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让岑修儒按自己所想照做之后,皇帝见他坐在一旁阴郁郁的,便遣他回去休息了。岑修儒临走前也没有留下什么话,不料才过去三盏茶功夫,便听得外头脚步匆匆,不一会儿秦公公便慌乱碎步跑了进来:“不好了!万岁。” 秦公公侍奉了两代帝王,向来谨言慎行,皇帝还是极少见他如此慌张,当即抬头:“什么事?” “建丰侯在回寝殿的路上突然咳血,晕过去了!” 感到脑子一空,未来得及想前因后果,皇帝“蹭”得一下站了起来,直直便朝门外走去,秦公公见状忙是紧跟在后,皇帝疾步而行,神色紧张:“人现在在哪?” “回皇上,建丰侯已抬回寝殿。” “可传了太医?” “已喊了太医。但咳血不止,太医们似乎查不出病因。” 皇帝不再多问,带着秦公公疾步而行,不消片刻便已是到了寝殿,直入内殿,皇帝绕过屏风便见到三位太医已站在内殿。为首的是太医院提点安彭,见皇帝迈入内殿,忙是捋摆行礼。 “臣等,参见皇上。” 皇帝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这许多,开门见山便问:“怎么回事?” 最终还是安彭上前一步,一揖道:“事发突然却又有顽疾之兆,实属蹊跷。臣等才疏学浅,只能开些调养的方子,希望有用。” “现在情况如何?”皇帝又问。 “……”对这么一问,三人对视一番,皆面露难色。 皇帝见问不出所以然,也失了耐心,直接一言不答的绕过那三位太医,疾步走到床边,自行查看。 在看到床上之人的瞬间,皇帝脑海中瞬间飘过一个让他害怕的念头,岑修儒,要走了。 岑修儒安静的躺在那,眼眶凹陷,面无血色,与方才见面仿佛是换了个人。 尽管岑修儒并不习武,但也算自小养尊处优,虽然畏寒,体格却向来是很好的。从未听闻他有咳血的顽疾,今日突然病倒,虽毫无根据,皇帝却在心里已隐隐明白了是什么造成的。 即便希望所造孽障自己一人承当,可天道轮回,却没有认准该罚之人。这丧尽天良的报应,终于还是降在了岑修儒头上。握住那无力垂在床沿的手,指尖冰凉,静得死了一般,丝毫没有清醒之人该有的回应。 太医们识相的下去配药熬药,宫女们打来清水不时更换帕子,皇帝寸步不移候在一旁,岑修儒却是一躺,便躺到入夜。 不知为何,皇帝记起了自己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摔了脑子昏迷不醒的那次意外。昏迷半月堪堪醒来那时,他分明记得,自己心里是想着岑修儒的,想见他,白天想,晚上想,醒着想,梦里想。 是不是正是因为想得太深,期待落空,才格外的愤怒,格外的伤心。 因为岑修儒始终都没有出现。 他不甘心,虽然很难接受,他还是觉得岑修儒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这样的解释,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后来才想到,或许岑修儒只是不懂表达。 但他却不是。他亲身体会过那种被忽略的痛苦,他要岑修儒一醒来,见到的人便是自己。 忽然手中的手微微一抽,卧在龙床上的岑修儒皱起眉剧烈咳嗽起来,皇帝忙伸手扶住他的脸。却只见一道殷红自他唇角溢出,沾染了皇帝金边的衣袖,洇出抹刺眼的红。 一旁眼尖的宫女见了忙取了帕子上前去,却被皇帝拦了下来,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皇帝反复擦拭,那嘴角的血却是褪不去了一般,跟着岑修儒剧烈的干咳,时不时涌出。 血迹斑斑,触目惊心,简直将皇帝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被映出一抹红来,那一向清亮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单手握着岑修儒的手,另一手则麻木一般机械的擦去咳出的鲜血,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做什么。 从小到大,竟感到从未如此无助过。 岑修儒咳了一阵,在帕子几乎全部染红之时,才渐渐回归了平静,在皇帝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双眼翻白,颤抖着抬起了眼睑,在那条好不容易抬起的缝中,那混沌的眸子里映出了身前人的笼统身影,岑修儒竟是凭着皇帝身上那股香气认了出来,艰难开口道:“皇……皇” “皇……上。” “朕在这。” 岑修儒视线模糊,虽看不清皇帝的身影,但却感觉得到他的悲伤。 可岑修儒并不愿见到这悲伤,手指动了动,眼皮微颤,沉重的仿佛马上就要阖上,嘴角还留着抹不去的淡红,他双唇微启,轻轻喘着气道,“能……报应……报应在臣身上,臣已很高兴。” 承受这些的不是你,这是天赐的福气,只要不是你受这样的苦痛,就值得高兴。 “傻子……” 刚一开口,囤积在眼眶中的泪水便断了线般滚落了下来,皇帝在岑修儒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玉面,盛装,却显得如此卑鄙,如此不堪。自己或许根本不配存在在对方如此纯净的眼眸中。 “……朕不该命你做那种事。”掉着悔恨的泪水,抽噎中,皇帝垂首摇头,自责不已。 “皇上……也是……迫不得已。” “若知道会害你如此,天底下便没有什么事,能让朕迫不得已。”皇帝回的极快,口吻是惊人的笃定,岑修儒听了,微微挑眉,眼中的混沌化作水珠,湿润了眼角。 “只要你转好……朕愿用这江山来换。只要你能转好。”说吧,皇帝情难自控,俯身上去。 双方皆是情动之处,唇自然而然的贴在了一起,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口中,可这一吻未来得及加深,皇帝便感到对方的舌头水做的一般软了下来,再度抬眼时,便察觉岑修儒已再度失去了意识。如此近距离细看之下,那尚未及弱冠,温润如玉的世子,原本漆黑的鬓角,竟平添了几丝银发。两行泪痕,顺着眼角入鬓。 像是胸口被一只手探入,将他的心狠狠的握碎了,皇帝痛不欲生之下,只能伸手将身下垂软无力的人狠狠搂进怀里。紧密得就像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 接下来的日子里,皇帝衣不解带的照看,甚至连用膳,批奏章,也皆在内殿做完。一连七日,岑修儒只在偶尔咳得厉害的时候,能恢复一会儿意识,可立刻便又昏迷过去。 第八日,江口传来了最新的战报,江上游起洪涝,徐国国库并不充盈,既无天时地利,已有撤兵之势。皇帝听完,也只言简意赅对莫将军道:“穷寇勿追,命众将撤军回京。” 好事成双,又过了几日,岑修儒终于是堪堪转醒了。太医们也不知是不是调养的方子起了作用,只道脉象微弱,气血两虚,日后还需多调养。皇帝明白,言下之意便是,此番醒来,岑修儒的体格已是大不如前了。 夜里相拥而睡,常常是前面还温声细语说着话,怀里的人突然就没了声音,疲惫地浅睡了过去。看着他无力睡去,唇边仍带着方才那一问一答时的浅笑,皇帝既后悔又心酸,常觉得怀里的如意已不是无瑕的美玉,可即便玉碎玉折,心中却只是愈发的疼惜。哪怕只剩一半,能失而复得,已叫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 生怕再度失去。 待大军抵达京城之前,岑修儒的身体终于是养好了一些,皇帝见他又开始会时不时的对自己傻笑,虽然还是不愿表现的太高兴,可此时的心境却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从未发觉,岑修儒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的,嘴巴微翘着,整张脸甜得腻人,竟是十分耐看。 岑修儒对镜坐在矮茶几前的软榻上,皇帝在他身后梳理长发,轻柔的扯去,木梳像破开流水一般一梳到底,墨一般黑亮。 “这些时日礼部操持着给众将接风的洗尘宴,可是忙坏了。” 岑修儒一听便是想起了礼部的清闲时光,想起了同僚与尚书大人,还有他的好友池伯阳池主事,正在回忆着,他梳头的皇帝已将冠固定好,从背后揽上腰将他抱在怀里,一同瘫坐在一旁。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甜的腻人道:“到时,朕带你去洗尘宴散散心,在后宫中可是待的闷了?” 岑修儒小幅的摇了摇头,回身搂住了皇帝的脖子,害羞的埋着脸,在他颈窝蹭了蹭:“不闷。” “修儒。”皇帝突然握住岑修儒的双肩,拉开一些距离,垂下眸子,凝视着他声音低沉道:“你的身体已好了许多,便要知道……” “……?”岑修儒见皇帝神色突然就变了,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正有些紧张,却不料身体一个头重脚轻,他轻呼一声已是被抱起,直接丢上了一旁的龙床。 “不该再这么诱惑朕了。” 落在松软被褥上的震动让才束好的发冠松落,松开的发髻卷着波浪铺开在华贵的罗衿软榻,皇帝欺身而上,含笑落下一吻。 而后略一抬手,春帐便垂直落下,尽掩旖旎风光。 第三十一章 不出几日,先头部队便陆续抵达京城,准备着洗尘宴的皇宫里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连带着皇帝冠玉似得容颜也沾染了几分喜气。 “小半年未见,不知阿吟有没有什么变化?” 当执笔的皇帝在书案前如此说着,岑修儒却是在心里“咯噔”一声,是啊。众将回京,那便是代表着刘将军也该回来了。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不知为何,岑修儒又记起了皇帝亲手所题的那两行小字,心里已有些膈应,不料又听皇帝毫无意识的说道:“是了,待你身体再恢复些,朕继续教你骑马。等河南之事了结阿吟回来,朕叫礼部好好操办这狩猎大会。你的骑射若是好好长进,到时便能同我俩一起了。” “……”岑修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木讷着一张脸,半天才记得回了一句,“嗯。” 不为别的,皇帝这话里,一下“我俩”,一下“你”,他自己说顺口了无所察觉,可听在岑修儒耳中,却是太伤人。原来这才是他心血来潮教自己骑马的原因,原来那个午后的约定,他已经不记得了。 其实岑修儒也明白,在皇帝心里,刘将军才是那个同他永远站在同一个位置的人。毕竟从小到大他们就是如此,形影不离,密不可分。 那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又算是什么。岑修儒莫名有些失落,求证般的看向皇帝,对方却是提笔继续有条不紊的批着奏章。毫无伤人的自觉。 岑修儒想劝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皇帝已待他很好,出奇的好。在他身体没有恢复的时候,嘘寒问暖,体察入微,便是现在,也是夜夜促膝长谈,相拥入睡。种种亲昵,是岑修儒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这样,便足够了吧。若是再贪心,会不会被老天责罚呢? 待众将士全部抵达京城,宫中终于是将准备许久的洗尘宴办了起来,皇帝陷入忙碌之中,早早便不见人影。 岑修儒在宫女的帮忙下更换正装,忽然听得寝殿外咣咣的铁甲声和重重的脚步,停在了门口。 好奇的回头看去,便见到那一脸英气的刘将军,打扮与出城门时已大有不同,银亮长枪,铮铮铁甲,头冠后两条鲜红的雉尾翎子彰显着他的军阶显赫,但此刻却只是靠着门框,笑的玩世不恭,神情与出发前没有两样。 “刘……刘将军。” “瞧瞧这模样,打扮打扮,倒很是光鲜。” 宫女们正在此时为他披上了最后一件外套,岑修儒有些莫名,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所穿的只是类似平日祭典,太后寿宴的普通正装,也没有与平常有太多不同。 岑修儒一向是被评头论足的看着就有些不自在,脸一热便转移了话题:“听闻洗尘宴已经开始了,刘将军为何不快些过去呢。” “因为洗尘宴上没有本将军看上眼的东西。”刘吟说完这意味不明的话后,便站直了身子,冲他招招手,笑得诡秘,“建丰侯,快过来。” 岑修儒见宫女们已然退开到一旁,虽然觉得刘将军这话怪怪的,但洗尘宴已开始了。他已准备好,也没有理由不出去,于是便顺从的走了过去。不料刚走近至一臂的距离,刘吟突然将长枪往门边一靠,突然伸出手来拉扯着他扭头就走,岑修儒大吃一惊,跟不及那脚步,差点被门槛绊上一跤。 ?!!! 从起初的惊慌缓了过来,岑修儒尽量跟上刘将军的脚步,但他身体仍是虚弱,跟上一会儿脸色就变了,体虚的汗水从额前冒出,他只能喘着气哀求道:“刘……刘将军……慢些……慢些。” 手里揪着岑修儒,刘吟是满心欢喜大步走着,听见这话这才是回头望了望,见他脸色煞白,鼻尖泛起病态的红,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当即停下了脚步:“你,你这是怎么了。”他刚问完,便是皱起眉头来,抓着岑修儒的肩头,颇为在意的将他翻来覆去看了看,却轻描淡写道,“还当这半年来你过得不错,看来还是一样被罚得惨兮兮。” “没有。”岑修儒着急之下立刻否认,然后弯腰喘气了片刻,才能接着道,“只是前……前一阵子,病了一场。” “病了?” 岑修儒记起了自己所造的业障,心里便有些泛苦,不愿再提。喘了片刻,才是有余力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觉得两人背对喧哗,倒越走越静谧,不由有些困惑:“将军,宴席是这个方向吗?” “当然不是了。”刘吟答得仿佛理所应当。 “这!……” “来,过来。”刘吟往前方看了看,笑得更深,放慢了脚步,却还是坚定的拉了岑修儒过去。绕过几座假山石,刘吟带着他来到了个安静的湖边,湖水在夜风中起着波澜,上面还偶尔几点闪烁的光亮,是萤火虫。 刘吟叉腰站在一旁,像呈现画卷一般大手一挥:“漂亮吧。” “……唔。漂亮。……还是快点去宴席吧。” 刘吟志得意满,回头见仍冒着薄汗的岑修儒想走,一把就将他揪了回来,哪里肯放开。刘吟左右张望了一下,寻了块湖边的巨石,伸手按着他的腰,就将他抱了上去,让他安稳的坐着。 按着他的手,刘吟站在岑修儒面前,自下往上直直看着,带着笑意的眼中仿佛透着虔诚。 “这连月来,建丰侯可是想过在下?” “嗯。……”这一问太直白,岑修儒不知该怎么回答,支支吾吾了半天,便见刘吟眼角的笑意褪去了一些。 刘吟不再看着他的眼睛,也跳了上去,坐在一旁,望着泛着水汽的湖面道:“对我来说,这个池子很特别。” “……?”岑修儒歪头看了看,虽是个静谧风雅的地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格外特别。 “这池子里,埋藏着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 “一串手链。” “……在这儿弄丢了吗?” 刘吟低头笑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弄丢’,但还是答道:“嗯。” “好可惜。” 刘吟却摇头,道:“不可惜。” 岑修儒又是听不懂了,正困惑不解时,却听得刘将军笑眯眯道:“真想让你看见本将军在战场上的模样。” 这铠甲之下,刘将军已全然没有文人的模样了,挨着他坐着都觉得他身上冷冰冰硬邦邦的咯人。可大概是反衬的效果,岑修儒觉得他的眉目倒显得柔和起来。 “听闻刘将军在南方领军很是得力,皇上也天天赞不绝口呢。” 刘吟摸着鼻子笑了,突然回过头来,眼中闪烁着异彩:“……你知道吗,我在家中排行最末,年纪最小。小时候体格也不算高大魁梧,府中几乎所有人都不觉得我是将士之才。本来太子侍读都应当是那些翰林,大学士之子,当时因为京中文臣没有适龄的孩子,竟把我一个名将之后,放在太子身边,读那些迂书。” 岑修儒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伴在皇上身边的刘将军,自小心里就是如此愤懑。 “好不容易皇上登基了,我又封了个御前大将军,府中父母兄长们很为我高兴,朝中文臣武将,也都觉得若非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亲信是,我封不上这样的一品重臣。”刘吟说到此处,眼底黯淡了下来,甚至似乎带着些愤怒,“我这才是明白,无论府中府外,都没有人真正拿我当一个能领兵打仗的将士。” “我好不甘心。我明明每天起早摸黑的习武,练枪,熟读兵书,我明明比兄长们资质更高,更为努力,却没有人拿我当回事。我不愿这一辈子都这么下去……” “此次一役,云朝兵马久未操练,弊端尽显。但至少我证明了自己,他们是错的。至少现在,我是从三品云麾大将军,堂堂正正的刘家名门之后,没有人再敢看低。” “……”岑修儒被刘将军眼中的光芒所吸引,透过这光,仿佛能触到那欢欣而鼓噪的年轻的心,他不由喃喃道,“真好。” 气氛正好的时候,一只不识眼色的萤火虫盘旋着飞舞在两人之间,刘吟抬手合掌将它困在两手之间,然后拿到岑修儒眼前,笑了一笑,打开了手来。 那一点萤火,在两人眼前,闪烁了片刻,飞远了。 “真好看。” 岑修儒眼中的闪亮,也直直的跟着那飞远的萤火虫去了,可刘吟却是没有转移目光,看着月色下岑修儒的侧脸,“……是啊。” “真美。”说出这两字的时候,刘吟几乎沉醉。 岑修儒望着湖面发了会儿呆,突然远处传来拉响礼炮的轰鸣,这才是意识到什么,慌忙回头道:“啊,刘将军,我们快些去宴席上吧。你可是此番南下的头号功臣。” 说罢,岑修儒便撑着所坐的巨石,想要就势跳下来,却不料还未挪动屁股,靠近刘吟这边的手突然被按了住。 “……岑修儒。” “……?” 氛围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见刘吟按着他的手腼腆的笑了笑,岑修儒莫名有些紧张。 “记不记得,太后寿宴上那千枚彩蝶,当时我见你站在幕后,台上的彩蝶忽的腾空,真是说不出的好看。可是,我觉得比起蝴蝶,萤火虫更像你。就算你将它困在手心,它也总能闪个不停。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让人心烦意乱,闪个不停。” “……”这哪里是印象中的刘将军会说的话,岑修儒听得莫名其妙,脸颊发烫,震惊之下好久才是记得发出一个音来,“啊……?” “听不明白?” “不……不明白。” 刘吟面露不悦神色,抓着他的肩膀正过他的脸来,低头就在岑修儒的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离开,傲慢的问道。 “明白了?” 这回岑修儒是连话都说不出了,他整张脸滚烫,怔怔的看着刘将军,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却不知这是刘将军的玩笑,还是捉弄。 刘吟作出副不耐烦的表情,却实则是忍着笑,又低头亲了一下。 “还不明白?” 说罢,还要再来一次,好在岑修儒这才是回过神来,挡着脸就退开了。 还在震惊之时,刘吟下一句话,直接证实了他心中模模糊糊的猜想。 “岑修儒,如果我答应你,我会死皮赖脸,活到你厌烦为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第三十二章 “岑修儒,如果我答应你,我会死皮赖脸,活到你厌烦为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刘将军。……不要开区区玩笑了。”岑修儒感到窘迫不已,硬是从刘将军掌下抽出手来,便想撑着石头跳下去,不料手肘又被抓了住。 “我没有开玩笑。”刘吟拉着他的手肘皱起眉来,脸上那副散漫的表情已收了干净,“我没有开玩笑……”他又是重复了一次,神色竟浮上了几分慌张,“我中意你,岑修儒。”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再明白不过,可岑修儒呆若木鸡,这棘手的事如此突然的,就大喇喇的摆在了眼前,避无可避。岑修儒已经无暇去难以置信了,对上刘将军那直直要望进自己眼中的视线,半晌才喃喃开口。 “刘将军……我,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 岑修儒心里有人了,这是大实话,又怎么会让刘吟感到吃惊,连那人是谁,刘吟也是再明白不过。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试一试。 “恐怕建丰侯喜欢的人,穷其一生都不会给任何回应吧?” 这一句话却说得岑修儒也急了,用力的摇了摇头,皱起眉委屈道:“我们已是心意互通。无需刘将军多虑。”说罢,他挣开刘吟的手,便从他身边跳了下来,“我该回去了。” 刘吟紧跟着跳下,一把将他拉了回去按在巨石旁,着急之下,手上的力气有些控制不住。 后背磕上石块,疼得岑修儒眉一皱,见刘将军有些偏执的皱着眉头,微微露出些气愤的神情来,更是不知如何是好。 心意互通?跟那个皇帝?刘吟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正想出口讽刺,突然听见一串脚步声自远而近。两人一齐闻声回头,便见到皇帝只领着秦公公和几个随从,从假山石后绕了出来。 皇帝那一袭才是极尽奢华的正装,可脸上的阴郁,却同衣着的光鲜大相径庭。找遍了大半个皇宫,终于是寻到了两人,他垂着眼睑,目光像故意避开什么似的,半晌,才终于是落在了刘吟身上,带着一抹淡笑道:“洗尘宴都要结束,你们怎么在这,让朕好找。” 不同于皇帝的温声细语,刘吟没有行礼,背挺得笔直,目光却是毫不掩饰的冷淡。 “过来。”皇帝道。 岑修儒听见这一句,才是低头想起了被刘吟拽得生疼的手,忙将那松开了些力道的手推搡了开,疾步走到皇帝身侧。 “皇上。” “……”伸手抚上他的脸,皇帝眼眸中是黯淡神色,唇角却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温柔笑意,“朕与刘将军有些话要说。你先回去。” 态度很和缓,却也很坚决,像一块正在消融的冰块,摸上去再柔软,仍是让人彻骨冰冷。一向对人对事格外迟钝的岑修儒,却被这一句话弄得百般不是滋味。 “那。那臣告退了。” “嗯。” 此时此刻,心里犯堵的又哪里是岑修儒一人,见二人如此一问一答早已不见曾经的难以忽视的隔阂,刘吟冷眼看着,觉得挺直的脊梁都发酸发痛。 他看得出来,岑修儒没有撒谎。且不论这是否算是心意互通,至少,两人已是关系匪浅。 回京已有一日,业已听闻岑修儒连月来一直住在宫中,但即便如此,刘吟仍不认为皇帝与他之间会发生什么。 原因只一个,居丧不言乐。 岑修儒自小就读孔孟之言,几乎把那些迂书的条条款款当作他为人处世的标准,在父亲方离世的这几个月中,是绝不会做出那些耽于欢愉之事的。 除非。…… 见岑修儒垂头丧气的离去,刘吟忽然感到身周一凉。联想到方才相处的种种,岑修儒的表现同以前几乎没两样,却才是显得奇怪,刘吟竟不敢完全否认这荒诞的猜测。 难道岑修儒仍不知父亲淮阳王已亡故? 河南一带的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淮阳王的亡故,连南下征战的自己都知道了,如若岑修儒真的毫不知晓…… 那么,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把消息掩藏得密不透风。 皇帝。 “回京之后还是头一回碰面,阿吟待朕好生疏。”在刘吟思绪逐渐明朗之时,皇帝已然走近,绕过他,在湖边背手而立。 满脑子都是方才两人之间的亲密气氛,哪里有闲情去理会皇帝言语中的落寞,刘吟猛然间手握成拳。他想问个清楚,问个明白,却既不知该如何开口,更害怕听见不愿听见的事实。 在离京前,也曾担心过,犹豫过,却想不到真会这么快。回忆起小时候,刘吟便不再觉得奇怪了,印象中,很早以前他们心里就互有对方,只是从不懂去发现。已是绕了好多弯,两人才走到一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甘心。就是正因为这些年来他苦心经营求而不得,更显得皇帝是天命所归不劳而获。 心思百转千回,握成拳的手却终于是松了开,刘吟觉得心像渐渐的沉入了水中,鼓噪平息,不再年轻。在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中,愈发的压抑,愈发的寒冷。 “……皇上贵为一国之君,天底下要什么姿色的人没有。为什么偏偏——要对他下手。” 皇帝微微一怔,回头的瞬间脸上已是换了一番,他紧皱着眉头,言语都带着颤:“分别时隔数月,你就只有这些话要同朕说吗?” 难不成,皇帝还想在他这儿听什么温声细语吗,刘吟简直要叉腰朝天大笑三声了。 “……那是臣毕生的宝贝。陛下既然执意夺了去,就当替臣好好待他。” 皇帝闻言冷笑,再度背过身去,傲慢地负手望着湖面:“朕待他如何,何须刘卿来教。” 什么毕生的宝贝,这么多年来,他待那人不好,不正是因为阿吟反复强调那人的可恶,而他只是无主见的想要顺着阿吟吗。如今,却同他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想不到刘吟对感情,却也是如此轻浮的一个人。 刘吟也知皇帝心中定也是看不起他的反复无常,可事到如今他也是再无所谓皇帝怎么想,并不多做解释,只道:“可淮阳王之死,皇上不该瞒他。” “……”想不到如此轻易的被一语言中,皇帝脸上的傲慢终于有些挂不住了,“这是朕于政事上的打算。” “陛下,好自为之。” 刘吟不愿再多待,丢下这一句话,便大步离去。 ****** 岑修儒颓唐的回到寝殿,脱去繁复的正装,着一件淡青色的里衣,便一头栽在了床上。 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要是再不转移,心就要裂成两开了。 才是明白,一直以来总劝自己知足常乐,却根本是一件做不到的事。细想起来,这也并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他此生就只要皇帝一人,便也应当得到同样对等的专注感情才是。 可对方毕竟是九五至尊,从来不需要与人谈对等与公平,就算皇上放弃了刘将军,云朝子孙稀薄,皇帝还是要为将来谋划,这些事,岑修儒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害怕去想。 如今这些叫人绝望的念头,趁着他最薄弱的时候,纷纷落井下石。好在将自己闷在被子里,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转醒时寝殿已是昏暗了许多,床边空无一人,连值守的宫女都不知去向,岑修儒撑着身子爬起来,掀开帐子想看看时辰,才发觉不远处亮着几点烛火,皇帝只身坐在书案前,背影在烛光的摇曳下,显得格外寂寞与失落。 岑修儒细看他的举动,才发觉他坐在书案边,只是拿着一抹方巾,反反复复的擦拭着一柄银亮的长枪。他如鲠在喉,连皇上二字都喊不出来,索性放下床帐,再度躺了下去。 就像迁怒一般,他突然很讨厌刘将军。他将长枪随手靠在门边,皇帝在洗尘宴上见不到人,回到寝殿只见到这一柄长枪,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啊。刘将军一向是如此,自己开心了便好,哪管别人喜悲。 他就像只螃蟹,带着坚硬的外壳,摇晃着威武的钳子在他认准的路上横行,全然不顾自己会有意无意的伤到他人。 也许是听见床上一起一落的动静,皇帝的身影怔了一怔,随后放下了那长枪,扶着书案站起身来。 岑修儒闭着眼睛,听见那长枪放在书案上的轻响,听见脚步声靠近停在床沿,直至床沿一陷,一片阴影遮蔽了眼皮下仅剩不多的光亮,他才是避无可避的睁开了眼来。 皇帝显然是知道他醒来了,见他睁眼并不意外,只是问道:“修儒,若是朕做错了事,你会恨朕吗。” 岑修儒虽读不懂他脸上的悲悯,却是见不得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忙道:“不会。” “……为什么?” 皇帝感到不安,因为对方甚至没有问,那是一件关于什么的错事。 “就是不会。”若是能恨,往事历历在目,可以恨一辈子。可就是神使鬼差,恨不起来。命中注定。 皇帝被逗得苦楚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俯身吻上他的眼睛,呢喃道:“对朕来说,最大的幸事就是没有错过你。” 举止太亲昵,口吻太深情,岑修儒轻而易举的被感动。 第三十三章 由于此番回京刘将军已不再是御前大将军,一直在宫中深居简出的岑修儒一直没有再遇上,倒也避免了许多尴尬。听闻河南一带已造势,好在此番撤兵的及时,调兵回防并不成问题。尽管岑修儒担心淮阳王府,但也晓得如今形势不便通书信。 调回京中的大军马上便又要离京,这一回,刘将军已是主将。 云朝与边境素来少有争端,兵马已是久未操练,此次南方一役便显露了不少问题。皇帝的神色中总隐隐有些担心。 明明只长他一岁,皇帝却已承受了他决承受不了的权力与压力,岑修儒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抚平他眉间的忧虑的耸起。 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好转,即便想要好好学骑马,却也没有体力跑上几圈。一有空他便去同太后一起修禅念佛,望能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这日还走在去太后寝宫的路上,忽然见前面熟悉的身影走来,定神看了看,才见那是刘将军,一袭白底黑边的缎子,腰间挂着配件。 狭路相逢,岑修儒好生尴尬,脚步放慢了下来,半天不知如何开口。 “……” 刘将军也是看见了他,似乎也是觉得不自在,他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冷静的目光审视着他。 “刘将军,这是从哪来。”最终,还是岑修儒硬着头皮岔开了话题。 刘将军脸上却没有什么尴尬神色,只是平静道:“即将要离京去河南,故而来与皇太后辞行。” “何时启程?” “三日后启程。” 话题便这么断在了此处,岑修儒正要以一句礼貌的祝福结束对话,刘吟却兀得开口了:“河南一带如今起兵意图谋反,建丰侯近来与府中可有通信。” 岑修儒一怔,说到通信,便不禁想起了母妃最后写来的那一封信,信上说她重病,虽说字体娟秀工整,重病在床之事不像是真的,但他心里始终还是有些不安。 “……入住宫中已有数月,皇上说未免打草惊蛇,因而不便与淮阳王府通信。” “……” 说道这里,岑修儒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有些期待的抬头道:“对了,刘将军此番去河南,若是见到父王母妃安好,能不能劳烦将军抽空写封信来。” 果然。刘吟皱起眉来。他的猜想并没有错,岑修儒仍不知道淮阳王出事。 岑修儒见刘吟不说话,今日格外的沉默寡言,心里又是记起了那日的不欢而散。他并未多想,只是觉得刘将军同他一样,一定是觉得不自在。于是岑修儒笑了笑,带着歉意道:“瞧我,刘将军到时征兵打仗,哪会有空呢。将军不必在意,就当我糊涂了。” 刘吟微微握拳,闭目半晌,突然深吸一口气,开口道:“皇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信吗?” “嗯?” “有些事,还是自己去确认一下来得好。” 什么事?确认什么事?岑修儒第一反应是皇帝对他的感情,而后迟钝的脑子才突然记起那天在御书房,看到的那封密信。那个“淮”字。他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刘将军,却见他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可眉目中的不忍,却与那天皇帝眼中的悲悯,如此相似。 有些事,还是自己去确认一下来得好。岑修儒心下大乱,却觉得这句话是绝对没错的,不再看刘将军,他转身就往御书房跑。刘吟想喊住他,却又喉咙一堵。 他怀疑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正确,也许他应该用一种更和缓的方式,来告诉他这现实。但他只确认一件事,无论过程怎样,方式如何,岑修儒必须知道这件事。 因为那是他的父亲。 皇帝并不在御书房,但值守的太监早已明白岑修儒与皇帝的关系,因而并没有拦着。 岑修儒绕过屏风,冲到书案前,在那些复杂的地图与公文中翻找那天见过的密信。可时隔数月,那密信,早已是不在那里了。他沮丧的在塌上一坐,环顾御书房内的摆设,又冲向了摆满了奏章的书架。终于,在书架的最底层,他发现了一个樟木所制的大箱子。一打开便是各种层层叠叠的信件,皇帝待自己的事物一向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岑修儒几乎可以肯定,那密信就在这里。 ****** 皇帝在京郊清点了兵马,又与莫将军协商了此番的打算,本想回寝殿休息,回到宫中便听秦公公说岑修儒在御书房。皇帝当他是又想到什么法子来献殷勤,低头就笑了出来,不得不,说岑修儒每次带东西来那欣喜的神情真是谄媚到可爱。 于是皇帝带着些期待,半路改道,去了御书房。 一推开房门,见到的便是乱糟糟的书案和书架,一向喜干净的他心下已有些不悦,视线在房中环了一圈,见到跪坐在书架下的身影,皇帝才不由有些紧张。 岑修儒也是一惊,手上虽藏着信笺,脸上却已将他彻底出卖,尽管咬紧了下唇,一颗颗泪还是断了线掉了下来。 回想这些时日的欢愉,内心却愈发愧疚。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而他却一无所知,沉浸在皇帝因为同情而给的温柔之中。 他哪配为人子? 皇帝心知他已看到了密信,心里自责没能找个好时机委婉告诉,也知这消息对他来讲是如何晴天霹雳,本想上前扶他,宽慰几句,不料被哭红眼的岑修儒发狠一把推开了。 “你是个骗子!” “……?”皇帝的脾气本就不温顺,被这一推,哪里还有安慰人的念头,火气立刻上来了,“你再说一次。” “你是骗子!你说你并不知河南形势,说不让我回乡是不让我涉险!你说你不惜调回重兵也要保父王母妃安全,你还……你还……”还隐瞒死讯,故作温柔,让他误以为感情得到回应,痴态尽出,傻的可笑。但岑修儒未能说出口,已是泣不成声。 “……”那日留下岑修儒时,他确不知河南形势;他说调回重兵是为安内,何曾说过为保淮阳王府,况且,按照信程算,淮阳王的死期已是小半月之前,淮阳王的死事出突然,他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无力回天。 皇帝哪里曾受过这等冤枉,脑子里一下便被火气冲满,口不择言喝道:“擅自翻看密件,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 “那臣领死便是!” 嗓子有些沙的岑修儒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顶了回去,皇帝讶异的几乎倒吸一口气。 “皇上一直便不愿臣留在世上,又何必一直以来惺惺作态。虚伪!骗子!” 这话简直像个硕大的黑锅一样当头砸下,皇帝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手脚发冷,指着岑修儒道:“你再说一次?!你敢这么跟朕说话!” 岑修儒却是不再说话了,扶着书案站起来,擦了擦遮挡视线的泪水,突然将书案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搂,就抱着冲出去了。 见他突然往外跑,皇帝回身想拉住他,却没有追到一片衣角,瞬间仿佛心里被抽走了什么,气得肝胆俱裂。 “站住!” 岑修儒自是不会站住,候在御书房外的秦公公早已是听见了屋内的争端,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将他拦了下来。岑修儒是个文人,此时又带着病,气力并不算大,此时却是像个犟牛一般,顶的两个抓着他的护卫几乎站不稳。岑修儒搁浅像垂死的鱼一般疯狂的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气力耗尽,双膝发软,瘫在了那里。 皇帝疾步走了出来,怒目而视,他一时无法梳理心里那压抑的感觉是什么,只是见岑修儒怀里那笔山砚台杂七杂八的东西,愤怒的感觉来得既熟悉,又遥远,让他早把争端的初衷给抛到脑后了。 走到岑修儒跟前,对着那垂下抽泣的脑袋,皇帝扬手就是一巴掌,岑修儒一声不吭,却是打得他手心发麻,不禁皱起眉来。 “给朕把东西放回去,拉下去笞刑三十!” 说罢,哼了一声,也不愿多看一眼,皇帝用力甩袖便走。 秦公公一惊,欲言又止。 还待要劝,皇帝却已是远去,只好回过身来,见宫女们已将岑修儒怀里的东西一一取走送回御书房。秦公公只能眼神示意两个护卫,无奈道:“带建丰侯去领鞭子。” 四年间岑修儒虽是没少受欺压,但以前先皇照顾之下,这么真刀真枪的对他动刑还是没有过。被带到刑房时他只是觉得有些阴冷,心里仍悲伤着便没有太过害怕,可随着手脚被捆在木桩上,一鞭子下来,岑修儒才是知道了什么叫痛。 沾了水的鞭子柔韧有劲,抽在完好的皮肤上霎时火辣辣的疼。 他痛呼出声,疼得浑身发抖,却被牢牢的捆在刑架上,避不得分毫。每一次挥下鞭子的破风之音之后便是一阵剧痛,被抽到的地方皮开肉绽,仿佛火灼般。 岑修儒哭喊,每一鞭子都抽得他疼得连颤。 疼得无法思考。却反反复复的在心里问,为什么?为什么? 回想当年,在王府时,他也是父王母妃的掌中宝心头肉。想到父亲那故作严厉,实则俏皮的脸,岑修儒的眼泪又是决了堤。 他也知道父亲的死不是皇帝的错,可随着每一鞭子下来,心中的阴霾却是逐渐蔓延,遮蔽了他心里对那人的憧憬和向往。 原本还在抽抽噎噎的他,几鞭子下来,一个吃痛便不慎咬破了舌头,满口腥甜,他痛得连意识都快要模糊,突然脑海里响起一句话。 建丰侯可担心过,自己有一天就这么死在皇帝手里? 像嘲讽一般,这句话反反复复的,随着每一次鞭子的落下,刘将军这句话也抽在他心上。一下接着一下。 恍惚间,听见匆匆脚步声。 喊着“快停手”的是秦公公的声音。 身上鞭子停了,余痛不止,他浑身痛的打颤,不知哪来的气力,抬起垂下的头。 他多希望这时进来的是皇帝,多希望他面带愧色,对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多希望他能解释几句。 让他还能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但拥他入怀的女人,双鬓斑白,身上带着香火的气味。 “好孩子……没事了。别怕……” 第三十四章 太后命人将他带回了长乐宫,半道上,岑修儒便已是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太后也算是看着岑修儒从少年长大,礼佛修禅之时他又一直陪在身边,已当他是半个儿子,自然心疼得很,反复问来禀报的秦公公来龙去脉。但当真全部得知了,却只是坐在床沿,望着岑修儒满身的血道子叹了口气。 “皇儿心里定也是有他的打算。” “……”秦公公垂首在一旁缄默不语,再是疼爱,又哪能疼得过自己的孩子。待皇帝,太后与先皇自小便是如此宠溺,无论做出什么来,太后也只会觉得无辜。 太医褪下衣裳为口子上药时,岑修儒倒吸一口凉气,疼得转醒了。太后见他张开眼下意识想要避开太医的上药,忙是按住了他的手,温声道:“别动,上了药,很快就不疼了。” “……”岑修儒迷茫的眼神转移到身侧的太后,这才是记起了方才发生的事,终于是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的掉。 多么希望,过去的一切只是梦一场。醒来后他仍在淮阳王府,慈爱的父王母妃陪伴左右,胖胖的西席先生环绕身旁。人生中简简单单,平平静静,从来都没有来过京城,从来都没有见过太子。 太后看得心疼,掏出帕子便伸手将他眼角的泪细细擦了:“哀家都听说了……淮阳王之事皇上瞒着你,哀家也是知道,皇帝他心里有打算,他心里也不好受。”虽是温声细语,却言之凿凿,尽是在为皇帝开脱。 岑修儒一贯都明白,太后待自己好,是为了让自己待皇帝忠心。今日能得太后相救,他心中已是感激,便不愿多让她担心,抽了抽鼻子,微微眯上了眼道:“太后娘娘,臣明白了。” 他这话自然不是出自真心的,身上的伤疼得让他牙根发酸,却闭眼忍着痛,只道:“臣想回府养伤。” 太后显得有些犹豫,忽笑道:“不如,住到哀家寝宫吧。这些日子你都在皇帝寝宫里住着,都不怎么来哀家这儿修禅了。” “……臣想回府。”岑修儒眼眶又是红了,他仿佛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越快越好,一刻也不愿多待。 太后面露难色,终于是敛了笑,诚恳道:“好儒儿……不是哀家不放你回去。留你在宫中毕竟是皇儿的意思,哀家身为一国之母,不当让皇上难做。” “……” 说着,太后又是替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看了看太医上药的情况,最后,拍拍他的额宽慰道:“你便在这长乐宫安心住着。小时候你便不是住在哀家宫中,哀家那房都还给你空着呐。” 岑修儒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益,认命一般的闭上了眼,太医上过药后,伤处像麻痹了一般没有知觉。不多会儿,岑修儒便是再度睡了过去。 ****** 入梦时他回到了陈州,母妃带着年幼的他去打马吊,母妃说,来七筒,来八束,他一一照做,母妃赢得合不拢嘴,下人们输的哀声载道。父王则在一旁逗鸟,对母妃的这种小功利满脸的鄙夷。 醒来时却在异常寒冷的房间,已久未住人的房,连空气中都没有人味儿。他不想面对,便又再度睡去。这一夜睡睡醒醒,像过去了十年。当闭上眼再度看到父王和母妃坐在软榻之上拌嘴,他在梦里突然哭了出来。 这反反复复的梦境与现实交替终于让他承受不住。 是梦。他已经无法再被骗了,他知道这是梦。 第二日晌午,他才是肿着眼清醒了过来,药效似乎退了一些,身上的伤痛得让他无法再安然的躺着,他只能爬起来,艰难的往房外走。 房外守着四个护卫,见他起来了,便离去了两人去传太医换药,岑修儒被告知留在房中稍安勿躁,不多久,午膳也是送了过来。 出不了房门,岑修儒知道自己与被软禁也差不了多少,在太医换过药后,他木然得吃着精致的午膳,填饱了肚子,便再度上床躺着睡去。 到了傍晚,岑修儒半睡半醒之时,感到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臂,疲惫的睁开眼来,便见到刘将军坐在床沿,正转着自己的胳膊细看。 “刘……将军。”他仍带些热度,因而嗓子也有些沙哑。 “……” 刘吟没有说话,紧皱着眉,岑修儒只穿着一件浅青色的里衣,短短的袖子露出一截带着伤的手臂,上面的血道子还没有愈合,鲜艳的红,触目惊心。手臂上尚且如此,他简直不敢想象岑修儒身上伤成什么样子。 岑修儒半眯着眼睛,不知如何回应。身体也毫无气力,便任由刘将军将他的袖子挽起,查看伤势。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今日是笞刑,难保哪天枭首轘身。”终于是开口,放下手腕,刘吟平淡的口吻中带着责怪。 “明日我便又要离京……你如此不懂得保护自己,叫我如何能安心奔赴沙场。” 低头将手腕放回薄被下,突然,他低头一笑,再度抬头,脸上的表情已是换了一番:“我想过了……待河南一带的战事平息,本将军便功成身退,再不过问这些战事。” “可刘将军一直以来向往的,不就是战场吗。” “……已经够了。”刘吟虽仍是那副冷淡的表情,眸子深处的光亮却是微微跳动,“这些年来一直为家人,旁人的眼光活着。如今……我只有这一件事想为自己做。” “……” “本将军要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 一向发乎情,止乎礼,不怎么有亲密举动的刘吟,趁着岑修儒无法太大动作之时,亲昵的伸手抚上了他的脸。 “……刘将军。” 像是无法承受这样一个承诺,岑修儒闭上了眼,却是拒绝,“此事之后,在下只愿能回到陈州,伴随母妃身旁。” 感到刘吟轻蹭着他鬓角的手指停了下来,岑修儒深吸了口气缓和过后,睁开那充满水汽的眸子:“或许,会在母妃的安排下订下亲事,从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再也不用为缱绻情事劳心。 “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岑修儒无法直视刘将军那紧盯着的眼神,只能再度垂下眼,喃喃道:“我不知道。” “那就不要如此轻易的回答我。你……”越说越快,刘吟的神色隐隐显露出激动来,“你知道这些事,这些决定,我是想了多久,考虑了多久,练习了多久,才在你眼前说出。” “所以你也要花同样的心思,同样的时间,好好的考虑过后,才能让我满意。” “刘将军……可我们结识已有近五年了。” “但你心里只想着我的时间,恐怕还不到五盏茶。” 刘吟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这一句过后,岑修儒怔怔的望着他,他也怔怔的看着岑修儒,对视了片刻,两人同时转移了视线,红起脸来。 刘吟的声音终于是有些低沉了下来,缓缓开口,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待凯旋的那天,你可要好好的想出回应来。” “……”岑修儒面露难色,垂眸半晌,才是有些敷衍的点了点头。 第二日,便听闻大军南下,岑修儒非但未能出长乐宫送行,拖着这病痛的身体又是昏睡了一天。 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几日,当他身上的伤刚开始结痂,皇帝来了。 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皇帝坐在床侧凝视着他,瞬间浑身都痛,仿佛浑身正在愈合的伤口又变得血淋淋。 岑修儒艰难的撑着身体,想往床的里侧躲,却让皇帝拉住了胳膊,衣料的伤处被握住,顿时疼得他眉一蹙:“唔!” 皇帝下意识的松开手,神色中有些愧疚:“……那日,朕是气急了。是朕不好。” “……” “……”皇帝没有说下去了,因为岑修儒看他的眼神已不同以前,那眸子仿佛没有波澜一般,异常平静的看着自己。 一直以来,岑修儒的眼睛,并不十分灵气,睿智,总是痴痴的,却是有如桃花映水,十分多情。皇帝最喜欢他那么专注的看着自己,如今见他变化,心里便是更加不满。 “别这么看着朕。” “……”岑修儒闻言,便是闭上了眼睛。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看着皇帝,只是觉得身体好累,心也好累。并不是没有期待过皇帝的道歉,只是,晚了,这一句抱歉,来得太晚太晚了。 “睁开眼。”下颌被猛然握住,岑修儒只能打开眼,皇帝难以控制手上的力道,对上岑修儒那因为吃痛而有些幽怨的眼神,皇帝有几分后悔,就有几分愤怒。 他不知该如何填平心中的缺口,猛然间只是低头吻了下去。 岑修儒的反抗轻易的被压制下来,可始终不肯平息。皇帝追逐着他死命抵抗的舌头,对方扭曲的五官和逐渐迷茫的眼神都让他心里难受的很。正准备伸手探入他的衣襟,忽然后颈一痛,竟是岑修儒抓了他。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皇帝撑起身子,伸手摸了摸后颈,刺痛的位置有些湿润,竟是渗出血珠子来了。 “滚蛋!” 嘴巴一得自由,红着眼眶的岑修儒立刻大吼出声。 岑修儒居然对他说出滚蛋二字,皇帝震惊之下,却见他转了个身,面朝着床铺的里侧蜷着身子,轻颤着身子,压抑地抽泣了起来。 岑修儒觉得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想做出平平静静的模样,想高贵冷艳的嘲讽皇帝,告诉他自己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傻子,可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淌下。湿润的枕巾,证明他心里还是在乎,容不得他否认。 他希望皇帝扫兴之下一走了之,让他再平静一些日子,或许到时,便什么都看淡了。 可皇帝却是一把将他掀了回来,他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更深的吻将岑修儒的脑袋几乎陷入布枕。岑修儒的手杂乱无章的在他身上留下抓痕,却无法再让他停止下来。 身上单薄的衣物被轻易的剥除,皇帝的手在满是伤痕的身躯游走,粗鲁得几乎蹭掉了刚刚结痂的伤口,疼得岑修儒不住呻吟。 “朕知道自己很糟糕……只是你已招惹上了朕,就不要妄想还能逃开了。” 话音方落,昂扬的硕大顶入了身体,岑修儒忍不住后仰脖子,叫出声来。 一直以来,皇帝在情事上很节制,这一日发疯般折腾了他一夜。曾经情到深处难自禁的隐秘欢愉,此刻却让岑修儒感到异常的屈辱。当他醒过来时,房里已是不再有皇帝的身影,除了全身散架般的酸痛,什么也没有留下。 岑修儒无力的扶着床边的茶几起身,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百感交集,自我嫌恶得恨不能死掉。 他突然想问。 为什么,他如此弱小。 第三十五章 为什么,他如此弱小。 似乎进京之后,入住哪里,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很刻板,他很少有选择的权力。喜欢皇帝,是他唯一能感受到从内心自发而来的一种情愫,他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份仰慕的温度和触感。 于是他一直将这份感情当作坚定不变的信仰,可如今却也尽数崩塌。 用过午膳后,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岑修儒有些想出去走走,但房外守着人。正无奈放弃,准备继续在房里看会儿佛经,突然听得房外传来太监尖细嗓门高喊。 “太后娘娘驾到。” 而后房门推开,云鬓斑白的太后娘娘带笑迈入门槛,岑修儒忙从榻上起身。 正弯腰行礼之时,太后已是扶着他手,道。 “儒儿,你身体抱恙,便不必多礼啦。” 岑修儒抬眼看太后娘娘神色,虽是柔和,却仿佛有些尴尬,一时不解。 太后拉着他到一旁八仙桌前坐下,才是有些勉强的开口道:“今儿个……皇帝找哀家说了说你们之间的事儿……” 太后面色中隐藏了得知时的震惊,如今这番话,带着几分担心,言辞之间却尽是为皇儿开脱。 “哀家都听老二说了……其实,瞒着你的事,哀家也是知情。”握着岑修儒的手,太后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便由事情的起因谈起,转而道,“说道咱们家老二……也是,小时候被哀家给惯坏了,从来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谁也拧不过来……可是事后,他也知道错,也会后悔,难过。你要知道,他的心地并不坏。这心里,他跟你一样,都是软的。” “……”岑修儒眼观鼻,鼻观心,这些话进了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因为他已听过太多为皇帝开脱的说辞,从小,听太后说,听秦公公说,甚至,听自己说。 他只是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皇帝是好人,还是坏人,心地是狠毒,还是温柔,对岑修儒来说,都不重要。他在乎的仅仅是一点,皇帝心里,真的有他一席之地吗。 容他表示质疑。 “哀家身为皇儿的母亲,说这么多,难免有护短之嫌,但也都是肺腑之言呐。” “太后尽可放心。臣都明白。” 尽管岑修儒已是迎合,太后仍是愁容不减,反而因为话题正入主题,眉间的愁云更深了几分:“……今儿一早,皇帝便来找哀家。唉……他说,他同你并非纯粹的手足之情,而是……而是……唉。” “……”岑修儒惊呆了。尽管太后没有言明,他也是猜到了这未完的话所指为何,霎时红透了一张脸。 皇帝在这里折腾完他,扭头就跑去跟太后说这些有得没得,是在搞什么名堂? “哀家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皇帝决意如此。” “决意如何?” 太后欲言又止了片刻,才是道:“皇帝说,他要立你为妃。” “……?” 见岑修儒第一反应是抗拒,太后有些着急,对男男风气虽是心有芥蒂,但想到这是皇帝想要的,还是有心撮合:“皇帝是诚心的。哀家勃然大怒,罚他去抄圣训,他便去抄了圣训,从清晨抄到现在,估计已是快抄完了。” “太后。”岑修儒终于是忍不住出声打断,声音带着颤道,“恕臣难以从命。” “为什么?”太后显得格外惊讶,“皇帝说你同他情投意合,并也有了肌肤之亲,况且你已在后宫住下了,侍奉皇帝,也该有个名分的。” 岑修儒听着太后的语气,就仿佛在变着法子告诉自己,自己是永远出不了皇宫,离不了京城了一般。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偏偏现在的他是发了疯想离开京城。可现在的事实却是,不要说离京,就是回他的建丰侯府,都不再可能了。 太后又是劝说了几句,直到岑修儒以病推脱,才终是离去。 岑修儒和衣侧卧在床褥之上,忽然天马行空出一个念头来。如果他是皇帝,而皇帝是王爷,身份转换,或许这个故事才会有不同的结局。岑修儒会好好疼他,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纵容他偶尔的偏执,压制他过分的举动。慢慢这么不完美的人,定也能逐渐引导上好的方向。 没想到,居然也有一天,自己心里会想着去坐那个皇位。 “父王一定对我很失望。”岑修儒喃喃自语着,便埋入枕巾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些许动静,岑修儒迷迷糊糊的感到有人将他往怀里带,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是暗了,屋内只燃着一个烛台。见他醒了,身后的皇帝也没有松开手,反而是拉着他面朝着自己。 “朕已得母后同意,待河南一事了结,便纳你入妃。” “……” 皇帝见他眼神异常冷淡,也知今次的伤并不是那么化解。 突然,岑修儒的手被抓住,拉向了皇帝的手边,皇帝拉着他的手磨蹭自己的中指。 “摸到了吗。” “……”岑修儒透过指尖,在皇帝纤细的手指上,摸到一个硬硬的茧子。 “朕抄了一天的圣训,就为了得母后同意。” “……”岑修儒不置可否,垂下眼,昏昏欲睡的模样。 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反应,皇帝也有些不悦起来,沉闷道:“你就非要如此置朕的好意于不顾吗……” “……皇上心里没有臣,何必禁锢臣在身边。臣只想回陈州。” “……谁说朕心里没有你。” 岑修儒觉得与他辩驳也是毫无意义,便不再说话,转了个身准备休息了。皇帝从背后搂了上来,臂膀环在他的腰际,体热贴在后背,喃喃道:“今日……太后责怪朕待你不好。” [皇帝,不是哀家说你……咱们皇家虽是对淮阳王一家有恩,修儒这孩子,却也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小时候,你同小刘欺负他,那是孩童无知,如今你已是皇帝,怎可一怒之下就对他动刑呢。有件事儿……哀家一直也没告诉你,是怕你心里不踏实。记得小时候你从树上摔下来,药石无用,太医院用针灸之法把你救回来。那古典上的针灸之法,太医院不敢善用,是修儒这孩子主动为您试针呐。想想您平日里如何待他……哎哟哟。昏迷七八天……你醒了他都没回过神智来。] 太后的一席话回到了脑海,竟然皇帝眼眶发涩,声音有些低沉,嘶哑:“她说,小时候,朕从树上摔下来……是你为朕试针,才让朕渡过一劫。” “……”感到耳边的声音带着些脆弱,岑修儒身体不由一僵,这件事,太后曾嘱咐他不要提起,他便没有提起。可即便提起又怎样,正如那串消失的佛珠,皇帝恐怕从来没有将他送去的好意,认认真真的对待。 “你不知道,朕当时醒来,皇亲国戚,没有不来探望的。可那些人,朕一个都不想见,朕只想见你。可只有你没来,朕好难过……” 听到这话,岑修儒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皇帝,面色带着一丝困惑。那时身为太子的皇帝,不该是总刁难自己的吗,为什么会为了见不到自己而难过? “……” 连自己都回过味来了,岑修儒竟还是没懂,皇帝简直为岑修儒的迟钝而跳脚:“还不明白吗?朕算是懂了,朕在那时,心里就有你了。” “……就算你不知道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又不懂情趣,又乏善可陈,整天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朕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喜欢你……”皇帝说完,突然抬起岑修儒的下巴,逼他看向自己,“正如你,明知朕又爆脾气,又蛮狠刁钻,冷冰冰阴测测……你还是喜欢朕这么多年。” “你说得对,咱们之间确有天命,谁也逃不脱。” 眉目中的困惑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岑修儒的神色变幻了好几番,终于是低下头去,沉默不语。表面的平静下,内心却是再起波澜。毕竟,这是第一次,皇帝将真心真意,如此坦然的摆在他眼前。 言已至此,皇帝见他没有回应,也不再强逼,搂了他进怀里。 “朕发誓……这一辈子,朕都不会再让你受苦。” 岑修儒半闭着眼,听到此处,不知为何格外的安心,很快便让意识再度漂浮进了梦中。 这感觉十分的奇怪,就像幸福和痛苦同时站在门外,他虽然不愿意打开门迎接,但想到那幸福离他只有一墙之隔,心里便格外的温热。 第三十六章 河南战事似乎十分激烈,皇帝缠了他几日,便又不见踪影。岑修儒依旧是出不得房,但过了数日,突然礼部共事的池主事前来探望。 岑修儒本就有些奇怪,毕竟这是后宫之内,太后宫中,池主事如何能进出自如。直到嘘寒问暖一番后,言归正传,池主事才道明来意。 “以池某与岑大人的交情,不敢相瞒,岑大人……其实这次,是太后命臣来探探岑大人的意思。” 因为建丰侯府与池府,府邸相近,岑修儒在礼部与池伯阳的关系也最为密切,太后如此遣池主事来探口风,必是出了什么事。 “池主事……出什么事了?” “岑大人,这些日子,你久居宫中,恐怕不知河南战事僵持不下,不想南边瑜国又举兵来犯。如今徐国虽在整治国内水患,暂时按兵不动,一旦缓过劲来,定也是会趁人之危,来犯我朝。到时内忧外患,一国之本恐怕难以维系。” “……”岑修儒不得不承认,这些事,他的确无从而知,皇帝恐怕是因为上次他落下病,而不敢再提起这些国事,“可太后为何要来探岑某口风。一介文臣,又能做些什么。” “唉……”池主事叹口气,低头犹豫了半天,才是道,“池某便直言了,近来河南传来消息,乱军扣留了淮阳王府中人,岑大人的母妃也在其中。” “什么!”岑修儒霎时蹭得一下站了起来,要知道父王已仙逝,待事情了结,回陈州伴随母妃身旁以敬孝道,便是他唯一的期盼了。 他瞪着池主事,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我母妃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殊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乱军何以要为难她?” 池主事道:“乱军的目的,是要以淮阳王府为质,逼皇上交出一个虎符。” “什么虎符?” “当年先皇曾有恩于北国,为报先皇之恩,北国送来虎符一枚,可调动三万大军。如今河南战事胶着不下,皇上正考虑用上一用,不想便出了这事。” “可为什么要以我母妃为质。”岑修儒仍是不明白,母妃虽贵为王妃,与皇帝的关系也不过尔尔,乱军为何有自信用母妃来交换如此重要的一枚虎符?这岂不是将母妃往死路上逼吗。 池主事终于是跺了跺脚,神色激动道:“岑大人啊,你难道不知,你在皇帝太后的心中,一直是个梗。乱军如此胁迫,乃是一石二鸟,若皇上交出虎符,则如折一臂,可不交出虎符,岑大人的母妃若是因此出事,也是挑起了你同皇家之间的矛盾。你可知今日朝堂之上,文臣武将舌枪唇战,多少人一同下跪,逼迫皇上留下虎符,未免后患,赐死建丰侯。” “……” “……”池主事见岑修儒愣住了,也自知话说得太直白,便是沉默了下来。 赐死建丰侯,朝堂里共事的官员,竟能凉薄至此,岑修儒心中剧痛难忍,脚步晃了晃,眼中蓄着泪,许久,才是缓缓开口道:“不知……太后……太后的意思是?” “太后……”池主事顿了顿,回避开了视线,答道,“皇上在朝堂之上并未做下决定……太后她,望岑大人能舍身取义。……自行……请死!”说道最后几个字,池主事闭眼上,眼眶也有些发涩。 “……” 这一句过后,房中便陷入了异样的沉默,岑修儒心里一片惨淡。太后不愧是慈母,为免皇上难做,竟要他自行请愿。如此一来,也不怕后世评说皇家言而无信,留下骂名。 想到往日与太后相处的种种,小时候的他真的曾在太后身边感受到缺失的亲情,可想来这亲情只是一种误解。皇家给的,永远只是恩情,而那恩情,到了关键的时候,便只剩凉薄。 不知过了多久,岑修儒终于开了口:“我明白了。请池主事转告太后,臣想见皇上……当面请愿。” ****** 得知秦公公通传岑修儒求见时,皇帝正在为政事焦头烂额,但这一传报却如一丝清风吹入,令他倍觉心旷神怡。传下去后,不一会儿,便见岑修儒从门外迈入房中。 皇帝合上奏章,搁下笔,单手撑着下巴,笑道:“怎么,晾了你几日,终于是忍不住跑来见朕了?” 岑修儒已许久不得出长乐宫了,这一路来却也没有心情赏沿路的夏花,心一直沉甸甸的。这会儿听见皇帝的调笑,也是笑不起来,垂眼走到皇帝书案前,便是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皇帝一惊。 岑修儒面如死灰,可他今次来见皇帝,却并不是如太后所愿为求一死。 “皇上,臣恳请皇上,准臣回陈州。” “怎么还在说回陈州的事。” 皇帝苦笑,站起身绕过书案,想将他扶起来,却不料岑修儒纹丝不动的跪在地上,以头触地:“皇上,臣恳请皇上,准臣回陈州!” “……”皇帝敛了笑,心下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知道了。” “臣知道了。群臣想要皇上赐死臣下,而太后希望臣自行请死。”为了皇帝能答应他的请求,岑修儒不想再隐瞒什么,全部和盘托出,“皇上,臣知道那枚虎符关系国家社稷,臣不求以虎符换取母妃性命,但求皇上准臣回陈州,陪伴母妃身旁,即便一同赴死,也算以敬孝道。” 岑修儒越说越伤心,说完又是拦不住的以额触地,泣不成声。 “臣知道,太后与群臣担心臣以异能动摇社稷。但这许多年来,臣为人如何,皇上应当了解。臣可指天发誓,绝不会做出伤害皇家的事来。” 皇帝见他不停叩地,拦都拦不下,一时心急,抓着他肩膀拉他起来,便用力搂进了怀里。 “朕决不会让你去陈州送死。” “皇上,臣别无所求!” 皇帝感觉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简直是心如刀绞,他不停吻着岑修儒的耳朵,不知如何安慰。许久,忽然道:“朕明白了,你不需要回去,那虎符,朕交出去便是。” 岑修儒闻言一惊,他当然明白如此情势之下那虎符所调动的三万大军简直可以颠覆战局。作为臣子,他觉得那是万万不可,可作为个人,一时的震惊过后,却是满溢而出的感激之情,皆化作眼泪,濡湿了皇帝的肩头。 皇帝心中也是酸楚,抱着他到榻上,细吻脸颊后,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别哭了。朕答应过,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受苦。” ****** 自见过皇帝之后,岑修儒回到太后寝宫,却连夜来都是噩梦不断,那虎符实在是太过要紧,皇帝即便决意要交出去,又当如何给群臣交代,如何给战事一些后路。 如若到最后,为了他一人的亲情,国破人亡,又该当如何? 抱着这样的情绪,每次皇帝来探望他,他都感到有一大堆话想要问。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毕竟不论群臣如何,太后如何,他自己心里,就是希望母妃能平安无恙。 就算问到了,也只会让内心更加不安。 见他的手削瘦的几可见骨,皇帝心疼,便命人煲了汤每晚送来。岑修儒即便来京之后,也是吃穿用度样样不缺,这瘦下来只是因为先前那一场大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期待每天送来的浓郁的骨汤,只觉得喝到肚子里,暖暖的,舒服极了。喝完躺下,便睡的格外香甜。 随着时间推移,皇帝来探视的频率越来越低,如何忙碌也可见一斑。可每次见皇帝来,虽是来去匆匆,面上的表情却总像是外面一派和气,仍是那太平盛世。 这日皇帝来探视,看着他低头饮汤,忽然柔声道:“朕今日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 “消息来报,日前淮阳王府众人已自河南启程,大约三四日,先行的淮阳王妃便该抵京了。” “……”岑修儒抿嘴,这多日来的自责和愧疚像突然有了爆破口,忽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他感到这恩情恐怕穷极他一生也是无法还清了。红着眼眶,他放下汤匙,唇角抖动了片刻,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哑着嗓子,低声道,“……谢皇上。” “……”这疏离的回应让皇帝难掩失望神色,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毕竟岑修儒就是这么个人,做不出多逾矩的事。他要是扑上来投怀送抱,那才会让人大吃一惊呢。 皇帝不再多想,撑着桌子起身靠近时,岑修儒的身子不由的后倾了一些,但当他弯下腰吻下去,对方却是闭上了眼睛,没有推拒。 已不是第一次吻岑修儒,可皇帝却觉得今夜这一吻真是千难万难。 岑修儒终于打开心门,重新接受了自己。 第三十七章 皇帝的预计没有偏差,过了三四日,岑修儒的母妃和亲近的下人们便抵京了,皇帝安排他们住入建丰侯府,而后,岑修儒也终于获准回府。见到久违的母妃,只觉得她苍老了许多,各种痛与苦无法言明,母子二人当即便是相拥而泣,在旁王府的老仆人也是看得暗暗落泪。 京中的建丰侯府并不小,往后淮阳王府中人也可以长久的住下,岑修儒将别院设为祠堂,与母妃一同将父王的牌位供起,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母子二人久别重逢,经历生离死别,其中滋味不用多言。见儿子比起上回见消瘦了许多,王妃心疼不已,嘘寒问暖。而岑修儒想问却只有一件事,父王之死。 王妃目中泪光微颤,缓缓道:“你父王他,回府当日。便遇害了。” 岑修儒想起那日父王离去前的憨笑,心中剧痛难忍,却忍不住打破沙锅问到底:“……父王,是如何遇害的。” “看那应当是中毒的症状。可想到幕后的阴谋,娘不敢声张,只能草草办了丧事。……娘怕你出事,所以写破绽百出的信来京,希望你能留在京城。京城安全。” “……”岑修儒如今已是明白当时自己一门心思想回陈州是如何不理智,只是他如何能让母妃一人留在水深火热之中呢。 好在如今苦尽甘来,母妃能平安抵京,岑修儒说不出有多高兴。 王妃淡淡一笑,隐隐透着一丝凄苦,拉着他到一旁坐下。见岑修儒掀了两个茶盏为她敬茶,有种终于得来儿孙承欢膝下的感受,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于是絮絮叨叨道:“你父王在世的时候,总和娘念叨,先皇和皇上待咱们是多好……娘还觉得不以为然。可今日,听闻皇上用关系重大的虎符交换王府中人,娘才是知道你父王一直以来的感受。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岑修儒一听这话,心里那暂时遗忘的愧疚感便又冒了出来,将茶水奉上,便问,“母妃……不知河南一带,战事如何?” “我们出河南的时候,淮阳一带还算好,经过濮阳时,才发现那儿早已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唉——”王妃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真正是惨不忍睹,真不明白,自古以来,这战事为何总不间断,层出不穷。谋朝篡位,举兵叛乱,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 感到气氛愈发沉重,王妃不再发牢骚,目光一转,忽然记起件事:“对了,这次,娘还遇见了之前与你同窗共读的小刘将军……真是位一表人才的年轻才俊。年纪轻轻,已有统帅三军之才。” “啊……”岑修儒这才是想起刘将军也正是在河南,忙问:“……刘将军没有为难母妃吧?” “怎么会为难?小刘将军腿脚受了些轻伤,便在军帐中安排后勤,这一路来京,也多亏他悉心打点。” “……”岑修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来,直怪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虽说刘将军算不得君子,但待人好的时候,的确倒是很热情的。 听母妃如此形容,他心里便不禁洋溢出些感激之情来。 “他的伤,不要紧吧?” “应当是没有大碍。”王妃见岑修儒神色紧张,忽然笑而不语,颇有些神秘的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小刘将军,跟母妃可说了许多事。” “嗯……?” “他好像……对咱们家如意,很是上心啊。” 岑修儒已很久没听人用小名唤他,一时又急又羞,慌道:“什么!” “娘也很是吃惊,明明你们二人都是男儿身,可听小刘将军谈起你,总觉得有股儿女私情的味道……话说起来,之前你写来的家信……上面说皇上看中你,迫你留在京,这不该是真的吧?儒儿同皇上是这种关系吗?” 岑修儒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才闷闷道:“没有的事。” 王妃似乎松了口气,欣慰笑道:“那就好,待国乱平定,娘给你在京城相一户好人家。留了后,你父王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陪伴母妃身边,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想不到之前的愿望,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即将实现。可岑修儒不知为何突然记起那一日,刘将军临走前留下的话。 [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岑修儒,这真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他还欠刘将军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复,也没有挣脱皇帝无心编织的情网。可他不知如何去思考,如何去挣脱,就算每天晚上闭上眼,也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该是什么模样。 皇上待他好起来了……可就这样听话的顺着皇上的引导走下去,真有一天能触到那名为幸福的东西吗。 “母妃……” 见他面色不佳,王妃也不由敛了微笑,担忧道:“怎么了?” “孩儿,心里有一个心上人。” “哦?是京城人士吗?” 岑修儒咬着下唇点了点头,而后道:“孩儿喜欢他许多年了。他为人不是十分和善,生性薄凉,只因为不喜欢,就能变得格外冷酷。可是他似乎不喜欢孩儿的脾性,所以这恋慕,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 “现在呢?” “前些日子,他突然回应了孩儿的倾慕,并且性子也转了许多。” “那是好事啊。” “……”岑修儒见母妃面带微笑,说那是好事,不知为何心里委屈得不行,眼眶霎时便红了。 “儒儿,怎么了?” 岑修儒控制了一下情绪,咽下了眼泪,才是道:“孩儿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正在温存的时候,心却会抽痛。总会不合时宜的想起他曾经的残酷,想起之前的伤心事。诚惶诚恐,夜不能寐。” 听到此处,王妃已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来。她坐近了一下,握住儿子的手放在自己双膝上,温声道:“娘明白。” “知道你父王是怎么认识娘的吗?” “……?” “娘年轻时,是陈州出了名的才女。你爹那笨笨的模样,也不知怎么会跑去诗会,见过娘之后,没几天就风风火火来提亲。娘那时候眼界很高,什么名门公子没有见过,看他一身锦缎但穿的俗气,简直是个呆头鹅。自然是回绝了。” 岑修儒一面听母妃缓缓道来,一面想象父母二人年轻的模样,也是忍不住低头偷笑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你父王就天天来府上缠着你娘我……明明是个白字王,还非要附庸风雅跟娘赏画对诗……娘那时也是年轻气盛,有时见他太过愚笨,就出言嘲讽,有些话,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太过。大概这么莫名其妙的相处了半年,娘才渐渐觉得,论才干论情操,你父王或许比不上很多人,但这性子,却没有人比他更好。娘就这么慢慢坠入情网了……”说到此处,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无奈的耸肩笑了笑。 “有些人要时间才能慢慢品出好来,而……像娘这样的人,要时间才能渐渐打磨了棱角。有些人并不是生性薄凉,她只是心很小……装不下太多的人,所以她格外仔细的挑选。一旦她将你放进心里了,就再不会轻易变心。” 岑修儒听得云里雾里,可最后一句他却是听懂了。既然是母妃说得,那一定是不会错,他高兴得情难自禁,噙着泪便扑进了母妃怀里。 毫无疑问皇帝就是这么一种人。他将刘将军放进了心里,所以无论刘将军怎样冒犯,他都会一一容忍。而现在,自己终于也是进了他心里。 被笼罩在这温情之下,他再也不会出来了,他再也不愿出来了。 ****** “果真是淮阳王妃来了,整个人神色都不一样了。今日朕一眼便看出你心情格外的好。” 岑修儒坐在桌前拿着一把小刀子削苹果,听见这调笑羞得有些无地自容,好在果皮已削好,他赶紧切成小块,放置在果盘之上,见皇帝自在的取食,便转移话题道:“皇上,不知河南战事如何。” “无须担心。不过……先前听闻阿吟战场受了伤。也不知痊愈了没有。” “刘将军体格一向很好。定是已康复了。” 皇帝也笑:“希望如此。” “臣的身体也已好了许多,但近来忙于陪母妃四处游赏,再过些时日,便可回去礼部。” “也好。你喜欢便是。” “能得以如此现状,臣不知如何感谢皇上厚恩……” “怎么还说这些见外的话。”皇帝似乎有些不满,却含笑凑近在他唇边轻吻了一记,“我们可即将共结连理,成为夫妻。何况,朕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难过。” 读着那透亮眸子里满满的真诚,岑修儒心中已再无一丝困惑。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在怂恿。 没错……就这么跟着他走下去。没有错。 第三十八章 河南战事吃紧,连宫中的吃穿用度都变得拮据,皇帝虽是不再锦衣玉食,每日的心情却似是不错。听闻云朝大军在南方征战时累积经验,如今已渐入佳境,便也能解释这些时日皇帝在建丰侯府入睡时的安稳。 皇帝这么连日在建丰侯府过夜,聪慧如淮阳王妃自然早已看出端倪。 她虽然追悔莫及道:“儒儿,娘之前同你说得那些是男女之情啊……”但后来还是换了态度,“罢了,你已是大人,娘不多干涉。” “只是,你若无后,着急的只是娘。皇帝贵为九五至尊,岂能不留子嗣,到时三宫六院,儒儿,你可要想想清楚啊。” 尽管岑修儒一笑置之,但这句话却好似一个梗,卡在心口,怎么也无法平息。云朝子孙稀薄,子嗣的问题,迟早会摆上朝堂,被人针锋相对。 何况,岑修儒仍是觉得,皇帝对刘将军的感情,始终没有断绝。而一向凡事礼让三分的岑修儒,在这件事上,却是伤透脑筋。无论是女子,还是刘将军,他不想将皇帝分出去。 他只能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想这些问题仍尚早。 不料,河南战事渐入佳境之时,先前一直在江边按兵不动的瑜国,果真举兵来犯。恰好的时机不早不晚,更让人确信,河南叛乱背后与瑜国之间的联系。 眼见那小山又在皇帝眉间耸起,岑修儒除了自责自己的无力,也毫无其他办法。皇帝一直告诉他一切皆在运筹帷幄之中。可岑修儒却觉得,他只是怕自己再做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事。 实际上岑修儒也已不止一次想过。要不要再起水患来镇退瑜兵。可想到无辜的瑜国百姓,又始终觉得于心不忍。 王妃见他终日发愁也不是办法,正巧城西灵泉寺在办佛事,便拉他去外面透透气,顺带为国运祈福。岑修儒虽是跟着太后礼佛,毕竟也是年轻人,心里其实并不大信,但也无其他事可做,于是仍是欣然前往。 正在办安座佛事的灵泉寺人潮熙熙,母子二人差些走散,好不容易才在正殿上了高香。岑修儒一直格外喜欢寺庙中这香火烛台的气息,上完了香,正打算去安座偏殿看看热闹,忽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禅师领着两位小沙弥经过。 路上行人纷纷双手合十让道鞠躬,人群中窸窸窣窣的议论中听闻这是江北甘露寺的得道高僧。岑修儒便也同母妃二人让开,恭敬合十。 低头行礼,不料高僧即将经过之时,竟在他二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高僧带笑,欣赏道:“这位施主,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高深的修为。真是后生可畏。” “……”岑修儒讶异抬头,有些不确定高僧是否同自己说话。尽管跟着太后礼佛许多年,但他过于愚笨,经文中的话也看不大懂,更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深的领悟。 高僧又是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也是察觉了异样之处,忽然道:“小施主。可否容贫僧一探天灵?” 岑修儒尴尬的看了看四周,却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便是双手合十,低下了头。 高僧布满皱纹的手掌,触上了他的天灵盖,沉吟片刻,忽然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低语:“小施主,前世造化,你该本有千年修为,如今却已所剩不多,修为一旦耗尽,恐怕命运多舛,望小施主自己千万珍重。”说罢,便是不再深究,领着小沙弥离去了。 “……”岑修儒仍未会过意来,见人群四散,转身也正准备带母妃回去,这才是发觉母妃已红了眼眶。 他当下便是大乱:“娘,您怎么了?” 大庭广众之下,王妃噙着泪不言,摇了摇头。 直至两人上了回府的马车,王妃才是开口道明缘由。 “儒儿。娘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怀你的时候做的一个梦。” “……梦?” “娘梦到自己生下了一块大宝玉……可是你父王非要拿这块宝玉去送人。最后,这块玉就越来越小,消失不见了。孩儿……”王妃说道此处,已是泣不成声,一把将岑修儒搂进了怀里,“千万不要做傻事,你父王已经去了,娘……娘不能没有你啊。” ****** 千年修为,古德寺,如意殿。如今再加上母妃的话,岑修儒虽不敢确定,心里却已隐隐有了猜测。 从记事起,他便是万事如意,有求必应,对身子却也没什么折损,可那日起了水患,他便突然重病,恐怕是做了孽修为大损所致。如果这些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他还有多少修为?一旦修为耗尽,他又会如何? 这些问题,既太过于沉重,又过于玄乎,全然无从得知。 也许要真正等到那一天,才能知晓答案。岑修儒叹了口气,合上手中书卷,不再想那想不透的问题。 催动水患之事,如果说先前他还在犹豫着,如今却是更加偏向去做。他甚至有一个极端的念头——自己之所以带着这些修为,原本就是为了帮助皇帝。 仍纠结不下时,听闻河南守军因为瑜国进犯兵分两路,应接不暇,河南以西一带已溃不成军,士气大减。皇帝无法再安然坐镇京城,毅然领兵御驾亲征。 岑修儒自然无法坐视不理,在他百般坚持之下,皇帝才是允许他一道跟着。御驾亲征,在兵败之时,虽然可以鼓舞士气,却也是极其危险。临行前,王妃求了一道平安符,红着眼眶塞进他的袖子。 即便在马车上皇帝也不忘处理公务,岑修儒坐在马车中,见皇帝奋笔疾书的模样,常想起司马迁所述: 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上至以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自古为帝王者,是否都是如此? 突然间一张熟悉的脸涌上脑海,与皇帝相同的五官,相同的容颜,连俯在书案前身形都一模一样,却凭空冒出些遥远与陌生的感觉。岑修儒一惊,研磨着松墨的手下意识停了下来。 尽管没有彻底想明白,他仍又是惊又是慌的看着皇帝,想看出些端倪来,好在专注于奏折的皇帝并未察觉。 一路颠簸艰辛自不必多说,七八日后,御驾终于是抵达了河南以北的守军军帐,此地主要负责后备,听闻刘将军伤已痊愈,故而并不在此处。 在军帐停滞了两日,皇帝便继续向南,往战事最激烈的西南而方去。直到抵达在濮阳以西的驻守军营,岑修儒刚跟着皇帝下了马车,便见刘将军立于接驾人群前列。 为首的刘帆老将军双手抱拳,客套了一番,考虑到皇帝连日赶路舟车劳顿,便立刻安顿了帐篷,恭迎皇上前往休息片刻。皇帝点头应允,随着刘帆老将军的引领而去,岑修儒急忙跟上,却是被人一把拉了住。 “站住。” 惊讶回头,但见到是熟悉的人,岑修儒稍稍安心了一些:“呃……刘将军。” 刘吟笑吟吟的看着他,忽然低头窃笑,又正儿八经的抬起头来:“建丰侯一介文人,竟然会跑到这儿来。”这话说得发自真心,刘吟确实是没有想过,这日思夜想的人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叫他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自打上次刘将军表露了心意,岑修儒便觉得有些尴尬,这会儿也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只好转移话题道:“刘将军近来可好?” “还不就是那样。”刘吟敷衍答过,又是视线一转,问,“淮阳王妃和王府中人可曾安全抵京?” “嗯。母妃让我谢谢刘将军一路悉心打点。” “哦?那你要怎么谢谢本将军呢?”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却被刘吟拿来读字面意思,恬不知耻的要起谢礼来。岑修儒一时没有准备,愣了愣,支支吾吾起来:“呃……这。……” 刘吟自然也只是开个玩笑,见他一愣一愣的老实样子,已是开怀准备作罢,谁料岑修儒想了半天,当真从袖中取出个红色的小东西来。 “……这是出行前母妃为我求的平安符。刘将军若是不嫌弃,便带在身上吧。” 看着他手中那绣着平安两个金字的青木香囊,刘吟终于是敛了几分笑意,伸手接过那仍带着体温的平安符,声线忽然低了几分:“……当真,送给我?” 岑修儒认真的点了点头:“将军披荆斩棘,应当比我更需要这个。” “……”刘吟鼻子有些酸,这大概是时隔多年来岑修儒再一次送他东西,尽管只是个小小的平安符,握在手中,却是格外的有分量,让他的手指都几乎控制不住发颤。 “好吧。”突然,刘吟终于是恢复了那笑嘻嘻的模样,怕对方反悔一般,一下子将那平安符塞进了袖子。 “反正,你压根就不需要这东西。” 刘吟拍拍胸前的铠甲,笑的张狂,“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出一点事儿。” 第三十九章 岑修儒原本打算与皇帝同住一个帐篷便是,谁知刘将军好客非常,硬是在自己的帐篷边给他安置了一个独立的帐篷。想到如今大军交战,能避一些闲言碎语也是好,岑修儒还是在那小帐篷住下了。听闻皇帝在同众将连夜商议接下来的行军计划,岑修儒心知不便去打搅,便只是静候在帐篷里。等到半夜三更,撩起布帘往外张望,刘将军的帐篷中始终是漆黑一片。 还没回来。 皇上是在与众将一起商议,没有什么奇怪的,岑修儒心里发慌,可不想再胡思乱想,忙跑到榻前蹬了靴子,捂上被子埋头大睡。 迷迷糊糊睡至清晨,岑修儒是在身侧人温热的怀中醒来的,他带着几分慵懒不由自主的在对方肩头蹭了几下,却觉得气味和感觉有些不大对。困惑抬眼,霎时吓得要弹起来。 这一动静将浅睡着的人闹醒了,刘吟皱皱眉头,全然没有什么想解释的意思,睁眼看了看岑修儒,便又扭头看向帘外天色。 “刘刘刘刘刘将军……!”岑修儒赶紧往床榻的里侧躲,却是反被紧紧禁锢在臂膀中,刘吟将他按在身前,神情却游刃有余:“别乱动,刚睡醒,本将军下面精神着呢。” “……” 同为男子,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秒懂之后,岑修儒不仅不再乱动,甚至连声也不敢出了。 然后气氛就变得格外奇怪,他如今已是明白刘将军对他的心意,心里就更加尴尬不已。刘吟见他低垂着眸子纠结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甜还是苦,表情几番变幻,最终满足一笑,将对方搂得更紧。 “天一亮我便要出发,就当陪陪我。” 昨日连夜商讨对策,天一亮,他便要领精兵三千往西,趁夜渡河。不得已而用如此险计,可此计若能成事,敌军腹背受敌,必当折损巨大,河南一役能否速战速决,成败就在此一举。 “……”岑修儒虽然并不知情昨夜商讨的结果,但听刘将军如此说,便也明白了他是要领兵离开。 刘吟含笑看着岑修儒,见他若有所思,却毫无挽留神色,渐渐的失落了下来,忽然问:“我要走,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啊。”明明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却是仿佛将自己的心尖拧了一把,格外酸痛。 岑修儒一怔。忽而大窘,可想否认,却说不出什么。因为他无法否认,他的的确确有过这种卑劣的想法。 刘吟脸上的笑意一丝也无,他不敢问岑修儒,是不是希望自己战死沙场,永远也不要回来。 他害怕对方再用这种默认的神情来回应自己。 素来有博爱大仁之心者,十之八九亦是生性凉薄之人。岑修儒便是如此,待皇帝以外的人,总是过于疏离。 他与岑修儒之间有一道坎,那是一条日渐愈宽的沟壑,而他早已错失了跨过去的机会。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想纵身一跃,然后葬身谷底好了。至少了无遗憾。 不过刘吟早已习惯了,也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便不再深究,俯在对方颈窝深吸了一口气,直惹得那因为紧张而僵硬着的身子痒得忍不住打颤。 再稍稍离开一些,低头看岑修儒的脸,已然是红透了。 “刘将军,别……这样。” 原本只是想占点手头便宜的刘吟,顿时感到心里蹭得一下起了邪火,简直不知道怎么发泄。幸而他心里还记着再过一会儿便要点兵出营,好歹是忍住了。 他动了动手臂,将岑修儒的脑袋按在怀里,却是仰面望着床幔长吁了一口气。他就像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不仅无法宣泄力量,甚至无法阻止最珍视的存在被旁人轻易夺走。 他觉得自己现在这幅忍着欲望,搂着岑修儒的样子,一定是既窝囊,又可悲。 见刘将军不再有动静,岑修儒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是一动不动,生怕又惊醒了刘将军,做出更逾矩的举动来。熬了片刻,被搂得正觉得热,约莫一盏茶后,忽然远处传来公鸡的报鸣声,刘将军便将他松开了。 刘吟撑着床榻起身,坐在床沿取了雪白的中衣换上。而后掬水洗漱,束起长发,披上外套与铠甲,方才搂着自己的那分孩子气霎时便荡然无存。岑修儒一面歪着头看一面心想,刘将军若是一直如此正儿八经,那么他们相处起来一定会简单的多。 正这么想着,刘吟扣上腰扣回身,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便是自负的眯眼一笑。 “此去短则十几日,长则数月,可别太想本将军啊。” “……”岑修儒真想检讨一下自己方才是如何瞎了狗眼从刘将军身上看出正儿八经这个词来的。 ****** 不知为何,刘将军领兵出营,军营中却没什么动静,要不是连着几日都没再见过刘将军,岑修儒几乎以为他还未离去。 皇帝似乎也不比宫中时来的悠闲,终日不见人影,只是托徐畅徐将军每日来询问他生活上有何所需,岑修儒也并非吃不得苦的人,自然是答没有,但心里期待的只是能每日见上皇帝一面。 也托徐将军的福,岑修儒才知刘将军去了哪里。刘将军领三千精兵绕道新乡,在原阳县渡河,意图夺下无重兵把守的郑州,待守于开封一带的叛军调离前往郑州,刘将军与叛军交战之时,我方大军便一举渡河,东西包抄,以求将叛军一网打尽。 这一计划实乃险极,兵分二路,两军的时间差格外重要,行军途中不便随时禀报方位,刘将军一旦成功渡河,皇上便只能依靠默契来决定出兵的时间了。可大军的行动若是早了一步,则让叛军起了疑心,有所防范,而若是晚了一步,三千精兵必然难敌叛军数万士卒,只落得折兵损将。 刘将军走后第三日,岑修儒一早起来换上衣裳,洗漱一番出账,正要四处走走,便听得鼓声如雷,号声闷响。循着声音而去,便到了一处空旷的校场,气氛过于庄严,岑修儒便在旁悄悄得看。只见校场坐西向东一个半丈余高的点将台,一袭尊贵金边黑袍的皇帝立于台上。 数日未曾独处,岑修儒隔着人头攒动见着这一面,心中已是满足。 文官在台上高诵诗经中的《大雅·常武》。当念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徐方不回,王曰还归!”皇帝高喝:“此番出战,成败在此一举!云朝兴衰,与尔等同在!”说罢,手执送行酒一饮而尽。 数千士卒整齐有序,皆以长枪触地,高声呼喝。这场面太过雄壮,岑修儒不敢上前打搅。 岑修儒在原地站了不久,便来了人传召,留下后备军队拔营,皇帝御驾与领头部队先行,岑修儒爬上马车,正逢坐在案前的皇帝抬头,见他来了,便是暖暖一笑。 “这些时日,在军营中住得还是习惯?” 阔别数日又见到心上人,岑修儒心里早已是开了花儿,羞涩道:“皇上每日都派人来问……营帐中将军们多有照顾,臣没有什么可不习惯的。”说着,便乖顺得上前,在书案边屈膝跪坐了下来。 皇帝搁下笔,展颜一笑,将岑修儒拉进怀里,对着鼻子亲了一口:“这几日实在太忙了。你不会责怪朕吧?” 岑修儒这些日子的思念,被这鼻尖的一吻直直抛到了九霄云外,红着脸道,“……皇上没有错,为君当以国事为重。臣只恨不能分忧。” 皇帝不知为何捧腹大笑,又是按着他亲了亲,才道:“你呀,就是太古板……这么好的机会,也不懂好好撒个娇。” “……撒……撒娇。”岑修儒这才后知后觉皇帝说的话是在引他撒娇,想到自己方才的回答几乎全部背道而驰,他顿时手足无措,慌里慌张的想要亡羊补牢,可支支吾吾了半天,憋红了脸,只是扑上前去环住了皇帝的脖子,“臣……臣好想念皇上。” “好了,朕感受到你的努力了。别勉强了。” “唔……” 万分沮丧,岑修儒正要松开手之时,皇帝却在他耳边低语道:“没关系,就算不会撒娇,朕也不嫌弃。” 岑修儒情难自禁,垂着眼帘,虽不知如何回应,却感到自己已一寸寸的融化在对方怀中的温度里。 行军了七八日,岑修儒一直在皇帝的马车中待着,也是得知了刘将军率军成功渡江,而后每日都会有不同的情报接踵而至,通常皇帝看过便放在一旁,这日却是深锁眉头,握着手中一封信,不自觉的轻叩书案。算算时日此时刘将军该是偷袭郑州,难道出了什么差池?岑修儒正隐隐有些担心,而后便听闻马车外莫将军高声求见。 第四十章 随着马车轻晃停下,片刻之后,高大的莫将军便掀起帘子迈入马车中,抱拳道:“皇上。” “起身。” 莫将军起身时马车也继续动了起来,岑修儒在旁悄悄的看,只见同皇帝一样,莫将军也是眉头紧皱,上来便直入主题。 “再行军一日,我军便可抵达河岸,可叛军于对岸筑起箭塔,严加防备,显然是为我军渡河准备……” “乱军调离了多少人马?” 莫将军陷入了沉默,半晌,才答道:“过半。……对岸乱军虽人数不及我军。可我军素来不擅水战,若是贸然强行渡河,须知自古兵者,渡河之难更甚攻城……即便勉强渡河,恐怕……” 这些浅显的道理,皇帝心里自然也是通晓,他没有多言,只问:“莫将军的意思是。” “末将死不足惜,可如今皇上御驾亲征,若是有损龙体,臣等虽死无法赎罪,众将商议过后,也觉得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万不可涉险。” “……”见莫将军言下之意是要延缓渡河,岑修儒越听越慌,压抑的一句话几乎就要破口而出。 那郑州怎么办? 刘将军……怎么办? 岑修儒忙看向皇帝,却见皇帝不置可否,垂眸道:“传令下去,加速行军至河岸,此事容朕再做考量。” “……是!”莫将军起身,又是抱拳鞠躬便退下了。 随着马车停下又再度前行,一直没有出声的皇帝终于喟然叹了口气。 “皇上……” 岑修儒知道,时至今日,刘将军在皇帝心中仍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刘将军虽然为人阴晴不定,可毕竟也曾多次解救他于危难,所有的不快和摩擦在生死之前显得格外的渺小,越是细想越是不由自主感到心慌,岑修儒只能看向皇帝,期冀他能力揽狂澜。 “……”皇帝将手中的信折起,压在一旁的镇纸下,做的一番若无其事的模样,放置在书案上的手却是微微打着颤。 好不容易才稳住心境,皇帝回神一般的抬头,见到岑修儒担忧的眼神,立刻不大自在的转移了视线。 见他如此,岑修儒急了:“……皇上……再想想办法吧。还有一日,一定会有办法渡河……” “修儒……”皇帝出言将他的语无伦次打断,眼眶却已是红了,像要掩饰脆弱的一面,他索性闭上了眼,“朕不能让众将士白白折损……朕不能。” 岑修儒难以置信的看着皇帝,他不能相信,皇帝真的要就此放弃那仍在郑州奋战的刘将军。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刘将军扣上腰扣回身时那副自负的笑容,岑修儒鼻子一酸,眼泪失控之前,他使劲的摇了摇头:“……别。” “修儒。” 皇帝心中本就伤感,见他这执拗的模样,愈发苦涩,他伸手想抚摸岑修儒的眼角,不料却被避开。 岑修儒忍着泪,只固执道:“不要放弃刘将军……他说过,短则十几日,长则数月,他要回来的。” “……”皇帝再度陷入了沉默,他不知要怎么说服岑修儒,毕竟他连自己都无法彻底说服。不知过了多久,才是再起话头:“方才你可听见莫将军说,众将士商议,不该涉险。那众将士三字里,可是包含着阿吟的亲生父亲与兄长。” 岑修儒方才未曾细想,听到此处,才是想到其中细枝末节,却是愈发的想不通,为什么刘将军的生父和兄长,能置他于水火而不顾。 “……一旦上了战场,他就不仅仅是阿吟。既非人子,亦非你与朕的阿吟。你懂吗?”皇帝说完又是闭上了眼。他曾将阿吟护在京中,可京城如何能关得住那人鸿鹄之志,自己的努力最终仍是以失败告终,在刘吟第一次领兵出征时,皇帝便担心,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自古楚汉交界,舍车保帅只是常事,黄沙下埋下多少默默无闻的枯骨,又有几人得以名垂青史。 见岑修儒不再出声,退开几步,神色黯然的垂首坐在角落,就连皇帝自己,都觉得自己冷静得可怕。 ****** 大军在陈桥镇河岸边驻扎已足两日,渡河一事暂延,将士们也并不十分忙碌,皇帝每日要收到十几次对岸的消息,但乱军仍未增援郑州。战事仿佛突然从金戈铁马的壮阔变得孩子气起来,两军对峙黄河两岸,只等看谁先沉不住气。 可刘将军所率不过三千士卒,又能在郑州撑上多久?皇帝心里很清楚,拖上一刻,便是将刘吟往鬼门关再推上一步。 可皇帝不知道的却是,此时坐镇黄河以南,设立箭塔与他对峙河岸的男子,正是当日朝堂之上,带来年贡,对他俯首称臣的瑜国储君,程怀逸。 云朝军队空有人数,久未操练,在与徐国交战时已初现端倪。 可不得不说,云朝皇帝御驾亲征的确为云朝增添了几分胜算,日前,云朝果然是有了大动作,神出鬼没渡河的军队竟能一举夺下了郑州,实在让程怀逸倍感钦佩。听闻领兵的刘姓将军,正是那日在大殿上力挫他瑜国忠武将军詹满川的那名青年。 若非程怀逸在,恐怕将士们便是贸贸然将重兵回防郑州。但他料定能如此行军迅速又悄然无声的必定并非云朝大军,便命人在河岸边设立了箭塔恭候大驾,果不其然,七八日后,御驾亲率的六万大军便抵达了对岸的陈桥镇。 云朝分派三万军队南下以御外敌,按云朝先前的兵力,屈指算算,恐怕夺下郑州的那支军队,人数不足五千。分兵两万回防郑州早已足够,程怀逸在箭塔之上负手而立,只等对岸的小皇帝沉不住气,贸然渡河。 谁知第三日,忽然起了冬日里都不见的浓雾。黄河水面皆是雾蒙蒙的一片,他们所驻扎的徐庄乡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早得到通传,程怀疑阴沉着脸登上箭塔,望向江面,果然是雾茫茫的看不见任何东西。 “瑜王,据当地人说,即便是冬天,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雾。末将看事情没那么简单。” 程怀逸听到这儿,当日谋士高进曾进言的一句话在他的脑内回响起。 “欲破云朝,先除如意。” 不过他存了心思,与那云朝的如意王爷照过面,却发现对方也并非想象中那般神通广大。听闻那岑修儒此番也是随同圣驾,虽说两军交战,注重天时地利人和,但事已至此,程怀逸也偏不信一个神神道道的人物能影响这大势已定的战局,沉稳着声线问道:“对岸可有动作?” 身旁的将军抱拳道:“回瑜王,方才密信来报,对岸云朝军队昨夜开始拔营,似是准备渡河。” “趁雾渡河?”程怀逸几乎要笑出声了,这掩耳盗铃的把戏得亏小皇帝做的出来,如此沉不住气的模样在他看来真是狼狈又可笑,“传令下去,今日格外严加看守。江面有任何动静,都可先发射箭矢再做禀报。” 而后,程怀逸便回到帐中坐等小皇帝自投罗网,可整整一日过去,除了箭塔处偶有不实的虚发,整一日却是平静非常。 程怀逸多少有些被戏弄的不悦,但仍是尽量保持沉心静气,毕竟现在的状况下,对岸的军队才是耗不起的那一方。多等上一日,他们在郑州的军队便多危险一分。 不料等到入夜时分,程怀逸正准备就寝,忽然听得外面吵吵闹闹,他撑起身子皱起眉来,马上便见一将士匆匆忙忙的掀开帐帘抱拳道:“瑜王!!不好了!” 不悦的掀开床帘,程怀逸望着立于榻前的将军道:“何事?” “回禀瑜王!方才对岸来报,浓雾中云朝军队不知何时已尽数撤离,徒留空营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可也未曾渡河……程怀逸眸子一转,飞速的在脑中思忖了一番,猛然起身披上一件外袍走向长案:“将地图取来。”下人忙不迭上前,将羊皮地图铺开在长案。 凝眉盯着泛黄的羊皮地图,他的指尖在黄河对岸缓慢游走,终于是在一处停了下来,狠狠一击猛叩:“他们定是去了蒋寨村!” 他跟前的将军闻言一慌:“蒋寨村!……蒋寨村与陈桥镇只有半日脚程。此时云朝军队恐怕已经渡河!瑜王,这可如何是好啊!?” 好一招金蝉脱壳!此时入夜,将士们守备了一日已是疲惫,即便此时勉强前去阻挠,没有箭塔防护与提前准备,这不过两万的军队恐怕是难敌对方六万大军。程怀逸怎么也想不到,在他最怡然自得的时候,会被小皇帝绝地反击,刹那间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 那小皇帝能胜此局,靠的全是那天助的大雾罢了! “传令下去,天一亮便拔营起寨,撤离开封。接应先行部队。”程怀逸语气冰冷,置于案上的手握成拳,“先将那郑州的残余星火,歼灭!” 第四十一章 莫将军掀开帐帘风尘仆仆从帐外躬身进来时,岑修儒正起来没多久。昨日连日跋涉,又趁夜渡河诸多劳顿,皇帝却已是早早的起来了,莫将军求见时,他已在矮塌上望着地图上的“郑州”二字许久。 “皇上。” 抬手以示免礼,皇帝勉强开口,音色中藏不住的些许疲惫,透着些沙哑:“敌军动向如何?” “今晨驻扎在开封的乱军已尽数撤离。恐怕是……去了郑州。”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皇帝陷入沉默,低头再度看向长案上的羊皮地图。 莫将军又是抱拳道:“皇上,经过一夜休息,将士们体力已回复不少,应当速速下令,支援郑州。” 莫将军一字一句都是在点子上,但皇帝却不知为何犹豫了片刻,继而却回头看了看岑修儒,半晌,才重新看向莫将军,道:“好,传令下去吧。” 莫将军一走,皇帝便是从矮塌上起身来到床沿,岑修儒听见方才的对话,知道前往郑州刻不容缓,忙取了一旁的外套匆匆的披上,又取了发冠。皇帝在他摆弄着发冠时,伸手帮他系上外袍的衣带,脸上有些担忧的神色,柔声问道:“你的身子……没出什么事吧?” 岑修儒这才是知道皇帝方才在犹豫什么,心里霎时涌过一股暖流,忙摇了摇头。 “你若是身体不适,不必强撑,朕可暂时安排将你安排在徐庄乡人家。调养休息。” “臣没事。”固定好发冠,他便握住皇帝的手,诚恳道,“皇上,不必担心臣下……刘将军尚在郑州苦撑,我等应当速速前去支援。” 皇帝看着岑修儒削瘦的手,心中不忍,可抬眼对上他那透亮眼神,只见秋水澄澈,分外精神,终于是放下心来,脸上的犹豫神色也一扫而光。 刘吟仅率三千兵马于郑州御敌,而叛军又先后全数前往郑州,如今也确实并非话私情的好时机。皇帝也覆上岑修儒的手,贴近的体温互相传递着承诺。等战事结束,只等战事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 ****** 河南一役,让刘将军之名如雷贯耳,五湖四海妇孺皆知,人都道刘家玄子刘吟,果真是将相之才,仅率三千兵马,先渡河,后夺城,势如闪电,而危难之时,于郑州城内征集民兵,一同守城,乱军前后近四万人马,竟连攻七日不能破郑州。七日后,云朝大军抵达郑州,叛乱尽数撤守洛阳,两军于洛阳短兵相接,连战了数月,叛军终于溃不成军。 克敌制胜,在破洛阳城之日,皇帝却在莫将军的禀报中,发现了意外的收获。 说是意外却也并不意外,河南造势于瑜国来犯之时太过巧合,而在河南战事激烈时,听闻江边的瑜国军队只是时不时的进犯骚扰,对于这两者的暧昧关系,皇帝早已有过猜想。 于洛阳太守府传见瑜王,皇帝静候之时,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冷笑。不消片刻,士卒们便将俘获的瑜王带了上来。 身居险境,衣衫却依然一丝不苟,为人如斯,倒不愧于傲立江南的瑜国之王。 瑜王倒毫不显得尴尬,一如既往的以小国之王自居,捋摆屈膝,礼数周全:“皇帝万岁。”程怀逸是聪明人,自是知道同样是俯首称臣,今日与当日纳贡时已大有不同,稍作慌乱,都可能另自己身处险境。 未曾免礼,皇帝唇角笑意更深:“瑜王真是好兴致。朕好生羡慕,瑜国事务想必清闲,能让堂堂瑜王跑到洛阳,插手云朝的家务事。” 瑜王面带淡笑,显得不卑不亢:“皇上说笑了,本王向来耽于游赏,途径此地听闻皇上御驾亲征,心中景仰本想一睹皇上风采。谁知皇上的部下很不知礼数,待本王可全然没有待贵宾之道啊。” 这砌词狡辩的一番话说得皇帝几乎要轻笑出声:“如此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除了领兵打仗之外,还得要教教手下将军们如何待客了?” “皇上自然是明事理的人。” 瑜王不轻不重几句话,却是擦着边提醒着皇帝自己的身份,瑜国虽是小国,但与徐国联盟邦交,也算是在江南盘踞一方。瑜王如今虽是落在了自己手中,但如何处理,却是尤为重要。皇帝敛了笑,身子微微后靠,思忖了片刻,便对莫将军道:“先将瑜王好好安置在驿馆,切记要好好款待,莫让瑜王笑话我云朝……礼数不周。” “是。皇上!”莫将军抱拳一揖,便是退下,正推门,便撞见岑修儒莽莽撞撞的端着一碗热汤正要进来,见有人出来,他忙是站定,几乎泼了莫将军一身。 “莫。莫将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岑修儒手烫得发疼,见闯了祸,忙用袖子蹭了蹭莫将军的铠甲。 莫将军是个爽气人,哪会在意这些小事,自己随手拍了拍就直道:“没什么,这点小事。” 岑修儒见莫将军并不在意,松了口气,本想将剩下的大半碗汤端进去,转移视线,这才是见到尾随在后的人,衣着不凡,眉目也有些熟悉。 在他回忆起对方身份之前,对方却已是开口:“别来无恙吧,侍郎官?”岑修儒这才是脑子一通,记起去年冬天那带来年贡珍品的瑜国大皇子,此时,对方应当已是瑜国之王。 “……呃。” 岑修儒还未把来龙去脉想个通透,急性子的莫将军已是耐不住,开口道:“王爷,末将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退了。” “呃……嗯嗯!”岑修儒闻言慌忙点头,却见瑜王带笑凑近了一些,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对方却仍是伏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紧接着,岑修儒便呆愣愣的看着瑜王跟随着莫将军和几个士卒一同离去了。 [如意王爷,后会无期。] 岑修儒原地杵了一会儿,咀嚼不透这话的含义,更想不通瑜王为何会在此处,思来想去只得作罢,这才是记起了自己手里的汤,忙是慌里慌张的端了进去。 “皇上。” 皇帝已是听见他在门口的动静,自然也无多意外,闻言微微回身,见他小心翼翼端着碗东西小步走过来,便是一声轻笑。 “让朕看看,这次又是什么。” 岑修儒将汤品摆在书案上,笑嘻嘻的掀开盖子,脸上多多少少有些得意神色:“……海参当归汤。” “不错……先不说手艺,至少是越做越复杂了。”皇帝无奈的笑着,接过汤匙,缓缓拨开油花,尝了一口。 在岑修儒满怀期待的眼神下,皇帝咂咂嘴放下汤匙,却是忽而将身边的人压倒在软榻之上。这出人意料的举动吓得岑修儒差点咬了舌头,晃过神来时已是以自下朝上的角度,对上了皇帝那一双含情目。 “皇上。”且不论岑修儒是抱着如何的心理喊出这一声,但听在皇帝耳中,这一句软软的唤,那是三分的害羞,却是七分的期待,试问这天底下还有几个人能把持的住。 “回京之后,朕想立你为妃。你……可是愿意?” 皇帝心里很清楚岑修儒对他的情意,这一句话问得也是志得意满,却不料身下的岑修儒闻言,竟面色一滞。 这一细微的变化,简直是让皇帝心都碎了。 “难不成,你还要对朕说‘不’?” 岑修儒见皇帝误解,忙拼命甩了甩头:“不是的……”说着,他的脸便渐渐的涨红了起来,羞涩之下,那视线可疑的漂浮来漂浮去,然后就这么红着脸,急促的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让皇帝记起了十四岁那年,他也是这么急促的点着头,好像上赶着要做自己的宠物一样。 “臣只是……觉得……皇上这样……询问臣的意思……”岑修儒支支吾吾开口,抬头捂住早已是通红一片的双颊,道,“臣好高兴。” “你——”这才是明白方才岑修儒为何面色一变,皇帝百感交集一时语结,看着身下坦白的人,只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点东西猛的炸开了,白净的脸上也浮起了绯色。他埋头便是吻了下去,唇齿交缠之中用力的搂住身下的细瘦身子,恨不得掐进自己的身子里去,激烈的一吻过后,才是俯在岑修儒的耳边,又是懊恼又是无奈道,“你啊——” 皇帝简直觉得自己拿这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轻柔,和缓,却仿佛是另一种的霸道,就像藤蔓植物一般,将自己心中的所有空隙填得满满当当。 他就这么,日复一日,逐渐装饰,重铸着自己的心。或许有一天,自己会按照着他的意愿。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 而最为神奇的是,对于这样的发展,皇帝竟不觉得排斥。或许这便是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吧。 看着岑修儒享受的眯着眼依偎在他怀中的模样,皇帝只是觉得,竟完完全全输给了这个毫无心机的人,令他隐隐有些不甘心,却又乐见其成。 看看窗外时日尚早,但河南一事方了结终于闲暇了下来,皇帝睨着毫无防备的岑修儒,正准备做些坏事。屋外的传报却是立刻坏了他的好事。 听见屋外传报洛阳太守求见,岑修儒眨了眨眼清醒了过来,看着书案上的汤凉了,隐隐记得海参当归汤凉了喝不好,便忙起身要去热一热。 其实皇帝并不想喝什么汤,但见他沉浸在忙碌中的样子格外可爱,便也不戳破,随他去了。 第四十二章 循着并不熟悉的记忆穿梭于洛阳太守府中,岑修儒途径一处别院时,听见几个大嗓门正在高谈阔论,便不由好奇的透过雕花石窗扫了一眼。 原来只是五六个将军凑在一起聊刚经历的战事,日光下铠甲铮铮发亮,岑修儒未多留心便也没有细看,正经过之时,走得近了些,才是听见将军们确切在说些什么。 “……回想起来,此番还真是险着!若是我徐某,仅靠三千兵马,是绝不可能干出这番事儿来的!” “可不是。但也总算苦尽甘来,刘将军,此次守下郑州,你可是立了头等功。回到京城,可是加官进爵,前途不可限量啊。” “……” “……”岑修儒这才是再度朝人群中看去,这一眼,才是对上了刘吟沉静的目光。恭维话过后,人群便是一阵哄笑,可刘吟只是照旧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面上没有一丝该有的喜色。 大军在郑州逗留了半日便直取洛阳,而刘将军仍是被指派留守郑州,大约是战事平定后,今日才抵达洛阳。 自上次濮阳一别,与刘将军已是数月未见。岑修儒虽也是想上去恭贺两句,但觉得此时将军们正聊的开心不便插话,便是准备离开,以后再找时机。 却不料他抬腿刚没迈出几步,刘吟却忽然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将军,在将军们的困惑询问中,沉默不语,皱着眉头就直直朝岑修儒大步走了过去。 听见动静的岑修儒回过头,见刘将军面色不善的大步走来,一时又有些手足无措。刘吟走到他跟前,将他手腕一拉,二话不说便离开了庭院。 “刘。刘将军……慢。……诶诶……” 刘吟目无旁视走的极快,更糟的是岑修儒还端着一碗汤,在后面被拉扯着,等到对方停下脚步,已是被颠得湿了一身。 刘吟将他带到僻静别院的假山旁,回身见他双手捧着个空碗的窝囊样子,又是气不打一出来:“岑修儒!” “诶?”突如其然的被骂得莫名其妙,岑修儒脖子一缩。 将军中也不乏爱嚼舌根的存在,比如徐畅,就是一位极为八卦的将军。可若非是徐将军,刘吟还不知皇帝这回京后的小算盘。想到皇帝的近水楼台横刀夺爱,又想到岑修儒的逆来顺受反复无常,刘吟感到他快气炸了。 这么多年来,明明是他在看着岑修儒,偷偷帮衬着,悄悄提点着,可在岑修儒眼中却压根寻不到一点在乎的痕迹,一切的努力还抵不过皇帝一张脸,刘吟的委屈几乎无人可倾诉。 心里很明白岑修儒对皇帝是如何的死心塌地,更是明白自己身为将士命如浮萍并不是托付终生的最好人选,若是岑修儒选择的人也能真心待他,刘吟也并非死缠烂打之人,倒不是不能潇洒放弃。 可在刘吟眼中,显而易见的,皇帝待岑修儒的态度,并不能让人感到安心。犹记得此番回京时发生的事,刘吟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什么如此轻易的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见岑修儒被自己吓到的样子,又是禁不住先心软,刘吟控制了情绪,缓和了些语气,才是问道:“……你答应我,战事结束,要给我回复的。” 岑修儒像是才记起这茬,一惊之后有些为难的垂下了眼帘,磨磨蹭蹭了半天,还是委婉道:“刘将军……我们相识五年,的的确确……并非一类人。” 说罢,岑修儒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但拒绝之意已是透露在字里行间。 “……”刘吟缓缓深吸一口气,却是长久的闭上了眼睛。 岑修儒见他如此,已不知还能再说什么,正要抽身离去,却忽然听得一声巨响,是刘将军面目凶恶的一拳打在了身后的假山石上,疾风擦过耳边的碎发,岑修儒惊魂未定,只能站住脚步,定定得看着突然发作的刘将军。 “你同皇帝就是一类人吗?”刘吟抬眼,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盯着他。 “……” “难道你忘了,重视的东西是如何被他毁掉,心里的伤,身上的痛,你都忘了吗?” 岑修儒见刘将军带着奇怪的表情逼近,不禁面露惧意,想要后退,却是抵上了背后的假山,无路可退。可即便是如愿退开,这一字一句,也是如打桩一般刺进了他心上未曾愈合的地方。 从初始以来,这五年里,皇帝对他做过的事可谓罄竹难书,岑修儒没有忘记,他只是不容许自己回想。仿佛再回想一次,就会生生的毁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 “他对你的雀鸟做了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刘吟一把抓住岑修儒的手腕举起在他面前,随着袖口滑下,那浅茶色的疤痕暴露在了空气中,当日受笞刑的痛楚历历在目。 “你还记得,你该为父王服丧的时候,他是如何把你蒙在鼓里……压在床上……做那不伦之事……” “住口!”被触及了底线,岑修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开了手大喝出声,却是因为通红的眼角而显得没有半点气势。 “建丰侯可真是本末倒置,这些事无一不是皇上亲力所为,你不去同皇上说住手,却同本将军说住口。” 哪里辩得过巧舌如簧的刘吟,岑修儒一言不发,靠着背后的假山,缓缓的下滑,蹲了下去,将头痛欲裂的脑袋埋进袖子。 尽管岑修儒埋着脸,刘吟却知道他在哭泣。 可冷冷的看着他轻颤的双肩,刘吟感到心底竟没有一丝同情。或许是因为他已无暇去同情旁人,岑修儒受的罪是他自找的,可自己的满身伤痛,却是岑修儒给的。 如果自己是岑修儒,这会儿该是得意的大笑才是。瞧瞧这小刘将军啊,从小趾高气昂欺负人,如今却是输的一败涂地,落魄的像条狗。 眼前这看似脆弱的人,是完败自己的赢家。如果这场局中,赢家需要哭得如此伤心,那么他这个输家又该当如何。刘吟感到眼角发涩,却是倔强的瞪着岑修儒,良久,终于一眯眼,狠了心转身离去。 回房的路上又是碰上几个将军非要邀他饮酒庆贺,好不容易才是婉拒。回到房中身心疲惫之下,刘吟早早便吹灯睡下。望着窗外明朗月光,却是想到离去前岑修儒抱着腿蜷成一团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 也不知他回房了没有,自己竟就将他留在了那里…… 刘吟明明觉得累,却是无法入睡,瞪着眼许久,无可奈何的起身,从一旁的外套衣袖中取了一件东西再度躺下。 就着透入窗中的月色,描摹着那红底上所绣的平安二字,闭上眼,岑修儒的音容笑貌又是浮现在脑海。 [那区区便祝刘将军旗开得胜,马到功成。][将军披荆斩棘,应当比我更需要这个。] 刘吟也明白,岑修儒待自己并非无情,只是,他给的,并非自己要的那一种情。但刘吟向来便是特立独行之人,若想要的得不到,那么其他的,他宁可一并放弃。 ****** 不敢轻易触碰的伤处被冷酷的揭开,岑修儒大哭了一场,他觉得自己这幅样子实在出糗,打心底不希望刘将军再看下去,希望对方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刘将军果真已是不见去处。 他想起身却觉得乏力,索性靠着身后的假山坐下,本只是想休息一会儿,谁知慢慢的就着习习的秋风,侧头睡了过去。 小睡了许久,脸颊处传来的细痒唤回了漂浮着的意识,岑修儒迷迷糊糊睁开眼来,便见到蹲在身侧的皇帝,正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动作很轻柔,只是貂绒蹭在他的脸颊,惹得阵阵发痒。 “朕还在想,不过去热个汤,怎么去了这么久……洛阳太守府虽大,却怎么也不比宫中,你竟能迷路。” “……”岑修儒看皇帝脸上挂着一抹淡笑,一如既往的自信与耀眼,却是第一次让他觉得无法逼视,便不由自主的偏过了头,闭上了双眼。 这一偏头,就着月色,皇帝才是见到他脸上哭过的痕迹,伸手抚上风干的泪痕,他有些纳闷道,“怎么哭了……” 皇帝的尾音断的十分仓促,因为岑修儒竟伸手将他的手格挡了开。他看着岑修儒反常的模样,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是不敢再问。 看看滚落在一旁的空碗,又看看渐黑的天色,秋夜凉的渗人,皇帝直起腰来望向候在不远处的宫人们,再度低头将盖在岑修儒身上的披风裹好,柔声道:“外头凉,有什么事,与朕回房再慢慢说,好吗?”见岑修儒仍然不答,皇帝也不再多问,将披风细密的裹上,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说来奇怪,怀里岑修儒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会儿,便是搂上了他的脖子,埋在他颈窝不肯离开。皇帝见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粘人,心里那团疑云也便散了开。 岑修儒本就是体格细瘦,可如今的他,与第一次抱他上屋顶的时候比起来,更是几乎轻得像要飘走了。想来真是讽刺,从两人有了关系以来,他非但没有比以前过得好,身体反而更差了,尽管其中有许多难违的外界因素,皇帝心中仍是愧疚。偏头吻了吻他的侧脸,便领上随从们,朝入住的院落而去。 途径一处回廊时,忽然听见棍棒声中夹杂着少年的呻吟声飘来,远远见太守府十几个家丁在远处窸窣说话,皇帝本没有打算多管,可却感到岑修儒搂着他脖子的手臂忽然收紧,抬起的眼中也透着一丝哀求神色。 皇帝无奈,只能问:“要朕过去看看吗?” 岑修儒立刻点了点头。 第四十三章 家丁们原本围成一圈,听见宫人尖细声音的通传,得知皇上驾到,慌忙跪了一地,高呼皇上万岁。 这些人一跪,皇帝才是看见那中间瘫倒在地的少年,体格与眉目约莫不过十六岁,脸上带伤,满身的泥污,唯独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那少年一声不吭,只是定定的看了许久皇帝,又移向他怀里的人。 皇帝急着回房,又觉得这泥地脏,便无自觉的皱起眉来:“这是在干什么?” “回皇上的话,这贱奴跑到厨房偷食。梁护院让咱们给他些教训。” 闻言皇帝往那满身泥的少年处看了看,果真见他手里攥着个脏兮兮的馒头,于是不再对这些家丁多言,只低下头伏在岑修儒耳边低语道:“你听见了,他是罪有应得,无须同情这种人。”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堂堂太守府,自然也是有各种规矩,打死一个两个下人,也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岑修儒不知为何,心格外的沉重。 偷食,在皇帝耳中就是简简单单的偷食二字。像皇帝这自小锦衣玉食,顺风顺水的人,恐怕是从不会设身处地去想,一个人,是要迫到如何境地,才会为了个馒头甘愿冒险。 可如今被当众抱在怀里,岑修儒并不想说这些长篇大论,只是望向皇帝,低声问道:“皇上,臣能要下这个下人吗?” “……”皇帝闻言又是扫了那少年一眼,再度因为太脏而不愿再看,但仍是道,“当然,你真想要,朕就让人带他去洗洗。” “谢皇上。” 皇帝见他垂下眼帘满意了,便也展开了笑颜,转身回到走廊,继续走上回院落的路。 越过皇帝的肩,岑修儒见几个下人将泥污中的少年拉扯了起来,举止粗鲁但没有再过为难。而剩下的人,则是望着皇帝和随从们的背影,换上了揶揄而讥讽的笑窃窃私语。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定是在笑自己以身侍君,雌伏人下。对这些议论纷纷,岑修儒早已习惯,无法反驳,也不想掩饰。 回到房中便屏退了下人,皇帝俯身将他小心放置在床中央,未解开衣裳便攀爬了上来,单手撑在他枕侧,眯眼道:“好了,告诉朕吧,你在哭什么。” “……”岑修儒转移了视线,“没什么。” “还没什么,眼都哭肿了。”皇帝未曾想深,伸另一只手,擦了擦他眼角的痕迹。 “……”知道避无可避,岑修儒终于是将逃避的视线移了回来,对上皇帝注满深情的眼眸,只是这一次,他突然记起了,这双眼,在动情时与无情时,是天南地北的截然不同。 “皇上……”岑修儒道,“立妃之事……臣,想再作考虑。” 皇帝一惊,当即便变了脸,霎时直起腰来:“什么?” 岑修儒也是撑着身体,尽量与皇帝保持平视,一字一顿道:“臣想再作考虑。” “……可你已答应了朕!” 皇帝的愤怒中依稀可见年少时的执拗,岑修儒不知该回应什么。 “为何你总是如此,答应了朕又反悔。送朕的东西也动不动就要夺回去。” 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忽然眼中的光点变暗,俯下身来,危险的眼神直直望进岑修儒的双眼,“你是听了谁的挑唆,还是心里有了别人?” “……”岑修儒低下了头去,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有些讽刺,皇帝想这想那,为什么偏偏不愿想,问题根本就是发生在二人之间,早已根深蒂固。 记起今日刘将军抵达洛阳,又记起出征前两人的种种,皇帝面色如冰,伸手抬起岑修儒的脸:“是阿吟吗?” “皇上……修儒心里没有别人。” “……” 岑修儒伸手推开托着下巴的手,尽量保持平静的语调:“只是,想要……再细想一阵子。” “可言下之意不就是你想要反悔吗!!”皇帝又是控制不住的大吼出声,末了见岑修儒只回避视线并不反驳,心简直像被捅了个口子,顿时口不择言起来,“做朕的妃子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多少王公大臣在太后和朕面前擦着边引荐自家女儿,若非朕忙于政事,后宫早已是挤破了!” 此话一出,岑修儒更是觉得心里一个咯噔,心乱如麻之下,伸手胡乱的推搡着身上的人,拧着眉头转身背朝皇帝,拉过一旁的被褥便不再发出一个音。 “修儒……”皇帝也是自觉说错了话,后悔之下,解下衣裳也钻进了被下,伸手环住身前细瘦的腰,继而将他的手腕也抓在手里,一用力,便将岑修儒带进了怀里。尽管岑修儒仍是背对着他,如此紧贴的温度,却也好似两人还甜蜜的时候。 握在手中的手腕仍是那么细瘦,想要疼惜的心情也是未变,可怀里的人却是变了心。皇帝自问已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他,心疼他,如今也只是想要一个……弥补他的机会。 原来岑修儒狠心时可以这般狠心,连这样的机会都不肯给。 ****** 背后缓慢悠长的鼻息,喷在耳边还有些许发痒,身周也全是皇上身上那淡淡的熏香。曾几何时,他还为皇帝无意间凑近的鼻息与熏香目眩神迷,即便到如今,这些对他来说,依然是无法抵御的诱惑,被握着双腕的岑修儒愣是失眠许久,直至二更才是抵不住困意睡去。 醒来时已近午时,岑修儒竟有种希望意识继续停留在梦境中的奇怪念头,闭目许久,才是遗憾的缓缓睁开眼。值得庆幸的是身后的体温已是不在,岑修儒睡得胳膊酸痛,正翻了个身,便听见陌生的一声。 “王爷,你醒了。” 岑修儒一惊,半迷糊的眼也是清醒了,循声在屋里扫了一圈,便在床沿边见到一个眉目谦和,五官分明的少年。那声音既清冷又浑厚,竟是发自这年少人之口,实在是难以想象。 “……”原本还并无法辨认,但见少年脸上的淤青,岑修儒才是记起了昨日那个自己在棍棒下要下来的少年。岑修儒点点头,扶着酸痛的肩膀,在少年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少年没有多说什么,立刻出屋打了水来,回来时见岑修儒仍坐在床头,才是边拧毛巾边道:“万岁今日要会见众将准备回京事务,命小人好好照顾王爷。” 其实岑修儒并不想知晓这些,但出于礼节仍是点了点头,接过湿巾,抬眼问:“你叫什么。” “小人阿寒。” “姓?” 少年似是没有料到这一问,长久的沉默后,才道:“小人姓严。” 岑修儒虽不知他为何沉默,但见少年体格高挑,眉目间难掩英气,已隐隐猜想这少年出身并不平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岑修儒也没有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点了点头,便擦了把脸,将湿巾递了回去,道:“昨日要下你只是为救你一命,如若你在洛阳还有亲人朋友,本王回京时,你可不必跟随。” 不料严寒一听,当即竟跪了下来:“阿寒已了无牵挂,恳求王爷带小人回京。” 即便在建丰侯府也未曾让下人如此跪他,岑修儒忙是起身下床:“本王说了,你自做决定。快起来吧。” “……”严寒闻言才是起身,没多说什么又出房去了,待岑修儒换好衣裳,他已是端来了午膳。 午膳过后,岑修儒命严寒研墨,在房中抄写楞严经,有空抄写经文是他自大病以来便养成的习惯,他当真觉得自己的体质与旁人不同,药石无用,但抄写经文,却能让他身体逐渐好转。 严寒人如其名,整个人阴森森的,岑修儒本就不爱说话,严寒更是沉默寡言,两人在房里待了一下午,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房里空无一人。 抄完数十页经文,岑修儒见时近黄昏天色凉了,便让严寒去关上窗子,严寒正准备去关窗,忽然漏进一股秋风,将岑修儒摞在一旁的经文吹落一地。 岑修儒深知不能对经文如此不敬,立刻弯腰去捡,却是够不着几张,好在严寒也蹲下身,帮忙将散落一地的经文全部捡起。 岑修儒松了口气,正准备伸手去取他捡起的经文,却是一愣。 因为他见蹲在地上的严寒,竟十分娴熟的读着首句与末句,将乱掉的经文,仔细的按照顺序理了起来。 做完这些严寒才是起身,将一摞理好的经文递了过来,岑修儒接过,翻阅了一番,果真是整理得一页不差。楞严经并非普通书籍,其中遣词用句之繁复,常另岑修儒也觉无法驾驭,云里雾里,可这少年,竟是不费吹灰就将它整理好。 见那少年十分平常一般,前去关上窗后回来,岑修儒却有了种看不穿的感觉:“严寒。” 捡起松墨正准备添墨的少年闻声抬起眼帘:“……?” “三年一次的殿试就在来年。”岑修儒边说边看着少年的眼神,果真见他神色中闪过一丝紧张,让他心下更加笃定,“你想趁此机会进京赶考?” “……” 见少年沉默,岑修儒又问:“你可参加过童试,乡试?” “……” 岑修儒见严寒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不论问什么都是闭口不答,起初还不明就里,直至对方终于开了口:“王爷救命之恩,阿寒无以为报,定以此身侍奉王爷,安守本分,不会横生胡思乱想。” 这才是知道对方误解了自己意思,岑修儒忙道:“你误会了。” “本王在京中的职务是礼部侍郎,若是你未曾参加童试,乡试,本王可安排你回京补上,京中乡试就在年前,若你中举,便不会错过年后的会试。” 闻言严寒脸上有些错愕,毕竟面前的人甚至连他的过往都没有过问,他惊疑未定的看着岑修儒,许久才是道:“素昧平生,王爷为何如此偏帮……” 一句话却是将岑修儒问住了,他也不知为何,只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都是被人欺压,仿佛这是第一次,他感到自己也是顶天立地可令人倚靠的存在,便不由自主的去帮了。 岑修儒自然没有说这些,只是道:“你若有经纬之才,本王自然不会埋没你。” 第四十四章 少年人的伤好的比常人快,不出几日,严寒脸上的淤青便是消了,那原本俊朗的相貌展露无遗,皇帝原本进进出出从未正眼看过严寒,如今见了他长相竟是相较自己更多了一股英气,便多多少少有些不高兴了。 岑修儒未曾留意皇帝待严寒的口吻有变,只是知晓了严寒的才学,便也知人善用,这些日子一直托严寒出府寻些书籍字画,带回来与他研讨。严寒狩猎广泛,无论什么领域,都能有独到的见解,岑修儒便更加欣赏他的才学,两人常常一聊就聊过了饭点。 这一日差严寒出府,却是到了午后也不见人回来,岑修儒有些担心,却也不便出门去寻,正打算找个下人问问,推开门却是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驻足门外。 “刘将军?” “……”刘吟在这门外已不知驻足了多久,未料他会出来,一时已是无处可避,只能故作姿态的上前了几步,“我只是途经此地。” “……”岑修儒没有多想,只是仍记得出门的初衷,便迈出门槛来,转身将房门合上。 刘吟摸了摸鼻子,问:“去哪?” “差下人出府许久不见回来,就想去问问。” “……”刘吟垂下眼帘,徒然问,“是那个阿寒吧。” “……刘将军知道?” 刘吟当然是知道,皇帝的男宠救下太守的男娼,恩恩爱爱,惺惺相惜,整个太守府的下人们全拿来当笑柄,茶余饭后说了不知几天了。 只是,他却也知道恩恩爱爱惺惺相惜是假,若是岑修儒会如此轻易对皇帝变心,那自己也不必落得如此落魄的田地了。 “建丰侯可是知道,那阿寒是为何进的太守府?” 岑修儒不知刘将军为何有此一问,他从未问过严寒的过往,可见严寒谈吐举止皆是不凡,便曾想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家道中落,沦落至此。 刘吟见他不答,便也猜想他并不知情,于是好言道:“他十四岁沦落欢场,是太守买回来的娈童,可太守见他体格长得太快,马上出落成了成人,太守不再喜欢,就充作家丁杂役了。” 听见这番话,岑修儒简直惊呆了,但这震惊中有质疑和同情,却没有半分鄙夷之色。刘吟见他神情,愈发觉得他又是纯净又是可爱,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知道你不会因此就轻看别人……但也要当心人言可畏,太守府中爱嚼舌根的人可是比比皆是。” 觉得话中有话,岑修儒退后一步避开刘吟的手,却问:“刘将军的意思是?” 刘吟收手,垂下眼帘看他,一字一顿道:“你可是记得,那年的阿啾。” 话音一落,岑修儒眼中便是闪过一丝恐慌,但很快,他便是摇了摇头:“不会的。” “……” “皇上,已不是那年的太子殿下了。” 岑修儒说得一脸笃定,眼中满满都是对皇帝的信任,刘吟却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 你知道皇帝个鬼!他想说。要知道,年少时性格中的缺陷,若非及时更正,那是会跟随人一生的。 正说到此处,忽然听见回廊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两人闻声看去,便见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抱着两本厚沓沓的书小跑了过来,正是严寒。 跑到岑修儒跟前,严寒上气不接下气道:“王爷,实在对不起,今日街上市集实在拥挤,严寒……” “没事没事。”这些日子早已将他当作弟弟,岑修儒哪里舍得责怪他,见他平安回来,欢喜还是来不及,忙推开门,“你先进去吧。” 严寒点点头,又是朝刘将军躬身行礼,才是抱着书先行进了房间。 迈入门槛时,少年忍着痛的踉跄,刘吟没有漏看,却是垂下眼帘,佯作不知,更没有提:“没有你下人的提醒,本将军都差些忘了,这会儿,该尊称一声王爷了。” 岑修儒听见这称呼,便想起父王仙去的事实,又无可避免的想到刘将军那日如此残酷的痛揭他的伤疤,心下已是不悦。 刘吟怎能不知他在想什么,他甚至希望岑修儒能日日夜夜想,时时刻刻想,就算与此同时他厌恶极了自己,也终有一日,他能明白那皇帝并不值得他托付终生。 刘吟觉得自己的想法开始变得有些偏执:哪怕岑修儒选择的不是自己,也绝不能是皇帝。 “那……”刘吟又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岑修儒守在门口,连邀他进去一坐的打算都没有,难免有些悲凉:“我走了。” 岑修儒一拱手:“刘将军慢走。” 回到房中,便见到严寒站在书案边,岑修儒忙是过去在榻上坐下,笑着翻看着他带来的书籍:“站着做什么,坐下。” 严寒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才是缓缓的坐了上去,与此同时,却是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有些紧张的看着身侧的王爷,好在对方专注翻看手中的书籍,并没有留意。 岑修儒简单翻看了一下,便同往日一般,与严寒聊了起来,严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富五车才情出众,实乃朝中不可多得的人才。越是深交,越是令岑修儒钦佩不已。 无论他是为何沦落欢场,但在此之前,必定是出身了不起的书香门第。岑修儒不想揭人痛处,便仍是没有过问。 相聊甚欢,不知不觉已是入夜,两人都感到肚子有些饿了才是停下来,正要让严寒去取晚膳,忽然听得房门开启,皇帝大步迈入房中。岑修儒忙是携严寒一道起身行礼。 皇帝眯眼看了看岑修儒,又移到他身后的少年,严寒受伤之下,虽站得慢了些,但仍是礼数周全。看来三十大板还是太轻,不然这人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坐着跟岑修儒谈笑风生呢。 “起来。” 皇帝带上笑,上前去搀起岑修儒,便搂了他腰带到书案边的软榻,岑修儒的身子有些僵硬,回头对严寒道:“严寒,下去。”严寒年少时沦落风尘,自是敏锐的察觉了气氛的走向,此时能得命退下是如蒙大赦,正要离开,却听得皇帝道,“等等。”便只得在房门前停下脚步,看向皇帝。 “朕还没有用膳,你去取些酒菜来。”皇帝将岑修儒轻柔的放倒在软榻上,背对着他道。 严寒领命,便是退下了。不料一出门,便见皇帝的随从站在房外,手中已是捧上了酒菜,上前直接递到了他手中。 “修儒,那日是朕口不择言。你还生气吗?” “臣没有生气。” “那你考虑得如何。” “……”岑修儒再度不说话了,视线也飘忽不定起来。 这一次,皇帝却是没有发怒,反而眯眼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发现了,朕一点也不好。……天底下……”伸手摩挲他的脸颊,皇帝控制住手上的力道,那压抑的愤怒却从声音中迸发,“有得是比朕更好的?!” “皇上……?”岑修儒怎么也不明白皇帝怎么会这么想,他的犹豫只是基于过往一切好的与不好的回忆,与旁人没有分毫关系。可皇帝却只是一次一次的,用旁人为自己开脱。 正在此时,便听得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严寒带着酒菜推门而入。岑修儒想不到方才离去的严寒竟这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方才的对话有没有听去,正觉得尴尬,皇帝却已是一把将他抱起,带到了桌前,皇帝四平八稳的坐下,却将他像个孩子一般放在腿上。 在岑修儒呼喝严寒出去之前,皇帝已是再度开口:“倒酒。” 严寒面色沉静如水,取了酒壶和两个酒杯,目无旁视,一一满上。 淅淅沥沥的倒酒声中,岑修儒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直至皇帝取了酒杯,压在他的下唇。岑修儒便是再愚钝,也知道皇帝是故意让自己出糗,当即便别过脸去,以示抗拒。 “……”皇帝稳住酒杯,未漏出一滴,没有发怒,只是送到自己唇边饮下,而后便取了另一杯倒进口中,吻上岑修儒,在他剧烈的挣扎中硬是渡了过去。 岑修儒被压住后脑,挣扎中鬓发都凌乱,没有吃进去什么东西,却是被渡了好些杯酒。不知第几杯酒下肚,他在皇帝怀里呛得直咳,脸上也飘上酡红,看得皇帝禁不住吻低头了他微红的鼻尖。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一吻之下,忽然下腹烧起一团火,岑修儒不知发生了什么,轻哼了一声,忍不住抬腿蹭了蹭腿间的肿痛。他在皇帝怀里,一举一动自然是逃不过对方眼睛,见他如此慰藉,皇帝并不意外,只轻笑了一声。 可岑修儒的身体却越来越热,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酒……”酒里有问题。可岑修儒已是快被欲望逼疯,语不成章。 “可是好酒?再来一杯。”皇帝说罢抬头,见严寒在旁认认真真的添酒,面色依然一如既往的冷静,索性推开他,夺过那酒壶就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口,又抓着岑修儒的头发迫他仰头,尽数的渡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又是一波药性起了。一股酥麻直从脚尖窜到头顶,岑修儒终于压抑不住呻吟“啊——”了一声,便惊恐的埋在皇帝的怀里,压抑着声音,羞于见人。 “听闻最近修儒喜欢钻研学问造诣……来,同朕说说,这些天看了什么书。” 皇帝看似稀疏平常的一问,对如今的岑修儒来说是格外的刁钻,此刻的岑修儒只觉身处炼狱,全身几乎烫的要烧起,蜷缩在皇帝怀里瑟瑟发抖,光是压抑住呻吟已花光了全部气力。 “阿寒。” 皇帝这一呼声,却又将他一下从火炉中丢进冰窖,岑修儒咬着下唇看向皇帝,满目哀求神色。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让严寒走,让严寒走,让他走。 可皇帝却道:“备墨。” 严寒眼观鼻鼻观心,从桌边离开,走到书案前,取了松墨,稀疏平常的兑水研磨。 皇帝看着他又是轻笑一声,忽然抱着岑修儒起身,大步绕过屏风走进里屋,将怀里的人丢在床上便欺身而上。娴熟的揭开腰封,探入松散开的衣襟,自河南战事他御驾亲征以来一直繁忙,皇帝已有数月没碰这具身体,如今触在手中,抚过平坦胸膛上的尖硬,呼吸也不自觉有些粗重起来。 岑修儒抓着枕边的被衾,一张脸涨得血红,死死的咬着下唇不肯出声。皇帝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出声,可偏是要他不如愿。身体上的无端快感已将岑修儒折磨得双眼无神,有些神志不清,最后一丝意识是死死咬住牙关,皇帝俯身用舌头轻柔的撬开牙关,再度离开之时,破碎的声音便也漏了出来。 岑修儒已无暇顾及漏出的呻吟。 皇帝像是要折磨死岑修儒一般,故意将过程延长,反反复复,用口舌与手指不停亵玩乳尖,直至双乳几乎要擦破层皮,又肿又痛,才是放过。 而后那双手便顺着岑修儒的脊椎探入腰带下的衣摆,捏住两片臀瓣。搓揉了一番,再往腿间探去,只觉那衣摆之下的私密之处,已是濡湿一片。指尖伸入时依然觉得紧致,里头却已是又软又热,像要把他的手指化了。 “修儒,你后面可是将朕的手指夹得好紧。” “唔——” 嗤笑一声,皇帝却硬是抽出了手指,猛的将他双腿拉开,看着欲求不满收缩着的那处,明知故问道:“要朕进去吗?” “……唔……” “说话。” 满身叫嚣着无法填平的欲望,岑修儒简直是被逼上了断头路,闭上眼,两行泪便滑入鬓角,声如蚊呐道:“要……” 此时恐怕无论问什么,都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可皇帝的骄傲又有些矛盾的,让他有些不屑于如此做。 知道岑修儒性子本来就软,便是第一次也是任他摆弄,此时用了药更是不经多久扩张就媚成了水,皇帝一挺身便长驱直入,大力操干起来。 银靡水声夹杂着呻吟不绝于耳,严寒在外房书案前直立,低眉垂眼,一手挽袖一手研墨,端得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手中的汗却已是化开松墨,染黑了手指。 少年时沦为男娼,却从未真正得过欢愉,严寒对此等事本是深恶痛绝,可此时候在外屋,对着砚台中已浓到无法形容的墨汁,那剑眉凤目,微微上挑的漆黑眼中,燃着的确是诱惑无疑。 书案上的烛台火光跃动,已快燃尽。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动静才是渐息,不再能听见岑修儒的声音,严寒方缓和粗重的呼吸,便是听得床铺处传来轻移的声响。皇帝披上外套,靠着屏风边的茶几,睨着那面朝书案研磨着松墨的少年许久,终于是轻咳一声。那名为严寒的少年立刻是回过身来,还未开口,便听得皇帝道:“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朕要沐浴。”说罢,身影便鬼魅般又消失在了屏风后。 严寒忙是应声退下,一出房门便是出了一身冷汗。皇帝的随从就在房外,转达了皇上的吩咐后,严寒便脚步不停,往他所住的下人别院去了。 今日出府前便被护院逮住打了二十大板,恐怕也是皇上的意思,怕是王爷知晓他便强撑着出府,直至此时,还未曾上药养伤。他已是撑到极限,脚步踉跄的往房中走,而方才房中那一场活春宫却不停地在脑内闪现片段。 他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苦恼的晃了晃头,想将那些夹杂着想象的画面与声音甩出脑子,却没留意在回廊拐角处,正当当撞上了一个人。 严寒差些跌坐在地,扶住那一旁的护栏才是稳住脚步,低头看见一双做工精细的黑色布靴,彰显主人的身份,他正要道歉,抬头却是见到了今日见过的一个人。 那人带笑叉腰立在走廊正中间,全然没有被撞到的恼怒,反而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严寒不用细想,当下便明了:这人根本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这位将军,有什么吩咐吗?”依稀记得王爷称呼他刘将军,严寒退后一步,恭敬道。 刘吟眼睛一转,见面前的少年心思玲珑,一下便猜到了自己的意图,也是惊喜非常。 “好。本将军果然没有找错人。” ****** 刘吟寻了片僻静地,两人对视相谈过后,少年人却是叹了口气,道:“将军,你的计划很无聊。” 被一个年少自己四五年的少年数落,刘吟脸上却全然没有分毫沮丧,只是道:“对你来说或许是,对本将军来说,却是意义重大。” “但小人没有必要,以毕生前程……为将军一搏。”严寒话刚出口便是后悔了,毕竟在这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男娼,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前程。于是他改口道,“将军,请另找旁人吧。”说罢,他便是要走,却被刘吟一把抓住了肩膀。 “找上你的并不是本将军,是王爷。”刘吟说到此处,更是逼近了一步,凭借身高的优势俯视着少年的面孔,“王爷救了你,却也是给了你救他的机会。你是落水的王爷攥住的稻草,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巨浪卷走吗。” 自严府家道中落,试问严寒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可跟前这将军的眼神,却是让他感到莫名心悸。回避了视线,严寒挣开肩膀,调整了脚步,忽而就着月色看向了自己的手掌上那已干了的墨色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严寒才是逐渐手握成拳,闭目道:“恐怕到最后,将军也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即便如此。”刘吟一顿,抬眼的瞬间,眼中的光亮比月色还要寒冷,“本将军也要做。” ****** 岑修儒醒来之时像身子被掏空过一次,全身乏力,意识游离了许久,才是凝聚在一起,缓缓撑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却见严寒就坐在床榻下,撑着床沿点着头睡着。 “严寒。”岑修儒一开口,才是察觉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严寒睡得极浅,听见这一声唤就睁开了眼:“王爷。” 岑修儒想要一口水润润嗓子,却是说不出话来了,好在严寒心思十分缜密,不需岑修儒多言,便是起身去倒了水,从到床前。岑修儒疲惫的撑起身子,想要坐起,却是腰一酸,若非严寒眼疾手快扶起,几乎跌下床来。 严寒将绵软无力的岑修儒安置在床头,将瓷杯送到他唇边:“王爷,喝些水。”面色上泰然自若,心中却竟想起昨夜,皇帝是如何将酒杯压在他浅色的下唇,又是如何把他压在怀里,强行渡酒。 岑修儒并不知严寒在想些什么,垂着眼帘,看着杯口,小心翼翼的抿了几口,又是坐了一会儿,才是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想要下床去,却是怎么也动不了下半身一般,废了好大劲两条腿就是纹丝不动,转身放下杯子的严寒见状又是回到床边,轻柔的按压着他的双腿。 “王爷莫急,想来是药效还在。交给阿寒。”说罢,便是引导着将信将疑的岑修儒重新躺下。 岑修儒未曾被用过这种药,但见严寒坐在床沿,娴熟的按压着自己没有气力的腿,想到这比自己还年少的人经历过的事,难免涌出一股辛酸的感觉。 “严寒。不用忙活了,躺上一会儿就好。”见严寒闻言听话的收手,立在一旁,岑修儒又道,“今日不必出府,你去写一篇关于经义时事的文章,等带回京去,让尚书大人过目过目。” 严寒点点头,便是绕过屏风去了外屋,岑修儒学着自己压了压腿根,终于是稍稍找回了知觉。望着头顶的床幔深吸口气,总算撑着床板爬了起来。穿上中衣,又抬手扯了外套披上,岑修儒才是晃着下了床。 绕过那屏风,便见严寒在书案前疾书。想到这孩子往后可能拥有的锦绣前程,岑修儒看得欣慰,走到书案前,本想替他研些墨,取了墨块却是突然不合时宜的记起昨日的事,当即涌上一阵恶寒。 发愣间严寒已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心细如尘体察了岑修儒的尴尬,只是一言不发的从他手中取了墨块,放在一旁。 “王爷。”严寒放下墨块,提笔在砚台一拭,目光却重新落在书案上的宣纸,“有些话,阿寒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四十六章 “王爷。”严寒放下墨块,提笔在砚台一拭,目光却重新落在书案上的宣纸,“有些话,阿寒不知当讲不当讲。” “……” 见书案旁的人没有回应,严寒当他不想听,便也是没再说下去,可此时无声胜有声,岑修儒却是大致猜到他想说什么。 自古男风之事不绝于耳,却最终又有几人作真,严寒本身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区区太守尚且如此,何况……皇帝?严寒当年或许是被逼无奈,岑修儒却是贵为王侯,若他不愿,便理应没有人能轻贱他。 想到皇帝昨日那些不成熟的举动,岑修儒愈发的犹豫未定起来。 午膳时分,文章还只作了一半,严寒没有忘记本分,仍是放下笔离去了。岑修儒在房中细阅严寒所着的文章,不消片刻,房门便是打开,迈进门来的却不是严寒。 见一袭盛装的皇帝满脸喜色的迈入门槛,岑修儒忙放下手里的文章,绕过书案:“皇上。” “快起来。”皇帝上前去,将岑修儒带到书案边,见到书案上的文章,便信手拿起看了看。 岑修儒见皇帝没有强逼自己回复那件事,便也顺势在旁坐下:“皇上今日心情真好。” 皇帝闻言,含笑侧过头来:“朕今日已办完河南的要务,明日便可启程回京。马上便能见到母妃,你可是开心?” 与以往多少次一样,这一笑简直让岑修儒晃了眼,他低下头,脸上微红,点了点脑袋。 “……”皇帝看了两行手里的文章,辨认出字迹并非岑修儒的,便索然无味的放在了一旁,伸手将岑修儒揽在怀中,闻着他发丝间的气息,遐想到昨夜的活色生香好光景,皇帝无酒自醉。太守送上的这谪仙丹竟是此等妙物,待回京可是要多捎上几盒。“朕今日已无要事,用过午膳,带你去洛阳城逛逛,如何?” 岑修儒心里分明就是有皇帝,对这柔声细语如何抵御得住,自然又是不停点头。皇帝最喜欢便是他这幅模样,搂了他大笑,这时房门却是忽然推开,可拿着午膳进来的人却并非严寒,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婢女。 岑修儒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怎么是你来?严寒呢?” 一听见这名,婢女显得有些恐慌,犹豫片刻,才是道:“回王爷话,阿寒……” “这婢女叫阿眉。”皇帝打断婢女的话,顾自道,“回京路上,她来照顾你起居。” “……”岑修儒的身体有些僵硬,指尖有些发冷,昨日刘将军那一句话,再度浮现在脑海。[你可是记得,那年的阿啾。] 当年的场景在记忆中重现,再控制不住情绪,岑修儒这一次直直的朝着身侧的皇帝劈头盖脸的问了过去:“严寒呢?!” 皇帝被他吼得一肚子火,却是知道岑修儒也动了气,愤愤的解释道:“那个贱人,方才在路上遇到,竟想要勾引朕,恶心死朕了!……朕一时恼火,就命人将他打死了。” 岑修儒的脑子空了片刻,突然间挣开皇帝的手,想要跳下软榻却是被一把揽了回来。 “朕早说过他是罪有应得。贱人就是贱人,做的事也是下作,这种人不值得你伤心。” 虽与严寒只相处了四五天,却是明白他是如何一个谦和有礼,恪守本分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去诱惑皇上?对这种拙劣的谎话,岑修儒甚至不愿反驳,转身便是用力将皇帝推了开,跳下软榻,直直朝门外跑去,可未能摸到门把,又是被一股巨力拉住手臂拽了回去,这一次,皇帝的言语中已是有了发狠的情绪:“……不许去救那个贱人!” “放手。”回过头的瞬间,岑修儒眼神竟寒得像冰。 被岑修儒瞪了一眼,皇帝的心顿时凉了一截,声音竟弥着些许委屈:“你不相信朕说的话?” 心急如焚,岑修儒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猛的挣开皇帝的手,便是夺门而出。 推搡开试图阻拦的随从,岑修儒跑出院落不久,便是听见了棍棒的闷击声,循着声音飞奔,冲进那偏院的门,在见到挥舞着棍棒的家丁时当即便大喝出声:“住手!!!” 家丁们大惊失色,忙是停下了动作,皆朝向岑修儒躬身道:“王爷。” 家丁们这一散开,岑修儒才是见到了躺在中间那血人,当即心痛得不能自持,提起衣摆便踉跄着跑了过去。 “严寒。” 忍着声的少年面无血色,却已是将下唇都咬破了,若非那眼皮回应般微微一抬,岑修儒几乎觉得自己来晚一步了,想到严寒是如此一个知礼让的孩子却遭此劫,心痛难忍,潸然泪下。 “去喊大夫……”岑修儒褪下浅青色的外袍,将严寒满是血的身子裹了,见站在边上的家丁与护院一脸为难没有照办,那点好脾气也是荡然无存了,“还不快去!” “王爷,这……这奴才触怒了龙颜,皇上命人乱棍打死,王爷还是让让,别让小人难做啊。” 岑修儒见几人上前,立刻慌了神,胡乱挥舞着手让众人无法靠近:“别……别!快去喊大夫,皇上那里,本王会去说明。” 家丁们看向护院,护院不知该看谁,一群人正踟蹰之时,浑厚嗓音兀得出现在众人背后。 “如何说明?” 领着十几个随从,一脸阴沉踏入偏院拱门的,却不是皇帝还有谁。 “说你比起朕,更愿意相信这个奴颜媚骨的男娼?” 岑修儒见皇帝眼中暗沉沉得没了一丝光亮,知晓他已动了杀心,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无益,绝望之下,二话不说便是用身体遮挡住了身下的人。 皇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随从便是上前,没多费劲将岑修儒拉了开。护院与家丁见状,又是举起棍棒再打,岑修儒哭得视线模糊,却是挣不开身后禁锢着手的人,棍棒落在那严寒背后一声声闷响,像一记记敲在心口,摧心剖肝的痛,岑修儒觉得再打下去,自己也是要被生生痛死了。 松手。松手。松手。停手。停手。停手。他在心里疯狂的叫喊,但家丁们哪里赶违抗圣命,便是心里有了停手的意愿,也只是让动作迟疑了几分罢了。 血已渗透岑修儒刚披上的浅青色外袍,而那棍棒下的少年仿佛已是一丝气息也不再有。岑修儒挣扎得最后一丝气力也耗尽,哭得满脸泪。 回想那年,是自己害死了阿啾,如今,自己又害死了严寒。他才是明白,刘将军的话一点没错。 正在此时,忽然是听见一声优哉游哉的熟悉笑声,辨识出那音色,岑修儒不知为何忽然停止了哭泣,抬眼往声音望去。 “我当什么事儿吵吵闹闹。陛下这是动了什么火气?”刘吟一身便装,提剑从外迈入,扫视了院内仗势,在落在岑修儒身上之时,神色顿了一顿。岑修儒立刻是忍了眼泪,一声也不敢坑了,满脸哀求神色看着刘将军。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将全部希望放在刘将军身上。 因为记忆中的刘将军身上,总是环绕着各种各样的惊喜与奇迹。 皇帝见到发小经过,想安静说上几句话,这才是抬手示意家丁们暂且停手,可他此时心里仍记恨着岑修儒的不信任,脸上便没什么好脸色,只道:“……阿吟,朕正有事交代。关于明日启程回京。你先去朕书房等候。” 既然岑修儒求了,刘吟自是不会就此离去,他通晓皇帝秉性,要从他手里救个人,比拔根自己的头发还简单。 佯作好奇上前看了看那已没意识的血人,捻了捻被血渗透的衣裳,刘吟笑了:“这奴才是犯了什么事儿?值当陛下如此动气。” 皇帝垂眸半天没讲话,毕竟这个中原因当着岑修儒的面说说还好,当众说出来,作为一国之君,就难免有些小家子气,贻笑大方了。 “皇上,不论这奴才犯了什么重罪,也当注重恩威并施啊。”说得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刘吟揪起那少年的发髻,抬起那脸端详了端详,笑,“模样还不差嘛。” 他的动作做的粗鲁,直把那昏迷中的严寒逼的醒了过来,吐息困难,喉头艰难的吞咽。 刘吟又是一笑,松开发髻,那少年便是整张脸又无力的贴了地,站起身拍拍手,刘吟回身道:“得嘞,不若就赏给臣下做个小厮。克敌制胜的大好日子,让末将撞见这种血光,可不是好兆头啊。” 刘吟这话一出口,岑修儒便又是慌慌张张看向了皇帝,却见他垂眸不置可否。 在旁人看来,除了刘吟,天底下哪有第二个人敢直接这么跟皇帝讨人。可刘吟却知道,并非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要人,而是自己把皇帝里里外外看穿了。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既开口要了,便是笃定能要到。 皇帝的目的无非是要这人消失在岑修儒身边,既然刘吟开口讨人,又何必拂了这唯一的好友的意。更何况,这一番举动看来,阿吟也并不像是要善待这男娼。 扫了一眼在旁连声都不敢再出的岑修儒,皇帝冷哼一声,既愤怒又是无奈,只道:“罢了,就赏了刘卿。” 刘吟瞥一眼地上的人,正巧扫见对方也毫无感恩之心,无力的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怎么不再晚来一些。刘吟几乎差点没忍住笑,忙对着家丁吆喝起来:“还愣着做什么,送本将军耳房去。” 第四十七章 回京前一日,因为这事儿,皇帝与岑修儒陷入了冷战。岑修儒生了气自不必说,另一头的皇帝竟也不知为何记恨上了,待事情了结之后非但没有哄着,反而阴郁着脸便拂袖离去。 第二日金銮御驾携大军自洛阳东城口出发,光是先行部队就是浩浩荡荡数里,好生气势。岑修儒在车队中段,独坐颠簸的马车中,行路中不便寻找,况且也并不知严寒是随刘将军一道回京,还是留在洛阳养伤。 翻阅严寒写到一半的文章,真正是条理分明,一丝不漏,可却是凭空再没有了后文,岑修儒本以为能助他走上锦绣前程,却反而害他生死未卜,越想越是悲凉,终是拂袖收起了文章,不作多想。 这人马停停歇歇,约莫小半月,终于是临近京郊。月明星稀,队末不甚惹眼的马车中,悠悠传来一曲破破碎碎,断断续续的笛声。 踏雪在旁缓步跟随,刘吟则坐在马车外的车夫旁,晃着腿,全然不顾车夫被曲声折磨得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愣是把一曲姑苏行演绎完毕,才是用笛子捶了捶肩膀,又拿来支起车帘,往马车里看了看。 “如何?” 马车上的身躯面朝着后方,也不知是死是活,毫无动静。 “早知道便不救下你这狗奴才,反正死了活着都是一个样,没人气儿!” 最后四字说得格外大声,总算是让马车中躺着的人稍稍动了动,支着身子坐了起来,回了一个字:“差。” 刘吟一瞧喊应了他,顿时乐了,起身弯腰进了马车,将手中的竹笛递了回去。 “说本将军吹得差,你吹一曲给本将军听听。” 严寒垂眸,接过竹笛,难得的弯了弯唇角,眼中竟是轻蔑神色。刘吟毫不在意,反正不过是自己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自己,便在一旁坐下,翘起腿。他正掀起小窗边的帘子往外探看,一曲鹧鸪飞便是响起,音色轻快跳跃,间或徐徐流淌,听得刘吟终于是换上了笑,将目光落回到马车中垂着眼吹奏的少年身上。 少年手中的笛子是大夫处理伤口时在他袖子里发现的,因此此番入京这少年也就只有这一件随身之物。刘吟不是眼拙的人,洗了血污,轻易便看出这笛子的做工和材质皆是上乘,笛子末端一个小孔,想来原本是拴着玉饰,如今已是遗失。 看了会儿,一曲已是终了,刘吟微微扬眉:“人倒有趣,命这苦,从不吹悲曲子。” “又不是在街头乞食。”不带情绪的一答,严寒便将竹笛放在了枕边,再度平躺了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的伤处虽已不是那么要命,却也不想贸然乱动,给以后带来不便。 刘吟听他言下之意就是倘若在街头乞食,就能放下身段吹个悲曲子了。心下又是觉得鄙夷,又是觉得好笑。 “今日王爷又是跟本将军打听你的去向,怎么,还是不愿泄露行踪?地位低贱,架子倒是不小。” 自打要来了这奴才,这些日去骚扰岑修儒,反而是被他逮着询问个不停,刘吟只道是交付了下人没有在意,并许诺岑修儒会去找下人打听,推推阻阻,才是撑到今日。 严寒只道:“将军若是想说,全盘告之便是。”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的盘算。 面前的将军行事剑走偏锋不计后果,他却不能,他的肩上肩负着太多,这一次正面冲撞暗地算计,已是惹怒了皇帝,若是再与王爷来往,恐怕即便没有性命之虞,也是前程尽毁。 而王爷的知遇之恩,也不必急于一时,此生此世,终有报时。 刘吟脸色一滞,偏是要笑得更明媚:“本将军有什么不敢说。王爷对你上心,是可怜你这条贱命罢了。”可不是什么缱绻情意。呸呸呸!废话。刘吟赶紧停下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连自己尚未能登堂入室进岑修儒的心,这小奴才又何德何能。 严寒不置可否,拉高了几分被子,闭目不语,叫刘吟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莫名气愤。又觉得犯不着跟这种下人计较。 掀开帘子躬身走出马车,见踏雪仍是步步紧跟,刘吟招呼它过来,从马鞍边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把芸豆犒劳,踏雪吃得兴高采烈流了他一手的口水,刘吟也是毫不在乎。喂完爱马,便是从驭位翻身一跃跳上马背,轻踢马腹直往队列前方去了。 考虑到不多久便可抵达宫中,队列才是连夜赶路。夜色已是落幕,马车驰得极慢,踏雪小跑几步,便是到了队列中间,见岑修儒的马车里还燃着灯,自是没有理由不去骚扰一下。调转马头凑近,与马车并列缓步,刘吟自腰间取下佩剑,挑开了小窗的帘布。 偌大的马车,岑修儒只是倚在一角,就着跳动的烛火看书。布帘被挑起,秋风漏入轻轻摇了摇烛光,才是让他下意识抬头来,正对上窗外刘吟弓着身子冲他笑。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刘将军。”岑修儒放下手中的书,挪了挪移到窗边,伸手将帘子固上,“可是有消息了?” 刘吟见他自行束好了帘子,便是收了佩剑,挂回腰间:“没呢。你也知道本将军在太守府没固定的下人,吩咐下去的事儿也不知是谁接手了。” “……” 见岑修儒的表情一下子又消沉下来,刘吟忙道:“嗨,不会有事儿。说不定这会儿还在洛阳,已养好伤了。” 岑修儒脸上担忧不减,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闷闷道:“劳烦将军再替本王打听打听。” “……”刘吟眨了眨眼,心里很不是滋味,却是轻声道,“嗯。” “方才车夫道,再两个时辰便抵京了。刘将军也快些回马车休息吧。” “……” 刘吟发愣一阵,才反应过来,便见岑修儒已经是放下了帘子,阻隔了视线。 虽说解下佩剑再度掀开帘子是轻而易举,刘吟却没有这么做。 严寒的事能瞒多久,他并不担心,就算告诉岑修儒那小子就在队列最末养伤,又如何?真正让刘吟担心的,其实是岑修儒与皇帝之间的事。 四年前,他烧了岑修儒的佛珠,断了这没能开花结果的感情,可四年后,不过离去了小半年,这二人还是走到了一起。这一次,自己笼络下人,机关算尽,尽管成功,可又是能支撑多久?几天?几月?还是不过又一个四年? 岑修儒这般执迷不悟,迟早会再次义无反顾的投入皇帝的怀抱。 如此急切的想救他,可他却是避自己不及。刘吟叹了口气,脸上一丝笑意也不再,沉默着策马离去。 ****** 回到京后,以王爷的身份做一个礼部侍郎似乎有悖常理,但皇帝没有过问,岑修儒便仍是每日上礼部,之前一年的事仿佛如梦一场,没有发生过。瑜王仍安置在境,原先不停在江北骚扰的瑜国军队也是立刻安分了下来,并没有多久,便遣来使携数车重礼,已示重修旧好之意。皇帝尚未与众臣商议出处理瑜王的对策,便命礼部先将来使暂且安置于驿馆。 岑修儒并未插手这些事宜,而是帮助尚书大人一道操持年末京中乡试。三年一度的会试就在来年,此次乃是会试前最后一次乡试,参与人数庞大。而每一个参试的人,礼部都要与府县历年文书一一核对,以确保参试之人皆是童生,录遗合格者。这本该是各府各县之职,只因偌大京中鱼龙混杂,凡事又当格外小心,才是落在了礼部头上,就为这事儿,岑修儒简直是盲得焦头烂额。 花了足足三日才与池主事将京中乡试名单罗列齐全,岑修儒带着考生名单前去面圣。岑修儒虽然仍心有芥蒂,却也没有想太多,毕竟只是过目一番,不必花多少时间,就如早朝一样,一晃神便结束了。 找到皇帝的时候,皇帝正在御花园中赏秋菊,岑修儒远远立定,秦公公便是快步迎来,道明了来意后,秦公公又是回到皇帝所座的亭中,微微一曲身。“皇上,儒王爷求见。” 岑修儒见亭下的皇帝背对自己而坐,闻言微微回过头来,视线也不带任何情绪,在他身上一飘,便又是回过了脸去。 “不见。”却说不见。 岑修儒汗颜,只得上前两步道:“皇上,臣只是带来此番京中乡试考生名单,请皇上过目。” 皇帝的背影半天没有什么动作,静了一会,还是知道轻重,挥挥手让秦公公去取。岑修儒远远站着,见秦公公又一次快步走来,忙是将手中的长卷递了过去。 皇帝自秦公公手中取过名单,简单翻阅了一番,便交回到秦公公手中,却是一个字也不愿讲了。岑修儒见秦公公将名单送了回来,刚抬眼便听秦公公低语:“王爷,皇上已阅,未有异议。” 岑修儒点点头,小心将名单收好,转身又是忍不住看了亭下那金边黑袍的背影,却是未见一丝挽留之状,心中难免有些空落落的,便不做多想而离去。 第四十八章 皇帝的冷淡教岑修儒一整天心情低落,浑浑噩噩,好在尚书大人交代的事宜已是办完,才是没耽误事。到了日落时分回府,一到家便是见到母妃与刘将军坐在正殿聊的欢快,如今战事平定,又没了之前御前大将军的闲职,刘将军自打河南回来简直叫一个闲得发慌,成天窝在建丰侯府,倒是与老王妃打成了一片。 岑修儒是想避避不得,想赶也赶不得,只能任他去。 见岑修儒回来,刘吟弯起了眉眼,王妃却是先开了口:“如意啊,快来,小刘从东市带了些桂花糖藕,去洗洗手,过来尝尝。” “……不了。”岑修儒婉拒,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刘将军,又对母妃道,“母妃,我有些累,先回房了。”说罢,便是直接退出了正殿,沿着回廊离去了。 刘吟刚是将视线从外头移回来,便听得王妃抱着歉意道:“小刘将军,真是不好意思了。这修儒自打河南回来,人就不大高兴,怠慢您了。” 刘吟轻笑,俨然一副乖巧后辈的模样:“王妃客气了。晚辈同王爷同窗多年,之间没有那么多生分客套话。” “那就好。”王妃前一刻还是笑着,后一秒却是叹气,道,“唉——修儒出发前可是开朗,也不知在河南是出了什么事。” “王妃多虑了。近来礼部筹备京中乡试事务繁忙,王爷说不定只是累着了。”刘吟目光一转,忽而道,“不如下回来,晚辈带些几个滋补体虚的食疗方子。王妃可命下人试试,兴许有用。” 王妃又是笑起,连连点头道:“小刘将军真是有心了。唉,若是修儒——”话头断的突兀,王妃尴尬一笑,才是道,“小刘将军,其实你待咱们家如意的心,本妃明白。” 刘吟闻言眼前亮了一亮,抬眼笑着看向王妃,竟是默认了。他自打回京,这连日来往王府不断献殷勤,就从未想过要隐瞒王妃。何况,显而易见的,王妃对他的印象不差。 王妃又是絮絮叨叨道:“修儒这孩子,小时候他父王管得严,在王府也没享什么福。进了京,又是孤身一人,在京中受苦。如今他父王突然去了,只剩本妃一人,便想着,不再管啦,什么都依了他。只希望他后半生,都能随心所欲,开开心心的过。”也正是这个理由,让王妃打消了为他筹备婚事的念头。尽管心里对儿子的断袖之癖并不高兴,王妃仍是坦然接受。她只是希望自己这命苦的孩子,能开心的过日子,将过去没享到的福都补上。 “刘将军待儒儿如何,本妃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将军是真正打心眼里疼咱家儒儿的。若儒儿心里头也有将军,本妃真是万幸。”说道此处仍是笑脸盈盈,愁云却忽然爬上眉梢。自打河南回来,岑修儒便总是一脸阴郁,皇帝也反常的不曾来过府中,王妃又怎能猜不透这其中的关联,只是不戳破罢了。想到此处,王妃又是一声叹息,“可儒儿心里头早已藏了人,本妃知道这孩子从小就是个认死理的。小刘将军的情……儒儿恐怕是要相负。” “……” “小刘将军,你年轻有为,性子也沉稳。趁府中父母都健在,觅个好人家的姑娘吧。” 这话锋出乎意料,急转直下,竟是要劝自己收心,刘吟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王妃。时日不早,晚辈也该回府了。改日再来探望您。” “……”王妃见小刘将军回避了这话题,忙着告辞,心道果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沉默了一阵,才是应了声,“小刘将军,慢走。” ****** 皇帝待他冷淡已不是稀罕事,岑修儒也不知为何今日格外的堵心。 或许原因也很简单,先前刘将军一番话动摇了岑修儒,而皇帝,明知他正在楚汉两界举棋不定,却非但没有拉住他,而是生生将他推开了。严寒之事,今日之事,都是验证着刘将军那一番话,岑修儒心里分明有一个声音在试图反驳,却是越来越无力。 岑修儒身心俱疲,回房便早早的躺下了,不多久到了晚膳时,王妃来看了看他,担心不已,岑修儒只一味说不饿,王妃探了探他额,确认了他身子确实无恙,才是无奈的离去。 身体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绵软无力,岑修儒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忽然想起佛道中,草木玉石皆是无情之物,入不得六道轮回,若那玉如意与自己真有渊源,或许,这就是宿命。冥冥之中,自己毕生的一切都是要让皇帝讨回去。走过千年,两手空空。 醒来的时候,清晨的微光已是透过窗,落在岑修儒的手边。岑修儒动了动脖子,无意间往身侧瞥了一眼,忽而愣住。 只见床头那一株本该开在春末初夏的萱草,竟是在秋日清晨里,安静的开放。撑着身子坐起,岑修儒有些难以置信的伸手触了触橘色的花瓣,指尖微凉,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将那花盆抱起,搂在怀里。 [好冰。] 是唯一的感受。 春花秋开,乾坤颠倒,皇帝与他的关系也总是如此……从来也不曾合拍,不合时宜。 皇帝虽然霸占着自己不甚宽敞的心,却并非可托付终生之人。看不懂,摸不透,赶不走,换不掉。若无论如何也断不了念,也许就这么疏离地相处下去才是最好的结果。 ****** 礼部举办完乡试又是联集贤院一同阅卷,忙忙碌碌大半月,京中乡试总算是完美落幕,兴许是想着可以回归先前悠闲的日子,尚书大人的老脸都快笑出了褶子。 发榜之日,池主事带着榜文刚迈进礼部,便是被团团围起。池主事倒是起了玩心,手一翻便将榜文合了上,神神秘秘道:“诸位同僚,不如猜上一猜。” “可是集贤院陆大人次子?”“非也,不过经魁。” “那定是安大人之孙!”“非也,非也——” 见礼部的同僚们抓耳挠腮想不出其他,池主事终于是笑了,满面的喜气:“今年的解元,料想你们也猜不到。年方十七,出自啊,那将军府!乃是刘老将军府中一个门生。” 在旁收拾文卷的岑修儒忽而抬头。 “将军府?”“刘老将军府中有此等门生?”群臣一片唏嘘,交头接耳,却全然没有什么印象。 “呐。不信请看。”池主事见众人将信将疑,不再卖关子,将手中榜文打开,任同僚验证。 岑修儒又是惊又是喜,快步上前去,可往那榜文扫了一眼,却又是失落了下来。罗大人眼神不济,俯在榜文上,指着那第一行字,一字一顿念道:“解元,严知问。” 严知问。严寒。这年纪与刘将军府的出处都是相符,今年京城的解元,确是严寒无疑。岑修儒失落的是,非但刘将军未曾告知,便是严寒自己,分明就在京中,也从未来过一个消息。 想不到得知严寒的近况,竟是在礼部……岑修儒暗想,也许严寒记恨着自己吧。当初在他命悬一线时,自己什么也没能做。 于是便按捺住了前去探望的意图。 发完榜文便又是清闲了下来,岑修儒在礼部与池主事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到天色渐暗,才是出了礼部,准备回府。谁料还未离开礼部多远,这入秋的天气,竟是下起了绵绵秋雨。 虽说再跑上一段便可出宫喊马车轿夫,但岑修儒身子虚,大夫嘱咐千万不可吹风淋雨,便忙是寻了个最近的回廊,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珠,静候雨停。一场秋雨下得空气微凉,一向畏寒的岑修儒并未换上入冬的厚重衣物,便觉得冻,抱着手隔着衣物搓了搓上臂。 天色渐暗,可回廊外的雨,却是越下越大了。岑修儒抬头眼巴巴的看着雨水从檐边滚落,叹了口气,全然没有留意回廊的另一头,坐着一个阴沉着脸的皇帝。 本想清清静静的去长乐宫探望母妃,不料半途下起雨来,秦公公去取伞,皇帝则静候在此。 自河南回来,两人已不知多久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岑修儒这些时日忙归忙,在府中吃得有母妃悉心调养,气色倒是养好了不少,宽大衣袍下看不出身子,脸上却长了些肉,双颊白里透着红。 可看在皇帝眼里,却怎么也不是滋味。总觉得没了自己,岑修儒过得比以往更好。 而他心里已是思念成狂,茶饭不思,若不是那一丝愤怒悬着,恐怕早已是撑不下去。可岑修儒没有一点表示,哪怕是说一句对不起,认一个错。 就着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皇帝看着不远处立着的人一身靛蓝色的外袍,抬头看着天色,眼中一点清明,墨冠玉簪,未束起的长发则落在肩头,柔柔垂在背后。 犹记得这绵软发丝握在手中的触感,犹记得那双明目染上情欲的氤氲,越看越是痛苦,多日来堆积的思念与怨恨简直找不出宣泄口。 正在此时,前去取伞的秦公公打着伞小跑着回来了,岑修儒讶异的扬眉,视线顺着秦公公移动的方向,这才是落在了皇帝身上。 这一四目相对,皇帝心里那一根绷紧的弦悲鸣一声,顿时断成了两截。他起身大步过去,将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的岑修儒双手压在雨水打湿的护栏,直对着那两片不知说什么好的唇咬了下去。 第四十九章 这一四目相对,皇帝心里那一根绷紧的弦悲鸣一声,顿时断成了两截。他起身大步过去,将那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的岑修儒双手压在雨水打湿的护栏,便对着那两片不知说什么好的唇咬了下去。 岑修儒退无可退,若不是双手被压着,几乎要翻身跌出护栏外。皇帝抬眼看进岑修儒的双眸,见其中那点星辰一般的光芒,慌不择路的转啊转,最终却全化作水汽,铺在浅墨色的眼瞳。 岑修儒渐渐闭上了眼,皇帝刚察觉他柔软的舌头有了反应,便感到岑修儒不再后退,反而是回吻了过来。 极尽缠绵的一吻之后,两人都有些喘,皇帝的手顺着手臂上升抓着岑修儒的肩,失去了惯有的冷淡理智的目光,眼里炙热得要烧出火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因激动而轻颤:“朕就问一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朕。” “……” 岑修儒一听睁开了眼来,眼里盘旋的尽是委屈,仿佛写着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对皇帝的倾慕,毫不相干的旁人都看得出来。 可皇帝不满于这无声的答复,像要听见岑修儒亲口说,才能平息心中的不安:“你究竟,是喜欢朕不喜欢?” 岑修儒的唇颤了颤,喜欢与否,这问题再简单不过,若不被反复提醒这许多的事,岑修儒心里的答案也一直都只有那一个。 “喜欢。” 若是以往,听见这答案,皇帝本该是毫不意外的,可今日却不知为何格外的激动:“当真?” 岑修儒点头。 “……再说一次。” “喜欢。”岑修儒说出这两字,却是鼻子一酸,感到这一步退让之后,从此再万劫不复。可他不想错失皇帝,即便从不合时宜,即便开在秋季,面前的人,却是茫茫人海中,他最钟情的那株花儿。 秦公公收了伞候着,见互诉衷肠后两个人都是快哭出来的模样,在屋檐下雨帘边抱了又亲,亲了又抱,在旁不敢打搅,只是不由感慨年轻真好。 ****** 刘吟阴沉着脸回到将军府,一路默不做声回房,途径偏院,忽而眼珠子一转,看见客房里少年在书案前低头看书的身影,像是寻到了宣泄口,嘴角一弯,便是拐进了厢房。 自打这严知问高中解元,文人墨客想要与他相识的难以计数,可这人却是全部回绝,成天不离厢房。原本高中解元,多结识一些人便已可入仕,可这严知问倒仿佛看不上做个州官县吏似的。 刘吟驻足窗边,见书案前的人抬起头来,才是嗤笑道:“我看你中解元也不过是运气,要知道这闭门做学问,可是大忌。” 严知问对这挑衅没有一句答复,便又是低头看向了手中书卷。 确实通常来说,刘将军的话没有错。但自十四岁后,生活颠沛流离,即便将知耻后勇四字铭记在心,毕竟时间长久,先前所学也是难以重拾,此次乡试备考仅半月,又兼着养伤,只不过大体复习了一番。而离三年一次的会试仅剩不到半年,严知问必须分秒必争。 所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便是如此。 “……”刘吟被严知问无视,暴跳如雷,伸手进窗一把夺走那书卷,可严知问手劲也不小,一时两人竟拉扯不下,几乎将书撕裂。少年皱了皱眉,这才是松手,任刘吟将书夺去。 “将军又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严知问无奈道。 刘吟喉头一堵,觉得这门生倒好像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一般,更是不愿示弱了,嘟哝了一阵,索性扬眉道:“听闻你不论文人墨客京官富商拒不见客,端得好大一副架子。将军府的人脉都叫你得罪光了。” “刘将军,你当日可是答应会让我安心备考。却没有说过这些其他事宜吧。” “是。”刘吟将手中书卷成一圈,捶了捶肩,却道,“本将军就是想看看你这臭架子是摆出来的,还是天生的。”说着,他眼珠子一转,飘到了少年脸上,悠悠道,“难不成王爷来了,也是不见?” “王爷来了?”少年脸色微变。 这严知问自打来了刘将军府,就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此时这一表情,却是看得刘吟头皮一麻,恶向胆边生,伸手就是一个大嘴巴:“贱货,那人也是你能肖想的?” 刘吟自小习武,下手也是没轻没重,严知问被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脑子嗡嗡响了半天,才是明白对方纯粹在泄气罢了。他虽是在将军府衣食无忧,却也不过寄人篱下,心思兜兜转转,一口气还是忍了下来。 打了一巴掌仍不解气,刘吟又是道:“本将军真是高估了你,现在想来你的命如此轻贱,当日就是被万岁活活打死,王爷也不会惦记几日。” 本来还是不明白这人发的什么羊癫疯,听见这一句,严知问心里当即便猜了个通透,微微抬起了嘴角:“将军求而不得,又何必拿我出气。” 刘将军本就是在气头上,听见严知问这话一语中的,更是憋得难受,但不愿失了身份,将手里书卷往窗里的书案上一丢,便是愤然离去。 严知问见刘将军走远,伸手关上了窗,便坐回了书案前。打开书卷翻到先前所阅的一页,他极力的想要读下去,却是无法专心,比起脸上火灼一般的感受,心里的不安才是更加乱人心神。 对这结果,严知问毫不意外。早在当日,他便已提醒过面前的将军,你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聪明反被聪明误,不信命的人,通常都没有好结果。 虽说与王爷相处不过数日,对方也未曾与他谈过私人的事,可严知问却看得出来,王爷对圣上的感情,简直无名来由不知所起,却根深蒂固,难以磨灭。 王爷或许并如刘将军了解圣上的秉性,却是真正的一往情深,义无反顾。见皇帝对他的所作所为,严知问才是答应刘将军一道给皇帝下了套。 是为了王爷,也是为了自己——皇帝对他已心存罅隙,既然在王爷身边已无法专心备考,严知问就必须为自己另谋出路。 可当他在回廊对皇帝言语诱惑,见到皇帝那勃然大怒的过激反应时,一瞬间,仅仅那一瞬间,严知问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的不对。 他与刘将军一样,以主观的臆测去推断陛下待王爷真心与否,却从未想过,无论皇帝是何秉性,往后又会发生什么,那都该是皇帝与王爷二人之间的情劫,相守或是离散,都不该有人从中作梗。 天底下本就没有十全十美之人,可大多终能寻到伴侣共度一生,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或许这二人也是如此。 王爷救下他,赏识他,对他不堪的过往从未多问,也从未轻贱,而他却为了一己私欲,算计了皇帝,也算计了王爷。 他对王爷心中有愧,故而不愿再见一面。方才听闻王爷来探,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脸色一变,却不料是拂了这刘将军的逆鳞。 如今得知两人也许恢复如前,严知问本应该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心里总提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让一贯静如止水的他,感到一丝焦躁。 ****** 岑修儒那日便被皇帝搬回寝殿云雨了一番,第二日醒来仍全然没有真实感,照常去礼部,照常办事,待到日落,脚步打着晃儿回了府。这一日都是浑浑噩噩,仿佛神智要是清明一些,就会想起不愿想起的事。 一夜未归,府中的母妃担心得满屋子乱转,见他无事回来了,才是松了口气。淮阳王妃是如何一个心细如尘的人物,见他回府时的衣裳换了一身,又说是在宫中过的夜,便没有再多问。赶紧招呼他一道吃了晚饭。 岑修儒那夜躺在床上,还在不停的回想昨日的事,一觉睡醒,看看房中摆设,一切如初,一时竟甚至说不好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毕竟太过于突然。 然而第二日一早,一匹名驹便是由宫中太监送达王府,说是皇上赐的。送走太监时,岑修儒还有些莫名,上前几步,歪头对上那马的双目,那马却是认出了他,便低头蹭了蹭,岑修儒终于从这熟悉的感觉中认了出来。“锦纶?” 然后莫名的心安忽然占据胸腔。那不是梦。他与皇帝已恢复如前。 尽管其中的芥蒂日积月累,越来越深。 乡试方结束不久,礼部又是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备年后的会试,岑修儒仍是每日回府后抽出空闲独自骑马在街市逛几圈,希望皇上忙完这阵子,来年春天的狩猎大会,自己的骑术可以拿得出台面。 皇帝自河南回来便一直忙着处理河南叛乱遗留下来的一箩筐后续问题,瑜王只是其中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于朝廷内部,因细查之下牵扯官员数不胜数,兵部,吏部,刑部都有官员牵涉其中,这让原本打算彻查到底的皇帝有些犹豫,常与丞相众内阁大臣彻夜密谈。 要如设想中那样将朝中涉嫌官员一并处置,则需要大量的后继之人,往常靠王侯将相的推举只是杯水车薪,最终,竟是要将原本年后的科举,提前至年前。在除夕前一月,便是科举之时。 整个朝野不是战战兢兢就是忙忙碌碌,有忙着跑关系的,有忙着拉帮结伙的,有忙着对口径的。岑修儒却是与礼部大多身家清白的官员一样,忙着为提前三个月的科举做准备。 第五十章 整个朝野不是战战兢兢就是忙忙碌碌,岑修儒却是与礼部大多身家清白的官员一样,忙着为提前三个月的科举做准备。选题之事有集贤院相助,倒没有落在礼部头上,岑修儒只是得令勘察入场事宜与考场的细节,科举之事为朝廷举贤任能,出不得一点差错,在考场中,上至考官,下至负责巡视,打扫的下人,都必须好好安排。 岑修儒仍是与池主事共事,可近来却觉得池主事一日比一日憔悴,总心不在焉,双目无神。这一日也是如此,岑修儒念完巡守名单,却见池主事提笔发呆,一字未落。 “池主事?” 池伯阳被一唤回了神,笔端一颤,在宣纸上晕出一块墨点,一惊之下,慌慌忙忙的换了一张。 岑修儒与池主事共事已近两年,从未见他如此怠慢公事,心里不免有些蹊跷,便关切问:“最近池主事总是心神不宁,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王爷有心了。”池伯阳将新换的宣纸在书案前铺开,又是熏了墨提笔,道,“王爷,劳烦再念一次。” 岑修儒本想拿过笔自己再抄录一份,却见池主事坚持,只好将信将疑的作罢。 却不料第二日,前脚刚迈入礼部,便见尚书大人与诸位同僚正在说些什么,见到他迈入房中,众人面容上都带着几分伤感。 岑修儒有些莫名道:“尚书大人,出了何事?” “唉——王爷。”尚书大人道,“池大人,池大人他被圣上打入了刑部大牢,恐怕是……与河南一事有关。” 细问之下,才知池大人被查出与河南叛乱官员来往密切,本以为礼部是朝中一片净土的圣上勃然大怒,池府已封,举家打入刑部大牢,听候审问。 “唉,真想不到,池大人如此忠君爱国,两袖清风,竟也是难逃此祸,晚节不保啊。” 见众人只是唏嘘,岑修儒却怎么也不信池大人会牵涉于这种不忠不义之事,摇头道:“怎么会,这其中定是有差错!” 礼部同僚面面相觑,其中不乏与池主事共事十余年的老臣,知晓池主事为人,面上也有几分认可神色,只是此时朝廷人人自危,谁又胆敢去碰那枪口。 最终还是尚书大人将他拉到一旁,目露悲切神色,私语道:“王爷,臣等也是知道池主事为人,不过实在是府中上上下下几十条人命,不敢贸然开口。别说为池主事叫屈,便是去探望都怕沾上罪名。王爷此次于河南叛乱立了功,又是受圣上信任,可否替礼部的同僚们去刑部探望探望?”说着,尚书大人将一个沉重的黑布包交到岑修儒手中,拍了拍,推向岑修儒怀里,“这里是礼部凑的银两,王爷去刑部大牢打点打点,让池大人在刑部大牢,少受些罪。”说到最后这四字,头发花白的尚书大人眼眶已是濡湿,立刻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拭了。 池主事是岑修儒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好友,即便尚书大人不说这一番话,岑修儒也没有不去探视的道理。他抱着银两,安慰了尚书大人几句,扭头便脚步匆匆的朝刑部去了。 岑修儒毕竟是皇亲国戚,狱卒们显得很客气,直将他引进了刑部大牢。岑修儒见里面人满为患,却是都安静的很,并没什么血肉模糊的场面,细问之下,那引路的狱卒才是解释道:“王爷,如今刑部的大多数官员也不干不净,皇上是不会让涉嫌犯案的罪臣去彻查河南一事的。关押候审的犯人已是数不胜数,礼部池大人,这些日子应当不会有事。” “哦。”不知为何,岑修儒听见这话,竟微微感到安逸。 走到大牢深处,终于是见到了与他人关在一室的池主事,果然如狱卒所说,衣裳虽沾了些灰,身上倒没什么伤。 池伯阳三十有几,见了岑修儒却是哭个不停,直叹自己交友不慎害了一家人。岑修儒忙将方才狱卒所说的话又转述一遍,又道,“池大人尽管放心,皇上要彻查河南一事,却定不会滥杀无辜,待提审过后,大人只要实话实说,必能安然渡过此劫。” 池伯阳动容:“王爷。” “礼部的大家都很关心,凑了银两打点刑部狱卒,定不会教他们怠慢您。” “劳同僚们费心了。”听见这些话,池伯阳终于是稍稍和缓了一些,用衣袖擦去了泪。 岑修儒与池主事好言宽慰,聊了片刻,才是离去,临走前将银两分了分尽数打点了刑部的狱卒,嘱咐他们莫要怠慢池大人。 ****** 科举一下子提前了三个月,礼部本就是焦头烂额,关键时候又失了主事大人,一下子忙得掀翻了屋顶,岑修儒常常要等到半夜才回府,好在母妃每夜都为他煲汤补身子,才是没累垮下。 月余过后,在京城最冷的腊月初,会试科举终于是如期举行。岑修儒并非大学士或是翰林出身,便也没有摊到主考官或是考官的差事,只是在科举的第一日,在旁端坐审视贡院入口的士卒检查考生。前一夜下了场雪,仍厚厚的积在地面,岑修儒穿的里三层外三层还裹了条狐皮围脖,仍是冻得全身没知觉。 没想到再度见到阔别数月的严寒,正是在这里,第一眼看见,岑修儒还差些没认出来。 穿着一件靛色厚缎大氅,长发垂肩,玉冠高束,英姿挺拔器宇轩昂,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俨然已是一副贵家子弟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换掉了仆人行头的缘故,总觉得个头也拔高了不少。 左右看看,刘将军却不在,听闻严寒如今是刘将军府的门生,先前又是高中解元,如今前来应考这等大事,刘将军竟是如此不上心。岑修儒正在想着这些事,便见对方也无意间偏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岑修儒坐得并不近,却也不算远,嘈杂中也许听不见声音,但至少能看清对方眉目中的神情。可他什么都没有读到。 随着前面的考生检查完毕入了考场,严寒便不再看他,专心应对士卒,配合的自报姓名,协助士卒检查随身的物品。 若不是眉目间那一缕英气过于独特,岑修儒几乎要认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见那靛色的身影带着书童消失在入口,心里难免有些失落,他已确信严寒是记恨着自己了。 会试一共三场,三日一场,连考了九日,又加上阅卷半月,终是录取了三百贡士,皇榜张贴,以示天下。此时正是朝中求贤若渴之时,匆匆安排了三日,三百贡士便进宫入殿,由皇帝亲问,亲选。 对常人而言,中了贡士,能入殿试,便已是圆满;而对严知问而言,这殿试,却是他面前最难的一道坎。准备得仓促,他在会试中发挥的并不算上乘,堪堪于中游,若是如此得了个州官县吏的安排,几乎算是前功尽弃。更何况,他数月之前,还曾冒犯过圣上。 宽敞的大殿外摆满了长案,殿中皇帝一袭盛装高座,冕冠玉旒落下大片的阴影,遮蔽了年轻皇帝的神情。三百贡士入座不久,便见一个公公拿着明黄色的缎子踱出大殿,立于三百贡士前,尖细嗓子高声道:“圣上第一问。” “河南叛乱一战,云朝因何而胜。” 在云朝方经历大劫之时,殿试问到时事并不出人意料,但这一问却是笼统的很,似乎没有唯一的答案,只要附上合理理由能自圆其说便可。这些贡士虽通读文学,却是不懂兵事,有人奉承迎合,写“皇上御驾亲征”。有人言之无物,写“天时地利人和”,有人循规蹈矩,写“大败叛军于洛阳”。严知问不需多想,便是笃定落笔:“郑州。” 在洛阳时,从王爷口中得知了不少河南战事的细节,这一问对他而言,并不算难。 太监们上前来将答案收了上去,呈达圣上,无多时,公公又带着第二问迈出了大殿:“圣上第二问。” “河南一事,涉嫌朝廷官员人数巨大,理应如何处置。” 严知问略微思忖,提笔写下:“依法重处,推陈出新。”又将此法实行中的细节也寥寥数笔写了上去。 这一问皇帝给了半个时辰,才是命太监将答卷收了上去,但出乎意料的,太监们只在三百贡士中收了不足百份答卷,看来第一问所答不合心意的贡士,皇帝事务繁忙,已是不愿再多看。 皇帝一面阅卷,一面已将第三问交托秦公公。 “圣上第三问。” “瑜国之王尚在国境,瑜国使臣携重礼以示修好之意,理应如何处置。” 殿试三问,竟全是关于时事,全然没有任何有关诗经礼义的问题,多少苦读四书五经的书生心里暗暗叫苦。 严知问提笔写下答案,太监这一回约莫只收了四十余份,严知问坐在最末,见前排已有落选贡士懊恼扶头沮丧不已,面色虽一如既往冷静,也难免有些紧张,坐如针毡的,看着那收答卷的太监走到他跟前,取走了答卷。 太监将答卷收起,由秦公公亲自呈达皇帝面前。皇帝一目十行,垂眼一动不动得看着答卷,花了两刻钟,终于将薄薄十余张答卷交给了秦公公,言简意赅道:“传唤入殿。” 第五十一章 三百贡士,待皇帝三问之后,能入得金銮殿的,仅剩十二人。这十二人有的自信满满,有的其貌不扬,皇帝自左往右,一个一个看过去,却是在见到最后一人时,微微皱起了眉。 装扮换了,衣着也换了,但那副装出来的静如止水的神情,却是和数月前如出一撤。 皇帝没有多言,只是在答卷中翻了翻,取出一份:“陆青。” 其貌不扬书生打扮的一人上前一步,应声出列。“草民在。” “知国事,识大体,文章中条理清晰,可见有辅君之才。”只是过于中庸。皇帝没有将心中的话说下去,道,“封探花。入翰林院。” “臣,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手免礼,又翻过答卷,寥寥几句夸赞了二人,各封了榜眼和状元,而后又钦点了三甲,皆封了四品以上重臣。 严知问立在最角落,心情也逐渐的开始下沉,心道与皇帝当日的矛盾,果然还是影响了自己的仕途。 已点完三甲,皇帝垂眸道:“其余之人,与剩余贡士,一并交予吏部,听从调派。” 严知问随众人拱手,正欲离去,却听见殿上的皇帝,竟出口唤了他的名字。 “严知问。”皇帝道,“你留下。” 待众人离去,偌大的大殿只有皇帝,秦公公,严知问三人,皇帝才是开口。 “听闻,你先前高中解元,如今却不过百来余,是为何故?” 严知问不明白皇帝留下他是何用意,只能保守道:“……皇上明察,草民此番准备仓促,故而未能于会试中脱颖而出。” “……”微微颌首,皇帝偏头道,“洪宝,将他三分卷子找出来。”秦公公听了,立刻将拂子挂在手臂,在厚厚的考卷中找寻了起来。 与此同时,皇帝则是在最后那十二份答卷中,抽出了署名严知问的答卷,拿在手中看了看,念出其中一句话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休养生息,以图一统天下。”念道此处,皇帝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嗤笑,“哼……好大的口气。” 皇帝眯起眼,望向殿下的人,忽然一拍书案:“严知问,你这一统天下四个字,简直是说到朕心坎里了。” 严知问讶异抬头,看着殿上的皇帝,对他的不计前嫌,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皇帝被这一望,也是记起了先前的不快,好在此时,秦公公已是找出了另两张答卷,呈给了皇帝。皇帝伸手接过,看见依法重处,推陈出新八个字,唇角便又不禁露出了笑意。 “好一个依法重处。” 皇帝不再多言,收起三张答卷,道,“你暂且退下,明日,朕会为你,专门腾出一个官职来。” ****** 会试与殿试总算是结束,岑修儒却仍不得清闲,回府方用完晚膳,便受宫中圣上传唤,不得不匆匆入宫去。 一进寝殿,他便是被皇帝抱了个满怀,吻上了嘴,闹得薄脸皮的岑修儒只能羞涩的低下头,却又被在他颈窝嗅个不停。 “皇上。”感到阵阵发痒,岑修儒忍不住笑了。 皇帝也是笑,却抬头道:“修儒,今日殿试,你猜猜朕是遇到了谁。” “……”殿试的名单是岑修儒亲手核对的,岑修儒怎能不知皇帝所指是何人,又想到今日皇榜所出的三甲之中没有严知问这名,一时便收了笑,犹豫道,“嗯——” “当时在洛阳,差些被朕打死的那个阿寒。” 岑修儒有些为难,目光漂移了一阵,才道:“皇上……当日之事,兴许只是误会。他既能高中解元,又通过会试,应当是有真才实学。皇上如今正是求贤之时,何不知人善用。” “……”皇帝忽而将岑修儒抱了起来,轻吻他的脸,拉长音调道:“好——” 全然没料到皇帝会答应的这么快,岑修儒惊了一惊,却见皇帝轻笑的脸上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又是吻了上来,垂眸望进他的眼,道,“从今往后,修儒怎么说,朕便怎么听。可好?” “……。” 岑修儒将信将疑的看着皇帝,也不知他是不是随口敷衍,而后后背贴上了柔软的垫子,是皇帝将他放在了龙床。 他仍是不安,见皇帝如今满目柔情不似要发怒,便有些唠叨起来:“……皇上,这世上的东西,但凡有条命,都脆弱的很,给条路,就活下去了。不然……”说到此处,想起那只就死在自己双手中的金丝雀,岑修儒眼眶有些发涩,吞了口唾沫忍下眼泪,“可能就没了。” 皇帝见他絮絮叨叨,眼中亮亮的,晓得他想起了伤心事,便温柔的埋头吻了一记,道:“朕明白了。”说罢,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在岑修儒情绪慢慢平稳之时,皇帝忽而换上一笑,“朕看修儒说话不似活人,倒像神仙。”说罢,埋头就是在他颈间嗅个没完,岑修儒被逗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忍不住吃吃大笑起来。 ****** 第二日,一道圣旨下来,震惊了整个京师,皇帝一口气,将刑部四品以上重臣全数罢免或调任。而顶替原刑部尚书之职的,竟是这次会试其中一个年方十七的无名小辈。 京城中传得神乎其神,但只有朝中大臣知道皇帝此番举动用意,要彻查河南之事,刑部自身决不能有污点,否则难以杜绝冤假错案,也恐怕姑息养奸。皇帝一下将刑部四品以上官员全部换掉,正是在昭告天下,河南一事,绝不会因涉案人数过多,就罪不责众,不了了之。 岑修儒没想到皇帝并不是随口敷衍,而是当真重用了曾有过节的严寒,震惊之余,却是记起他那平平淡淡一句,“朕明白了”。岑修儒隐隐觉得,这一年来,皇上确实渐渐改变,也许假以时日,便不再是那个易怒而暴戾的人了。 严知问新官上任便被委以重任,刑部先前光关押在牢的犯人就数以千计,记录在案的更是多不胜数,而顺藤摸瓜,其中每一人都可能牵扯到背后千百人,他见皇帝全权交予他处置,第二日便面圣,直言不讳,从吏部讨要了应届脱颖而出的数十位贡士安插进刑部,每日提审犯人,不曾停歇。 朝廷风起云涌,饶是礼部与翰林院大多闭门搞学问之人,从来也不曾牵扯这等叛乱之事,也是颇有些人人自危的感觉。 听闻刑部连狱卒都几乎换了一遍,礼部的同僚们担心池大人近况,尚书大人又是托岑修儒去重新打点一次。于是岑修儒又是抱着沉甸甸的银两跑去刑部打点。 却不料,这一回刚走到刑部大牢的门口,便是被守卫拦了下来:“王爷,请留步。” 未料会在门口就被拦下,见两个守卫都是不近人情的模样,岑修儒握紧了手里的黑色布包,一时不知该不该掏出银两,只好尴尬一笑:“两位……本王只是想去探望一下礼部的同僚,池伯阳,池大人。” 守卫仍是一步不让:“王爷,请回吧。尚书大人有令,刑部大牢中所押犯人,未经提审断案转交水牢之前,一律不得探视。” “……能否通融一下。”想不到刑部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将刑部管理的一丝不漏,岑修儒露出有些难办的表情,从袋子里取出两锭白银,正将其中一锭塞过去,还没说出什么好话来,便已是被硬邦邦的推了回来。 “王爷,实乃尚书大人的命令,莫教我等难做。” “……”岑修儒讪讪的收回白银,忽然听得刑部大牢中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直喊得他头皮一麻,透过大门往里边看去,便见到两个狱卒正拖着满身是伤的犯人经过。 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岑修儒倒吸一口凉气,哪里还安得下心,正欲转身去求一道可入刑部的圣谕,却是见不远处有人疾步而来,待来人走近了,岑修儒才是认出走在最前那一袭黑袍的人,正是严知问。少年人已将长发一丝不苟的全部束起,显得成熟气了不少,高冠后两条墨色丝绦在寒风中扬起,冠玉似得脸则透着几分清冷。 守在大牢门外的守卫见来人,双双抱拳道:“尚书大人。” “……”严知问微微颌首,却又移回到杵在原地的岑修儒身上,思忖了片刻,上前了几步,深深一揖,“王爷。”声音依然透着一股是超出年龄的沉稳。 岑修儒心怀鬼胎的将怀里的银两藏在了袖子下,不大自在的眨了眨眼,紧张的唔了一声。 “不知王爷到此,有何贵干?” 岑修儒这才是回神,忙道:“本王在礼部的同僚涉嫌在案,如今人押在刑部,礼部同僚托本王前来探视。”岑修儒说道此处,尽管有些不好意思,仍是暗暗动用了那心想事成的能力,声音也愈发小声:“……还请严大人,通融通融。” “……”严知问闻言,垂眸片刻,道,“王爷,请随下官来。”说罢,便是先行迈入了大门,岑修儒大喜过望,忙把手中的银 第五十二章 岑修儒迈入刑部大牢,刚跟着走了几步,便听见牢房深处传来间间续续的哭号,不由想起那捆在刑架上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岑修儒的脚都有些发软了,胃里好一阵翻腾。 严知问却没有将他往刑部牢房深处带,脚步一拐,便弯进了一间装饰得像书房一般的耳房。 嘱咐身后的狱卒候在门外,严知问在岑修儒背后将门关上,比向一旁的茶几与椅子,恭敬却生分道:“王爷,请坐。” 岑修儒缓了口气,觉得自己双腿发软,或许也没有勇气再往大牢深处去,便索性暂且在椅子上坐下。见严知问在书架前寻觅着什么,岑修儒胆战心惊的看着,不明白这当初恬淡谦和的少年,如何会摇身一变,成了如此一个酷吏。 还没想通透,严知问已是拿着厚厚一摞文书来到了茶几边放下,而后,他在一旁坐下,取了杯子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才是道:“王爷,您要找的人什么姓名。” 岑修儒忙道:“池伯阳,礼部池主事,池大人。” “……”严知问微微颔首,便放下了杯子,着手在那一摞东西里翻找了起来,没用多久,便是抽出了一本笔录,严知问将笔录翻开,缓缓翻阅,终于停了下来。 严知问将那一摞笔录推开,将手中的册子放在茶几正中,推到岑修儒眼前:“池大人提审时日在正月廿二……”说罢抬眼,见岑修儒仍是愁眉不展,又道,“这些时日,王爷大可无须担心。” “……可是”面对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严大人,岑修儒欲言又止,终于道,“如今天气这般寒冷,礼部牢房如此阴湿,又弄得血肉模糊,池大人一介文人如何承受得住?” 严知问闻言,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却已全然没有了半分宽容的口吻:“既在刑部,便都是嫌犯,理应一视同仁。下官方整顿完狱卒内受贿的风气,王爷就算是为了皇上,也不该让下官出尔反尔。” “……”岑修儒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严大人所说的都是对的,可当事情发生在了身边亲近之人身上,便多多少少,希望能为池大人打点打点。 “王爷,请回吧。”严知问收起手中笔录,便将那一摞文书抱回了书架。 岑修儒却是越想越慌,道:“严大人,先前听闻礼部同僚们说,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阴狠毒辣,想出了许多折腾人的法子。本王仍是不信。可方才步步进来,果然听得刑部大牢内哀嚎不断,宛如人间地狱。”他站起身来,放在茶几上的手握成拳,“难道等那提审之日,严大人也是如此,对池大人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严大人如此行径,要造成多少冤假错案?” 严知问动作一顿,将最后一本笔录塞进书架,回过身来,面对岑修儒的言辞激烈,眼中竟是理所应当的平静:“下官确是想出了很多阴损的法子,但王爷别忘了,那些都是恶人。” “对付那些恶人,炮烙,插针,算什么阴狠毒辣?下官只觉得还不够狠,还不够毒。”想到那些言辞闪烁,试图掩盖罪行的一张张丑恶嘴脸,严知问的脸色堪比下雪天还要阴沉。 严知问眼中的煞气,简直让岑修儒背后一阵恶寒,忍不住后退的冲动。 似是见到岑修儒眼中无意中透出的的恐惧,严知问停下了脚步,一下子收了全身的气势,垂眸噤声了片刻,才是低声道:“王爷无须害怕,下官的阴损法子,一辈子也不会用在王爷身上。”顿了顿,继而又道,“……亦不会伤害,世间任何一个善心之人。” 言已至此,岑修儒已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伸手取了茶几上的围脖,便是匆匆告辞,严知问也走出了耳房,不远不近的跟在身后,直将他送到刑部大牢门口,才停下脚步。 岑修儒抬头见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在来时的道路铺了薄薄一层白绒,便将手中的围脖服帖的围上,正要离去,却是听到一声:“王爷留步。” 回头时,见严知问从一旁的狱卒手中取来一把朴素的纸伞。他走到岑修儒身侧娴熟的打开,而后,便将伞递向身边的人。 “王爷,刑部阴气重,若是无事,往后还是少来了。”严知问道。 看了他一眼,岑修儒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憋得慌,更没什么好脸色,接过伞,便离开了。 ****** 皇帝将刑部全权交予严知问之后,总算是落了几分清闲,不仅刑部打理的井井有条,审讯进度也是极有效率,各种进程可圈可点,皇帝对这新任刑部尚书的满意溢于言表,在岑修儒面前极少谈及国事,却也是经常对严卿赞不绝口。 岑修儒虽然直觉并不赞同严大人的做法,但他也自知没有经纬之才,无法断定严大人是对是错,便没有多做评论。无论如何,严知问的确是为皇帝分忧了不少。 眼见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即将来临,家家户户都是忙着挂灯笼贴桃符,王府也是布置得喜气洋洋,岑修儒一回府见母妃与婢女们坐在正殿开心的剪着窗花,心头也不禁洋溢起节日的喜庆。 “如意回来啦。” “诶。”岑修儒嘻嘻一笑,便凑了过去,举起一旁剪好的窗花,一张张的看过去,“真好看,母妃还是这么巧手。” “就你嘴甜。”王妃嗔怪,嘴角却是带着笑。 岑修儒放下窗花,这才是看见正殿旁大箱小箱的东西,不由好奇的凑了过去,“这些是?” “嗨,还不是那些朝官们送来的礼。”淮阳王妃坐在桌前,娴熟的转着剪刀。 “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的,娘让玉梅置办了回礼,都已一一还礼了。这礼尚往来,多正常的事。” “好吧。”岑修儒拗不过母妃,只能一笑置之。 “但有份回礼,恐怕还要你自己去一趟。娘已给你准备好了,就在那搁着呢。” 岑修儒顺势往墙边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红纸包裹着的物件,便上前去拿了起来:“这是要给谁?” “小刘将军啊。” “呃——”岑修儒迟疑片刻,犹豫的放下了,自打知晓了刘将军的心意之后,他便是能避则避,更没有自己去招惹的道理,“让有德送去吧。” 知子莫若母,淮阳王妃怎能不懂儿子,笑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可礼品好还,人情难还。前些时日,小刘将军知道你在礼部忙,怕你受不住,隔几日就差人送几个养身滋补的食谱,轮换着还不带重样,实在是有心啦。” “……”岑修儒大吃一惊,他哪能想到这些母妃炖给他的汤都是刘将军的主意,若是早知如此……他早便制止母妃收下这些了。 如今……真正是人情难还。 “里面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如意你便去刘府跑一趟,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王妃又道。 最终,岑修儒还是无可奈何,带着那一包礼品,骑着马逛到了刘府门口。 下马拍了拍刘府大门,他从未来过刘府,下人便也没有认得他的,见外头风大,却还是将他领进了府中,带向了刘将军所在的西厢房。 未进庭院,便听得阵阵破风之音,绕过拱门,便见刘将军身着一身单薄,正在房前练枪,风那样大,他却练得满头大汗,察觉有人进院子来,他视线一瞥,见到那抱着礼盒的浅青色身影,霎时露齿一笑,收了枪,随手立在一旁。 随手擦了擦汗,刘吟取了一旁的大氅披上,便笑着凑近了岑修儒:“哟哟哟,本将军不是看走眼了吧。” 岑修儒尽量挺直身板,见刘吟走近,便将礼盒递了出去,一板一眼道:“刘将军……本王给您拜个早年了。” 刘吟垂眼看看礼盒,露出一笑,坦然伸手接过。 “那……”岑修儒见状便要告辞,却是被敏锐的察觉了。“诶——既然来了,喝杯茶再走。”刘吟当即拉住了他的手腕,使了个眼色命下人去沏茶,却将他强拉进了回廊下,按在了回廊边的长凳之上。而后,刘吟自己也在旁坐下,反反复复的端详手中的礼盒。 “里面是什么?” “……并不知,是母妃准备的。” “倒老实。”刘吟嗤笑,也不泄气,又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二话不活就将礼盒打开来。刘吟将礼盒中的东西抖落出来,发现是个同岑修儒脖子上差不离的白狐皮围脖,当即便是惊喜不已,直接带了上去。 “……”岑修儒脖子上所带的这狐皮围脖是母妃亲手缝制的,看看刘将军手中那个,做工与模样都像极了他的,想必也是母妃亲手做的。 “谢谢。” 岑修儒被对反的眼神看得有些纠结,又莫名的重申了一次:“……是母妃准备的。” “却是王爷送来的。所以王妃的心,王爷的意。我都收下了。” 岑修儒说不过刘将军,便没再多言,又是呆坐了片刻,扶着柱子想起身:“本王该回府了。” “茶水还没到。” 刘吟没有像以前那样硬拉着他,只是仰起头看着站起身的岑修儒,脸上挂着一丝淡笑,“同我喝杯茶再走吧。”口吻稀疏平淡的就像久违的老友,令岑修儒一时无法拒绝。 第五十三章 说话间,那领路来的下人此时已端着茶水回来。岑修儒实在没有拒绝理由,只能坐了下来,刘吟忙腾开位置,命下人将托盘放在两人之间,便让他下去了。 也没有什么风雅小亭,精美茶几,两个人就在回廊边干巴巴的对坐着,刘吟不假手于人,亲手沏了两杯茶。 岑修儒接过杯子,盯着里头打转的墨绿茶叶,心情有些奇怪。若是刘将军还是和以往一样,对自己捏来拿去的,可能他就不会这么不自在了吧。如今的刘将军,让人觉得触不得,也伤不得。 正想着心事,忽然手一颤,听得清脆的“叮”一声,竟是刘将军拿杯子碰了碰他的杯,抬头便见刘将军扬眉,豪放的仰头一饮而尽,简直好像杯中的不是碧螺春,而是什么上好的酒。 刘将军的行事依旧是如此古怪……却是把岑修儒逗笑了。见岑修儒边饮茶边笑,刘吟抹了抹嘴,也是满脸喜悦:“不知今年王爷除夕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陪母妃守岁吧。”岑修儒与父王母妃聚少离多,今年难得相聚,自然是要一道过年的。 刘吟低头,又给自己沏满一杯热茶:“元宵呢。” 岑修儒没出声,他很想与皇上一道逛灯会,可皇帝事务繁忙,即便是有空,也不该是自己提起的。 刘吟看他神情也大致猜到了他内心的纠结,便没有再问,举起杯子,慢慢的饮尽。 两人皆沉默之时,岑修儒忽然一愣,不远不近听见一曲悠扬的笛声随风而来,他刚看向刘将军,还没问,对方已是开口答了:“尚书严大人。” “……”岑修儒愣了愣才明白刘将军在回答自己,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这才知道严大人仍住在将军府中。 不过,无论是当日那受人欺凌的少年,还是今日铁面无情的严尚书,似乎都无法与这风雅悠长的笛声联系到一起。 刘将军又道:“这小子,就是匹养不熟的白眼狼,睚眦必报,阴险狡诈的很。京官还没有提审完,已朝地方官员下手,第一个,就从洛阳太守府开始。” 自打那日从刑部里出来,岑修儒便不想再去那地方,自也不知晓刑部如今的提审进度。但晓得皇上已全权信任了严大人,此时听刘将军如此形容,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他并不怀疑严大人的才学,但作为一个司掌刑部的尚书大人,光有才学却是不够的。可严大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相处的那些时日岑修儒对他的私事过问不多,便也全然不了解。 正在想着这些繁琐之事,坐在身边的刘将军却是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低声唤道。 “王爷。” 岑修儒抬头:“……嗯?” 刘吟看向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偏过头去,道:“只是想同你说……过完年,我打算陪同兄长,一同南下,镇守江北。”说到此处,刘吟顿了顿,眼中的神采微微黯淡下几分,“朝中若无大事,往后,便不回来了。” 听到这,岑修儒惊讶万分,愣愣的看着仰头喝完又一杯茶水的刘将军,一时说不出话来。毕竟,如今边境已然安定,以刘将军在河南的功业而论,在朝中前途不可限量,全然不必做区区一个驻守将军。 可是他没有立场问原因,况且刘将军做下的决定,从来也不会动摇。 相识这五年来,虽然磕磕碰碰没能成为知心好友,但刘将军于他来说,仍是十分重要的人。虽然他从来没能真正看懂过刘将军,但对方身上的优秀,果敢,那些闪耀,全都是岑修儒可望而不可及的。岑修儒也常以他为参照,意图修正自己的不足。 如今听得他这诀别一般的话语,又怎能让岑修儒不感到难过。 咽下卡在喉咙的一口茶水,岑修儒默默地放下了杯子:“将军何日启程。” 放下杯子,刘吟心情似乎也轻快了一些,耸耸肩,皱眉想了想,道:“过完元宵吧,正月十六。”竟只剩约莫半月。 岑修儒想告诉他,皇上一直毫不掩饰的期待着来年春日,万事平定后,在皇林狩猎大会与你策马同游。 奈何刘将军志不在此,心也不在此,像匹驰骋的骏马,迫不及待的要将旁人全数甩在身后。 ****** 冬日日头短,回到府中的时候天已半暗,府中已张贴上了窗花,王妃在等他吃团圆饭,见他垂头丧气的回来,稍稍敛了笑:“同小刘将军好好的辞行了?” 原来母妃已然知晓才安排自己前去辞行,岑修儒一时控不住情绪,两条眉毛耷拉了下来,刚在母妃身边坐下,眼眶便红了。 “母妃……刘将军说他再不回来了。” “……娘知道。” “虽然……”岑修儒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说起,语无伦次,“儿子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堵得难受。” 王妃参透了小刘将军的情意,又见这段时日岑修儒对他能避则避,心里也不免有些可惜,王妃心想,即便回应不了感情,也不该就此将多年的情谊一并放弃。 王妃虽不知晓这些年来的各种事情,只是见她入京后刘将军一直以来的体察入微,平易近人,料想怕是以前儿子就多受照顾,于是道:“你与小刘将军毕竟是多年来的同窗情谊。娘都明白。” 没人能明白。岑修儒知道,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一个难得与家人相聚的除夕,过得糟糕透顶。 ****** 对于刘将军的请命,皇帝虽然遗憾,却也自知阻拦不得,索性放弃。与此同时,后宫还有个事情让他发愁不已——太后在河南一事了结不久时,不知怎么的招惹上一个神棍。 岑修儒对太后心存芥蒂,也已许久未曾前去请安,对其中细节并不知情,但每逢听见皇帝抱怨,也只能劝他改口:“皇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口障可造不得。” 皇帝口中的“神棍”,实则是打昆仑山脉而来的一位老喇嘛,人称木法禅师,听闻他法术无边,料事如神,太后尊他为座上宾,终日听经讲禅。 其实本来清心修行,引人向善是件好事,但那位喇嘛却不知怎的,尽散播些修仙长生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出几月就弄得太后有些鬼迷心窍,还劝说皇帝一同炼丹。所以皇帝才会愤愤不平,管那喇嘛叫“神棍”。 人到晚年,难免对往后的日子感到不安,想寻个依附。太后也不过是寻常人的心态罢了。 正月里皇帝带上岑修儒一道去长乐宫与太后请安,岑修儒才是头一回见到了那坐在蒲团之上的老喇嘛。 恢复了太平盛世,太后心中自然也是开心的,又是恢复了满脸和气,直拉着岑修儒话家常,又是将他引荐到木法禅师跟前。坐在佛龛前闭目念念有词的喇嘛缓缓睁开眼来,笑得温吞:“太后,王爷他可是云朝的命脉,救星。云朝有王爷,真是千年积攒的福气。” 初次见面,这恭维话听着奇怪得很,岑修儒困惑的皱起眉来,太后却是格外虔诚,笑得合不拢嘴,拉着岑修儒的手对他道:“木法禅师可是常常如此赞誉你……哀家听着真是欢喜。皇儿与你的婚事,哀家看是趁早办了吧。” 闻言一怔,岑修儒与皇帝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然后皆是眼神游离,默不作声。表面矜持,心中却是旖旎。 若非十五岁那年出了场意外,皇帝早该有了太子妃,之后推推脱脱,过了两年,又碰上先帝驾崩,皇帝年纪轻轻执掌政权,事务繁忙,才是将婚事一拖再拖。 两人皆为男子,又为堂兄弟,虽说应当是天理人伦所不容,可既然有幸让太后与王妃都默许,岑修儒觉得没有什么可再考虑的了。 而皇帝更加不曾顾虑这些,自从抄了一日圣训得了母后准许后,他便只等着岑修儒这喜欢思前想后的人做出回应罢了。 岑修儒终于是停下了眼神飘移,抬眼看了看身侧的人,而得到了确认的眼神,皇帝才是展开笑颜,上前一步:“母后所言极是,朕会命礼部择吉日,尽早安排。” 一出长乐宫岑修儒便感到身子一轻,被抱个满怀双脚离了地。 “啊。”岑修儒才来得及发出个短暂的音,便被不知发了什么疯的皇帝抱着转了几圈,这些时日岑修儒在府中养胖了不少,皇帝脚步有些打晃,看得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手忙脚乱心惊胆战,不知该不该上前扶一把。 皇帝随性的转了几圈,早已离了鹅卵石路,岑修儒有些紧张的攥着他的肩头,最终是安全的被倚靠在一旁的槐树下,皇帝缓了口气,说着孩子气的话:“修儒,朕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 背后是有些硌人的槐树,低头却是皇帝的满目柔光。读到那份专注,岑修儒心想此生已别无他求,攥着衣料的手臂环上对方的脖子,他低头便轻吻了上去。 起初还在惊异于他的主动,见他轻吻一记就离开,垂下眼帘,那红透透腼腆的神情,皇帝看到心里痒痒,立刻弯起了唇角眉梢,不知足的回吻了过去。 但求地老天荒,至死不渝。 第五十四章 关于刘将军的辞别,岑修儒始终无法释怀,贸然在皇帝那里请了道旨意,便回礼部张罗起狩猎大会提前举行的事宜。本来这五年来,皇帝和刘将军的关系不用多说,从年少起到刘将军离京前,两人每天都几乎形影不离。虽然岑修儒多多少少有些吃味,但想到刘将军毕竟皇帝在这天底下唯一的友人,便觉着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了。 皇帝对这事显得并不关心,既没有鼓励,也没有阻拦,全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起先让岑修儒有些琢磨不透。但见这些日子,政事再忙,皇帝都会在午后抽出些空,去马场练练久未操练的箭术。岑修儒便渐渐便明白,皇帝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心里还是高兴的,于是忙活在礼部,张罗得便更卖力了。 上弦,满弓,皇帝眯着眼,睨着远处的靶心,无多久,便是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还要再取一支箭,却听见身后几声拍掌,回头便见身着白色便衣的刘吟提剑缓步而来。 刘吟见皇帝放下弓箭,脸上笑意满满,走近道:“许久不见皇上练武,箭法却是愈发精进了。” 皇帝哑然失笑,自嘲道:“哪比得过刘大将军在郑州的英姿,兵临城下,亲上城门,一箭一个叛军。” 刘吟仍是带笑,却是不说话了。 皇帝也沉默,忽然握起手中的弓,又取了支箭,上弦射出,才道:“阿吟,还记不记得,小时候莫老将军教咱们骑射,朕射中靶心,你就射二环,朕失手去了二环,你就射出三环。” “……” “莫老将军只夸朕天资聪颖,又哪里知道,你的箭法才是百步穿杨,分毫不差。……” 事到如今,皇帝也知晓世事,早已明白当年的刘侍读,棋中差半子,箭术差一环,都不过是在让着自己。 时至今日,皇帝已不再是不懂世事的孩子了,他早已知道少年时那些让自己觉得愉快的时日,对刘吟而言,不过是压抑本性的日复一日,如此想来便也理解明白,刘吟心中待压着他的自己,又能剩下几分真感情呢。 莫说喜欢,他便是厌恶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 刘吟仍是挂着笑,不置可否,却忽然从腰间取下剑来:“许久未曾与皇上过招,不知今日可否有幸。” “……有何不可?”皇帝兴致也不错,欣然应允,将弓箭放在一旁,使了个眼色,守在一旁的宫人便将一柄沉重的佩剑呈了上来。 宫人小碎步的退下,皇帝将剑出鞘,可还未能来得及找个宽敞的空地,料不到刘吟就忽然袭了上来。 皇帝措手不及,急忙出剑格挡,却是听得剑器嗡嗡作响,力道之大,直震得他手心发麻。若非手中兵器名贵,恐怕已是一刀两断,皇帝有些意外的抬眼看向眼前的人,发现对方眼中早已是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简直像个刀口舔血的杀手。 刘吟收剑利索,出剑如风,皇帝错失先机,勉强阻挡,连连后退。 五年来不知与对方过招几回,却恐怕只有今日,对方是全力的攻来。 皇帝后退了数十步,终于稳下了脚步,也是激起了战意,不再一味退避,转为以攻为守,试图反客为主。演武场上风起云涌,瞬息之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两人心里都明白,与其说是切磋比试,更像是生死相搏,这样的速度与力道,极难点到为止,稍有不慎,便会血溅当场。 皇帝所使剑法乃过世莫老将军所授,精妙绝伦,一丝不漏,刘吟偏是毫无章法,扰人步调。却是剑走偏锋,每一记都像要夺命一般凶狠。 终于听得一声巨响,一柄雕着盘龙的长剑旋转着被击落在地,失了兵器,眼见对方持剑往脖子袭来,皇帝身形一顿,剑刃便在半寸处骤然停下。 胜负分晓。 “……” “……” “皇上,承让了。” 皇帝面色阴沉,却并非败退后的不悦,垂眼看了看贴在颈间的寒铁,缓了口气,兀道:“阿吟。” “……” “你心里,可曾真心将朕当过友人。哪怕一日……” 皇帝心中的不甘,不是轻易可以抹去。 从小到大,皇帝自问对刘吟是全身心的信任,心里稍有不顺,稍有波澜,都是毫无保留。可越是长大,越是看不懂这位友人,说岑修儒为人怯懦伪善不讨喜,自己却暗度陈仓,同他赠玉说笑把酒言欢,这其中的缘由,皇帝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却是不敢肯定,抑或是不愿肯定。 他不愿相信,这唯一的……全身心信任的友人,一直在厌恶自己,算计自己。 “……”刘吟唇角一弯,竟是冷笑,知道自己做的事从不光彩,也没有说什么,连辩解也不屑,便收回了剑入鞘。将配剑挂回腰间,他按着剑柄看着皇帝,道,“无论旁人怎么误会,臣自问与皇上从来也没有什么情谊,让王爷别张罗了,臣过几日提前离京。” 相处这些年来,这可能这是唯一一句真心话,却是刺得皇帝鲜血淋漓。 “阿吟!”见刘吟要走,皇帝抬高声音道:“不论你一直以来怎么想。朕一直拿你当唯一的至交好友。以前是,以后也不会变。” 闻言,刘吟才终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冷冷道:“漂亮话便不必说了。陛下若不善待身边那人,末将随时回京,取你狗命。” 说罢,决然转身离去。 ****** 灯影轻晃,岑修儒无力侧卧在床,看着在旁就着微弱烛光看书的年轻帝王,出声唤道:“皇上。” “嗯?”微微扬高鼻音里带着几分餍足与轻快,皇帝垂下眼帘,看向身边的人。 岑修儒开口又停了停,视线落在枕巾的金线纹路,眼中却并无什么神色:“皇上何不将狩猎大会再提前几日,近来会试已了,礼部其实并不忙碌。应该能赶在刘将军离京前举办。” “……” 皇帝脸上的神情缓了下来,淡然中却难掩几分遗憾,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阿吟无心,朕也不想强求。” “……”岑修儒眨了眨眼,便长久的闭上,叹息一声,再没说什么。 刘将军这一次离去的匆忙又低调,甚至等到岑修儒察觉,已不知过了几日,在礼部端坐,看着从刘将军府被退回的狩猎大会请柬,终日的忙碌简直毫无意义,岑修儒心里格外沉重。 人心真的是一件奇怪的物件,当他在京中,岑修儒觉得尴尬,只想躲着,可想到会许久许久不再见,想到生命里就此淡出了一个人,还是烦闷的难受。 想着心事忙完礼部的事宜,岑修儒提早半个时辰便出宫了。 自打学会了一点骑马,岑修儒每日便是骑着锦纶漫步到宫门口,托守卫照看,每日傍晚又骑着它漫步回府。 岑修儒每日都是由它自己漫步,谁知这一日傍晚,他垂头丧气的走在回府路上,锦纶却不知为何突然撒欢跑了起来,岑修儒忙抓紧缰绳想稳住锦纶,却只是徒劳,他毕竟并不熟悉骑术,已是有些慌了,只能慌慌张张的拉着缰绳,磕磕巴巴的避让着路人。 “停下,锦纶!……停下。”他不停地想着,可这本该立竿见影的事却没有如他所愿,马蹄偏是不停。 岑修儒这才隐隐记起,离自己上次在江北发起大雾,已过了数月有余,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见锦纶往人群中越跑越快,岑修儒已是束手无策,只能喊着行人避让,抱着锦纶的脖子准备听天由命,慌乱间见人群慌忙躲开,退出一条道来,正前方一个黑色锦袍的背影。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与岑修儒四目相对,竟是严知问。认出人来,对方眼中的意外不比岑修儒少多少。 但严知问仍是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立在原地不动,但往边上侧了侧身子,在岑修儒的马靠近之时,一把将那缰绳拉了住。锦纶受阻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立了起来。马背上的岑修儒一时没有抓稳,啊地惊呼一声便跌下马背。 岑修儒头重脚轻跌下,本以为要摔得不轻,却没料到后背被一臂挡下,自己竟被严尚书稳稳的接了下来。 不顾锦纶疾奔而去,严知问早已放开了缰绳,方才那一套动作虽做的娴熟,但还是令他有些喘,缓了口气,才道:“王爷,您被受伤吧。” 岑修儒天旋地转惊魂未定,好容易回过神,忙起身,满脸愧疚地道谢道:“都怪本王急功近利,骑术未精便以马代步,若非严大人出手相助,今日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严知问浑身仍是散发着一股疏离的气质,淡淡道:“王爷言重了。” 站在严知问身边一个粗布衣裳的男人牵着一匹白鬃黑马上前几步,奉承道:“严大人一套勒马救人的动作如此娴熟,骑术想必也是精进!宝马配英雄,小人本还担心这匹马儿性子烈,可现在看来,对严大人而言却不是问题的!” 闻言,岑修儒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锦纶带着他跑到东市马场,而面前的严大人,方才显然是正在挑选马儿。 严知问没有急着回应马商,而是平静的看着岑修儒,缓缓开口道:“下官正在此处挑选狩猎大会所骑的马儿,王爷若是没有急事,可稍等片刻,待下官先为王爷选一匹温顺的好马。” “啊……不必了。”岑修儒没多想便一口回绝,见严知问面色一滞,才解释道,“锦纶平日里温顺的很,今日实属意外。” 听见这话,严知问忽而弯起了嘴角,眉眼弯弯,一瞬间那阴沉沉的面色宛如冰消雪融,道:“王爷,锦纶是一匹公马。” “……?”岑修儒简直莫名其妙,当日第一天骑马,皇帝也是这么笑得高深莫测,告诉他,锦纶是一匹公马。可是,是公马又如何? 他却不知,自古不论用来行军打仗,还是代步狩猎,所用的马通常都是母马。公马则只能用来拉拉马车,做做农活,只是因为公马性子再温和,但周围一旦有发情的母马,便容易失控。 严知问没有说下去,转身去寻锦纶,在关满母马的马棚前把锦纶硬是牵了回来,见岑修儒赶忙牵了回去,安抚着马儿的鬃毛,可见他在意这匹马儿在意的很,便也淡笑一下,不再劝阻,道。 “没什么,王爷若是喜欢,倒也不是非换不可。下官也已选好了马,这东市人群熙攘,不若让下官送王爷一程。” 说着,严知问伸手在袖子里掏出银票,示意马商过来,在旁牵着马的马商见客人朝他招了招手,立刻喜笑颜开的牵着马儿过去了。 第五十五章 岑修儒坐在马背上握着缰绳,身下的锦纶恢复了温顺,忽然安分得很,安静又小步的跟着前面通神雪白的马。而白马身上的严知问也是目无旁视,走得虽慢,但是四平八稳。 岑修儒在后头跟了一阵子,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严大人何时学的骑马?” “自小便会。”严知问头都没回。 “……”岑修儒没再问什么,总觉得严大人的身世实在过于神秘,他就是现在跳下马来,耍一套高深莫测的功夫,自己想必也不会太过惊讶了。 像是看到了岑修儒的困惑,严知问放慢了脚步,与岑修儒并排缓步,偏过头来,“王爷若是想问,下官言无不尽。” “……”岑修儒心里固然是好奇,但见他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便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回避了视线,看向路旁经过的一个个小摊贩。 好奇无关痛痒,何必揭人伤疤。 见状,严知问没有出声,却是终于笑了一笑。无论是最落魄的时日,还是现在,他从未对人提及过去,因为无论是鄙夷的神色,还是同情的目光,他都不需要。 可不知为何,面对眼前的王爷,他竟想主动说上一说。没有特别的目的。 而偏是这人,从不过问。严知问是何等聪明的人,怎能不知他在顾虑什么,但越是如此,他倒越是想说。 但两人性子都是内敛,严知问便也不曾贸然开口,沉默片刻,忽然道。 “上一回。” “嗯?” 严知问道:“王爷来探视的池伯阳池大人。下官近日已翻过卷宗,池大人与河南官员只是普通友人之间的联络,应当并无叛乱之嫌。” “当真?”闻言,岑修儒欣喜的抬高了眉毛。 严知问点了点头。 “太好了。本王就知道池大人一生清清白白,绝不会卷入这种事。” 严知问看向前路,又道:“先前刑部立案时,关押了许多类似于池大人的官员,目的无非是想寻人替罪,方便鱼目混珠。皇帝先前彻底清扫刑部,此举固然会令朝纲动荡一番,但从长远计议而言,却是明智之举。有此明君,确是云朝之福,苍生之幸。”说道此处,却是神色一黯,垂下了眼帘。 没有细看神情,只是听严知问口中的话不带一丝谄媚,岑修儒自然是开心,面色微红轻轻一笑。 若是告诉他,自己入朝堂的目的,王爷恐怕是笑不出来了罢。严知问暗想至此,忽记起与刘将军辞别一夜,那年轻的将军带着几分醉意的忠告。 “要是把王爷放进了心里,那你就什么事也做不出来了。” 那人对什么都看得通透,自己心里的阴暗也不例外,严知问知道他非凡夫俗子,所说的话自也是有分量的。 沉默想着心事引着路,积雪的路上留下两行马蹄印。眼见离王府越来越近,严知问勒马停下,正欲道别,岑修儒却是赶着马绕到了他的跟前。 那年轻的王爷脸冻得微微发红,面上带着一丝愧疚:“严大人,上一回本王心忧好友,说话便多有冲撞。……实在是抱歉。” 严知问看得愣了愣:“……下官才是多有冒犯,对王爷失了礼数。” 岑修儒坚定的摇了摇头:“本王不懂治国之道,如今才是明白严大人才是对的。古人有云,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本王想,皇上不惜重整朝纲,意思也正是如此。” 见对方恬静神情,严知问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闷,垂眼道:“王爷谬赞,下官惶恐。” 岑修儒毕竟没怎么说过这种场面话,说完也觉得有些别扭,见严大人恭敬的模样更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王府,道:“本王到了,麻烦严大人了。” 说完,便见严知问点点头,没有多言便调转了马身,沿着来时的路漫步回去了。 岑修儒却停在王府外,微微歪头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此人刚正方直,正如那圆规方矩一般,朝中有这等人物,长此以往,圣上必也会潜移默化,以审视自身标准法度。 ****** 万物初发之时,隔了一秋的狩猎大会又是如期举行。 两排号角手整齐列队,洪亮鸣角,震地击鼓声中,皇帝领文武百官于皇家猎林以东策马出发。武将们皆手执长弓,背负雕翎箭,林间快意追逐,得意尽欢。皇帝也是不例外,换上了一身劲装,满弓出箭,干脆利落。 太监们跟在后头,拿着麻袋捡猎物,个个都捡得一头大汗。 岑修儒本想跟上,奈何场上的马儿太多,锦纶又是开始不安分,上一回锦纶的失控让岑修儒有些后怕,眼见也是跟不上武将们的队列了,回头又见文臣们早已下马歇息,便也是回到营地,下马牵着锦纶到不远处的溪边饮水。 溪边一人一马,锦纶不停喷气焦躁不安,他也正有些失落与无聊,忽然见溪水印出个人影来,回头便见严大人牵着马站在身后:“王爷。” “严大人?” “不容易出来散散心,闷在营地像是什么话,不如下官领路,与王爷一道往西边走走。” 想到西边正是皇帝与将士们绝尘而去的方向,岑修儒自是欣喜的满口答应了。牵过锦纶翻身上马,才是坐稳,锦纶便同那日一样,乖乖的跟上了严大人的马。 猎场的东边只是一片无垠的草原,只能找到些狐狸山兔子,而到了西边就是逐渐茂密的猎林,野山羊,鹿,听闻先帝年轻时甚至协同武将们猎到过一只灰熊。 跟着严大人慢慢前行,还未深入密林,便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岑修儒抬头,便见皇帝骑马疾奔而来,在他跟前勒马停下,意气奋发地扬眉道。 “修儒,朕今日可是箭无虚发,猎到不少好皮草。”说罢,皇帝示意身后的太监们打开麻袋,示给岑修儒看,又笑道,“你畏寒,回去朕命人给你做件大氅。” 只这一句便令岑修儒心头沾了蜜似的,也不知道回什么只是低头笑,皇帝擦了擦额前的汗,唤了声锦纶的名,锦纶便载着岑修儒经过了身前的严大人,听话的凑了过去。 两匹马儿耳鬓厮磨之时,皇帝也侧着身子吻了过来,岑修儒又开心又羞涩,手紧紧攥着缰绳,脸却是贴了过去。 尽管是亲自将人送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是有些膈应,严知问在旁让自己安静得宛如不存在,不愿打搅这一对璧人。却不曾想,这爱意温存之时,竟会忽然遭到刀光剑影的打搅。 无人察觉的一破风之音,忽然一支短箭擦过岑修儒微微倾斜的颈侧,直直扎入马后颈,锦纶受痛一声长嘶,岑修儒还没反应过来,就一个头重脚轻,脚一滑马镫都踩了个空。 幸而皇帝脸色一凛,但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上自己的马,护在身前,锦纶受痛发狂,但颠了没几步,便轰然倒下,在地上微微抽搐。 短箭竟是带毒。 “有刺客!!有刺客!!护驾……!来人!!” 愣在原地的太监们这才是回过神,刚扯开嗓子喊人护驾,又是几支短箭凭空袭来,皇帝持弓击落,一个随从太监却是中了箭,宫人难比马儿强壮,当即便是见血封喉,昏死在地。 太监跑了一个去求救,另一个手无寸铁,瑟瑟发抖守在马侧,皇帝手中仅有一把长弓,拉着缰绳的臂弯揽着岑修儒,警惕的防备着不知会从何袭来的毒箭。 “……”严知问像是瞬间被抽空了血一般浑身发冷,指尖麻木。 心里有个声音在鼓噪。走!走! 不知刺客是何来头,却可见准备充分,气势汹汹。我在明,敌在暗,皇帝护着一人,又是二人一马,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只要迅速的离开,给刺客足够的时间,严家的大仇便得报了。 可不知为何,看见皇帝怀里那蜷着微微发抖的一袭浅青色,身体却是纹丝不能动。 并没纠结太久,严知问一咬牙,喝道:“皇上!下马!” 皇帝一怔,却也立刻会过意来,在几支毒箭从不同方位袭来之际,踩着马镫便跃下马背,迅速的寻了棵树做庇护。马侧的另一个太监却没能躲开,也中了毒箭瘫倒在地。严知问见状,立刻冒着几支箭策马奔进密林。 远远听见密林中传来的呼救声,更让岑修儒感到心惊,越过皇帝的肩和树干,还能看得见倒在地上的太监和马,他浑身抖似筛糠,脑子里因为惊吓而一片空白。 身侧已是再没有旁人,也许是知晓救驾的将士立刻就会到来,刺客愈发肆无忌惮,接连几支毒箭直面而来,皇帝勉强挡下两支,却已是无暇去格挡侧边袭来的短箭。眼见岑修儒要被刺中,几乎没有多想,便以手臂遮挡了过去,华服立刻破开一道血口子,手臂瞬间没了气力。 岑修儒蜷在他耳边,忽然听得一声闷哼,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他发着颤撑起身子,看皇帝的脸煞白煞白,已是猜到了什么。 “皇……” 皇帝眼神有些涣散,却是忽然皱起眉来,在两支毒箭袭来之时,用尽了全力揽着岑修儒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隔着温热厚实的胸膛,岑修儒耳边清晰的听见两声刺入肌肤的裂帛之音,霎时红了眼眶。 在那之后,杂乱的马蹄声,乱箭齐发的声响,将士们的呼喝,他像是全都听不见了。 “……”感到耳边温热的鼻息瞬间消失,岑修儒忍着眼泪,颤颤伸出手,在身上帝王的背上小心摸索。顺着翎羽的触感,他的指尖渐渐下移,触到了细长而光滑的箭杆,深深没 第五十六章 筹备的狩猎大会出了这等纰漏,礼部上至尚书下至册官全数锒铛入狱,岑修儒也是不例外。自猎场回来他便吓傻了一般,抱膝坐在刑部大牢一天一夜没有一句话,直至第二日严知问前来例行询问备案,他才是忽然活了过来,扒着栏杆:“严大人,严大人……” 严知问只是途径,并非为他而来,神色有些为难,但仍是停下脚步,上前几步,微微一揖:“王爷。” “皇上转醒了吗?” 岑修儒眼睛发涩发红,死死攥着严知问的袖子。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如意无法干预生死,却还是不得不抱着一丝希望,彻夜去想。 “……”严知问没有回答,更不知如何回答。自打猎场回来,太后爱子心切不断迁怒,莫说礼部,连太医院也是腥风血雨,可即便彻夜照料,皇帝仍是没有一丝生息。 靠着芝草吊着一口气,只是太后不肯放弃罢了。换句话说,皇帝,已是不活了。 见对方神情,便已猜透情况不容乐观,岑修儒唇角颤了颤,难掩悲切神色,默默转身,不发一言。 ****** 此次行刺布置周密,与密林行刺的同时,一队人马袭击驿馆,将软禁的瑜王带走。两件事便十分直观的联系在了一起,国不可一日无君,瑜王于云朝境内遭软禁数月,瑜国便是以小国之力,也不得不放手一搏。 但此事牵连万千,若非朝中有人携手,绝不可能让这几件事如此轻而易举的同时发生。朝中此时因皇帝下旨彻查河南一事,正是动荡,恐怕是未被查出嫌隙官员唯恐东窗事发,于是被逼不得不与瑜国联手。 圣上所中之毒药石无用,可让瑜国主动交出解药却是难上加难。皇上并无子嗣,若是驾崩,云朝的血脉便彻底断了,且不说瑜国会提出怎样苛刻的条件,这事情背后阴谋重重,严知问固然心思缜密,却也毕竟方入朝堂,思来想去,总觉得漏了些什么,心头尽是不详的预感。 以先前的缜密安排,知觉告诉严知问,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难保还有更险恶的后招。 想到这里,静坐在书案前的严知问忽然扯出一张宣纸铺开,草草兑水研墨,提笔疾书,将朝中之事寥寥几句,言简意赅的写上。 放下笔他将信纸以蜡油封上,命人快马南下,务必送到行军途中的刘将军手上。 第二日,严知问尚在发愁此事不得其解,前脚刚踏入刑部,便听闻太后昨夜下了懿旨,将刑部大牢的岑修儒带去了长乐宫。 严知问没有多想,掉头便往长乐宫赶去,他只当是太后迁怒,要对负责狩猎大会的岑修儒兴师问罪,也已做好以国法与太后对峙的打算,却想不到在长乐宫外求见王爷,不消片刻便有太监恭敬的前来引路。到了岑修儒所住的房间,正巧见岑修儒对着精致的早膳呆坐,若不是那眼中的茫然,倒好似过得锦衣玉食。 此事实在蹊跷,严知问有些狐疑,迈入房中,缓缓一揖:“下官,叩见王爷。” 闻言岑修儒抬起头来,瞧了瞧他,像是想说什么,可嘴半开,又是合上,紧紧抿了起来。 严知问缓缓直起身子,垂眼看了看桌上早膳,又看了看房中过多的下人,与其说是服侍,倒更是像眼线。 虽未能猜透太后用意,严知问仍是一板一眼道:“王爷,请随臣回刑部大牢。”不论如何,至少在刑部,不会再横生枝节。 “……”岑修儒眨了眨眼,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眼眶却是红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太后有重任交予本王。……严大人,恕本王不能从命了。” “国有国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王爷尚因圣上遇刺一事涉嫌在案,理应在刑部大牢候审,请王爷随下官回去。” “……”岑修儒见他固执己见,也是明白对方实则想要搭救,却是无法回答。 见岑修儒避而不答,严知问心中莫名焦躁,上前一步便捉住他的手腕,直将他拖出房门。只是还未迈出房门一步,便被守在门外的护卫拦了下来,声色俱厉道:“太后懿旨,剜心入药之前,王爷不得离开长乐宫。” “剜心?” 听见这等荒谬的事,严知问震惊之下,猛然回头瞪向岑修儒,这才看见那被自己拉扯到门边的人,蜷着身子垂着眉,就像一只束手就擒待人宰割的羔羊,颤颤道:“木法禅师说,圣上之毒……有法可治。只一样……要我的心,做药引。” 严知问感到骨子里透出一股寒气,瑜国这一石二鸟之计看来预谋已久,实在高明,他直愣愣的盯着岑修儒,见他没有半分抗拒的意思,心里已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话到嘴边便散了,最终只冒出四个字来:“王爷相信?” 岑修儒低垂了眼帘,没有回答。他受诗书熏陶十多年,对这等神神道道本应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此时,他只是觉得,即便那是假的,若人世间再没了那人,这颗心留着也只是折磨。半晌,他才喃喃道:“即便不信。本王也愿意。严大人请回吧。” “……”听见这种不可理喻的话,严知问几乎想一巴掌打醒对方,但转念一想太后懿旨也并非由得对方,终是忍了下来,便听得岑修儒再度开口道: “严大人,我只有一事相求。” 严知问垂眼看着他,不过一夜竟愁出了白发,心里惋惜,道:“王爷请讲。” “我想见灵泉寺那位来自江北的老禅师。” 严知问并不知他想做什么,但思忖了片刻,也没有再问,只道:“下官会去安排。” ****** 严知问没有食言,当日便请来了灵泉寺的慧文禅师,并安排了岑修儒与禅师两人会面,第二日再见岑修儒,却发现他忽然平静了下来,连那点害怕的神色都藏了起来。离剜心之期不过三日,他却好似比在刑部更有精神,原本粒米不进,这些时日反倒勉强吃了些东西。 严知问不知他打算如何脱身,当他见过禅师应当有自己的打算,便只能继续走动在太医院和刑部,命人寻访民间神医古法。第三日一早,严知问终于等到了前去送信的人,这一来一返虽是效率,却不料得到的并不是他意料的结局。 严知问皱着眉,按压着生疼的太阳穴,又是问了一次:“你确是亲手交到刘将军手中了?” “尚书大人,小人真是亲手送达刘将军手中。刘将军也是立刻打开看了。” “得知皇上遇刺危在旦夕,刘将军非但没有领军回京,反而是继续南下?还加快了军阵?” “回尚书大人,正是如此。” 严知问头痛欲裂,原本想着最坏的打算便是兵权在手,以暴制暴,却不料刘将军竟不肯回京。只可惜当日寄出信时,还未得知剜心入药之事,也未曾写入信中,如今便是再写一封,也是赶不及明日之期了。 若岑修儒与那老禅师商量出的对策出了差池,自己已是全然没有后招可以帮辅。如此忐忑,仍是迎来了第二日初升的晨曦,虽说是名为剜心入药,乃大义之举,实质毕竟也属刑罚之一,太后不愿干涉这等血腥之事,便交由刑部接手,命长乐宫亲信侍卫监察。 带着人来到长乐宫领人之时,严知问多希望推开门时,发现里面的王爷已是逃出生天,不知所踪,可随着房门由侍卫打开,他只是见到岑修儒熟悉妥当,一袭盛装,正端坐在书案前静候着。 严知问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长久的沉默后,才是开口道:“王爷,奉太后之命,为献心之义举,请王爷移步刑部。” “嗯,本王已做好准备。只不过,在那之前……能否同严大人说几句题外话?” “……”严知问当岑修儒有了脱身之法,但须人配合,便立刻警觉的看向房中下人,此地耳目众多,却不知岑修儒是要同他说什么,上前几步道,“王爷请讲。” “……”岑修儒扶着书案起身,神色却是坦坦荡荡,走近了一些,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方帕包裹着的物件来。 “这几日,本王一直想见圣上一面,却是不得太后应允,只能托严大人,将此物送到皇上枕边。” 忍着情绪,严知问将那物件接过,将那绣着竹影的方帕掀开,却只见一佛珠手串,十四颗圆润的檀木上刻满经文。 盯着那做工有些仓促却依然细致的手串,严知问愣了愣,愚钝的脑子忽然才是明白,岑修儒压根没有想要寻求脱身,见过了老禅师之后,这最后的时日里全在忙着做这个破玩意。 他是真的打算一死了之。 严知问几乎有些站不稳,所有的希望一一连根斩断,眼前一片黑暗再没有后路可退。 第五十七章 跟着严大人迈入刑部深处,直至对方停下脚步,岑修儒一抬头,便见到一张冒着寒气的冰床。有过一面之缘的木法禅师领着数十个沙弥立在床侧,双手合十,恭敬一躬身,道。 “王爷之大义,必将流芳百世。” 岑修儒没有理会他,看了看一旁摆放的刀具和锥子,深吸了口气,才提起勇气迈开步子。越是走近一步越是感到寒冷,走到冰床边,一向胃寒的岑修儒手臂起了疙瘩,身子也禁不住开始哆嗦,他换了好几番气,才是咬咬牙坐了上去,小心地撑着身子躺下。后背紧贴着彻骨的寒冰,让他还未开始剜心,便浑身阵阵的发疼。 好冰,就像那天抱着萱草一般,岑修儒这么一想,却好似不那么痛了。 他已听闻,这仪式选在吉时午时,如此想来,还要再这儿躺上一会儿,便不由叹了口气。四周寂静的很,只有木法禅师与小沙弥们诵经的声音,岑修儒不知躺了多久,浑身彻骨的冰冷几乎快要失去知觉,正此时,听见渐近的脚步,见严大人靠近了几步。 “王爷……可有什么心愿。”午时已近,曾答应刘将军会照看好王爷,严知问此时是有心相助,却恐怕无力回天。 “……心愿。”岑修儒有些木然的重复了这二字,忽然弯了弯嘴角,是啊,他是陈州的如意王爷,所有的心愿,都会一一实现。那这最后一次,该许个什么心愿呢。 当然,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皇上能醒过来。可惜如意无法关乎生死。 思来想去,岑修儒觉得,他这辈子,帮过云朝的将士,帮过天下的灾民,帮过干旱的庄稼,帮过难产的马儿,他帮过的人和事已经够多了。也是时候,为自己许个心愿了。 “那……就给本王一碗麻沸散吧。” “……” 岑修儒见严大人神色一滞,想起那天在马背上自己的如意似乎已是失了效,想到这为自己许的唯一心愿竟是晚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本王糊涂了,刑部这种地界,又怎会有麻沸散。” 严知问摇了摇头,回身示意属下去准备,没过多久,狱卒便端着一碗东西回来了。岑修儒见严大人接过,便也撑起身子,接过瓷碗,一滴不漏的喝了个干净。 而后效果立竿见影,困意立刻袭来,他不得不疲惫的躺下。迷迷糊糊半睁着眼时,感到几乎没了知觉的手被握入温热的手心中。 听觉率先地离开了,四周诵经的声音也静了,岑修儒渐渐感到无法再支撑意识,只能闭上了眼,缓缓道:“严大人,你可将佛珠,送到了皇上枕边?” “下官已照王爷吩咐,送去了。” 严知问答完,便不再有任何回复,只见王爷静静的闭着眼睛,麻沸散影响感官,恐怕他话虽问出了口,却是什么答案也听不见了。 听不见回答的岑修儒似乎有些失望,但神智却是愈发模糊,意识几乎抽离之际,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严大人,本王要睡了。” 说完这一句,他的右手便无骨一般,毫无力气的自严知问手掌心滑落,沉重的跌在了床侧。 严知问心中狠狠一抽,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王爷求仁得仁,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如他所愿,这眼睛一闭上,他的心就不会再痛,或者说,再也不会痛了。 “睡吧……王爷。”明知对方已再听不见什么,他仍是这么答道。 想到那人一向畏寒,更是毫无意义的将他的手从冰面上拾起,服服帖帖的放进袖口。 回想不久以前,他还想着与王爷总能渐渐亲近,总有一日,能将心中完整的情绪,没有保留的告诉他。即便走不到相互倾慕,能做一辈子友人,也是万幸。可不过几日,他便先行离去了,带到九泉之下对自己仅存的印象,或许不过一个名字。当对方的手无力的自他手心滑落的瞬间,严知问才知,心痛至极之时,当真希望不如没有这颗心。 “午时已到了。严大人。” 木法禅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严知问看着空荡荡的手心,逐渐握紧,闭上眼,后退了一步。 刑房中安静得听不见呼吸声,让解开腰封的衣料摩挲声格外明显,衣襟大开袒露出那人平坦而没有血色的上身。 沙弥们在旁继续诵经,木法禅师取过短刀,锋利的刀刃轻松没入皮肉,胸腔中鲜血喷涌而出,濡湿了堆积在旁的衣裳,渗入身下,与渐渐消融的冰水晕在一起。 以利刃破开了胸膛,木法禅师换上了锥子,将护着那颗脆弱心脏的肋骨敲断。 指甲几乎扣入手心,立在一旁的严知问宛若一根紧绷的弦,直勾勾的看着岑修儒的脸。因为麻沸散的作用,沉沉入睡的那人,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但他原本就略显单薄的浅红色的下唇,逐渐的愈发苍白。 不久,严知问便感到冰床上的人停止了微弱的气息。 ****** 岑修衡已不知在此处徘徊了多久,他不知这是哪里,也不知为何会在此处。他只身一人,身体轻灵,四周暗沉沉,面前却是一条闪着荧光,不见源头的河流。河岸的另一边有着微弱的光线,开着遍地的花,他几番想要飞过去瞧一瞧,却是被无形之力牢牢拉着,无论如何无法越过河岸。 这是在宫中吗?宫女们呢,太监人呢?为何这没有一个人在。他漫无目的的游走,终于有些沮丧,在河边盘腿坐了下来。直愣愣的抱着膝盖,看着河面。 河面上映出的他,一袭东宫太子的装束,仍是十四五岁的容颜。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垂下头,懊恼的将脑袋埋进袖子,时间漫长得仿佛过去了好久,他却没有一丝倦意,可寂寞和空虚,却几乎要将他逼疯。 就在四周一片寂静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上,你知道吗?……近日得高僧指点,方知玉石虽有灵气,但属无情之物,不在六道之内,因而也入不得轮回,更没有资格羽化升仙。” 岑修衡抬起头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岑修儒立在他身侧,他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望着河面,喃喃低语着,“所以,这千年积攒的修行,本就是要全数还给您的……皇上。” “……你在说什么。” 岑修儒有些羞赧的偏过头来,眼中亮晶晶的,却看不出是悲是喜:“方才,臣托严大人将一串佛珠送给陛下,希望陛下日后,也能平平安安。” 听见这话,岑修衡脸上有几分喜色,却傲慢的抬头问:“为何你不自己送来。” 如今两人不过咫尺,为什么还要托人送来,岑修衡有些想不通,故有此一问,而后,便见对方有些为难的垂下眼,解释道:“因为,臣马上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只是实在心有牵挂,临行前,无论如何,也想同陛下辞别……” 岑修衡扬眉一笑,露出满意的神色。 “?……”岑修儒抬头看了看虚无缥缈的天空,忽然道,“臣该走了。” 如此仓促的举动,引得岑修衡有些困惑,问:“你要去何处。” “……臣不知。” “那你何时回来。” “……臣不知。” 见对方神色黯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皇帝也不由的皱起眉来:“本宫不许你去。”说罢,见岑修儒摇摇头,便是要走,他想都没想,伸手一把将他拉了住。 他没想到岑修儒的手冷如冰,这一握吓了一大跳,还没来得及问,手中一空,抬头便见到身边的人抽开了手,逐渐远去,他想追上去,脑子却忽然开始发疼,岑修衡用另一手扶着脑袋,发出难忍的呜咽。 脑袋仿佛被过多的人和事一下子塞满一般几乎要爆开,锦鲤,桃花,槐树,萱草,佛珠,纸砚杂乱无章的在脑中呼啸而过,一些支离破碎的字句和记忆碎片逐渐寻觅着,试图将自己摆放在原有的位置。 那屋顶上,槐树下,耳鬓厮磨的记忆像黑夜中的烟火一般忽而闪耀,又归于黯淡,就在脑中一片混乱之时,记忆深处忽而有一句话,音色稚嫩带颤,熟悉而又陌生。像是听见过,又记不起是何时。 “太子殿下……修儒,喜欢您。” …… 朕也喜欢你啊!喜欢得……喜欢得…… 直觉告诉他不能停在此处,眼见对方远去,他踉踉跄跄的撑着河岸爬起来,忍着疼追了过去。每一脚步声都仿佛踏在湿地,岑修衡低头才是见到,这一路都是殷红的血水,一直蔓延至尽头岑修儒的背影。 “修儒——!等等。岑修儒。”他一门心思只想着追上去,然后告诉那人自己有多喜欢他。 好不容易迎头赶上,可当他伸手之际,岑修儒的身影却如雾一般,一握之下,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刹那间全身像淋了滚油一般疼痛难忍,皇帝浑身一震,猛的睁开眼来,侧身呕出一口污血。恍恍惚惚听见宫人们的惊呼,大喊着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第五十八章 随着一声轻响,木法禅师终于将锥子放置在一旁,在旁的小沙弥知道仪式已到最后一步,端着盛水的玉盆走到一旁。木法禅师闭目轻诵一句经文,接过一柄精巧不过三寸的尖利短刀。 岑修儒面色如土,已没了一丝生息,但隔着不过几尺开外,严知问见那身体中的心脏,仍在鲜血中不屈的搏动。 严知问也是信命的人,此刻却只能闭目,期冀奇迹的发生。 不料,在短刀探入胸腔的瞬间,他耳边窸窣,忽然听得刑房外脚步匆匆,近了,只听一人高呼道:“刀下留人!圣上有旨!” 皇上醒了?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严知问不禁浑身一震。抬头见一直方才一直显得曼斯条理的木法禅师也是一顿,而后面目生恶,手中利刃忽然直直刺入岑修儒心口,严知问伸手就稳稳将他的手腕截了下来。 “禅师,圣上有旨,你要抗旨不成?” 说话间,秦公公已是满头大汗冲了进来,他在刑房中匆匆一扫,见冒着寒气的冰床上,王爷全无声息的模样,神色愈发慌张,但仍是不忘正事,从袖中取出一枚皇帝贴身的腰佩来。 “皇上口谕。还不速速接旨!” 严知问手劲极大,眼神危险的睨着眼前的喇嘛,木法禅师见挣脱不开,僵持了一会儿,只得离开冰床边,放下手中利器,与严知问一同随众人跪在秦公公跟前,无奈接旨。 “皇上口谕。木法喇嘛蛊惑太后,妖言惑众以乱朝纲,处,斩立决。圣上重病期间,朝中大事尽数交由左丞相与刑部尚书,后宫女眷不得干预。如若圣体不测,国君之位,传,淮阳王之子,修儒王爷。” 听见这一段,木法喇嘛早已是端不住仙风道骨的架子,慌忙道:“你们不能如此,本座求见太后娘娘!” 严知问眼中寒光一现,当机立断道:“将此妖僧拿下!”刑部狱卒得令,立刻上前,将那木法喇嘛架了起来。 “本座要见太后娘娘!” “拖下去!” 不去管木法喇嘛的辩诉,严知问几步冲到冰床前,草草拢了拢岑修儒的衣襟,遮住胸前那触目惊心的血窟窿,将他从冰床之上打横抱起,冲站在门口的狱卒喊:“速传太医!” ****** 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即便缝合了伤口,处理了伤处,岑修儒仍是昏迷不醒。太医虽说并没什么立竿见影信心满满的法子,却是对严知问道:“王爷伤势过重,一时半会怕是难以醒来。” 说着又不大确定了摇了摇头,面露忧色,自言自语道,“但王爷吉人天相,想必不会有性命之虞。” 能得这一线希望,已是千万不易,严知问轻叹口气,忽而抬头:“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提及圣上,太医脸上的愁容只增不减,隐隐透着些许绝望,“皇上说完那些话便昏迷了回去,以太医院多年阅历而言,更像是……回光返照之兆。如今提点大人在和岁殿照料,仍以千年芝草续命,但毒性不解,恐怕迟早是……” “……” “但提点大人说,皇上的脉搏缓慢却有力,是有求生之意。是个好兆头。” “知道了。下去吧。” 皇帝与继位储君皆是昏迷不醒,这偌大的朝纲,竟这么随随便便的交给了自己,严知问真是愁白了头发。好在左丞相在朝三十余载,自先皇在世便辅佐朝纲,为人刚正不阿,朝中人脉甚广,皇帝仓促醒来之际,能如此考虑周全,已是难得。 待岑修儒情况稍稍稳定,才是从宫中送回到王府,那日淮阳王妃候在王府门外,见一顶密不透风的奢华马车朝王府而来,早已是以泪洗面。严知问将他交还王府后便是离去,并非不担心他,而是如今形势,方方面面,太多太杂。 皇上虽匆匆交代,又立下传位诏书,但即便如此,一国无君,恰如群龙无首,恐怕朝中会有一番大动荡。思来想去终于明白,在这种时期,他最需要的,是军队。是的。当人人自危,人心叵测之际,只有军队的支持,方能威慑群臣,稳定朝纲。 如此想着,严知问与左丞相商量过后,又是一连三道军令催促率众军手握兵符的刘将军回朝中,却不料七日后,得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回复。 严知问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个铁骨铮铮,曾为国浴血奋战的将军,在这危难之际,竟不肯调兵回京,稳住朝纲。 朝中各路人马已是蠢蠢欲动,到时第一个遭殃的,不止是左丞相与严知问,刘将军如此固执己见的行为,或许第一个害死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方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岑修儒。 得这一回复不久,又过三日,更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听闻刘将军率领大军一路南下,竟未在长江以南驻扎,反而买船征兵,擅自兴兵攻打瑜国。 这举动实在贸然又反常,简直是失去理智,随兴而为,谁也想不明白这刘将军到底在做什么。 传报之人望着眼前这平步青云,年纪轻轻被委以重任的刑部尚书大人,却见他长久的怔住之后,竟不怒反笑,发狠道:“这疯子!” 翌日,宫中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离皇上遇刺当日,已有小半月。 京城飘雪,举国大丧。 左大人立刻连夜邀朝中老臣丞相府密议往后之事,只是一连几日,也没有讨论出个对策。想那太后心痛成疾已无心干预政事,储君岑修儒又仍昏迷不醒,正愁没有能稳住朝中百官的存在。忽然听得下人急报,修儒王爷醒过来了。 在旁一直沉默蹙眉的严知问身周一怔,啪一下将杯子扣在茶几上便站起身来,一面披上外套一面急步离去。 ****** 匆匆赶到王府,下人们已对这严大人熟悉不过,径直便引路向岑修儒的房外,房间里安静的很,严知问却见到王妃在房外悄悄抹眼泪。 严知问这些时日虽内忧外患,却也没少来王府,王妃待他也是信任,抬头见他来了,点了点头,便擦去眼泪,转身看向别处,没说什么。也不知是满腹怨怼,还是喜极而泣。 严知问不便上前询问,只能在侍女的引领下迈入房中,厚重的幔布已系在沉木床头,厚重缎被下的身体微微起伏。 两颊凹陷,面色苍白,这些日在王府中受无微不至的照料,仍没能让他回复一些血色。 严知问放缓脚步,悄声过去坐下,垂头唤:“王爷?” 听见唤声,岑修儒眉头一簇,缓缓打开了眼来,混沌的眼像一池湖水渐渐清明,可不知为何,严知问见当他的眼中倒映上自己的脸,竟是泛起了失望,不甘,委屈,绝望,这许多情绪汇集而成的水雾。 “……皇上呢。”岑修儒暗沉沉的眼中,闪烁着微弱的光点,母妃的反应早在他心中留下了答案,却是不甘心,饶是要问个明白。 “……”严知问掖了掖他的被子,垂眼思忖许久,没有说话。 得不到回答的岑修儒渐渐移开了视线,他固执着盯着床的里侧,瞪着两只眼,忍耐了许久,仍是哭了出来。泪水侧流很快湿了枕巾,床上的人越哭越伤心,无法忍受的抽噎起来,撕扯到伤口的痛楚,又怎能于心中这千百种难以言明的痛相提并论。 “皇上立下遗诏,由王爷继承皇位。……如今朝中动荡不已,请王爷养好身体,及早继位。” 严知问手握成拳,说完这句,见岑修儒仍是止不住流泪,甚至哭到打嗝,忽而俯身压上他的肩,迫他回过头来。 “或者。王爷……” 严知问俯身直视岑修儒,一字一顿道, “跟我走吧。” “……”看着这神色认真的年轻人,岑修儒满目的悲切中,带着几分迷茫。 “刘将军举兵南下,虽有先前河南树立的威信,却仍难以服众,几个偏将已领兵脱离大军。刘将军如何打算,实在是未知之数。朝中虎狼之臣已是虎视眈眈,王爷……留在此处,极为危险。” “……” “王爷,跟我走。带上王妃,一同觅个幽静僻静的地方。某虽不才,却愿鞍前马后服侍王爷身侧,决不会让王爷受苦。” 严知问这话并不是突如其来,而已是深思熟虑了许久,朝中各路人马蠢蠢欲动,岑修儒如今醒来,更是众矢之的,危在旦夕,一旦形势稍有动荡,就是第一个性命不保。 虽受皇上重用交予后事,但无论是圣上,还是这朝廷,都从不是严知问真正想要保护的东西。真要说来,严知问宁愿亲手毁了它还来不及。 这许多时日来,也只是不愿眼前的人出事而苦苦支撑着。他完全可以放手不管不顾,淡然的退出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但岑修儒仍在这里…… 岑修儒仍在这,而自己,说够了再见。 已不想再说一次再见。 出身书香门第的他,自州官父亲蒙冤,人生像一盘被风浪打乱的散沙,父亲处斩,严府查抄,体弱的母亲病逝,趋炎附势的亲人一一在身边离去,唯利是图的老仆人将他卖了八两银子。 三年苦难,让他在少年时便过早的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他不再像在严府时那般温煦明朗,生活不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早已成了受折磨与自我折磨,可他咬牙许自己一个未来,矛盾的求生,滚爬着活下去。 就像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中跌跌撞撞的前行,那一日,终于见到了尽头的一道微光。那一刻的豁然开朗,让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于是那曾遥不可及的奢望,仿佛山河画卷般呈现在他的面前,而岑修儒……就是为他展开这卷画卷的人。 阿寒是他的花名。太守府中没人问过他姓什么,他也不愿将自己的姓,贴在这污秽不堪的花名身旁。可在岑修儒口中,严寒严寒,如此凛冽的名,竟也能唤出几分暖意。 无论是容貌还是性子,那人都令人难以抗拒的心生好感,可惜这么多年来,他已不知如何去亲近人,而岑修儒心中情有独钟,也并不准备与旁人推心置腹。 假如相遇在多年以前,自己是当年心性纯良,无知世事的少年,对方也未曾遇上折磨他一生的人……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可偏恨当时不相逢。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可岑修儒却愿意用最柔软的地方,去磕碰心仪之人的棱角。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傻瓜,岑修儒不是,他也有自己的衡量与选择。当紧紧相拥,血肉交融,剧痛之下,是悲是喜,冷暖自知。 刘将军离去时已是放开,从初识时的偏执到离去前的洒脱也不过匆匆数月。 “这些日子见他笑的次数,比这过去五年来还多得多。也许你说的对,的确一直都是本将军错了。” 刘将军在如今形势顾自领军进犯瑜国,如何打算闭口不谈,那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也无从而知。只是严知问也信命,时也命也,每个人一生中,总有些东西,注定无法逃脱。岑修儒有,刘将军有,他也有。 “往事已矣。” 即便如此,他仍是看着岑修儒含泪的眼,重复了第三次,仿佛期冀命运会放过玩转其中的人一般,一贯淡漠的口吻已有恳求的意味。 “……跟我走吧……王爷。” 第五十九章 “本王不走……” 听见这答案的时候,严知问没有半分讶然,他抬头看看床榻上那人未干的眼角,默然不语。 “已未能见圣上最后一面,如何再能辜负圣上临终嘱托。此命是圣上以命换来的,本王更是生无可恋,又何惧一死。”岑修儒眉睫落下的阴影遮挡了双目中的神色,眼眶仍是微微发红,偏过头来,“严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欲离去另谋生路,本王不会怪你。” 严知问叹了口气,眉梢微颤,离开床侧两步,却是捋起衣摆,双膝端正跪在岑修儒榻前。 “臣愿万死护皇上周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左大人主张及早登基,以稳住朝中并未做下定夺的普通官员,登基大典,便匆匆拟定在半月之后。 岑修儒头戴玉鎏冕冠,一袭龙纹金边黑色盛装,拖着绣着麒麟的长摆,高望册封祭台,经过两侧文武百官。 丞相大人与手执拟诏书的太监立于高台之上,严知问侧立台下百官之首,静静望着他一步步走来。 重伤初愈,面色仍没有太多血色,但身体的虚弱完全没有影响他眸子里的坚定。 岑修儒的模样与先皇有几分相似,眉目中却更有几分脱俗的清气,如此一袭盛装,日光下不似皇帝,更像是好一副谪仙模样。 当那人经过身侧,严知问手执玉笏拱手躬身,目送新帝步步拾级而上,走向高台,画地为牢。 自此,岑修儒似是收起了他的唯唯诺诺,一力挑起了积累一月的政务,仍是时常彻夜批阅奏章,有时受不住了,便和衣倚着书案小憩。 虽有左大人与严知问的帮辅,政事毕竟繁重。如此下来,养了半月的伤,面色反而更加苍白,但此举并非毫无回报,至少朝中原本举棋不定的普通官员算是稳了住。偶有闲暇,便在御书房偏殿抄写经文,将心中悲戚,埋没于字里行间。 长案上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格外熟悉,因为都是自己先前精挑细选,隔三差五送来的。一日午时不慎将墨溅出了砚台,岑修儒见宫人忙着张罗午膳,便自己取了砚台和一旁的宣纸擦拭,此时无意间一翻手,却见到底部刻着一行小字。 手指摩挲过工整刻字的痕迹,有些熟悉的笔锋让岑修儒顿时红了眼眶,他几乎落下泪来,带着些颤拿近了一些,一字一字阅过。 “癸卯年皋月廿二修儒赠” 送出这个砚台之时,皇上待他冷冷淡淡,虽是用上了,似乎也并未表现的十分喜欢。于是岑修儒当他不在乎而有些失落,可若真是不在乎,又怎会刻下这行小字?岑修儒放下砚台,伸手去取一旁的象牙镂雕笔山,檀木笔架,墨玉镇纸。 癸卯年。皋月廿四皋月廿九暑月初二。 修儒赠 修儒赠 修儒赠 岑修儒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能做什么,将笔山握在手心,捧在胸前,不住无声流泪。一旁的宫女终于是发觉,忙上前问安,新登基的帝王却控不住泪,只是摇头。 伤心之余岑修儒也庆幸着自己仍在这里,这里有他的字迹,他的气息,便是难逃一死,岑修儒也希望能死在这。 ****** 今年的梅雨格外绵延,淅淅沥沥,将整座京城掩盖在雨幕之下,严知问收到快马急件后打伞自刑部疾步赶到御书房。 “所以,刘将军仍是不愿撤兵。”提笔坐在书案前的岑修儒眼神有些黯然。 “……”严知问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保守答道,“是。” 岑修儒从也没有想过猜透刘将军所为,但仍是担忧,如今他不顾朝廷调动,以一军之力战在前线,粮草吃紧只是时间问题。 岑修儒一贯谦虚,自知没有治国之能,便只能知人善用,望向严知问道:“严大人怎么看?” 严知问略一思忖,谨慎应答:“臣知这些时日早朝,有不少大臣请求皇上查封刘老将军府……但虽然朝中对刘将军此举有诸多臆测,为臣看,刘将军也不像是会被冲昏头脑的人。皇上不若静观其变,再以书信好言劝服。” 岑修儒垂眸:“朕已寄出了两封书信……刘将军若想要回应,早该有答复了。刘将军不答复,定是隐瞒着什么……又不愿欺骗朕。” “……”严知问抬头看了看岑修儒,连自己都未能肯定的事,竟被岑修儒猜到个大概,不能令他不叹服。 “只是刘将军在长江以南征战,长此已久恐怕后继不足。严大人,朕欲拨粮……您看,如何?” 刘吟毕竟是堂而皇之的忽视朝廷召回,真正用意,恐怕谁也说不清。饶是严知问,也只是猜测打赌一半一半。如此情况下,不去为难刘府之人已是仁慈,而岑修儒竟要拨粮,严知问皱起眉来,一字一顿道:“皇上就如此信赖刘将军?” 岑修儒有些为难道:“所谓虚怀宜虑,开心见诚,疑则勿用,用则勿疑嘛。先皇将内政交予严大人和左大人,而兵权尽付了刘将军,也便是将外事托付了刘将军。因而朕对你们三人,也是再无任何疑虑。” “……”严知问不知如何决定,只在心中暗想,望刘将军能对得住这份信任。 岑修儒见他不说话,便作默认,准备提笔拟旨,却又放下:“左大人萱堂染了重病,府中用度吃紧,严大人可曾听闻?” 严知问不置可否,只着重道:“皇上。……” 岑修儒见他神色,先是怔了一怔,便立刻自嘲起来,而后正色:“朕对左大人也并无猜疑。国库固然充盈,只是毕竟要拟个名目,才可赐金丞相,便随口问问。” 谈话间自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宫人端来温热的药盅,放在书案旁,细声道:“皇上,该用药了。” 严知问看看药盅又看向岑修儒,见他稀疏平常地接过,仰头拧着眉头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自上回之劫,岑修儒的体虚可说是愈发严重,一日四帖的汤药让他身周都弥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严知问想到内务府打探到的消息,思忖许久,才是在岑修儒放下药盅之时开口道:“听闻皇上,常彻夜不眠?” 岑修儒用袖口擦了擦唇边,回避视线,却露出些许为难神色。 严知问叹了口气,压下着急的情绪,中肯道:“臣斗胆……只是国事固然要紧,却也有臣等分担。可身体之事,却是容不得再怠慢。” “朕并非不知严大人所言……”岑修儒终于开了口,“只是……梦魇扰人,难以安睡。” 严知问抬头望去,细看之下更见岑修儒眼神疲惫,那往日清澈的眼神蒙着层倦意,连眼下都隐现些暗暗的青灰色。 “皇上梦见什么。” 被问及此处,岑修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但仍是道:“……梦见以前的一些事,一些或特别,或熟悉的地方。但是……”梦中的场景总是宜人,月下的琉璃顶,初冬的槐树下……可在他心境放松,最赏心悦目之时,却总忽然意识到,那本该在身侧的人,并不在梦境中。而后就是后知后觉的找寻,顾盼,陷入恐慌。 最后,在胸口伤口的刺痛中醒来。 岑修儒没有说下去,但严知问也能猜到大概,闭目道:“皇上,无论如何,您需要休息。若皇上真如方才所言推心置腹,便听臣下一言,暂且放下这些事务,于偏殿就寝。” 岑修儒见他神色严肃,正弯起眉眼准备一笑带过,便见他沉着脸,一字一顿道:“皇上,请去就寝。” 面对如此直接的要求,岑修儒终于没有办法逃避,纠结了片刻,还是应允了对方,起了身,严知问见状仍是不放心,紧跟在后一同离开了御书房。 偏殿本是为先皇小憩所设,如今虽未曾停断打扫,但仍是没有生气。 宫人们迅速的备好床铺被褥,严知问隔着纱帐,见岑修儒在人服侍下已躺上床,正欲离开,却听见岑修儒轻轻的开口,唤道:“严大人。” “皇上还有何吩咐。” “上回去将军府送礼,严大人吹的那首曲子,悠扬悦耳,朕闻所未闻,不知是什么曲子。” “……”严知问未料有此一问,竟有些惊喜,下意识便伸向了袖中的暖暖的竹笛,答道,“应是家父所谱的曲子,名为秋韵清辉……是首……团圆的曲子。” “团圆。”岑修儒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忽然记起那日,那人带着难得的柔和笑意,说他爱满月,每见它的明亮,圆满,便发自内心的喜欢。言犹在耳,那圆满二字,却让岑修儒眼角有些发涩。 “朕想听那首曲子。” 严知问没有多言,就像早已为这一刻做过准备一般,使了个神色回避了多余的宫人,便从袖中取出了随身带着的笛子。 隔着床幔与纱帐,本就困乏的双眼已看不清对方的身影,但一曲笛声却透过厚重的床幔,细流般流淌过耳边,岑修儒不由闭上了眼。 秋高气爽,月盘清辉,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一支神笔,能将那人月下的惊世容颜描摹出三分神似。 第六十章 有了粮草资助,刘将军率军一路南下,打得瑜国节节败退,直逼姑苏,江上游的徐国终于是按捺不住,调兵协助。先前刘将军不顾朝廷号令擅自率军攻打瑜国,已令部分深觉不妥军士撤回京城,刘将军所率人马已折损大半,战局一度陷入僵持。 岑修儒顶着无形的压力以确保将士粮草在后,确是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先前连连告捷朝中也是颇有微词,如今僵持,朝中更是非议不断。 就在此时,快马来报,刘将军托人送回了先帝驾崩后的第一封信。 岑修儒揭开金漆迫不及待的打开,却只在空荡荡的信笺中倒出一个平安符,红底上金线绣着平安二字,正是河南一役中,刘将军同自己讨去的那一个。 岑修儒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是什么也抓不住,见包裹着平安符的信笺上空无一字,忙问风尘仆仆的信使:“刘将军还说了什么?” 信使缩了缩头,从袖中取出一块红绢包裹着的巴掌大的东西,道:“刘将军遣派得匆忙,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让小人将此物也一并交予皇上。” 严知问存了点心,从信使中接过那事物,打开红绢确认过后,方递交岑修儒跟前。 红绢之上放置着的,是一块对岑修儒来说并不陌生的玉佩,那是刘将军曾送予自己,又几经转手,物归原主的腰佩。腰佩佑他一生平安,红符护他杀荆斩棘,岑修儒感到身后一寒,几乎无法坐住。 “刘将军要做什么?” 如今刘将军将两样东西都放弃……定是要做些没有退路的事。 严知问淡淡道:“刘将军既不愿与朝廷联络,皇上也别无他法,当是继续稳固朝纲。” “……”岑修儒缓缓偏头向严大人,却不知为何觉得他眼神闪烁,最后干脆低垂了眼帘,一时便无法控制的问出了口,“严大人,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严知问还未开口,左大人便接口道:“刘将军从未来信,臣等实不得而知。” 左大人言之在理,可岑修儒却无法停止怀疑,直至严知问抬起眼帘来,道,“刘将军同皇上同窗之谊,若是愿意开口,也必定是告予皇上,而并非臣等。” 岑修儒这才是细想了一番作罢,严大人的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刘将军确实并无口信返回京。 ****** “小刘将军心思比旁人明白得多。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毋需太过担心。”焚了六炷香,王妃递过三支,又在佛祖前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便催促着岑修儒上香。 王妃自打入住了宫中,便也是不问世事,为儿子的身体,已吃斋还愿许久。她心中应当是记恨着先前的事,从来闭门不出,也未曾拜访先皇太后。在寝宫中设立了个小佛堂,终日与慧文禅师专心修禅。 “……可是……母妃” “倒是你,怎么身子总也不见好。”王妃转移了话题。 “……儿子已好了许多。” 王妃看看他的面色,只能叹了口气,但想起那慧文禅师的几句话,便又略微安心。[人之所谓命数,有命定,亦有变数,王爷的阳寿本该尽了,如今却能平安无事,可见命数已然全盘改变。] 王妃只能期冀,但愿真如慧文禅师所言。 岑修儒在母妃处也未能得到任何建议,便只能惴惴不安的继续遣人探查南征军的动向。一日途径御花园,忽见远处一个白衫身影,笑着对他摆手道别,岑修儒一怔之后,却又不见了踪迹。当时只道是错觉,不了过了几日,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将他彻底打懵。 刘将军率三千精兵欲直取临城,反被瑜国徐国两军围困于城中,算算时日,启程之日,正是他遣人送来信物之时。 莫将军握着地图歪头瞧了又瞧,摇头道:“此地易攻难守,若是论往常用兵,刘将军不应先去夺临城。属下实在是想不通啊?” “莫将军,京中尚有多少士卒?” 莫将军放下地图,略一盘算,道:“约莫两万。” 消息一来一回已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解救,岑修儒当即欲遣莫将军率军南下,却不料站在一旁同样听见消息的严知问立刻开口阻拦:“皇上,万万不可。” “……?” 严知问紧紧蹙眉,显然也是明白南边战事的紧要,但仍是道:“刘将军只率三千精兵攻入临城,江北还有数万大军等待军令,蓄势待发。可如今京中形势动荡,莫将军在京中可稳固朝政,若是连莫将军也离了京。恐生事变。” “可是刘将军他。” “论用兵,刘将军远远在众人之上,此事他定是另有打算。” 听到此处,岑修儒终于忍无可忍,控制不住声音:“什么打算?严大人,您看不出来吗……他已没有打算要活着回来了。” “……”严知问低下了头去,脸上也不知是悲戚还是其他的复杂神色,过了半晌,才低语道,“皇上……恕臣直言。” “率三千精兵杀入临城……远水难解近渴,即便您命莫将军即刻南下……也是鞭长莫及。” 岑修儒微微后倾了身子,目光求证般转向莫将军,便见他也隐忍不语,偏过了头去。 就像是为了验证严大人所言,不出二日,南征军信使快马入京,带来的消息,却是一句“强行突围,死伤大半。” 感到指尖开始发凉,岑修儒强行睁着的眼中已是布满血丝,颤声问道:“刘将军如何?” 信使是刘将军中兵卒,几番跟随将军出生入死,感情已是深厚,此时风尘仆仆的脸上也已是落下泪来:“刘将军他……已重伤不治。” 这一句话简直仿佛被重击的古钟,在岑修儒脑子里长鸣不息。不知过了多久,才后知后觉淌下泪来。江北到京城需得七日脚程……如此算来,那日在御花园中见到幻影之时,刘将军已是辞世。 那匆匆一瞥并非错觉……只是他来同自己道别。 当日被慧文禅师点化,岑修儒已是做好认命的打算。既然是入不得轮回,那这些福报,本就该是还予圣上的……便是一死,也避无可避。可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取而代之的,自己最终的结局是孑然一身,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也许当日……自己从容赴死,便不再有这些惨剧。 可是为何?这连日来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无论岑修儒怎么想,也是想不透。 难道这尘世,刘将军便是一刻也不愿留? 信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取出一个锦囊,道:“刘将军辞世前……命小人万死也要将此物带回京城……请万岁过目!” 闻言,左大人与严大人皆是脸色一变。 信使呈上之时,丞相的目光毫不掩饰的紧盯着那金缎锦囊,见岑修儒握在手中半晌,才是噙着泪将其打开,取出一个折叠起来的信,缓缓打开。 “这是什么?”阅读到一纸的药材,岑修儒仍含着泪的眼茫然的看向信使。左大人却已是按捺不住,来到书案边,颤着手接过那薄薄一张纸,激动万分:“皇上……皇上有救了!” 岑修儒愣愣的看着左丞相,愚钝的脑子转了一转,这才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严大人。 许久,严知问才是缓和了心境,抬头回望。 平心而论,先皇对他而言,只是皇帝,而他入仕途前后,一直居留刘府,与刘将军的交情,虽不甚深厚,却也远远超出皇帝。 这也是为何,当时他书信告之京中惊变,反得刘将军背道而驰,继续南下,严知问略一思忖,便有了猜测。 与左大人商议之后,他便贸然做出了决定。 若皇上仍在世一日,瑜国便有着解药的筹码,刘将军攻打瑜国反而受阻,与其如此,倒不如干脆举国大丧,既为刘将军南下立名,又令人对解药疏于防范。 皇上转移至相府,以贵重药物续命,令相府入不敷出不说,更是命悬一线,不知能撑到何时。但尽管时间紧迫,即便早知刘将军向来剑走偏锋,却也是没有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 想起临行前,自己曾调侃如此抽身而退,不似对方的作风。当时刘将军带着自嘲的一番话,令人终生难忘。 “这些日子见他笑的次数,比这过去五年来还多得多。也许你说的对,的确一直都是本将军错了。” “也早想过,可能有些人就是注定要在一起……可谁没有不甘心的时候呢。” 明明是自己先发现的宝物,明明是自己一路偏帮提点,到最后还是输给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对手。叫他如何甘心。 “……本将军之前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如今想通了,却甘心去死了吗……? 严知问闭上眼,心中竟是隐隐作痛。 第六十一章 迎着比年前还凛冽的风雪,唏嘘往事仿佛雪花,夹着锋利刀子一般的刺痛迎面而来。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历历在目的往事中,却再无法唤回那人了。 那人总是这般剑走偏锋,特立独行,自将军府最后一别,即使明知相见无期,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连让人揣测他字里行间爱与恨的机会都不曾给一个。 或许他生来就应当纵马驰骋,穷极一生去演绎什么铁骨铮铮,什么忠骨肝胆。 什么命中注定,什么生死与共。 做得是洒脱,可人在世上,又怎能真正做到了无挂牵。 所以你才来同我道别,是不是…… 刘将军? “万岁小心。” 岑修儒心下一慌便脚下一浅,几乎向前跌去,若不是太监搀扶的及时,怕是要整个跌进雪地。 在太监的搀扶下,抬头恍惚间眼前仿佛闪过当年白马银枪的挺拔身姿,勒着缰绳调转马头间,傲视了送别的皇帝与群臣,轻踢马腹,便绝尘而去。岑修儒红着眼,伛偻着身子,像被定在原地,心里百般的不愿意,泪水也迷了眼,却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他也是站在那北宫门口,肿着半张脸,无可奈何看着那人纵马离去。 在严大人的带路下,岑修儒出宫,来到左丞相府,别院的房门前左大人和家丁们恭候在外头,岑修儒茫然的环视一圈,却不知该问什么……思来想去之下只想快些确认,颤颤伸出手,推开了房门。 房中弥漫着草药的气息,他脚步轻柔,绕过屏风,便见里屋厚重床幔下,躺着一个人。这熟悉的气息与轮廓,不需上前,岑修儒便已是红了眼眶。 左大人紧跟在其后步入房中,低声道:“臣已吩咐下人按照方子熬制了解药令圣上服下。” “……”岑修儒含泪上前,掀开帘子坐在床侧,直至指尖触到了对方紧闭的眼睑,削瘦而凸显的颧骨,才终于有了失而复得的真实感。 短短一个时辰,历经了死别与重逢,沉浸在极度悲痛与过分的喜悦,一颗受过伤的心几乎要承受不住,仿佛在胸腔中狠狠的被反复挤压,痛得岑修儒捂住胸口,低下头去压抑住痛呼。握住出床侧那只骨节分明,指尖修长的手,看着那腕骨上那十四颗檀木所刻佛经手串,岑修儒俯身小心的将他的枕在耳边,不知所措的侧流着泪水。 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他再不愿离开这人哪怕一步。 ****** 睁开双眼时不知已沉睡了多久,仿佛已忘记了如何操作身体,四肢都好似不是自己的,岑修衡感到胃里沉沉的格外难受,喉咙也是干涸的不行,一低头,便见一颗脑袋枕在手边,沉沉的睡着。 窗外万籁寂静,偶有虫鸣,令人甚至听得见那人细微的吐息,他费力的抽出手来,自那冕冠的头顶轻抚向下,顺着光滑的黑发,移向他细瘦的脊背。 是他。……是他。熟悉的触感,让岑修衡确定,不会再有别人。脑子固然混沌,却犹记得昏迷之前,最怕的事,便是没能救下这人。 那瞬间他真希望此时自己年方十五,因贪玩爬树跌破了头,堪堪醒来,身边便是这人。然后渐渐吸引,心心相印,无从误会,没有曲折。正这么糊涂的半梦半醒间,手所触到的人轻轻一动,听得对方轻轻“唔”了一声,而后那埋在床侧的脑袋便抬了起来。 一时间四目相对,岑修儒讶异的开了开口,却发不出音,眼中霎时布满了水汽,在凝结成泪珠之前,岑修儒终于忍不住,紧拥了上去。 “……修衡哥……修衡哥……” 岑修衡伸手揽上他的背脊,穿过发丝移向颈项,最终抚摸到他消瘦的脸,拭去泪细细端详。面前的人,与最后一次策马树林间相见对比,仿佛老了十岁。 怎么这样瘦?……这些日子,过得很苦吧?他想开口追问,喉咙却火烧一般干涸,发不出一语。 外屋屏风后守候的太医听见动静,忙是取来了温着的药与茶水,岑修儒听见脚步声,不舍的让开些空间,退到床尾,关切的看着,仿佛眨一下眼,他就会再度消失不见。 太医们激动却不敢出声,切脉后手脚麻利的喂了水与温药,而后本已入睡的左大人也匆匆赶来,进屋见人已醒来缓缓的喝着水,开口便问。 “陈大人,如何?” “皇上细探有洪脉之象,血气活络,气色已好了许多,乃是大病初愈之兆啊。”太医院提点大人喜极脱口而出,又忽而掩口,惊恐的后退了数步,跪在床侧。这小小屋中有两个皇帝,他实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开罪了任何一人。 霎时反应过来的左大人也是脸色一变,捋摆跪下,以额贴地:“臣,有罪。”见左大人一跪,一屋子人也立刻跪了下来。 …… 屋内一时寂静,岑修儒低着头不发一言,许久,还是床上的人轻咳了几声,推开了喂水的下人,虚声道:“尔等受命于危难之间,灵活应变,不必介怀。起来吧。” 说罢,他看向坐在床尾的岑修儒,露出淡淡一笑,抬手招了他过来。待他坐得近了,握住他的手以作宽慰,才看向左大人,沉声道:“左大人,朕下旨后,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来龙去脉。你细细道来。” 尾声 这云朝地大物博,山岭水秀,历代皇帝励精图治,一统天下之后,更是国富民强。 缺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云朝代代子孙稀薄,自先帝传位堂弟淮阳王后,这现任的当朝皇帝也是膝下无子许久了啊…… 别逗了……这怎么可能呢? “父皇!……皇叔!” 随着房门啪一声被推开,一对鹿革小靴子欢快的迈过门槛,风一般跑向里屋。跑进屋里的孩子眉目弯弯,红扑扑的脸上两个甜甜的酒靥,不过三四岁,走路还有些磕磕巴巴,跑起来像是随时要摔倒一般。 三四个宫人一脸紧张的紧跟在后,生怕他跌一跤,小心翼翼的防着。 房中书案边坐着两个男子,一人端坐书案前提笔垂眸写着什么,一人则轻轻松松半躺在软榻上,半躺着的男子眯着眼,本在晃神想着心事,眼波一转见到这孩子,便立刻是溢出笑来,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齐儿。” 孩子也亲他,二话不说便跑了过去,爬到膝盖上,钻进了他怀里。 “皇叔。” 孩子所唤的皇叔,正是当年传位堂弟,退位让贤的前任国君岑修衡,如今的靖安王。而他身侧端坐着的人,镶金黑袍,玉笄冕冠,除了当今皇帝,还能是谁。 “齐儿今天放课真早。”岑修衡略一扬眉,眯起眼来,故意开玩笑道,“说实话,是不是从严先生那儿偷跑的。” 这话就是故意逗某人的,果不其然,闻言,书案前的皇帝立刻一怔,抬起头来:“齐儿,你逃课?” “……没有!”孩子见父皇凶他马上急了,委屈的嘟哝道,“严先生说齐儿练字刻苦,才早些放课的。” 岑修儒看了看孩子身后的宫人,确认了这话,表情这才缓和一些,但仍懊恼道:“严大人也太骄纵齐儿了。” “我的万岁,齐儿才三岁半……”岑修衡将孩子抱在臂膀中,笑道,“你就要人人都像你似的,两岁开始读孔孟?” 齐儿虽小,却也能分辨出皇叔在替他说话,便更亲了,摇着他的手臂道,嫩嫩道:“皇叔,我们去骑马,好不?” 齐儿长得软,眉目像极了幼时的岑修儒,往日这皇叔一向是有求必应的宠溺他,不过这次,岑修衡却是摇了摇头,抚他头顶道:“今日不行。皇叔和你父皇,还要出去一趟。” “那,那好吧。”齐儿虽有些失落,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想了想,便从皇叔膝上爬了下来,道,“我去和奶奶玩儿投壶。”说罢,又是心急火燎的跑出屋去,还让门槛绊了一下,看得太监们心惊肉跳,好在稳住了脚步,没跌倒。 “齐儿真是可爱……”岑修衡痴看了半天,才不怀好意的转向身侧的人,“唉……只是再可爱,长大了也没有女孩儿这么贴心。好修儒,西域秘药还有一颗,不考虑再来个小公主吗……” 岑修儒方搁下笔,正折叠着手中纸笺,漫不经心道:“可以啊。” 当初拿这子嗣问题威逼利诱,才连哄带骗的让岑修儒吃下秘药,如今听他答的如此爽快,简直令岑修衡喜出望外,脱口而出:“真的?” 岑修儒瞥他一眼,曼斯条理道:“皇室收养子女,五代十国时期便有先例。” “……那有什么意思。”岑修衡喃喃自语,见身侧的人笑得志得意满,心下不悦,忽道,“有时候真后悔,当年没把皇位那取回来。” 说罢,他便换上狡黠的笑凑了过去,埋入岑修儒的颈间深吸口气,道,“不然,朕现在一定把你关在后宫,一个接一个,不停的给朕生孩子。把什么字辈修身齐家治国安民……全起个遍。” 如此粗俗的话不禁听得岑修儒脸一热,气恼道:“……你。”可当对方温柔的吻上来之时,却又消散的一干二净了。即便到了今日,岑修儒对面前这人,依旧是感到束手无策。 眼见气氛愈发旖旎,岑修儒终于是将他推开了一些距离,轻喘道:“好……好了。还得去那里呢……”见对方收手,忙将书案上的厚厚一沓手抄经文摞好。 岑修衡满足的靠坐在一旁,端过茶水抿了一口:“话说回来那严知问,本王还当他是个多追名逐利的人。怎么就甘于辞去尚书之职,闭门造车搞起学问,做起太傅来了?” “如此也好,严大人品行方直,由他来教导齐儿,是最好不过的了。” “为了私事提前放课,品行真是方直~” “每年也就这么一日嘛。”岑修儒一如既往的温吞道,“……严大人大约,是有什么开心见诚的话,要单独同刘将军讲吧。” 岑修衡轻笑一声,放下茶盏,见岑修儒仍在整理手抄的佛偈,催促道:“去看阿吟何须这些,带壶鹿丰楼的好酒,他定是最中意的。” 岑修衡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料皇帝听了,竟是当了真,有些犹豫的看看手里的东西,愈发觉得寒颤,便道:“……那样的话,一会儿,去一趟鹿丰楼吧。” “……”岑修衡百感交集沉默一阵,终于弯起唇角,贴近在他懊恼的脸上轻吻了一记,“我说笑的。你抄了这些天,阿吟定会很喜欢……” 岑修儒低着头,半晌,只低低“嗯”了一声。 守在屏风后的宫人们见皇帝与靖安王皆起身,忙是取来了裘皮大氅为二人披上,同时,年长的领班宫女已取过伞到门口打开静候,岑修儒走到房前,才探头见到进屋不过片刻,这冬末初春竟飘起了细细的小雪。岑修儒抬头走出御书房,在绘着墨花的伞下看着飘落的晶莹碎雪。 京城的雪,总是如此来得出其不意。 “走吧。若再发呆,回来天色就太晚了。” 靖安王一面带着几分慵懒将狐皮围脖扣上,又娴熟的为岑修儒也围上,举动间他略微低下头来,仔细的扣着有些难弄的相思扣。见他那眉头微微皱起的模样,让岑修儒不知为何弯起了嘴角。 “怎么了?” “……”岑修儒摇摇头,好不容易压住嘴角的弧度,眼中的一抹笑意却是怎么也挡不住。 “笑什么?” 岑修儒仍是摇头,摇头的幅度愈发大,嘴角却又弯了起来。其实,他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在他还将心意藏在心里的时候,有那么一次,自己为面前这人带上一个面具。当时对方也是这么弯着腰,向他靠近了一点。 就那么一点点……算不上亲近的亲近,就让曾经的自己乐不可支,红透了脸。回想从前,更觉今日耳鬓厮磨来之不易。 天底下哪有什么命?……即便禅师不曾点破,岑修儒那年在生死门走了一遭,又怎能不明白? 命里他岑修儒不过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根本就落不得轮回,修不出正果,命里他早该已还尽修为,早该魂飞魄散。 正如禅师所言,命数命数。人一生中最美的部分不应是命,而是那些变数。 “修衡哥。” “……”最是受不住对方如此唤他,岑修衡心里痒痒的,却故意只是扬起鼻音“嗯?”了声。 “我早已没有那如意的异能,也不再是如意王爷。可却还有最后一个夙愿,不知能否如愿……”岑修儒越说越羞涩,心里想得无非是天长地久四个字。 岑修衡哪能不知他所想,却还故意长长的嗯——了一声,似是思忖道:“让本王猜猜,那夙愿,和本王有关?” 岑修儒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那定是能如意的。”岑修衡忍笑,却是话头一转,道,“其实本王也有夙愿一个,同陛下有关。” “?” “小。公。主。” “!……胡,胡闹!” 从此,他们便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了一起【为何每篇文都是这种标准结尾……?】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