了太久。早在初次重逢,两人隔着门递交外卖的时候,在开幕酒会上遥遥相对的时候,在警局的电梯里重逢的时候,在飞车的山道上相遇的时候,一起被绑坠落入海的时候,在别墅后山的荒草中再见的时候……每一次,他们都只能收敛起内心的欲望,从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将人拥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双臂,感受对方的存在,用自己的双唇,感受对方的体温。 一吻毕了,方俊铭道:“早知会这样,我一定不会让你跟他去。” “别这么说,是你救了我。”何子文拍了拍自己身上,道,“你看。” “这……”方俊铭凝神一看,才发现何子文衣服下果然有膨胀感,他道,“救生衣?” “姚凯仪告诉我,船上的VIP室有特备救生衣,用VIP的指纹就可以打开那道门。你当初为我争取了这艘船的干股,作为股东,我也是VIP之一,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方俊铭当然想不到当年的举动会有今日的收获,可谁又能料到,他们会分隔两地长达三年,更没有人能料到,他们经历了仇恨还能破镜重圆。 方俊铭愈发珍惜地揽紧了何子文,就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放手,他向快艇的方向划水,道:“没时间了,尽快离开这里。赌船很快就要爆炸,要抓紧时间离开。” Mike已经从甲板上翻了下来。他将吓到腿软的姚凯灵也抱到快艇上,又抛出绳索,拉方俊铭与何子文上来。 快艇带起的浪花如同彗星的尾巴,在漆黑的海面留下长长的印记。冬天的海风迎面而来,吹起潮湿的发梢。快艇之后,何子文的人马也纷纷跳上救生艇,脱离了赌船,四处散去。 闷响从赌船底部传来,像是天际滚了一声闷雷。雷声渐渐扩散,在空气中传递着,震得人头皮发麻。不多时,那酝酿许久的一声轰鸣终于炸开。烟尘与火光同时窜起,硝烟和钢铁的焦臭弥漫开来,后续的小规模爆炸交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硕大的赌船像一枚巨大的焰火,火光照亮了一大片海面。 在远离火光的地方,快艇风驰电掣地向远处驶去。船头一个健硕的男人把舵,旁边蜷缩着一个女人,被巨响吓得瑟瑟发抖。而后座上,一对人影紧紧相拥。冲天的火光仿佛都不在他们眼中,因为他们经历过的磨难,见识过的艰险,已经远胜眼前的一切。熊熊的烈火不过是过去的注脚,茫茫夜色落幕之后,终将迎来新的黎明。 快艇飞驰,海面翻起漂亮的白浪。女人尖叫了一声,后座的人影便凝目前望。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五彩斑斓,缤纷闪耀。 那是他们生活的地方。那个鲜活动感的城市,是他们的港湾,他们的家。而他们,在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之后,终于回家。 快艇后座的人影没有像女人那样兴奋地叫嚷,只是平静地拥吻在一起,像在万千灯火的见证下,诉说藏在心底的誓言。 浴火重生,至死不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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