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待那一行人进了房,惊魂未定的海家雷才长出了口气,用一种暗含着很隐晦的鄙视的目光看着捂着伤口呲牙咧嘴的浅野见,俯身小声道:“你命真大啊,知道那位是谁?他就是捉了玉玲珑的刀大人,楚王的贴身护卫,那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说着,他挑了一下大拇指,“是打遍了整个东楚都没有对手的这个!”抬眼看了看四周,又收回手,继续对着浅野见和武亚表达自己的慨叹:“得罪了他还能留条命,快回家拜佛去吧!”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蛮人,什么人面前都敢放肆,人家一个指头就能摁死你。 虽然几百年中州各国之间一直打来来去,但各国说一样的语言,用一样的文字,祭拜同一个祖宗。这个浅野见是海外人士,身短鼻平,长相与中州人士颇有不同,尽管穿着打扮,说话作派都极力模仿中原人士,但在海家雷来看,那就是异类,绝非同种同族,对他自有种从骨子里的排斥,见他吃瘪,倒暗暗有幸灾乐祸的感觉。 武亚的眼里已经冒出无数个小星星,高手哇!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尚未回过神来,一个刚刚上去的劲装汉子一脸冷漠,来到他们桌前,对着明显是主子的武亚一抱拳道:“我家主子开恩,均了你们三间上房。上去后安静些,不用谢恩了。”刚要转身,想起什么,瞟了眼一头冷汗,指缝里犹在冒血的浅野见,又说了一句:“若是这位半夜没了气,我家主子倒绝不怕沾染晦气!”走开了几步之后,似乎仍未解气,又转过身来,盯着浅野见冷冷说道:“若非我家主子仁厚,你十条命都不够杀!” 不待武亚等人回话,转身离去。一向骄横的武亚连同身边的侍卫们,竟然没人敢再出声。 而此时客栈里的店伙穿花也似的忙来忙去,全不顾及旁人,一溜烟儿地紧着上房的客人侍候,又是送水又是送饭,武亚等眼睁睁地看着精美的饭食流水价送上去,对于其他客人,却连理都不理。武珊瑚愤然道:“哪有他们这样做生意的!”而海家雷却陪着笑脸安慰:“店大欺客,小王子再等一会,再等一会。” 悻悻然回到二楼重新安顿的武亚,在房门前看到从原来自己挑选的那间最奢华的上房里,店伙提着一大桶血水出来,另一个店伙拎的桶里是肮脏的拆换下来的药布,随即闻到那房里传出浓浓的汤药味道,不自禁地捂着鼻子想,原来是受了伤,也不知道是咋弄的,竟然伤得这么重。 ****** 擦洗换药,收拾整齐,拓跋野躺在床上,待身上伤口的疼痛稍减,抬眼看看侧卧在身侧的小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到底叫什么?” 见他精神稍好,难得还有精力聊两句,小刀笑了,挑动着眉眼儿:“没名字,你可以叫我宝哥哥。” 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拓跋野看着他没出声。小刀叹口气道:“是真的,我只记得自己叫小宝,连姓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问道:“我一直不明白,咱们这么久没见过面,你竟然还记得我?” 拓跋野眨了眨眼,叹息道:“在演武堂里,肯和我对练的人只有你一个。后来你离开演武堂,我一直留意你的去向,知道最后被安插到项烨霖身边,还被尊称为刀大人。” 小刀心里一阵温暖,不由笑得更加温柔:“我在东楚这么多年没遇到过对手,却也不敢懈怠,就是知道有个小家伙一直都比我强。” 拓跋野轻叹:“我带兵征战,再累也不敢有一天疏懒,我知道你一直在拼命努力,生怕有朝一日会被你打败了踩在脚底下。” 四目相对,在对方眼中看到自己清晰的倒影,十几年的光阴恍若昨日,原来自己一直都被珍藏在对方的心底,小刀觉得自己的心柔软得仿佛一池春水,最轻微的气息都能激起涟漪,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别担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还等着再和你一较高下呢。” 拓跋野皱了下眉头,眼望向床幔却不再说话。还好得起来吗? 这一段被囚禁折磨的日子,最可怕的,并不是肉体上的折磨,最致命的其实是对他精神上的打击。作为一个骄傲到骨子里,尊严重于生命的大秦王族,在那段日子里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剥夺践踏,不如猪狗。没有人知道,对他而言,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最痛的远不是身体。 实际上自他被俘的那一天起,他就极力漠视那些羞辱。可自那一天起,被背叛,被出卖,被伤害,被折辱,所遭受的一切都让他产生了一种自我厌弃,自我毁灭的情绪。他极力漠视这种情绪,在敌人面前保持平静,小心翼翼地隐藏所有的情绪。因为他知道,一旦被发现怎样能更严重地伤害自己,就将遭到这类更严重的打击。可这种情绪在他的压抑下一天比一天激烈,直到得救,终于摆脱了敌人的控制,有了些许自己行动的能力之后,才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的情绪,一次次地选择自尽。 可是这个人不允许。他望向小刀清秀的脸,眉目俊秀,鼻梁挺直,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时刻都在微笑。可他那薄薄的嘴唇不经意地泄露了他是个多么无情的人。小刀,这个人就象这个名字,就算是温和地微笑着,也给人刀一样冷锐锋利的感觉。这个无情的人,却将这么多的感情投注在自己身上,拼尽全力的阻止自己结束生命。他见过自己最无助,最凄惨,最狼狈,最卑贱的处境,却依然用最温柔的目光注视自己,视自己为世上最珍稀的至宝,倾注全部柔情。 这个人这样对他,不是因为他是王爷,不是因为他是将军,只是因为他是他,他从来都只叫他“小七”,宠溺,怜惜。 那天项烨霖趴在他身上说的那些话,他知道肯定会传到拓跋岫的耳朵里。黑衣卫在楚宫埋了那么多眼线,让东楚的王宫大内毫无秘密。如果项烨霖说的是真话,那么他的身世,无论曾被拓跋静心怎样的掩盖过,也定有被查实的一天。如果那是真的,他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这样的身世一旦被公开,他不再是拓跋静幽的儿子,他就不再是七王爷,不再是大将军,那些臣属部下会怎样看待自己?唯一可以知道的是,无论他是谁,身边这个无情的小刀,绝不会抛下自己。 想起那个坐在王位上威严的男人,想起他那样慈爱的笑容,想起他注视着自己时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想起他让自己随侍左右,时不时地考校指点自己的兵法武功。。。。那是他的父亲,博学、睿智、严正、刚厉,是他一直崇慕、敬爱着的男人,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不是自己的父亲! 一念及此,心痛得要抽起来。 小刀心疼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样青白的脸色,憔悴的样子,却对他有着无尽的诱惑。忍不住俯身亲吻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喃喃道:“别担心,天还早着呢,明天进入中周,咱们就不用再这么遮遮掩掩,可以走最近的路直奔泰岳山。最多三天,就能找到神医。姬家早已联系了那边,今天传来消息,说已向神医描述过你这伤势,他并没有说不能治。”小刀心中泛苦地咽下了后一句:可也没说他能治! 拓跋野微微笑了,深深地看向小刀,发出低哑的声音:“谢谢。”在自己最难坚持下去的时候,是这个人的深情拯救了自己,让自己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被这双漂亮眼睛深深的注视,刀爷的脸竟然难得的泛了红。 忽然拓跋野咳了起来,小刀连忙扶起他身子,扯过备在一边的绢布接在他嘴边,果然咳了几下之后又喷出一口鲜血,把那绢布瞬间染红,浸湿了小刀的手指。 小刀搂住他依靠在自己胸口,将绢布丢在一边,又扯过一块,替他细细擦净嘴角,然后才擦自己的手。 拓跋野看看他染血的那只手,垂眼低下了头。小刀感觉他轻轻的叹息,歪歪头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问道:“怎么了?疼?” 喘息平定了稍许,拓跋野才微微摇头,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声:“脏。” 小刀笑了,眼睛弯弯的,仿佛春天的杨柳叶梢儿,他将绢布丢开,伸手从桌边端过杯水,凑近拓跋野的嘴边喂给他漱口,轻声笑道:“我是血海里洗过澡,尸堆里打过滚的人,就算是吃过死尸的老鼠都生吃过几只,这么点儿血,还会嫌脏?” 说完轻抬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在他额角印上一吻,笑道:“小七身上的一切都不脏。可是小七你也不许嫌弃你宝哥哥,我脏你也得受着!” 正在这个时候,李德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子,有个乐班想在这客栈里演两场歌舞,讨个赏钱儿,掌柜的过来问您的话,让不让演。” 原本风光无限的海棠乐班被郢都那场祸事害得财尽人亡,这一路不得不走到哪里演到哪里,要凑合着混口饭吃,还要凑钱给班儿里的伤患治伤治病,到得现在,穷困得几乎付不起饭钱。海家雷到底是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由着那位病人唤住刀大人这个杀神,下意识地认定那位病人是位宽厚的贵人,就存着万一的心思,冒着受斥责的风险来请示,演些歌舞,多少会给各位大人些乐子,而乐班也能趁机讨些赏钱儿。 拓跋野知道时辰尚早,也体谅身边的暗卫们这一阵子风尘仆仆地陪着自己受累,看看小刀点点头,让他们演吧,风紧雪骤,长夜漫漫,有点乐子这时辰也显得好过些。 之所以二楼被布置成上房,主要是因为坐在二楼的回廊里,就能看到一楼大堂侧方的小戏台。而在三楼的回廊上看戏,高了些,看戏的角度就不太好了。武亚虽不知那一行人是何身份,但却没敢在他们面前摆自己王子的架子,乖乖让出二楼回廊,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来到大堂,不客气地占据了戏台前最好的位置,冷不丁抬头看看,能看到拓跋野被包得严严实实,摆布得舒舒服服,上身倚靠在小刀的怀里,面向戏台。胖太监侍立于侧,一会递杯茶水,一会儿递块布巾,极尽殷勤。而其余五个劲装男子,则叉手侍立于他们身后,没有半点懈怠。方桌旁,最先进门的那位短髯的壮汉直直坐在另一边,身后站了两个似乎是他的跟班。他虽然是坐在那里,却让人感觉态度恭敬,与另一侧坐抱在一起的两人地位相差甚远。 海棠乐班虽然减员严重,又有数人患有伤病,但毕竟是在郢都城里都曾红极一时的大乐班,很有些底蕴,一时歌一时舞,交叉着些插科打诨的小段子,武亚和那些侍卫们到底年轻,兴奋起来,起哄尖叫口哨声此起彼伏,诺大的厅堂倒也搅得气氛热烈。 拓跋野伤势沉重,却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强撑着精神靠坐在小刀怀里,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忽然听到张晨俯身在耳边请示:“主子,有一批兵马直奔这里而来,象是楚军,咱们是不是避一避?” 第52章 拓跋野登时清醒,难道是泄了行迹?抬眼看了看张晨。身边这批人,个个是顶尖的好手,如果不顾自己,纵然被围困于千军万马中也能逃得性命。他扭头看了看立于侧方的刘明俊,刘明俊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立时抱拳半跪于地轻声回禀:“主子,我等已被晋升为乾字丁队,贴身卫护王爷。” 黑衣卫乾字原本有三队,甲队卫护王上,乙队卫护毫无自保能力的四王,丙队卫护断了筋脉的九王,而自己,竟然也落到需要一队黑衣卫来守护的境地。不能再说什么了,贴身暗卫,保护主子,唯死而已,从受训那天起,就没有独自逃生这一规矩。 于是他看向张晨:“你是四哥的近卫,一旦势不可为,请自行离去。我的生死,还需有人报信出去。” 张晨抱拳,轻声领命。 于是拓跋野不再说什么,依旧看向戏台,至于暂避的念头,想都不用想。这种天气就算由暗卫护着逃出去,也避不了多久,不但自己的身体经受不起,还显得狼狈。不如守在这里,至少占据地利,再坏的境况又能如何,无非一死而已。 随着欢快的舞曲,台上两名美貌女子极尽妖娆,撩拨得台下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子们兴奋不已,笑闹间,武亚忽然听到外面有奇异的动静,凝神细听,仿佛是有人在哭喊,而此际,他的侍卫伴当也有人听见外面声音有异,渐渐静了下来,武亚跳起来打开店门,向外看去,却见镇西头涌来许多兵士,高举火把,见门就踹,见人就砍,镇上的百姓骤然临此巨变,哭喊之声迭起,人喊马嘶,黑暗里人影幢幢,看不清有多少兵士,砍杀抢掠,渐渐移近。 武亚大惊,这是怎么回事?怪叫一声,跳回客栈,紧着喊人关紧店门,侍卫们上窜下跳,抽刀找兵器,乐班的戏子也惊了起来,尖叫哭喊声乱成一团。忽听“啪”的一声,随即一声厉喝:“安静!”众人心惊顿住,却见二楼回廊那位搂着伤患的刀大人大声呵斥:“闹腾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接着跳,别搅了爷们儿的兴致。” 到底都是经过些事,见过些世面的人。零星的旅人,悄悄缩回房间,武亚的侍卫们大多原本就是争强斗狠的主儿,最初的慌乱过后,取而代之的却是临战的兴奋,个个不愿被人看扁,闭了嘴,上楼取兵刃急匆匆跑上楼去,原本带了武器在身的则贴靠近窗前预备与人拼命。 乐班的乐师舞女,强自镇定下来,继续弹唱跳舞,只是多少有些调子不整齐,而大堂里的众人,却早已没心思在上面。唯有二楼搂着拓跋野的小刀,依然很有兴致。武亚看看楼上毫不变色的一干人等,星星眼闪闪放光芒,这才是真正的高手风范。 而此时张晨轻声禀报:“主子,外面那些,盔甲不整,奔行散乱,似乎是溃兵,大约能有千余人。” 拓跋野闭着眼靠坐在小刀怀里,连眼皮都没动,只淡淡地问:“咱们这是在哪里?” “回主子,周楚交界。” 西秦大军,已经打到这里了吗?怎么会有溃兵?拓跋野点了点头,没再出声。如果是溃兵,守住客栈,那些溃兵自会退去,张晨他们知道怎么做,用不着自己吩咐。此时姬弈欢等人也已知道外面情势,正欲起身下去布置,张晨看了他一眼,道:“姬大人请宽坐,外面这些,我们几个打发就够了,不劳您费心。” 趴在门缝边紧张等着接战的武亚,终于看到外面的兵士涌到客栈前,浑身肌肉绷紧,兴奋莫名,单等对方砸坏门板冲进来那一刻抡刀子拼命。却见当先冲过来的兵士忽然胸口中箭扑倒地上,随即连环三箭呼啸着直插在客栈前一丈的空地上,排成一条笔直的线,然后一个肃厉的声音响起:“身过此箭者,杀!” 只见外面那些兵士猛地一愣,相互看了一眼,怪叫着一拥而上,但随即落雨一般的利箭直插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全部命中,瞬间倒地一片,鲜血染红门前白雪,在高挑的灯笼照射下,刺目地凄艳。而可怖的是,竟然无一伤者,箭箭毙命!后面的兵士怔住了,武亚等人也怔住了,回头看看,二楼的回廊上,只余下抱坐着的两个人,意态悠闲,旁边侍立的太监全心都在被拥抱着的那位面色苍白的青年身上,对旁的事情,连一分心都没顾得上看。而原本立于他们身后的五个劲装男子,踪影不见。 张晨等人射杀了大约数十人,死者的尸体堆成了一段矮墙,外面的溃兵终于知道畏惧,不再前来,转而继续砍杀镇上的百姓,抢掠财物。客栈里的众人听着外面凄厉的惨叫哭号,仅仅一墙之隔,那边却如人间地狱一般,虽然于心不忍,却也知无力救援。台上的戏子,终于舞完,拓跋野知道他们早已没心情再演出下去,示意小刀将自己抱回房去。看看时辰,又快三更了吧。 待主子回房,李德祥尖细的声音响起:“我家主子赏银百两。” 惊魂未定的海家雷大喜过望,立时趴伏戏台上谢赏。有这百两纹银,戏班终于能缓一口气了。 武亚看了眼在自己身边趴着向门缝外看的武珊瑚,见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无奈,狠狠捅了他一指头,这货才看向武亚,武亚冲他歪歪嘴,那货竟然不明白,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武亚怒了,冲台上努努嘴,低声吼道:“看赏!” 武珊瑚这才明白,直起身冲着台上喊:“武亚王子赏。” 忽然又低声问:“多少?” 武亚鼻子都气歪了,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一百!” 武珊瑚继续高声道:“一百两!” 海家雷谢赏的声音武亚根本就没听见,全神懊恼于自己身边这位总管,怎么就不象人家那位太监说出话来有气派,都是宫里出来的,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呀! ****** 郢都城的王宫内,烛光高照,拓跋岫正沉着脸盯着一纸薄绢,是张晨的奏报,字数不多,简单把七王数次自尽未遂的情况报来。拓跋岫皱起了眉,被楚人抓捕之后,到底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让嚣张暴燥的老九缩在家里装死人足足一年多,让从来无所畏惧的老七不肯活下去。 他想起攻占楚宫的那一夜,那个态度骄横不服管束的乾十三,没有多说一个字却杀尽了所有人。再看他对老七的态度,拓跋岫明白他用血传达的信息:关于老七,在楚宫里遭遇到的所有事情,绝不允许传出去! 可老七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沉思着,抬眼看看赵阳:“老七的盔甲打造好了吗?” 占据郢都的一大收获就是发现了一批能工巧匠,被楚王圈在一个院子里,拓跋岫曾亲自过去看过,被里面稀奇古怪的的东西所震惊,回宫后第一件想到利用这群人的事就是给老七重新打制已经被毁掉的盔甲兵器。在得知这群人为什么会有七王的身材尺寸时,拓跋岫的第一个念头是把项烨霖的尸体找出来鞭尸。说到底是至亲的弟弟,不管因为什么受了这么大的罪,都足以让做哥哥的火冒三丈。总有一些人,是自己可以祸害,别人却不能碰。 看着太监们恭恭敬敬呈上来的弯刀盔甲铁面具,还有已被打捞出来的那杆漆黑的镔铁断魂枪,拓跋岫暗暗点了点头,不愧是从各地搜集来的巧匠,这手艺确实比西秦那些工匠的技艺高得不是一个档次,那盔甲、弯刀、铁面具,不仅看起来更加坚固锋利,还更加的美观华丽,尽管仍然是漆黑的颜色,可那线条,那雕纹,甚至盔甲上的每一片鳞片,都那样精致华美。相比之下,唯一没有重造一次的铁枪显得很是粗糙,按下把这枪回炉重造的念头,提笔下诏,敕令七王拓跋野统率中路黑龙、黑煞两大军团二十万大军。令人把这诏书、兵器盔甲还有近两个月的关文谍报等等百里加急送与七王,告诉他让他快点把伤养好,等着他去领兵平定天下呢! 办完这件事,他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被打断的左臂尽管包扎紧实,依然疼痛刺骨令他不敢稍动,咳了几声,接过递来的白绢擦擦嘴,很好,没有血,他暗暗苦笑。走几步来到铜镜前,又一次仔细观察镜子里自己的脸,肿已经消了吧?这一片青紫的痕迹,敷上点粉,离得远的话,应该不会被看出来了吧?暗暗思忖着,问一直在身后侍立的赵阳:“王兄他今天怎么样?” 赵阳垂首:“殿下一直很好,能吃能睡的。” 从铜镜中瞥了对方一眼,“胆子越发大了,这是什么话?” 赵阳明白主子,因为脸上的伤不想被哥哥看见,于是就不去相见。可是实在又惦记着,于是想从别人嘴里多知道些哥哥的情况,越详细越好,恨不得连他一顿吃了几碗饭,哪碟子菜多夹了几筷子都得说清楚。可你一天这么干,两天这么干,连着好几天了天天搞这么一出儿,谁受得了?这么惦记着,干脆自己去看!而更让赵阳等人满腹怨气的,是老三的态度。被自家主子这么惦记在心尖儿上的这位,是真的没心没肺,能吃能睡,仿佛对十几天没见着一面的弟弟根本就不挂念。 赵阳等人跟在四王身边朝夕相处好几年了,在他们面前,拓跋岫毫无秘密可言。他对自己哥哥这种畸形的爱恋下所付出的一切,全然无法隐瞒。而相比之下,在赵阳等人的眼中,拓跋岱对自己弟弟这种感情的回应远远不足,那纯然只是个宠溺弟弟的哥哥,在由着弟弟的性子胡折腾。他爱恋的,是那个清贵冷情的大周公主,从几年前的初次见面就点燃了全部的热情,声势之大,搞得西秦从上到下无人不知,搞得那位公主急匆匆打道回国,再不肯在西秦的土地上多停一分。 两相对比,自家的主子,不值啊! 不管别人眼中的四王爷是如何的冷酷阴狠,几年的贴身保护如影随形的日子,早已摸透了王爷的脾气。整日阴沉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而冷酷无情也仅仅针对犯错的官员。身边大大小小的随侍们,从不曾因些许小事得罪了王爷而受罚,相较于其他人一些王公贵族,拓跋岫甚至称得上温和宽厚。所以在赵阳的心里,根本就不怕他。 第53章 这一夜注定无眠,外面那种情景,让客栈中住宿的旅人个个惊恐。虽然有人能暂时保住这客栈的安稳,但谁知明天会如何。看外面那些乱兵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客栈中这些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二百人,纵有几个能人又能顶到何时?更何况本就是陌路相逢,谁也没有义务救助别人的性命。歌舞散后,各自回房暗作打算。 武亚并不担心,他自负武艺出众,又倚仗有百多武功高强的侍从,更何况一想到二楼回廊上那几个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禁不住豪情万丈,觉得就算外面是千军万马,自己也同样能闯上一闯。所以不管别人怎样提心吊胆,他却如没事儿人一般,还有心情叫了一桌酒菜,招了海家雷来房间喝酒聊天。 海家雷知道小王子势大,如今这情景,如若真得从乱军中闯出一条生路去,戏班这些人,可没有丁点自保能力,少不得要托庇于他,小王子有招,正巴不得,安顿好戏班老少,不顾一身劳顿,颠颠儿地来小王子房间吃酒。 几杯酒下肚,武亚问他今后打算,海家雷叹口气,如今西秦破关打入东楚,正是天下大乱的势头,自家一介戏子,天下太平还能讨口饭吃,乱世之中,更难活命,所以见势头不好,急忙带了戏班离开东楚避祸,先去中周看看,赚些钱,就算最后戏班解散,也能给班子里的子弟们多赚点回家的路费钱。 见海老贼情绪低沉,武亚岔开话题:“老海你说,隔壁这位,是什么人?” 海家雷沉吟一番,压低了声音猜测道:“刀大人是楚王的贴身护卫,那位,若非是楚王?” 武亚疑惑:“你不是说秦王杀了楚王,攻下了郢都城吗?” 海家雷笑道:“传言哪能尽信,当初楚王抓了那个七杀星黑煞,还贴了告示说已经处斩,把个人头都挂在城头好几天了呢。没几日又在耀武广场排出阵势杀俘兵,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已被救出去的黑煞给逼了出来,重新抓捕。” 想起自家的遭遇,不禁感叹:“要说那个黑煞还真是条硬铮铮的汉子,楚王杀俘他就自己送上门去,命都不要也要救他那些部下的命,这世上怎么就会有这种人?难怪那些秦人为了救他奋不顾身,若我是的他手下,我也愿为他去拼命。” 武亚知道这件早已在各国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这么明显地打自己脸面的事,也就项烨霖那种王上才做得出,发布告示已被处死的人,转天又活生生地走了出来,王庭的信誉被糟践得一塌糊涂,偏偏人家项烨霖毫不以为意,在他心里,抓住了跑掉的那个人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王庭的权威信义?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那黑煞的豪情义气,却让人不禁击节慨叹,那种舍身赴死的勇毅,哪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 海家雷停了片刻,平息了下心情,嗫了口酒,这才又压低了声音道:“我猜啊,是楚王在城破的时候受了伤,由刀大人护着,去神医那里治伤的。” 武亚点点头,有理。难怪这些人这么大排场,若是掩了行迹的楚王,还真说得过去。 说到秦楚之战,武亚很是疑惑:“东楚和西秦这么多年来打来打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家雷叹了口气:“这可是说来话长了。几百年前周天子统一天下后分封诸侯的时候,兵马大元帅拓跋天翔的封地是西秦,那本是当时最大的一块封地。而太傅项东倾的封地便是紧邻西秦的东楚,当初项东倾一路送别拓跋天翔去封地,二人在乌龙江边分手后隔江相望,为纪念此事,两国在两岸分别修建的关隘,西秦的这边便叫东顾关,而东楚这边的便叫做望天关,以此见证两人依依不舍的情谊。” 武亚奇道:“他俩这么要好,怎么后来这么多年两国打死打生的?这仇到底是怎么结下的?” 海家雷笑了:“再好的交情也延不过三代,可仇恨却可以延续很多年。最初的时候,两国交好,你养我的儿子,我养你家的女儿,互通婚姻。后来成了惯例,身份却渐渐成了质子,可也还是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同本国的王子公主们同出同入,一同学习,一直到了楚烈王。” 武亚给老海又斟了杯酒,示意他喝了继续说。 海家雷摇摇头,已有三分醉意,外头这种情形,谁知道半夜里会生出什么变故,可不能真喝醉了,别喝多了胡里胡涂地丢了性命。 起身拿了茶壶,笑道:“老海我还是喝这个吧,解渴儿,小王子您喝不?我给您倒上?” 武亚摆摆手,笑骂:“我丢你老母,喝什么茶啊,酒还没喝够呢,怎么几年没见,海老贼你酒量不行了,这才几杯就杠不住了?” 海家雷苦笑,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外面这么多乱兵,也就这小子还能没心没肺一点都不担心。嘴里却不敢这么说,只顺着话音儿说:“是啊,老了,身子不中用了,可比不了你年轻人。” 武亚切了一声,颇不以为然,却不再劝酒,只是紧着追问“你接着说,到楚烈王那会儿怎么了?” 海家雷拿出戏班里说书人的架势,啪地一拍桌子,说道:“话说这位楚烈王,那就一个生具异相,他生下来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这还不算,他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这要在寻常人家,也就凑合着养了,可他不是啊,他生在了帝王家。当时就有人说这是个妖孽降世,应及早杀之。可他毕竟是个王子,烈王的父亲楚良王特地派人去中周请天师占卜,天师给回了让后世的人们争论不休的四个字。” 武亚紧盯着海家雷,伸手在他肩上就拍了一下,不满地说:“哪四个字,你个老贼痛快点说,别动不动就卖关子。” 海家雷不好意思地一笑,“嘿嘿,平日里说书说得习惯了。”喝了口茶水才道:“杀之不祥。就是这四个字。” 武亚一愣:“这不是很简单嘛,有什么可争的,杀之不祥,那就是不应该杀嘛。” 海家雷点头道:“是啊,当时的良王及众大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将这孩子留了下来。可楚良王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烈王是老二,良王的另四个儿子个个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这么个残疾的孩子,让人看了实在生厌。于是良王就将这孩子送去了西秦,所以楚烈王是在西秦和西秦的王族子弟们一起长大的。” 武亚追问道:“然后呢?他在西秦长大,应和西秦的王族很有感情才对,怎么会反脸成仇了?” 海家雷叹了口气,小王子自幼骄生惯养,哪知道世道人心。摇了摇头,叹道:“小王子你想,他这么一副样子,在那些心高气傲的王孙公子们中间,哪里能得什么好,小孩子心思最单纯却也最残忍,对喜欢的,定会百般爱护,而对讨厌的,却也定然是全然打击。烈王自幼在西秦的小王孙们之间自然是倍受嘲笑和打击,加上他自身的残缺,造就了他偏激的性子,也在他心底埋下了对西秦偏执的仇恨。可烈王到底不是凡人,聪明机警,从不将仇恨摆在脸上,直到他回国继位,完全稳固自己的王位之后,才找了个机会突然对西秦发动袭击,想一举灭掉西秦。” 武亚疑惑道:“等等,老海,你刚刚说烈王他爹有五个儿子,又不喜欢他,怎么最后轮到他继位了?” 海家雷笑了:“小王子你没有兄弟和你争夺王位,自幼又备受父母宠爱,当然想不到兄弟几个争王位的惨烈。烈王那四个兄弟在国内为了争夺王位机关算尽,最后竟然没留下一个,等到了良王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死去之后,国内的大臣才想起来西秦那边还有一个被人遗忘的老二,这才急急忙忙将人迎了回来,扶上王位。要说西秦实在是对他有恩,不但护住了他远离王位争夺,让他平安长大,就是在教育上也与国内王子一样,老师全是饱学大儒,他除了相貌特异之外,完全就是一个合格的王位继承人。结果一入楚国,机断权谋无人能及,不但很快就坐稳了位子,还使国力迅猛发展,使楚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 武亚听得入神,点点头道:“接着说,后来怎样?他不是没能灭得了秦国吗?” “是啊,想要灭秦,哪有那么简单,烈王那时到底是年轻,性子急了些。要知道拓跋天翔获封西秦是有原因的,周天子那是将百万将士放在西疆,为大周驻防守边的,西秦兵精将猛,那是天下闻名的。而且当时的楚国只有西秦一半那么大,开战最初节节胜利,完全是因为西秦那就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秦楚交好,西秦的军队一向驻扎在西疆,在东部秦楚边界几乎没有防卫。烈王率五十万大军挥师西进,一口气打到了雍都城。西秦的军队急匆匆从边关撤回勤王,两国在雍都城下一场血战,东楚人多,秦兵精悍,结果是拼了个两败俱伤,血海飘橹。烈王不得不撤兵,西秦也无力追赶,由得东楚在怒龙山西连筑一十六关,形成四十八关锁龙式,一举将西秦封锁在怒龙山西几百年不能东进一步。” “后来呢?” 海家雷又是一叹,摇摇头:“后来你也知道,楚烈王在有生之年东征南伐,灭掉了周围无数小国,最终造就了今日东楚之疆域,他的目的天下人都知道,就是想成就一个强盛的大国,然后再度伐秦,终其一生盘算的就是灭掉西秦。” 武亚怔住了,这是多么偏执的怨念,这个烈王,幼年在西秦到底是遭遇了什么让他一辈子对将他养大成人的那个国度恨入骨髓? 只听海家雷的声音继续道:“到了烈王东征西伐,造成无数人家破人亡,生灵涂炭的时候,就有人想起了当初天师批的那四个字:杀之不祥。” 见武亚凝神注视着自己,海家雷用手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这四个字,然后在之字后点了一个点儿,指着这四个字给武亚看:“您看:杀之,不祥。” 武亚目瞪口呆。 第54章 同样的四个字,却是截然相反的不同意思,天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若是对那些被战乱祸害的百姓和被无故灭国的王族来说,烈王,那就是个祸害,应及早杀之。可对当时的东楚来说,烈王那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圣主,那就是祥瑞,绝不能杀。可现在看来,因为烈王引起的秦楚之战祸延百年,直至最近被西秦破关险遭灭国,那他还得算是个祸害。 武亚皱眉:“那天师也真是没劲,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多好,搞这么神神道道的惹人争论。” 海家雷笑了:“天师嘛,不这么神神道道的怎么活?要我说,这天师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动不动就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动不动就搞个闭关修行什么的,免得多说多错,被人揭穿了就混不下去了。” 武亚笑道:“是这个理,来老海,喝一个。”举杯和海家雷相碰,也不顾对方只是茶水,一口将自己杯中酒喝干,哈了口气,晃晃脑袋,又道:“说到底也是那天师给的四个字救了烈王一命,不然烈王一出生岂不就让人当妖孽给宰了。” 海家雷摇摇头,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天师金口不开,不给这四个字,楚良王最后也不一定舍得下手杀这孩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如果不是舍不得,哪里还用得着千里派人去请天师占卜,直接一刀多省事。” 武亚笑了:“是这个理儿,接着说,后来怎么样?” “后来楚烈王东征西讨,终于打下西楚纵横三千里江山,有了足够的实力消灭秦国,可天不假年,他却没那个命去收拾西秦了,临终下了道诏书,项家后世子孙,必以消灭西秦为目标,若不能灭掉秦国,则必须年年西出锁秦关劫掠一番,否则就没资格称得上是项家子孙,更没资格占据王位宝座,项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 武亚怔然道:“真狠,还人人得而诛之。” 海家雷叹道:“是啊,这道遗诏一下,后世的楚王无不凛然遵从,不然,谁知道哪位旁支子弟就能跳出来高举遗诏抢夺王位,可是烈王之后,东楚历代王上都没有灭秦的雄心壮志,所以几百年来东楚只是年年秋狩,可这年年秋狩也一年年地深结仇恨,终成今日两国之间不死不休之局面。” 武亚大为愤慨:“那个烈王还真是个祸害,因为些许小事这么计较,果真不是个东西。” 海家雷摇摇头,小王子身在福中,自不知那些残疾幼儿的孤苦。想那烈王小小孩儿,客居异国,身有残疾,在一群心高气傲的小王孙中间必定是饱受欺凌,积怨十几年,一旦得以发泄,怎会不几近疯狂。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祸延几代,荼毒万家。 海家雷惦记着第二天的危机,斟酌着提个话头:“明日,小王子有何打算?” 武亚笑笑,拍拍他的肩:“放心吧老海,本王怎么也不可能扔下你不管。我原本打算去东楚,听你这么一说,兵荒马乱的,还是离远点好,这么着,明天咱们一起回中周,然后我去南晋玩玩,你若是愿意呆在中周咱们就在那里分开,如果你散了戏班,没地方可去的话,不妨跟着我,本王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你一口饭吃。你看怎么样?” 海家雷大喜过望,这都不用开口就揽下了戏班二三十人的安全,武亚不愧是个王子,若非这般顺风顺水成长起来的王子,也难有这般的豪爽仗义。至于其他,以后再说,走一步看一步了。这最紧迫的担心一去,心头一松,举杯道:“多谢小王子,老海先替海棠班大小二十八口谢小王子活命之恩。” 武亚笑道:“能不能闯得出去还不好说呢,你看看外面这些凶神,哪是我武亚一句话就能保得住尔等性命的事,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明儿个连本王子都得死在这鬼地方,你个海老贼乱高兴个什么劲儿。” 海家雷正要恭维几句,就见武亚神色一变,作个手势叫他别出声。海家雷手持酒杯不敢乱动,屏息静气,房间静下来,听到几声嘶哑的惨叫传来,声音并不很大,听得出那人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又极力企图压抑身体本能的嘶吼,呼吸粗重,断断续续,喑哑含糊,象是嘴里咬了东西。听那声音来源,正是隔壁那几间上房。 还没等海家雷有什么反应,武亚几步窜过去打开房门已然探出头去。却见住了那位病人的房间门前,一个劲装男子黑着脸肃立房门前,见他探出头来,厉目一瞪,低吼了两个字:“回去!” 武亚的动作快过神经,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然缩回房间关上了门。醒过神儿来之后和海家雷两人对视良久,口唇轻动,问他:“怎么回事?” 海家雷怔怔地摇摇头,不知道! ****** 一个时辰的折磨过去,拓跋野沉沉昏迷之后,小刀才和刘明俊换班,离开那个房间跳到房上,把值守四方的张晨等人赶回房间休息,自己挟着两壶羽箭,一只短弓独自守夜。他睡不着,心揪着一样地痛,在所有人面前还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在这独自一人面对茫茫寒夜时才能放纵自己的心情,他没想到,爱一个人,竟然会这样痛。 在他眼里,前路就如这漆黑的夜一样,毫无希望可言,所谓神医也并非是神,终究只是个人。小刀自己也懂一点医术,作为杀手,一些外伤小病自然要会自己救治,何况武功内力与针灸医术原为一体,一个人身体的穴脉走向,气息流动原理本是相同。这么多天走下来,拓跋野的伤势毫无起色,不仅穴脉不通,内伤无从下手诊治,就连他的外伤在这么多天的极品伤药治疗之下也不见痊愈的迹象,尽管从未计量,但细心的小刀依然觉察得出拓跋野每日清醒的时间在一点点减少。这么重的伤,就算是神医,是否真能医得好? 自以为仅是一厢情愿的感情时,只想留住他,看着他呼吸,看着他生存,虽然见他受苦而心痛,却也并非不能忍。一旦这感情得到了回应,却想得到更多,更想留住他,想他平安,想他喜乐,看着他受苦却不能以身相替,束手无策。这种无法守护的痛,如今却让小刀感到难以承受,因着自己的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一天天受苦,辗转难安,这爱,要不要放手? 雪夜,寒冷,寂寥,如同小刀寒寂的心灵,客栈之外的杀戮早已停息,死者已矣,杀人的乱兵占据了百姓的房屋闭门大睡,诺大一个镇子再无声息。 雪已停,天未晴,人立风中,萧瑟无声。 ****** 长年习武养成的好习惯,让武亚即使几乎一夜未睡,也在卯时醒来,他每天这个时辰起床练功,出国游历这几个月也依然保持这个习惯,即使身在客栈,也会找地方打两套拳脚,舒展筋骨,不然就觉得骨头缝里都有小虫子钻来钻去似的那么不得劲。 看看天色,依然漆黑,却耐不住浑身发痒,换好练功服,悄悄来到楼下后院,这客栈的后院很大,除了有一大排下房,还有一排马厩,拴着客商的坐骑,院心里停了好几辆车,仍然有很大一块场院,武亚四下里看了看,还算满意,舒展筋骨,活动拳脚,到底不是自家的场院,他很识相地尽量没发出嘿哈之类的声音,噼里啪啦一套拳打下来,虎虎生风,一套拳打完,天才蒙蒙放亮,收气敛神,出了微微的一层薄汗,只觉神清气爽,得意洋洋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却见房脊上坐着一个人,无声无息,一动不动,无意中抬头看见,武亚真是吓了一跳。要知道武亚是练武的人,耳聪目明,那是一般人不能比的,虽然刚刚并非有意查探,但那么近的房上有一个人,说什么也是不应该不知道的。武亚凝神细看,认识,正是那位冷冰冰的刀大人。而此际看去,他面沉似水,更是冷得象块冰。 再冷的冰也挡不住武亚习武的热情,他实在是对这位武功高强的刀大人大有好感,也颇想找机会套套近乎儿,若是能过两招,得他指点一二就更完美了,所以最初的震惊过后,展颜一笑,冲那块冰热情的挥了挥手,提气纵身落到房檐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嗨,大人您早啊。” 得不到回应,武亚毫不在意,往前凑了两步,继续套着近乎:“大人您这是在守夜啊,真是辛苦了,这次多亏了您们保了这里这么多人的平安,武亚佩服之余,感激不尽。” 停了一下,看了看对方脸色,小刀眼角都没暼他一下,直直地望向镇东,依然一动不动。 武亚毫不尴尬,反正也没别人看见,向着镇东看了两眼,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散兵在活动,有些在翻动尸体,有些在四处查看,天光已亮,大概是想趁着大部分人都在睡觉发些死人财。 武亚又往小刀那边凑了凑,抱了下拳:“在下武亚,自幼习武,昨日得见大人身手,深感钦佩。” 看了看对方,依然对自己不理不睬,武亚却不气馁,又凑了凑:“昨日手下言语冒犯,实在是有眼不……” 话还未说完,小刀一声轻喝:“闭嘴。” 武亚后半句话噎在喉咙,不知如何是好,生生僵在那里,一阵静寂,稍后,他就听到了几声铃音,伴着一阵马蹄声,极轻微,不凝神细听绝不会听到,以他的耳力,这马应该尚在二里之外。他愕然看向小刀,见对方冷冷盯着那马应来的方向,小镇的东方。心下惊疑不定,难道这位刀大人不让自己说话,是在听这马蹄声?他能究竟听得到多远的声音? 第55章 来的是一小队人马,十二名劲装骑士,人人高头大马,武器皮甲装束整齐,看起来个个精神抖擞,英武不凡。若仅是这一小队人马,从镇中穿过,倒也不会惹麻烦,问题是他们护着的那辆马车,实在是太招眼了。双驹并辔,拱形华盖,织锦流苏镶金嵌玉的一看就非凡品,更要命的是拉车的那四匹马,清一水的小白龙,每一匹都价逾千金,马脖子上都挂了一串铃铛,走起来轻脆作响,煞是动听,那铃铛,可个个都是婴儿拳头大小的金铃。 马队来得不快,待看清镇上情形便更慢了,而那些散在各处的乱兵被那华光四射的马车吸引,渐渐聚到一起,并且相互招唤着,渐渐从各家民宅里走出来更多。 奇怪的是,镇上这么明显的惨状,这么多不怀好意的乱兵,是人都应该明白出了什么事,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掉转马头,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可这一小兵人马,不知是有什么倚仗,虽然看起来有些犹豫,速度渐渐慢下来,却没停。骑士们排出护卫的队形,将马车护在正中,抽出武器准备战斗,依然坚定地向镇上前进。 武亚看看小刀,见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方向,于是也把全部心神放在那边,看着那些骑士呼哨一声分散开,护住马车,晨曦之中,隐隐看到那车头上插着的两杆小黄旗在呼啦啦迎风招展,描金边走银线,小旗正中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独脚金乌,那是广运姬家的标志。 那些乱兵可不管你是哪家的车队,有什么后台势力,折腾了一夜,上千人洗劫这么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很有油水不足的遗憾,而面前这一小队人马,明显是只肥羊,虽然看上去护卫有点难缠,可乱兵们人多势众,乱哄哄围上去,就算抢不到镶金嵌玉的车子里那些贵物珠宝,能拽下一个金铃铛也成啊。有胆大的率先动手,顿时打成一片。 乱势一起,武器交击,人声呼喝的声音惊动了小镇上的所有人,武亚在房上看去,见那处小战场吸引着散居各处的乱兵如苍蝇般扑过去,不多时便将那里围了个密不透风。 小刀将手里的短弓扔给武亚,丢下一句“守着。”人如展翅大鹏一般一掠丈余,直向那里扑去。 武亚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手忙脚乱地接住短弓,扶住歪倒在地的箭壶,还来不及喊出“我不太会。”就觉一股劲风从身后扑来,下意识地闪身躲开,回身看去,四个劲装男子立在房檐上看向战场那边,武亚认得这几个人是刀大人的同伴,放下心来,他可没忘头一天晚上那短弓的威力,自认没这本事以一把短弓来守护这里,紧着将手里的短弓递过去,颇有些不甘心的承认“这个,我不擅长……” 张晨冷冷看了他一眼,对身边的同伴连星洲道:“星洲,你守在这里,我们过去接应。”话音未落,人已如飞鸟纵起,直扑战场。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武亚再看过去,那处的情形已然变化。围住马车的乱兵倒地一片,尸身从外围向内圈,沿着小刀的路线不停地增加,仔细看去,那人真如切瓜斩菜一般,手里抢来的钢刀尤如索命的勾索,碰上就死,沾上就亡。他的武功路数与武亚见过的完全不同,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绝无半分花哨架势,干脆利落,一出手就直奔要害,快、准、狠。他绝不肯多费一丝力气,就连闪躲也不肯多让分毫,看上去险象环生,实际上却是游刃有余,刀光如织却不能伤到他一丝一毫,他从战圈之外直扑中心,层层乱兵阻不了他一分,看他劈波斩浪一般直插进去,杀人的速度,只有“收割”二字可以形容。 小刀的身手很快震慑全场,马车边这十二名武士一时无法拿下,又来了这么一个令人恐怖的高手,眼看从客栈又扑过来对方的援兵,乱兵们到底是各自为战,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各自奔逃。小刀等人也不追赶,护着那队人马回到客栈。那果然是姬家派来迎接拓跋野的车队。 因为已进入中周境内,所以可以不用再掩饰行迹,姬家早已经准备了这辆宽大舒适的豪车供七王使用,只是放在下一站文安镇。昨日遇雪,没有按计划宿到文安镇,今日早起天还不亮,姬家的副掌柜姬少华亲自带人将大车送过来,为的是让七王能及早换乘,方便赶路。 ****** 拓跋野醒得晚,将近巳时才睁开眼,却见小刀衣衫齐整地倚坐在床边盯着他看,见他醒来,起身稍让,早已在边上准备好的李德祥凑过来给他净面梳头,那双手轻柔灵巧,侍候得甚是舒服,别人比不了。 待李德祥下去,小刀重又坐过来,那样怜爱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了不得的珍宝,拓跋野是真的很不适应,甚至有些怕看他的眼睛。他倒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他一直强势,高高在上,挺直背脊承担一切,旁人看他有畏惧,有崇敬,有爱慕,但却从没有人这样的把他视如珍宝,小心呵护。 为防他半夜伤痛发作时挣裂伤口,他的身子被绷带裹得紧紧的,不能再被扶起半身喂食喂水,小刀抬起他的身体,李德祥轻手轻脚地给他拆解开紧束身体的最外边一层布,让他可以稍稍弯身,能靠坐在小刀怀里。 小刀一手端了杯子,想就这样喂他一点水漱漱口。可拓跋野的脸在看到茶杯那一刻瞬间变色,显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恐慌,气息急促浑身颤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绝望的神色,小刀慌了,茶杯放到几上,轻轻拍打他的脸急急呼唤:“小七,小七,你怎么了?” 死死闭紧双眼,拓跋野喘息着强自舒缓那一份无法抑制的恐惧。看到杯里晃动的清水,楚宫里被灌水的记忆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痛苦得无法呼吸。获救这么多天,他一直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才吃药喝水,不让自己看到有关水的任何东西。可总会有不经意的时刻会看到,引发全然无法控制的恐惧。他这种情况发作过几次,却没人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他自己也绝不肯告诉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热的手掌那样轻柔地抚摸在脸颊,他贪恋地倚过去,静静等待身体的颤抖停止,睁开眼,小刀紧张的双眸近在咫尺,不由得眼里就泛起了雾气。 小刀脑中嗡的一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扑上去吻住那毫无血色的双唇,狠狠吸吮卷舐,恨不能将心底最深的关切,爱恋甚至自己整个身体都挤压进去,分担他所有的痛苦和恐惧。拓跋野张开嘴,贪婪地承接着这个人强势又热烈的吻,这个人带着烈火一样的热度,带着怜爱与温柔的情意与他在唇齿间搅动纠缠,全心全意地包围他,包围他的全部,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房门打开,张晨看到这情景默默又退了回去,正要轻轻关闭房门,听到拓跋野喘息着问:“什么事?” 张晨躬身问道:“主子,姬家的二掌柜送了辆大车过来,咱们今天什么时候走?” 现在这情形,他们一走,客栈内留下的人铁定逃不脱性命,就算不管别人,店里姬家的掌柜伙计也得安全带走,他们收拾行装也得有个时间。所以上来问清楚王爷是想在店里吃过饭再走,还是准备早些走,在车上吃,再有,姬家的二掌柜亲来探望,说什么也应该见一见。 拓跋野还没说话,张晨就听到镇外又传来异样的动静,转眼间那声音即变大,听出来是千百骑骏马在大地奔驰,速度真是快,连他这种身手都来不及反应,难道这一回来的是追杀王爷的精兵? 张晨变色道:“王爷,有骑兵!” 而小刀显然也已经听到动静,竟然还笑了一下,补充道:“人真不少,至少四五千骑。” 拓跋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淡淡说道:“张晨,记得我昨晚的吩咐。”然后看着小刀:“抱我到窗边看看,是什么样的骑兵。” 小刀知道他自己就是领兵的,带得最多,时间最久的,就是骑兵,对于骑兵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于是也不多说,和张晨两人把他抬到窗边的美人榻上,把他用锦被细细包好,打开了临街的窗子。 对于这一队骑兵的到来反应最为慌乱的,是镇上那上千溃兵,从察觉到铁蹄震动地面,那些人就开始四散奔逃,带着一晚上抢来的大包小包,不辨东西,除了马队将来的那个方向,漫无目的仓皇而逃。 朝阳初照,一脸凶悍的肖天翼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马蹄踏响铺街青石的瞬间,忽然心有所感,抬头一看,一眼就看见那条街上唯一完好的客栈楼上窗前倚坐的那个人,心情激荡之下急勒战马,高速奔行中的骏马一声长长的嘶鸣,人立而起,肖天翼在马上高举右拳,数千骑战马瞬息间立定,马上骑士抬头张望,看到窗前那张苍白清隽的脸,瞬间爆发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将军!” 这一队黑煞军只比拓跋野晚出发一天多,但因为不知道拓跋野他们行进的路线,一直到周楚边界,也没追上。再往前,就是中周境地了,不能硬闯,只好寻周楚边界一路打探,直到前一天探听到疑似护送将军的车辆从这里进入中周之境,却又被当地的驻军发现了行迹,于是干脆攻占了东楚那座边镇八门镇,把镇上的几千楚军赶跑,当晚就宿在了军营中。 周楚边境向来安宁,那些养尊处优的楚军怎么也想不到会忽然冒出来一群杀神,雪夜里被赶出来,四下里逃窜,有一部分一路跑到了长凝镇上抢占了百姓的房子,待到了白天,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办呢,这些杀神又追了上来,半夜里砍杀百姓的凶性无影无踪,连抵抗的念头都没有就落荒而逃,急急如丧家之犬。 见到自己的部下,拓跋野也是心绪激荡,将旗山下一别,虽不过短短二三个月,自己却是真的九死一生,现在再一次见到这些忠勇的部下,听到如潮的欢呼,感受着他们对自己的忠诚爱戴,却有百死不悔之感。 只见肖天翼等人即刻下马整队,肖天翼、博尔帖赤那、山鹰三人在前,全体将士在后排列整齐,齐齐仰视,肖天翼一声令下,全体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大声激吼:“末将肖天翼、博尔帖赤那、山鹰率部共三千九百二十八人拜见平狄上将军!” 拓跋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华光四散,数千战士人人眼前模糊,为了这一天,战胜那些所有的艰难险恶全都值得。为了将军的笑脸,火海刀山,万死不辞! 第56章 拓跋野给他们的第一道令是收拢镇外的溃兵,不许放过一个。如若不把他们控制住,不知道还会祸害多少百姓。姬少华也急发奏报,要求边境增加军队和戒备。中周升平日久,历来军防懈怠,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如不警惕加强防范,长凝镇就是血的教训。事后清点,小小的镇上十室九亡,余者不得已只好全部撤往中周的边关大镇文安镇。 待安置好军队,肖天翼等带领手下大小将官来参拜将军的时候,拓跋野听他们报过部队的战损,轻轻点了点头:“做得不错。” 肖天翼等人相互看看,心里美滋滋的,可还没美够呢,就听将军接着问道:“现在战事正紧,你们不回归本部,为什么会来这里?”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拓跋野默默打亮了他们一遍,这伙儿杀人不眨眼的悍将被他不动声色地那么看着,纷纷闪躲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拓跋野累了,闭了眼,只轻轻叫了声:“天翼。” 左右看了看,就连苍狼那个混人都低着头不敢看他,暗骂这群家伙不讲义气,这种时候全都往后缩,遇上事就知道推自己出头。咬咬牙,吞吞吐吐地把郢都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待说到自己打了王上一个嘴巴,博尔帖打断了王上的胳膊时,侍立在床边的张晨恨得死死握住了配刀。 肖天翼说完,屋里众人都不再出声,气氛压抑。只有小刀若无其事,侧坐在拓跋野的床头,用一把小刀轻轻磨着指甲。 半晌,才听到拓跋野轻轻的声音道:“你们攻下郢都,是大功一件。日后我会为你们请赏。但是,冒犯上官,该怎么罚?” 博尔帖扬起头来就要辩驳,肖天翼猛一拉他的胳膊,抢着答道:“重责二十军棍。” 西秦的军法规矩与别国不同,杀的少,打的多,一般只有临阵投敌、临阵脱逃才会被处死,而其它处罚,只是鞭打或军棍。数目从五到五十不等。而所谓军规森严,是因为无论是谁,一旦犯错,按军规处罚,绝不姑息。就算是九王,在黑煞军里当兵时也曾因犯错被打,半点都不含糊。 只听拓跋野叹息一样的声音道:“肖天翼,博尔帖赤那,自己领罚去吧。” 肖天翼垂头低声道:“是。” 而博尔帖却梗起了脖子,嚷道:“我不服。那个王八蛋不是个好货,他把您害得这么惨,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弟兄,老狼我只是打断了他一只胳膊,已经是便宜了他,凭什么治我以下犯上的罪,他算什么王上,我不认!” 心里还有话没说出来:“要不想着得由将军您处置这件事,老狼我当场就拧下他的头!” 肖天翼狠狠按着他,而那头狼却红了眼睛,这些日子来的遭遇,一直压抑的性子在自己的主子面前爆发。“那个狼心狗肺的王八羔子本来就是个篡位的,凭什么让我们尊他为王上!” 张晨额现青筋,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小刀斜斜看他一眼,歪歪嘴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磨他的指甲。张晨只觉得那一道眼光利箭似的扎进胸口,自己沸腾的怒火竟然渐渐熄灭,头脑慢慢冷静。在这个地方,自己可不是全无对手,可以为所欲为的啊。 拓跋野的声音依旧虚弱、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在王位一天,你们就要以王上之礼待之。他有没有资格做王上,他的作为是对是错,自会有人评判,可评判的人却不是你们。” “博尔帖,你应该感谢他宽宏大度,如果他允许暗卫出手保护 ,你们岂能有命活下来,如果他追究下来,你们这就是谋逆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你博尔帖赤那不怕死,你也不怕牵累到家人父兄被处死吗!” 博尔帖呆住了。肖天翼等一众将领也呆住了,自从反出郢都,全是对当日遭人陷害的愤愤不平,只想着没能更痛快些报复,却从没想过其它。那个拓跋岫任由他们冲出郢都毫不拦阻,对他们的冒犯也并未追究,是宽仁大度?有这个可能吗? 只听拓跋野低哑的声音继续道:“行军打仗,总有各种手段,牺牲小队换取胜利的事情我干过,你们也干过。难道只能牺牲别人,不能牺牲自己?是不是以后遇到战事,逢必死牺牲之局,就不能命你等出战?” 博尔帖下意识地辩驳:“不是!但这不是一回事!他……” 肖天翼狠狠了拉一他,然后正色抱拳道:“将军教训得是,天翼甘愿受罚。” 博尔帖低下头,嘀咕着:“罚就罚,不就是二十棒子嘛,老子受得起。打断那小子胳膊,老子一点都不后悔。” 拓跋野闭着眼,口唇轻动,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见他神色疲惫,众人施礼告退。拓跋野叫住张晨:“替我上请罪折,请驭下不严之罪,待日后伤愈,我会亲向王上请罪。” 张晨看向他,欲言又止。以冒犯上官替代冒犯王上,一字之差,量刑差之千里。七王此番作为,明显是防着拓跋岫,一来暗示他并不承认拓跋岫国主的地位,二来,他将二将犯上的行为担在自己身上,就算拓跋岫日后反悔想追究此事,也只能针对他,不能再藉此追究二将的刑责。可王上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终于没能说什么,和刘明俊一起领命退出。 房里只留下小刀。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皱紧的眉头,知道他身上现在定然十分难受,小刀心疼地轻抚他的脸,从头到脚,这个人现在也只有这一点皮肤可以接触。不愿他全部心神被身体的折磨牵扯,小刀听着外面木棍拍击在人身体的声音,找个话头儿:“你那个四哥放他们出来,就是没打算追究,干嘛对他们这么严厉,一定要治犯上的罪。反正你那个哥哥自己的位子得的也不正。” 拓跋野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说道:“军队是国之利器,不可轻忽。军人必须要心头有所敬畏,要知道敬畏王权,敬畏军法。不然,国将大乱。” “想这么多干嘛,在我看,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快意恩仇,他坑了你,就该杀了他。” 拓跋野睁眼看看他,重又闭上,轻轻叹息:“我不是你,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走错一步,会多死很多人。” 小刀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多事,从来没想过这个声名远扬的杀星要担负多重的担子,需要考虑多少问题。他念念不忘要勤练不缀,一心要从武道上胜过对方。至于带兵打仗,沙场征战,不是点齐兵马率部出击就行了吗,只要够凶够猛,就能所向披靡了吧。原来他这个王爷,这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远不如自己自在逍遥。忽然想起项烨霖任性的脸,就是因为无所顾忌,才会搞得国破人亡吧。 西秦的规矩是,无论是谁受罚的时候不准动用真气护体,否则罪加一等,还要被禁制了内功后重新再打。可这两只到底是皮糙肉厚,二十军棍打完,虽然也见了血,但敷了药,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适应一阵,又跟没事儿人一样上窜下跳起来,跟俩大型犬似的,比着往将军跟前蹭,除了李德祥那侍候人的手艺实在比不了,其他人全被他俩明着暗着挤到一边儿去,到了出发时,这两只一前一后抬着担架,那得意劲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高高翘起的大尾巴在使劲儿地摇啊摇。被挤到一边儿的小刀暗暗好笑:真有这么贱的,挨了打还这么高兴地往跟前儿凑。 他不知道,肖天翼可以说是一手由拓跋野带出来的,自十六岁从军遇到时起就跟着他,从武功到兵法言传身教,虽然年纪并不比他大,但在肖天翼心里,他就是师父一样的亲人。而博尔帖赤那,则纯粹是被打服了的,从马上到马下,一次又一次被揍趴下,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箭法也比不过人家,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领军对战,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等跟了他以后,无论是武功还是兵法全毫无保留地教他,绝无歧视和戒备,让这头狼起了肝脑涂地以死相报的心思。挨打算什么,能挨上打说明将军心里有他。 看着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肖将军抬着担架毫不迟疑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从楼梯上爬下,小刀正摸着下巴琢磨是不是给这两只碍事儿的家伙屁股上再来两下狠的,好让他们躺一边儿不能打扰到自己的二人世界时,只听身后有人扑通跪下,然后是一声大叫:“师父,您老收下我吧。” 转回头,看见武亚王子一双星星眼闪耀着万丈光芒。 第57章 那千余乱兵一个也没跑掉,全都被黑煞军一个个追上,一人拴一只手,串成一串儿拉了回来,绳子不够,有些就是用他们自备的包袱撕成绦子充数,绳子不结实,可这群已吓破了胆的溃兵没一个敢有逃走的念头,老老实实地蹲坐在一起,任凭发落。 乱兵之祸既已解除,客栈的旅人却并没有自行离去,大概是头天晚上这场祸乱来得实在是渗人,一时之间吓得不轻,再不敢象平日里那般大大咧咧地上路,于是众人都守着,等着看这群看起来凶恶实则救了众人性命的几千人马准备怎么办。这些人不可能一直停在这里,到时候跟着走,总会更安全。 客栈的大堂不小,可是架不住人多。粗鲁蛮横的黑煞军兵将留在客栈不肯离开的旅人赶出大堂,或者堵在各自房间里,只留下自己人在大堂,心照不宣地用各种理由挤进来,为的就是能多看一眼久违的将军。诺大的厅堂被这些魁梧的壮汉一站,显得逼仄狭窄,肖天翼和博尔贴四只粗壮的手臂抬着担架宛如无物,偏不肯快走,慢腾腾地在众人让出的通道中穿行,当担架通过,两旁站立的军兵标枪般立正行礼,将心底最火烈的情绪燃烧在眼中,望向担架上敬爱的将军。 拓跋野仰躺在担架上,眼睛一瞬不瞬,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从眼前移过,平静的面容下掩藏火山样翻腾的情绪。他从不知道,这些手下对自己是这般忠诚、这般挚爱。他未想过,他的士兵,忠诚的不是王庭,不是军令,仅仅是自己这个人。他素来爱惜兵士,但也只是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得到回应,可今天,所有的一切让他感觉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粗豪的面孔一张张滑过,忽然出现了一张清秀娇美的小脸,那双饱受惊吓兔子一样的眼神让拓跋野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事情还没有安排,趁着还算清醒…… 肖天翼和博尔贴这两只慢慢腾腾终于把担架抬到了那辆豪车前,早早候在车前的山鹰伸手打开车门,宽大的车厢内温暖如春。这车是仿楚王专车的构造,车厢下另加了一层,并列排放了几只碗口粗的铁筒,铁筒内放置烧得通红正旺的火炭,有专人负责及时更换旧炭,添置新炭,人在车内感觉象是坐上了北方的火炕,由底向上地暖和,说不出的舒服。这种构造,是项烨霖的天才设计,为的要是保证他偶尔冬日出行时的旅途温暖又舒适。 这时候需要把拓跋野从担架上抱到车内,可急着往前凑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偏偏停在这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个人晃过众人来到担架前,弯腰伸手便将包得严严实实的拓跋野连人带被一起抱了起来,长腿一伸便迈步上了车,又弯下腰,轻轻地把人平平稳稳放在车厢内铺好的锦褥上,那动作轻松自然,明显是做得熟了,毫无半点心理障碍。然后他就那么侧身踞坐在旁,似笑非笑地看着外面这群呆头鹅一样的大爷们,挑动着眉眼儿,笑道:“关门开路吧,别耽搁时辰了,快点儿。” 肖天翼等人真的是有点发蒙。拓跋野在他们心中,那是上峰,是王爷,是师父,那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一直在心里敬着,爱着,供着,不敢有半点亵渎。狗腿一样听凭支使,跑前跑后地侍候着那是没有半点问题,可象现在这样把他抱着搂在怀里,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山鹰倒是抱过一次,可那不是事急从权嘛,再说当时的小刀可没给山鹰反应过来的时间就硬塞进了他怀里。 这几个就这样眼看着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就被小刀从眼皮下将人抱走,一时没反应过什么滋味来,只顾得呆呆地发怔,小刀这么笑眉笑眼儿地一吩咐,山鹰下意识地就要关车门,这时拓跋野的声音响起:“慢,让叶水水上来。” 黑煞军与护送拓跋野的黑衣卫们这是头一次接触,对这一队里都有什么人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在驱赶大堂里的外人时,就漏过了执意留在二楼走廊里的武亚小王子,也没有把跟着姬弈欢往外走准备登车的叶水水赶出去。待水水等人快走出大堂时,外面的军兵使劲往里钻,一时卡在那里没能出去,待拓跋野的担架抬出来时,大堂内的军兵相互挤压着让路,却因为顾忌她是个小姑娘而给她留下了一席之地,没把她给生挤到后面去,这才让拓跋野看到了她的脸。 拓跋野是真的不知道她在这里。这么多天来,他一直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有限,而叶水水做为一个外人,根本没有机会能凑到王爷身边去,自从知道了她的姓名,众人自然知道了她的身份来历,对她倒也客气,但她自己并不知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敌国的人,带着自己,只是想榨取自己的利用价值,一旦没了用处,不知道会被如何处置。看过那夜楚宫如地狱般的场景,觉得自己最后被扔到哪里不管还算是好的,被杀了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也不能怪她一直不知情,张晨等是暗卫出身,最基本的要求是话少口紧,在路上跟她相处得最久的李德祥倒是个话多的人,但他是老牌子的谍卫,最基本的保命素质就是口风紧。一路上对她饭食住行上很是关照,但旁的话,一个字都不多讲,生怕说了什么错漏,惹得刀大人灭口杀人。所以直到此刻,叶水水依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日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把叶水水请上车,山鹰关了车门就守在外面。近四千黑煞军开始整队集合,凌厉迅速,半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全体上马,排列整齐,纹丝不动地等候命令。如此作风,就连见惯了秦军风纪的张晨等人都暗暗心惊,要知道这是几千全副武装的人马,军械后勤夷然一体,还裹挟着上千俘虏,那可不只是几十几百个步兵。如此军令通畅,如臂使指,天下何人能挡其兵锋! 车厢宽大,坐五六个人都不显狭窄,叶水水上得车来,根本不敢抬头,垂着头趴伏在车厢里,低低的声音见礼:“民女叶水水拜见王爷。” 拓跋野看着她,百感交集,地牢里这小姑娘想尽办法想减轻自己的苦痛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果不是自己,叶昭南也不会暴露被杀,她原也不必吃这么多苦。无声地叹了口气,说道:“别怕,起来吧。” 叶水水听话地直起身子,但依然低垂着眉眼儿,不敢看他。 其实她心里并不怕他,相反,直觉地认为他是自己的依靠。但只要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便又止不住地沮丧,觉得人家那么大一位王爷,不可能把她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在心上。所以尽管一路上并没有人严格地限制她的行动,她也不敢往被人们众星捧月般用心呵护的拓跋野面前晃。 低垂着头,听到拓跋野用那极低的声音对她说话“不用怕,叶水水,你的父亲,是我西秦的一品谍卫,二十多年前奉王命赴东楚卧底,他一直是秦人,你也是。” 水水愕然睁大双眼看向他,见他苍白消瘦的脸上,那双乌黑的俊眼显得更大,那种温和关切的眼神让多日来饱受惊吓的水水瞬间泪湿双睫,泣不成声。 因为不知道董太医被接到西秦后,得知真相见到亲孙后对这个假孙女是什么态度,拓跋野终究没有告诉她董太医依然在世的消息。总要待日后问清楚董太医的想法,若是还认这个孙女,再让她祖孙团聚,如果董太医不想再认这个假孙女,就不告诉她这件事,免得希望之后再生失望。 拓跋野看看小刀,小刀明白他的意思,抽出绢布递向水水,让她擦擦眼泪,待她哭泣稍停,拓跋野又道:“水水在世上已没什么亲人,甲一,她在楚宫对我多有照顾,你不如就认了她做妹妹,日后也能替我照顾一二。” 听了这话,原本置身事外,淡看热闹的小刀悚然一惊,转脸看向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漆黑如墨,不透露半丝情绪。狠狠地盯着他,小刀薄如刀片的双唇轻轻相碰,冷冰冰地砸出两个字:“不行!” 叶水水有些吃惊,这个人连王爷的话都不听?连点弯儿都不拐,就这么硬梆梆地生顶?别说对方是个王爷,就算是平等相交,这就连最基本的礼貌情面都不顾忌? 拓跋野的眼中流露出无奈和哀伤,小刀的眼眨都不眨:“想要报恩,就自己好起来照顾,我只会杀人,可没这等照顾人的心思。” 顿了顿,轻出了口气,语气软了些:“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你若死了,我就云游四海去,我早就想好了,本就是一个人来到世上,最后依然会一个人走,了无牵挂才合我意。” 伸手轻抚他的脸,用尽全身的温柔“若是怕我孤单,就要好好活着,这辈子除了你,可没人能陪得了我。” 拓跋野闭上眼,努力压抑心底酸楚的情绪,半晌,才再睁开,眼底已恢复清明。看看依然在微微抽泣的水水,轻声道:“待此间事了,我让人护送你回郢都,投靠亲友。” 因为密谍的身份,所以叶昭南没什么亲友,而董太医的亲眷也有限,所以尽管叶昭南在东楚官至一品,他的亲族跟其他官员相比较实在是少得可怜,及至后来身份曝光被抄家下狱,不知道还能留下多少人。这件事最后交待给了刘明俊,让他负责安置水水,要给叶水水个安稳的生活才行。 然后他又问起了张阿牛,这个狱吏对他的点滴照顾让他一直心怀感恩。叶水水哭了“那位大哥叫张阿牛,已经死了。” 拓跋野还没问什么,小刀心里就是一惊,那家伙不会是被自己一刀给杀了吧?忐忑间,听到叶水水抽泣着说道:“王爷您被人从地牢里救了出去,那晚当值的狱吏全被楚王给处死了。” 拓跋野暗暗叹息,闭了眼睛,轻道:“好了,你出去吧,把肖天翼和博尔贴赤那,山鹰叫进来。” 第58章 待叶水水退出去,拓跋野道:“抱我起来。” 小刀犹豫了一下,将他扶起来,让他倚坐在自己怀里。 甲胄声响,肖天翼三人上车,看见的就是人被小刀搂在怀里,怔了怔,施礼跪坐于前。 拓跋野道:“这三位,肖天翼、博尔贴赤那、山鹰,都是我黑煞军里的四品武官,官封副将,是我最得力的部下,生死弟兄。” 三人知道这是在给自己做介绍,他讲到名字时,分别拱手向小刀见礼,小刀点头示意。然后拓跋野稍稍偏头示意小刀,又道:“这位,是我最重要的人,将要陪我一生。” 小刀心神巨震,瞪大眼睛看向他,正与他侧头看向自己的目光相对,耳中听到他虚弱的声音,但如闻雷鸣:“是我的爱人,甲一。” 肖天翼三人的震惊不亚于小刀,瞠目结舌地瞪着他俩,说不出一个字。西秦作风古板,男男相恋简直是闻所未闻。军营里偶有流传东楚风俗,讲到东楚营中有将官包养小倌之事,不可思议之余,更多是轻视鄙夷。没想到今日神一样的顶头上司亲口明示这种事,肖天翼等人的感觉就象晴天一个巨雷砸在头顶,直震得脑袋嗡嗡作响,却无法思考该作出什么样表情和反应。 拓跋野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仅仅是给他们做个介绍,根本没有征求他们意见的意思。接下来他要安排的是这近四千黑煞军的出路。这批人无令出征,认真追究起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而自己这身体,若是能治得好活下来,自然保他们没问题,可一旦自己伤重身死,这四千黑煞军特别是肖天翼他们三个岂不是要任人宰割,所以他强撑着精神也得布置这件事。 他看着这三个部下:“中磊他……” 肖天翼等人眼眶微红:“将军,我等逃离郢都途中,中磊为给我们断后……” 拓跋野闭了眼,虽然是早已料想到的结果,可亲耳听到,心中依然难过。石中磊,四小将军里的小石头,也是他手下唯一出自演武堂的副将,心思细密,武艺出众,也是四人里最有希望被先提拔为参将的人。四人的分工里,肖天翼偏于护卫,博尔贴偏于冲锋,山鹰偏于游击哨探,而石中磊则偏于后勤安置。行军打仗时,有石头在,让他格外省心。 叹了口气,拓跋野低声吩咐:“让张晨和刘明俊进来。” 待他二人见礼后坐定,看向张晨:“看这情形,我西秦已与中周结了同盟,对吧?” 张晨点头称是,拓跋野继续说:“对秦周两国而言,最牢固的盟约,当是联姻,应该是我四哥向中周公主求婚成功。” 张晨点头。这一件事若是仔细去想,还是能挖掘出很多东西的,但现在的拓跋野没有精力顾及,他问这一问,是要确定这种同盟的牢固程度,他最关心的,是要利用这种形势来安置他手下这群不让人省心的莽撞人。 闭眼歇了片刻,拓跋野才道:“这次我大秦灭楚,最初会很顺利,但越往后,楚军会越战越强,南晋也会参战支持东楚,这仗就越来越难打。我想,当战事推进到东楚的东南部时,就要僵持不下了。” 喘了口气,看向肖天翼:“你们现在来到这里,也不必再回归本部了,便在此地,依托中周,开辟一块新的战场,如此一来,可对楚晋联盟形成夹击之势,从而夺取战局的主动,为平定东楚立下一功。目前应该是秦楚战局最烈之时,他们分不出太多的兵力对付你们,但你们也不要盲目的攻城掠地,稳扎稳打,量力而行,只要你们在这里,就能达到牵制东楚的目的。” 肖天翼等扎手称是。 坐得久了,拓跋野伤痛发作,痛楚难当,不愿被部下看出,强自忍耐,可他的额头已渐渐渗出细密的汗水,呼吸也渐渐粗重,小刀搂他在怀里,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微微的颤抖,不由恶狠狠地扫了一眼肖天翼等人,皱紧了眉头。 拓跋野也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喘了两口气,尽量简短地嘱咐:“你们几人,打仗冲锋是一流的战将,但治理地方却不行。咱们队伍里没这方面的人才,你们每占一城,一方面要请王上派员治理,一方面向中周求助,另一方面要用楚人治楚,不必猜忌,量才适用,只要咱们军权在手,其它方面对楚人尽可以稍加宽纵。” “那些楚军的俘虏,不要放走,连同招募的楚人,一同整军治理,给他们单建一营,营名锦……缎。” 又想起她,充满活力的,小小的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追在他身后,却用那样快活的声音执意与他交谈:“你叫什么啊,我叫锦绣。” “知道什么是锦绣吗?看看我这衣服,这么漂亮的花样,这才是锦绣呢,看看你那破衣服,黑黢黢的,真丑。” 狠狠闭了眼,皱紧了眉头,再睁开时,眼神已不含一丝情愫,继续说道:“给他们用锦缎腰带加以区分。训练待遇,一如我军。” 这种事他们秦军在平定草原时早已做得很熟悉,他并不担心。 肖天翼等人认真地听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他的心思,他们怎么会不明白,这几个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精,离得这么近,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在强打精神。咬着牙,憋住气,不敢吭声,怕一旦泄了心头这口气,就控制不住表情让眼泪流出来。不能打扰将军,让他快一点交待完事情,也好快一点安心休养,不能再让他为他们操这份儿心了。 拓跋野闭眼靠在小刀的胸口,脑子却毫不停歇,仔细考虑着还有什么遗漏,这次一别,可能就是永久…… “军旗,要抓紧做出来,打出旗帜,才算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肖天翼等应道:“是!”自他们逃亡以来,一直也未想到重制军旗这件事。现在被拓跋野点出,众人都有点脸红。难怪一直以来人们都当他们土匪一般,往往要多次大声宣扬自己的番号才行,没有军旗,自己这批人马,确实不象正规军。 拓跋野点了点头。他的将印私章,在被俘那晚已被砸碎处理,而他手上的伤让他连笔都拿不住,更不要说签署命令了。所以他看向刘明俊,示意他将自己的意思写成军令,交到肖天翼手中。刘明俊代笔,张晨签押,足可以证明此令真伪,至此,肖天翼等人才算是摆脱了擅自出兵的罪名。 示意肖天翼三人退下,令刘明俊替自己向周天子递请安折。然后令人再次请来姬少华,先请他替自己向周家家主问安致谢,再请他转达申请黑煞军退避中周的事宜,作为万一楚军势大,黑煞军不能力敌时的后退之路。 待姬少华恭退之后,拓跋野再也支持不住,浑身颤抖着缩在小刀怀里。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额间的汗水,听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小刀将他轻轻放平在锦褥上,压抑着身上狂暴的气息,一拳捶在车厢上,发出“呯”的声响,压着嗓子吼了一句:“快走,上路。” 车厢外马鞭脆响,车厢震动,终于开始赶路了。 ****** 拓跋岱被带到郢都后,没见到老四,直接被关进了王宫的卫狱地牢。摘除了头上的铁盔铁面具,却没有摘掉手上的镣铐。虽然没受到虐待,但暗无天日的日子却让性格跳脱的拓跋岱难以忍受,见不到人,只有个话都说不利落的老太监颤颤微微地给他送来饭菜,问他句话,半天吭哧不出一个字来,急得三爷直撞头。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终于有人带他出去,到得大殿上,却是老四在大宴群臣。 王座上的老四面色苍白,虽然脸有笑容,和他相熟甚深的拓跋岱却看得出他根本就毫无笑意。一身便装的拓跋静心板着脸坐在首座,其余群臣依次排列,个个满脸阿谀的笑。拓跋岱心里暗恨,那些耿直忠诚于他的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老四全杀掉了。剩下这些墙头草,见四王势大,毫无节操地直接投靠,个个都是小人。 殿内众人见到双手被镣铐反锁的前秦王,稍有廉耻的悄悄低下头避过他的目光,而有些人却能毫不变色地对着他笑,不知羞耻为何物。 拓跋岱站在门前向殿内扫视一眼,见挨着门口的最下首位置空着,桌前已经摆好酒菜,似乎是留给他的,也不客气,直接就走过去盘膝坐下,大声吩咐:“倒酒。” 旁边侍立的小太监看了眼王上的脸色,见他并未反对,这才手持酒壶小心给他倒满,拓跋岱头一低,用牙咬住杯子,仰头就那么倒进嘴里,一口喝干,头一甩,将酒杯丢向太监,喝一声:“好酒,再来。” 太监手忙脚乱地急忙接住,再倒满酒,双手恭敬地放在桌上,拓跋岱挑眉看向主座的弟弟,问道:“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非年非节的,竟然君臣欢宴。”西秦肃厉严正,历代以来秦王只在丰年过节时才会宴请大臣,否则除非是战事大捷才会君臣欢宴。比如当年平定草原大漠的大军回朝,比如当年七王火烧东楚大军二十万。 拓跋岫并未出声,只是沉下脸,盯着他看。旁边座位的廷尉张典立起了身,拱手向着秦王位置一揖,笑道:“王上英明神武,运筹帷幄,神机妙算,领我大秦铁骑一夜大破四十八关,半月占领东楚一十五郡,如此丰功伟业,足以令千秋传诵,万民景仰,本应举国欢庆,王上克勤克俭,仅仅在大殿兴宴庆祝,我等有兴参与,实感幸甚幸甚!” 拓跋静心皱了下眉,显是厌看张典的嘴脸,打断他的话,说道:“小五来报,已经打下来宜安城,小六也已围困青城五日,数日内即可拿下,至此东楚已有半数江山落入我手,确实值得庆祝。” 拓跋岱一挑眉,确实是大喜事,难怪老四宴请这群小人。自己不能扫了弟弟的兴,于是笑道:“如此,倒是值得庆祝,干了!” 低头又将面前的酒仰头喝光。太监忙着给他添酒,又紧着用银筷喂他吃菜,一时倒忙得不亦乐乎。 忽然听到拓跋岫的声音:“诸位爱卿,六王所请屠城一事,各位意下如何?” 张典忙起身道:“臣附议。六王所言极为有理,楚人顽抗致我大军攻城时损失惨重,如若不加以重罚,以敬效尤,将来必群而仿之,我大秦将士必然损失更重。”随即又有数人起身附议,一时群情激奋,似乎不屠城不足以平天下。 拓跋岱闷头喝酒吃菜,懒得理会这群小人。屠城?屠了一个城,就会激起数个城的仇恨,以后东楚更会以此做借口,号召楚人反抗西秦。剩下的半壁江山会更难占据。他相信弟弟自有主意。可却没想到最后听到拓跋岫的声音:“拟旨,我大秦兵锋所指,如遇顽抗,可尽数屠戮,鸡犬不留!” 拓跋岱抬起了头,诧异地看向弟弟,以他的心机,自然能看出其中的利弊,怎么会同意屠城?眼见太监领旨就要下殿去准备诏书,而拓跋静心只是沉着脸坐在那里不出声,拓跋岱急了,不由得喊了一声:“慢!” 第59章 大殿里的人全都看向拓跋岱,他紧盯着拓跋岫,虽然离得远,殿内光线阴暗,但依然看得出弟弟脸色苍白,精神不济,难道是病了,头脑不清醒? 拓跋岫阴沉着脸:“放肆!大殿之上,哪有你这废王多嘴的余地!” 拓跋岱变了脸色,老四是怎么了,跟变了个人似的,难道是被这些小人吹捧得忘乎所以,六亲不认了? 不愿当众与他顶撞,按捺着脾气道:“老四!青城是东楚有名的大城,满城百姓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加上守城的兵士,那是十几万生灵。你由着老六的性子,一道屠城令下去,会死多少人!更何况这一道屠城令之后,会激发多少仇恨,日后攻城,会让咱们秦军多生数倍的艰辛,老四,屠城令不能下!” 不知是因为离得远还是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说完这些话的拓跋岱竟然依稀仿佛在弟弟脸上看到极隐晦的一丝笑意。随即听到拓跋岫无情的声音:“我是大秦的君王,大殿之上,任谁都得尊我一声王上,哪个是你家的老四!”随即厉声叫道:“废王岱对本王无礼在先,阻挠屠城令于后,传令,鞭笞五十。殿前行刑。” “你敢!”拓跋岱虎目圆睁,挺身而起,其势如虎豹,渊停岳峙。 拓跋岫却毫不变色,冷冷地与他对视,面沉似水:“我是王上,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满殿的大臣侍卫,没人敢吭声。 拓跋岱死死地瞪着他,却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的四弟,让他感到陌生。拓跋岫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冷冷地开口:“殿前侍卫,难道在等本王亲自行刑?” 两个侍卫硬着头皮走向拓跋岱,伸手虚引:“废王,请。” 此时拓跋岱的心情,是委屈多过愤怒。父王遗诏自己继位后,不敢说自己做得有多好,至少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不曾稍有懈怠。对待群臣百官和自己的亲族弟兄,也算得上尽心照顾,一心把持公正。可素来最为亲近的四弟说反就反了他,而群臣百官连句话都没有。原先在西秦,这个弟弟对自己还有几分亲近,就算是装模作样地锁住自己,到底也能感觉到兄弟之间的情谊在。那日分手之际,对黑衣卫的吩咐,分明还是把自己当做最亲近的哥哥来对待,可不过十余日不见,他率兵打下郢都城,回手就将自己关进了地牢里。半个多月过去了,连见一面都不肯。如今在大殿上,当着众多人等,找个借口就想鞭笞自己,无情至此,简直就象是换了个人。羞愤之下,就想崩断镣铐打上殿去,就算打死了他,自己给他抵命还不成? 恨恨地瞪着老四,却见昏暗光线下,那人瘦得只剩根骨头,面色苍白如鬼,偏还硬撑着摆出一副凶相,难道还能吓唬住谁?看着他那宽袍大袖正襟危坐的样子,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四弟仅比自己晚出生几个时辰,却生来病弱,他的母妃也是个病弱的身子,自己都顾不过命来,更别提照顾他了,于是自小就与自己一同由自己的母妃照养,同吃同住。而他对自己极为依恋,不肯轻离半步,常常自己习字练武时,生病的他不肯卧床休息,硬撑着精神也要陪坐在身边。那种时候他就是这样挺着脊梁正襟危坐,企图表现出没生病的样子蒙混侍候的太监宫女。他做过秦王,知道做一位称职的君王会有多辛苦,老四现在,一定是硬撑着那口气,实在是不易,自己性子急,大殿之上,未能顾及他的脸面也是确实是自己的不是,何必与他计较,便依着他,打几板子让他出出气,就当是哄他高兴也罢。 这么想着,再不多说一个字,猛回过头,大步走出殿门,背向殿内,直直跪在那里,听凭太监侍卫颤微微地给他解开衣襟,顺肩背拉下来,挂在手腕处,露出光滑健硕的背脊。 所谓鞭笞之刑,是用三寸宽的竹板拍打受刑者的后背,打得狠些,时间再稍长些,竹板会碎裂成丝,再抽打在本已受创的皮肉上,割裂寸寸血肉,而有些断裂的竹丝会插进血肉里,让人痛不可抑。 行刑的侍卫,左右两边分别站好,相互看了一眼,没人不知道老三老四素来亲密无间如同一人,现在这哥俩不知为什么斗气,做手下的,难道真的下狠手鞭打这位前王上?谁知道哪天王上想起来翻回旧帐,又要因为他们打了三王处罚他们没眼色。这么想着,手上就没敢用力气,四五下打下去,仅仅皮肉稍稍泛红。可那殿内的王上眼神儿怎么那么好,冷冷的声音传出:“三杖之内不见血,你们就把双手留下。” 两个行刑的侍卫吓了一跳,不得已低声嘀咕一句:“殿下,小的们得罪了。”再不敢留情,竹板狠狠落下,拓跋岱身子猛地一挺,倒吸一口凉气,三杖过后,竹板已破碎成鞭,而那肩背处坚实隆起的肌肉已然渗出血迹。 拓跋岱紧皱着眉头,咬住嘴唇,硬撑着不肯痛叫出声,不多时额头一层汗水,而身上也已经冷汗淋漓,全神集中在身边太监的尖叫:二十三、二十四……一直坚持到五十,终于松下这口气,浑身一软,扑倒在地,随即失去意识。 殿内服侍的太监看看王上的脸色,然后才敢出去,三五个人把拓跋岱拖架走,地上留下大滩的血迹。 殿内,拓跋岫面无表情,淡淡道:“诸位继续,不要让这废王扰了众卿的兴致。” 拓跋静心冷冷地看着他,“这孩子,越发地令人讨厌了。” ****** 驾车的人仿佛知道众人焦急的心情,不用吩咐,扬鞭催马,让这车跑得飞快。黑煞军仅留了小队在原地看守军俘,大队追随一直护送到文安镇外。全军目送七王的车队入城,然后才整队回行。拓跋野一路昏迷未醒,直至分别,肖天翼等人终未能再见他一面,憾然而去。 原队人马加上被肖天翼执意塞进来的由段小星带领的二十名骑兵,一日未停,直至傍晚,才宿进店中。这一路狂奔,人马都累得精疲力尽,而那辆大车尽管已被改装,可长时间快速行进,即便是躺在车上,拓跋野依然被颠得不轻。 再一次给他喂下止痛的伤药,虽然效用不大,但总算聊胜于无。给他擦净脸上的汗水,小刀终于没能忍住埋怨:“若不是顾着他们,你也受不了这份儿罪。都这副样子了,还为他们操心!” 拓跋野闭着眼,身上疼,可心里却一阵甜蜜,微微一笑,道:“若不是顾着他们,我早在那一晚就战死了,也就没有你我今日了。” 小刀一窒,自己报怨那些黑煞军拖累他受苦,可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在拖累他。一念及此,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讷讷地接着嘀咕:“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既然他们跑来找你,让他们护着你去治伤也就是了?” 拓跋野看他一眼,露出一丝苦笑:“他们是大秦的军队,不是我的私人卫兵,让他们护送我,岂不是大材小用。况且,进入中周,不会再遇到大队敌军,最多只是些刺客杀手,有你就已经足够,何况还有刘明俊他们。” 小刀郁郁道:“已经伤成这样,你就少费点心思不成吗?” 拓跋野摇摇头:“只要不死,该担的担子就得担。这么多人将性命交托于我,怎么能辜负了他们。” 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小刀气苦:“别人都比你自己重要!活着,就不能多想想你自己!” 拓跋野眼里露出一丝茫然,喃喃道:“活着,为自己?” 小刀轻抚他的额头,试净又一层汗水,问他:“要不要侧过来?” 拓跋野看向他,眼底竟有一丝不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点头。 小刀心里难过,这个人,伤成这样,依然不愿意麻烦旁人。他全身是伤,一个姿势躺得久了,疼痛难忍,明明只要稍换个姿势便可减轻痛苦,却宁可自己咬牙忍着,也不肯开口让旁人帮他翻转身体。若非小刀观察仔细,察觉他这种习性,还不知这人要多吃多少苦去。对他来说,请旁人照顾,就有这么难?更何况自己已与他如此亲密,有事,指使亲人,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吧?可在他这里,怎么就这么难开口?甚至连自己主动询问,都会让他感觉麻烦到自己? 用最轻柔的动作帮他侧转身体躺好,他明显放松了身体,轻出了一口气,抬眼看见小刀的复杂的眼神,涩然一笑,轻道:“没事,我好多了。” 小刀没出声,伸手轻轻抚摸他柔顺的头发,一下一下,平抑着翻腾的情绪,他在说谎。从离开楚宫,他的伤就从没有好转,一次次换药显露的伤口,依然是鲜血淋漓,根本就没有痊愈的迹象,止痛的汤药,最初似乎还算有效,可很快就失去了作用,虽然他从不呻吟,极力保持平静,可他的身体违背他的意志,用汗水,呼吸以及他的意志完全无法控制的抽搐暴露自己所承受的苦痛。这个时候,小刀竟然无比地想念石咏之,那个阉人,虽然狠毒残忍,可他给他敷治的药物却确实有效,那个阉人在时,不必担心这个人会因伤重丧失性命,对于他的身体,那阉人比谁都清楚,他不想他死的时候,绝不会令他死掉。 看到小刀久久沉默,拓跋野有些不安,知道自己的一切根本瞒不过这个人,刚刚脱口而出的那么普通的安慰人的话,在小刀这里只会起相反的作用,不愿意让他沉浸在胡思乱想中,拓跋野轻轻说道:“我自记事起,就是练功,养大我的人,就是我的老师,记忆里,就没见他笑过。” 小刀果然被他吸引了注意,凝神看着他,静静地倾听,知道这可能是这个人唯一一次向人吐露自己过去的经历。 见他看过来,拓跋野垂了眼,继续说道:“记忆里,跟在身边的太监,从不敢直起腰身,不敢大声说话,老师的所有咐吩,没人敢让他说第二句。我跟着他练功,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挨揍,后来长大了才明白,他那时打我,出手都有分寸,他从来都没有打坏过我。但当时感觉很疼,很害怕他,所以一直努力达到他的要求。” 闭了眼,渐渐沉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声音如流水,慢慢顺着记忆的闸门将过往载出。练功很辛苦,可比挨打强,为了不挨打,每天咬着牙坚持。“记得那时候最舒服的,是每天泡两个时辰的药浴,全身都浸在药液里,我可以浸在里面很长时间不用冒出头,后来,甚至可以两个时辰一直泡在药液里,甚至一次练功累了,就不知不觉在药液里睡着。照看我的太监不知情,以为我淹死了,吓得大哭,惊扰了老师,被他用板子打,我很难过,后来就不敢让自己在药液里睡着,可是在温暖的药液里泡着真是很舒服。” “我四岁那天,父王去看我,拜见父王的时候,才被人发现我不会说话。因为从没有人让我说过话,他们只是让我听话。我一直很听话。” 小刀的眉抽紧了,如同他抽紧的心。 拓跋野的声音在继续,那样平淡,仿佛毫无感情:“父王带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他说,男人,是要拿起武器的。我第一次杀人,就是用的那把刀。” “我一直不知道别人怎样,可我记得很清楚,学习说话和学习杀人,都是在四岁。父王派了一个人来教我说话。我只远远看到那个人拜见老师,然后他就被老师给打发走了,直到我长大才知道,他个是大学士。” 小刀稍有些惊讶:“你父王出手还真是大,找了个大学士去教你说话?” 拓跋野笑了笑:“是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楚文轩。” 小刀吸了口凉气:“轩阁主人!”西秦武风昌盛,文风衰弱,但即便如此,也有不少名动四方的文坛才子。轩阁主人楚文轩,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人称轩阁主人的文如行云流水,姿态横生,坦荡磊落,而令人高山仰止。 第60章 小刀叹道:“你父王也真想得出,请那么大一位才子去教小孩子说话?” 拓跋野摇摇头:“父王大概是想请他为我启蒙,而不止是教我说话。父王一直都很欣赏他的文风和书法,他的寝宫里,有一副一人高的字,就是楚大人的手笔。” 停了片刻,在脑海里回忆那幅字,那是一个巨大的“武”字,人临其下,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扑压而至,常令铁血男儿热血沸腾。 淡淡说道:“我没有福气,不知道父王用什么条件说动了那样一位傲人屈尊去为一个孩子启蒙,可却被老师毫不留情地打发走。那是我除了父王外第一次看到不一样的人,和冷冰冰的老师不一样,和那些卑躬屈膝的太监也不一样。傲岸如松,温润如玉,远远看到就忍不住去亲近。可惜啊,没这个机会。老师说,他会亲自教我说话,也会亲自教我识字学文。” “他教我说话的第一个字是‘说’,不说就打,用小藤条,很疼,但是不伤身体。” 小刀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真可怜,你小时候没少挨打吧?。” 止疼药吃得多了,有些迷幻的作用,拓跋野真的有些恍惚,回忆变得更加清晰,昨日种种仿佛历历尽在眼前。轻轻摇头:“不,老师他不怎么打我,他板着脸的样子已经足够让我听话。而且,学说话和识字学武艺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实际上我很喜欢学习那些东西。对老师的要求,我总是偷偷地多练一些,特别是武功,无论是内功还是兵器招式,我都觉得新奇有趣,他对我的课业虽然并不多说,但我知道他还算满意。” “挨打得最狠的一次是第一次杀人。他们押来十个绑好的裸体男人,让我来杀。老师站在第一个男人前,给我详详细细地解说人体构造,以我的身高和力气,应该选择怎样的位置,用怎样的角度和力气去把他杀死。” 小刀的手停在他的头发上不动了,他想到他当时只是个四岁的孩子,而自己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已经记不清了。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心把一把刀塞给一个四岁的孩子,然后让那个孩子面对面去杀人? “那个人一直不停地号哭着求饶,我还记得他一直在不停地抖,瘫在地上。我还能记得他抖动的眉毛,一直流泪的眼睛,不停开合的嘴,满头满脸的汗,还有浓浓的尿骚味。” 说着这些,仿佛当时的一幕清晰地重现,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迷茫。“我抓着刀子,是父王赐给我的那把短刀,锋利,冰冷,老师指的位置近在眼前,如果那是段木头,很容易就能完成老师的要求,可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会说话,大声嚎哭着各种各样求饶的话,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犯错,仅仅是因为我的老师认为我应该被训练杀人了就被绑了来。我手里的刀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于是就挨了打。我和那个人面对面,我被抽藤条,他被抽钢鞭,我很疼,可是我的后背,挨打的地方,最多只是红肿,可他身上每一鞭过后,就带起一条血痕,每抽一下,他就大声惨叫,从一开始哭嚎着求饶命,到最后哭嚎着求我杀了他。” 小刀注意到他眼神的迷乱,轻轻抚摸他的脸。不自觉地在那宽大温暖的手掌心上蹭了蹭,拓跋野的神智有些清醒,停了片刻,才继续道:“那一次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个人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去也是一种慈悲。” 小刀的手顿住,心里一片冰冷。拓跋野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用那样低哑的声音继续“最终我刺死了他,他的血泼洒了我满头满脸,直到现在依然能感觉到那血的温热和腥气,然后,他得到了安宁。” “可我还要面对第二个,第三个。老师依然对每个人进行详细的讲解,十个人,十种方法,干脆利落地死在我手里。然后我病了。病中听到有人和老师争吵,是父王的声音,他们以为我听不见,可是他们不知道,即使是在隔了十丈之外的老师的房间里吵,即使我病得睁不开眼,可我依然能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 “我听到父王怒吼着说‘你不能这样,他才刚刚四岁。孩子会被你逼疯的!’如果父王不说这句话,我还意识不到他们是在谈论我。然后我听到老师冷冰冰的话,让我一直刻骨铭心‘他是天生的杀手,不是一般的孩子。’后面还有一句让我印象深刻‘你把他送来,他就是我的,他的一切我说了算!’” “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那个男人是我的依靠。虽然他几乎不露面,可我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才存在,他是我的父亲。” 小刀有些疑惑“在西秦,有谁能对王上用这种态度说话吗?甚至把你父王请来的大学士给打发回去,他是什么人?” 拓跋野摇摇头“我不知道,到现在也不知道。父王称呼他为叔父。” “叔父?你父王还有叔父?”秦昭王的父辈,是铁血悲壮的一代,兄弟三人,老二拓跋勇在对战夷族入侵时被战场上的流矢击中,伤重而亡,后来有一年东楚发动了三十万大军秋狩,兵锋直逼雍都,昭王的父亲勇毅王拓跋厉率军八万截击于铁马平原,激战五日五夜,后被困于平原上的一个小城歇马城。拓跋厉的弟弟拓跋烈不顾雍都文武劝柬,执意率城中仅存的五千骑兵前去支援,兄弟二人里应外合,于歇马城前一场苦战,终将数倍于已的楚军击溃,可是二人却双双战死,西秦那一年全国缟素,举国皆哀。 “没有亲叔父,应该是叔伯旁系。”不过他从未参加过王族的祭祖,族内也从未听到过与他有关的议论。他的存在好象是一个隐讳,不允许旁人触及。 ******- 拓跋岫占了楚宫后,没有住进奢华宽大的长春宫,也没有住进楚宫内任何一位嫔妃的寝宫,而是选中了石咏之的卫所大狱,他把老三关进地牢,而自己就住进了石咏之的卧房,石咏之这里,虽然不够宽敞,胜在各种设施齐全。无论是小灶厨房还是熬药的药房,甚至连侍卫暗卫们的住处都足以分配。而且,最重要的是,离老三够近。 宴会散后,回到书房,看了看书桌上堆的那一堆堆奏章谍报,一阵头疼。虽然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但断掉的左臂仍然一阵阵钻心地疼,强忍着不适,坐在书桌后,靠坐在宽大的椅背上歇息片刻,抬起头来,对一直陪侍在身边的赵阳道:“药。” 赵阳没出声,恭敬地递给他一个小小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鲜红的药丸,黄豆大小,拓跋岫一口吞下,过了片刻,感觉精神好了些,打量着眼前的奏章问道:“他……伤得怎么样?” 赵阳斟酌着语句:“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已经让太医处理过了。” 拓跋岫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奏折,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些人,拿来了吗?” 赵阳躬身点头“回王上,一个不漏,全押在下面了。” 拓跋岫眼中闪出一片厉色“没惊动别人吧?” “没,让黑衣卫趁夜一个一个悄悄地捉了,连他们的家人都没惊动。” 拓跋岫站起来,按动机关,露出地下牢狱的入口。一句话不说,直接走了下去。 地牢里,外面的那间囚室里已经关押了十几个人,绑得紧紧的,堵着嘴蒙着眼,十几个高高壮壮的汉子蜷缩在那里,显得异常拥挤。拓跋岫停在门前看了一会,继续向里面走去,来到大厅,看到木栏那边,一张木床,铺得暖暖软软的棉褥上,拓跋岱赤裸着上身趴在那里。原本光滑健硕的后背红红紫紫,惨不忍睹,可那家伙依然大睁着圆滚滚的双眼瞪着他看,那精神头儿,根本就不象个伤患。 见他一行人进来,拓跋岱支起上身,大声叫道:“老四!” 拓跋岫没理他,偏着头对身后的赵阳道:“带一个过来。然后你们出去。” 在赵阳的安排下,几个侍卫随手从那间囚室里拽出一个人,把他绑在大厅的柱子上。 这时拓跋岱已经从木床上爬起,扶着木栏看向自己的弟弟,想找机会开口和他谈谈。 可拓跋岫叫住了准备出去的赵阳等人。用下巴示意那位前秦王,漫不经心地道:“把他穴道点了,免得你们出去了,他挣脱出来害我。” 这叫什么话!拓跋岱睁圆了眼睛瞪着拓跋岫,一时间楞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没等他平静下来,赵阳已经打开牢门近到他身边,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又把他抬到木床上仔细锁好。这才锁了牢门,躬身退出。 拓跋岫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烛影晃动,让他的脸色晦暗不清。拓跋岱死死地盯着他,该死的小四儿,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61章 过了许久,拓跋岫慢慢起身,来到那个被捆绑的人面前,伸手扯下他蒙眼和堵嘴的布,耐心地等着那人视力恢复清楚,惊惶不定地看着自己,这才慢声细语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见他身着西秦服饰,华贵不凡,知道定是西秦的高官,不知自己哪里得罪对方,惶恐之下,颤抖着一迭声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拓跋岫皱起了眉,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斥道:“回答本王的话!” 那人被一个巴掌打得怔了一下,不敢胡乱开口,泪流满面地看着拓跋岫。稍停,才想起回复对方的话:“小人就是个小老百姓,老实本份,什么坏事也没干呐大人。求大人饶了我,放我回家吧。” 拓跋岫走开两步,慢慢打亮着旁边铁架上的刑具,声音不高,依旧那样慢声细语:“你看看这个地方,想不起什么来吗?” 这个时候,那人才抬头看看四周,一眼望去,脸色大变,声音更是变得厉害:“这……这……这个地……” “很眼熟吧?说吧,你是侍卫还是狱吏?自己说还是我找人来认认清楚?” “大……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个侍卫 ,跟个看家狗似的,拿人的钱看家护院,小人可什么事都没干过啊。” “哦,那能干的,是什么事?” 那人绑在柱上,却止不住地浑身打颤,他忽然明白对方是要干什么了,可他怎么能说清楚?郢都城破那晚,当值的侍卫狱吏全部死掉。这么多天太平无事,还以为混过去了,没想到终究还是躲不掉。早知有今日不如秦兵一入城就逃走,就因为心里存着万一的侥幸,舍不得家人孩子独自逃亡,可这一回说不得要一大家子都搭进去了,人家这是算旧帐来了。反正是一死,可有些事,死也不能认! “小人就是个听人差遣的狗腿子,听令值守,到时候就下岗回营,大人明鉴,这个地方我们这些侍卫无令是不能进来的呀。” 拓跋岫也不急,斜斜地看了他一眼,那连惊带吓急得满头满脸汗水的男人被他那刀子一样的眼光看得心底一凉,更是止不住地发抖。拓跋岫伸手从刑架上拿下一条鞭子,随手抖了抖,细长柔韧的鞭身弹跳伸缩,悄无声息地在黑暗里滑出几缕诡魅的痕迹。 他依旧用那种优雅低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追问:“你显然进来过,不仅进来过,对这里还很熟悉,你进来做什么?” “大人饶命,小人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做过啊。” 拓跋岫被他的哭闹吵得一阵头晕,蹙紧眉头,按压着不耐,依旧好脾气地问:“你不说,你的其他同伴也会说,你先说,我饶你不死,若是别人说了出来,你和没说的那些人,全都得死。” 拓跋岱被点了穴道,一动不能动,但看着拓跋岫的行事,心里一阵不安:小四,你到底要问出什么?那些伤,非要挖出来看看不可吗?小七受得了,你能受得了?是因为愧疚吗,一定要在自己的心上挖一刀,再洒上盐? 只听那人哭道:“大人饶命啊,小人只是个侍卫,也就是个看门狗,当值的时候就在卫狱院子里巡查,这大狱里面究竟有什么事小人真的不知道啊。” 拓跋岫低低的声音训斥:“别哭,你老实回话,让本王满意了自会放你回家。” 得了他这句话,那人仿佛得到了保证,稍稍安心了一点,有些事,咬死了不说,也许能蒙混过去? 哭声稍减。拓跋岫回手将鞭子放在木桌上,单手将木椅拎了过来,侧着身子坐下,抬头看着那人:“说吧,你什么时候到这下面来过?” 那人转动眼珠,似乎在努力回想。他这种侍卫,当然是没可能下到这地牢里,他能下来,那是奉石咏之的命令下来折磨人,而且,是那些狱吏都已经轮过来一到两遍再无余力之后,才让上面的侍卫下来继续那差使。这话怎么能说!可除此之外,他哪还有机会能下到这地下牢狱里来。左思右想,最后终于颤抖着说:“有一次锦玉公主闯进来,为了拦阻她,我跟着下来过一次。” 拓跋岫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他,“就那一次?”就那一次你就能认出这地方?忽然感觉浑身疲惫,可这件事又不能借他人之手讯问,闭了眼睛歇了会儿,扬声叫道:“来人。” 过了一会,没有动静,只有被绑在柱子上那个人压抑不住的抽泣声。拓跋岫叹了口气,抬高了声音:“来人。” 仍然没有动静,拓跋岫慢慢起身,看向地牢的铁门,高声叫道:“来人!”依然没有动静。这地牢,隔音的效果还算让人满意。他走向墙边,拉了拉绳,拉绳牵动外面的警铃,不一会,铁门开启,赵阳等人侍立于外,拓跋岫挥挥手,“把这个带下去,换下一个。” 侍卫们七手八脚将那人解下来,又依原样蒙眼堵嘴带了下去,换了个人绑在柱子上,拓跋岫示意之后,依旧全部退出。 拓跋岫精力不济,草草讯问了五六个人,从那些侍卫们嘴里还真是没问出什么。但其中有两个狱吏招认的东西,水刑,火烤,焚骨生肌膏,如此种种足以令拓跋岱兄弟震怒。 拓跋岫执掌黑衣卫,对于刑讯逼供原也司空见惯,但是一想到这些手段被人使在自己那个傲岸挺拔,武功盖世的弟弟身上,却是难以接受。 拓跋岫僵硬着身体挺坐在那里,心如刀绞,可这些原就是应该被想到的,他落到敌人手里,哪还能有好?又一个人被绑在木柱上,赵阳等人躬身退出。铁门关紧,轰然作响的声音回荡在脑际,拓跋岫紧紧攥紧了拳头,狠狠瞪着拓跋岱:不是我害的,我只想让他死! ****** 被绑在柱子上的王虎头很愤怒。他与秦人仇深似海,日思夜想就是上前线杀敌为父兄报仇,为此他日日苦练武艺,就算被同伴们嘲弄嘻笑也不在意。秦人入城,他本该拼命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赚一个,可他那晚腹泻几次手脚酸软地几乎拿不住刀,被冲上来的秦兵一脚踹翻就没能再爬起来,随后被解除了武装,看管关押,却再没机会与秦人一战。等被释放回乡,满怀仇恨的他纠集了一些同样身负血仇的同伴留在郢都伺机破坏,前两天刚刚有东楚的暗探联系上他们,正准备干一票大的,却不想走夜路被人一棒子掀翻,再醒来,就落入了这般田地。 他的愤怒不止是对敌人,更大一部分是针对自己,懊悔自己一直没能狠下心下不管不顾地见到秦人就杀上去,如果不是自己这么窝囊犹豫,至少死之前能拉一个该死的秦人做垫背的。 身体被绑得死死的,动也不能动,尤其是四肢,被绑了大半天,血脉不通,已经没了知觉,认定是机事不密被人发觉,心知必死,也豁出去了,除了愤恨,却也坦然。 拓跋岫胸口一阵烦闷。这些人,言辞闪烁,定然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一起隐瞒,可他已经没这个精神体力一个个详细审讯,又不能安排别人来审,夜长梦多,这些人也不能长期关押。伸手扯下堵住王虎头嘴巴的破布,心里暗暗叹息:要不就这么算了吧,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干嘛这么自虐非要查出什么来,问完这个,就把这些人都处理了吧。 可是一个念头没有转完,被王虎头“呸”地一声狠狠吐了一头一脸的唾沫。 王虎头被破布堵了大半天的嘴,早已口干舌燥吐不出口水,他运足气力的一声“呸”,实际上喷出的也只有一点零星的唾沫星子,可就这股子臭气,就差点把向来养尊处优的拓跋四爷熏得晕过去。 拓跋岫抬起衣袖狠狠擦了擦脸,抬眼凶狠地看向对方。王虎头毫不示弱,双晴喷火狠狠地怒视着对方,破口大骂:“X你妈的西秦王八,婊子养的驴逼烂货……” 拓跋岫狠狠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歪向一旁,一口气没喘上来,长长一串骂人的话戛然而止,却猛地掉转头来,喘着粗气瞪视着对方。 拓跋岫怒目以对:“好好回话,本王可以给你个痛快,若再胡言乱语,本王先拔了你的舌头。” 王虎头又目喷火:“X你妈的王八蛋,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想要老子出卖同伴那是妄想!” 拓跋岫心头一动,听话音,倒是该好好审审,可满心的疲惫从骨血里漫上来,却又不想与这人多做纠缠。当下淡淡说道:“我只要你说说,这两个月,你在这地牢里,看过什么,做过什么。” 王虎头眼望四周,心里登时明白,心里痛快异常,忍不住哈哈狂笑不止。 拓跋岫反手又一个耳光,冷冷喝道:“笑什么,说!” 王虎头止住笑声:“你是问……” 拓跋岫没心情听他不怀好意拉长音的问话,紧逼着问:“说,你看到过什么?” 王虎头狠狠大笑,大笑之后怒视着拓跋岫嘶声厉啸:“老子告诉你老子看到过什么,老子看到那个西秦的王八羔子的嘴和屁眼儿都被老子们的基罢插了个稀巴烂!” 话音未落,一块破布狠狠塞进他的嘴里,堵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拓跋岫踉跄两步,右手扶住桌子稳住身体,屏住呼吸,两息之后“呼”地喷出一口鲜血。拓跋岱紧张地盯着他,见他慢慢抬起头,惨白如纸的脸上,唇边一片鲜血,那双眼睛,幽幽地闪着绿光,直如九幽厉鬼附身,就那样远远地看着,胆大如拓跋岱,竟也心生寒意。 第62章 拓跋岫闭目仰面靠坐在圈椅上,两条长腿交叠放在桌子上,高高的几摞奏折谍报动都没动,他是一国之主,多少大事等着他作决断,耽误一刻,可能就会造成人财几方面的万千损失。可他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情去批阅回复,疲惫的感觉自骨髓里弥漫而出,浸透他每根血脉,每个关节,直至指尖发梢。做错了吗?难道真的错了?我要的,我已得到,可为什么会这样疲倦悲哀。难道什么也不做,眼睁睁地一直等待,才是正确?不,我不甘心!我绝不甘心! 赵阳走进内室,躬身请示:“王上” 拓跋岫睁开眼,黑色的瞳仁幽暗无光。他缓缓把脚放下,缓缓起身,缓缓站直身体。 刚刚沐浴完毕的身体清爽干净,里外全新的锦织武士服顺畅服贴,淡淡泛黄的长发在身后披散,随着他身体动作发丝轻摇。在拓跋兄弟里,他的相貌最为清秀,加上骨架纤细,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是一个弱质文人。可实际上,满朝的文武无不知,拓跋家里,最为阴狠刻薄的一个,就是他。同一宗死罪,让拓跋岱来判定,多数是处斩,不然就是绞刑,让拓跋岫来判案,他会判定剥皮或者凌迟。所以当先王决定把拓跋岫调离刑部,执掌黑衣卫时,人人窃喜,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 可赵阳知道,这位王上并非生性残虐,与那位大名鼎鼎的秃猴儿相比远不能及。就如问讯人犯口供,他并不介意给人犯施刑,但人犯招供,施刑即止,人犯受虐的痛苦于他没有任何感觉。可那位被背地里尊称为“秃猴儿”的光头侯爷则不然,他才不会在意人犯是否招供,他在意的是有没有借口给人犯施刑,人犯的痛苦就是他的乐趣。两相比较,那位侯爷才是真正的变态。所幸的是,那位侯爷显然也有所顾忌,尚不曾任意妄为。 今天晚上,他不知道王上在地牢里审出了什么,可当他听到铃声打开牢门再看到王上时,他就知道今天晚上这事儿,绝不会善了。这位主子,轻易不动声色,气得狠了,也不过是脸色发白。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吐过血,王上的嘴唇都是惨白的,衬着血色,犹显冷厉惨淡。 拓跋岫缓缓转过身看他一眼,赵阳忙躬身道:“王上,按您的吩咐,已经安排好了。” 拓跋岫头也不点一下,慢慢走出屋门。 廊外,院中,熊熊火把将整个大院照得明亮如昼,原本关押在地牢中的十几条壮汉被扯掉了蒙眼布,但仍堵着嘴,捆绑着跪成一排,王虎头被剥得精光,四肢大张绑在刑架上,嘴被死死堵住,睁大双眼愤愤地瞪向敌人。他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但他不在乎,无非一死,最恨的,不过是没能亲手宰杀秦狗为父兄报仇,这个主事儿的秦狗,似乎是那个黑煞的亲人,大概是兄弟吧?看这秦狗的模样,就算自己宰杀百十条秦狗,也不如吼那一句话伤得他厉害,一念及此,心头畅快。 按压绑缚他的这些人,全都是魁梧的西秦壮汉,布衣皮甲遮不住肌肉虬结如铁,别说现在自己被绑一夜手脚麻木,全身酸痛,就算吃饱喝足精力最为旺盛的时候,不论拳脚,单论体力也不会是人家的对手,在这些人手里被解开绳索,剥除衣物,拼尽全力挣扎也挣不脱被摆布的命运。待被人死死绑到刑架上,知道再无活路,唯一能做的,只能在肚里大骂,恨恨地回想着,在地牢里折磨那个人的情境。回想着自己把手指插进他的伤口,撕裂他的肌肉,回想着自己把冷水灌进他的口鼻之后那具身体的咳喘抽搐,曾经,那个人也曾在自己掌下无力地挣扎,自己也曾捂住他的口鼻,一遍遍地令他窒息再救醒,当然最爽的还是掰着他的下巴把自己身体最具攻击性的一部分侵入他的喉底,而他被绸布紧紧包裹住的躯体却只能微微地曲起,让精致尖巧的喉结,无助地在伸展开的修长颈间一上一下地抽动。身体一动不能动,头脑已经绝望地不再关注身体各处的痛苦,只能一遍遍回想当时的情景,痛快!真是痛快! 拓跋岫慢慢走到王虎头前,一眼扫去,旁边跪成一排的那些汉子大多眼露恐惧,惊慌不已,也有几人眼露仇恨杀意。不过无所谓,四爷当他们是草木,是蝼蚁。 转过身,慢慢地从上到下打亮着这个人,身体粗壮,容貌粗鄙,无论是外貌还是本领,就是个典型的下等人。这种粗劣低等的东西,连四爷衙里养的那些咬人的狗都比他金贵,那些狗在路上拉一泡屎,四爷见了,还会令人打扫,而这种东西挡在路上,四爷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打扫?自然会有下人去判断这东西应当不应当打扫,轮都轮不到四爷操心。可就是这种下贱的东西,动了他金贵的弟弟,无论那个弟弟是怎么不招人喜!一念及此,前胸一阵闷痛,情知不好,强使自己平静下来,一口口将涌到喉头的血强行咽下。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吩咐:“割了他的舌头。” 黑衣卫里的刑讯好手段桑奇领命上前,将尖刀横叨在口,左手摘下人犯的下巴,顺手扯下破布,右手铁钩钩住他的舌头一拉出口,左手取下尖刀,轻轻一划,鲜血喷涌,半个舌头掉落地上,显是做得熟了,整套动作干净利索,那王虎头一声惨叫,喉间呜咽声声,再说不清一个字,但听得出他依旧骂声不止。段桑奇一把止血的药沫扔进他的嘴里,随即松开人犯,侍立一旁。 拓跋岫缓缓来到王虎头面前,看都不看对方悲愤欲绝喷火的眼,在他心里,他面对的不是个人,甚至连畜牲都算不上,用不着跟他用目光交流感情。他心里盘算的,是怎么样才能处理掉这个东西,给这东西应有的惩罚,还不能引起旁人一丝一毫的猜疑。 右手伸向段桑奇,低低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刀” 段桑奇恭敬地双手将那把短刀递到主子面前。然后所有人恐惧地看到,那位文文弱弱的主子,面不改色地用那只受伤未愈的左手,轻轻捏住了人犯要害的一层皮,慢慢地,用右手锋利的尖刀在那部位划开了一道口子,随手扔掉刀子,就那么用一双手,慢慢地将那部位的皮撕剥开来,期间人犯的嘶嚎震耳欲聋,惨绝人寰,不似人声,让包括见惯惨厉刑讯的段桑奇在内的所有人心惊胆颤,面无人色,可却未能影响这位王上手上的动作一毫一分。 干完了这些,拓跋岫挺直了身体,右手伸出,他的贴身小侍赫连夕急忙递上香巾,在王虎头的惨嚎声中拓跋岫细细擦净了手上的血迹,丢在一边,接过赫连夕递上的茶水,漱了漱口,转身吩咐:“前后各五十鞭。” 靠坐在廊前的坐椅上,闭着眼,耳听着鞭子的呼啸,人犯的惨叫,心头的这口恶气依然难消。即便把这个人凌迟处死一万遍,也抵不了小七身受的羞辱和折磨。那些伤害,终将留在身体上、记忆里。让人绝望的是,这些伤害,就算处死千万人也不能抹去,就算自己以命相抵也不能抹去,这是比面对时间消逝,生命消亡还要让人感到无力的事。 恍惚中,段桑奇前来复命。拓跋岫看了眼那个鲜血淋漓的躯体,声音疲惫无力:“泼盐水,桩刑。其他人犯乱棍处死。”他拼尽全力阻止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不!不能把所有的人犯全都这么来一次,那会让一些人胡乱猜疑!咬咬牙,努力保持声音的平稳:“传令,立刻缉拿楚宫漏网侍卫及所有家在郢都的侍卫亲族,一经抓捕,立即处死。去吧。” 段桑奇、赵阳躬身领命。在一片棍棒击打人体的钝声中,拓跋岫缓缓起身,挥手拒绝赫连夕的搀扶,慢慢走回卧室。真的累了,他需要休息,他可不想在一众手下面前睡倒在廊前,他是大秦的王上,就算是死,也得死得有尊严。 王虎头被绑着双手悬吊在廊前,两腿分开成一个人字,他的身下,一根木桩的尖头顶入他的肛门。绑住他双手的绳子被固定在一组滑轮上,另一头,是一个装满水的木桶。木桶下被扎出个小孔,随着桶里的水一滴滴流出,他的身体一点点落下,木桩将一点点深入他的身体,最终将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桩刑,这种残酷的刑法可以将处死人的过程拉长一天一夜,可他不后悔触怒了这个秦狗落到这种下场,他后悔的是当初没能敞开手段伤害那具身体,后悔没能贿赂那些狱吏多混进去几次,如果有可能再回到过去,我会一分一秒都不浪费地把那个人折磨到死!在身体的剧痛中,慢慢回忆着曾给那个人的折磨,就这样忽略了身体的惨痛,在回忆的享受里微笑着死去。 第63章 无边的黑暗,无边的烈火,他忍受着烈焰焚身的剧痛,在火红炽热的岩浆上行走,烈火中无数身影升腾,显露,焚烧,嘶嚎挣扎着又渐渐消失,岩浆里不时冒出大半个身体,惨厉地号叫着向空中伸出残臂试图逃离,却又转瞬被赤红的岩浆吞噬,再无痕迹。他艰难地行进,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来惨烈的痛苦,却不知为什么不能停息,仿佛远方有无声的召唤,又仿佛被冥冥中控制了身体…… 锦绣娇俏地嘻笑着自前方跑来,柔美的秀发在空中飞散扬起,烈焰在她的身前自动分开,黑的背景,明黄的火,赤足白衣,如花笑颜,却让他的心如沸油泼过,粉碎般疼痛,呜咽无语,脚步向前,慢慢伸出手臂,指尖轻触的瞬间,她全身腾起烈焰,仿佛被疾风吹动,身体飘然而起,飞灰的瞬间疾速远去,只余凄厉的惨叫,裂人心脾。 他痛无可当,脚步却无法止息,踉跄着前行,石咏之放大的笑脸出现在身旁,露出雪白的牙齿,浮动着扑过来,咬住他的咽喉,却又换成了项烨霖的模样。他跪倒在火焰之上,惨烈地嘶吼,前方出现高高的王座,王座上一身戎装的正是他严肃的父亲,他一手支着下颚,若有所思地盯着正被项烨霖啃咬的自己,然后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轻轻地叫了一声:“小七。”可是远远传来无数的回音“野种,野种,野种……” 拓跋野猛地大睁双眼,入目是织锦云纹的彩缎车顶,还有小刀关切的眼睛。松了一口气,却又皱紧的眉头,痛,痛啊! 小刀轻轻擦拭他头脸的汗水,轻声问道:“做梦了吧?” 拓跋野点点头:“梦见了父王。”如果自己真的不是父王的孩子,那么他就是因为母亲收养了自己,母亲恕妃,是拓跋烈的独女,是他嫡亲的堂妹,就算自己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也是自己的堂舅,血脉相连。可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了自己是个野种的事实!他给自己取名拓跋野,难道真的意指自己是个野种?可他对自己那些严厉中的关爱,也是假的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个心胸如海的铁血男儿,会如此下作地针对一个婴孩儿! 小刀轻轻扶他起身,将他半搂在怀里,服侍他漱口喝水,颇有感慨地说道:“先王睿智英明,把你们兄弟调理得个个不凡,有父如此,真是让人羡慕。” 拓跋野微微一叹,没有出声。拓跋王族子弟的素质远超别国,实际上完全归功于毅王遗政,父王国事繁重,几乎抽不出时间来教育子女,兄弟九人,除了自己,全都是三岁入育英堂,五岁启蒙,六岁入演武堂直至十六岁进入军营。所谓父王指点,是在十六岁从军之后,有时会在没有战事时被调入宫中随侍在父王左右。而兄弟之中,只有老三老四在父王身边的时间长些,其他人包括自己,每年获召侍奉父王的时间曲指可数。 小刀有意引他多说说话,见他不语,追问:“为什么只有你被教授先天真气?这功法这么厉害,你兄弟们为何不练?” 拓跋野摇摇头:“老师解释过,一是这种功法有风险,初生的婴儿即要被打通经脉,日夜以药汁浸泡,能活命者,不过十之五六。二是所需药材数量庞大,特别是一些珍贵药材,集全国之力耗费数年,也不过能勉强供应培养一人。” 小刀挑眉:“难怪这么多王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你。” 拓跋野微微点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其他兄弟的经历和我一样,可直到进入演武堂之后,才发现与别的兄弟有那么多不同。” 小刀笑了,想起当年那个粉粉嫩嫩板着脸的孩子,自幼生长在那种环境,难怪连个表情都没有。“所以我说你是个小怪物,你连声反驳都没有,直接就耷拉着脑袋自认了。” 那年初遇,还是少年时。拓跋野想起当年,微微一笑,心里一阵温暖。那个骄横傲慢不肯服输的少年,已然长大成人,英俊倜傥,唯有惺惺相惜的心思,脉脉温情的眼神,还是当年模样。 车厢外,蹄声渐缓,人声嘈杂,张晨隔窗奏报:“主子,到了绿箩江了,咱们得等会儿渡船。” 绿箩江是横贯中周的一条大江,在泰岳山脚九曲十八弯地纠缠之后,方肯掉头东去。在下游江身狭窄处有一座大桥,依常例,车辆大多从那条路绕行,今趟为了赶路,走了直线,从这里过江则需乘坐渡船了。从下游那座望岳桥开始数,数到这里是第十个渡口,所以这个渡口就被称做十渡。这里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往来人流众多,那条渡船,倒也颇大,船面能装载三四辆马车。 小刀推开车窗,但见碧空如洗,天高水阔,雄伟巍峨的泰岳山,身披青松翠柏,头顶白雪皑皑,已然近在眼前!过了江,再走四十里多路,就到神医家住的落花谷了。一时心情激荡,长出口气。低头看看怀里的拓跋野,见他双眼直勾勾地远眺天边,紧了紧双臂,笑道:“马上就能见到神医了,反正过个把时辰就到他家了,不如我先过去,将那个小老儿拎来,也能让他早一刻给你疗伤。” 拓跋野摇摇头笑道;“胡闹。他发过誓,终生不下泰岳山一步,你也知道马上就到他家了,就不要多事了。” 自亲手扼杀了楚王之后,被仇恨冰封千年的心河悄然开融,小刀性子里的飞扬跳脱常常不自觉显露。眼见千里跋涉终见曙光,心情畅快,被他数落也不计较,轻握他裹满纱布的手,有意引他说话,故作惊讶地追问:“我知道轩辕老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也知道他十数年来不曾下山一步,但却不知他是为什么不肯下山,竟然为此曾发过誓?” 轩辕氏据传是源于上古的名医世家,向来隐居于泰岳山,这位神医轩辕鸿飞,年少时倒是个不肯安份的主儿,不顾家人劝阻,执意周游天下,十八岁出山,足迹遍布五岳三山,也以他的神奇医术名扬名天下。他云游二十多年,期间回过三次家。第一次回去,发现父亲已然故世,伤心之余,在家守孝三年,三年后,又耐不住性子,再一次离家远游,第二次回家,发妻离世,到第三次回家时,发现儿子,儿媳全都已死,只余下病弱的老母守护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孙子,悲恸之余,懊悔不已,指天发誓今生今世再不下山一步。 回忆着曾经看过的资料,拓跋野轻道:“他的儿子上山采药时从山崖跌落,被人抬回家时,还有一口气,但因无人能救治,最终离世。儿媳周氏,伤心太过,不久也郁郁而终。浪迹江湖的轩辕鸿飞几年后才得到消息回家后,被病弱的老母亲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医术通神,名满天下,救治万人又能如何,不能庇护父母儿女一生平安,世之惨事莫过于此。轩辕鸿飞痛悔之余,在老母床前发誓再不离家一步。从此再不出诊,无论何人想要请神医救治,无论多远也只能把病人送到泰岳山去。” 小刀半搂着他,低头看他低眉敛目,唇齿开合,鼻间药香弥漫,喃喃说道:“快好起来吧,待你好了,我得好好跟你干一场。” 拓跋野知道他语意双关,却故意曲解,挑眉笑道:“让张晨和刘明俊他们和你过两手儿,也省得你皮痒骨松。” 小刀嘻笑摇头,下巴微抬,傲然道:“他们不是对手。” 刘明俊等守在车外,这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相顾微笑,一路上刀大人寸步不离地守护殿下,闷在车里久了,想是憋坏了,等到了地头儿,有了闲功夫,哥儿几个可得跟他好好走两手儿,给这位刀大人松松筋骨。 说话间渡船已然靠岸,熙熙攘攘的人流从船上下来,姬弈欢等早有安排,包了这一趟的渡船,岸边等候的人们被段小星等阻在两边不准登船,有些好事的大声鼓噪推搡,一时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但眼见这一行人个个魁梧,携弓带刀的,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也都知道不好惹,并不敢真的闹事,这一行人三辆大车,三十几人马,倒也顺顺当当地全都登上了船。船家正准备抽板离岸,忽见四骑飞马赶到,为首一人边跑边喊:“师父,等等我,师父,等等!”那一身锦衣却衣冠不整,满脸是汗的,可不正是武亚那小子。 船家听到他的喊话,以为是与他们一起的,手底下就停了下来,张晨站在船边,看那小子跌跌撞撞地直扑过来,不禁好笑,向小刀所在瞥了一眼,有些犹豫,没有出声。 这个小子,自从在长凝镇遇上,就象甩不脱的牛皮糖,死死粘上,非要拜刀大人为师,上一次拜师被小刀一脚踢飞。这小子却并不死心,买了快马,舍了大队随侍,只带了三个护卫一路跟随。 那孩子好武成痴,性子又活络,同行两三天,跟段小星等人谈武论道聊得颇为热闹,又有事没事围着张晨等人献殷勤。这一行人里,除了小刀对他视若无睹,其他人倒都对他有几分喜爱。那孩子初涉江湖,对人毫无防范,三两句话就被人掏个底儿掉,自家的来龙去脉全被张晨等人摸熟,甚至连他小妹妹养的那两条金毛犬一只爱吃肉一只爱吃蛋都被掏了出来,而他自己却夷然不知人家在摸他的老底,只为着刀大人身边的各位大人都肯给他个好脸色沾沾自喜。 第64章 张晨一犹豫的功夫,武亚已然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嘻皮笑脸地嚷着:“多谢,多谢。”颠颠儿地就往船上跑,那三个扈从背着包儿拽着马紧随着就要登船,船老大连忙拦住,不住地打拱作揖:“客官,人可以上来,这马实在放不下了,等下趟吧。” 这一行人三辆车,三十骑人马,再加上船夫,渡船宽大的船面已显得颇为拥挤,武亚伸脖儿张望一眼,回头吩咐:“战狼,你跟着我,吴戈和怀亮牵着马等下一趟。” 这小子早就瞄好了,小刀一行人的三辆车,那辆最大最豪华的是贵人乘坐,打不了什么主意,可另两辆车只坐了三四个人,过了江,正好用没马代步做借口挤上去,挤着挤着跟他们的关系就越挤越近乎儿了。 小刀早就听到窗外的动静,“嗤”地轻笑出声。拓跋野斜斜看他一眼,疑惑地问:“怎么?” 小刀笑道:“没什么,昨晚上我给那小子下了点迷香,今儿个还是让他给追上来了,真是块狗皮膏药。” 拓跋野道:“你若是有心思,让黑衣卫去查查他的底,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收了吧,难得他这份赤子之心。” 小刀摇头:“我可不想收什么徒弟。” 拓跋野笑:“收个徒弟有什么不好,有事弟子服其劳。” 小刀撇嘴:“那还不跟带了个拖油瓶似的,麻烦。”有些话不必说出来,对方求医未果,生死未定,自己哪有心思收什么徒弟。 时值正午,虽是初冬,却不寒冷,江风习习,带着柔润的潮气从车窗钻进来,极目远眺,青山秀水,烟波荡漾,渔帆点点,飞鸟盘旋,久闷于室的拓跋野默默长叹:活着,真好! 船行平稳,缓慢,不多时已到江心,武亚紧挨着段小星坐在船头,比比划划地讨论着拳法招式,忽听有人大叫:“敌袭,敌袭!”悚然张望,只见一艘小船顺流而下,距渡船已不过三四丈远,船上烈焰熊熊,水中数人,尚有人正从那船上跳入江中。武亚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段小星已忽地跃起,大叫“迎敌放箭!放箭!”两步跨至自己马前,转眼间已将马上弓箭拿在手中,回转身体,张弓搭箭瞄向江中的敌人,而此时,弓弦声响,数支利箭已然挟风雷之势呼啸而出,水中惨呼迭起,血花翻滚,中箭者转眼即成浮尸。见势不妙,水中诸敌纷纷潜入水中,再不肯冒出头来。而那载满薪柴的火船,毫不停顿,直奔渡船而来。 渡船缓慢,船家惊慌恐惧,手忙脚乱地大声叫喊着什么,却眼见避免不了两船相撞,张晨情急中眼光一扫,看到乌沉的铁锚放在船尾,几步奔过去一刀斩断绳索,拎着它来到船边,手拽剩余的绳头儿,慢慢轮了起来,眼睛死死盯住渐渐逼近的火船,手中铁锚越轮越快,猛然间松手,巨大的铁锚呼啸着咂向小船,正中船头,碎木飞溅,浪花翻飞,铁锚将船头砸了个四分五裂,江水滔滔涌入,眼见那船距渡船仅余丈远,无力向前,头扎进水里,熊熊燃烧的火油柴薪凌乱地散布在方圆几丈的江面上,渡船巨大的船身,险险擦过,众人见状,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刘明俊面色一变,招手道:“星洲,叶信,带上短弩下舱去,陈彪跟我下水!”他们这些人,在陆上难有敌手,可是大多不擅水性,他带的这一组黑衣卫里,连星洲和叶信,勉强会闭气游泳,刘明俊和陈彪也只能算是初只水性,小刀守护王爷寸步不能离,可是水下传来阵阵敲击之声,只怕这船到不了对岸就被凿沉,只能硬着头皮下水作战。 连星洲和叶信抄起短弩下去船舱,刘明俊和陈彪和身直扑进江里,张晨眼光左右一扫,大声喝问段小星等人:“谁识水性?下水迎敌!” 话音未落,扑通几声,二十条汉子中有七八个跳下水去,其余均无奈地互相张望,没办法,都是旱鸭子! 纷乱间却见武亚大喊一声:“战狼,跟我下水!”解衣脱靴,将一把短刀咬在嘴里,扑通一声跳下江去。 没有比较就看不出差别,武亚和战狼这一下水,与刘明俊等秦人明显不同,直如鱼儿入水,身姿舒展,动作无比流畅,水面上看不到敌人,只有刘明俊等人在水里扑腾,颇显狼狈笨拙。 到底是没有水战的经验,这些人想都不想地跳进水里,身上衣服浸满江水,加上手中兵器沉重,要命的是刘明俊等人身怀飞刀袖箭,铁衣暗甲,再加上水性不熟,进到水里只余扑腾挣命的份,哪还顾得上搜寻敌人作战。 水下的敌人,显然志不在杀敌,见这些人在水里挣扎,并不过来厮杀,全力凿击渡船,这些人训练有素,几息之间渡船厚厚的船板已然被凿破几个大洞,江水汹汹涌入船中。这些人并不停手,依然继续破坏渡船。可这时几支弩箭突地穿板而出,箭入水中,速度大减,但来得突兀,有人幸运地躲过,有人被射伤,更有一人被射中要害,散开大片血水,无声无息地抽搐两下,再无动静。 这些人作着手势,换个位置,想要继续继续凿船,可是凿声响起,弩箭就如长了眼睛似的透板而出,又损失了两三人之后,余下几人打着手势离开船底,转而扑向刘明俊等人。此时武亚和战狼已经潜到水底,双方纠缠打在一起。 对方这些人,全都身着紧衣水靠,双手分水钢刺,水助人势,人随水势,拳来腿往,武亚和战狼一时和他们斗得难解难分。 人家显然不欲与他们死战,见这两人难缠,留下四人和他们争斗,另外三四个人游向水面的秦人,他们如游鱼一般,身随意走,盯住目标从水下潜游,猛然发力直扑过去,尖利的钢刺狭长锋利,如最凶厉的猛兽,毫不留情地插入肌体,噬食血肉和生命。 到底是内功高手,刘明俊和陈彪最初的忙乱之后迅速适应,舒展肢体潜下水中,却见已方战友被敌人轻松缠上,几乎毫无反抗地被刺伤刺死,连忙各寻对手,加入战斗,对方已损失数人,在水下的人数明显比己方要少,但他们在水中的动作远比己方自如,如游鱼般,滑不留手。 江水清澈,这些人的战斗搅起大团的气泡旋涡,光彩起伏,波纹荡漾的蓝天白云、青山翠柏种种扭曲背景,梦幻般美丽。水中动作舒张,缓慢,却挡不住挥手,踢足之间,团团血花爆起。所有人静默无声,如一帧帧无声的彩绘,墨黑的分水刺冷酷划开光线的折影,被水光隔绝模糊的视线,映入的是至美如梦的幻境,以及无法模糊的杀机。 渡船上江水汹涌进入船舱,转瞬深达尺许,连星洲死死盯住水面,在一片纷乱嘈杂中凝神细辨船底的凿击声,随时准备发射弩箭。叶信疾步退向舱口,大吼:“船舱进水了!” 姬弈欢边脱衣服疾奔而至,大声喊道:“快找东西堵船板,拿家伙,快往外舀水!”说着,扑通跳进水里直潜下去,想用衣服将船洞堵住。可是船洞颇大,又漏了几处,不得已返回水面,大吼:“拿舱板棉被来,快!” 船上诸人来回奔走,搜寻东西去堵住漏洞。段小星等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兵士,见不必警戒水上,也不待吩咐自行找寻船上的木盆水桶,站成两队,一人接一人地接力着从船舱里往外舀水,片刻不停。 人舀得快,可船舱里水涨得更快,着大船渐渐下沉,眼见离岸还有二三十丈远,一旦船沉,自己这些人倒无所谓,可王爷那身子却禁不起如此折腾。急恨交加,张晨虎目圆睁,猛地冲向舱面上的马匹,施展拳脚,一匹匹赶下水去。马嘶人吼,不一会舱面上只剩下拉车的六匹马。看看船面下沉的速度慢了下来,大吼一声,猛一跺脚,一块三丈长的船板冲天翘起,一弯腰伸手抄住,单臂振力将它从船上完全拽下来,拎在手上跨步舷边,狠狠插向水下,奋力划动。叶信见状,有样学样,也拆下一大块船板,奋力划船。 水下,刘明俊和陈彪虽不及对方灵活,但一来他们内功深厚,打斗很久都不需要冒出水面换气,二来他们内着铁甲,虽然沉重,却也防护住要害,对方的钢刺刺到身上远够不成伤害,只需防护头颈等部位即可,在水战中倒也能占些优势。而武亚生于海边,游泳于他象呼吸般是一种本能,对他这么个功夫狂人而言,虽然年纪不大,在水里打斗的经验却比对方只多不少,所欠缺的只是生死博杀的惨烈经历。这一次与以往比武远远不同的生死厮杀,带给他的刺激远超以往,江水冰冷,这小子却激动得浑身滚烫,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在水里无法叫嚷,难以发泄心情的激荡。他游鱼般在水中翻滚,穿梭,闪避,切割,亲眼见证血花从敌人身上散开,亲身体验生死一瞬的险恶,兴奋莫名! 终于解决掉对手,环顾四周,一具具尸体或近或远地在水中载沉载浮。浮上水面大喘口气,再次下潜,依照水纹的波动搜寻战斗的痕迹。而刘明俊和对手的战斗已到了生死关头,他被对方刺伤数处,却耐何不得对手,情急之下纠缠着对方一直深潜至江底,他原想沉至江底脚踩实地对自己有利,却没想到一脚踩下去深陷淤泥,越来越无法摆脱,而对方见他身处死境,不欲纠缠转身想要离开,刘明俊急怒交加,干脆扔掉手中钢刀,一手抓住对方脚腕死不松手。对方内力远不及他深厚,在水下过久眼见要无法支持,急下杀手摆脱纠缠,钢刺挥舞,数次深插进刘明俊的手臂肩颈,可每每被他艰难躲过要害,眼见挣脱不得,情急间调整好身体,用尽全力插向他的后颈,刘明俊听到身后水声呼啸,却身处泥中难以闪躲,情知必死,更加死死搂住对方小腿,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绝不放手。那要命的钢刺最终没能刺中目标,它狠狠砸在了飞鱼般冲过来的武亚手持的短刀之上,借着一沉之势,武亚在水中团花般旋转,短刀刀刃形如流水轻柔划过那人的喉下,鲜红的血水喷薄而出 ,在对方身体抽搐的时候,武亚已随水势滑开丈余,待看清刘明俊的处境,挑高了眉毛,这人在陆上是只猛虎,到了水里,怎么能弱成这样!竟然连点儿常识都没有,生生把自己给陷进了泥里! 慨叹着,蹂身向上,待冒出水面,却见渡船已驶离了十余丈。连忙打水急追,追到船边,喊话说明情况,船家扔下大团的绳索,他拉着一头急忙又潜下水去寻找,等到最终将人拉出水面的时候,连伤带闷,刘明俊已然面色发紫不省人事。 渡船最终停靠岸边的时候,江水距舱面仅半尺有余,事后清点,这一战歼敌十人,逃掉两名,自损七人,余者全部带伤,其中以刘明俊伤势最重。若非有武亚和战狼主动参战并救起了数人,这些下水参战的战士包括刘明俊和陈彪就会全部死在水里,而更糟的是这艘渡船将最终会被凿沉,船上几十人都将任人宰割,难逃性命。拓跋野皱紧眉头:水战,是秦人最弱的短板,该如何改善? 第65章 船一靠岸,拓跋野将张晨叫到近前,吩咐道:“你马上带连星洲和叶信赶往落花谷。” 张晨一惊:“王爷!” 拓跋野神色严峻,不容置疑:“不用担心,我这里有甲一足够,何况还有陈彪和段小星他们。不要耽搁,快走!” 张晨拱手应是,转身退出。小刀眉头紧皱:“你担心神医有危险?” 拓跋野点点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急。” 小刀有些烦燥,恨不能立刻飞过去,咬牙切齿地道:“该杀的晋狗!轩辕老儿名满天下,活人无数,他们总得有所顾忌吧?” 这些人极擅水战,明显是南晋派来的人,西楚谍卫,可没这种功夫。 拓跋野轻轻“嗯”了一声宽慰对方,自己却毫不乐观。国与国之间的对抗,哪里容得丝毫人情,对于身处高位的人来说,人命只是数字,诸国混战在即,神医的名声,将是他最致命的罪名。只不过这一次很明显是因自己给他带来了噩运! 靠岸之后,善后还有很多事,张晨这一走,刘明俊重伤未醒,西秦这边主事的人就成了段小星。那些被赶下船的马,大多自己游上了岸,十几个黑煞军不一会功夫就都将它们又都牵了回来。李德祥张罗着抬运安置伤员,叶水水则帮着裹伤施针。 此处地处要道,两岸众多人等亲眼目睹这一场水战,惊心动魄的同时,早有人报往当地官府,渡船靠岸边不多时,已有官府的官差前来质询,而几艘官船也开到出事的水面去搜寻尸体。姬弈欢的身份在中周真是畅行无阻,官差一见他的腰牌,立刻态度恭谨,小心翼翼地回话,完全听从命令安排。 船老大则嚎哭不已,这么一艘大船,是他一辈子的心血,遭此横灾,原想赖定了这船客人,可见那些官差对对方的态度,又觉得对方是自家小老百姓惹不起的势力,获赔的希望渺茫。又不甘心,哭着追着姬弈欢走来走去。姬弈欢这个无奈啊,好言好语地讲了好多遍一定会赔他的船,可这人不见银子就不安心,就差牵着姬大人的衣襟不松手了。 段小星见状,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住船家问道:“你这船,多少钱?” 船老大抽泣说道:“这条船,前前后后花了大约二百两银子。” 段小星二话不说,返身从自己坐骑上解下个包袱,拨拉出八个大元宝,扔给船家,笑道:“给,一个五十两,够了吧?” 搂住银子,船老大喜出望外,破泣为笑,连连躬身相谢:“够了,够了,谢大人赏!” 招呼着自家的伙计,呼啦一下子就跑得没了影儿,怎么可能不快跑,这批人要武力有武力,要势力有势力,说什么也惹不起。万一人家后悔了,把银子要回去可怎么办? 段小星的银子,是肖天翼给准备的,他们黑煞军在楚地一路纵横,虽说并未袭扰百姓,但打劫军队得手之后抢到的可不仅仅是兵器粮草,那些贪吃军饷的楚军军官,一只只可都是肥得流油的硕鼠。加上前资深盗匪博尔贴赤那倾情把关,基本做到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这一次指派段小星代表黑煞军护送王爷去中周治伤,路费诊金给带了个十足,二十名黑煞兵人人都带了个大包袱,每个包袱里都装满了金银。这一仗顺流走失了四匹战马,马身上带的那些包袱,够买四百匹! 武亚穿上暖和的衣裳,一手端着人家送上来的滚热的姜糖水,另一手拿着块大布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走来走去,由中周的官差围护着这一圈儿不允许闲人进入打扰,有些秦兵拿了布巾擦试马匹,有些在照顾伤员,有些在帮助安置尸体,姬弈欢随着官差一具具地辨认尸体,找寻敌人的线索。战狼则守在一辆马车边,靠着火炉,喝茶吃点心。这一战他和武亚成了大功臣,被人亲切热情地款待,惬意非常。 武亚忽然看到另一辆车里,那位清秀的少女跪坐在被脱光了衣服的刘明俊身边,正在全神贯注地干着什么,好奇心起,凑过去一看,见那姑娘手持银针,正一针针地往刘明俊身上刺。武亚听说过这种医术,但亲眼看到却是第一次。叶水水自从知道父亲是西秦的功臣,自己并不是这些人的敌国之人,再不是过去提心吊胆的心情,心态转变了,看待同行诸人,没有了那种凶神恶煞的感觉,对别人的善意,也开始接纳并有所回应,心中有了自信,笑容也多起来。这一次遇袭,更是不顾李德祥让她呆在车里的嘱咐,主动帮忙递盆递桶照顾伤者。 刘明俊伤重,旁人又不懂医术,陈彪也受伤颇重,无力为他疏通经脉,叶水水试着施针救治,发现居然效果良好,信心大增。李德祥于是安排着把人抬到车上,靠着火炉灯烛,让她仔细救治。武亚呆呆地看着她,纤长秀美的手指尖尖,掐一只长长的银针,轻轻扎入人体,细细辗动。娥眉淡扫,秀目清亮,嫣红的小嘴微微抿起,露出一枚小小的雪白尖牙。一时怦然心动。 忽听有人叫道:“武亚王子,武亚王子!” 猛然惊醒,回头望去,见李德祥急匆匆跑来,招手叫道:“王子殿下,我家主子有请。”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眼水水,这才大步迎向李德祥,“怎么?” 李德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笑道:“小殿下这次立了大功,我家主子要赏你呢。” 走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又道:“我家主子身子不好,小殿下要爽快些回话,可别让我家主子累着。” 武亚笑,毫不介意对方的小气叮咛。不过自己好歹也是位有身份的王子,权位金银于自己毫无意义,说出来徒增笑话,不知道对方要封赏自己什么? 从人打开车门,掀开车帘。车厢内的热气令武亚一窒。抬眼见一心神往的高手小刀斜斜靠坐,怀里紧搂着一人。修眉俊目,苍白瘦削,俊美如画中神仙,明明病体虚弱地靠坐在人家怀里,却偏偏有种淡淡的上位者的威严,让人忍不住臣服。他是一国王子,从来只有别人向他行礼,现在面对此人,心里知道该向对方行礼,却不知该行什么礼。下跪的大礼他可不甘心做,可是拱手作揖?人家坐在车厢板上,他站在这里,仅仅拱手作揖的话又似乎不够恭敬。在刀大人冷冷眼光的注视下,素来横行的小武亚居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武亚欠身拱手,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跪下,拓跋野淡淡一笑,轻声道:“不必多礼,如不介意,请坐下说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异样的磁性,淡淡的从容语调,撩人心肺,让人控制不住地深受吸引,巴不得能听他多说几句。呆了片刻,见对方那双黑亮的眼睛露出些许疑惑,武亚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的失态,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答应一声,盘膝坐下,倒是坐得极爽利。 拓跋野早就听到过车厢外这孩子呱噪的声音,见面却是第一次,见他浓眉大眼,皮肤黝黑,高大健壮,举手投足之间豪爽却不粗鲁,不由得十分喜爱。 他这人天生性子就有些冷淡,加上那样的成长经历,所以遇事能轻而易举冷静分析处理,无论做杀手还是做将军,都是上佳人选。也许是互补的缘故,他却偏偏易受这类热情爽朗的人吸引,极易对这种人产生好感,所以此类人等比如他的三哥,比如肖天翼,都能轻易获得他的认可,相处愉快。 同样,活泼开朗的项锦绣尽管是敌国的公主,却依然能走进他的心,而清冷华贵的姬琦玉,尽管倾一颗芳心爱煞了他,在他心里却依然是风过无痕,从来未曾留意过。而小刀这厮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在他最艰难困苦的时候给了他全部的珍惜与关爱,最终成功霸占他全部身心。 见对方坐定,拓跋野这才又开口道:“报恙在身,失仪之处,还望王子殿下海涵。” 拓跋野对武亚的客气令小刀颇为不忿,就一村长的儿子也敢在他的面前自称王子?可他也知道这次多亏了这个村长儿子救了一船的人,所以小刀虽然心有不忿却也忍而不发,面上不露分毫。 而武亚毫不居功,爽快地一笑,道:“小事一桩,举手之劳。” 拓跋野微微一笑,问他:“王子殿下一路相伴,不知要往何处去?” 武亚心想,这还用问吗,我能去哪里?当然是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得追着我师父啊。可是在刀大人冷冷的目光注视之下却不能这么说出来,一时嗫嚅着。 拓跋野笑道:“除了你要拜师这件事我作不了主,其他的心愿,不妨说来听听。” 武亚吃惊,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王上,有什么做不了主?” 听他这话,拓跋野和小刀也是一惊“什么王上?” 拓跋野问道:“你以为我是谁?” 武亚瞪大双眼:“你不是楚王吗?” 这话从何说起啊!拓跋野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摇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楚王,我是秦人,名叫拓跋野。这位刀大人,是我西秦的谍卫,一直安插于楚宫。” 哇哦,哇哦!楚王的贴身近卫是西秦密谍!这也太惊悚了!难怪郢都一朝易主,人家西秦的功夫都做到了楚王身边,楚国焉能不灭! 可是拓跋野是谁?听起来有些耳熟,西秦的高官贵胄就那么些,似乎没听过谁叫拓跋野。不再深究这个问题,不好意思地一笑:“对不住,猜错了先生的身份。不过”他指了指小刀语气迟疑:“你……他……” 他的意思是“你不是他主子吗?这点儿小事还命令不了他?”可是这话要是说出来,显得对未来的师父大人太过不敬,所以他吞吞吐吐地比划着,硬是说不出成句的话。 拓跋野看这孩子鬼头鬼脸的神色,暗觉好笑,不忍见他为难,好意开口解释道:“刀大人可不是我的属下,你看我现在还要靠他来保护周全,哪敢命令他。”小刀不满地“哼”了一声,瞪了武亚一眼,却没打断拓跋野说话。 拓跋野继续道:“拜师,还要靠你自己拿出诚意来,我帮不了你。可是你其他的愿望,不妨说给我听听。” 小刀近在眼前,武亚哪还有心去想别的愿望,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抬头说话:“那,我也不用你赏我什么金子银子,那玩意本王多的是,你就作个主收留我吧,我跟你们一起走,也能随时跟师父亲近些。” 实际上拓跋野叫他前来,也是希望能收服他,最坏的打算是就算用钱买,也要买下他一段时间,请他训练一下身边这些人的水上功夫。为日后训练大规模作战部队提前作准备,秦晋开战就在不远的将来,南晋多水,秦军入晋的首要条件就是熟悉水战。现在见他主动开口要留在身边,不由欣然一笑,道:“即如此,本王便聘王子殿下为我大秦黑煞军水战教头,享都尉衔,去留随意。” 武亚呆愣片刻,恍然惊悟这个拓跋野是谁,大名鼎鼎的七杀星黑煞!偶像啊!一瞬间惊喜交加,立时就要蹦起来,但腿一软跌坐于地,却顾不上失礼,手指着对方一迭声地:“你,你,你是黑煞!西秦第一高手黑煞!” 这孩子的神色逗笑了拓跋野,摇摇头笑道:“谈不上第一高手,与我不相上下的大有人在,只是他们没有我这么出名罢了。” ****** 在姬弈欢一名手下的引领下,张晨等人飞马疾驰近大半个时辰,终于爬上最后一座小山的山顶,放眼望去,山脚下群山环绕的山谷里,原本是青砖碧瓦的那一处幽雅庄园,已成一片废墟。张晨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手脚冰凉,心脏抽紧。这一路平稳安逸,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原以为秦楚交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会有人意识到要追杀伤重的七王,却没想到原来人家最终的杀手在这里,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七王治愈的可能。看那一片焦土,轩辕鸿飞,可有半分逃脱的可能? 说明一下对于这篇小说的构想:这故事不会有太复杂的情节,我说过了,这文的主旨是虐帅哥儿,下半部是虐三四,所以肯定不会象一般的文章那样把笔墨全部围绕到小七身上,这文主体构成是两条线,一条是小七,一条是小四。上半部小四在暗,小七在明,下半部应该反过来,这两条线相互影响,缺一不可。所以看惯了一个主角的朋友可能会不习惯本文的写法,可我没办法,我也不想啊~~~ 话说,按文章设定应该下半部小四在明,小七在暗,笔墨多在小四小三身上,但由于黑巫日渐意识到对小七的偏爱,很不甘心多写小四,所以,下半部最终会写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呜…… 再次感谢各位朋友一直以来对本文不离不弃的支持,容忍黑巫文笔上的各种不成熟,谢谢大家!恭祝大家元旦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第66章 拓跋野的车队到达落花谷时,废墟上焦黑的残垣还冒着烟。官府的衙役已清理出大小二十八具尸体,均已烧成焦黑一团,难以辨认。轩辕一家在册一十四人,应该是在他家留宿的病患也一同遭了难。经查验,所有人均是被杀害之后遭纵火焚尸的,据推测,凶手不止一人,神医一家无人能幸免。即使是普通人家被如此灭门残害也会震惊朝野,何况是这位活人无数,名传天下的神医一家,是什么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此凶残! 姬弈欢呆呆地站在残破的大门前,看着那些秦人铁青的脸,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晨垂首站在车厢外,心情沉重,他的声音也如同灌了铅:“主子,咱们怎么办?” 神情疲惫的拓跋野闭着眼,轻声吩咐:“既然来了,不必急着离开,先把这些人的后事办了吧,也算咱们西秦替天下人尽一点心意。轩辕鸿飞一生为善却遭此横祸,总要让他风光大葬,入土为安。” 张晨低低的声音应了声“是”,转身离开。 拓跋野睁开眼,入目是小刀一脸忧心的神色,微微一笑:“我累了,先睡一会儿。”说罢,闭上眼,沉沉睡去。 小刀俯身,眼睛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他刀削斧凿般的容颜,长久的折磨,让他原本白晰的脸泛出了青色,明亮的光线下,看上去有一种通透的感觉,仿佛存在这里的只是个幻影,稍不注意就会消散无痕。小刀心中凄苦,想起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如果神医没办法治好你,我会亲手让你痛快地死。”这句话,如今看来,竟如同一个诅咒,这个世上唯一令自己心动情牵的人,竟然要死在自己的手中?何其残忍,何异于将自己的心活生生挖出来捏碎? 小刀抬起头,茫然四顾,自己注定要孤身一人,一旦放纵感情迎来的就是厄运,没有亲人,与任何人都不亲近,才不会有失去亲人的痛! 看着拓跋野沉睡的脸,也只有在沉睡中,他才会无意识地皱紧眉头,不自觉地扭动身体,小刀紧挨着他,侧身躺下,伸手轻轻地将他搂在怀中,头埋进被里,闭上眼,屏住呼吸,一遍遍地心中默念:“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他的眼,渗入锦被,悄无声息。 张晨传达了拓跋野的指令,既然要为神医操办后事,几天之内是不能走了。这个时候,段小星等十四名黑煞兵的长处大大体现,十四个健壮的汉子不大会儿功夫就搭好了五个行军帐,砍来了大捆的木柴,每个帐篷内都生起了火盆,烧得暖暖和和,把伤员和老(李德祥)弱(叶水水)安置好,然后开始清理庭院,搭建灵棚。 姬弈欢带着手下离谷去传递消息,等候下一步指示,段小星带着王黑虎跟着他一起出谷,采买棺木及一应事物,谷外的镇子上的百姓,听闻此事主动过来帮忙的不计其数,百姓们感念轩辕鸿飞的仁德,见到谷中惨状无不悲泣,一时间寒风萧萧,哭声阵阵,落花谷内,一片凄凉。 拓跋野睡得时间不长便被哭声吵醒,无意识地呻吟一声之后,睁开了眼睛,小刀依然瞬也不瞬地在看着他,仿佛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看了他千年万年。感觉到心脏狠狠地抽紧,怜惜地看着对方微微泛红的眼睛,牵了牵嘴角,试图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可他强颜欢笑的样子如同触动了小刀紧绷的心弦,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狠狠吻住他的双唇。泪水汗水和在一起,吞咽进喉咙,深深地吮吸,贪婪地掠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仿佛要揉碎他的身体,将一切吸吮到自己体内,仿佛只有这样,两个人才不会再被分离。 感受到对方的悲伤,拓跋野在心底无声地低吟:甲一,甲一…… 待两个人的情绪平静下来,拓跋野把李德祥叫上了车。看着恭恭敬敬,低眉垂目地跪坐在面前的李德祥,拓跋野轻声问道:“李德祥。” 李德祥恭恭敬敬地应道:“奴才在。” 拓跋野轻道:“不必如此。我知道您是黑衣卫的坤三,入楚三十四年,披肝沥胆,是我大秦的有功之臣,虽然身有残疾,但你这是为国捐躯,对你,本王心中只有敬重,您不要如此轻贱自己。” 李德祥听闻此言,一时哽咽不能语。 拓跋野继续道:“野在楚宫蒙难之时,承您多次暗施援手,野一直谨记于心。历来我西秦谍卫任务完成之后,会荣退休养,也有人在黑衣卫中继续任职,本王想问您,今后有何打算?” 李德祥心中一痛,隐隐明白七王爷这是要安排后事。自己一个小小的太监,何其有幸竟然能被王爷放在心里,感动之余,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牙一咬,俯身拜倒于地,哽咽道:“小人在世上已无牵挂,如蒙不弃,小人愿从此侍侯王爷,生死相随。” 拓跋野一窒,这个人与自己并无深交,甚至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照顾自己,想不到竟然当面许下此愿。如果自己还是个健康在位的王爷也就罢了,可自己这副身体,朝不保夕,他竟要生死相随,为什么?自己一死无妨,却难承受如此深情厚谊。 疑惑地看了看他,想不通,于是不再去想,轻叹道:“你不必如此,先下去吧,叫段小星来见我。” 正指挥着众手下摆布棺木搭建灵棚的段小星听到李德祥的传话,片刻都不耽误撒腿就跑,参拜过将军之后跪在那里依旧止不住地气喘吁吁,拓跋野看着这个打着赤膊依然汗湿淋淋的汉子,就仿佛看到军营里那些闲不住的彪悍的兵士,目光柔和地笑了笑:“累了就歇一歇,做事不用这么急。” 段小星喘了两口气,抹了把汗,呲了呲牙表示笑了笑,却没忍住鼻子一酸,急忙掩饰性地又抹了把脸,晃了晃脑袋,挺过那股子酸劲,才闷声闷气地说:“不累,这谷里热。” 拓跋野颇有些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能看到那些与他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将官兵士,同样黝黑的皮肤,同样健壮的身体,同样粗豪的举止,同样不加掩饰的性情,直来直去。半晌,才开口道:“此间事了,你们十四人先不要归队,先将李德祥和叶水水护送回雍都,他们都是我大秦的功臣,都是世上已无亲人,应当受到妥善的照顾,你将他们送到破虏将军府上,请文惠公主妥为安置。”虽然他的母妃对他并不亲近,可他的胞妹文惠公主与他至为亲近。兄弟里,素来亲近的三哥不知处境如何,妹夫破虏将军狄听涛是父王千挑万选的驸马人选,出身世家,武艺出众,为人严谨,绝不会参染进王室之争,这一场宫庭内乱,最终不知将演绎成何种结果,想来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作为公主的文惠都不会被波及,将二人托付给文惠,也能让他们终身有靠。 想起文惠,心里一痛,叹道:“我这做哥哥的要食言了,不能亲自教授她儿子的武艺。替我向公主道个歉吧。” 拓跋野这里暗暗伤心,却没想到段小星一梗脖子,哑着声音道:“将军,请恕段小星不能从命!” 听了这话,拓跋野和小刀都是一惊,却见段小星直起身子,虎目含泪却神情坚定,大声说道:“我等二十人自奉命护送将军之日起,已然对天发誓,此生此世不论生死追随将军左右。若将军您要是伤重不治,我等十四人定会追随将军于地下,绝不苟活!” ****** 拓跋野再一次自昏昏沉睡中醒来,夜色已深。看着小刀依然不变深深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千言万语已不必说出口,看看几日来已熟悉的车厢,忽觉气闷,轻道:“抱我出去走走。” 小刀点点头,想起日间有人报告说谷后有一处温泉,泉边一座小木屋的浴室,未遭焚烧,依然完整,于是强笑道:“难怪轩辕氏在此地隐居,这谷中有处温泉,定然景致优美,我带你去看看。” 小刀抱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拓跋野走出车厢,一直守护在外的张晨等人紧紧跟上,拓跋野心知这将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不愿被人打扰,低声吩咐道:“甲一带我走走,你们等在这里,不必跟来。” 张晨等人面面相望,默然低头领命。 小刀抱着拓跋野慢慢地走,丝丝夜风掠过,温润多情,漫天繁星闪烁,远山,近树,花枝纵横,虽是初冬,但这山谷中却温暖如春。如此福地,残垣断壁横亘其中,惨白的灯笼高挑,数丈的白绫高悬,说不出的凄清,战火荼毒的何止是战区的生灵!结束战乱,以杀止杀,四哥拓跋岫素来信奉的理念,真的能还天下百姓一个万年太平? 头轻轻依靠在小刀的肩膀,放下全部的心防,这个人坚实的臂膀承载他全部的重量,所有的一切,都交托到这个人手中,无论荣辱,无论死生,世上万事从此与自己不再相关。一念及此,心头一片轻松,连吹拂到脸上的风,都觉出了温柔的意境。喃喃说道:“我走过很多地方,却未见过这样美的景致,如此风光竟也留不住轩辕鸿飞的心,一走二十多年。若我是他,定要终此一生寸步不离,和家人一起安享太平,这是多少人梦昧难求的福气。” 小刀叹道:“是因为他不惜福吗?接连失去至亲,到最后竟然祸及满门!” 拓跋野垂下眼,不愿在这个时候深想,为自己牵累到这位神医感到歉疚,现在的自己,再歉疚也无用啊。 二人说着,就这么慢慢走来,一路穿过繁花碧树,曲曲弯弯,果然见前面乱石嶙峋中,一片雾气升腾,不远处一座雅致的小木屋,早有人点上火烛灯笼,烛光映照下,那一片雾气中,一潭清泉静寂无波,泉边一弯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小木屋流向远方,真如人间仙境。 木屋不大,看得出被人常常精心打扫,平整光滑的木板地面,中间是用大块白玉石镶成的巨大的浴池,丈许宽窄,一尺多深,温泉的水从一头流入,又从另一头流出,水温常年适好,清澈见底。木屋临向温泉的一面,是几扇落地木窗,粉色的轻纱笼罩,窗边一支摇椅,椅上缎面的薄被叠得平平整整,屋角一方矮桌,摆一方铜镜,一把木梳,两支碧玉的发簪横放其间。整个木屋,熏香淡淡,纤尘不染。 第67章 小刀抱着拓跋野坐上摇椅,足尖轻点,慢慢摇动。两个人都不出声,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谥时光。 良久,拓跋野遥望星空,轻轻叹息:“我常常想,我经受的这些,是上天给我的报应。三年前那一仗,杀孽太重,那一仗原本不必火烧荒野,害死那么多生灵。” 小刀心中绞痛,咬牙切齿:“我从来不信什么报应,要论杀孽,几百年前入侵西秦的的楚烈王比你只多不少,也没见有什么报应在他身上,要论杀人,死在我手上的没有一千也有数百,老子到现在活得好好的没掉过一根汗毛,怎么偏你就要受这么多折磨?”越说越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戾气,不由面上就泛出了厉色,眼底泛红:“什么报应,真有什么报应,来报应我啊!你放心,你死以后,我会让周文瑞那混帐下去陪你,还有拓跋岫,拓跋锐,害你的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 拓跋野喉结滚动,闭上眼,按捺着翻腾的情绪,抬起包扎得紧实的手掌轻轻放在小刀的掌心:“不必,你不必为我做这些,一死百了,我不记恨他们。” 小刀厉声道:“我恨!”咬牙切齿:“绝不放过他们!”搂紧怀里的人,一想到即将失去他,忍不住浑身颤抖,将头埋进他的发际,贪婪地呼吸他的气味,喃喃地,仿佛吟唱诡异的咒语:“我知道他们都有高手护卫,我不着急,我有一辈子跟他们耗,只要是我想杀的人,还从没有人能逃得出我的手心。” 拓跋野想到他对自己为他安排的世间羁绊全然不顾,知道这人心思已定,劝无可劝。这一日之内,发生的件件桩桩,无不令他五内如焚,苦涩难安,自己一身牵动诸多人等,生死难安。忍不住眼中泛出泪光,强笑道:“反正我已挨过这么多日,也不差这些天,你先别急着送我上路,我也想看看明天的太阳。” 话声入耳,小刀只觉万箭穿心,他脑中清晰地响起拓跋野的那句话:“如果一个人注定要死,让他痛快地死去也是一种慈悲!”四岁的拓跋野能明白的道理,自己难道不懂?让他活生生挨过这么多日最终却毫无获救的可能,自己对他又是何其残忍!可即便如此,他竟愿意忍受即将来临的那种折磨,只为多陪自己一刻,自己又怎配得起他如此牺牲。撕肝沥胆的痛楚让他忍不住抱紧了怀中的人昂然直立仰天长啸,凄厉的吼声直冲云霄,惊起无数夜鸟仓皇啼叫。 忽然听到远远传来武亚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随即四周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一片纷乱之后,一个人倒退着从林间被武亚张晨等人逼向屋前空地,那人一身黑衣,背上还背着一个人,紧张戒备着,随着武亚等人的步步紧逼一步步后退,忽然转身夺路欲逃,却不想和抱着拓跋野的小刀直直照面,两人同时一怔,那人脱口而出:“刀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小刀看向他背负的那个人,身形娇小,大大的布巾将那人连头带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不已地看着众人。皱眉问道:“魏武,你在这里干什么?” 魏武,项烨霖贴身十二卫之一,是十二人里年纪最小,轻功最好的一个,项烨霖大概认为这小子轻功好,身手灵活,所以更适合上山捉拿活物吧,所以想都不想就把他派了出来。魏武被召入宫护卫楚王近三年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着项烨霖打转,楚王吃饭他看着,楚王睡觉他瞅着,难得休息几天,也不能离城走远,还得时刻听宣,近三年的时间把这个生自山野的乡下小子憋闷坏了。 总算这次一纸王令出得城来,魏武都快要乐疯了。他倚仗着项烨霖那道旨意没限定时间,走走玩玩,先去顺路找了趟久未见过面的大师兄,又拐个弯跑去看看小师弟。这小子一出师门就入了楚宫,实在是江湖经验太浅,美了没几天一觉醒来发现文书盘缠、身份腰牌全没了,在客栈里大闹一场惊动了官府,可差役们来后,这小子忽然想到自己出事儿这地方根本就不在去泰岳山的路上,一旦被楚王知晓那是定斩不饶的罪名,吓得硬是没敢暴露身份落荒而逃。 没了银子傍身,风餐露宿的,加上担心事发累及师门,到了泰岳山前的岳阳镇,病得一发不可收拾,幸得好心人见他昏迷着倒在路边,就把他送到了落花谷,镇上人们都知道,神医医术高超,为人仁善,这种来历不名身无分文的病人,救过不止一两次。 听到这里,小刀急着追问:“昨晚你在谷中?”魏武点点头,他身后的女子眼中泪水瞬间滴落,呜咽不止,随即又是“啊”的一声痛呼,魏武连忙看向她,问道:“怎么?痛了?”那女子抽泣不语,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魏武看看周围,又看向小刀,面带恳求:“刀大人,我背着的是谷中一位病友,身患奇症,遇寒便肌肉抽搐疼痛难忍,只有在这温泉水中浸泡才能缓解,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先让她进屋内池子里泡一泡,有什么话,咱们再谈。” 小刀心中恨极,自己和拓跋野的最后时刻就这么被这些人扰乱,极不甘心。可也急于想知道轩辕鸿飞是否逃脱了性命,低头看看拓跋野,见他轻轻点头,这才咬着后牙,迈步走出小屋,张晨等人知机避开,唯有武亚,不情不愿地退开两步,忽然快跑进木屋里,搬出摇椅放到小刀身后,陪着笑脸道:“师父,您坐。” 小刀气恨已急,一脚踹向他的腰胯,低吼了一声:“滚!”武亚毫不躲闪,硬生生挨了这一脚,退开几步,陪着笑道:“是,师父。”退至角落,却死赖着不走。 小刀本已下定决心今夜三更之前亲手杀死拓跋野。他原非善类,此际即将痛失所爱,一身戾气无处发泄,恨不能毁天灭地为所爱之人陪葬,他杀心已起,只等拓跋野一断气就要大开杀戒。索性不再理睬武亚,只盯着木屋。不多时魏武一个人出来,涩然一笑,拱手施礼:“刀大人,多谢了!” 小刀无心和他客套,追问:“轩辕鸿飞可还活着?” 魏武撇了下嘴,神情悲愤:“我没看清。要不是我跑得快,昨夜差点交待在那些人手里。” 小刀一脚就踹了过去,怒气勃发:“你他妈的看清什么了?!你怎么不知道救人!”知道带个女人逃命,可救了你小子的是轩辕鸿飞那个老头子,你这个见色忘义的王八蛋! 魏武毫无防备下本能地一躲,却没能完全避过小刀的含愤出击,踉跄了两步,扑通一下坐在地上,刀大人积威所至,竟没想到还手打回来,嘴一撇,眼泪掉了下来。 他这一哭,大出小刀意料之外,怔了怔,就听魏武哭着大喊:“我怎么救,我一个人能对付得了几个,来的那些人个个都他妈的不是善茬,一声不响的就摸了进来,等我发现不对时,那边已经杀了好多个人,要不是我跑得快,别说救人,连我自己都活不成。” 小刀怒吼:“闭嘴!” 魏武受惊,闭紧嘴巴。瞪大双眼紧张地盯着小刀,刀大人翻脸无情是出了名的,十二护卫朝夕相处,多少都有一些感情,但唯有这位刀大人,前一刻似乎还和你言笑正欢,下一刻就有可能对你痛下杀手,所以暗地里对他都常怀戒备。而此时突然相见,敌我未明,魏武见他神色恼怒,更是加倍小心。 忽然拓跋野出声问道:“请问这位兄弟,昨晚事发之前,你在何处?” 魏武看了眼小刀,见他没出言反对,沉吟了一下,竟然有些神色忸怩,指了指屋前不远的那处树木,低声回答道:“在那儿。” 拓跋野又问:“昨夜事发几时?” 魏武想了想:“大概二更天以后。” 拓跋野和小刀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绝望的神色。那些人的目标是轩辕鸿飞,一定会先偷袭杀死他之后才会大肆杀人烧屋。这小子事发之时趴在木屋前的树上,定然是在偷窥这位姑娘洗浴。待他听到动静再到前面庄园去观察,已经是晚之又晚,绝不可能有机会救出神医。他见敌人势众,急匆匆救了这姑娘逃之夭夭,想必是今日这位姑娘病情发作不得不来此温泉浸泡,才被发现踪迹。这位姑娘,大概是此间唯一的幸存者,她应该是神医的家人,可即使如此,又能怎样? 正在此时,门声响起,众人看去,那位姑娘穿戴整齐低头走出木屋。大大的布巾依然包裹住头脸,只露出大大的双眼,含悲带怯。站在门口木阶上,对众人福了一福,低低的声音道:“轩辕蝶香谢各位大人义施援手。”一句话未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她病体未愈,但外面这种情况,怎容她在泉水里多泡,此前魏武背着她从前院潜行,看到这些人为自己家人收敛了尸骨,搭建了灵棚,明白这些人与昨晚的凶手并非一路,刚刚被人叫破行迹的紧张过后,现在已然平静,想明白这一切,在热泉中泡了一会,感觉身体稍有好转,便穿戴整齐出屋拜谢。 小刀未及应话,忽觉怀中身体陡然紧绷。不知不觉三更已至,狂暴的痛楚骤然发作,毫无防备之下,拓跋野身体一挺,痛叫出声。小刀措手不及,竟然慌了手脚,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应对怀里的人痛下杀手。急惶惶将自己的手腕送至对方嘴前,急切地道:“咬,咬着我!”此刻拓跋野痛得几乎丧失神智,不住地扭动挣扎,却依然极力抑制着嘶喊的冲动,摆头避开他的腕骨。小刀双目如血,大手伸开卡向他的脖颈,颤抖不止,却迟迟握不下去。 那个姑娘突然扑了过来,急急问道:“他怎么了?”伸手就去拉拓跋野的胳膊,小刀悲怒已急,不管不顾铁臂挥出,带着风声就砸向那个姑娘,魏武急急扑上来架臂抵挡,堪堪在小刀打到姑娘之前架住他的臂膀,急急叫道:“住手,刀大人!让香姑娘看看他!” 武亚眼见小刀情绪激荡,急忙冲上来帮着魏武挡开小刀,大声叫道:“师父,您别急,先让这姑娘看看大人!” 而那姑娘此时却毫无刚才悲悲切切的模样,也全不顾及小刀刚刚发作的凶悍,一双眼专注地盯着疼痛发作的拓跋野,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看了一眼随即放下,转身飞跑进木屋,片刻间又跑出来,手捏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语气急促地命令道:“把这药给他吃下,快!”这一瞬间,这位娇小的姑娘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庄严,就象任何一位大师在他所擅长的领域时散发的那种气质,让人情不自禁地敬畏服从。 小刀一怔之间,魏武却毫不犹豫地执行姑娘的指令,接过药丸伸手就放入拓跋野的口中。可拓跋野此刻仅存的理智根本无暇顾及这一枚小小的丸药,嘶喊中险险卡进肺中,小刀连忙将他抱坐起来,武亚从他后背连拍数掌,就这么一片忙乱中将药丸吃进肚中,不过几息的时间,小刀发现拓跋野不动了,不再挣扎嘶喊,连呼吸也轻得几乎没有。紧张地看向对方,见他神色平静,双眼微睁,却动也不动。 小刀大急,双目喷火般瞪向姑娘,怒吼:“你给他吃了什么?” 第68章 “别担心,他没事。”姑娘从容地站在那里,黑白分明的大眼波澜不惊。“这是我的药,吃了以后全身麻痹,但神智是清醒的,你可以仔细看看他。” 小刀低头细看,果然见拓跋野虽然一动不动,但双眼神色清明,见他细细看来,极轻微地眨了下眼睛。小刀被山一样的重量压迫的心情陡然间放松,全身仿佛再无一丝力气,从头到脚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轩辕蝶香继续道:“前几日有天子的使者来见祖父,说将有位贵人来请祖父治病。祖父曾说使者描述贵人所患怪疾可以用和我一样的药来暂时压制痛苦。” 顿了顿,又道:“这药效持续二个时辰,可送回静处休养,蝶香骤遭此难,身体不适,尚需静养,容我先行告退。”说罢,福了一福,转身走进木屋,关上门窗,再不出声。 小刀抱住拓跋野,细细体会这身体的温度,知道他依然活在自己怀里,心里踏实,轻轻长出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向一直守候在身边的武亚,头一次对这个孩子有了感激的情绪。若不是这个不肯听从命令的孩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就不会发现在林中潜行的魏武,没有他这一顿闹腾,自己说不定手上一紧,已然取了爱人的性命,轩辕蝶香的药既然能解除拓跋野每夜午时的痛苦,他身上其他的伤倒可以从容找其他大夫慢慢诊治,也就能好好活下去了,此时回想,真是险之又险。这么想着,看向武亚的眼光倒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武亚却有些不适应,稍有些紧张地向后退了退,小刀盯着他,郑重吩咐道:“你守在这里,我送王爷回车上。” 武亚不由自主地一挺胸,昂然应道:“是,师父!”不能不激动,这是刀大人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吩咐他做事,看这样子,拜师这事儿,有门儿了! 果然,对他的称呼,小刀并未反驳,掉头对魏武道:“我们是来求医,不会害里面这位姑娘,你不用再带着她跑了,一会儿叫人过来服侍她,我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吧。” 魏武摇了摇头,贴着木屋的门坐在台阶上,伸长了两腿,挽了挽袖子:“我不累,就在这儿等会儿蝶香姑娘。” 小刀知道他并不信任自己,遂不强求,点头示意之后,抱着拓跋野向前院掠去。 将拓跋野小心放回车里,然后才将事情经过告诉张晨等人。打发了李德祥和叶水水去木屋服侍轩辕蝶香,又令连星洲和叶信过去监视和保护,还有很多事情尚需向她问清楚,最重要的是这种药物的药方配法,轩辕鸿飞十有八九已然不在人世,唯一的希望便在这姑娘身上,断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第二日将近午时,拓跋野才真正清醒过来。被人侍候着梳洗之后,又喝了一点点粥,见他精神尚好,小刀双眼泛着光,笑道:“昨晚那姑娘是轩辕鸿飞的孙女,她已将药方默了出来,药方上的药材咱们大部分都有,缺的那几味也已经派人去搜罗了,她手里还有四粒药,她那病,只要不受寒凉就不会发作,用不着吃药,所以只要咱们四天之内制出新的药丸,你就不用再受每夜的折磨了。” 拓跋野看着对方双眼含春,喜上眉梢的样子,微笑道:“你放心,我会好起来,好好活下去。”千种深情,尽在不言之中。 庄园的废墟之上,灵棚高建,灵幡高悬,一张张碗大的纸钱几乎将地面铺满,有风来袭,不时随风飞卷至半空。灵棚内,正中摆放神医轩辕鸿飞的牌位,其他各按官府牒册名录排列摆放,轩辕蝶香的灵位霍然在列,更有十数空白牌位,以祭这场惨祸中不知名的无辜死难人氏。谷中哀乐声声,四面八方前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六个黑煞兵士披麻带孝地守护在灵前,代替死难者家人一一对悼念者施礼回敬。 轩辕蝶香麻衣重孝跪坐在自己的帐篷里守一火盆,不停地烧着纸钱。叶水水守在她身边,一起一张张地往火盆里递送着纸钱,触景生情,想起不久前死难的父母亲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为他们发送,让他们入土为安。一边陪着往火盆里递纸钱,一边陪着默默流泪。翻腾的火焰染红了她们的双眼,却暖不了她们悲伤寒寂的心。 李德祥的声音自帐外响起:“姑娘,我家主子醒了,想要见你。”蝶香闻言,慢慢起身,用麻布蒙住头脸,叶水水连忙扶住她,轻声道:“姐姐不用害怕,王爷是好人。”轩辕蝶香轻轻点头,任由她扶住自己的手,一声不出地步出帐篷,守在外面的魏武见她出来,轻声道:“别怕,我跟着你。” 轩辕蝶香摇摇头道:“不用,你替我看着火盆,别让它灭了。”语未毕,泪湿双颊。 拓跋野依然倚坐在小刀的怀里,看着轩辕蝶香低头敛目,却从容不迫地上车行礼。温言道:“免礼,请坐。” 轩辕蝶香跪坐在车厢里,坐直身体,抬眼看向二人,从容大方,毫无小女儿的羞涩。 黑衣卫总衙里,关于神医轩辕鸿飞的记载并不详尽,拓跋野知道他十几年来一直与这个唯一的孙女相依为命,也知道这位轩辕蝶香身患奇症,但具体病症并不清楚,神医并非黑衣卫重点关注的目标,而且一位女孩子的病痛,多少涉及隐私,也不便详加打探。轩辕鸿飞收过几个徒弟,但大多散在各地行医,近些年来轩辕鸿飞在谷中问诊时,身边有一位少年相随,倒不是徒弟,被人称做小少爷。而关于这位孙女儿的消息,却是少之又少。这次大祸,那些被烧得七七八八的尸体难以辨认,不知道那位小少爷是不是与神医一起死在难中,这位蝶香姑娘与那位小少爷有什么关系,而她今后又该如何安排? 轩辕蝶香将头巾披在肩头,拓跋野这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这姑娘生得颇为大气,眉目开阔,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皮肤白净光洁,却在右半边的脸侧有块半个手掌大的不太明显的疤。 拓跋野道:“我是西秦的七王拓跋野,因受伤过重特来求医。”顿了顿,见轩辕蝶香低垂着眼,毫无表情。暗中叹了口气,又道:“应该是因我行踪泄露,才给小姐带来了这场灭门之祸。” 说到这里,拓跋野停了下来,可是轩辕蝶香却并无反应,不吃惊,不悲伤,不愤怒,依然低垂着眼,不言不语。拓跋野暗暗惊异,这种反应,莫非这姑娘对这场祸事的由来,已然心知肚明?这种表现,可不象个养在深闺里毫无见识的娇弱姑娘。 见她不吭声,拓跋野继续说道:“不知姑娘今后有何打算。”见她依然沉吟,拓跋野道:“姑娘今后断不能独留此处,若有亲友可投靠,本王自当派人护送前往。” 轩辕蝶香双眼泛红,默默摇了摇头。轩辕一族人口少,轩辕鸿飞又独子早逝,这么多年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纵有亲近的仆从下人也在此一难中尽遭屠戮。这两天骤遭此难尚不及细想,此时被人问及,悲伤之余,更添茫然。 见她神色,拓跋野道:“小姐一家因本王遭难,对小姐本王有责任妥为安置,我想安排人护送小姐和叶水水姑娘一起前往雍都文惠公主处,那里远离战祸,公主仁善宽厚,定会为你二人妥为安置,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实际上轩辕蝶香便是跟随轩辕鸿飞出入为病人诊治的那位小少爷。她对拓跋野一行人的来历一清二楚,自家这场灭门之祸的由来,也已猜想得七七八八。原本,对这人颇有迁怒,打定了主意绝不透露自己也会医术,有病,爱找谁治找谁治,本姑娘绝不侍候。见他伤病发作时痛不可当,一时心软送了药丸和药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只等着为祖父亲人办完丧事这些人失望离开。至于自己今后如何,却还不曾考虑过。 她自幼随祖父出诊问医,望闻问切这一类医者手法已极为熟练,今日一见拓跋野,便知他伤势沉重。即使以那种丸药暂时压制每夜午时的痛楚,身体也并不能轻易好转。可这人绝口不提为自己求医问药之事,反而处处为自己打算。拓跋野相貌英俊,温言细语,加之这一行人为轩辕鸿飞大办丧事,昨夜诸人对她又极为照顾,礼数周全。此番种种令这个一心向医涉世不深的姑娘大生好感。抬眼细看拓跋野的神色,见他脸色青白憔悴,却对自己眼露关切,不禁伸出手去,道:“给我摸摸你的脉。” 拓跋野闻言,犹豫了一下,这才伸出手去,问道:“姑娘懂得医术?” 轩辕蝶香往前凑了凑,伸手把住对方的脉门,细细查探,轻轻说了两个字:“略懂。” 第69章 轩辕蝶香手指搭在脉上片刻,诧异地看了一眼对方,虽然能预料得到他脉息微弱,但也没想到会弱到这种地步,问了一声:“可以吗?” 拓跋野点了点头。于是轩辕蝶香轻轻打开绑带,一圈又一圈的绑带解开之后,露出血肉翻卷的伤口,从指尖到手腕,露出来的所有地方没有一块好肉,鲜血淋漓,触目心惊。轩辕蝶香皱紧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被救出来有十几天了。” 就是说伤口至少十几天毫无愈合的迹象?轩辕蝶香犹豫了片刻,终于没能忍心将手指搭到对方的伤处来诊脉。道了声得罪,起身来到拓跋野身边,手搭到他的颈处细细查验。沉吟多时,方才将手放下,皱眉道:“你这脉息不通,奇怪的是并非伤患所致,似有金石之感。” 拓跋野轻道:“是针,我体内有九根金针。” 轩辕蝶香恍然大悟:“九针锁龙术!我听祖父说起过,石家有奇针术,以九支金针刺入人体要穴,锁禁脉息,是救治中了不明毒伤患者的最好方法,可以延长伤者性命,以便寻找解毒药剂。” “大概是因此造成你久伤不愈,金针取出之后,辅以汤药针灸,应该即可痊愈。” 见对方看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忽然意识到不对,这人被救出来已经十几天了,那这针在他体内多久了?脱口问出:“你何时中针?” 拓跋野面露苦涩:“二个多月之前。” 轩辕蝶香心里一沉,金针入体这么久,只怕已与肌肉相合,贸然取出,撕扯脆弱的穴脉,恐怕造成难以挽回的损伤。这……心思电转,为难之下不禁对这人心生埋怨,金针刺入要穴,需要很精细的操作,定然要身受者的配合,现在知道应该取出来,当初你怎么肯乖乖让人将那要命的金针刺进自己的身体里的?那可不是一两支,是整整九支啊! 思来想去,斟酌着道:“想要将这些针取出来,还得配合些药物,一来蝶香从未见过身中此针的伤患,二来王爷你中针如此之久,取针之时,怕会对你的身体有些损伤。最坏的结果是取针不当导致王爷你当场丧命,还有可能造成经脉损伤身体瘫痪。” 拓跋野面容平静,生生死死早已看淡:“无妨,姑娘尽管放手诊治,无论结果怎样,本王唯有感激,绝无怨言。” 想到需用的药材,又想起自家一代代的珍藏被这场大火烧成灰烬,愤恨不已。轩辕蝶香抬眼紧盯着拓跋野,咬牙道:“家祖一生行医济世,从未与人结怨,陡然遭此灭门之祸,凶手当与王爷的仇人脱不了干系,蝶香愿竭尽所能为王爷诊治,唯求王爷伤愈之后为蝶香报仇。” 拓跋野点点头,轻声道:“昨日午时绿箩江上,我曾遭遇刺客,十二个人,水性极佳,刺客的身份不明,但无非楚晋二国。” 按常理来推断,杀害轩辕鸿飞的凶手与那些刺客应是同一批人。这些人头天晚上先偷袭落花谷,杀害了神医,第二天再埋伏在绿箩江上,寻机刺杀拓跋野。之所以一路上从不动手,除了从接到指令到安排刺杀需要一定的时间之外,拓跋野身边这些护卫的身手应该足以令那些人望而却步,没有十足的把握,哪有人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十渡一战,若非有武亚这个意外之人只怕对方已然得手。潜藏伺机,一击必杀,这一次行动的首领当得上隐狠非常。 这些分析拓跋野并没有说出口,但轩辕蝶香一双墨黑的长眉已然立起,愤然说道:“是南晋。不久前晋王曾派人来请祖父治病,但祖父不肯离家远去,写信让黎叔替他前往。几日前黎叔来信说晋王沉疴已久,药石无效已然去世。新王言语间对祖父颇有不满,黎叔信中提醒祖父要小心一些。” 拓跋野苦笑:“即使蝶香姑娘无此要求,本王伤好以后,总有一天也是要与楚晋决战沙场的。”拓跋岫夺位之后,虽然到现在为止朝中都不曾有何异动,但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拓跋王族个个都是人杰,哪会轻易甘于雌伏。秦楚晋三国态势将如何发展,关键在于秦王之位最终落在谁的手中。 现在西秦王庭情势怎样,他并不清楚,秦王之争最终将会怎样演变,他也无从分析预测,他向来不肯轻许然诺,如今只能如此含糊地回答轩辕蝶香的请求。但小刀却眉梢一挑,薄薄的唇角翘起个精巧的弧度:“周文瑞的头,我早晚会给你拿来。” 姑娘充满怒火的大眼睛闪过一丝茫然:“周文瑞是谁?” 小刀笑了,好心地解释:“是现在的晋王,病死的那个,是他爹。” 轩辕蝶香狠狠地点头,双眼闪光:“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放心,我会竭尽全力治好他的伤,不管杀我祖父的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不想让他康复,我就偏偏不让他们如愿!” 低头细看拓跋野的手,越看越是心惊,这露出绷带的一只手掌之上,竟然有七处穿透伤,喃喃道:“这是……”想到这个人身受的折磨,竟然说不出话来。 拓跋野偏过头不去看那只伤手,不愿想起被那累累伤痕记录下来的残酷折磨。项烨霖曾经兴致勃勃地用三寸长的铁签从指甲下扎入他的手掌,每一根手指都不放过,一边慢慢将铁钉扎入,一边笑嘻嘻地欣赏他紧咬牙关全力抵抗痛苦的神情。当自己的苦痛成为取悦别人的风景时,那种心灵上的屈辱远比身体苦痛更加难以让人承受。而那些穿透伤,是被数次钉在刑架上造成,项烨霖一次又一次亲手用钢钉钉穿他的手掌,有时将铁钉从已有的伤处穿过,有时却又故意在他的手掌上寻找新的落钉点。每一次悬吊都令他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站在地上,而他的脚被反复烧灼浸烫,十根指甲也已被无数次的铁签钉入而片片脱落。这样被累累伤害的双脚还要被紧锁在遍布钢刺的铁鞋里,动不得分毫。所以仅仅是悬吊就足以令他痛得死去活来,可项烨霖依然感觉不满意,常常亲自或者命令强壮的侍卫用各种各样的刑具对他不停地毒打。从头到脚,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饱受摧残,即便是获救至今的每一刻,伤痛都不曾停止,苦不堪言。 越是细看那些伤口,越是感觉惊怖,这人到底曾遭遇过什么样的折磨?轩辕蝶香瞪大了双眼:“你全身都伤成这样?” 拓跋野闭了眼,微微点了下头,蝶香皱眉道:“不可能啊,这么重的伤,没人能活得成!” 一个人身体的机能承受有限,一处伤口就需要调动全身的机能进行修补。看对方全身都被绑带包扎紧密,应该是全身都有伤,如果每一处都是类似手部这种程度的伤害,为了维持生命,身体器官全力运转都不可能供应得上伤口的修复,这种情况最多持续三天,整个人的全身器官就会全部衰竭,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他的性命。可这人已经被救出来十几天,依然活生生地近在眼前,完全不合常理! 仔细思索着,忽然问道:“你在楚宫被人拷打的同时有人给你治伤?” 拓跋野点点头:“姑娘也许认识,是石咏之。” 认识,怎么不认识。楚王的小儿子项锦坤断了手脚筋,是石咏之陪护着送来落花谷治伤。石咏之医术精湛,气质温和,风度翩翩,不仅与轩辕鸿飞一见如故,与女扮男装的轩辕蝶香也相交甚欢。项锦坤在落花谷养伤的日子,轩辕蝶香和石大医官谈医论道,获益匪浅。石咏之甚至因不忍见蝶香脸有疤痕特意将祖传珍药焚骨生肌膏的药方都留给了她。尽管蝶香发誓绝不会将药方外传,但这种慨然相赠的情谊依然让她甚为感动。所以在石咏之离开之时,特地将家中珍藏的五支玉蜥蜴中的两支送给了他。并且相约日后再见。 听到他的名字,蝶香追问:“他现在在哪里? 小刀冷笑,接口道:“郢都城破那晚被乱箭射死了。” “啊!”姑娘轻叹,甚为惋惜:“石大人医术高超,难怪能保住你性命。他给你用的是什么药,你知道吗?” 拓跋野摇头:“汤药,苦,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每一次被迫喝下那种汤药,都难忍地恶心。 轩辕蝶香没有注意到他有所保留,苦苦思索着,嘴里喃喃自语:“苦,腥……” 想了一会:“还是不对,你这伤势,仅凭汤药绝保不住性命。”又想了想,抬头看看天色,断然道:“还是得先把你身体里的金针取出来。我先写药方,让你的人出谷去买药。今晚你那怪疾发作之前,吃下我那丸药,待你全身麻痹的时候我再拆开你身上的绑带取针。如果今夜能顺利将金针取出,便可以着手给你疏通经络,由内而外地调理。你身上这些外伤,自然就能慢慢痊愈了。” 拓跋野点点头:“有劳姑娘了。” 偏头对小刀又说:“叫段小星去,让他警醒着点,不能让人知道落花谷内有人在为我治伤。” 小刀点头:“明白。” 拓跋野又对轩辕蝶香道:“今后就要委屈姑娘隐姓埋名了。” 蝶香毅然道:“没关系,只要能为我全家报仇,这点委屈算什么。” ****** 客来顺是郢都以东铜山脚下的一家酒店,因地处要路,往来客商众多,生意很是兴隆,但自西秦一路占据东楚大部分地区,楚秦大军在铜山以东二百里外的宝丰城一带僵持不下,来往的客商日见稀少,客来顺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 可这一天的客人却难得地多了起来,诺大的厅堂坐了七八桌客人,除了一些散客之外,有一队二十人左右的镖师护送着镖车去往郢都。待这些人吃饱喝足准备离开的时候,殷勤相送的店伙很高兴地看到又来了一队客人,十来个彪肥体壮的的汉子骑着马卫护着一辆敞篷车,车上端坐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浓眉厉目,满面风霜,皮裘貂帽穿得暖暖和和,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店伙暗地里嘀咕,有钱人的习性真是与常人不同,看样子又不是坐不起暖车,这么冷的天儿,坐这种车赶路,他也不怕冻着。心里嘀咕着,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正准备迎上去,车已然停在了店门口。将往外走的镖师堵了个正着。 习武的镖师们嗓门儿冲,有嘴快的就嚷:“你们他妈的怎么停车的,堵个门口,还让不让别人走路了?” 这时候那些壮汉已然下了马,正牵了马往店前的栓马桩子那边去拴马,见有人吵嚷,却都停了下来,沉默不语地看向那些镖头。 久在江湖上走动,这些镖师们也都很有眼力,看得出对方不好惹,并未放肆地挑衅,多数寻个空隙绕路走,可也有嘴欠的,一边跟着别人绕着走,一边骂骂咧咧:“瞎了眼的混蛋,欠捶的烂货……” 对方那一行十来人,却无人还嘴,只是站在那里盯着那个一边低头走路,一边骂骂咧咧的镖师。那人刚刚走到马车侧方,一条毒龙般的鞭影呼啸着抽在他的脸上,那人闪躲不及,“啪”地一声脆响,惨叫着跌倒在地,手捂住挨打的半边脸在地上翻滚,鲜血自指缝间流出,瞬间染红整个手掌。 这一下变故惊得众人变色,纷纷抽出兵器警戒,离那人近的镖师急忙上前将他搀起,戒备着退向自己的伙伴。店伙吓得脸都变了色,战战兢兢立在一旁。 而那一行十来个壮汉却动也不动,仅仅是沉默地看着对方。没有敌意,没有杀气,甚至在对方拔出刀来时,连眼神都不曾变化。 车上的汉子缓缓起身,车把式躬身侍立在车边,那人左手扶着对方的胳膊,慢慢走下车子,看那样子,似乎行动不便。可那团成几圈抓在他右手的黑色的鞭子,却沾染着新鲜的血迹。 这时候一个锦缎长衫,头戴圆帽的富富态态的胖子从堵在门口的几个镖师中间挤了出来,弯腰拱手,对着来人笑咪咪地一个劲儿地赔不是:“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这些乡下粗人没教养,您大人大量,别跟咱们一般见识。” 那汉子不说话,眯着眼上上下下地打亮着这个胖子,他一脸凶相,配合着那副表情,怎么看怎么象一只狮子正琢磨着从眼前这只肥猪哪里下嘴比较好。 那胖子吓出一头虚汗,不住地打拱作揖:“小人是郢都福宝瓷行的掌柜卫海川。乡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人,小人愿摆酒席为大人赔不是。” 镖师们人人气愤,但走江湖的就是这样,出门在外,和气为先。现在镖主出面说合,自己兄弟吃的小亏只能强行咽下。 那汉子却不领情,冷冷吐出一个字:“滚!”迈步就往台阶上走。 他扶着人,走路一瘸一拐,可是他肩宽体阔,背脊挺直,面容冷峻,自有一番盛气凌人的威严,挡在他面前的卫海川还有那些尚未走出店门的镖师不由自主地让开路,眼睁睁看着那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酒店,店伙急忙跟上去,壮着胆子搭讪着侍候。 镖行的镖头戴二走过去看了看伤者的伤口,叹了口气:“炮仗,你这嘴啊!”叫人给他上了药,包扎起来,招呼着套牲口赶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卫海川手下的伙计来到他身边,侍候着他穿上斗篷兜帽,低低的声音说了声:“爷,咱们走吧。” 胖胖的卫海川回头看了眼已在大厅一角安顿下来的那一行人,那个壮汉笔直地正坐着独占一桌,气度沉凝,车把式站在一边恭敬地服侍,十二个护卫分三桌,如众星拱月般把他围护在正中,大厅里暖和,那人将皮帽摘下,露出光滑明亮的脑袋,这人,赫然是个秃子。 见对方冷冷看过来,卫海川连忙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第70章 这一段时间拓跋锐都很不痛快,确切地说自从两个半月之前他带人矫诏拦截了去将旗山接应拓跋野的五万人马那天开始就不痛快。是的,是矫诏。尽管他拿的诏书无论从印玺还是规格上看都是真正的诏书,但他知道那确实不是王令。因为就算打死拓跋岱,那个死心眼儿的憨货都不会签出这种会害死弟弟的诏书。更何况事前那只小狐狸拓跋岫还与他有过暗地里的协议:拓跋野死后,黑煞军就由他拓跋锐来执掌。这对被小七那个崽子压制了整整八年的锐侯爷来说,绝对是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自小到大都高人一等,骄横跋扈的锐侯爷自从拓跋小七从军那天起,就没再过过舒心的好日子。无论是爵位官衔还是武功,全都被那崽子压一头。就算最初那崽子的军职比锐侯爷低得多,但人家不在侯爷这军团编制里,侯爷都没机会用职权刁难人家,而且在王伯父有意无意的关照之下,那崽子的军功噌噌地往上窜,没几年就连军职都超过了锐侯爷,见了面苦逼的侯爷还得给人家行礼。不过,这倒也算不得什么,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向来横行无忌的锐侯爷想尽办法不与那崽子照面,但处处被个小崽子压一头的感觉,让侯爷几年都没个好心情。 原以为帮着拓跋岫搞死了拓跋小七,日子就会好过了,可是没想到那崽子竟然没死,更没想到的是,从祸害了拓跋野那天起,锐侯爷天天连觉都睡不踏实了。每天都觉得有人暗地里嘀咕自己,就连自己最贴身的部下,看自己的眼光都那么不得劲,锐侯爷素来不管别人有什么看法,可不知怎地就是不踏实。 更糟的是,原以为没了那崽子压在头上的日子会舒坦得多,想揍人都可以敞开了揍,再不用担心哪天拓跋小七找上门来当着百十人的面打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可真的脾气上来了想动手打人的时候,却又下不去手了,似乎捆得久的人,被松开绑绳,手脚都不会动了似的。难道是岁数大了,不象年轻时那么容易冲动了?可每每气消了之后,又总是暗暗庆幸没真动手伤人,身边的都是跟了他多年一同出生入死的部下,再怎么冷情的人都会有了感情,真要是失手打伤了,难免不会懊悔,等打伤了人又抹不开脸面去道歉安抚的时候,还真不如象现在这样抑制了自己的脾气没伤人。 小七没死,拓跋岫许的愿一时难以实现,这没什么,侯爷也不是真那么在乎,去接手人家的军团,到底不如自己一直带的队伍舒心省力。军职没再往上升一步,侯爷也不在乎,在侯爷眼里,将兵五万和将兵十万也没太大区别,反倒是军职越高越发感觉束手束脚,倒不如军职低时可肆无忌惮地在战场上带兵冲杀,铁蹄踏尽,荒野纵横。拓跋岫废了拓跋岱自己当上王上,侯爷也不在乎,他们哥儿几个,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侯爷要求不高,有仗打就行。对于这一点,他就觉得拓跋岫做王上比拓跋岱要强,人家小四儿一上台,就厉兵秣马夺了四十八关杀入楚境。锐侯爷带兵一路追杀千里,跑得确实挺痛快,可惜能让侯爷热血沸腾的硬仗真没打上几场。不过,越往后仗越难打倒是真的,等到了宝丰城下,围了十来天,楞是啃不下来这块硬骨头。让侯爷生气的是对手根本就不跟他好好打,缩在城里装乌龟,把个侯爷气得绕城跑了几圈硬是没找着地方下嘴。这还不算,人家隔三岔五地来个半夜里偷袭,黑灯瞎火地搞得侯爷的飞虎军差点炸了营。最倒霉的是混乱中侯爷伤了腿,侯爷征战沙场十几年,这种连敌人都摸不着的混战还真没遇到过,在这种战场上伤了腿,让自负功高盖世的锐侯爷憋屈得差点去撞墙,去撞宝丰城的城墙! 僵持了几天,郢都一纸王令传到营中,调侯爷回郢都休养。侯爷虽不甘心,但知道这是自家老爷子知道自己伤了之后的一番苦心,再看这形势,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宝丰城,这才不甘不愿地跟副将草草交接之后,带了亲随回郢都养伤。他骑惯了马,这次伤了大腿只能坐车,却坐不惯窄小的车厢,特地找了辆四面通透的敞篷车,一直就不痛快着的锐侯爷遇上嘴欠的镖师炮仗,只甩了他一鞭子这得是手底下留了多大的情啊。算那个镖主卫海川有眼力,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说好话赔不是安抚了侯爷的脾气,如若不然,一言不合惹恼了侯爷,就算是伤着一条腿,这二十几个东楚的镖师也不够侯爷发一回性子。 侯爷心情不好,常年跟随他左右的这些护卫心知肚明,但也算是见惯了侯爷这副脾性,替侯爷赶车的贴身护卫允文站在侯爷桌边布菜,其他人各自埋头吃饭,悄无声息。 大堂里原本的几桌客人被这一行人的动静搞得有点心惊肉跳,但见这些人并不惹事,悄无声息,渐渐放开了胆子,七嘴八舌聊天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波比一波更高的声浪倒也显得很是热闹。 拓跋锐在军营里就象一座瘟神,手下大小将士见他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就战战兢兢,长这么大,侯爷就很少有这种在大厅里跟别人边吃边唠的经历。虽然有些吵闹,但也感觉新奇,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那些人杂七杂八的说笑,面无表情。忽然有几个声音引起了侯爷注意。 一个声音道:“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前日秦王又颁了禁地令,你们听说了吗?” 另一个声音道:“听说了,秦人在郢都都鸣锣宣扬了两天了,从郢都出来的谁还不知道。” 有人追问:“什么禁地令?秦王又搞什么妖蛾子?” 前一个声音答道:“老兄你从南边儿来,难怪还不知道这禁地令,就是说对咱们楚人,要挨家清算人口,按人口登记土地,每人有地不得超过十亩。” “什么?不超十亩?那超过的怎么办?” 另一人拔高了声音:“怎么办?收归国有!” “什么?这也太不讲理了!哪家的地不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财富,凭什么他们一纸文告就收归国有了?” “凭什么?就凭现在是秦王当政,就凭你楚国被人家西秦给占了。” 又有人说:“他们把地收过去干什么啊?” “干什么?分发给西秦有功的兵将,等把咱们东楚真给灭了,那些秦人可个个都成地主了。” 然后是一片议论纷纷声,楚人文风昌盛,每有分歧必引经据典争执不休,关于秦楚两国人性子的不同,南晋有个流传甚广的笑谈:若是两楚人相逢路上,为谁该让一步能不眠不休地争执三天三夜,若两秦人相逢路上,为谁该让一步能不眠不休地打上三天三夜,可若是一楚人和一秦人相逢路上,事情就简单了,必定是秦人踩着楚人的身体先行走过,因为没等楚人张嘴,秦人的拳头就先到了。 大堂里七八桌都是楚人,因着这个话题与这些人切身相关,所以群情激奋,渐渐昂扬,习惯于耳边清静的拓跋锐最初的新奇过后,就感觉象是数万只苍蝇在耳边嗡嗡,正要发作,忽然听到有一人道:“其实这禁地令跟咱们这些穷人家没太大关系,一般人家,若是有十亩良田,就算是衣食无忧的,伤害最大的倒是那些富户,那些名门望族,哪家哪户不是霸占着千里良田,依我看,让蛮横的秦人收了他们的田倒是大快人心。” 这话又引起一片附合之声,忽然又有人道:“其实秦人也不全是坏人,就说被废了的那个秦王,因为反对这个禁地令,当庭就挨了板子,据说碗口粗的刑杖打断了两根呢。” 听到这话,拓跋锐一惊,耳朵立了起来,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下去。一片让人烦燥的唏嘘之声中,果然有令他感兴趣的言语继续传来:“还有还有,据说秦王下屠城令时,朝堂上的大臣全都附合,只有这位废王极力反对,为了这事也是挨了板子,血淋淋的差点被打死呢。” 蛮横的秦人动不动就动粗已经够让文弱的楚人惊诧鄙夷了,连尊贵的王族都会被当众责打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就算是被废掉的王上,那也是现任秦王的兄长,废王的这种遭遇激起人们大大的同情,何况废王还是因为反对对楚民不利的苛政而被责打,楚人们惊叹同情之余,有人叹息:“若还是这位废王当政就好了,定然不会象当今秦王这般残暴。”屠城令一下,数十万人惨遭杀戮,让素来文弱的楚人义愤填膺,已被秦人征服的土地上不断有义士揭竿而起,反抗暴秦。残暴的杀戮能吓住胆小鬼,可文弱的楚人也有骨血里不屈的英魂。 拓跋锐暗自琢磨,这个拓跋岫是闹了什么毛病?几个月没见,得了失心疯了吗?锐侯爷对于什么屠城令什么禁地令之类的倒不在意,让他奇怪的是拓跋岫怎么会下得去手刑责老三。如果说沉默阴狠的拓跋岫还有一丝人气的话,就是他在老三身边的时候,只有他看向老三的眼光里,才会有人类的温情。他看别人的眼光,都冷酷得象是对一块石头。 拓跋王族两大著名冷脸,都出自昭王拓跋静幽这一支,一个是老四拓跋岫,一个是老七拓跋野。常年板着个脸面无表情。但这两冷人又有不同,拓跋野是面冷心热,那小子七情六欲全在眼里,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可拓跋岫却是面冷心冷,一双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半丝温情,那小子脑袋里全是算计,除了他哥哥拓跋岱,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只是一粒粒棋子,物尽其用,绝无情谊可以通融。 就这一冷人,如果连他哥拓跋岱都不顾了,他还剩什么?从里到外全是冰?想到这儿,拓跋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可不想让这小子当王上,以后若是行为举止稍有差池,连个情面都没得讲。锐侯爷胡乱想着,也就不在意耳边的聒噪,魂不守舍地吃饱了肚子,起身走人。 允文付了饭钱,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继续赶路,客来顺的大堂里几桌楚人依旧在各抒己见,议论纷纷。 不紧不慢地走了近半个时辰,忽然一阵惨呼打斗之声传来,昏昏欲睡的拓跋锐立时竖起了耳朵,眼睛亮了起来,他的随侍们早已熟知锐侯爷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有人争斗的事最能引起侯爷的兴致,所以不待吩咐,都打起了精神,打马快走,没走多远,就看见前面树林边上有人厮杀追逐,跌跌撞撞跑在最前边的那个胖子,正是不久前见过的卫海川。后面护着他边打边逃的几个镖师各自带伤,险象环生,狼狈不堪。追着他们的人挥舞着各色兵器,衣饰混乱,看样子功夫也并不高强,但是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地紧追不舍。 此时卫海川已然看到拓跋锐一行人,急惶惶地大叫:“救命,救命!” 锐侯爷的护卫首领许志轩看了侯爷一眼,拓跋锐点点头,许志轩一个手势,带了五个随从打马冲了过去。 侯爷意兴阑珊地靠回坐位,不过是些混混,没什么高手,不值侯爷一哂,唉,真是高手寂寞呀。有机会得再找个没人的时候跟小七打一场,松松筋骨,打不过他没关系,没人看见就行,也就那崽子能让侯爷过足打架的瘾。 第71章 阴暗的牢房里,拓跋岱毫无知觉的身体俯卧在矮床上,宽阔结实的后背鲜血淋漓,原本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被狰狞的伤口撕裂显得破碎不堪,拓跋岫面无表情,可他正在为对方敷药的双手却一直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和王族所有的弟兄都不同,他羸弱的身体无法修习武功,因而也有更多的时间用于阅读和思考,加上他原本就异于常人的天份,对于世事人心,有着远比其他人更深刻的认知。因为了解,所以无情。他一直自认为能谋算人心,掌控一切,二十九年的人生阅历中,他的谋算判断少有偏差。最大的一次失误出在小七身上,没想到那个冷口冷面的小子宁愿选择屈辱地被俘也不肯战死。而现在,对着哥哥血淋淋的伤口,又一次忍不住怀疑自己,又算错了? 怎么可能!就算哥哥与自己的情谊再怎么深厚,涉及自己性命尊严的时候,轻重取舍不是很明显吗?人对自己亲近的人总会产生保护的欲望,所以有人可以为保护自己的亲人献出生命,但是没人能忍受亲人的背叛,越是亲近,被背叛的伤害越深刻,因而产生的反抗越激烈。为了你,我可以不要性命,但却不能是你把我的命拿走换你自己的利益,没人能受得了。 哥哥,我已经背叛了你,夺你的王位,囚禁你,强暴你,羞侮你,拷打你,今日殿上那一百刑杖是能要你的命啊,你为什么不反抗?那一天在殿堂上,因为反对禁地令而被下旨责打的时候,哥哥愤然挣断镣铐冲到王座之前揪住他的衣襟,那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的计划顺利成功了,哥哥硕大的铁拳呼啸而至的时候,他全身轻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得到解脱,安心闭上眼睛。可没想到那拳头掠过耳畔直捣椅背,刚猛的拳劲将紫檀木的龙椅击得片片粉碎,却没有一片飞溅到他的身上,哥哥在暴怒中甚至都没忘记用气劲将自己圈护其中。拓跋岫心如刀绞地意识到,保护自己已经成为哥哥的本能。哥哥,我还不够过份吗?要怎样做你才肯恨我,拿走我的命?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远没有到极限,可是他无法再用更过份的手段,那是他至亲的哥哥,他绝不可能把他与低贱的囚徒关在一起,做那些下贱的苦工,更不可能将哥哥关押在别处,放任狱吏们羞辱践踏哥哥的尊严。他能做的极限,也不过是日日押他到殿上听政,找各种借口当众刑罚他,意图激起他的反抗,他早已暗地里严令自己的亲卫,绝不可拦阻哥哥的进攻。而日日押他到殿上听政,也并不只是羞辱他,需要他了解国事时情,以便可以随时接掌权政。可时间已经日复一日地过去了,哥哥的伤一日重过一日,他却始终忍耐不肯对自己动手。 拓跋岫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失力地滑坐在地上,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病痛的身体已经难以撑起王者的职能。被狱吏气得吐血那一次,加速了他身体的败坏,现在他每天头痛晕眩的次数越来越多,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还能活多久?半年?那么半年的逼迫,够不够你与我反目成仇? 木床吱呀作响,矮床上的拓跋岱轻声呻吟,拓跋岫翻身爬起,看到面色苍白憔悴的拓跋岱皱紧眉头,眼皮眨动似要苏醒,一惊之下转身欲走,双脚却不肯移动,一时间心乱如麻,就那样怔怔地立在床边,紧张地盯着对方紧实的肌肉起伏颤动,移动手脚,渐渐自昏睡中苏醒。双眼的眼神由迷蒙渐渐清醒,定定地看着自己,无怨无恨,只有疑惑和怜惜。拓跋岱苍白干裂的嘴唇轻启,发出沙哑的声音:“老四。” 拓跋岫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无情:“挨了这么多打还是不长记性,谁是你的老四?你得尊称我为王上。” 拓跋岱闭了眼睛,无奈地笑了笑:“王上。你到底想要怎样?”半晌,没听到回音,睁眼看着对方,牢房昏暗,或明或暗的烛火之下,拓跋岫清瘦的脸越发晦暗。那双细长薄削的凤眼阴于暗中,幽暗无光。 轻轻一动,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狠狠咬住牙关,猛一用力侧转身体,一手拄床,努力坐了起来。剧痛令他蹙紧眉头,冒出了薄薄一层冷汗。拓跋岫只是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动不动。 抬眼看着对方,这么多天远远打亮,他知道老四的气色不佳,现在离得近了,尽管光线昏暗,依然看得出他脸色青白憔悴。做了王上的老四,岂止是不舒心不快活,他简直是在压榨自己的生命去承担这份王者的责任。既如此,你又何必抢夺这个位子?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仅仅是因为不肯屈居人下? 你要的,我都给了你,可你为什么依然不快乐? 漆黑的眉眼,苍白的脸色,青色的胡碴,宽阔的胸膛,健壮的臂膀,触手可及的温暖怀抱,令人沉迷的男性味道,所有这一切致命的吸引,都在面前仅仅一步之遥,拓跋岫的双脚却如浇铸在地上,无法移动分毫。他咬着牙,半眯着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双拳,生怕下一秒控制不住自己扑进对方的怀抱。自幼体弱,无论何时惹了祸事,都是哥哥替他承担。从学堂里挨老师的手板儿,到成人后捕杀贪官遭人怀恨刺杀弹劾,天塌下来,有哥哥的肩膀替他去扛。可他不甘心,他是个男人,不甘心一辈子被哥哥保护,他的一辈子又如此的短,在死去之前,他要为挚爱的哥哥做些什么,可为什么他要做的事这么难!哥哥,你对我的爱能不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兄弟两人默默地对视,谁也不出声,半晌,拓跋岱终于忍不住道:“老四,你到底怎么了?”他心底有不好的预感,却始终不肯直视,那种可能仅仅是想象就带给他巨大的恐惧,拒绝向那个方向做任何的思考,他的思路仅限于弟弟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再不肯深入分析一步。 拓跋岫再一次更正:“叫王上,是不是需要我再叫人进来抽你一顿你才能记得住?” 拓跋岱皱了皱眉头:“王上,你既已成王,当知天下为你的子民,不该厚此薄彼。秦兵初入楚境,立足未稳,该宽施仁政以安民心……” “够了!”拓跋岫厉声打断他的声音。既知我施政残暴,你又为何不放手夺回王位?我并没有禁锢你的武功,也没有给你披枷带镣,便是此刻你一伸手便能取我的性命,你何必婆婆妈妈浪费唇舌?越想越是烦燥,一步步逼向对方:“我既为王,自然一切由我说了算,我视万民为刍狗,要杀便杀,要砍便砍,你既沦为一介废王,此刻身为罪囚,有何资格对本王指手划脚,难道是挨打挨得不够?” 拓跋岱浓眉立起,怒道:“秦王这位置并非玩具,你既要,便当尽职尽责,民为重君为轻,哪能由着性子胡乱施政?” 拓跋岫气得笑了,既对我施政不满,为什么你不来夺?我千逼万逼你都不动手,只会嘴上说说?转身走至墙边,拉动警铃,片刻功夫赵阳等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躬身请示:“王上,您有什么吩咐?” 拓跋岫斜斜扫了一眼仍然坐在木床上的拓跋岱,冷冷吩咐:“把他吊起来。” 第72章 赵阳低低应了一声:“是。” 走向拓跋岱,躬身虚引:“废王,请。” 拓跋岱拧眉紧盯着拓跋岫,终于闭紧了嘴巴没再说一句话,咬牙站起来,走到大厅中央,任由赵阳用粗大的铁链将他双手从身前锁住,挂在从上方垂下的铁环扣上。赵阳默默做完这些,垂手退至一旁,看看拓跋岫,果然见对方轻轻摆手,示意他们退出去。随即转身关门离开。 地牢里剩下的兄弟二人一句话都不说,寂静如妖异的魅兽在昏暗的大厅里游荡,肆意张狂。拓跋岫默默打亮着两脚开立,双手吊绑的哥哥,暗暗对自己刚刚下的这道命令懊悔不已。这个姿势站立在大厅中央的哥哥,对他真是要命的诱惑。 拓跋岱深邃英挺的面容沉静无波,强硬的下颌因牙关紧咬而显得更加刚厉,幽黑的双瞳紧盯着他,那种克制和隐忍的眼神撩人心魄,因双手高举过头而紧绷曲起的肌肤之下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健美的胸膛纹理清晰肌肉紧实,光滑的曲线随着呼吸的频率起伏,那傲然挺立的两点诱果,张弛之间对他有着难以诉诸言语的致命吸引,那种无声的诱惑,牵扯着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抚摸、侵占、挤压,恨不能将自己碾碎成粉,随着对方的一吸一呼沁入他的身体,依附缠绕于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筋腱。拓跋岫在心底哀泣着呻吟:哥哥,哥哥……可是面上却不肯流露分毫情绪,死咬着牙板着面孔,于是更显得脸色阴沉冷厉,难以捉摸。 慢慢走至墙边,取下皮鞭团在手里,走到拓跋岱的面前,毫不闪避地直视对方探究的目光,薄唇轻启:“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拓跋岱张了张嘴,没出声。拓跋岫轻蔑地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我一直最讨厌的就是你!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你的影子里,无论做什么,得到夸奖的都是你,无论什么时候,被忽视的都是我!”狠狠一鞭甩过,拓跋岱强健赤裸的胸膛留下一条暗红的伤痕,他不动声色,紧实的肌肉微微抖动,任那一鞭的刺痛深入肌体,扩散开去,留下麻辣火烧的尾迹。 拓跋岫用低低的声音继续诉说着他的罪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秦王的位子,你想坐就做,想让就让?” 狠狠一鞭甩去,拓跋岱微微侧头让过鞭梢,修长的脖颈伸展,细嫩的肌肤上浮起一道鞭痕。他只皱了皱眉头,分毫不让地紧盯着弟弟,沉默不语。拓跋岫眼神一暗,色厉内荏:“失了王位,你只不过是任我处置的玩具,居然还想教训我,也不看清楚你自己的位置!” 又是一鞭抽在拓跋岱的身上,鞭梢掠过挂在他脖颈上的金链,带得链上一个造型奇特的骨哨在他宽阔的胸膛前一摆一摆地摇晃。拓跋岫认得那只哨,那是父王留给三哥的遗物,名叫帝王哨,是用一种名叫相思鸥的奇鸟的胸骨制成。这哨有什么作用,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这哨子从未吹响过,因为它根本吹不出声音。他拿走了三哥的一切,但没拿走这只哨。执掌黑衣卫这么久,以他精细的情报分析能力早就觉察到国内有一支极隐秘的力量,他猜测这支力量直接受命于秦王,而指使他们的关键,应该就在这只哨上。他佯做不知,把这哨留在三哥身上,作为他反扑的力量,可哥哥始终不曾动用那只力量来反击自己。让他欣慰的同时又哀恸不已,死心眼儿的哥哥对自己的情谊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他痛彻心肺地想,也有可能是哥哥已经觉察到自己的目的,所以才始终不曾仇视自己。毕竟,哥哥的聪敏机智不下于自己,对自己的了解更是深入骨血,极有可能他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目的,既如此,又为什么不顺水推舟,遂了自己的心意? 真是可恨呐!一鞭又一鞭甩在哥哥的身上,看他紧实的肌肉抖动,光滑的皮肤上暗红的印子浮起,久经训练的身体不自觉地随皮鞭的走势微微闪躲,明明强健如虎偏偏任打任骂始终不肯还击反抗,你怎么能这么可恨! 用尽全力的一顿抽打,直到他累得气喘才停下,在拓跋岱的身上留下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道道鞭痕,最重的伤也不过是红肿,甚至都没能让那紧实的皮肤流出一丝血迹。可就是这具强健的身体上这种被凌虐过的痕迹燃尽了拓跋岫脑中最后一丝克制,他愤愤然丢下皮鞭,几步跨至拓跋岱的面前,双手把住他的头,对着他的嘴狠狠亲了上去。 哥哥身体浓烈的男性气味将他包围缠绕,炙热的温度灼烧他冰冷的灵魂,紧贴在哥哥身上,用尽全力吸吮纠缠,侵掠豪夺。拓跋岱干裂的嘴唇被他咬破,满嘴血腥的味道,却更加刺激了两个人渐趋疯狂的情绪,拓跋岫一手紧搂住哥哥的头压制他并不坚决的反抗,另一只手摸向那处要害,揉捏捻搓,两具年轻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纠缠交错,血沸情迷。 ****** 随着越来越多的绷带被拆除,拓跋野血淋淋的上身完全裸露在轩辕蝶香的眼里,纵然见惯了各种各样伤口的轩辕蝶香也不禁心惊肉跳,怎么可能有人能活着承受这种程度的伤害,完全没有道理。一个人的身体机能有限,就算用再好的伤药维持,也不可能阻止身体各器官长时间超负荷运转造成的衰竭。她已经大致翻看了石咏之的医书笔记,也在叶水水的描述中大体上了解了石咏之用于治疗的药物,可依然无法解释对方的这种伤势,一定有什么关键性的事她还不知道。她需要了解对方受伤的详细经过,可是让他向自己回忆并描述那一段地狱中的经历?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身体,轩辕蝶香意识到这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暗暗叹了口气,再想想别的办法吧,看看问问其他人行不行。 宽大的车厢被数盏宫灯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她看了看对方的脸,俊美如画的面容平静安详,白晰细腻的肌肤光滑剔透,他的身体,如果没有这些伤口该是何等的精美,什么样的心肠才能忍心残害这样一具身体,无法想象。 她抬眼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小刀,那个冷淡俊秀的青年将全部的心神放在拓跋野的身上,温柔的目光半分不曾移动,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半睁着眼,一动不能动,但眼神清明。这两个人,难道一直在用眼神交谈?蝶香微微皱眉,竟然感觉颇有些嫉妒。 暗暗叹了口气,收敛心神,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刀,伸手轻按,找准穴位,飞快地划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拨开伤处的血肉,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之下,果然有金光闪烁,她伸手拿出一只小小的狼毫笔,沾满早已准备好的药汁,轻轻滴在伤处,然后再另一处穴道依次施为。不消片刻,前胸五大要穴的金针已然被全部找到。她将狼毫笔轻放在药盘上,转头盯住沙漏,三刻之后,药效深入肌肤,针肉分离,才能将金针取出。时间尚早,她起身步出车厢,在那两人之间,她总是感觉不自在。 车厢外,那个人的护卫们一丝不苟地守候,没有半分疲惫懈怠。这些人的忠诚她也不能理解。白天的时候,来了几百工匠,半天的工夫就已经将几间正房盖了一半,这些护卫们要盯紧这些工匠,还要盯紧前来拜祭轩辕鸿飞的百姓,确保他们的王爷不被打扰。对外联络,购买物资,防守布控,这十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甚至连饭都没有安稳地吃上一顿。可这些人毫无怨言。 见她出来,张晨报拳施礼:“姑娘辛苦了,我家王爷身上的针取出来了吗?” 蝶香微微一福还礼:“还没有,要等一会药力散开才能动手取针。” 张晨点点头,伸手虚引,笑道:“请姑娘移步这边帐内歇息片刻。”叶水水一直候在旁边,陪着她走进旁边的小营帐。端茶递水,极尽殷勤。 轩辕蝶香坐在厚厚的貂皮褥上,靠着温暖的火炉,双手捧着精致的茶盏,嗅一缕茶香,最上等的太湖碧春茶,清香芬芳,吸入肺腑疲惫尽消。这种产自南晋的名茶产量稀少,珍贵异常,加上高昂的运费,中周一般的富贵人家都难以享受得到。这是傍晚时分才被人快马送过来的,蝶香不知道送茶的人是谁,只知道自这位西秦的王爷决定住下来那时起,难以数计的人力物资即被发动起来运往谷中。人来人往却始终秩序井然。捧着茶盏,摇头感叹,到底是一国的王爷,哪是一般的富贵人家可以比较。 叶水水端来几块精致的糕点,轻轻叫了声:“姐姐,这是帝都福来阁的绿茶糯米卷,还有稻香楼的金黄马蹄糕。是刚刚才送过来的,据说是帝都最好吃的点心,您快尝尝。” 身为中周人氏,尽管从小到大也没出过落花谷,可这帝都名点当然是早有耳闻,爷爷也不时专门派人去买来给她吃,此刻拿在手里,闻到诱人的香味,又想起遇难的家人,一阵悲痛。狠狠眨了眨眼,轻轻咬了一口,和着泪水咽进肚里。再抬头,眼里已一片清明,不见半分阴霾。细细打亮着柔弱的水水,这小姑娘温文尔雅,不会是出自普通人家,为什么会和这伙人走在一起,又为什么拓跋野要把她和自己一起托付给文惠公主?她受过石咏之的指点,了解石咏之熬制汤药的药材成分,她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水水妹妹,你知不知道你家王爷受伤的经过?” 水水一呆,脸色有些发白,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知道一些,我第一次见到王爷是在石大人的地牢里,那时的王爷已经受伤很重了。” 轩辕蝶香眼神一亮:“不妨,你仔细想想,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我听听。他的伤势古怪,我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水点点头,她明白这是一个医者治病救人的必要手段,细细的眉头皱紧,斟酌着说:“我能见到王爷,是石大人要找人来给他的伤口上涂抹焚骨生肌膏。” 蝶香愣了,焚骨生肌膏?! 第73章 轩辕蝶香当然知道焚骨生肌膏,让她意外的是石咏之居然将如此珍贵的药膏用在一个受刑的囚徒身上。 蝶香幼时,下人照顾不周,刚刚会跑的小蝶香一头栽进烧得正旺的火盆里,烧伤了脸和肩颈。父亲为给她治伤,不顾冬天天冷地滑,冒险攀上山崖采药,才会失足坠崖而死。脸上的伤疤,成为她纠缠一生的痛。她一直做男子打扮,故然有女子不方便跟随祖父出面行医的缘故,更重要的原因是被毁的容貌让她以女儿的心态无法承受,一直自我保护性地暗示自己从不在乎容貌。 直到石咏之来访,主动将随身携带的一小盒焚骨生肌膏相赠,初次擦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过后,狰狞的疤痕竟然有明显的消退,能够恢复容貌的惊喜让她对石咏之更加感激。后来,为了免除每次涂抹药膏的痛苦,她和爷爷仔细研究了药方,以药性较温和的药材取代了药方中强刺激性的药物,多次试验之后,终于成功制成抹到脸上不再疼痛的药膏,虽然药效也差了许多,但长期涂用已经使她脸上和肩颈处的伤痕消减得再难被看出来。爷爷大喜之下给这种新的药膏取了个名字,取福禄的谐音叫香肤露。可惜的是自己闺房里的半盒香肤露还有家中尚存的那两支玉蜥蜴以及爷爷为贵人前来而提前炼制好的那些丸药全都在这场大火中被焚毁,念及灭门之祸,蝶香心中再一次涌起刻骨的仇恨。 叶水水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在楚宫的经历,轩辕蝶香却有些走神,刚刚下刀取针,她敏锐地觉察到拓跋野的肌肤与常人不同,过于酥脆,没有丝毫韧性和弹力,难道他伤口久不愈合与体内的金针无关?是曾经使用过焚骨生肌膏的缘故么? 一边想着,将茶盏放在几上,抬眼问水水:“石大人还有焚骨生肌膏留下吗?” 水水点点头,起身从放在榻边的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蝶香:“只有一点点了。” 蝶香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精致的盒底只余了指甲盖大那么一点药膏,淡淡的暗红色,在烛光之下闪着妖异的光泽。 蝶香点点头,将盒子收入怀中。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她得去把那人体内的金针取出。 ****** 拓跋野一觉清醒感觉浑身轻松,暗暗自查之后,更是惊喜,金针取出之后,小刀不惜大耗功力强行为他打通全身穴脉,不过一晚的功夫,内伤竟然痊愈得七七八八,只是他原本一身强劲的内力大受损耗,只剩下十之二三,稍嫌单薄的内息在宽大的经脉内缓缓运转,自成体系。内息没了可以再练,他原以为伤损严重的经络定然千疮百孔难以治愈,没想到只是取出金针竟然已经全身通畅,内息过处,更无一丝凝滞。细细体查,经脉凝实更胜从前,这是怎么回事? 见他气色好转,身边的人个个欢欣,出来进去不免带出喜色,拓跋野看看在面前转来转去给他擦脸梳头,端茶送水的李德祥,时不时出现在门口趁着往车厢里递送东西探头探脸嘻笑着的黑煞兵,守在门边双眼泛光的叶信,摇摇头,低声道:“叫张晨,刘明俊,段小星。” 不多时三人一起进到车内,行礼之后跪坐在他面前,果然,都是一脸喜气。 拓跋野皱眉道:“神医葬礼未毕,你们这种神气,合适吗?” 三人怔然互望,想到救治了王爷的蝶香姑娘,忽然心生愧疚,慢慢低下头去。 拓跋野不紧不慢的声音继续说道:“吩咐下去,各自都注意一些,别伤了轩辕姑娘的心。小星,你去联络,要找最好的风水大师,为神医堪选墓地,明日下葬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 侧头看了看一直陪坐一边的小刀:“不能让轩辕姑娘露面,甲一,明日委屈你替神医驾灵扛幡,主持葬仪。” 小刀点点头,知道这是要自己替他为神医致感激之意。虽然世人对葬事多少有些忌讳,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有资格为神医行子执礼,主持祭奠的。而对于小刀来说,生死尚且不忌,惶论其它。轩辕蝶香救了拓跋野一命,他去给神医披麻带孝并不觉得委屈,这是应该的。 拓跋野又道:“张晨,我会在这里暂时住下养伤,你职责已毕,尽快回王上那里复命。” 张晨点头应道:“是,王爷,我马上就走。”犹豫了一下,问道:“王爷,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王上?” 拓跋野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深沉,半晌才道:“东楚虽弱,疆域辽阔,人口众多,请王上切莫心急,稳中方能求胜。” 张晨垂下眼睑,敛去满目晶莹。这位,这就算是不计较自家的主子的陷害了吧?既愿意以公事相商,那么那些私情的伤害,终可以以私情化解吧?自家的主子,不易啊! 拓跋野转向刘明俊:“张晨走后,我身边的事情由你负责,我身边有甲一,你不必过于担心,你最重要的职责是保证轩辕姑娘的安全,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向外透露轩辕姑娘的任何消息,请姑娘自己取个假名,以后以假身份相称。” 刘明俊点点头:“是,王爷。” 拓跋野又道:“小星,你负责对外联络,要发布消息,广招名医,我的伤势,不能透露半分,告诫咱们的人都注意自己的神色,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段小星带来这些黑煞军兵,都是行军打仗的好手,性子直,喜怒分明,所以需要他特别嘱咐,免得误事。 小星脑筋一转,想了个通透,脸上微微一红,憨笑了一下,应道:“是,将军,您放心,我会好好吩咐他们,绝对不让外人看出什么内情。” 拓跋野面容不变,眼露笑意:“去吧。” 三人施礼正要退出,叶信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王爷,王上的诏令到,请您接旨。” 众人惊诧,拓跋野平静的声音毫无波澜:“传。” 一位其貌不扬的信差,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手持诏令,出现在门前。 拓跋野靠坐在榻上接了王令,待所有人退下,小刀怨懑道:“你这个哥哥真是太不要脸了,把你害成这样还能装成没事的样子给你下令,什么总掌两军,还不是要你伤好后继续给他卖命。” 拓跋野没理他,闭着眼不说话。小刀叹了口气:“能不理他吗?就在这谷中养伤,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拓跋野睁眼看着他,眸光流转,分明带着宠溺的戏谑。小刀这辈子受的最大的约束是埋伏在楚王身边却不能动手杀他。现今责任已了,更是由着性子不管什么上峰指令。这一点,倒是和项烨霖有些相像,难道是跟他身边久了受了他的影响?可自己在这位置,有些责任就是他永远挣不脱的束缚。 黑龙军原本由秦王拓跋岱执掌,拓跋岫窃王位之后,独掌军权,现在一纸王令将两军交给自己,他想干什么? 令人将信差带来的这两个多月来黑衣卫的官文谍报抄件全部送到榻前,一张张细细翻阅。小刀看着他刚刚见些血色的脸微侧着,眼神专注,两只手依然裹着厚厚的绷带,翻阅那些报文颇为不便。一阵气闷,伤还没好呢,就这么急着给仇人卖命?你就这么稀罕将军的位子,不理那个狠毒的哥哥,凭着自己的本事,什么地方不能活?撇撇嘴,站起身,打开车门走出去,这许多天来,一直守在车厢里,还真有些憋闷怀了。 见他出来,守在车外的连星洲只是对他微一点头,而李德祥则连忙带笑迎上:“刀大人,有什么吩咐?” 小刀看了眼这个从自己手下侥幸逃生的太监,动了动脖子,晃了晃脑袋,张开双臂伸展了几下胸背腰身,眼望四周,说了句:“我出去走走。”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李德祥回头看了看连星洲:“这是?” 连星洲嘴角微翘,看样子王爷的伤势确实是好多了,这不,刀大人都有了去看风景的心情。 ****** 信阳城是位于南晋东北的一座大城,也是距东楚和中周都很近的一座边城,晋王周文瑞在信阳城内他的行宫里对着跪在座前的刺客首领鬼一大发雷霆。他有些嘶哑的怒吼传出厅外,让站在大厅外等候召见的大将李如风有些不安。 “是谁给你的胆子自主行事?你指挥不利,不但没杀得成拓跋野,还折进去我十余好手,该当何罪?” 李如风多少知道些鬼一的行动,鬼一和鬼二各带一队杀手去刺杀拓跋野和轩辕鸿飞,两队十二人,结果只回来了鬼一一个。轩辕鸿飞死了,但拓跋野没死。杀手出行动其实与武将带兵打仗多有相似之处,世事千变万化,哪有百分之百的成功。鬼一是个人才,隐忍绝决,此次行动失利,定有其缘故。王上如今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训斥,难免令人寒心。想到自己即将带兵出征,将要面临的相似命运让他兴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在晋王“刑杖八十,罚俸半年”的处罚旨意之下,脸色灰败的鬼一垂头走出,看了一眼李如风,默然离开自行前去领刑。随即大厅里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振武大将军李如风觐见。” 李如风连忙收拾心神,整肃衣冠迈步进入大厅。 第74章 宽大的厅堂里,被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尤显阴沉,犹如晋王阴沉的脸。李如风心神一紧,流露出几分完全不符合他武将身份的胆怯。是的,他怕这个人。虽然他身为武将,几经战场厮杀,踏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了今天的位置,虽然他的年纪比面前这位王上要大上许多,甚至他的子侄的年纪都比这位王上大,可他在这位斯文瘦弱的王上面前,还是感觉害怕。 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杀人从来不用刀,轻轻的一个字就能要人全家甚至全族的性命,他更知道眼前这位王上虽然没见过血,可是染在手上的血腥远远超过了他这位征战杀场的将军。那些被他下令处死的人里,甚至有他的骨肉至亲。这么想来,那位仅挨了八十刑杖的鬼一简直算得上是幸运,至少没被王上一怒灭了满门。 低着头研究地图的晋王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用那种冷漠的声音问他:“李将军,你的人马准备得怎么样?几时能出发?” 李如风连忙跪下叩头行礼:“回王上,末将十万兵马随时可以出征。” 周文瑞满意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过来说话。” 李如风躬着身子小心地凑到王上身后,注意到晋王正在研究的是中周的地图。秦楚两国战事正烈,南晋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发,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只剩了半口气,没兵没权只身在中周养伤的西秦王爷,王上您犯得上动这么多心思吗? 这么想着,听到晋王用稍带商酌的语气问他:“你的十万兵马打到帝都需要多长时间?” 李如风怔住了。攻打中周的帝都?王上疯了?怎么会有这种疯狂的念头?甚至楚烈王那位征伐天下的一代枭雄都不曾动过这种念头,他征讨东海三十六国的时候,为了不被世人扣上下冒犯天子的罪名甚至不惜绕路而行。虽然几百年来各国都已不把周天子当回事,可名义上他还是被奉为天下共主。各国之间打来来去已是常事,千余年来谁也没敢兵发中周,谁这么干,谁就是谋逆的反贼,天下共讨之。信阳集结三十万大军,不是要渡江联楚抗秦的么?为什么这位王上想起来要攻打中周? ******* “王爷,王爷,您醒醒……”低低的声音唤醒了拓跋岱的神智,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发出微弱的呻吟:“水 ……水……” 他的喉咙仿佛遍布沙砾的荒原被烈日烘烤,干裂的双唇绽开了道道血口,甚至血液也已经失去了水份,仿佛不再流动。他的全身僵硬得仿佛已毫无知觉,可后背和私处依然火辣辣地疼,他被困在这个狭小的木笼里已经一天一夜了,不吃不喝,动弹不得。 这个只容一人站立的木笼被安放在秦王寝宫的外面,过来过去的太监侍卫不敢多看一眼,尽管对这位前王上多有同情,但没有当今王上的旨意,没人敢给这位废王送一点吃喝,偷着送都不敢。 剧烈的疼痛令他再一次清醒。后背上的刑伤,一次又一次地叠加,从未敷药治疗,几天的时间,已经开始溃烂。一次又一次沉重的刑杖加身,已使他内伤严重,没有合适的药物,仅凭他自己运功疗伤,收效甚微。而那个地方,被拓跋岫强行撕裂之后也没有得到任何处理……他苦笑着想,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而这种待遇的获得,却来自于最亲的弟弟。岫啊,你是真的想让我死吗?还是 ……他不肯再往下想,不,我宁愿是你想我死! 他咬了咬牙,稍稍抬起了头,透过散乱的发丝,看到一个小太监正鬼头鬼脑地四下张望,是得福,老四的贴身太监,他和老四身边的小太监分别叫福瑞吉祥。因为想让四弟多些福气,所以把得福和得瑞给了老四。因为兄弟两个经常在一起,所以这四个小太监也常被他们混着用,不分彼此。老四篡位,将拓跋岱的嫡系人马杀的杀关的关,从那天起他就没再见过得吉和得祥。而得福和得瑞依然侍候着老四,却不敢和他说一个字,每每立在拓跋岫身边将眼皮一垂,装作什么都看不见。 拓跋岱向周围看了看,这个时候,应该是早朝未散,侍卫太监们随着拓跋岫去了议政大殿,这个窄小的院落悄无声息。得福确认四下无人,将怀里一只瓷碗递到他的嘴边,小声催促:“快喝,快喝!” 碗里温热的米汤冒着诱人的香气。拓跋岱一阵心酸,险险落下泪来,他这种生来显贵的天之骄子,竟然有一天会受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的恩惠。得福紧张地看着不远处敞开的院门,低声催促:“您快喝点儿吧,这米汤是御厨早上为王上熬制的,最是滋补,小的偷偷留了半碗一直温在锅里,没人动过。” 拓跋岱心里一阵凄苦,小得福解释这么多是怕自己嫌弃剩饭不肯吃,可自己现在哪还有资格做那些穷讲究。不再多想,凑在碗边大口喝下去,温热香滑的米汤流进胃里,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温暖滋润他冰冷的身体。刚刚贪婪地喝了几大口,忽然得福的手一颤,“啪”地一声,连汤带碗摔在地上,得福随即颤抖着跪趴在地,不敢抬头。拓跋岱扭头一看,阴沉着脸的拓跋岫正大步起来,狠狠一脚踹在得福身上,将他踹了个跟头,得福连忙翻身爬起,急爬两步跪伏在王上面前,嘴里喊着:“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拓跋岫看也不看他,沉声道:“来人。”紧跟在他身后的侍卫拱手应道:“属下在。” 拓跋岱知道他这是要下令拿人,连忙大叫:“王上,你别罚他,是我求他给我口水喝,要罚罚我!”这么多天连续的毒打足以令他记得改口称对方为王上,此际有求于他,更是屈意顺从,绝不违逆。 拓跋岫抬眼,黝黑的眸子不见半分温情,迈步来到木笼前,薄唇轻启:“我让你站在这里反省自己的罪过,站了这么久,想明白了吗?” 拓跋岱的喉结艰难动了下,最终点了点头:“我有罪,不该对王上不恭。” 拓跋岫气得冷笑:“只想到了这个?” 拓跋岱心中忿忿,你打了我那么多次不都是以这个罪名来动手的吗?我他妈的还有什么罪?难道宠着你,惯着你也是罪不成? 看他脸色,拓跋岫知道他已对自己不满,不过还需要再加上把火。他低头看看颤抖着跪伏于地的得福。这两个小子,十几岁起就跟在自己身边,那些个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的眼睛。在朝堂上,这两个小子背着他互打眼色,还以为他真不知道他们私下里商量着要趁院里没人给老三送水卖好儿。 他侧身撇了眼垂着头站在身边的得祥,看他强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却不知惨白的脸色早已出卖了他心中有鬼的事实。冷哼了一声,算你走运,这次先饶了你,自己身边总得留个顺手的奴才,处理了得福,算是个警告,谅你也没胆子再敢私作主张。 他抬眼挑衅地盯着拓跋岱,冷冷吩咐:“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 “王上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王上您饶了我吧!”“慢着!” 得福惨烈的嚎叫和拓跋岱的怒吼同时响起。得令正要动手的侍卫互相看了看,动作慢了下来,得福年纪小,生得喜相,性子开朗,跟在主子身边出来进去和这些侍卫们也混得很熟。而且这件事,就连这些侍卫们都看不过眼去。拓跋岱豪爽温厚,无论是对兄弟,对王公大臣还是对部下士卒都一视同仁,向来不曾慢待。他十六七岁从军时,和普通士卒吃住在一起,不分彼此,在军中远比那些被随从护卫着参军的王族子弟更有声望,更不用提这位连兵都没当过一天的四王爷了。官方记载上,四爷当然也有从军经历,而且是和三爷同在一个部队。但实际上四爷那身体根本无法适应艰苦的军旅生涯,他那段时间不过是住在离部队最近的民房里,温书习字。三爷随军出征时,他守在城里,三爷转移驻地时,他坐着舒适的马车跟着换一个城,西秦将士们从上到下没一个拿这位王爷当自己人。而西秦的文官也不屑与之为伍,诗赋都拿不出一首的王爷,算什么文人,何况为人如此铿吝刻薄,稍有风骨的文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人都同情弱者,特别是看起来这位弱势的王爷原本没什么错,被素来疼爱的弟弟几次三番地毒打,是人就看不过去。小太监不过是觑着没人的时候偷着给他口水喝,怎么就这么狠想要了他的命,西秦上层几百年来近乎偏执地爱惜兵员的理念熏陶之下,这些侍卫们同样认为小太监的命也应当珍惜,心里有不同的意见,执行起王上的命令来就颇为犹豫,磨蹭着等待事态发展。 拓跋岫是什么人,眼睛一扫这些人怎么想的都一清二楚。他不生气,原本也没想要得福的命,他就是在逼迫自己的哥哥,逼得再狠一点! 拓跋岱是真着了急,他了解拓跋岫,老四的心里,拿人命可是真的不当回事。他瞪大了带着红丝的双眼,吼道:“不干他的事!我站这儿一天一夜了,是我求他给口水喝,不行怎么着?” 拓跋岫眯起双眼:“站了这么久也没想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你还有理了?想不明白就想喝水吃饭?你当我是让你站这儿享受来了?” 拓跋岱脖子一梗:“好!你说吧,你说我有什么罪?老子认了!得福有什么罪?你别罚他,老子替他一起扛!想打想罚,随便你,给个痛快!” 拓跋岫冷冷一笑:“你是谁的老子?落到这步田地依然如此猖狂,是以为本王不会处死你吗?” 拓跋岱一滞,撇了撇嘴:“我错了,要打要罚你给个痛快!” “我不罚你,你又没错,本王执法绝不会牵怒,你老老实实反省自己的罪行,想明白了,说清楚了,本王自会依律处罚。”拓跋岱尚来不及说话,拓跋岫转身走向自己的寝宫,边走边道:“那个自行其事的奴才,留他何用,打一百刑杖,丢出宫去。” 得福毫无武功,一百刑杖绝无生理,王上这是铁了心要他性命。得福吓得瘫倒在地,哭喊的声音都变了腔调:“王上饶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拓跋岱大怒,猛力晃动身体,带动木笼一阵摇晃吱呀呀乱响,嘶吼道:“拓跋岫,你这个没人性的混帐,你放了他!得福侍候你这么多年,为这么点小事你也狠得下心要他的性命,你良心何在!” 正在迈步走上石阶的拓跋岫缓缓转身:“良心?有什么用?这奴才背着主子私自行事,是什么居心?这种背主弃义的奴才,要他何用?” 至于的吗?不过是偷着喂自己口水喝,怎么就称得上一个背主弃义的罪名!拓跋岱一口气堵在胸口,气血上涌,怒瞪双眼紧咬牙关,生生将翻涌上来的一口血强行咽了下去。 见他神色,拓跋岫心中一痛,深吸口气,平抑住心情,狠心说道:“我倒忘了,王兄素来仁义,想是舍不得这奴才,不如这背主弃义的奴才就赏给你,你看如何?” 拓跋岱不知他什么打算,只瞪着他,咬牙道:“好!” “可是奴才犯了错,主子就有管教不严之过,这罪,你认不认?” 拓跋岱毫不相让地瞪着他,大声道:“我认!” 拓跋岫笑了:“即如此,这一百刑杖,你就替这奴才领了吧,打完再接着站!” 拓跋岱攥紧双拳,他现在这身体,再也挺不过一百刑杖了,打完接着站?只怕打完可以直接埋土里了。拓跋岱凄苦地想,从前那个与自己亲若一人的弟弟到哪里去了?岫啊,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吗?即如此,拿去好了! 第75章 木笼的门被打开,拓跋岱僵硬的身体随之歪倒,旁边的侍卫连忙接住,将他拖架了出来。看了看王上的脸色,轻轻把人放在地上,退立一旁。 拓拔岱使了使劲,四肢僵硬麻木,实在是翻不过身去,索性躺在那里大声嚷嚷:“来个兔崽子帮爷翻个身,痛快点儿,爷领了杖还得站那儿去晒太阳呢。” 得福大哭着扑在他身上:“是奴才该死,惹怒了主子,主子您打奴才吧,奴才死而无怨。”要说他和得瑞的心思,确实有几分是不忍见四爷受罪,可也确实有几分是为自己做打算。 他和得祥可没张晨、赵阳这些人的耳力,有什么事拓跋岫想瞒过他们一点难度都没有。他们不知道王上有什么打算,可王上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他们会看,会琢磨。 自王爷夺位成王之后,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可真是一点后路都不留。四王爷这性子生来如此,旁人倒也说不出什么。可眼见着他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加上一直流传在宫中的四王爷活不过三十岁的传言,让这两个小奴才日日提心吊胆。自家主子得罪了这么多人,人活着,当权在位还不妨事,可他死后,难保不被人翻旧帐,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万一别人记恨着他迁怒到自己这些做手下的可怎么办?做为贴身的奴才,跟着尽忠殉葬倒没什么怨言,可父母家人怎么办?这两个奴才琢磨着,王上若真的去了,还得是三爷继位,趁着现在三爷落难,私底下照顾他一下,日后自家主子去了,念着今日的好处,宽厚的三爷必不会亏待自己的家人。 可不想自家这位主子真是眼里不揉沙子,就这么一点企图瞒着他的小心思也被他一眼看穿。打死自己没关系,这要是连累了三爷,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被得福护在身下,耳听着这孩子嘶心裂肺的哭嚎,拓跋岱心里似被滚油泼过,急痛交加。自己竟然沦落到被个小太监保护的地步?可他麻痹的身子毫无力气,推不开护着自己的得福,无奈地大声申斥他:“该死的奴才,从老子身上滚下去,你个小兔崽子压死老子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拓跋岫的眼神格外地冷。哥哥就是这种老母鸡的性子,见谁都想护在自己身后。可你那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总有被明枪暗箭伤害的时候,你护着别人,谁又能护着你?今后我若不在,你这种性子,让我怎么能放心离世? 他看看站在旁边的侍卫:“把这奴才的嘴堵上,捆了扔在一边,待处置了废王再收拾他。” 得福被人拎走,拓跋岱瞪着老四大嚷:“你已经把这奴才赏给我了,他得由我来处置,你不能出尔反尔!” 拓跋岫气得笑了:“王兄这性子,还真是不知死活,落到这步田地犹在和本王讨价还价,你以为你还是王爷,还是秦王?” 步下台阶,伸手取过刑杖,一抬脚将拓跋岱踢得翻过身去,狠狠一棍打在他的屁股上,边打边恨恨地骂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罪人你知不知道?” 拓跋岱痛叫一声,吼道:“我没罪,我是你哥,我是秦王!” 拓跋岫冷笑:“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错!”又是一棍狠狠打在拓跋岱身上,边打边骂:“你是什么秦王?父王留给你的王位你守不住,你认不认罪?” 拓跋岱一口淤血堵在胸口,这不是你夺了我的王位吗?换个人来让他试试,我不灭他满门我跟你姓! 又是一棍落在身上,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一颤,拓跋岫依旧在用冷酷的声音数落他的罪行:“你是谁的哥哥?天家无父子,你即坐上王位,谁又是你的弟兄?” “给你几句好话就能把你糊弄得乱转,连王位都拱手相送,你是猪吗?猪都比你聪明!我平日里不过是骗骗你,就把王位骗到了手里,等死后见了父王,到看看他有没有后悔把王位传你不传我!” “父王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东西,选上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货做继承人,他也不看看,若没我在后面替你擦屁股,你哪件事能办得圆满,让他满意?” 拓跋岱神智渐昏,嘶吼着辩驳:“不许你侮没父王!他没看错!” “他没看错?他哪点没看错?你上上下下哪一点配得上秦王这个位子?要心计没心计,要谋略没谋略,凭着你没头没脑不管不顾的性子?兄弟六个,从哪里轮得上你?” “偏心的父王,我恨他!我不过是身子弱些,在他眼里就一无是处,我千般努力他都看不见,只看见你这个没用的货!除了武功,我哪里不如你?做秦王,用得着那么高的功夫吗?” 一棍接着一棍,狠狠打在他的身上,剧痛令他不由自主地翻滚、嘶吼,那种冷酷的声音更如利箭,一支支劲透心肺,令他痛入骨髓。“啊!”他宛若伤兽的嘶吼响彻禁宫。 打得累了,拓跋岫喘着粗气将刑杖扔给身边的侍卫:“给我接着打!” ****** 素来静谧的落花谷被人为地分成了三个部分。正南方正对谷口大路,高大的灵棚前,往来拜祭神医的人络绎不绝。在灵棚以北,隔了一段距离,数百工匠有条不紊地砌墙盖房,在那几间正房的一侧,武亚兴致勃勃地指挥着几十个人担土挖坑,他要在这里挖一个水池,引入温泉水,以做水战训练之用。他看得明白,只要王爷不赶他走,刀大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磨到最后刀大人都不肯收他做徒弟他也不会吃亏,王爷身边这些人,个个是好手,就算武功最差的段小星等人,都比他那些千挑万选的随从强上几分,这几日闲来比划交流让他感觉受益匪浅。而且,看那位王爷的样子远比刀大人好说话,那可是名震四海的顶级高手,虽然现在受了重伤,可待他伤势好转,说不定就会指点自己几招,就为这个,傻子都不走! 要留在王爷身边,就得展示给这些人自己有留下来的用处,所以对于王爷给他的任命表现得极为主动,他自己拉了人出来挖坑。这些工匠都是姬弈欢联络了中周的官府派遣而来,到得谷中听令行事,武亚身为王子,自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度,中周的这些工头,工匠们见他指使,毫无疑义地人人听从,而刘明俊等人一心围着王爷转,更是没人管他,由着他的性子折腾,不过两天的功夫,一个长宽十余丈,深达丈许的大坑已见雏形。他又指使着工匠运来青石铺砌其上,指手划脚,吆三喝四得好不威风。 他这边正大声责骂着一个动作慢的工匠,转眼间,看见刀大人施施然从林中走出来,急忙蹿过去献殷勤:“师父,您这是出来走走?渴不渴?徒弟给您倒水喝。” 小刀好笑地看着他,明明生得浓眉大眼一身磊落,偏生做出这等狗腿模样,你至于得吗?不就是想学个功夫吗?怎么就认上我了? 叹了口气,伸手轻点:“站那儿,别再往前凑了。” 武亚闻声立时止步,尴尬地看了看两人之间刚刚好一腿的距离,无奈地想,是不是我再往前凑凑,您就要上脚踹了?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小刀皱着眉头看着他,露出一丝无奈的神色,放低了声音道:“告诉我,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武亚双眼一亮,张嘴就要讲出一大串理由,可小刀伸出食指直指他的额头:“闭嘴,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武亚怔住,而小刀,不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轻轻走过,如一阵微风,吹皱了少年一池春水,旋即无踪。 ****** 落花谷北,温泉旁边,在原有的木屋一侧,已然建起了式样相仿的另一座木屋供人居住。拓跋野拒绝了将他移入木屋的请求,指令安排成二位姑娘的居所,香裘软被紫帐轻罗,虽然仓促,却也布置得精雅舒适。 两座木屋之间的空地上,温泉池水之畔,被人精心搭起了一座花架,甚至专门移栽了长势旺盛的青藤铺陈其上,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藤蔓枝叶洒落其下,斑斑驳驳,温暖怡人。 拓跋野斜斜靠坐在藤架之下,轩辕蝶香白衣素服立于一侧,手指轻按在他脖颈上,凝神细察,半晌才收了手,绕过茶几,坐于一旁。 肃立于后的李德祥轻手轻脚将几上清茶沏满,作势延请,随即再退于拓跋野身后,垂目不语。 轩辕蝶香神情淡淡地看着对面的人,心绪却起伏不定。与叶水水一席深谈,她对拓跋野受伤的经过已了然于胸,对这个人也愈发敬重。看他淡淡的神色,绝难想象曾经历那般惨烈的折磨。焚骨生肌膏涂抹于伤口的痛楚,她已然亲身领受过,而愈合十日之后再受伤害,那种苦痛更是难以想象。更不用说将药膏直接作用于周身穴脉。对他做了这些的那个人,到底是爱他还是害他?石咏之的心思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便是此刻,这个人周身的伤痛也应是常人所难忍受,如非额间那些不曾间断的细密汗水,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还有正常人类的痛觉神经。他显然是在强忍着疼的,因为这谷中虽然温暖,但也到不了让人身盖薄薄一层锦被就能出汗的热度。这个人单薄的身体里,有钢铁一样的意志,让人折服。 见他波澜不惊的双眼望向自己,蝶香定了定神,斟酌着语句,慢慢说道:“王爷您的伤势,颇有些棘手。虽然日前取出了金针,内伤痊愈大半,但外伤难愈,不见丝毫好转。每夜服用麻痹丸只是治标,并未治本,况且那药性猛烈,实不益长期服用。” 拓跋野点点头,并未作声。 蝶香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据我猜测,您这外伤难愈,是使用焚骨生肌膏的后遗症。伤处用药十日后虽然表皮平滑,宛若痊愈,实则不然,视伤口深浅至少要半个月才会真正痊愈。在此期间再次受创,大概会更加难以愈合。毕竟受伤后用过此药的人极少,而用药后再次受创的人更是不曾见过。所以这只是蝶香的猜测,并无十分把握。” “至于您每夜发作的剧痛……”蝶香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才继续说道:“石大人医书所记,是一种用于治疗筋脉寸断的秘法,用金针将焚骨生肌膏送入穴脉,令断脉重生,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了看拓跋野的脸色,见对方面容平静,并无异样,于是继续说了下去:“这秘法确有神奇功效,而缺陷就在于被救治之人每夜子时都会身遭剧痛,生不如死。” 听到这里,拓跋野明白了,记起当日自己受伤之重,濒临死亡,却被石咏之救活过来。想起取出金针之后,体内筋脉凝实致密,并无屡受重伤之象。内息运转细细体察,脖颈手腕和脚踝这五处当日被铁铐紧锁处的脉壁较别处薄弱,想是不曾用药的缘故。想到这些,他点点头。 得到对方的认同,蝶香精神一振,继续说道:“据我推测,之所以会有这种后遗症,一来是因这药膏药性太烈,被封入穴脉无法发散;二来也因为每逢子时,万物生发,人体内的气息流转由弱转强,对藏伏于穴脉中的药性刺激更烈的缘故。” “说得有理,有什么办法才能治愈?”小刀的声音突兀地传来,蝶香一惊之下转头看去,见那冷漠俊秀的青年从容而至,不见他有何动作,眨眼之间便从三丈开外的林间小路来到眼前,翩若惊鸿。 第76章 小刀来到拓跋野身侧,从袖中抽出汗巾,俯身替拓跋野轻轻擦净额头的汗迹,动作亲昵自然,旁若无人,而拓跋野看向他的眼光,也更多几分温和,轩辕蝶香暗暗叹息,如此人物,竟然是喜欢男色! 小刀上上下下将人打亮了一通,确认自己离开的这一段时间眼里的这个人并无任何不妥,这才转头看向蝶香,追问道:“有什么办法根治?” “没有治愈的先例。”不待对方追问,蝶香解释道:“石大人的笔记有言,据他家医书上记载,唯一曾被此法治疗过的人因不堪忍受每夜的剧痛而最终选择自尽。”在那册薄薄的笔记中,石咏之用他隽秀的字体留下了自己的疑问:“同样身中此术,他又能坚持多久?”蝶香漆黑的眼眸低垂,掩尽一心的慨叹,石咏之千回百转的心思,尽在那一问之间。 抬眼望去,果见小刀眉锋紧锁,脸色阴郁地盯着自己,而半躺在那里的拓跋野却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波动。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依药理推测,药效发作才会引发剧痛,只要药力消退,便不会再发作。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将辣椒涂于皮肤表面,会引起红肿和疼痛,可只要辣椒的效力发散,皮肤便会完好如初。” 小刀眼光放亮,追问道:“怎样才会令药力消退?” 蝶香皱眉道:“人体本是自成体系,会自发排除不属于自身的物质,简单说来,多活动,多出汗,多排便都可加速药力的消耗,而王爷您这类修习过内功的武人,内息在经络中的运转,也会加速药力在身体中的发散。这只是我的猜测,是否准确,实无万全把握。” 小刀挑眉,低头去看拓跋野,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拓跋野面容一丝不变,心里却一阵温暖,明白这小子是在高兴终于可以帮到自己了。轩辕蝶香眼看着这两个人在旁若无人地眉来眼去,心里一阵烦乱,扭转头看向另一边。那边稍远靠近桃林的溪流边,叶水水不停地锤打着石上的布匹,那是刚送过来的白色棉纱布,洗净了剪开给拓跋野包扎伤口之用。蝶香挺直了背脊,自己对自己说,我才不会象那个傻丫头,尽管嘴上不说,可一腔的心思全系在这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用,人家看不到。不是我的人,我才不要!正胡乱想着,却听小刀点头夸赞道:“不愧是神医亲传,那么多大夫都没有姑娘想得明白透彻。” 又被人提到祖父,蝶香神色一黯,垂了眼,拓跋野看在眼里,低声道:“缺少什么,姑娘列个单子,交给李大人去采办,本王这伤,姑娘尽管放手施为,即便有些差错也无妨,生死有命,对姑娘,本王只有感激,绝不忍稍加怨懑。” “李大人?” 蝶香眼露疑惑,哪位是李大人? 站在一侧的李德祥身子一震,果然听到王爷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李德祥李大人,是我西秦的三品谍卫,今后有事,姑娘可与李大人商榷解决。” 轩辕蝶香眼神一转,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胖太监,这人一直做着下人的差使,实没想到居然还是位有品秩的官员。 李德祥三十几年的太监生涯,早已习惯了为奴为仆,尽管自知品秩为三品谍官,可那是个虚衔,没职没权的,自脱离了楚宫,大仇得报,身为谍卫的职责已了,原也没想着象其他卸任谍卫那样回到西秦领了封赏,颐养天年。他想着自己年近花甲,这辈子孤身一人,这条残命今后就卖给了七王爷,跟在他身边做个下人侍候,也算替自己的亲人还有那些被西楚祸害而死的百姓尽一点心意。可没想到王爷一而再地想到自己,心里一酸,刚叫了声:“王爷 ……,” 就再也说不下去。 拓跋野转头看向他,轻声说道:“李德祥,前阵子本王身子不适,做事都多有疏漏,委屈了你。” 李德祥上前两步,颤抖着跪在拓跋野榻前,心里着实难过,颤着声音:“王爷,有幸跟在王爷身边侍候着,奴才一点都不委屈。” 拓跋野摇摇头:“我已经说过,你是我西秦有功之臣,不要如此轻贱自己,你这样,让本王心里难过。” 李德祥实在忍不住了,跪伏于地,泪流满面。拓跋野继续道:“你本名是什么?我没能记住。” 李德祥哽咽说道:“李成梁。” 他家原是望族,兄弟二人,成栋成梁,饱含父辈殷切期望。那一日城破家亡,成栋惨死在弟弟身上,也正是因为他替弟弟挡了一刀,才让重伤的李成梁得以幸存。那锥心泣血的一幕三十几年来日夜不曾遗忘,直至亲眼看到郢都城破,楚王授首,满心的仇恨才终得化解,归于平静。 拓跋野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在他耳中却如抚慰大漠旅人的清泉,不紧不慢,却坚定不移地沁入他的心:“李成梁,今后你就叫回本名吧。我的七王府还缺一名总管,请你来担任,你看如何?” 王府的总管太监,至少要三品以上,他整日在军中,又尚未成亲,雍都那座七王府实际上空置,仅有两三个老仆看门护院。这人即不愿意走,留在自己身边便需给他个名份,总不能让一位有功之臣给自己为奴为仆,倒不是担心传出去被坏了名声,只是他一想到这些,实在于心难安。 李成梁趴伏于地,泣不成声:“谢王爷成全!” 得了这总管的职位,他可以做很多事,名正言顺地管理王爷的饮食起居,再不必象从前那样只能做个打下手的奴才,虽然他并不在意,可也确实是在所有人面前自觉低人一等。 拓跋野看向轩辕蝶香:“我已下令广招名医,不日便会有人来为我诊脉开药,请姑娘不必多虑,需要什么尽管跟李总管开口,本王一身交于姑娘,该怎么治,你说了算。”蝶香眉头微皱,稍加思索便即明白,对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暴露,再招杀身之患。 不明白心里是什么滋味,却听拓跋野问道:“姑娘的假名想好了吗?” 蝶香颔首道:“袁蝶衣” 拓跋野轻轻摇头:“不好,断就断得彻底,不要与过去再有一丝牵连,不若这样,你比叶水水大四岁,与她认个姐妹吧,叫叶清清,清水芙蓉并蒂花。” 蝶香脸一红,明知他并非有意夸赞,却实在忍不住胡思乱想,借点头之势忙一低头,掩去霞飞满面。 小刀眼看得清楚,挑了挑眉,看着拓跋野暧昧地一笑,却不出声。拓跋野皱了皱眉头,暗暗有些懊悔言辞不谨,怕是稍嫌轻薄了,实在是太少与姑娘打交道,这分寸的把握,差了火候。正想着怎样把话圆过去,忽见段小星铁青着脸跑过来,压低了声音禀报道:“王爷,死了匹马!” 谷中人杂,怕走失了,把这些马圈在了前面这片林子里,出了林子,是那些工匠们建房干活的地方,工匠是官府按人指派,相比那些不知来路的祭拜人士要可靠得多,有他们做间隔,倒也不担心那些马儿会走失。 秦人爱马,便是诸事繁多也要抽出时间来照顾妥当,再忙,也会分出人手投喂饲料,给它们梳洗皮毛,带它们遛遛弯,跑两圈。这些马一直健健康康,可刚刚突然有一匹马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眼见着就不行了。定是有人暗下毒手。可为什么要害一匹马? 小刀低头看向拓跋野,眼中锋芒闪烁,薄唇轻启:“我去看看。” 拓跋野神色不变,只轻点了下头。小刀抬头看向守在暗处的刘明俊和叶信,这两个对他点头示意,明白会加倍小心警戒。这才扫了段小星一眼“带路。” 相较于小刀,刘明俊这类专职保护的暗卫要少了许多历练,小刀在被派往项烨霖身边之前,那是游走在暗夜中的一把尖刀,专司刺探暗杀之职,直到东楚有个能在项烨霖身边埋伏下一颗钉子的机会,满足各项条件又面容俊秀能符合楚王的胃口的,遴选了近百人,才选定了小刀。为了洗掉他一身杀伐的血腥气,又特别专门训练了一番,可再怎么训练,怎么掩饰,已浸入骨血的杀气总是不经意之间周身泄露,但就连选派他的拓跋岫都没想到,他这种气质却正入了项烨霖的眼,在一众文弱脂粉气的男人中间,冒出这么个骨子里硬峥峥血淋淋的汉子,就象是羊圈里冒出一头披着羊皮的狼,那真是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够。 此时战马诡异地死亡,出事之地又离得不远,去查看情况的最佳人选,自然是这个原本便干惯了暗杀勾当的小刀。他跟着段小星,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倒地的战马,已然僵硬,口鼻黑血,明显是中毒!哪里来的毒? 游目四顾,其它的战马在林间悠然吃草,并无不妥,粗粗一扫倒毙的这马匹,也并无明显创口,附近青草依依,繁花点点,一时之间也没有看到毒草。段小星咬着牙和另一个战友一起将马身翻转过来,细细检查,小刀一眼扫过,马身的另一面也没有明显的创伤。目光移动,从马匹倒地的地方逐一看过,泥痕,蹄印,碎草,黑血,脚印,小溪。他忽然注意到这马倒在小溪旁,这条小溪溪水清澈,从温泉那边流过来,缓缓流向谷外,流速缓慢。小刀猛地回头,双眼寒光闪烁,身形如电,眨眼便来到林边正在浣洗纱布的叶水水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扯下她手里的纱布看了看,不顾她吃惊慌张,将人一把推向刘明俊,说了声:“别碰她的手。” 瞬间在原地再次消失。 第77章 鬼二和鬼一领命出击,但晋王下令时并没有说清楚让他们哪一队去杀拓跋野,哪一队去杀轩辕鸿飞,于是只好两队一起行动。他们小心翼翼地跟了拓跋野一段,发现实在没有把握在那些护卫们手中将人杀死,权衡之下,决定先杀神医,再对付拓跋野。 可是没想到万全的计划被个意外之敌破坏。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两队十二人,竟然在十渡之战中损失惨重,除了有个意料之外水性功夫俱佳的武亚和战狼参战之外,他们的伤亡更多是被那些水性并不怎么样的西秦战士造成。那些人水性不好,可是都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儿,在水下搏斗时打不过敌人就拉扯搂抱住对方死不松手,他们至少有五个好手是这么被人家这样以命换命地生生扯死,事后想来,输得冤呐! 那一战,只余了他和鬼一逃回了性命,可这么回去,定然会受到王上的处分,无奈之下,两人商量之后,由鬼一回去覆命,而他跟着拓跋野伺机行动或者等待接应下一波袭击。 他不敢靠得太近,生怕被人发现。待追着这一行人进了落花谷,发现他们落了脚为神医办丧事,并且大兴土木,摆明是要住下。他小心观察了一天一夜,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转而向其他人动脑筋,他找机会杀了一个被派进来的工匠,乔装顶替。可是干活的工匠们接触不到山谷最里那一块核心之地。鬼二混在工匠里,跟着其他人一起被武亚支使了一天不说,还备受呵斥。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工匠,干起活来比别人差了许多,武亚又眼里不揉沙子,没少追着他叫他返工重干。念在找到一个孤身在此并且不擅言辞的替死鬼实在不易,鬼二咬牙忍了。 要说弄死一个人,不能力敌刺杀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下毒放蛊。谷中有温泉,可泉水苦涩,并不宜于食用,食水用的井在他们正在建房的工地附近,也是轩辕家被焚毁的旧宅所在。往井里投毒能害死人,却并不能毒杀拓跋野,鬼二相信他的那些护卫们一粥一饭都不会放过检查尝试。鬼二夜里追踪过几辆往谷中运送物品的车,也并没有太好的下手的机会,最后他找到一匹白色棉布,摸上去远比普通白布松软柔滑,应是特制而成。他曾看到被那些人掩埋掉的染血的绷带,于是拿出带在身上的毒药,细细洒在布上,那药见血封喉,只要沾了丁点在拓跋野的身上,他就算完成了任务,可以离开这里回去覆命,不用再忍受那个半大孩子的训斥了。 夜里作了手脚,白天他支楞着耳朵听消息,大半天过去了,那些秦人没有半点不正常,鬼二并不着急,他们做这种勾当的人,有的是耐心。刚刚不久,他听到林子里一阵不正常的马嘶鸣叫,有人急匆匆奔了过去,但他想要过去细细查探却是不能,武亚那小子眼睛里冒着蓝光,专盯着他,没办法,谁叫他干出来的活比别人差呢。看上去很简单的活计,不过是石材的摆放安置,可他这种生手,与人家熟练工匠相比,硬是差上那么几分火候。 他一边神思不属地干着活儿,一边盯着林子那边的动静,不过盏茶的功夫,那一行人里几乎没露过面的小刀信步走了出来。 杀手界的顶尖人物,没人不知道这位楚王身边的近卫,刀大人。秦楚两国数十顶级刺客的鲜血和生命成就了这位传奇护卫的威名。郢都城破之后,这位刀大人神奇地出现在黑煞身边,所有知晓这件事情的人无不为西秦谍卫的积心处虑和狠辣铁血所震惊,有敌若此,谁能不战战兢兢! 生怕被这位刀大人注意到,鬼二不敢动用一丝一毫的内力,伪装成普通人,搬石抬料的时候更加显得笨拙,他一面暗地里盯着小刀,一面要注意手下的动作,免得又被那个半小大子指手划脚地训斥。正紧张时,从谷外走来三个人,牵着四匹马,远远叫了声:“殿下!” 武亚扭头看过去,是他的另两个侍从吴戈和楚怀亮,在十渡分手后,渡船被毁,这两人只好另寻别的渡口,刚刚绕路赶到,进了谷,被守在谷口的黑煞兵引了来见武亚。武亚对着他们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指使正在左近帮着搬运石料的战狼:“带他们去你帐子里安顿下,然后一块儿过来干活。” 说完这话回过头来,又盯了眼那个笨手笨脚的工匠,果见他嵌置的石材缝隙又偏大了,不禁恼怒:“你怎么这么笨,我都说了你几次了?这石头缝要窄,你看看人家,你这里比他们都宽出来半个指头了,你到底会不会干?” 鬼二心里一紧,赶紧低头弯腰把刚嵌好的石材撬起来,准备重新镶嵌,忽然心生警兆,汗毛倒竖的同时尚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眼前一黑软倒在地。武亚半张着嘴,呆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小刀,不知道自己的准师父为什么会突然对个工匠出手,同时也为小刀的身手所震撼,这样的雷霆一击,如果是全力防备的自己,能抵挡住多少? 小刀将人拎到拓跋野面前,扔到地上,蹲下去在他身上搜查,果然在衣襟领口处发现一个黑色的小药丸,小心地拿了出来,递给李德祥,李德祥会意地拿了银针一试,银针迅速变黑,剧毒!小刀松了口气,果然没抓错人。 从马匹在小溪边倒地,到上游浣洗纱布的叶水水,到谷中手艺频频达不到要求的工匠,电光石火之间,哪有什么层层剥茧,细密分析,纯粹靠的是他一个杀手的直觉。谷中干活的工匠甚多,在那里抓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然惊动别人,如果抓错了人,尽管没什么损失,但打草惊蛇,也就失去了这一次抓捕细作的机会。 小刀细细在鬼二身上搜查了一番,只翻出一柄式样普通的匕首,这人甚是小心,干活时一点工夫都不露,可他身上这丸毒药却将他的来路交待得一清二楚,这是南晋细作的必备物品。 对于密谍杀手这一类人的利用,以西秦为最,南晋次之,然后就是江湖上一些帮派和几个零星的小国,而东楚这种大国,却是可有可无地最弱。但秦晋两国对杀手的培养却有很大不同,秦国杀手,大多是孤儿,而南晋,却从普通人家选择。从武功上来说,自然是西秦为最,但从对杀手的控制上来论,以南晋为最。一旦事败,人人自尽,不敢苟活。 小刀搜查已毕,直起身,冲着拓跋野点点头:“是晋人。” 拓跋野看向轩辕蝶香,沉声问道:“你是否信我?” 蝶香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仍然点了点头,当然信他,自己一介孤女和这群壮汉相处,以性命交托,怎么会不信他? 拓跋野深深看了她一眼,又道:“水水的手上和身上衣物大概仍沾有剧毒,你带她回房查验一下,帮她清理干净。” 蝶香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拓跋野看着她和水水两人走进木层,关紧了门窗,这才对小刀点了点头:“弄醒吧。” 小刀直起身来,踢了鬼二一脚,内力激荡,冲开被封闭的穴道,鬼二立时就醒了。可他没动,闭着眼,查探自身的处境。小刀笑了,又踢了他一脚:“起来,别装了。” 鬼二心沉到底,怎么就暴露了?可也没办法再装死,睁眼望去,见身前不远处,拓跋野斜倚榻上,锦被下的颀长的身体铺陈出流畅起伏的线条,清瘦苍白的脸面容平静,漆黑的剑眉斜指鬓边,那双长而上翘的杏眼黝黑如墨,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慵懒,宁静,华贵雍容中平添几分威严。 黑煞!他见过黑煞的画像,尽管画像远没有描绘出他的俊美神韵,可当初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被震撼了,不敢相信这种美人,竟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七杀星!现在亲眼见到黑煞本人,尽管伤病之中备显憔悴,可依旧俊美无俦,难怪项烨霖不肯杀他,那位昏王,是有名的爱美如命。 他的手悄悄摸向腰际,可那里的匕首已不见踪迹,拓跋野眼神一转:“是在找它吗?” 鬼二看过去,那把随身匕首静悄悄放在榻前茶几上,心念电转间,跪伏于地,大声哭号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学艺不精,实在不是有意偷懒啊大人!” 拓跋野神色不变,抬了抬下巴,鬼二顺着方向看去,小几上匕首边,那颗米粒大的丸药无声地闪着黑色的幽光。 鬼二心中一凉,知道已然暴露无疑,再无狡辩的余地,心一横,内息催动,蓄势就要扑上前去,只有制住拓跋野,才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路! 可他将动未动之际,只觉耳后风声,情急间倒地前滚,毫不抵抗,拼尽全力直扑拓跋野,小刀哪能让他如愿,脚尖轻点,身体飞燕般轻盈闪动,长臂轻舒,直取他的后颈,电光石火之间两人相交数招,鬼二不敌,再次被人拿住要害,动弹不得。 小刀一手抓住他的颈子对拓跋野轻笑:“想知道什么,我来问他。”言下之意,就要大施毒手,严刑逼供。 鬼二心生绝望,目眦欲裂,却听拓跋野淡淡说道:“不必,放开他。” 小刀挑眉,拖着他走开几步,将他松开,自己走回拓跋野榻边,站在那里眯着眼看他不再出声。 鬼二立定身形,却一阵茫然,看向拓跋野,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打是打不过人家,可跑 …… 拓跋野淡淡开口:“你若肯降,我能保你家人不死。” 鬼二猛地瞪大双眼,却听对方依旧用那种淡漠的语调,谈论着关乎他全家性命的话题:“你在众人面前被擒获,未能当场自尽,便是此时回去,也难逃家人被处死的命运。” 鬼二喃喃道:“你怎么知道?” 这真是废话,南晋对密谍刺客的管束,天下闻名,南晋密谍,一旦事败当即自尽,绝不留活口,如若不然,全家问斩,是以南晋密谍杀手,极难活捉。 拓跋野并不答话,只是看着他,等他的回复。鬼二一时心绪纷乱,种种念头交错叠起。他们这类人自幼受训,自然是被灌输着忠君爱国思想成长,但他历经无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亲眼见证忠诚与背叛,阴谋与权术,多少次险死还生,成长为密谍杀手的小头领的他,早已经不是少年热血易受蛊惑的年纪,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儿。平日里,他们这些人私底下对于朝廷对自己的控制手段也并非毫无怨尤,这种狠辣的手段,哪有半分对待自己的人样子。君视臣如猪狗,自不能怨臣视君如仇寇! 今番在众人面前被生擒,难保那些人里没有南晋的其他密谍,消息传回去,自己的家人已然是难逃一死,除非自己舍命杀了黑煞,才能洗清自己,保住家人。可在敌人环伺之下,手无寸铁的自己,想杀死对方,难比登天!鬼二心如电转:“我该怎么办?” 第78章 鬼二自知已临绝境,心一横,扬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拓跋野俊美的面容平静无波,淡淡说道:“我想要你知道的所有情报,签押投诚,然后允你假作挟持,自谷中逃走。” 鬼二断然道:“不行,这说不过去,既有挟持你的机会,我当与你同归于尽,否则,回去也是满门抄斩的结局。” 拓跋野眼都不眨一下:“我自会给你留命逃回去的理由,足以令你脱罪免家人一死,至于你,回去后会被怎样处置,则变数太多,不是我能预测。” 闻听此言,鬼二犹豫了,被当众生擒,若能不连累家人已是万幸,可万一对方只是哄骗自己 …… 他抬眼看向拓跋野,那双幽黑的眸子静如深潭,沉默地看着自己。再看看肃立在他身后的李德祥,站在身旁的刀大人,隐于暗处的精锐护卫。这个苍白瘦弱地靠坐在面前的人是西秦的七王爷,威振天下的七杀星。他手下铁骑十万,人人甘愿为他赴死。将旗峰下,耀武场中,两次舍身换命,义薄云天,风云色变。就是眼前这个人,优雅平静地倚靠在那里,却是在不久之前刚刚踏遍地狱九层,沥血披肝。便是现在,那华美的锦被之下,被严实的绷带紧缠的身体累累伤痕,而这个人百死余生,经历这些,只是为了救他部下的命!这位王爷,自十八岁起率部转战草原大漠,征剿杀伐,无数曾与他为敌的人降于旗下,最终追随着他赴汤蹈火,奉献自己的忠诚。这个人令行禁止,寡言慎行,从未有过出尔反尔,背信弃义的传闻。如果是这个人许下的承诺,身处绝境的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想到这里,扑通跪在地上,抱拳道:“鬼二愿降王爷!但凭王爷吩咐!” 拓跋野点点头,叫了声:“李成梁。” 李德祥怔了片刻,方才醒悟这是在叫自己的名字,百感交集中急忙应了声:“王爷……”,他习惯了说“奴才在。”可立时想到王爷的嘱咐,生生将这三个字咽回了肚子。 拓跋野没有给他犹豫的时候,继续吩咐:“取纸笔来,他说,你写,然后令他签证画押。” 李成梁忙应了声:“是!”小跑着去王爷那辆车上取来笔墨,铺在茶几上,侧着身子半坐在椅上,纪录鬼二交待的事情。拓跋野并没有细细盘问,只问了他一些至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南晋谍卫杀手们的联络方式,组织构成,机构布置等等,鬼二即已有心投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到了最后,拓跋野问道:“落花谷是怎么回事?轩辕鸿飞果真遇害了吗?” 鬼二没有犹豫,一五一十地交待了突袭落花谷的经过。他对于屠杀轩辕鸿飞一家,并无任何不安,他们这类人早已泯灭了大部分的人性,是非善恶在他们眼里毫无意义。杀死轩辕鸿飞,只是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务,至于被害者该不该死,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他用平静刻板的语气叙述了那个惨绝人寰的夜晚,木屋中听到这一切的姑娘呼吸急促,悲愤异常。叶水水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情绪激动做出什么事来,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出声,只是脸色更加苍白,眼神更加锐利,轩辕蝶香想起拓跋野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是否信我?”她信,信他会为自己报仇,信他不会放过凶手,把灭家之恨托付给他,这个男人,他担得起! 交待了一切,在李成梁记录的口供上签字画押,鬼二这一切做得极其痛快,事情到了这一步,再拖拖拉拉毫无意义,签押完毕,李成梁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纸笔,鬼二则跪直身体看向拓跋野,等待对方处置。 拓跋野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淡淡说道:“委屈你受些皮肉之苦。” 一个眼色过去,小刀已然明白,痞笑着挑了下眉:“鬼二,咱们到另一边去,免得污了我家主子的眼睛。”鬼二明白,对着拓跋野行了个礼,默默起身跟着小刀走向一边。 拓跋野叫来叶信,吩咐几句,李成梁手脚利落地拿来他的官符印信,几笔写就军令,拓跋野勉强握住笔在几条军令上草签了个“野”字,交给叶信贴身收好。 不多时,鬼二跟在小刀身后一瘸一拐地回到拓跋野面前,鼻青脸肿,血流披面。拓跋野道:“你的家人,我会令黑衣卫去暗中保护,如果你此去不会连累到他们,过几个月事态平息后再派人带他们离开南晋,另行安置,这样比较安全。如果你这次回去,周文瑞不肯放过你的家人,我的人会想办法武力营救,能救几个就救几个,事有万一,我只能保证我的人会尽全力保你六岁儿子的命。” 鬼二心里一阵难过,但也知道这是对方能做的最大保证,如果他不这么说,而是许诺自己全家平安,那倒不可信了,刀兵无眼,如果只能武力救援,怎么可能一家子老弱妇孺毫发无伤地自南晋腹地全部救出,那得出动多大的兵力,为自己一个被俘投诚的杀手,怎么可能。可对方这种许诺对自己这已经是最好结果。当下不再多想,伏地跪谢。 拓跋野道:“起身吧,你过来。” 鬼二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拓跋野的榻前。拓跋野令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鬼二愕然相望,这,这种消息,你让我出卖给晋王? 拓跋野点点头,面容沉静如水,示意他拿起几上的匕首,说道:“现在,你挟持我,逃回去吧。” 鬼二心情激荡,也许,这次真能死里逃生? 武亚象往常一样走来走去地盯着工匠们干活,心里却一直不安,刀大人一声不出地拿了人走,然后这半天都没什么动静,到底出了什么事?跟着这些人不过几天的功夫,已经见识了几次生死之战,这是一直在平和安逸中长大的武亚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一直以来,从海家雷那里听到的那些热血激昂战斗,仿佛是传说中的故事,是与他毫无关联的另一个世界,可突然之间,自己就走进了这样一个生死瞬间的残酷世界里,他一时间弄不明白,这才是生活原本的面目,还是自己误入了另一个世界。是应该跟着这些人继续走下去,还是退回自己家中,象父辈那样,安逸地生存。他又想起了小刀那样郑重其事的问题:“为什么学武?” 十六年的安逸,让武功在武亚的眼中是一个发泄精力的好玩具,是一个热血争胜的好游戏,可这几日的经历,让他发现,这种对身体极致的训练,有更严酷的意义,事关生死,绝非儿戏。自己,为什么一直热爱着练武,热爱着争斗?那一场水底的生死之战所激起的兴奋,从尾椎延伸到头顶发梢的热血沸腾,在平静的日子里,从未出现过,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刺激,掌控他人的感受,强于他人的绝对体验,让他以往的任何一场比武都失去了意义。学武,是为了什么?生命,是为了什么? 还有,被那些秦人严密布控的林子里,发生了什么? 忽然听到一阵呼喝嘈杂之声,转眼望去,却见一人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地挟持着另一人一步步退出那片树林,小刀、叶信、连星洲等人手持兵器步步紧逼,听到动静,散在各处或督工或警戒的那十来名秦兵也飞奔而至,如临大敌,“放开将军!”“放开我家王爷!”“别伤我家王爷!”等等呼喝乱嘈嘈一片。被一把匕首抵住喉咙挟持住的人,白衣胜雪,可不正是重伤将养的那位七王爷! 鬼二挟着拓跋野小心后退,眼看将要走出树林,那边众多的工匠听到动静,停下手中的活计,齐齐看了过来。心里一松,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家人,才有了脱罪免死的可能。他一只胳膊半是挟持半是支撑拖拽着拓跋野踉踉跄跄地退向林中散放的马匹,紧张地注意着步步紧逼的敌人,想要保命逃出去,半点都松懈不得,虽然与拓跋野有协议在,但只有有限的几人才知道他已投降归顺这件事,其余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虎视眈眈的那些秦兵,眼见着自家将军被他控制,血红着一双眼睛只想留下他的命。事到如今,只能靠他自己的本事,能逃一步是一步,别想人家再给他网开一面手底下留情,他心里也明白,此时留情不是救他,而是害他。 他的身体紧缩在拓跋野身后,头紧挨着头,对方高热的体温,轻微的颤抖,急促的呼吸,紧紧掌握在他的手底,偷眼看向他因皱紧眉头而愈发斜插入鬓的眉梢,如刀削般锐利。生死一线的紧张中,鬼二依然百感交集。他不是没转过一刀杀死对方的念头,只要在这里了结了对方,自己家人的性命不但得以保全,甚至可能得到丰厚的奖赏,从此衣食无忧。但他办不到,不是不想,是确实没这个能力,尽管看上去对方被自己挟持,可是自己握刀的脉门却掌握在对方手里,那双被绷带紧紧包裹甚至难以弯曲的手掌,拇指紧扣在他的腕脉上,一直不曾移动,而抵在对方脖颈之下的匕首,早已被某人磨钝,别说割喉,就算是割一张纸都要费点劲儿。这个人并不信任自己,可是却肯忍耐身体上的痛苦配合自己的行动,为的是给自己和家人争出一线生机。鬼二咬了咬牙,此番不死,这样的主子,认了! 忽然远处一声呼哨,有两匹马嘶鸣着撒蹄狂奔,就在众人一分神的刹那间,鬼二猛举匕首狠插拓跋野的前胸,与此同时小刀的飞刀和连星洲的飞箭呼啸而至,狠狠射中他的手臂,那支飞箭更是透臂而出,带出一篷鲜血,漫天飞洒。鬼二痛叫一声,顾不得查看拓跋野的生死,手捂伤处,飞窜至身旁的马背上,单手扶鞍,猛踢马腹,内力随那一脚之势侵入马身,战马负痛长嘶,撒腿奔逃,眨眼间逃出里许,连星洲、叶信率众急追,小刀,刘明俊等人则围拢住拓跋野,连声呼喊着“王爷,”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回去,一路上围得密不透风,看不清拓跋野的伤势,可是挡不住那鲜血一路上滴滴答答洒个不停,众人面面相觑,血流成这样,这人,还能救得活? 第79章 拓跋野斜靠在小刀怀里,任由轩辕蝶香给他拆开脚上的绷带,绷紧身体一声不吭,蝶香皱紧眉头,几乎是恨恨地瞪着那双备受摧残的脚,剪刀,棉布,药粉,轮番施用,将沾满污血泥迹的绷带拆除,丢掉,重敷伤药。一边细细地给他敷治,一边暗暗恼恨,伤成这样,还要强挺着配合那个凶手演戏,你这身子是不知道疼的吗?手上暗暗用力,那伤脚受痛不由自主地收缩躲避,随即又僵直着不动。狠狠宛了他一眼,忍不住埋怨:“那家伙不是个好人,你管他做什么,全家死光了才让人解恨呢!你都这样子了还敢让他挟持,也不怕他真杀了你!” 拓跋野默默忍着她的小意刁难和嘀嘀咕咕,只在最后轻轻说了一句:“我还没那么弱。” 一直以来,黑衣卫主要针对东楚搜集情报,对南晋的重视远远不足,计划中对东楚的全面作战也不应是这么早展开,现在被拓跋岫提前铺开了这场灭楚大战,随之而来的后果正逐一显现,首当其冲便是后勤准备不足,这倒不难解决,学习游牧民族的战法,随时就地征缴军粮物资,与那些民族的强抢豪夺不同,秦军以金银购买,明码实价,只是作风有些生硬,虽然免不了有些民怨,倒也达不到激起民变的程度。其次便是战力准备不足,精锐战士远远不足以满足一场灭国之战,而后备军人也并没有充足的储备供应,这也能解决,以战养战也不失一条精兵路线,再有从楚人中征兵补充,只要有充足的军饷,楚人当兵为秦人卖命倒也并不少见。最难的,倒是军情搜集这一块,黑衣卫在敌国潜伏需要极精细的安排,突如其来的开战暴露了针对南晋情报收集的不足,晋人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完全不能象楚人那样清楚明白地展示出来。 南晋对于密谍的控制手法,拓跋野早有所闻,他还是少年时,就曾听有人向老师汇报南晋的手段,并问询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否在西秦谍卫中参照采用,因为西秦的培训方式,经常最终教养出一些桀骜不驯不服号令的高手。拓跋野记得很清楚,那位苍白清瘦的老人轻蔑地一笑,摆摆手让人退下,评价了一句:“失德离心的小人手段,能成什么气候。”然后教育拓跋野道:“仁者无敌,你记住了,无论你实际上有多冷血多暴虐,表面上也得做出仁义无双的样子,不然,难以长久服众。” 难得这一次小刀捉了活口,拓跋野怎能不好好利用。这一番布置,他所付出的最大代价只不过是肉体上吃点苦头,却能得到很多急需知道的情报,尽管不能尽信,但与自己人传回来的情报相互参照,在南晋情报匮乏的现在,也是弥足珍贵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南晋对密谍的严密控制,让西秦的黑衣卫一直找不到突破口,无法渗透了解其活动及构成,这次被抓获的鬼二,一看年纪就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炮灰杀手,二十七八岁正当壮年,历经杀伐,大刃无锋。这个人,如果能被收服,南晋的密谍系统将会变得千疮百孔,再无机密可言,即使他回去被处死,他已经反水的消息以及黑衣卫出手救援他的家人,这一切种种都将给南晋的密谍系统重重一击,就算它是一块铁板,也会硬生生打出一条裂缝。 只是,他是轩辕蝶香的仇人,灭族之恨,绝非受人指使就能遮掩,放人回去,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轩辕蝶香。难得这姑娘不吵不闹,只是使些小性子在自己的伤口上,再疼也得忍。 小刀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道:“你轻点。” 蝶香手底下不停,继续嘀嘀咕咕:“轻什么,他能跟着人家走出几里路去,还怕我这么捏捏碰碰?不疼,是吧?”一边说,一边故意用力捏紧他的脚腕伤处,另一只手一圈圈狠狠缠紧绷带裹布。感受到手底下的肢体不由自主地收缩闪躲,肌肉紧绷,又是一阵心疼,继续埋怨:“知道疼,你就别乱动!” 随即取过纸笔,一边笔走龙蛇地篆写药方,一边吩咐李成梁:“叫你的人准备一个大盆,要能让他整个人躺进去的那种,要快,最好今天晚上就能用。还有这些药,要快,一样不许缺。” 李成梁连声应是,接过药方,就要下去布置。拓跋野叫住他,吩咐道:“把姬弈欢请来。” 李成梁应了,匆忙跑开,轩辕蝶香要得急,好在谷中工匠众多,就算是就地打造,也来得及,至于那些药,他匆忙间看了一眼,没看清别的,倒被那些剂量吓了一跳,红花五斤,血竭四斤,……这是干嘛?中药铺子都不预备这么多货。可蝶香那丫头的性子,一看就是个泼辣的,可不敢招惹,怎么吩咐怎么是吧,拿了方子交给王黑虎,叫他赶快去采买。 蝶香收拾完一切,也不多说,转身就要离开,“等等,”拓跋野把人叫住,见她狐疑地看向自己,问道:“有件事,一直想向姑娘打听。” “什么事?” “去年,有兄弟二人前来求医,弟弟十六,哥哥二十八,那位弟弟身受重伤,四肢筋脉断裂,哥哥先天体虚,姑娘可有印象?” 蝶香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去年先后来了两位筋脉断裂的伤者,其一便是石咏之护送的东楚王子项锦坤,另一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不说筋脉的伤势,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相比于暴躁易怒的项锦坤,那位少年沉默颓废,毫无生气。落花谷一年到头来来往往那么多伤者病患,这两拨人倒是都给蝶香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蝶香一边回想着,一边问道:“怎么?” “我想知道,那位哥哥的病,令祖是如何诊治的?” 蝶香想了想,拓跋岫苍白阴郁的脸浮于脑际,她撇了撇嘴,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她可没什么好印象。“你问这做什么?” 这姑娘,自幼跟着轩辕鸿飞在谷中行医,见得人多了,性子狡黠,半分女儿家该有的温柔羞怯都没有,想要从她这里知道些什么,她非得问明白缘由不可,半点亏都不吃。 拓跋野叹了口气,轻道:“那是我四哥和九弟。” “啊?”轩辕蝶香真是受了惊吓,一直以来,她以为到过她落花谷地位最尊贵的伤患便是项锦坤。相较于奢侈闹腾的项锦坤,同样身为大国王子的这两位,低调沉默,轩辕蝶香一直以为他们仅仅是哪里的富家公子。 拓跋野不再出声。 蝶香有些尴尬,毕竟那位九弟的伤真的很让人同情 ,人家的弟弟遭遇这种不幸,自己还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看这些王孙贵族,一个个看起来荣华富贵,光芒万丈,可看他们的遭遇却也远较常人惨烈,也许这就是祖父常说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吧。 “那个哥哥” 蝶香斟酌着语句:“我记得他,高高瘦瘦,整天阴着脸象是谁欠了他钱似的,是你四哥是吧?” 小刀一笑,这丫头形容得还挺对,看来是没记错。 轩辕蝶香瞥了他一眼,笑什么笑,看了眼拓跋野,见对方安静地等着自己的回答,这才继续说道:“他的病,是爷爷亲自诊治的,爷爷还特地叫我细细把了他的脉象,说他这种病,是生下来心脉有损,随着身体成长,心脏负担会越来越重,直到负担不起衰竭而亡。” “有办法医治吗?” 蝶香摇了摇头:“祖父说他这种病本应静养,可他却偏偏思虑过甚,以至于精力衰竭,动不动就感觉疲惫不堪。” 拓跋野皱起了眉头,追问:“神医也没有办法医治?” 蝶香撇撇嘴道:“医病不医命,他生来就是个要死的命,谁能治得了?我爷爷劝他从此清心寡欲,修身养性,给他开个方子日日服用,能保他十年不死。可他偏不听,非要爷爷给他开醒脑提神的药,说什么宁可只活一日,也不愿空活十年。” “神医给他开了什么药?” “当然是醒脑提神的药,总要依着他自己的意愿,他们临走时我爷爷还劝他要少思静养,切忌情绪起伏,不可过劳忧思,感觉疲倦宁可卧床休息,那种药不能多吃。可我看他根本就没听进去,一脸的敷衍。” 拓跋野闭上了眼睛,半晌才道:“他还能活多久?” 直到这个时候,这个人情世故上极粗心的丫头才忽然醒悟,那个自己找死的家伙,是眼前这人的哥哥,从去年来治病,到现在……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两年,我爷爷说他不肯静养,至多能再活两年。” 拓跋野心头一阵烦乱:也就是说,他自己知道,最多还能再活一年。拓跋岫,你到底在折腾什么? 刘明俊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王爷,姬大人来了。” 拓跋野轻道:“快请。”轩辕蝶香见他再没什么话讲,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开。 待她下了车,姬弈欢才肃然走入车内,躬身行礼后跪坐下来:“王爷有召,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野定定地看着他,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是今日看了谍报才知道中周那位天之骄女为他做了什么,在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那位天外贵女甘冒种种风险挺身为他奔走,这种情谊,叫他如何相酬。他还记得只着短袖中衣,热汗淋漓的三哥用他粗壮的臂膀紧搂住自己的脖子,用那一贯叼锒铛的语调笑着叮咛:“等哥哥我大婚后,允你摸摸你嫂子的小金手儿,这之前,离你嫂子远点儿,知道不?” 当时的自己只是莫名其妙地狠瞪了他一眼,那个整日冷冰冰的贵女,跟我有什么关系?边儿上看热闹的五哥笑着凑趣:“三哥,你放心,就你一个人儿喜欢,谁想娶那么玉佛似个媳妇儿回家供着去?搂被窝里也不怕冻得慌,是吧?” 他怀里的小九儿一起嘻笑着起哄:“就是,就是。” 老六更是不忘记针对自己:“看看老七那副德兴,真要是他们成了婚,一男一女板着个脸,凑一桌儿供着,正好一对儿,灶王爷灶王奶奶。”几个人放声大笑的声音犹在耳边。 可自己是真以为和她没关系。直到那贵女凤驾离秦,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中自己。现在想来,公主她年已二十依然未嫁,难道是因为自己?可是如此深情,到底为什么? ****** 同在此时,中周帝都公主府内,姬琦玉贴身的侍女青梅边为公主细细梳头边低声询问:“不过两三日的路,公主不想去看看他?” 铜镜内姬琦玉娇美的容颜模糊不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过了半晌,青梅又道:“现在那里人来人往的,咱们改了装扮混进去,没人知道。等过两日神医的丧事完毕,房子院墙建好,工匠撤走,那里就只剩下他们的人了。” 看了看铜镜里公主的脸色,继续说道:“这两日他那些手下十个二十个一队地往落花谷里钻,真以为改了装扮就看不出他们是西秦的战士似的。照这么下去,再用不了十天,落花谷就成了铜墙铁壁,连蚊子都混不进去了。” 姬琦玉低低的声音叹息道:“不要再提了,我已允了拓跋岱的婚事,与他再无关系。” 公主身边,只剩下青梅紫竹是与她自小长大,原本的红叶绿衣已然年长出嫁离宫,顶替她二人的宫女不过是这两年才进的新人,所有的心事,也只能与这两个侍女私底下谈谈。 青梅无语,公主的心思,她最清楚,多年来,这一场远隔千里的苦恋,是这个寂寞深宫里的孤单贵女唯一的寄托,这么多年来,她一点一滴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所有有关他的信息,他的片言只字,他的伤痛荣耀,没有人知道在这千里之外,有这么一双眼睛一直在关注着他,她的笔下画了多少他的画像,画完就烧,因为她从不敢让人知道。直到乍闻他被拓跋岫出卖给东楚,并且是由自家的商行做保,她的焦灼愤恨燃尽了最后的理智,不顾一切急赴郢都意图救出那个男人。等接到他被处死的消息,她不顾一切的报复,更是令自己陷入天下人的口舌之中。现在,这么深刻入骨的情愫,因一纸婚约,终结了? 第80章 “不可能!”极度的震惊令姬弈欢不顾礼仪大声反驳。中周虽小,因着崇高的地位,近千年来却仿佛桃源乐土,远离战祸,坐看他国争雄。突然听说可能会被人攻打,最直接的念头就是“不可能!” 可对方那样平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久历世事的姬弈欢很快冷静下来,恢复了正常的声音,沉声说道:“这不可能,就连楚烈王那样桀骜不驯的国君都不曾冒犯中周天子,这世上哪还有比楚烈王更加肆无忌惮的国君?” 静了片刻,又道:“请王爷放心,我会将您的意思上传天子,整饬军队。严令各镇提高警戒。” 拓跋野轻轻摇了摇头:“现今不同以往,第一,楚烈王时,中周远不如当今富足,第二,从前的中周,在各国混战之际,一直保持中立。”公主一怒之下禁盐入楚,这行动比什么言语都更能明白显示中周的立场,再加上百余年来广运姬家积累的财富,只凭一个天子名头,已经不能禁绝某些人贪婪的欲念。拿下中周帝都,会有数不尽的财富收入囊中,仅此一条,就将中周推上了战争的悬崖,何况还有联合西秦这一项指控。最重要的,是千余年来的和平生活,已经让中周人忘记了怎样去战斗。若论战力,以秦为最,南晋次之,中周却远比东楚更弱。就象一头养得滚肥的猪,毫无爪牙之利,如何能保得住它一身的肉? 如果公主不曾针对东楚,也许还能勉强维持住表现的和平,至少在三国混战的最初,不会有被卷入战圈的风险,到得战争中后期,某一方弹尽粮绝之迹,才有可能不顾一切出兵奇袭,夺其财富补充军资。可是现在,拓跋野看到那则谍报的时候,心里就是一阵发紧,但愿,他现在发出的警告,还来得及。 可是远离战争的人是毫无这种警觉性的,中周会被攻击?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姬弈欢都觉得这不可能。拓跋野心中发苦地想起中周的军备状况,它简直是毫不设防,在研究各国形势时,三哥曾毫不在意地笑着说,派一支千人小队就能攻占帝都,生擒天子,覆灭中周。 姬弈欢也是见识不凡的人,最初的震惊过后,静下心来认真考虑拓跋野的这两句话,回过味来之后悚然而惊。还没等他有所反应,拓跋野抬手指给他案上的谍报,姬弈欢一眼扫过,疑惑地看向对方:“怎么?” 拓跋野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扬声叫道:“刘明俊,地图。” 守在车厢之外的刘明俊闻声进入,恭恭敬敬地将随身携带的一卷地图铺陈在地,四边用玉石镇纸细细压好,然后默默退出。 拓跋野用缠满绷带的手指向地图:“请看,秦楚两国现在正在宝丰、宁原、富安一线僵持,如果你是晋王,想要出兵助楚,在哪里集结军队为好?” 姬弈欢盯着地图,目光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在地图上扫过,震惊之下,瞪大双眼望向对方:“他怎么可能有这种胆子!” 谍报上晋军在靠近中周的信阳一带集结,这个地方虽然也临近东楚,但距秦楚交战之地尚远,而楚晋边界甚长,距战事最烈的宝丰城更近的,是信阳以西五百里的德阳城! “这已是半个月前的谍报,现在晋军应该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兵发中周了。”姬弈欢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消化被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这怎么可能!毫无征兆之下战争的阴云已然笼罩中周?! 拓跋野想到少年时代看到的帝都,涩然问道:“近几年,帝都的城墙有没有修葺加筑?” 姬弈欢魂不守舍地摇摇头。自千余年前周天子立国之日起,为了展示其夷服四海的气度,就把帝都修筑在一片平原的正中,低矮宽厚的城墙,四通八达的道路,近千年未经战乱的中周,早已忘记了一个城市还需要防护。 自中周皇族以广运姬家的名义经商致富之后,对城墙的修葺只注重其表面的光洁整齐,从未有过加高城墙的举动,相比东楚动不动就三四丈高的城墙,中周帝都一丈多高的城墙就象个小土丘,更不用提它每一面城墙上一大二小共十二座城门,宽大,畅通,毫无遮拦,千百人的战队一字排开,想怎么攻就能怎么攻。这样一座城市,一旦受到攻击,怎么守得住? 暂时抛开那些毫无意义的担心,拓跋野的声音冷静清醒:“南晋多为水军和步兵,我最担心的是他们会派出骑兵绕过各城镇直接攻取帝都,如若是这样,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天子和公主撤离帝都。不知中周各位大臣有何意见,我的建议是请天子和公主撤往落花谷,我已令长凝镇外的黑煞军在中周境外待命,一旦奉诏即可入周保护王驾。” 姬弈欢喃喃道:“帝都,守不住?” 拓跋野的回答甚至有一丝冷酷:“仓促应战,守不住。” 姬弈欢也深知自家境况,这种无意识的发问完全是心有不甘的反应。帝都当然不是毫无战力,它的武力,主要针对城市治安,维持秩序,哪里能和动不动就杀人盈野的军队相提并论。 拓跋野用那略显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晋军主将以步军为战,从信阳到帝都急行军要走十天,如果中途再有什么攻打城镇的战斗,打到帝都城下,大概需要十五天,这段时间,足够周天子和诸位大臣制定对策,是战,是和,是守,是撤,早做定夺。” 姬弈欢的脑子一时有些昏乱,他只是姬家负责货运安全的小首领,完全没有参与制订国家政策的资格和经验,乍一听闻这些关乎国运的事情,只觉沉重万分,可是心里也明白,对方叫他来,并不是想要探讨中周国策,只是需要他做一个传声筒,真正需要的烦恼并做出决定的,是他主子,中周的少年天子。 他抬眼看向对方,问道:“如果是这样,不知王爷可有什么指教?” 拓跋野定定地看向他,脑子里飞速运转,中周被袭,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出手相助,于公,中周公主与他的三哥已有婚约,秦周联合牢不可破,于私,公主对他的营救之谊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坐视不理。而他在意识到中周面临被袭击的风险时立即召见姬弈欢传讯,也是出于这种心理。 可是他现在重伤在身,甚至连起身行走都极为困难,而身边寥寥数人,刘明俊等人倒是武功高强,但却只适合做护卫,段小星等三十几人可做游击哨探,但却并非领兵之将,肖天翼等人带兵倒是离得不远,一来人数有限,不过四千余人,想要用来守住帝都那么一座大城那是门儿都没有,这四千人守一面城墙都不够。而且肖天翼等人及这四千黑煞军是冲锋陷阵的精兵,也并不擅于守城。如果是石头在…… 拓跋野再一次暗暗心痛,可惜了石头,如果他还在世,一人可抵千军,派他随姬弈欢回帝都,无论中周的王公大臣们选择守还是逃,都可以发挥作用。可肖天翼等几人,冲锋是好手,守城,真的不行。他那十万黑煞军本部被拓跋岫安排在攻楚的东路,离中周倒是不远,只隔了两千多里的路,真要是强行军急行,不带辎重遇城绕行,一路上畅通无阻,那也得十天才能赶得到中周边境。加上传令过去的时间,至少要半个月才能指望得上他们。 拓跋野盯住姬弈欢,仿佛盯住了他那颗不安的心:“我会令刘明俊、连星洲、陈彪和段小星等人随你一同赶赴帝都,协助护卫天子和公主的安全。中周一旦遇袭,还请天子发勤王令,广征天下兵马入周救驾。”有令,黑煞军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中周,否则,便是与攻打中周的南晋一般无二,跑不脱一个犯上不敬的罪名。至于其他,做为一个别国臣子,还真是不能多说。 姬弈欢魂不守舍地下去安排部下,收拾东西准备连夜出发,拓跋野将刘明俊三人叫到面前,吩咐他们此去帝都一定要保护天子和公主的安全。刘明俊看了看懒洋洋坐在拓跋野身后的小刀,皱眉道:“王爷,我和连星洲去帝都即可,您把阿彪留在身边吧。刚刚走脱南晋那个杀手,明显谷里另有他们的奸细在接应,您把我们都打发走……” “无妨,我这里有甲一足够。”拓跋野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我身上的金针取出,内力恢复,虽然外伤未愈,但也不再全无自保之力。中周天子却是一文弱少年,断不容有失。”顿了顿,声音冷酷:“记往,如果实在不能保全,绝不容天子活着落入晋人之手。”, 刘明俊等人狠狠点头。 “至于公主,”拓跋野的声音里难得流露一丝犹豫:“保她平安。” 刘明俊低声追问:“若被晋人捉住?” “无妨。” 三人领命退下去收拾行装,段小星领人追杀逃走的鬼二却尚未回来,直到过了半柱香时间,才气急败坏一身是汗地跑了回来,见他的将军竟然没有再受伤害,气色平和地靠坐榻上,很有些惊诧:“将军,您,您没事!” 拓跋野没接他的话,只是问他:“那个人逃了?” 段小星涨红了脸,甚是羞愧:“那个灰孙子逃得真他妈的快,我们几个一直也没追得上,更气人的是迎面撞上了疯子,他们一队人都没拦得下他,一直被他逃到江边跳水里没影儿了。” 拓跋野毫不意外,那个人是南晋的顶尖杀手,功夫岂是一般,若非出其不意也不会被小刀生擒。他倒是对另一件事感兴趣:“疯子?” 小星猛点头,笑道:“上官临峰,他带了二十人。就在外面候着呢。” 拓跋野无奈,知道这是肖天翼几个人的心意,生怕他这里人手不够,隔三岔五地打发人往落花谷里跑。可他们那边开疆拓土地攻占城池,应该也不轻松。上官临峰是和段小星同一级的校尉,素来机警,拓跋野点头允他进来。 上官临峰进到车厢内恭恭敬敬地给将军行礼之后,一本正经地跪直身体,没有半点私底下和伙伴们的癫疯劲儿。 拓跋野问道:“天翼那边情况如何?” 上官临峰沉声答道:“肖将军让我向您回禀,一切顺利。”接着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在楚境内的活动。其实不过分开两天的时间,肖天翼他们尚未展开攻城掠地的行动,送走拓跋野之后,他们返回八门镇,整顿军机政务,整顿降兵,也同时开始在楚人中征兵。这两天之内,还算顺利,一来这批兵马并无杀掠恶行,二来肖天翼等人财大气粗,赏金高昂,自然有贪恋财势之人出面领职维持镇上秩序。至于那些降兵,在黑煞军铁腕训练之下,鬼哭狼嚎,可也不敢懈怠不听军令。尽管时间太短看不出成效,可勉强成军也是迟早的事。那千余溃兵加上征招的楚人,锦缎营已然有一千五百余人。肖天翼等并不急于攻占城池,又总是担心拓跋野身边的人手不足,不方便整队兵马进入中周,所以就零散拆成十人二十人的队伍身装便装混进中周。 拓跋野问段小星:“现在你手底下一共多少人?” “加上疯子这些人,一共五十四人。” 拓跋野点点头:“给我留下四个,其余今晚全部跟随姬弈欢回帝都。” 段小星和上官临峰怔然对望,莫明其妙:“将军,让我们去帝都?”转念间又想到问题,脱口而出:“您身边只留四个怎么行?” 拓跋野神色严峻,不容置疑:“我这里不会有事,帝都形势凶险,你们此去要小心行事,一切听从刘明俊的吩咐。” 上官临峰张张嘴,硬是没敢说出个不字,段小星壮着胆子追问:“我们都走了,您这里怎么办?” “不妨事,就这两天,肖天翼还会派人前来,再有,我这里还有中周官府派来的护卫,你们不用担心。倒是你们,此去帝都生死难料,不可轻乎大意。” 段小星看了眼上官,低声问道:“将军,帝都能有什么事?” “我料想南晋将要派兵攻打中周,帝都城防薄弱,你们去也于事无补,但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吧,能帮助中周守住帝都最好,如若帝都失守,你们要帮助刘明俊等护卫周天子和公主突围出城。此去凶险,切记小心行事。” 闻听将要面临血战,这二人都是热血沸腾,凌然抱拳道:“末将遵命,将军放心,我等绝不辜负将军所托。” 第81章 兵马大元帅拓跋静心自打下郢都,就一直没有带兵出征,他的十万兵马只留了一万驻守郢都,其余交给了拓跋锐带去征讨西路。他则奉王令每日上朝负责协调调度全部兵事。而前一日刚刚回到郢都养伤的拓跋锐,却也闲不住,眼看天色将晚带了护卫就又往府外走,刚走出大门,却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六王拓跋屿。 拓跋屿一身普通兵士打扮,混在一队传信兵里正要入府,若非拓跋锐眼利,还真差点认不出。拓跋锐健壮的身子堵在门口,身后六个如狼似虎的壮汉一字排开,那一队传信兵只好站在阶前一侧,躬身施礼,拓跋锐歪着脖子瞅着他的六堂弟,那小子和其他传令兵一样给他行礼,却微抬起头对他露出讨好的笑,拓跋锐眯了眯眼睛,盘算着怎么捉弄一下这小子,一声带着谄媚的“侯爷”转移了他的注意,转眼望过去,见府门一侧宽阔的路旁,停着一辆装饰奢华地四轮马车,车前一袭锦服满脸堆笑的胖子,正是福宝瓷行的掌柜卫海川。 那个胖子自从前一日被他自劫匪手里给救了,就成了一块扯不脱的膏药,整日守在王府左右,用各种理由邀约宴请,实在推托不过,今日便接了他的帖子,要看看这货有什么图谋,一出门就遇上了拓跋屿,这小子不在青城带兵,鬼鬼祟祟地跑来要做什么? 看了看殷勤相候的卫胖子,拓跋锐决定暂且放过小六子,这小子必定是来找自家老子的,他有什么道道儿,自有老爷子去收拾。于是狠狠瞪了拓跋屿一眼,一瘸一拐地,昂然而去,而卫海川弯腰拱手地殷勤招呼着,侍候着候爷登车,一群人前后簇拥护卫着,打马离开。 ****** 获召进入书房面见拓跋静心的拓跋屿恭恭敬敬地给老王爷施礼问安之后,垂手立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前, “你不是已经回青城了吗?怎么又私自回来了?”拓跋静心沉着脸质问这个侄子。大哥的这些孩子里,他只看老大,老三和老七顺眼,至于其它几个,不是过于阴险就是过于跋扈,不知道天高地厚。至于这个老六,心眼儿针尖一样大,若不是亲侄子,他连理都懒得理。 拓跋屿恭恭敬敬地向王叔施礼,然后笑道:“王叔,我是来见您的。” “见我做什么?” 拓跋屿打发掉下人,笑着凑过来:“叔叔,废话呢,我也不跟您多说,我知道您老也是看老四不顺眼,可您家里人被他的黑衣卫看着,不得不听他的。我呢,前些日子才知道老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恨他呀,怎么这么无情,把自己的弟弟卖了换粮食。您说,他这种人怎么有资格做大秦之主?今天上午我去宫里见他的时候,遇到他正在杖责三哥,三哥被打得跟个血葫芦似的,为什么您定然猜不到。” 说到这里,一脸的痛恨,却止住了声音。拓跋静心心中冷笑,却依然接了他的话意搭了一句:“为什么?” 拓跋屿这才继续说道:“只是因为一个小太监私自给了三哥口水喝!您说这叫什么事儿!若非我拼死求情,说不得三哥当场就给他打死了。他对自己的亲兄弟都如此狠毒残忍,真是让人心寒。所以,回去的路上,我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我得来找您商量商量,看您是怎么想的,咱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有话你就直说,不用绕圈子。” 秦人尚武,直来直去的多,象老四那样心思深沉让人看不透的人,确实不招人待见。 “叔叔,您看,老四他不管不顾地就反了,自己做秦王,他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凭手里的黑衣卫么。若不是老三一直纵容他,黑衣卫怎么会发展成这种样子,只忠于他一个人不说,还能拿家人去要胁臣属。简直就是土匪啊,咱们大秦怎么能容忍这种人做王上。老七这件事,他一直瞒得死死的,可究竟纸包不住火,现在各位王公大臣领兵大将几乎都知道了,人人气愤呐。现在只差有人登高一呼,就能废了他,重立新君。” 拓跋静心这才抬眼看看他:“登高一呼,重立新君?谁来这么登高一呼,谁来做这个新君?” 拓跋屿笑了,小脸花儿一样盛开:“王叔,我这不是找您来了吗?以威望能力,整个大秦王族,能登高一呼的非您莫属啊。” “那新君呢?谁来做?” “老三肯定是不合适了,老四做反,纯粹是他给惯的,他既然成了废王,就不能重登王位了,至于谁做合适,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拓跋静心微微一笑,心里明白,这小子是想把老四拉下来自己做王上,凭你,也想做秦王?老四坏透了,可他到底让大秦冲出四十八关,荡平东楚,你又凭什么想做秦王?只凭你是王兄的儿子?老大早年战死,老二老八早夭,老三被废,老七伤重生死不知,老九身残,只剩下老五还粗枝大叶地没心没肺。这小算盘盘算得不错呀,时机掐得也好,可惜,你也只会打打小算盘。 心里鄙夷着他,可是面上却毫无表情,只是以一副斟酌的语气道:“可我的家人……” 见王叔的语气松动,拓跋屿大喜过望,战事一起,王叔便为大秦的兵马大元帅,总领四路百万大军,只要赢得他的支持,这事儿就成了。老四有什么,不过是几千黑衣卫,又大多散在各地,身边最多百十人。只要他登高一呼,公开老四卖弟的罪行,群情激奋之下,他就是想再做王上都做不成。到时候,这大秦之主的位置,也能轮到自己来坐一坐。 心里高兴,可面上却不能流露太多,免得让王叔烦感。故做沉稳地道:“我联络了老九,他已然答应合作废掉老四,现在秦地的黑衣卫是他在掌管,老四已经要胁不到您。” 送走老六,拓跋静心暗暗慨叹,大哥那么能算计,给自己的儿子布置下老四和老七两大助力,内有老四掌管黑衣卫,外有老七统领大军,无论谁想作反,都得考虑考虑,老三的王位那么稳固,似乎无人能撼,没想到老四作反,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竟然连那不成器的老六都企图再反一次。大秦之主的位子,就这么好坐么? ****** 拓跋锐在车里,被卫海川好茶好点地侍候着,耐着性子听他舌灿莲花地恭维,直到快忍耐不住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跟着卫海川下车一看,面前是一处僻静的院子,两扇乌黑大门紧闭,门前一对半人高的小石狮子,门上青铜虎形兽首,拇指粗的铜环全都是乌黑色,倒不象一般人家那样常用的部位被磨出黄亮的光泽。丈许高的院墙厚重凝实,院里树影婆娑,粗壮的枝桠伸出院外遮蔽天空。卫海川的手下轻轻扣门,不多时大门敞开,四个青衣小帽的白净小厮垂首侍立两侧,一个身着藏青色文士服的中年男子恭谨地微笑着,在门前迎侯:“小人谢灵惜,恭迎侯爷。” 锐侯爷满心疑惑,原以为这胖子有心巴结,必是带自己去灯红酒绿之所开心快活,没想到会是来这么一处所在,实在有些费解。可是拓跋锐是谁,天底下就没什么事能让侯爷说一个“怕”字,存了一个到看看这胖子有什么花花肠子的心思,二话不说,顺着卫海川礼让的手势,昂然直入。 这些人并不出声,似乎连喘气都小心翼翼,卫海川的声音到了这里也不自觉地弱下去,不时小声地礼让:“侯爷,您请这边,这边。” 这院子很大,假山鱼池,亭台楼榭,曲院回廊,一步一景,无不精雕细琢,一石一树,尽显心思。 走了几步,卫海川体贴地问询:“侯爷,要不要叫下人抬一架软兜来,您的伤?” 拓跋锐挥了挥手:“不妨事。” 卫海川低低的声音解释:“您看这院子曲折颇多,所以事先也没安排软兜侍候,实在是海川思虑不周,幸而侯爷大量……” 拓跋锐拧眉怒道:“婆婆妈妈的,哪儿这么多废话。” 前头引路的谢灵惜侧身回头看了看,微笑道:“侯爷暂且息怒,一会儿,小人保您再大的火气也会消弥怠尽,通体舒泰,心平气和。” 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庭院,水榭歌台,灯烛明亮,四座半人高的青铜镂空兽首熏炉分置四角,炭火通红。这小小的院落,虽是初冬的夜晚,依然温暖如春。拓跋锐不客气地踞坐主位,面前黄梨木的八仙桌上早已摆好几盘时令鲜果,精致糕点。他的十来护卫不待吩咐各自散开,分据四周把守戒备。卫海川小心翼翼地侧坐辅位,谢灵惜则微笑首侍立侯爷身侧,见各人坐定,轻轻拍了下手,只见一个个青衣小帽的年轻小厮双手托举早已备好的美酒佳肴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摆放在桌上,然后就那么垂着头弯着腰后退着离开。 谢灵惜姿态优雅地净手漱口之后,从壶中倒出小小一杯酒,一口喝干,然后又拿起桌上的银筷瓷碟,每样菜都轻取一点放入碟中,亲口尝试,然后伸手虚引:“侯爷,请。” 耐着性子看完谢灵惜的这一番做作,锐侯爷没多说一个字。肚里却一直骂娘:“这些楚狗,真是吃饱了撑的,装腔作势娘儿们唧唧的,吃个饭搞这么多花样。” 卫海川陪笑:“侯爷远来有所不知,这园子,是郢都的这个,” 他袖底下一挑大拇指。猥琐地笑着,侧身倾向拓跋锐低声道:“您别看这园子没名字,可是一般人,他进不来。” 拓跋锐挑眉:“哦?” 喝了口酒,伸筷尝了尝菜式,酒香怡人,菜色鲜美,可就凭这个,一般人进不来?不至于吧? 正在此时,前面的台子上,走上来五个人,中间一人淡青色武士服,短靴紧袖,煞是精神,对着台下众人抱拳施礼,随后侧转身体,伸手虚引。随后紧跟着走上来四个壮汉,全都精赤着上身,露出虬结如铁的肌肉,泛着明晃晃的油光,横眉立目地,带出一片煞气。 拓跋锐浑身放松地斜斜靠坐,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那条受伤的大腿抬起放在旁边的椅上,说不出的慵懒惬意。谢灵惜看到他这副样子,和卫海川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作声。 待那四个壮汉在四个壮汉在四角站定,从台下慢慢又走上一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唇红齿白,长长的黑发在身后用一条红色缎带轻轻束起,全身赤裸着,仅在腰际松松围了一条白色棉麻布的短巾。他微低着头,双手捧着一根银白色的长鞭,赤足而上,悄无声息地走到中间那人身前,屈身跪地,双手将长鞭高高托举,一派恭顺。 拓跋锐纹丝未动,可整个人的气势却不似从前的慵懒,仿佛沉睡的魔兽被血腥气唤醒,眼泛精光盯紧台上青年,却没注意到卫海川和谢灵惜见他如此,相互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第82章 穿武士服的男子傲慢地伸手将皮鞭取在手中,鞭身团握,轻触对方头顶,青年柔顺地低垂着头,跪直身体,两个站在台角的赤膊壮汉手持台下小厮送上的一根红色棉绳,来到他的身后,将他抹肩捆缚。 棉绳绕过他的肩颈,紧紧缠缚住他的双臂,勒入肌肉,蜜色的光滑肌肤被鲜红的棉绳狠狠嵌入,展示出一种压抑不住的诱惑。 他们将他的手臂自肘部紧绑在一起,迫使他的前胸不得不向前挺起,胸前两点嫣红傲然直立,让人产生狠狠蹂躏的欲望,想要将它撕碎,践踏,征服。 他原是侧身对着台下,他们将他捆好之后,帮助他转身面向台下,武士手腕翻转,用鞭梢抬起他的下巴,他原本低垂的眉眼随之抬起,竟是一个无可形容的美貌男子,修眉俊目,鼻梁高挺,下巴尖削,整张脸修饰得近乎于美丽。他的眉毛修长而笔直,曾用最精细的画工仔细修整,他的眼上涂了浓重的眼线,夸张的眼影,用暗金色的粉彩层层晕染开来,斜斜挑向鬓边,因着眼窝深陷而倍显高挺的鼻梁之下,瑰色的双唇紧抿,唇角微微上扬,再加上他眼中那种半是挑逗半是挑衅的眼神,成功地撩拨起侯爷的火气,就想登时上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顿狠狠的教训。 可侯爷没动,他纹丝不动地等着,等着看这些人究竟有什么把戏。 身侧那位谢灵惜低低的声音解说:“这是我们园子的头牌,赐名真奴。您别看他年纪大了,可有一宗好处,他是个身上有功夫的,禁折腾。刚来那会儿他还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就打伤了我们好几个护院,老板生气,狠狠罚了他不算,为了磨他的性子,给取了个名儿叫万人奴,又琢磨着不够上口,就赐了个真字。这会儿子貌美的小倌儿好找,可是想找象这样身上有功夫,相貌却又这般俊美的,却是难了,所以虽是年纪大了些,也依旧是我们园子里的头牌,侯爷看看,若是相不中,咱们倒也还有鲜嫩的换。” 拓跋锐不动声色,只说了两个字:“不用。” 他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楚烟花地,还是很高档的那种,想来到了最后,台上这个真奴,是会送给自己上的,也亏了他们会选,找了个禁折腾的,这若是换个娇嫩些的,哪禁得住侯爷兴致起来时的狂征暴掠,若是中途坏了性命,说不得倒扫了爷的兴致。至于这男奴究竟要怎样使用,他却连问都不肯问一声,没得让人知道他没用过男人,在这儿跌了他锐侯爷的身份。 那个武士抬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向台下的贵人展示一下之后,便放开了他,动作优雅地走向一侧台边站定,而那四个赤身壮汉则从中央台顶上拉下一截铁链,铁链下端是个粗大的铁钩,他们将捆住他双手的棉绳打了个结,挂在铁钩上,然后台下有人拉高铁链,直到他不得不弯曲着身体站起来,他们让他背转身体,待他站稳了,又用一条两端带铐的二尺长的铁棒固定住他的双脚,迫使他不得不两腿分开着站在那里,这才各自归位,叉手不动。 这些人的仿佛戏台上的戏子,排练过许久的动作优美夸张,如同那男子挑逗的眼光,拓跋锐强自压抑着翻腾的心火,面无表情地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宽大的袍子底下,小侯爷早已兴致高昂。 此时台上那真奴双臂被反向高高吊起,暴露出光滑的弯曲背脊,绷得笔直的修长的双腿,还有被那片可怜的白色棉布遮挡之下的挺翘双丘。看得出,那具身体的柔韧性相当好,即便是这种极致弯曲的体位,依然能够颇有余力地完成。 谢灵惜在锐侯爷身后低声解说:“这奴才,每日里要用药汁浸浴一个时辰,还要被四肢拉紧反捆在木轮盘上两个时辰,来保持他身体的敏感和柔软。这么多年从无一日落下,所以尽管他年纪稍大了些,可这身子,确实真是我们园子里顶尖的。” 说话间,台上的武士抖开长鞭,“啪”的一声脆响,银鞭在光影中滑行,翩若惊鸿。随着鞭声响起,拓跋锐敏锐的目光看到真奴的身体不自觉地抖动,显是吃多了这种苦头,仅仅是听到鞭声身体就会不自禁地颤动。锐侯爷唇角弯了弯,木桌下握着皮鞭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袍子底下的小侯爷更是兴奋,叫嚣着恨不能现在就脱去衣襟。 台上的武士不慌不忙,忽左忽右地甩了几个鞭花,动作舒展流畅,充满力量与美感,可台下的侯爷却看也不看他,死盯着那具被吊绑着的光裸身体,那身体随着鞭声每一下情不自禁的轻微颤抖,都能将侯爷的心火撩拨得更旺。 终于,武士的银鞭狠狠击打在他光裸的背脊上,蜜色的光滑肌肤立时泛起一道暗红色的伤痕,真奴弯曲的身体猛地一挣,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声音不高,却动人心魄。拓跋锐呼吸猛地一滞,随即粗粗地喘了口气,依然纹丝未动。 此时台下鼓声响起,武士随着鼓点舞动身体,长鞭仿佛是个活物儿,灵蛇般上下游动,时不时落在那具身体上,交错着咬出一条条血痕,那身体随之一次次无助地挣扎扭动,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哀鸣。 侯爷看着看着,唇角微弯,低低的声音说了句:“打得太轻。” 那么浅的伤痕,何至于挣扎得那么厉害,果然更多是作戏的成份。想起刚刚那真奴挑逗撩拨的眼神儿,拓跋锐性子里恶劣的因子悄然发作,抬手将他从不离手的鞭子扔在桌上,扬声叫道:“允文,教教他们该怎么用鞭子。” 站在他身后稍远处的贴身侍卫允文听令便要向前,谢灵惜连忙拦住,陪笑道:“侯爷,咱这园子,图的也就是个乐子,可不敢跟侯爷麾下这些虎狼之士比,若是真让您的人动手,这奴才身子再结实也不够折腾。” 谢灵惜悄悄看了下侯爷的脸色,拓跋锐面无表情,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谢灵惜见多了各色人等,只一想便明白了侯爷为何生事,他招手示意台上的武士,那武士停止舞动和鞭打,站在台上,谢灵惜吩咐将他手上的鞭子送到侯爷面前,不多时有小厮双手捧着那根银色的鞭子奉到桌前,谢灵惜亲自上前接过鞭子,双手奉到侯爷面前:“侯爷您请看。” 拓跋锐伸手取鞭,谢灵惜紧着说了声:“侯爷小心。” 拓跋锐手已经抓了上去,忽觉不对,又急忙松开,谢灵惜忙道:“侯爷,没扎到您吧?” 拓跋锐摇了摇头,这才凝神细看,见那鞭身果然有无数细如发丝的银针,如动物的皮毛,自鞭头至鞭尾服帖顺滑。谢灵惜解释道:“这鞭有个名头,叫做万缕柔情。乃是用三千支细如牛毛的银丝编织而成,每根银丝用银线细细缠绕,只在最底部留出小半寸,这样编出来这鞭子,鞭身上便附有细细密密的银针,鞭身舞动,银针随势飞扬,落到人身上,便会直着扎进皮肤。因是顺茬,鞭身扯动,银针便自然而然从皮肤上脱落,又不会留下过多的伤痕。这鞭只造下来便需五百两银子,制好以后,每日浸泡于激发情欲的药水之中,天长日久,药液浸入银丝银线,每每用鞭时扎入小奴身体,便将那情欲之药带入血液,让他不自觉地情动神迷。此鞭乃是本园的镇园之宝,千金不换呐,别说是咱郢都,便是整个东楚都没有第二支。” 拓跋锐挑高了眉毛,可有可无地看了眼,到底没用手去抓。 谢灵惜看看侯爷的脸色,将鞭又递给小厮,看着小厮手捧着银鞭往那戏台走去,又继续说道:“侯爷您不知道,我们园子里这真奴,是个哑的。” 拓跋锐大是意外,侧头看了他一眼,谢灵惜一脸惋惜,叹道:“爷您也知道,谁也不是生下来便是这下贱的奴才,真奴原也是好人家的孩子,后来家逢大变被卖进了咱们园子,听说是因他胡言乱语惹怒了贵人,在送进来之前被毒哑了嗓子,这奴才最大的声音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台上的武士已然拿到那支“万缕柔情”,抱拳对台下的贵人深施一礼,鼓声乍起,他踢腿伸臂,扭腰送胯,继续舞蹈,鞭声阵阵,真奴劲瘦的身体随之痛苦扭动挣扎,百般不得解脱,时时发出那种低哑的哀嚎。 拓跋锐呼吸渐渐控制不住地粗重,台子底下的小侯爷恨不得挣出血来,可是侯爷却不愿让这些楚狗看出自己的急性,硬是纹丝不动,他却不知道,在谢灵惜、卫海川的眼里,他双眼中泛起的血丝早已将他的心思出卖殆尽。这两人相视一笑,卫海川没说什么,扭头继续看向台上,谢灵惜却又接着解释:“侯爷,您在这台子下看不清楚,过会儿子将那奴才送到近前您就看清楚了,自来到这园子,日日药浴保养,他那身肌肤嫩如婴孩儿,可真咱们这样的爷儿们不能比。” 拓跋锐咬了咬牙,伸手取过桌上的酒杯,一仰脖一口喝干,重重喘了口气,允文捧了酒壶正要续满,拓跋锐摇了摇头:“换大杯!” 很快就有小厮手捧着大一号的酒杯急匆匆跑来,锐侯爷扫了一眼,颇不满意,有些暴躁地吩咐:“算了,就用碗吧。” 谢灵惜冲那小厮摆摆手令他退下,亲手捧起酒壶将他面前的瓷碗斟满,伸手示意:“侯爷,请。” 拓跋锐伸手拿起碗一口喝干,酒香醇厚,回味悠长,可这一碗清澈的美酒,却没能浇熄侯爷心头的欲火,反而愈烧愈旺。 番外:真奴1 此时台上那真奴光滑的后身已然遍布浅浅的鞭痕,因着双臂被紧紧捆在一起,那两翼单薄的琵琶骨斜斜翘起象两片凌空欲飞的蝴蝶翅膀,随着他一次次受痛挺身而翩然颤抖,润着津津汗水在鲜亮的灯光照耀下闪着梦幻般的光泽。当银鞭横落在腰间、臀瓣,他扭转腰肢试图闪躲,遍布汗水的肌肉起起伏伏,臀上那片白布随着鞭梢撩动和他的挣扎不时暴露出被遮掩的股间,有不同于他蜜色肌肤的墨黑时隐时现。大约抽了他四五十鞭的样子,武士停了下来,喘息着避到一旁,四角守候的那个四个壮汉不慌不忙地上前,将他自铁链上摘下,按着他跪在台上,却将他被捆缚的双手系在铐住双脚那根铁棍的中间环扣上,然后将他转身面对台下众人,他不得不前挺着胸膛叉腿跪在那里,颀长的身体如拉开的满弓,充满张扬的力量。头向后仰着,看不到他的脸,但见那急促起伏的胸膛上,嫣红的两点傲然如故,直指正前。 待壮汉退下,那武士来到他身边,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脸面对贵客。离得不远,拓跋锐可以清晰地看见他满身满脸的汗,浑身的肌肤却泛起了潮红,眼神迷离,可是顾盼之间,依然傲慢。锐侯爷手指捏紧,关节间泛起青筋:很好,很好,我喜欢,待你落到我手里,不整得你哭出来我拓跋锐就算不得好汉! 武士将系住他头发的红色缎带挽了个扣儿,伸手拉下台顶垂下的铁钩,将那缎带挂在铁钩上,如此一来,真奴不得不抬着头直面台下,他不甘心地动了动他的脖颈,却无法改变这种处境,终于认命地不再挣动,眼光迷离地看着台下众人,最终目光落在拓跋锐的身上,与他直直对视,唇角微牵,竟然露出一丝笑意,眼神却毫不避让。 拓跋锐腾地火儿了,不由自主伸手抓紧桌上的皮鞭。卫海川的声音适时响起:“侯爷您的救命大恩,小人没齿难忘,这杯酒,恭祝侯爷福寿永年,万事皆成!”说着话,这小子满脸堆笑地躬身劝酒,态度恭敬。 拓跋锐瞟了他一眼,伸手取过面前的瓷碗,做势和他碰了一下,一仰脖一口灌下,重重喘了口气,待那股酒香在身体里漫延,打了个酒嗝,一种淡淡的飘浮起来的感觉,让他感到很是舒服,扭了扭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全身放松地靠坐在椅上,却不再动。虽然稍些有晕晕的,但侯爷心里清楚得很,这戏还没完,可不能由着性子乱动,遂了这些楚狗看热闹的心思。 此时那武士又走向台侧,长鞭伸展,在半空中鞭花炸响,鼓声响起,新一轮的鞭打随即开始,这个姿势的真奴,前挺的胸膛毫无遮挡,在半空中舞蹈的银鞭如灵蛇游曳,时不时自暗夜窜出扑咬在他光洁起伏的躯体上,贪婪吸吮,留下遍体红痕。 真奴的头随着痛苦的降临而左右摆动,这一次,因着能看清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真实展示,看出他确实在承受痛苦,并非伪装演戏,侯爷满意了。这奴才痛苦的脸上遍布汗水和眼泪,让侯爷有出了口闷气的痛快。但他的小侯爷却欲发不耐了,火烧火燎地挣扎而出,急不可耐地想要尽逞英豪。 这一次,似乎意识到了侯爷的不耐,台后的鼓声,台上那武士的动作都明显加快,鼓声如雷,鞭声如雨,一鞭紧似一鞭,一鞭快似一鞭,而那真奴的低哑惨叫也一声紧似一声,声声撩人心魄。足足五十鞭之后,武士收鞭大步走到他身边,猛地扯下他围在腰际的布巾,那被银色环蛇囚笼死死禁锢的私……处突然暴露人前。 锐侯爷猛地坐直身体,强抑住冲动,突然注意到这个小奴身上除了头发,再无一根体毛,光洁如褪了毛的乳猪。闪闪发亮的银环囚笼之内,那只粉色的囚徒挣扎欲出,鲜嫩的肌肤争先挤出笼壁,用尽力气却终不得解脱。谢灵惜双手奉上一只托盘,金丝楠木的托盘平平整整地铺了一层深黑色丝绒,丝绒正中是一只细长的银色钥匙,长约三寸,细如牙签,最顶头是个小小的圆形钝头,刻有凹陷的槽,另一头是蝶形的手柄,寸许宽窄,雕出镂空的花纹。谢灵惜满脸堆笑地解释:“侯爷,这是那奴才身上的钥匙,随您处置。” 拓跋锐的大手拿起那钥匙,若有所思地打亮着,卫海川谄笑着凑上前来低语:“侯爷,这钥匙插进那话儿里……”话未说完,暧昧地笑着,眼神闪烁,留下无尽回味。锐侯爷挑高了眉,哦?还有这种功用? 说话间,台上武士转到真奴身后,手指轻挑解开绑住他手腕至铁棒的绳扣,又从铁勾上接下挂住他头发的缎带,双臂用力带转他的身体,狠狠将他的头按下去,用脚踩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不得不背向台下跪在那里,部高举双臀,他圆滑遍布伤痕的蜜色两股之间,霍然是一团浓重的墨绿,原本系于胯间的红色绳带松松垂落,恍恍如鲜血长流 。武士动作飞快,猛然抽出那物,双手托举展示给台下观看,却是一儿臂粗细半尺有余的墨绿色的玉柱。细细雕琢成一龙形,龙口狰狞,龙目圆睁,龙爪缩于身侧,龙尾盘旋成环状,两条拇指宽的红色绳带交错着系在那里,从他手上垂下。遍布细细密密的龙鳞。整件玉柱精巧圆润毫无棱角,可那墨黑的颜色,粗壮的身形,加上恶形恶状的龙形,被托举在手中,通体润湿晶莹,明亮的烛光中,邪恶,堕落,贪婪,残忍。恍若刚刚享用过饕餮大餐的怪兽,通体溜圆,休憩着,满意而且餍足。 而那真奴被人将此物从体内猛然抽出,身体随之猛地一挺,空无一物的圆润入口开合翕动,直如邀请,令人血脉卉张。不待诸人反应,那武士动作迅捷利落,扭转身体松开真奴的头发,俯身一把抓住,大力拉扯令他跪直身体,脚踢手拉又将人正面对准台下,一手狠狠拉扯他的头发令他不得不仰面向上,张大嘴巴,另一手将那玉柱狠狠直插入他的喉咙,随即将系于龙尾的红色绳带绕于他的脑后死死系紧。又将他的头狠狠按下去将他摆正身体,令他双丘正对台下。做完这一切,武士面容冷厉地双拳团抱躬身施礼,动作利落地转身退下台去,台上四个赤身壮汉拉动机关之后,也纷纷退下,戏台四周缓缓降下轻纱幕布,幕布之后是厚重的木墙,只余正对戏台一个入口,同时吱呀呀声音响起,戏台之下缓缓升起一架大床,只不过片刻之间,那小小的戏台竟成一幢木屋,菱花镜,合欢被,龙涎香,铜炉宫灯,轻罗紫帐,尽极奢华。 卫海川、谢灵惜暧昧地笑着,站起来抱拳拱手:“侯爷,请。” 拓跋锐的小兄弟闹腾得他热血上涌,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早已看不到别人,直直盯准了随风摆动的轻纱间时隐时现的蜜色入口,大步迈了过去,随着侯爷步入木屋,最后一扇木墙缓缓落下,卫、谢两人相视一笑,悄然离开。 锐侯爷脱了衣裳随手扔在地上,大手抚上真奴翘起的臀瓣。触手滑嫩细腻,竟比他府里妃嫔还要娇嫩。他身上汗湿津津,一直在不停地微微颤抖,是怕了吗?看你还敢拿眼神儿挑衅?小侯爷坚硬如铁,热如火烧,狠狠钻入他一直在不自觉地翕动开合的入口,真奴身体随之向前闪躲,却被侯爷大手把住,动不得分毫,一声低哑的呜咽从身下传出,侯爷热血上涌,一手拿住他依旧被捆绑在一起的双腕,一手把住挺翘的后丘,不顾一切疯狂驰骋,真奴被死死堵住的咽喉发出声声呜咽,丝丝热血自他股间流出,顺着他蜜色的双腿,和着他额头的汗迹,双眼的泪水,在地板悄无声息地霪湿一片。 第83章 小刀进入车厢的时候,李成梁正在用软软的棉布细细沾净拓跋野左脚上残余的药液,这只脚在轩辕蝶香最新配制出的药液中浸泡了近半个时辰,然后依照蝶香的吩咐,不再包扎,搭在棉枕上晾干,轩辕蝶香也不知道这药液药效如何,所以只能用他的一只脚来试试,如果确实有效,再浸泡全身,以确保他伤口能够愈合,尽早恢复健康。 李成梁端着残余的药液退出,小刀将他带了出去,临走吩咐:“你就呆在两位姑娘身边,看着她们不要乱走,有段小星他们三人守着,你们的安全应该没问题。” 李成梁担心地看了看那车子,半个时辰前,姬弈欢带着刘明俊三人和上官临峰的五十黑煞兵趁着夜色悄悄离开落花谷。王爷身边的护卫仅剩了刀大人和段小星这寥寥数人,要是有人前来刺杀……可恨自己全无武力,不但半点力都出不上,还要靠别人保护安全。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能说什么?难道叫段小星他们三人也跟着刀大人去保护王爷?可他们真正要保护的不是自己,是蝶香姑娘,那个魏武,虽然一直守着姑娘,但他终究是个楚人,不但不能指望,关键时刻还要防着这家伙反水伤人。暗暗叹了口气,只能听从安排和二位姑娘在一起,真要是到了危急时刻,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帮着护卫轩辕蝶香。 小刀看着他忧心忡忡地离开,又细细查看了一下四周,才回到车上,烛光明灭中,拓跋野闭目不语。看着他安安静静呼吸轻微地躺在那里,小刀的心如春水般轻柔,唇角微勾,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弯成了月牙儿形,上前凑了两步,坐在他身旁,不说不语,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面庞,百看不厌。 “安排好了?”拓跋野闭着眼问。 小刀笑了:“你放心吧。要不要我再帮你运功?”刘明俊等人走之前,将车厢用厚厚的铁板封住,只留下车门这一边,并且在山崖之下寻了一处角落安置了车厢,让这车两面背靠山崖,以方便小刀防守护卫。小刀又带着他们在车厢之外布置了个七星阵法,三丈之内遍布机关陷阱。安排好一切才不得不离开。段小星终究没走,他带着王黑虎等三人留在了落花谷。他们将营帐安置在轩辕蝶香和叶水水居住的木屋旁,在谷口处的灵棚那边,只留了一人和着中周派来的人手一同守护。尽管他们所有的调动安排全部在夜深人静之后进行,但依然难以避免被有心人发觉。现在拓跋野身边的防护力量如此薄弱,让所有人担心不已,唯有希望听令调来的黑衣卫等再派过来人手的速度快于那些得到消息被派来的杀手。 可是拓跋野似乎并不担心,小刀甚至怀疑他依然在期盼着死亡,一遍又一遍贪婪地看着他,心中暗暗冷笑:“休想,这一次,除非我死,你休想死掉!” 尽管察觉到他的目光,拓跋野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他一遍又一遍运转内息,不急不燥。他的内力类似于先天之气,即便不主动练功,也会在体内生生不息地流转,吃饭睡觉从不间断,只不过自主练功的时候效果更好,效率更高罢了。他的功法远比常人,加上他又远比常人用功,所以单从内力上来讲,小刀这类武者,远不能及。当日被俘,他任凭石咏之用金针锁禁了穴脉,内息不通,才会令所受内伤难以痊愈,现在金针取出,以他强大的内力,无论是内伤还是毒伤,都可以慢慢自行痊愈。依轩辕蝶香所言,每夜午时疼痛发作,类似于中毒,那么只要将毒素排除体外,即可不再发作。可是道理上讲得通,实际操作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焚骨生肌膏深入穴脉,内息运转,能感觉到丝丝药力自筋脉渗出,绵绵不绝。 小刀不惜大耗内力已然帮他打通穴脉,又帮他运功三十六周天,在目前这个时候,却不益再受损耗。大战在即,他也想能早日痊愈,可这种事,急不得。他默默又运功一遍之后,收功睁眼,望向对方,看着小刀一脸轻松的笑意,这个家伙,果然毫不担心。 他这般安排,承担了最大的风险的,其实是小刀。可是人总是有意无意地亏欠自己最亲近的人,拓跋野也不例外,好在,这一次,最大的风险,无非共死而已。 见他若有所思地注视自己,小刀笑道:“你不用担心,中周军力最弱,可姬家商行的护卫也不是吃素的。顶不济城破国灭,但保姬家姐弟逃出来应该是没问题。” 广运姬家货达三江,可不是只凭着家族的名头就能办到,重金打造的姬家护卫天下闻名,五湖四海的剑客武士均以能被聘为姬家护卫为荣。姬家护卫的聘金,可远比西秦和南晋的谍卫要高得多,风险却要比那些谍卫们更低,所以除了各国自己严格培训的谍卫,各国民间的高手,几乎无人担任国家的密谍,反而更倾向于担任镖师护卫,当然其中以广运姬家的护卫为最。 拓跋野却摇头道:“姬家护卫龙蛇混杂,关键时刻不能保证忠诚。”既然有心灭周,怎么可能不事先在姬家护卫中安插谍卫内应。那些重金礼聘的护卫们,何谈忠诚。 小刀宽慰他道:“就算帝都被南晋攻陷也没什么,人都念旧,中周虽弱,他周文瑞想一口吞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算只占一城,没个十年八年的经营,不可能尽收民心。” 拓跋野心中一动:“什么?” “我是说,就算中周被南晋给灭了,没个十年八年,他也不能把中周人完全收伏,总会有人举旗反抗,到时候他这头儿要应付咱们西秦大军,那头也得应付中周人的反抗,首尾难顾……” 小刀停了下来,拓跋野眼神迷茫,显然没有在听他说话:“在想什么?” 拓跋野怔怔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呆了片刻,忽道:“你帮我看看,拓跋岫以秦王的名义发布的政令有什么?” 小刀一愣,看他神情严肃,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也不再耽搁,打开堆放于案头的那些谍报关文,匆匆一眼扫过,只挑出与秦王政令有关的几条读给他听。拓跋野眉头皱起,这些政令一条条一项项,所谓严刑酷法,残暴苛虐不过如此。对内,动辄强征,对外,实施暴掠,征夫令,捐饷令,屠城令……一条条触目惊心,这哪里是要征伐天下,分明是在自取灭亡。他凝神思索,只觉心口怦怦跳动,自己分明已经摸到了拓跋岫那包围在重重迷雾中的机心,只差一线…… 案头铜铃轻响,漏壶中的水滴尽,转眼即到三更,小刀连忙取出丸药送入拓跋野的口中。片刻功夫,拓跋野全身尽麻,连手指都不能动,僵硬着身体闭上眼睛,依旧在紧张思索:整件事的关键是他只有不到一年的寿命!拓跋岫,在死之前,他最大的心愿会是什么? 机杼声响,劲箭急射,惨叫之声骤然响起,打破夜的沉静。小刀曲指,一缕指风扫过,烛火尽灭,人却抽刀俯身,匆忙间不忘努唇在拓跋野的颊边轻轻蹭过,唇角轻扬,飞豹般窜出车厢,蹲踞于黑影之中。 车厢之外三丈尽是空地,三丈之外是并不茂密的树林,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人悄然靠近,最近的,已然接近树林的边缘,竟然毫无声息,小刀心中一沉,这些人,竟然无一庸手,他们来得好快! 行踪即已暴露,这些人再无顾忌,一声呼哨,密密麻麻的暗器弓矢从黑暗中射来,小刀拉动机关,一整块铁板由车底翻出,遮挡住车厢的最后一面。拓跋野僵直着身体躺在车内,听到暗器落到车厢外壁狠狠撞击在铁板之上,叮当之声不绝。这些杀手,怎么来得这么快?! 车内伸手不见五指,重重铁板封锁四壁,根本看不到车外的情形,只听见兵器撞击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但觉杀机弥漫,血雨腥风宛如实质,浓烈得让人难以喘息,拓跋野身经浴血百战,依然暗暗心惊。他们来了多少人?耳听得车厢外轻重兵器相撞,呼喝惨叫不绝,忽然间心中一紧,恍然明白,这些人的目标,是小刀! 这么多人,如此声势,如果只是要杀自己,只需隔空投掷火瓶,烈焰之下,再加上众多敌人的围攻,小刀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必然难以维护自己周全。可这些人只是围攻小刀,却并不对自己投毒纵火,痛下杀手,他们是在拿自己的性命牵制小刀,让他困守此地死战到底。这一次,来的是东楚的人!拓跋野暗暗悔恨,千算万算,漏算了项锦溪对小刀的仇恨,项烨霖城破身死,小刀却从此护卫在自己身边,以项锦溪的聪明,如何想不到自己的父亲是死于谁手,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或者可能放过自己,却无论如何不会放过小刀! 可就算是现在知道了这些人的目的,他却毫无办法!不能说,不能动。拓跋野这一生,从无这种经历,僵直着身子躺在这里,耳听着车厢外激烈的厮杀,任由别人为自己打生打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心痛如割。此时正是药力发作,内息狂乱的时刻,猛烈的药力如脱缰的野马自各个要穴中奔腾而出,他强自收敛心神,导引着暴烈狂燥的内息在沿正确的路线在体内一遍遍运转,分离药力,修补经脉,锤炼内息。气随意走,意随心动。渐渐全然忘我,天人合一。 此时车外的小刀长刀卷刃,浑身浴血,寒星般的双眼却分外明亮,在漫空激射的明器暗器包围下,身形如穿花蝴蝶翩跹轻盈,三尺长刀如春风夜雨,轻若无痕地在暗夜中游走,无声无息地收割性命。可敌人太多,功力也良莠不齐,他借着布置的阵法机关已经杀了不下十数人,可除了与他正在交战的数人,黑暗中,依然隐伏着不知数目的敌人,更有高手伺机在暗,时常抽冷子偷袭,冷不防惊天泣地地一击,即使能艰难躲过也会从他身上带走一滩血肉。他已知不对,可是却战意升腾,全无惧意。身后有他相伴,纵死无憾! 第84章 月黑无风,落花谷底,铁壁车外,方丈之地剑气翻飞,刀影纵横。 残肢,断箭,落叶,腥风,毫无生机的尸体七零八落,血流成溪。 呼喝声声,刀剑交鸣,看不见人,只能看清几条人影,骤然停顿下的,几乎都已失去性命,扑跌于地,再无声息。 匆匆摆就的七星杀阵,四周布置的机关陷阱,已然被来敌以生命为代价破坏怠尽,小刀的武器,早已由三尺长刀换了不知第几个敌人的兵器,从短刀,长剑到铜锤,铁斧,钢拐,短刺,现在手里拿的,是一只双月戊。麻绳紧缠的把手浸透鲜血,湿滑冷腻,明明是坚硬的铁器,却给人一种握住毒蛇的感受。擅用这种兵器的,是东楚武林甚少出现在江湖中的南岳门人。这些敌人的武功路数,几乎囊尽了东楚各大门派,他们这些江湖人,怎么会聚在一起行刺偷袭? 不容他多想,刚刚解决掉的敌人尸身尚未落地,一只巨型钢鞭铺天盖地呼啸而至,他刚刚被敌人的拼死一击贯穿大腿,长剑仍在腿上,危急中将身后仰,身躯在半空中扭转,堪堪躲过鞭影,那人见一击不中,半空中招势变换,改砸为扫,间不容发之际小刀一掌狠击于地,身形翻转,那条带着剑的腿狠狠迎上钢鞭,钢鞭猛击在剑尖之上,“叮”的一声,长剑倒退激飞,正砸在另一方冲过来补刀的敌人腹部,一声惨呼,那人连人带剑倒跌于地,翻滚两圈之后,挣扎着半跪而起。而小刀则被那一鞭之劲震得巨痛难忍,不由痛呼一声,倒退两步贴地翻滚,狼狈地闪过几片刀光剑影,咬紧双唇,飞指点住伤处附近穴位,以图延缓流血速度。双目如血,气喘如牛,却不再出声。 他已然明白,这些人想要的,是自己的性命。如若自己独自逃亡,在这深山里没人能取走自己的性命。待日后伤愈后再一一清算,这些人一个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甚至便是在这深山里逃亡的途中,他亦有多种办法设伏击杀敌人。可是,他无奈地苦笑,敌人显然算准了自己不会弃他不顾,只能在这里死战到底。是项锦溪派来的人吧,那个家伙,虽然懒散,却是个心智深沉的敌人。他这是发了多大的赏额才招来了这么多武林人? 他身体多处重伤,失血,已然感觉力不从心,但他单腿跪在地上,全身肌肉紧绷,圆戊拄地,蓄势待发,如一只猎豹,双目充血,杀气四溢。 紧盯着缓缓逼近的敌人。鲜血自额头缓缓滑落,顺着他光滑高耸的额头,秀挺的鼻梁一路蜿蜒至唇边,已经杀了多少?二十还是三十?就算是死也够本儿了,他唇溢轻笑,舌尖轻挑,舔净唇边鲜血,浓郁的血腥气充满口腔,鼻喉,瞬息间点燃生命,圆戊上挑,浸满鲜血的土屑如雨花飞溅,漫空激射,人如劲箭直扑正面的敌人,那人正是刚刚使出泰山压顶偷袭了他一招的用鞭高手,这人一直在暗中窥伺,直到他伤重力尽才暴起突袭,想捡便宜?宝爷我赏你个头功! ****** 木屋之外,王黑虎死攥着钢刀,坐立不安地倾听着不远处山崖那边不时传来的声声惨叫和金铁交鸣,紧盯着段小星阴沉的脸,终于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大人,咱们还不过去?” 一张一张不停地住火盆里添纸钱的李成梁抬眼也看了段小星一眼,却没有出声,又埋头不停地往火里加纸钱。轩辕蝶香不能到灵棚前露面,只好躲在屋里为家人烧纸钱,已经日夜不停地烧了两日。叶水水连日来跟着赶路,再加上白天受那一惊,傍晚时就有些发热,轩辕蝶香为她配了些安神汤药,让她服了早早歇息,李成梁见蝶香面色倦怠,极力劝说她也尽早歇息,保重身体以免生了病耽误四天后轩辕鸿飞的出殡大礼。犹豫再三,轩辕蝶香想到自己终究是久病在身,不敢大意,把烧纸这件事托付给李成梁之后,也喝了些汤药闭门休息。也幸好这两位姑娘疲倦已极并且喝了药之后睡得沉,这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并没有将她们吵醒。可是该不该叫醒她们,逃往谷口那边?中周的护卫虽弱,终究人多势众。现在王爷那边战斗激烈,半晌未停,可见来敌非同寻常,段大人他们应该过去参战,还是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他没出声,可手上不停加纸的动作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该怎么办? 段小星咬着牙,皱紧眉头,该怎么办?他死死盯住跳动的火苗。自己事自己知道,他们三个的功夫,加起来都及不上刀大人的一只手。如果连刀大人都久战不下,他们三个人凑过去就是给人家添菜的事儿,白白送死他倒不怕,他怕的是他带了人一走,在这危机重重的深夜,蝶香姑娘这里就连一丁点儿的防护都没有了。军令如山,他今日受令是要守护轩辕姑娘,又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可是王爷那里,只有刀大人一人,能过去加一把力也是好的……战斗爆发到现在至少已过了将近一刻,这里依然没有敌人来袭,说明敌人的目标不是轩辕蝶香,那么他们守在这里就没有必要,应该去支援刀大人!可万一敌人象两天前那批杀手一样,杀了目标之后还要继续滥杀无辜,他们一走,蝶香和叶水水岂不是任人宰割?该怎么办?傍晚分派任务的时候,可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人人以为敌人不来则已,一旦来袭,必然是刀大人和自己这边都会有敌人袭击,各自死战便是,可现在刀大人那边激战不休,自己这边安然无事,又该怎么办? 他看了看紧张盯着自己的王黑虎和另一个兄弟土豆,终于下定决心,对李成梁拱手道:“李大人,情势危急,麻烦您去一趟前面谷口,招唤中周的护卫过来支援。”他们三人不能走开,李成梁虽然没有武功,但他一个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走夜路去前面谷口,应该不会遇上什么危险。那些中周护卫虽然武力低微,到底人多势众,更何况还有二十姬家商行的护卫,尽管一直对这些人不放心,不敢放他们过来守护王爷,但此时此际,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成梁点点头:“好,我马上去。”说罢,站起来就走。王黑虎坐到火盆边,继续一刻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钱。自跟着段小星以来,和黑煞军的士卒混在一起,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楚人该怎么办,黑煞军里的士卒也并不全是秦人,可是历经多场战斗,大家同生共死,早已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就象此刻,他从未想过来敌若是楚人,他该怎么办,作为一个在东楚被人瞧不起的武夫,他的心思很简单,段大人救了他的命,他从此就跟着段大人干,段大人跟谁拼命,他就抡刀子冲谁砍。 ****** 魏武歇息的营帐在木屋的另一边,自第一声惨叫响起,他就警觉地悄然窜上树梢,离得虽远,但他敏感地意识到暗淡无光的树林里隐伏着远比轩辕鸿飞遇害那一晚更多的敌人。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悄然张望,心里犹豫,要不要叫醒蝶香姑娘。自病饿交加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这位美丽姑娘就深深刻入他的心房。蝶香救了他的命,于是她就重过了他自己的命。至于往后,他并没有多想,能守在姑娘身旁,就是他目前最大的痴望。 ****** 武亚今天很累,他跑来跑去忙活了一天,总算把那个大水池建了个大致的模子,明天再细细修整一些细节,就可以挖槽放水了。吃饱喝足倒在床上才感觉浑身疲惫,感情这说话也是个体力活儿,竟比平日里练武还累。 可是睡到半夜,悚然惊醒,侧耳倾听,远远传来刀剑相交厮杀之声,来不及细想,叫醒身边的四个护从,胡乱穿上衣服,拎着武器直冲而去。到底是年轻人,热血冲动,他就不想想那是要命的事儿,自己冲过去会不会送命! ****** 李成梁气喘吁吁终于跑到谷口,高大的灵棚前香烛冥锭,孝帏挽联,大殿小殿,祭品成山。高高悬挂的一盏盏巨大的白色丧灯将那一片照得亮如白昼,无风无影,无声无息,凄凉寂静。 李成梁顿住脚步,巨大的惊恐让他硬生生屏住呼吸,惊惶四顾之后,壮着胆子轻手轻脚走过去,四下无人,呆立半晌,终于忍不住急慌慌找过去,却在灵棚内轩辕鸿飞巨大的棺木旁,已然熄灭多时的火盆边,看到歪倒在地的二虎,哆哆嗦嗦将手凑到他的鼻下,还好,只是昏迷。李成梁东找西找,果然又在各个角落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众多护卫,他找来凉水将他们一个个浇醒,却发现他们全都中了毒,手软脚软,内力全无。李成梁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天啊,这可如何是好!” 二虎满面愧色地挣扎欲起:“大人,我去!” ****** 小刀不顾刀光身形疾退,将手中断了半个角的半只双月戊甩向侧方的敌人,头颈微偏,铁鞭带着风声紧贴他的发梢掠过胸口,身子闪电般左右扭转,闪不容发地避过刀势直闯进身后那名刀手的怀中,曲肘暴击,骨裂声中,那人的惨叫和着大口鲜血喷溅,温热黏滑带着腥臭的鲜血瞬间染红小刀的整个后颈。小刀仿佛全然不觉,动作眼神都没有丝毫停顿,两个身体一粘即分,搭在那人刀背上的手轻轻翻转,随着那人身体颓然滑落在地,小刀已经抱刀合身扑向另一个敌人。钢鞭如附骨之蛆呼啸而至,他却看也不看一眼,刀随身势,直扑那名手执双钩的敌人。那人大叫“来得好!”双钩一摆,左下右上,身随钩走,翻花涌浪般扑向小刀,侧方一只钢矛疾取他的咽喉,而他身后如天外飞仙般一只利剑闪着寒光,疾取他的后心。 小刀心静如冰,四方敌人来势分毫不差地映入心神,一声暴吼,怀中钢刀由下而上猛地斜指使钩者的胸腹,对方左手钢钩斜斜上挑意图拦挡,却不想侧方钢矛已然狠狠撞在刀面上,刀随矛势狠狠转向斜切,那人“啊”地一声惨叫,左臂竟被一刀斩断,紧攥着钢钩的手臂落在地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即被掩没在那人声声惨嚎之中。小刀一击得手却丝毫未停,扭腰劲转抬腿横鞭,使矛者招势走老,正被他一脚横踢在头,一声轻响,血花飞溅,那颗硕大的头颅竟被他一脚踢碎,尸身软软瘫倒,再无声息。此际身后那钢鞭已然砸落,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微侧,堪堪卸掉大部分劲气,可对方刚猛的气劲直透入体,剧痛袭来,小刀只觉眼前一黑,又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借力翻滚,钢刀呼啸着划过他的后背,拉开一条尺余长的血口,肌肉翻转,鲜血狂涌。 他已伤重力尽,无力与敌硬拼,双腿又都受了伤,闪躲间更加艰涩,斗到现在,不得不以伤换伤。那些人并不着急,稳扎稳打,这么多人却各有安排,并不凌乱,他们从没超过五人一同向他攻击,总是在被他干掉一人之后,立即就有新人补充。让他难以借力打力,趁乱杀人。 小刀背靠车厢,曲身半跪,钢刀插在地上,手拄着钢刀冷冷注视渐渐逼近的敌人,呼吸悠长,抓紧一点一滴的时间调息修养。突然,漫天银光自黑暗中扑出,避无可避之下小刀贴地急掠,直扑侧方用刀的敌人,用鞭的那人双手握鞭一招力劈华山正正砸去,却不料小刀半途中钢刀直插入地,借力转向,连环五脚如爆豆般狠狠踹在他的胸膛,那人原是内功好手,运气于胸硬生生扛了三脚,却被他第四脚踹得口喷鲜血,一口气没顶上,第五脚胸骨碎裂,直塌后背,连哼都没哼一声,尸身摔倒在地上,可小刀亦被那银光罩体连中九剑,虽然及体不深,可也痛彻心肺,踉跄倒地,情知不好,急切间团身翻滚,果然几柄武器狠狠砍在他刚刚跌倒的地方,急切间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小刀喘息着抬眼看去,心底一沉,那人,竟是丁志! 第85章 满面风尘的丁志长剑直指小刀鼻尖,恶狠狠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奴才,先王对你何等看重,你却背主求荣,真是猪狗不如!” 对于因何杀死楚王,小刀根本不屑于解释,但他现在内外交困,要抓紧每一分时间调息疗伤,恢复体力,巴不得和这些人多废话几句,于是吐了口血沫,痞痞笑道:“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这么久没见,刀某倒是思念得很。” 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这些人不再躲藏,一个个戒备着从隐身处走出,慢慢将小刀围住。小刀转眼看过,项烨霖身边十二护卫,除了他和魏武以及城破当晚力战身亡的江乐、谭守制,这次来了六个。除了当先出手的丁志,小刀注意到王全,吴尘,安锐锋和吕光远四人各据一角,分持兵器,各有一臂垂于身侧,颇有些姿势怪异地围拢过来,小刀溜了一眼最后走出的石春山,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四人身上,嘴上却不停:“哟,蒙各位看得起,竟来了六位,剩下那俩呢?陈汉文,黄子安?别躲着了,出来凑个趣儿,呆会儿宝爷好送各位一起去见项烨霖。” 脾气爆烈的安锐锋破口大骂:“X你妈的,死到临头还在嘴硬,若非王上要将你活捉回去千刀万剐,我等现在就将你乱刃分尸,剁成肉泥!”项锦溪悬下重赏,招集各路英雄,由丁志等人带领,跟在拓跋野一行人身后五六日,一直没找到机会动手,今日谷中内应发现刘明俊等人悄然离开,这才展开行动,投毒暗算,分批上阵,务求一举杀死小刀。项锦溪给他们的悬赏是生擒赏黄金十万,将其杀死赏金一万。这些人依仗人多,又贪图赏金,所以并未在武器上涂抹毒药,意图生擒。也可谓人为财死,如若他们在各自兵器上涂抹剧毒,小刀或许早就被杀,何至于被他弄死这么多人。 对安锐锋等人的辱骂,小刀毫不在意,多骂两句他就多有两息时间可以调息,数了数,围住自己的敌人还剩了九个,可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他看出来了,王全,吴尘四人应是拉着一张网子,意图罩住自己进行抓捕。小刀心中暗暗叫苦,若是战斗最初应付这张网子他倒是绰绰有余,可是现在双腿重伤,如何躲得过这四大高手的联手网罗? 正在这时,走在最后的石春山暴喝一声:“什么人?”拧身朝身后树林扑去,一阵兵器撞击之声响起,几人呼喝之声中,武亚的声音异样地高亢:“休伤我师父!” 小刀对这个死活赖定自己的小子已是大有好感,所以见他前来送死真是又气又怒,高声叱道:“还不快滚!谁是你师父!”身形如电直扑过去,王全等人张网相迎,正正将人捞在网中,着眼细看,却是一具尸体,小刀紧随其后一刀横斩吕光远的小腿,丁志连忙挺剑相挡,眨眼间几个人斗作一团。 武亚虽是武艺出众,但一来年纪尚小,二来实在与石春山的功夫有些差距,他们四个人一起上,不过片刻间已然一死一伤,身边同伴惨叫声起,热血飞溅脸上,眼见充满杀机的利剑寒森森扑面而至,吴戈肝胆俱寒,大叫一声,仰面摔倒,连滚带爬逃出战圈,头也不回落荒而逃,武亚气得大叫不已,却毫无作用,只能拼命左挡右躲应付面前的敌人,一时之间狼狈不堪。 小刀情急间怒骂:“你个龟孙子还不快逃!” 武亚连滚带爬地闪躲招架,嘴里也不闲着:“男子汉大丈夫,说不逃就不逃!” 生死关头,小刀竟然被他硬生生气笑了。 无奈之下,小刀不得不有意接应,而武亚也边打边往小刀身边退靠。见他连滚带爬中生生浪费许多杀敌制胜的大好机会,小刀忍不住道:“还记得我问过你的话?” 匆忙中武亚吼道:“记得,师父你问我为何习武?” 硬扛过王全的一掌,却借机斩刺穿一个敌人的胸膛,借着吴尘脚踢之际贴地翻滚再一次避过那张要命的铁网,小刀喘息着大声追问:“为何?” 武亚想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此刻想也不想地大声答道:“为了比别人更强!” “错!” 小刀吐出一口血水,暴吼出声:“是为了杀人!”,高高跃起,双手握刀狂斩而下“杀!杀!杀!” 贯注狂暴气劲的连续暴击,将他面前的安锐锋杀得面无人色,连闪带躲地勉强抵挡,帮手虽众,此一刻直接面对对方的全力攻击,却有宇宙洪荒,天地一人的孤独感受。 武亚见他一招招毫无花势,全力以赴直取敌人性命,顿有所悟,一直以来所遇武师教授武艺,无不强调强身健体,可是回想所见历次小刀出手,果然无不紧扣一个“杀”,难怪一见他的功夫便觉得有致命的吸引,凶悍残忍,揭露生命最原始的真容。可是他的功夫与这些人比到底相差许多,一时的领悟完全改变不了受制于人的危局,勉强支应数十招之后,被石春山狠狠砍在肩背,紧跟着一脚,将他凌空踢飞,直直撞向侧方的车厢。 小刀激战中情知不妙,不顾刀剑及身,拧身急掠,堪堪在他身体将车厢撞散之前,挥拳轰飞向内坍塌的铁板车壁,紧接着一拖一引,减缓武亚的去势,近乎神智焕散的武亚翻滚着跌落车边,蜷曲着身体,强忍剧痛,挣扎欲起,死亡的阴影从未象此刻这般临近,可是他却毫不畏惧,只觉热血沸腾,生命的激情也从未如此刻这般绚烂。 可是小刀因着这奋不顾身的一击,背后空门大开,被紧随其后的丁志狠狠一剑刺透肩胛,硬生生钉在车板上,他在剧痛中一声暴吼,贯满真气的一脚猛蹬在丁志胸口,将他凌空踹飞三丈多远,口鼻喷血,一时难以起身。 吕光远的流星锤紧接着正正砸中小刀胸腹,一口鲜血喷出,溅得木然仰躺在旁边的拓跋野满头满脸。他真气焕散,神智渐昏,自知已临绝境,苦笑着将手伸向对方的咽喉,可是这小小的动作竟也难以完成,手臂重逾千金,全力挣扎竟也移不动半分。毫不理会王全等人手执利刃渐渐围拢,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紧拓跋野染满鲜血的面容。那双漂亮的杏眼微睁,眼线清晰流畅,眼睫修长浓密,微微弯曲如蝴蝶的翅膀,真美啊,生死关头,小刀心静如水,唯一的遗憾竟然是再也触摸不到那张如雕似刻的脸,紧盯着对方那双一瞬不瞬仰望星空的眸子,真气焕散,视线渐渐模糊,小刀口唇轻动,气息微弱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没能杀死你。我知道你宁死也不愿落入敌人手里,可是我已经无力杀你。 王全等人渐渐靠近,盯着躺卧在一起的那两个人,握紧武器相互对望,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幸好王上安排了这么多人一起行动,幸好抓住了这一次行动的时机,以众敌一,三十名各门派高手加上六大楚王护卫联手出击,竟然只剩下他们各有伤势的九个人,刀大人的强悍,令人胆寒。 而现在,对方终于力竭气微,总算是任务完成。看着被长剑钉在车板上的小刀,气息微弱凌乱,一口一口地呕血不止,颀长的身体蜷曲着不自觉地抽搐,他们依然不敢贸然靠近,谁知道他还有没有气力发动最后一击,几个人相互看看,暗暗期望别人上前,费了这么大劲,自然是希望他能活着,趁着还有口气,抓了人喂些伤药,还能保住性命,押回去换赏金。若是拖得时间过久,让他伤重而亡可就得不偿失了。 见他们相互观望着都不动手,缓过气,手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丁志皱眉说道:“别耽搁了,砍了他手脚,他就没办法伤人了。” 好主意,王全立刻挥刀便斩,旁边歪倒的武亚大急,热血直冲脑际,暴吼一声:“住手!”腾身挥拳,直冲过去,可是半空中被石春山一脚踢中胁下,横飞数丈再无声息。 王全刀势不变,带着风声呼啸劈下,因着一拳轰飞车壁,小刀的身体斜斜落在拓跋野身上,上半身仰卧车板上,被长剑刺穿肩胛钉死在车板上动弹不得,两条长腿压在拓跋野下腹,王全一刀斩向小刀的双腿,毫不顾忌他身下的拓跋野,楚王的悬赏可不关黑煞什么事,顺手杀了他就能立功,也省得押回去麻烦。 贯满真气的一刀带着厉啸势不可挡地劈下,却硬生生顿在半空。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从下而上抓住刀刃,劲气激荡,绵软的白色绷带片片碎裂,粉落成尘,露出那只手臂,伤痕处处,肌肉翻卷,鲜血淋淋。 拓跋野原本半垂的锐眼怒睁,精光四射,眸中流转的光华让漫天的繁星为之逊色。一直戒备围观的众人大惊失色,身处最前的吴尘、石春山刀剑齐出,务求趁着他将身未起行动不便之际将其一击毙命! 王全全力与对方相抗,忽然只觉对方劲气一卸,钢刀转向紧贴着小刀身体狠插进车板,拓跋野上身游蛇般一扭,手持刀身借力拧腰,间不容发之间长腿自小刀身下抽出,连环两脚,竟在吴尘和石化晴刀剑落下之前瞬间将二人踹出丈外,紧接着内劲狂吐,手中钢刀硬生生折断,就那样反手抓刀,由下自上顺势划过,猝不及防的王全在钢刀折断时身体前倾,身在半空中来不及发力变招,仿若自己将脆弱的脖颈凑向刀刃,一时间鲜血狂飙。 眨眼间拓跋野已然曲身落地面向一众敌人,身后王全诺大的身躯“噗”地一声压在小刀身上,抽搐几下,再无生机。 这一下兔起鹘落变故突发,众人措手不及,震惊之下后退数步,方才稳住心神,而拓跋野手持滴血断刀慢慢站直身体,不动声色地扫视诸人。 震撼失神之下,安锐锋喃喃低语:“黑煞!” 众人匆忙间对视一眼,各自看到对方无法掩饰的惊惧。 当武功高到他们这种程度,放眼天下,够资格成为其对手的,不过寥寥数人。当日在楚宫见到拓跋野饱受折磨,他们的心思并不似普通楚人那样只觉得单纯地解恨,身为武者,这些人的感受远较常人复杂,那样一个声名远扬的绝顶高手,受制于毫无武力的太监宫女,任凭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王拳打脚踢,真可谓虎东平阳。同为武者,难免心有戚戚。所以尽管曾亲眼见到这人在楚宫任人摆布羞辱,却不敢因此对他有所轻视。拓跋野的伤有多重,他们都很清楚,可是如今没有了酥筋软骨散的禁制,他的功力,恢复了几分? 最终将这次行动时间定在三更以后,正是因为很清楚拓跋野夜夜三更都会发作的剧痛。尽管最近两夜没有听到他剧痛发作时的嘶吼,但落花谷神医已死,料想没人能在这一两天内治得好他的伤,三更以后行刺偷袭,这个人就算是没了酥筋软骨散的禁制,也没有丝毫战力,只能任人宰割。却没想到好容易打倒了小刀,这个本应毫无行动能力的人却突然出手。不但出手,更是一击必杀,王全有多高的功力,这些人都很清楚,即便是猝不及防之下,也绝不应如此轻易地被人宰杀,各人惴惴然扪心自问,王全那用尽全力的一刀,自己能不能一只手接下? 第86章 拓跋野静静站在那里,肩背微曲,一尺有余的断刀紧贴小臂,被他反握在手里,两臂自然垂于身侧,双腿微分,单薄的身体不动如山,却自有一种肌肉绷紧随时出击的气势。 小刀这一生都无法忘记这个画面,没有说一个字的他,就那样挡在自己面前,瘦削如铁的肩背在黑暗中生生拓出流畅的剪影,自然散发出令人安心的气质,让人心醉神迷。小刀轻舒口气,唇角挑起一个轻薄的笑意,终于放心陷入昏迷。 其实此刻的拓跋野并不好受,被焚骨生肌膏彻底激活的内息如千军万马在体内奔腾不休。原本被金针阻断经络,药性发作时内息无路可逃,在狭窄的空间内极速增涨,直至筋脉被涨裂,涨裂筋脉后内息散入体内,筋脉又被药性修复,然后再一次被涨裂,短短时间内不停地重复这种过程,故而产生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金针取出之后,内息流转,自缓缓修复受损伤处,排除药性。可是子夜时分顺应天时,原本因久被禁锢滞留于经脉穴道的内息,因药性发作再一次变得狂暴不堪,当内息庞大至筋脉无法容纳之后,又会涨裂筋脉,重复修复后再次被毁的痛苦。他今夜因着有意识地引导梳理,几次爆裂筋脉之后,终于让内息如一条长蛇在体内有序通行,不至于在某一处产生庞大至难以容纳的堆积。可是这种内息的修行,粹炼,自然而然从天地间汲于益于自身的气息,同时排除不益于自身的杂质,不只是排除焚骨生肌膏的有害物质,连同麻痹丸的药性一同排除体外。 小刀那一口当头热血将他从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唤醒,心神稍乱,内息控制便不能那样精细,狂暴的内息在体力奔腾不休,随时有可能再次涨裂筋脉,没有了麻痹的药效保护,那种剧痛足以令他无力反抗,任人宰割。危急中察觉到王全用尽全力一刀劈下,下意识地伸手相抗,气随意走,雄厚的内力狂出,不但稳稳接下了王全的刀势,更是硬生生折断钢刀,借势杀人。 此刻他面对敌人卓然而立,体内筋脉的涨裂之感因刚刚的消耗而稍稍缓解,可是他体外的伤势让他无法自如行动来应对敌人,仅仅是执刀站立,全身仿佛在沸油滚过,痛不可当。他苍白着脸色,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山的气势一时竟震慑得无人敢上前。 其实他内外交困,不能全神引导体内奔腾不休的内息,如果这些人一直不肯出手,不过片刻功夫他自己就得倒下无力反抗,可偏生安锐锋心急,大吼:“他有伤,大伙并肩子上啊!”奋不顾身冲上去,挥刀便斩,吴尘等人欺他受伤未愈,群起而攻,一时打作一团。 拓跋野外伤沉重,行动不便,但他习武最初,走的便是刁钻诡异,贴身游斗,行险杀人的路子,虽然身体行动艰难,但眼力反应俱在,加上雄浑的内力正无处发作,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刀势而以最细微的动作弹指伤人。安锐锋等人呼喝声声,凛冽的攻势如惊涛骇浪层出不穷。拓跋野高瘦的身体却如一尾灵巧的游鱼,每每于生死一线间翻云覆雨。 要按刚刚小刀所吼“练武是为了杀人”来看,拓跋野的武功显然对这一理念贯彻得更加彻底决绝。不动如山,动则如闪电,举手投足,出手便要人命,便如他杀死石春山那一招,修长的手指如毒蛇吐信从右眼直插入脑。又如杀死吴尘那一招,曲指握拳直砸在印堂之下,硬生生将鼻梁骨轰塌,脑浆四溅。尽管这些人均是杀过人见过血的高手,但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酷厉,依然令人胆寒。不过片刻功夫,丁志、安锐锋发现依然并肩作战的,只剩下他俩,匆忙中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见到难以掩饰的绝望。 习武是件很艰苦的事,能坚持下来且练成出类拔萃的功夫的人必然是心志坚定,百折不挠,可面对此人,他们依然产生了无法战胜的绝望,转念间丁志大吼一声:“走!”一脚踹飞安锐锋,不顾一切合身扑向拓跋野,杀捕小刀行动失败,黑煞伤愈恢复武功,得有人逃回去报信给王上,自己被小刀濒死一击内伤沉重定然难以逃脱,既然已杀不死对方,唯有寄希望于自己豁出性命能拦阻这个杀星片刻,掩护安锐锋逃回去报信。 可是拓跋野扭腰旋身,堪堪擦着丁志的指尖绕过他大张的双手,缠满绷带的腰身紧贴丁志的手臂扭转,最终停在他的背后,满心恐惧的丁志不但感觉到绵软的布料沿外臂向肩背移动的过程,甚至感觉到最终对方轻轻淡淡的呼吸紧贴耳际,随即胁下剧痛袭来,再无意识。 跌出丈外的安锐锋目眦欲裂地看到拓跋野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随着丁志尸体无力跌落,露出他那只染满鲜血的手上依然紧紧抓握的心脏。对方俊美的脸上血迹斑斑,面无表情,在这腥血暗夜里,竟比青面獠牙的怪兽还令人胆寒。 安锐锋悲愤交加,怒不可遏,狂吼一声扑向拓跋野挥刀猛砍,这一招含愤出击,凝聚他毕生功力,刀风呼啸,刀光霍霍笼罩丈许,声势骇人,拓跋野凝立不动,冷厉如冰的双眼紧盯着迅速逼近的那团刀光,突然将手中心脏狠狠砸出,随即身随其后,毫不畏惧地直冲过去。 急速投来的心脏被钢刀砍中,瞬间即被斩成数块,血肉横飞,带着温度的血肉飞溅到脸上,刀势不由一顿,拓跋野身体如游鱼般窜入,贴身入怀,安锐锋尚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双冰冷的大手贴上双颊,随即在毛发倒立的恐惧中被拧断脖颈,失却性命。 魏武趴在树梢,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得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听到拓跋野一声低哑的断喝:“是谁?出来!” 魏武吓得动也不敢动,这么远的距离,他依然听得到自己的动静? 随着树下一阵沙沙作响,紧衣短靠的段小星双手持刀分枝踏叶地寻了过来,听到拓跋野的声音惊喜交加地应了一声:“将军!您没事?”他终于是忍不住自己寻了过来,若是将军被害,他们保得住轩辕蝶香的性命又有何用!所以强令王黑虎和土豆守在屋旁,自己一个人就闯了过来。 拓跋野听出他的声音,随即吩咐:“快去请姑娘来救人!” 段小星满心被将军安然无恙的欣喜充盈,顾不得问是什么人受伤,高声应道:“是,将军!”返身拔腿就跑,魏武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但见拓跋野望向这边,只顿了一下,转身奔向小刀。 那个魏武,也是楚王护卫,留他在此终究是个隐患,但他救了轩辕蝶香的命,不能轻易伤他性命。此刻刚刚歼灭楚国刺客,若是借此机会杀了他,倒也能在轩辕蝶香面前说得过去,拓跋野脑中这个念头转瞬即过,终究决定装作未发现他的窥探放过他性命。这人敌意未显,若是一击而中还则罢了,一旦失手,被轩辕蝶香知道反而不美。除了这个理由,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肯借这个机会杀人,更是由于他深入骨血的骄傲,深信以那个魏武的能力,并不足对自己造成危害。 担心着小刀的伤势,拓跋野下手毫不容情,便即如此,也已经拖延了近一刻钟,星光之下,小刀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一想到有可能失去他,再也看不到那双宠溺温柔的眼,拓跋野觉得痛到难以喘息,不顾一切地将内力送入他的体内,回护心脉,治疗内伤。他二人内功虽有不同,但却同出一源,拓跋野熟知对方内息的运行轨迹,他磅礴的内力强横地冲开对方体力淤塞的穴脉,一点一点顽强地挺进,直到最后在他体内畅通无阻地运行。打通小刀全部穴脉的那一瞬间,拓跋野仿佛感到自己与对方的穴脉连为一体,内息自他丹田而出,流经左手进入对方体内运转一圈再经右手返回自身最终返回丹田,每运行一周,夹杂于自己内息中的药性便会减少一分,而小刀体内的伤势同样会减少一分,经脉渐渐凝固,内力渐渐增强,体内体外的伤势竟然仿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奇异非常。待到他忽有所觉将内力收回,双手从小刀胸前离开之时,小刀脸色竟已恢复红润,那双薄削的凤眼轻启,满含温柔的笑意注视着他。除了肩头深插宝剑的伤处仍在渗血,其余伤口竟已然有收口痊愈的迹象,拓跋野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远远传来凌乱的人声,小刀口唇轻动:“你没事吧?” 拓跋野怔怔地摇摇头,小刀伤势诡异的愈合,恍若灵异鬼狐传说,他颇有些不受控制地联想到眼前这个面容清秀微笑着的男人,莫非是只狐妖?那双单薄斜飞蕴含笑意的眼儿,可不正和狐狸一模一样! 小刀却没想到他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探起头来四下里看了看:“人都死了?” 拓跋野看他动作,诡异地联想到伸脖儿张望的狐狸,自动给他头脸罩了一层毛,可那个画面让他激灵一下恢复了冷静,点点头,说道:“都被我杀了,你放心吧。” 小刀仍然张望,疑惑道:“武亚呢?不会死了吧?” 拓跋野这才想起那个被踢飞的孩子,忙安抚他道:“别动,我去看看。” 待要起身,段小星已然冲了过来,一脸焦急:“将军,您没事吧?我把清清姑娘请过来了,哪里有伤?” 看着从林中走出的轩辕蝶香等人,拓跋野没动,吩咐段小星:“快去那边看看武亚,请清清姑娘来给甲一治伤。” 武亚没事,他被石春山那一脚踢断了三根胁骨,闭过气去。为便于一同照料,段小星等人将他和拓跋野、小刀抬到温泉边的营帐内,待轩辕蝶香细细诊查之后发现,武亚居然是伤势最重的一个。不类拓跋野和小刀,竟然只是外伤。 待问清楚拓跋野给小刀内力疗伤的过程之后,轩辕蝶香恍然大悟,当初石咏之以金针将焚骨生肌膏直接送入拓跋野各处要穴,使得他的内力染足药力,过于充裕的药性在他体内无时无刻不住地发作,维持了他身受重创却依然能够生存,待金针取出,药性随内息全身流转,更是滋养得他身体筋脉浑厚结实,而他近三个月时间未曾修练内功,内力却不但未被削弱反而更加雄浑。将内力过渡小刀体力为他疗伤之时,正是药性发作正当猖獗之时,内力中药性正烈,这股烈性在他自己体力已无处着力,所谓过犹不及,故而仿佛吃得过饱的人,涨得难受,只会造成破坏,可是进入小刀体内,正是千疮百孔,满目荒夷之处,恰好大施所长,故而他这一次治疗真是疗效卓着,何止是起死回生,简直是活死人而肉白骨,人间奇迹一般。 听得蝶香解释明白,想到自己当时的胡思乱想,拓跋野不由有些讪讪然。小刀则满眼好奇地盯紧他难得一见露出不自然神色的脸,笑道:“原来你现在就是神药一枚啊,你这可比千年人参厉害多了!快去给我乖徒弟也治上一治,别让那小子赖在这儿偷懒。” 冷不丁听到小刀的嘴里承认了自己徒弟的身份,武亚一时惊喜交加,竟愣愣得不知作何反应,拓跋野脸色微红瞧了他一眼,正在犹豫,轩辕蝶香笑道:“这倒也是一个办法,王爷您为他人疗伤,消耗了体内多余的药力,自己也痊愈得更快一些。”至于他的外伤,十有八九是用过焚骨生肌膏的后遗症,她察看过拓跋野被药液浸泡过的那只脚,果然有所好转,那药液是针对焚骨生肌膏的药性专门配制的,虽然仅仅过了一夜,效果并不明显,但只是一点点好转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看这两日接二连三的刺客,想来这人也不会有多少太平日子用以疗伤,即便药性尚不明显,但也不能再等了,就算冒些风险也得抓紧时间治好他,只有他真正痊愈了,落花谷里才会真正安全吧。 第87章 经确认,二虎和那些中周护卫是中了酥筋软骨散,浑身无力,连坐都坐不起来。因为没有解药,三天之内是指望不上这些人了。段小星愁得要死,却也毫无办法,只好将谷中事务完全交托给李成梁,由着他去安排那些工匠,分出人手去看护灵棚。自己带着黑虎和土豆守在拓跋野养伤的营帐外,寸步不敢离开。 拓跋野给武亚和战狼打通穴脉治疗内伤之后,才在段小星的服侍下洗净身上的血迹,待得收拾好一切,躺下休息时,已近黎明。他睡了,段小星等人却毫无睡意,紧绷的神经半点都不敢放松,所幸一直平安无事,时近正午,被调来保护七王的二十名黑衣卫在二品谍卫楚锋的带领下来到落花谷,段小星一直提在半空的心才终于放下一半。 通报身份,验明标牌之后,还没来得及和楚锋多讲两句话,就见他脸色一变,转身对手下下令:“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速去查探,如是敌人,尽量拖延!” 四名精悍的黑衣卫出队领命,拨马朝来路而去。楚锋看向段小星,一抱拳:“烦请通禀,卑职要求见副总领。” 小星稍一犹豫,就听到拓跋野的声音由帐内传来:“进来吧。” 段小星忙挑起门帘,作出请进的手势。 楚锋整理了一下衣帽,急步而入。段小星连忙追了进去,赶在楚锋跪地行礼之前将拓跋野扶起身来,侧着身体半跪床头,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楚锋大声道:“大秦黑衣卫青龙司抚尉楚锋率青龙司四品以下谍卫共二十名奉命前来,听凭副总领差遣。” 拓跋野点点头:“我这里有叶清清,叶水水两位姑娘,是我大秦烈士遗孤,你安排四人保护她们。” 楚锋应道:“是。” 拓跋野对段小星道:“你去把李成梁叫来,要快。”段小星稍一犹豫,拓跋野已然坐正身体,催促道:“我坐得住,快去。” 又对楚锋道:“李成梁,是我大秦的功臣,并无武功,还有三位伤患,武亚、战狼和耿二虎,因救我而伤。你要安排人专门保护他们。” 楚锋应道:“是,副总领。” 步出帐外的段小星堪堪听到拓跋野最后一句吩咐:“立刻安排他们往山上转移,去吧。”满腹狐疑的段小星跑出去没多远,忽觉不对,趴在地上仔细听了片刻,脸色大变。蹄声阵阵,这是有兵马前来的动静,这一队骑兵,至少五百人! “妈的!”爬起来撒腿狂奔,他得赶在这批兵马到来之前把李成梁和二虎带过来,让那些黑衣卫护送着离开。 楚锋出帐安排人手,留了两个黑衣卫侍候他净面更衣,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小刀也翻身坐起,抬起那只伤势较轻的手扒了扒头发,晃了晃脑袋,长叹了口气,瞅着他笑道:“你还真是块香馍馍,看招来这些货,一群一群的。” 拓跋野对身边的黑衣卫道:“去帮甲一。”小刀裸着上身,肩背被绷带缠满,只露出零星几块肌肉,却别有说不出的味道。 那个黑衣卫看了看他包扎紧实的两条腿,翻出一条宽松的长裤,侍候他穿了,又找出件敞身长袍套在他身上,小刀伸着脚让人帮他穿好靴子,说了声:“成了,去帮我打盆水,洗把脸。”拿起枕边的长刀搭在肩上,站了起来,来回扭了几下腰,笑道:“你猜,这次来的是哪一路的人?” 说话间蹄声已近,十几个黑衣卫弓上弦,刀出鞘,紧张戒备。这批兵马并不是从谷口大路过来,而是与拓跋野等人一样,自谷侧小路而来。 拓跋野神色不变,轻轻说了三个字:“我的人。” 小刀挑了挑眉,你的人?怎么会来了这么多? 说话间果然那些蹄声远远停下,不多时,楚锋来报:“王爷,大秦黑煞军副将博尔贴赤那率军八百奉命前来,求见副总领。” 拓跋野道:“见。” 随即甲胄声响,身材高大的博尔贴大步走入帐中,当头便拜:“末将拜见将军。将军,您可好些了?”说着,跪直身体,一张粗犷的大脸上满是笑意。 “好多了。你接到我的手令了?怎么带了这么多人入境?” 博尔贴得意地笑道:“昨个儿接到周天子旨意,允我黑煞军千人入境保护您的安全。我和您那条尾巴打了一架,我赢了。” 没理会他得意的炫耀,拓跋野淡然问道:“你没接到我的手令?” 博尔贴瞪大眼睛:“没啊,您要我干什么?我今儿个早上就把人拉出来了,入关的时候耽搁了点时间,不然早就到了。” 推测叶信的行动,应该是先去联络了黑衣卫安排派人前来落花谷,然后再去找黑煞军传令,看这样子,他是和博尔贴错过了。而周天子这条旨意应该是未接到他的报警之前便签发出来的,他猜想这份恩旨是公主的意思,这么轻易地下旨允许一千黑煞军入境,不知道是承平日久的中周毫无防范意识还是对他西秦过于信任。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千黑煞军足以奇袭帝都,捕杀皇室,令中周灭亡吗? 默默将这份恩义铭记于心。他原本传令黑煞军在八门镇集结待命,抓紧征兵训练。不过这样也好,有博尔贴带了队伍在这里,支援帝都更近一些。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南晋的将领力求稳妥,以步军为战,步步为营,若是拖个十天半个月的,自己伤势好转,就能亲自领兵去解帝都之困。若是拖到二十天左右,叶信的军令传送及时,十万黑煞军顺利赶到中周附近,那就更加安稳了。再无锁秦关这等天险挡在前面,十万黑煞军的铁蹄足以踏平天下!再多的晋军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可是,军机如火,稍纵即逝,既然决定攻打中周,南晋的将领怎么可能不抓紧时间攻占帝都,留出这么多时间供他周旋? 他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假设晋人已派出骑兵,奇袭帝都,城破国灭,计算时间,若是这种情况发生,消息该在今天傍晚时分传进落花谷。假如周天子已死或被晋人俘获,则中周国灭,他只能由博尔贴等人护送离开这里,返回八门镇黑煞军中养伤。假如周天子被刘明俊等人护送逃亡,就应该派博尔贴带兵去往来路迎接。可是目前情况未明,身在他国,不能随意派兵出击,否则是为不敬,落人口实还在其次,一旦被周天子所忌,两国间生了嫌隙可就麻烦了。 博尔贴满心欢喜地前来,见到他精神尚好更是高兴,一肚皮的话想要倾诉,可说没两句话,将军明显没心思听他叨唠,于是颇有些怏怏地蔫了下来,跪着没动。 拓跋野好气又好笑地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了声:“你辛苦了,起来吧。” 扬声叫进来段小星,吩咐道:“你把这里的情况跟博尔贴说清楚。”又对博尔贴道:“你来得正好,有三件事需要你来办。第一,安排人手布置防卫,第二,派人前往帝都至信阳一带搜集军情。这些人不要单独派出去,去和姬睿风联系,让他安排中周的人和咱们的人一同行动。” 博尔贴奇道:“干嘛这么麻烦?” 拓跋野并无不耐,细细解释给他:“我推测南晋将要攻打中周。”博尔贴挑眉表示惊讶,却并未出声,将军的判断必有其道理,这是早已被多次证明无误的事,自从跟了将军,由他来操心的事就少了许多,只需要很轻松地听令行事就成了。不过听说要有战事,博尔贴兴奋了,马上把心里那点小不快抛诸脑后,神情严肃了起来。 只听拓跋野继续说道:“咱们身在别国,出师无名,行动更需谨慎,虽然咱们是要帮中周应付敌人,但也不能没了规矩,被周人猜忌。周人升平日久,对于军情查探恐怕所知甚少,我对他们的探子送回来的情报不能放心,所以要派咱们的人与他们一同行动,免得误事。咱们的人派出去,嘱咐明白,要与周人通力合作,尽可能多加教导,如果真的晋周开战,定不是短时间能结束的战事,周人成长越快,晋周战事僵持时间越长,对咱们越有利。” 博尔贴点点头,表示明白。拓跋野道把楚锋叫了进来,令他派人去请姬睿风。姬睿风是姬弈欢留在落花谷的姬家护卫首领,中了毒,和那些中周护卫们一同在谷口那边休养,要他过来,是需要去抬的。 楚锋领命出去安排,拓跋野继续对博尔贴道:“我想让姬睿风出面,在落花谷外的镇上紧急征兵,你派咱们的人对新兵进行训练,帮他们尽快成军。这是第三件事。” 博尔贴抱拳领命,大声道:“末将遵命!” 拓跋野看了看守在一边的段小星,道:“你带他去见武亚,让武亚挑些人跟着他学习水战。你也辛苦了,安排好这些就去休息,养足了精神再来见我,我另有任务给你。” 段小星昂然立正:“将军,你尽管吩咐,属下不累!” 拓跋野摇摇头:“现在无事,只管去休息,有事我自会令人去叫你。” 段小星放了心,抱拳应道:“属下遵命!” 转头看着博尔贴:“副将,请!”博尔贴看看站在拓跋野床头的小刀,看看神情淡淡的拓跋野,把火热的情绪埋进肚里,自己跟自己说来日方长,不甘心地向拓跋野行了个礼,跟着段小星走出去。 博尔贴与姬睿风协商的结果是撒出去一百黑煞军探马,与周人三五人成一小队,奔赴帝都到信阳一线打探情报,又挑了五十人联络征兵事宜。武亚则兴致勃勃地挑了二十名会水的黑煞兵开始他的第一期水战训练。博尔贴安排好整个山谷的哨岗之后,亲自带着剩下的五百多兵士以拓跋野的营帐为中心搭建营寨,鹿砦壕沟,拒马围栏,不多时就建成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小型军营。混在工匠中间的奸细,再也休想探到营寨内拓跋野等人的动向。 听着营帐外哨兵甲胄兵器的碰撞声,嗅到这些人铠甲上的血腥气,那种军营中熟悉的气息泌入身体,让他彻底放松下来,拓跋野终于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 他是被一种浓郁的药味儿熏醒的,睁开眼,看见帐内已然安置好一个大木盆,几个兵士又抬进来了四个大木桶,桶里是满满的药汤,冒着热气,散发着呛人的汤药味儿,小刀坐在他的床边,见他醒来,笑道:“那位清清姑娘说,让你在这汤药里泡上半个时辰,可能对你的伤势有好处。”说着,他仔细看了看拓跋野那只曾被汤药浸泡过的脚,皱眉说道:“她这药似乎是有效,我看你的脚真是好了些。” 说话间兵士们将桶里的药液倒进盆里,发出“哗哗”的水声,拓跋野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浑身肌肉绷紧,面色更显苍白。小刀回过头来看到他这神色,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拓跋野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放松身体,艰难地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没事。” 第88章 怎么可能没事,他这种症状莫名其妙地出现过好几次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也没什么后遗症,但这种病症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小刀一时还想不到。 难道是汤药味儿?他疑惑地四下里看看,四个强壮的兵士已经将桶里的药汤全部倒进盆里,却没有急着出去,反而关切地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的将军,对这批兵马的到来最感到不快的不是那些楚晋的细作,而是小刀,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这批人马,上至博尔帖,下至每一个小兵,无不对他们的将军充满仰慕之情,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借口钻进帐来,一眼一眼地窥探他们的将军,哪怕明知道他在睡觉也要探头来瞅瞅,仿佛必须要确定他们的将军安安稳稳地睡在那里才能让自己的心踏实平静。而对一直守护在他们将军身边的小刀则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无视,那是仅仅表现在行动上的排斥,无声无息,却让人郁闷成狂。 小刀很不满意,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人的距离,不止是身份地位上的距离,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人以往的岁月里,自己并未能占据足够的份量来面对其他人的排挤。这些军士,与他共同度过了数年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征战岁月,而自己所有的,除了这近半个月来相依相伴,只有少年时的数次比斗,以及比武过后的寥寥数语。这些日子寸步不离的守候,给了他一个拥有此人的假相,但当他伤势痊愈,麾下数十万兵马战将齐聚,他的身边是不是还能有自己的位置? 小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兵士的视线,将他轻轻搂进自己怀里,夜里的一场打斗,让裹紧他四肢的绷带破碎断裂,原本就尚未愈合的伤口遭到再一次撕裂,听从轩辕蝶香的吩咐,只是敷了些药,并未再裹住伤口,就那样暴露着,锦被之下,鲜血淋漓。感觉着他绷紧的身体,艰难的喘息,小刀心疼得直抽,深恨自己不够强大,没能维护他的周全。 察觉到怀内身体渐渐放松,小刀疑惑地又问:“你这是怎么了?喘不过气来?叫……清清姑娘来看看?”他差一点说出轩辕姑娘,好在及时反应了过来。 拓跋野摇摇头:“不必。扶我起来。” 不待小刀吩咐,那四个支楞着耳朵听声音的兵士“呼”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就想扶他起身。好在这些人情急之间还知道规矩,虽然各自争先但也并未争得难看,可尽管凑上来的那个家伙已经尽力小心,可他那粗壮的大手一扶上拓跋野的肩背,还是让他疼得一激灵,小刀的心跟着也是一激灵,怒瞪了那几个一眼,狠狠斥道:“滚!”他被钉穿过的那条左臂被裹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只一条右臂圈住拓跋野,神情凶狠地瞪着这些人,仿佛护食的恶狗一般。 拓跋野咬牙忍过这一阵疼,看看依旧手足无措守在床边的手下,轻声道:“去把李成梁李大人叫来,这种照顾人的事,你们干不好。” 那个碰疼了拓跋野的兵士咬了咬牙,不甘地叫了声:“将军!” 小刀恶狠狠地瞪着他。正要再出声,拓跋野低低的声音说道:“去吧。守在门外,除了李成梁,别让别人进来。” 四个人黯然应了声:“是,将军。”拎了桶,蔫蔫地走了出去。 不多时李成染匆匆进了营帐,帮着小刀将他扶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拆除他身上剩余的绷带。叫自己手下出去,其实并不是因为嫌弃他们粗手笨脚,只不过是拓跋野不想让他们见到自己的伤势。这破破烂烂的身体,被身边这几个人看到也就算了,再被其他人看了去,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小刀和李成梁扶着他来到木盆边,刚刚打就的木盆散发着金丝楠木特有的清新光泽,墨黑浓郁的药汁雾气蒸腾,恍惚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儿时浸泡的药液,不过那时他是浸在一个巨大的桶里,要全身浸泡在药汁里是需要盘膝打坐在桶里的,而这个按照他身材打制的这个木盆,足以容纳他舒服地躺平。 脚伸进盆里,迅速被温暖的药液包容,带着稍许的刺痛,更多的一种热辣的感觉,但并非不能忍受。他轻轻舒气,在脑中排斥那种被液体浸没身体的感觉,慢慢坐进去,让药液浸没他整个下半身。药液轻轻波动,发出轻微的水声,在他的耳中却被放大无数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默默地告诉自己没事,不会有事。 随着李成梁和小刀将他身体慢慢放平,药液渐渐淹没他的胸口,地牢里遭受水刑的记忆潮水般呼啸而至将他淹没,他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肌肉痉挛,强直着身体,脖子极力仰伸向后,大张着嘴却无法呼吸。小刀和李成梁着急地大声唤他:“主子!”“小七!” 帐帘挑动,博尔贴赤那如一阵狂风卷了进来,大叫了声“将军!”一巴掌把李成梁推了个跟头,抢占了拓跋野身边的位置,大手托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就试图推开小刀,把人圈进自己怀里。 小刀吃亏在刚受过伤,能动的右臂正托着拓跋野,对方一掌推来,左臂动弹不得,不能抵挡。可小刀岂是吃素的,急切间左肩一闪,险险让过博尔贴的大巴掌,左腿呼地就踢了过去,博尔帖心神全在痛苦痉挛的拓跋野身上,一眼扫去他光裸的前胸肩臂层层叠叠的伤势惨不忍睹,正震撼间,心神不属地挥手抵挡,可小刀那条腿的力量哪是他一只手臂所能相抗,即使是条受了伤的腿也不是他能漫不经心地用一只胳膊挡得下的,当下直接就被一脚踢了出去,倒跌在地上,“操!”暴怒的博尔帖怒吼一声爬起来就又要扑过去,被李成梁合身紧紧抱住,不停地大叫:“使不得啊,将军,使不得!”紧随着他闯进来的守门兵士也要冲小刀扑过去,但小刀对这些人理都不理,全神盯住怀里的拓跋野,不停地呼唤:“小七,小七,你醒醒!” 拓跋野面色发紫,双目无神瞪向上方,大张着嘴,却无法呼吸,小刀心里一急,猛地低头含住他的嘴,将一口真气强行渡了过去。正要向他扑过来的兵士和博尔帖,包括一直死命搂住博尔帖的李成梁都愣了,眼睁睁看着这两个人嘴对嘴吻在一起。呆呆地看着,不知该做何反应。 带着小刀气息的纯烈真气强横侵入,迅速淹没拓跋野,在他体内纠缠的那些惨痛记忆如夏阳初照凌河,刹那间冰消雪融。呼吸渐渐正常,神智渐渐清醒。小刀那种纯正的男性气息和着温暖的药汤包围着他,荡涤抚慰他已然千疮百孔的身心。近在咫尺,充满着无限情意的双眸渐渐清晰,拓跋野痛到麻木的心渐渐感觉到温度,一滴泪不知不觉滑下面庞,落入药汤中,了然无痕。 小刀心中一疼,低头在他瘦削的脸颊上细细轻吻,喃喃低语:“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我爱你……”感受到小刀海一样的深情,拓跋野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渐渐露出一个轻轻浅浅的笑,小刀的心柔软得仿佛要碎掉,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博尔帖赤那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视:“将军,您这是怎么了?”说着,凑了过来,盯紧拓跋野的脸色的同时,不忘狠狠瞪了那个讨厌的小刀一眼。 拓跋野注意到他的眼色,皱了下眉,道:“没事,你有什么事?”他吩咐过不允许别人进来,可这帐里的博尔帖和那两个兵士是怎么回事? 博尔帖“这,那……”了几声,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要见将军,立时两眼放光地大声道:“将军,打起来了!他们打起来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拓跋野竟然听明白了,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博尔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说起战事的博尔帖充分展示了他惟恐天下不乱的恶劣,眉飞色舞,眼神闪亮:“周天子的使者到了,那家伙累坏了,从帝都飞骑四百里跑了四个多时辰,不吃不喝的,脸都白了。”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您这儿不是正泡药浴呢么,我就先让他去旁边帐子里歇着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不是,叶姑娘说您得泡半个时辰,等他歇过来了,梳洗干净,再换件衣服,时候也就差不多了,也显得咱没怠慢他。”说完,停了下来,盯着拓跋野,看对方的反应。 拓跋野点点头:“他说了什么?” 博尔帖兴高彩烈道:“将军,南晋发兵十万攻周,一天时间推进周境四十里,攻占大小边镇十余地,边关报警求援的信使昨晚二更急闯皇宫,天子连夜召集众臣商讨对策。”说到这儿他幸灾乐祸地一笑:“据说是全都慌了神儿,那群废物商量了一宿屁也没商量出来,还是您派去的人今儿早上到了帝都,蒙天子召见,据说是您给出的主意讨要勤王令?周天子当时就答应了,当场签了诏书,头一份儿勤王令就派人给您送来了!” 说着,嘿嘿一笑:“他们中周还真是废物,连个能带兵的将领都挑不出来?这是赶上您到神医这儿来养伤,若您没在这儿,他这么大个中周说灭就得被人给灭了不成?” 拓跋野没理会他半是得意的报怨,他注意的是南晋一天推进四十里,就是说南晋以步兵为战,帝都距周境三百里左右,就是说按正常速度,八天左右就能打到帝都城下。总算不是最坏的情况。可忍不住又有些疑惑,是什么原因让南晋主将放弃用骑兵突袭这种选择,转而采用步兵推进?虽然南晋更擅长水战和山地战,但那么个大国,进行这种灭国大战的时候,不可能凑不出几千骑兵来完成突袭任务。看起来这位主将连一丁点风险都不肯冒,宁肯采用更为稳妥的方式,十万大军辗压过去,慢是慢一点,但这样打下来帝都,中周皇室便再无翻身的筹码,从大局来看,倒是万无一失的选择。 可是既然开战,战局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岂是只求稳妥便可得胜?他即不肯冒险,不怕拖延,倒是尚可以与之慢慢周旋。 第89章 拓跋野穿戴整齐叩见天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尽管那位天子使者多次郑重表示天子体恤秦七王伤重,特允其卧床听宣,但拓跋野还是坚持按足规矩,摆放香案,跪地接旨。 天使杨瑞字平之,是位三十来岁的黑瘦男子,相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却精光闪烁,宣读完圣旨,待拓跋野在李成梁的搀扶下重新落座,这才恭恭敬敬地道:“卑职临行之前,天子曾郑重叮嘱,虽然南晋势大,战局于我中周不利,但我中周必会上下一心,倾力与晋决战,七王以伤重之身尚为我大周尽力竭力出谋划策,忠心可表,令本使务要当面表彰。今后天子借重王爷之处多矣,但也要请王爷务以保重身体为第一要务,安心养伤,早日痊愈。” 拓跋野靠在坐椅上,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天子圣恩。”说完,不再出声沉默地注视着他,细细研判那些话的真实含义。这是他最头疼的事:与文臣政客打交道。这种人能把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说出几层意思,如果理解有误,做出了与其真实意图相悖的举动,他们也不会明白告诉你,只会暗地里记恨,偷偷在各种事情上给你下绊子。在这方面,他最佩服的是他的三哥,那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家伙,在与那些文臣打交道时却游刃有余,无论是明打哈哈还是暗打机锋,都从未落过下风,难怪会成为父王属意的继位人选,他是真的有这种处理政务的天赋。至于老四,倒是有和文臣相似的属性,但他却从来不屑于与人周旋,拉拢臣属,从来没人想过他有会觊觎王位的野心。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并不说话,杨瑞有些不安地扫视了一下帐内众人。秦七王的冷脸素来闻名,他倒并不疑心对方在给他脸色看,他只是不适应这种无言的审视,搞得他象心里有鬼一般。 拓跋野身边这几个,小刀和李成梁是做惯了隐形人的,素不插言。楚锋是黑衣卫的谍卫,刺探杀人是好手,却也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在一侧立成个摆设。博尔帖看了看拓跋野,知道对方的心意,于是笑着打了个哈哈,对杨瑞道:“天子的恩典,我家将军自然知晓,待将军伤愈之后定会前去谢恩。天使远来辛苦,本将已命手下准备了酒菜,您也别嫌咱们军中菜式粗俗,待本将陪您喝他个一塌糊涂。” 杨瑞笑了笑,这……他以文臣之身,被天子委以广运姬家的监察使,向来在各地奔波,数年来足迹遍布天下,自然也去过西秦。对于西秦军汉的粗俗,自然也是也有所知,当下不以为意,摆手道:“国难当头,为人臣者,哪有心情喝酒取乐。”转向拓跋野道:“下官此次并非一人离京,天子同时签下手令,征召各地城镇兵器军饷为贵军所用。旨意由其他信使带在身上,已然分赴各地,想来最近的城镇,明天早上便会将军械物资运达附近,下一步需要送到哪里,还请王爷指示。” 拓跋野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这位周天子,是前年才行的冠礼,据去观礼的老五说,那孩子焦黄瘦弱,说话都是慢声细语,没一点儿活气儿,娘们儿唧唧的温吞性子,没想到遇事却如此有决断魄力,这要是换个人,岂不担心前门驱狼后门入虎,周晋刚刚接战,但凡未经过战事的常人,无不抱获胜的期望,败象未显之时怎么肯如此干脆地同意请兵助战。 杨瑞看了看他,继续说道:“下官前来的时候,天子曾特意叮咛,王爷天纵英才,肯屈身为我中周筹谋出力实乃我大周之幸事,此战当以王爷为首,平之此来,名为宣旨,实为前来帐前听令,王爷但有差遣,平之定竭尽全力。” 拓跋野点了点头:“先生有劳了。” 杨瑞笑笑,这人倒是干脆,竟连一句谦让的话都不说,都说武将桀骜,果不其然。若真有一日将南晋赶出去,这位冷面冷心的杀人王爷,又该如何应付?这念头只是在心里打了个转,随即消散无痕,这事儿轮不到他来操心,他只是天子臣属,干好天子吩咐的差事便是尽了本份。 杨瑞想了想,又道:“天子还有一道旨意,只是和下官提了一下,令我向王爷转达,尚未正式签发。” 拓跋野只是看着他,并未接话。杨瑞心里苦笑,看这位爷的意思,以后在他手底下做事,就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指望这位接个话茬儿一句一句地唠下去,那是休想。这么想着,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天子的意思,此次南晋冒大不讳攻打我中周,实为犯上作乱,天下不容。征召天下军民共讨之。凡杀晋军一人者,赏金十两,杀晋军一将者,赏金百两,杀晋王周文瑞者,赏金万两。” 看了看对方神色不变,坐于一侧的博尔帖则挑起了眉毛,眼冒精光,这嘴角挡都挡不住地挑了上去。杨瑞笑笑,恭谨地道:“天子的意思,待今日早朝与诸臣及姬家大掌柜议定之后,便即签发此令。” 这只是姬琦玉的一个想法,她宁可国库耗尽也不愿留给南晋一文一分。可想是这么想,尚需要计算库内的金银是否足够赏金发放。 拓跋野皱了下眉,沉吟道:“这样高的赏金,怕会引发杀良冒功之事,还请天子慎重。” 说到底姬琦玉只是个久居宫中的少女,对于世事的残酷,并不十分清楚。金十两,那就是百两白银,在西秦,地少价高,一亩良田也不过十两百银。百两白银足够普通三口之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三年。如此高的赏额,就连他都不能确定自己手下的黑煞军会不会出现杀良冒功的败类,更何况勤王令一出,天下兵马云集,良莠难分。而晋军兵将又没在脑袋上刻字,晋人虽然多数偏黝黑瘦小,但也并不能与别国人士严格区分,更何况斩下的头颅百目全非,更是难以辨别。只怕这位天子的却敌之举反而成残害百性的祸首元凶。 杨瑞脑筋一转,便即明白此中关键,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有此事,哪么首当其冲的受害人便是他中周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谢王爷提点,下官即刻便写奏折将王爷的意思上传。” 听到这儿,博尔帖不由大是失落。可是转念一想,看王爷那意思,原就打算襄助中周。到时候他一声令下,就算没有赏金,弟兄们也得上战场杀敌。既然周天子有发布赏金的意思,即使是价码低点儿,也比没有强。这么盘算着,脸上就露出一丝狡黠的神色来,忽见拓跋野淡淡一眼瞥来,心神猛地一震,连忙打住胡思乱想,肃容端坐。 ****** 郢都王宫之内,拓跋岫皱着眉头强忍着头痛翻看着刚刚送来的谍报,拓跋屿密会老王爷,拓跋锐夜宿小倌院。他手指轻捻谍报细滑的纸面,小六子这是想干什么?他以为联络了小九儿就能翻得了天?二叔又是想干什么,驻守郢都的兵马全是他的手下,已经借口把拓跋锐调了回来,他的下一步又是如何打算?卫海川,是什么人?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拓跋锐,又有什么企图?那个小倌院,只是个单纯的小倌院吗?只是这么想着,头痛欲裂,一阵晕眩。 他闭了眼,仰面靠在椅上歇了片刻,叫声:“来人。” 一直守在一边的赵阳疾步上前,躬身候命:“王上。” 拓跋岫仍闭着眼,轻声道:“去查那个卫海川,还有那个小倌院,查查谁是它的后台老板,那里的小倌,都来自哪里。” 好人家的孩子不会去做小倌,被迫做了小倌的,都已经被磨平了性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拓跋锐虽在养伤,但他那身份,那军职,无不可被有心人所乘。小六和二叔的谋算终究是西秦内部的纷争,尚可放一放,可锐堂兄接触的这些来历不明的外人,一丝一毫的疑点也不能放松。 吃了药丸,又打发走赵阳,头痛依然不见缓解。拓跋岫暗暗叹了口气 ,眼光飘向庭院。 正午的阳光耀眼,在宽大的庭院一角,赤膊卷袖的拓跋岱正不停地劈柴,已经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边,而另一边却有更大一堆尚待劈砍。粗麻布的短衫罩在他健壮的身体上,衬着他黝黑的肌肤,倒是别样的和谐。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那短衫上有没有染上血。可是拓跋岫心里明白,那麻布的衫子磨蹭着他棒伤未愈的肩背,肯定是异常的疼痛。可就这么远远观望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却明明白白地感知他的哥哥,一点也不愁苦愤恨,他对他的折磨刁难,他平平淡淡地接受,无悔无怨。 他躲在暗黑的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远远观望。他看着他动作轻松流畅挥动斧头劈,将一根根木柴劈砍成同样大小,然后脚步轻快地将它们摆放整齐,丝毫不受锁在脚腕上的铁链影响。他看着他被暖阳照耀下的肌肤,仿佛散发出耀眼的光彩,他看着同样穿着粗布麻衣的得福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凑了过去,偷偷塞给了他什么东西,然后匆匆忙忙抱起已劈好的木柴放满竹筐,挑着担子快步离开。岫的嘴角轻轻挑动,猜测着那必然是块馒头,小得福送柴入厨房时偷来的。他看着他摸了摸怀里,四下看了看,毫不在意地掏出那东西塞进嘴里,毫不掩饰地大口咀嚼着咽下肚里。这个家伙,挨了这么多打,他心里就没有个“怕”字么? 只是远远地看着,心情宁静平和,头痛远离。我愿这样看你一世啊哥哥,不知不觉,泪染双睫。 低低的脚步声传来,赵阳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回王上,已经安排下去了。” 拓跋岫点点头,心神拉回,可是他依然没有动,远远看着拓跋岱,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问:“我是不是错了?” 赵阳低着头,不敢接口。 得不到回应,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从今日起,三餐之前杖刑十下,打完再给饭吃,刑杖的同时要问他:“知不知错?”” 赵阳低头着,嗫嚅着:“这……怕是太狠了些吧,万一王爷他禁受不住……” 伤上加伤,那是最难以忍受的,更何况是一天之内打三次,仅是想象,赵阳就觉得脊背发凉。王上又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可用这种手段去逼迫他,万一他真的宁死不从,难不成真要打废了他? 拓跋岫叹了口气,低头细细研看着那两条短短的谍报,不知不觉说出声来:“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不下狠手,又能怎么办?” 赵阳没再出声,只是在心里嘀咕:“何不干脆对你哥哥明言?他又不是废物,用得着你这么肝脑涂地地为他铺垫?最多他知道实情以后为你心疼,可你这么做,他就没有醒悟明白的那一天?你此时瞒得了他一时,到他明白之日,岂不更加心痛为难?”这么精明的主子,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钻牛角尖,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仿佛明白他心底的不满,拓跋岫的声音充满疲惫:“最委屈的其实是你们几个,跟着我这么久却得不到什么好结果。” 赵阳慌忙跪下,也不敢抬头看看隐在暗中守卫的弟兄有什么反应,只顾自己大声道:“为主子尽忠,是下臣的荣幸!赵阳愿粉身碎骨听从主子吩咐,绝无怨言!” 第90章 小刀接过叶水水送过来的汤药,少少喝了一口,才端着来到拓跋野床边:“把药喝了,歇一会儿吧。” 对着一张破地图看了大半个时辰了,你还真是个操心的命! 拓跋野顺从地侧过脸,等着对方把汤药送到嘴边,眼睛从地图上移开了,却对小刀视而不见,脑子里依然不停地进行着各种推演。 杨瑞献上中周地图的时候,他是真的惊了。那位少年天子,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将地图送给别人意味着什么,他真的知道吗?就算他不知道,大臣们总会告诉他,就算是他瞒了众臣将地图奉上,这个杨瑞总该知道,接受旨意时,难道不对主子讲清楚? 可看杨瑞那样子,献图献得也是不情不愿,那就是说他至少已经将献图的危害对天子讲明了,可那位少年天子却依然执意奉送。 尽管西秦一直被东楚挡在怒龙山脉以西,但秦国却一直以残暴凶猛而闻名,诸国皆视其为洪水猛兽,暗地里庆幸着它不能随意东进。这一次西秦破关而下,诸国无不战战兢兢,从情感上均是偏向东楚。生怕东楚败亡之后会被秦一一消灭。而事实上,以拓跋岫为首的西秦王族也确有此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拓跋野。 这位周天子,难道已经天真到以为将公主下嫁给拓跋岱就能免除拓跋一族对中周领土的觊觎?别说现在拓跋岱并非秦王,生死难料,就算他依然在位,也不能左右整个西秦王族的意志,以个人之私情保中周一国之平安。 小刀将人圈在怀里喂他喝药,看着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歇一会儿吧,就算是出兵伐晋也不是一时一晌的事,你伤还未好,急也没用。” 苦苦的药汁进入口中,总算让他回过神儿来,听到小刀的劝解,并未答言,低着头一口口将苦涩的汤药喝完,含着随后被送进口中的蜜饯,皱着眉道:“这位周天子有点儿古怪。” 小刀笑道:“他当然古怪,出生即险些夭亡,随后一直大病小病不断,一年到头也让人见不得几面,娇嫩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连跟大臣们说句话都得挡个帘子,生怕被人出的气儿给吹飞了。我怀疑他长这么大连寝宫都没出过几次,也真难为这些中周的大臣了,捧着这么金贵的一位主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个继位的都找不到。” 拓跋野没说话,无意识地咀嚼着嘴里的蜜饯,忽然冒出个惊悚的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若是他死了,难不成让公主继位?” 可是这念头却一直在心头盘旋不去。中周皇族子嗣艰难已是由来已久的事,连续多少代均是一子单传。所以到得现在,虽然周国姓姬的人不少,但大部分均是立朝之时的赐姓,或者姬家的家奴随了主子的姓氏繁衍而生。中周皇氏一脉,到得如今真是连个远支都已难寻。这位天子一直多灾多病,如若一朝身死,或者生不出子嗣,那么中周帝国将何去何从?自己做为秦人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可是他中周的大臣们和这位周天子,定然对这件事有过深入的考量。他们的决策会是什么?联秦以抗楚晋,只是那位公主的一时冲动?还是有更深层的意图不为人知?毕竟逞一时之气与强楚对抗,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个英明的决策,作为一个历史悠远的中周帝国,那么多能吏重臣岂能由着一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的性子胡来? 可若是天子病重,皇族血脉只剩下公主这些事就解释得通了,整个中周都只能算是公主的嫁妆,自然是公主怎么说,那些人就只能怎么办。那么这次中周如此合作,言听计从,便也能解释得通,难道现在帝都主事的已然不是天子,而是公主?不然,以周天子素来病弱的身子,何来与重臣商议整夜之举?他那身子可撑不住!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地一痛,那位矜持娇贵的公主仿佛就在眼前,十来岁的姑娘,粉嫩雪白,眉目修长,气质清雅,庄严肃穆地端坐主位,团花簇锦的华服皇冠闪烁耀眼,所有的王公贵族,甚至包括最尊贵的父王全都俯首拜倒于公主座前,她是整个大陆最尊贵的皇族,理应领受天下万民参拜。可是现在她的王国却受他国侵犯,而她的臣属却无力维护她的尊严。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哀在骨血中弥漫,心中对那位公主的感情,不再只是单纯的感恩,更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怜惜。此时再看眼前这张地图,他的心情震撼:整个中周帝国六百里方圆山峦地貌无不标注得清楚明白。这上面每一个字,每一滴墨,不仅仅是社稷交托的信任,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甲胄声响,博尔帖一阵风般闯进帐内,那双黄褐色的狼眼闪着精光,几步冲到拓跋野床前,振臂转身:“将军,您看!” 一身崭新的鱼鳞铁甲泛着油油的光。抽出腰间的配刀“呼”“呼”“呼”在空气中连砍数刀,寒光烁烁,映着那张狼脸泛着银光。兴冲冲显摆一通,方才抓着刀柄笑道:“真他妈爽快,全是嘎嘎新的!” 傍晚时分,几大车军械物资运抵落花谷,全都是簇新的周军制式装备,这东西在这些冲锋陷阵的汉子眼里,可比金银珠宝还要金贵。强抑着雀跃的心情按军规将物资登记入册,博尔帖忍不住利用特权自己穿戴起来冲进将军的帐里。小刀和拓跋野一同看着他,对视一眼,小刀挑挑眉,这小子一定是故意的! 拓跋野看着自己部下兴高彩烈的样子,双眼含笑,并未追究他未经通禀便即闯入的鲁莽,淡淡地问了句:“这些装备性能如何?”承平日久的中周国内能如此迅速地调集大量军械物资以供军需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对于他更加了解的东楚来说,同样是安享太平的国家,无论从军员素质到军械储备全都不值一提,他原以为自己会面临又一次孤军奋战,不但转战异国,而且要人没人,要粮没粮。却万没想到不但中周天子信任支持,地方的官员积极调度全面配合,除了没有精悍的兵员,所需一切方方面面照顾周到,就算是在西秦自家地盘上作战也无非如此而已! 这些事不但他没想到,南晋的周文瑞没想到,大陆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世上几个大国各有特色,西秦以武立国,东楚则农业发达,南晋水军称霸天下,而中周,这个仅仅有着尊崇地位的积弱之国,在几代中周皇室数百年的努力下,慢慢演化成了与这个世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有所不同的商业帝国。商人爱财敛物,军械物资即便是一时用不上也会好好保养收藏,所以会并不象楚人那样任其堆积锈败。国库充盈,民生富足,官员的俸禄高,管理严格,所以象这种各府镇储粮储物的府库并不似东楚那般被搬净偷空。没人愿意为了偷一些不值钱的粮食或者被打烙了官印难以销赃的制式军械冒削职夺官的风险,那实是得不偿失的损失。 博尔帖兴高彩烈地道:“好啊,太好了,我拿刀试过了,砍那些楚制刀一砍一个口子,真他妈的带劲儿!” 在中周,匠人的地位并不低下,相反,由于物资流通顺畅,手艺高超的匠人能得到很高的收入,又不必象商人那样走南闯北地冒各种风险,安全稳定,相当令人羡慕,所以中周的各类制品质量往往比别国更高一筹。而博尔帖他们原本用的都是抢来的楚军装备,跟这些簇新的中周制品相比较,那就是一堆破烂儿,若非尚未接到将军允许换装的命令,顾忌军纪,这些人早就哄抢一通了,哪儿还用得着这么眼巴巴地瞅着流口水。 拓跋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帐外传来段小星的声音:“属下段小星求见!” “进来。”拓跋野话音未落,全副武装的的段小星挑帘进帐,抱拳拱手:“将军,属下段小星特来听令。” 他是被那群狼崽子们给吵醒的,连带着一同被那些崭新的兵器盔甲刺激得兴奋莫明。跟伙伴们斗闹了一阵想起来将军的吩咐,连忙跑来参见将军。 拓跋野温言问道:“歇过来了?” 段小星笑道:“睡了二个多时辰呢,歇过来了!” 拓跋野原以为南晋以骑兵攻占帝都,这些人里,只有段小星与刘明俊等人相熟,所以准备令他带人去接应天子及公主,而据现在的情况看,已然用不着派他出迎。当下点点头道:“去传我将令,全军换装。”没等段小星兴奋地叫出声来,紧接着又道:“去把杨瑞杨大人和楚锋请过来。” 段小星高声应是,箭一样窜出帐外,随即帐外传来一片欢呼声,兵器盔甲撞击声,甚至还有争夺吵嚷的叫骂声。 博尔帖凑了过来,拽了椅子坐到拓跋野床边,伸了脖子看铺在小几上的地图:“将军,您这是看什么呢?” 他倒是习惯了拓跋野不接他的话茬儿,自个儿又笑呵呵地嘀咕:“中周还真是够意思,倒舍得下本钱!” 小刀不屑地笑笑,没出声。不舍得下本钱又如何,国都要被人家灭了,留着钱有何用。再说,几车军械就把你们给收买了,你们这命还真是够贱。 待到杨瑞、楚锋和段小星到齐,各自坐好,拓跋野才慢慢说道:“南晋发兵十万攻周,这应当是个虚数,与我大秦军队不同,但逢战事,我们的十万大军,就是实打实的十万精兵悍将,而楚晋等国多为步兵,这十万里,至少有三万是辎重部队。”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诸人,见全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又继续道:“步兵作战,倚仗的是人多势众,但缺点是速度太慢。兵士负重行走体力有限,每日行军五十里便是极限。他们第一日攻周便长驱四十里,我猜测,他们这一路并未遭遇阻拦。” 虽明知对方无意讥讽,但杨瑞还是无可避免地脸红了起来。 拓跋野并未理会他的不自在,手指地图继续说道:“晋军由信阳出发,这条路自周境至帝都不过三百里,若是任由他们前进,最多七天,便能抵达帝都城下,可是帝都城大墙矮,门洞宽大,道路平整,最是难守易攻,若是由得晋军打到帝都,就算把咱们这四千多弟兄全都填上,也守不住帝都城。” 第91章 博尔帖蛮不在乎地道:“守不住就跑呗,赶紧着,趁着晋军还得几天才到得帝都城下,赶紧着让皇帝老儿卷了铺盖跑路就成了,谅那帮晋狗子也追不上他。” 杨瑞脸色难看起来。身为帝都人士,数代人经营积累的财富、房产店铺、老弱妇孺尽在帝都,跑,往哪里跑?再说,不战而逃,还算是男人吗? 拓跋野眼光扫过,心里暗暗叹息。打不过就跑,在劫掠成性的博尔帖来看,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可在中原人士眼中,那是绝对难以接受的事。所谓守土有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人与土地密不可分,面对强敌来犯,想劝说这些人避让锋芒,那是妄想。所以在中原征战反而比在征服草原蛮族要容易得多,对付那些牧民,你得先找着他,逼得他走投无路时才肯与你决战。而对付中原各国,只要攻破城池,反抗的杀掉,也就差不多大功告成了。 可是这种事博尔帖理解不了,他也不准备详细解释为什么天子要守在帝都不能逃。所以他只是简单地说:“如果帝都失守,天子出逃。那么南晋就可以弄出个假天子来蒙蔽天下。一来可冒用天子名义诏令各国不得妄动,二来可诏令各府镇不得再给予我们任何物资。真假难辩的时候,你怎么跟各地官吏们解释?难不成用刀子逼迫他们服从?” 博尔帖懂了,皱着眉头嚷道:“那怎么办?打又打不过,守又守不住,逃也不能逃!怎么这么窝囊!” 杨瑞有些犹豫,撇了撇嘴,终究没出声,只是在心里辩驳:“没打怎么知道?南晋打过来是因为朝廷措手不及,待我中周军队严阵以待的时候,他南晋那十万兵回不回得去还不一定呢!”他与大多数中周重臣和普通百姓的想法是一样的,中周人口密集,虽然平日没什么部队,可一旦开战,中周百姓为了保家卫国必定踊跃参军,军械物资又向来储备充足,几日之内便足以征集百万大军,就算都是新兵,可十个打一个也足以让那些晋人有来无回。何至于传檄天下,诏令各国勤王救驾? 拓跋野看到他撇嘴,明白他心里想什么,却并没有理会,目光坚定地盯住博尔帖,回答他一个字:“拖!” “拖?”博尔帖摸了摸脑袋,“怎么拖?” 拓跋野道:“我已令人传令,命黑煞大军日夜兼程奔赴中周。如果一切顺利,最快十五天能到。” 博尔帖眼光一亮:“太好了!”那岂不是说分别数月的战友亲人可以很快相见? 拓跋野看了面无表情的杨瑞一眼,继续说道:“十五天能到是最好的情况。可是,我大秦入楚作战,朝廷必对各大军团的作战方向有总的布署,虽然秦王诏令由我掌控黑龙军、黑煞军,但我离军日久,战局不明,贸然下令抽调黑煞军只怕会影响秦军攻势,诸将接到手令必然会上报秦王,秦军攻势也一定会受到影响,黑煞军能否顺利自秦楚战场撤离尚未可知。诏令往来更需时日,而且就算黑煞军接令前来中周,这一路之上,关隘重重,必将遭遇拦阻激战,所以大军若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到帝都就算是行动迅速了。” 段小星和博尔帖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失望。一个月啊,一个月,只怕战后的帝都废墟上都能重新长出草来了。 拓跋野顿了顿,将他们的失落看在眼里,继续道:“所以这一仗我们只要能拖到大军抵达就是胜利。” 博尔帖撇了撇嘴:“说得容易,就这么几个兵,怎么拖?周人倒是挺多,遍地都是,可有个屁用,草原上的绵羊再多也是被吃的命。” 南晋封地在江南,原本只是沿河一线的几百里平原,可几世晋王不住地向南扩展领土,与南方的各族土着一直战斗不断,虽然没什么大规模的战斗,但南晋的军队,却也是久历战事的精锐。也就是不识兵戈的中周人才会对此战盲目乐观,妄图以人数优势消灭敌人。在博尔帖、段小星这类职业军人脑中,这种念头连闪都不会闪一下。 暗暗腹诽着,却听拓跋野点了自己的名字:“博尔帖,我命你带六百弟兄去晋军前方实施阻截。” 博尔帖一怔,怎么着?拿这六百去对付十万?正疑惑间,见他定定地盯住自己,不紧不慢地布置:“你带这六百弟兄不必正面与晋军对抗,只需沿线骚扰。利用山川地势设伏袭击,比如这里,”他指点着地图上的一处:“五峰山,喜峰口,利用地势阻击敌人,再用山石把这段路填了,至少能挡他四五天,你再看这里。把这座桥拆了,清除船只,再把沿岸的林木伐光,动员附近百姓把门板,床板全都处理掉,也能挡他几天。具体作战我就不多说了,相信你会做得更好。我要强调的是,务必与周人精诚合作。” 说到这里,他转而对杨瑞道:“还请中周派兵与博尔帖合兵一处。” 杨瑞急忙点头:“自当如此。天子有令,中周各级官府务与黑煞军通力合作,全力配合。” 拓跋野点点头,转向博尔帖,严肃说道:“对中周将士要认真指导,帮助他们尽快成军,把你那些臭脾气给我收起来,若是误了差事,回来军法处置。”博尔帖的性子骄横得紧,比他弱的人向来不被他放在眼里。这次放他出去与周人合作,实在是不能令人放心。 博尔帖一愣,明白将军的意思,闹了半天还得带着中周的菜鸟们一起行动,这他可真不愿意,别说是带一队菜鸟,就是黑煞军里差一点儿的兵都能常常惹得老狼犯急揍人,不看其他,只看中周边镇那些军人的着装,站立走动的姿势就能惹老狼一肚子气,若是到时候那些人连拉弓放箭都做不好,老狼犯起性子能砍了人。眼珠转了转,嘻笑道:“将军,您也知道老狼这脾气,耍起性子来还真顾不得什么,要不,您让别人去吧,我博尔帖就守在您跟前儿,准惹不了事儿。” 拓跋野淡淡扫他一眼:“你若没用,我养你作甚?”博尔帖萎了。 “我会令肖天翼骚扰晋军辎重部队,此战,只求尽力即可,不必与敌死战。另外,切记不可冒犯中周百姓,如有争端,务必屈己对人,否则定然严惩不怠。对敌人,要求只伤不杀,尽量伤其腿部。找些犯了瘟疫死掉的猪羊泡水里,然后把你们用的箭矢事先在那水里浸一浸,如此之类,多想想办法,现在去集合弟兄们,准备出发,去吧。” 博尔帖犹豫片刻:“我把人带走,将军您这里怎么办?” 拓跋野淡淡说道:“有楚锋。” 博尔帖犹豫着,看看拓跋野神色坚定,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多说,挺身抱拳道:“末将遵命!”转身挑帘而出,随即帐外传来号令声声,甲胄声急,兵器撞响,军队特有的肃煞之气瞬间弥漫。 拓跋野对杨瑞道:“博尔帖脾气燥烈,还请大人选个性格温和持重的将领与其同行。” 杨瑞连忙点头称是,心中稍稍放心。既然秦军愿与周军一同行动,想来便不至于有什么二心。又听拓跋野继续说道:“还请大人传令各地官府,第一,尽力散布晋人杀掠百姓的暴行,务求激起民愤,第二,晋军行军沿线百姓一律远撤,坚壁清野,寸粮不留。这件事要快,运不走的粮食宁可烧掉,不能留给晋人一粒。第三,征兵,在帝都征兵,晋军行军沿线州府不必征兵,新兵训练不易,匆忙上阵唯有送死,把所有有志青年都集中到帝都,统一训练。第四,调拨军械物资运往帝都,加固城池,准备决战。” 杨瑞躬身领命,匆匆下去发布命令,调派人手,联络布署一应事务。 拓跋野又转向段小星,看着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感受到属下迫切求战的心思,眼露笑意:“段小星,这次我要你去帝都练兵,你带剩下的五十人,还有王黑虎、辛土豆赶往帝都,去那里训练新兵。不必练得多精,只要做到三点即可:一,熟悉军旗号令,临战不退。二,列阵,遇敌不乱。三,杀敌一招。时间太短,想练出精兵是不可能的,只让他们练熟一招即可。” 段小星疑惑道:“一招?” “对,不管招了多少新兵,按二人用盾,五人用枪来配置。盾兵只需力大即可,枪兵只练刺杀一式。教他们列队,盾前,枪后,用排枪阵应敌。” 排枪阵,段小星知道,这是东楚人常用的一种阵势,盾兵在前,枪兵在后,战场上五百人一个方阵,长枪霍霍,看上去颇有威势。但一来枪法并不好练,二来枪兵对骑兵确实颇有优势,但对上同为步兵的刀兵,往往更易被人近身搏杀。这次南晋多为步兵,用枪兵来对战,能行? 想是这么想,可段小星什么也没说,肃容领命。临出帐门,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将军,我们都走了,您这里……” 体会到部下的爱护之心,拓跋野心中一软,轻声解释道:“放心去吧,我在这里再呆三天,待神医下葬之后也会动身前往帝都。” 段小星闻言眼神一亮,笑道:“是,属下告退!” 拓跋野点点头,看着他挑帘而出,暗暗琢磨:待这一战之后,积军功,段小星该够格擢升偏将了吧? 回过头来看看楚锋,吩咐道:“令青龙司、朱雀司尽全力搜集南晋情报,各路兵马动向,诸将及各大臣有何异动,所有情报集中送往总重衙的同时转录一份给本王,不得有误。” 楚锋抱拳领命。 拓跋野又道:“令黑衣卫派人与周人合作,要多利用姬家商行的消息网,或有意外收获。”黑衣卫主要负责搜集各国情报。下设四大司,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命名,因西楚本国的情报另有监察部负责,所以青龙司负责中周以东,白虎司管辖东楚,朱雀负责南晋,玄武负责西秦以北的大片草原荒漠。原本黑衣卫的重点在北,收复草原几近成功之后转为东楚,秦楚交战近在眉睫,故而青龙司和朱雀司的力量远比白虎司要弱。但现在临时加强人手已经是来不及了,只能多多借重那些商家的消息,商人本是最为消息灵通,只是商人看待消息与军人不同,他们看来没用的消息,也许就是重大军情。 待打发走所有手下,又有人将木盆抬进帐来,拓跋野脸色白了白,尽力不去想将要面临的浸浴。这种心灵上的创伤,仿佛时间越久倒越是深刻,在他一次次极力克制之下,却似乎越发地严重了。 从木盆被抬进屋,小刀就一直盯紧他的脸色,见他神色微变,已然是心中了然。待到兵士抬了盛满汤药的木桶进来,将汤药哗哗地倒进盆里,见了他脸白如纸,呼吸艰涩,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栗不止,哪里还不明白他发病的原因。轻轻将人搂进怀里,不停地亲吻安慰,在他耳边喃喃地低语,不停地说着爱抚的话语,让他无法去注意别的东西。待两个人拥吻着全身浸入药液里时,拓跋野果然没有象上次那样发作,一切安然。 待他浸浴完毕收拾齐整,不顾劝阻执意去送别出征的部下。站在高处望着身披暮色渐渐远去的战士们,尽管已无数次目送部下出征沙场,心中依然百感交集。这些年轻英勇的将士,此一去,能不能活着再回还?也许老四他是对的,若有这机会,能以一人之命换天下太平,我换不换? 第92章 信阳行宫,鬼二伤痕累累的身体趴伏在地上,气息奄奄,周文瑞沉着脸盯着手中的一纸供状,心里拿不定主意,这个人,杀还是不杀? 他抬眼看向侍立一侧的鬼谷子,皱眉问道:“这人是你一手训练出来的,你怎么看?” 从外貌上看,南晋刺客的最高首领鬼谷子只是个其貌不扬的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丑不俊,扔进人堆里,眨眼就会消失不见,可就是这个人一手训练了南晋鬼府一百八十名刺客杀手,在训练中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所有知道他的人无不畏之如虎。周文瑞能顺利登位晋王,全赖此人的大力支持。他也是他的第一心腹谋臣。 鬼府杀手的代号并非终身制,号码越小地位越高,鬼府每年均会举办一次晋级赛,供低位杀手向高位杀手挑战,一旦获胜即可取代高位杀手的代号及地位,当然也包括待遇。而鬼府训练营里数量庞大的训练生,也可籍此向有代号的杀手挑战,从而摆脱悲惨的训练生地位。鬼一至鬼十是首领级杀手,并不参与挑战,但他们均是至少在杀手营中取得二十以上代号的高手,并且是历经多年考验终得鬼谷子信任的人。而鬼二,显然是得到他信任的人中的一员。他知道鬼二如何从一个小小孩童历经地狱般的训练之后变成手染鲜血从不眨眼的杀人怪物,知道鬼二的父母妻儿所在何处,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知道他的家人每人每天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那个六岁幼子的每一次嘻笑,每一声啼哭。被这样严密控制的一个人,他相信他宁可去死也绝不会背叛,他没有任何可能值得引起他的怀疑。 他低头细看鬼二的伤势,除了明显是逃亡过程中所受追杀的刀箭伤,还曾受过很重的刑讯伤,他的双手指骨断裂,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没能一刀割断拓跋野的喉咙,他背后那一箭,深刻入骨,若非闪躲及时,明显是直指后心,可即便躲过了要害,这一箭的深度也足以要普通人性命。看着鬼二灰败的脸色,抬头道:“送回来的线报也称,鬼二被捕时并无破绽,毫无防备,可见刀某抓他时确实只是疑心,我鬼府中人,普通的刑讯手段定然不会背叛,鬼二伪装普通人受刑也不会露出破绽,所以他能趁人松懈之时偷听到秦人交谈也并不困难。” 周文瑞皱眉道:“这么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喽?” 鬼谷子直起身子昂然道:“我鬼府中人,绝不会怕死。” 周文瑞挑眉轻笑:“这么说他逃回来送信,倒是一片忠心?” 鬼谷子躬身笑道:“王上英明。” 周文瑞讥笑:“可他这信儿却没什么用,就算我不知道中周已然决定将公主下嫁给拓跋岱也知道他周秦已然联盟。费了这么大劲儿从拓跋野那儿逃回来,人没杀成,就给我弄回来这么个信儿?真是废物!” 鬼谷子低下头,暗暗皱眉。这位主子还真是不好侍候,他知道这信儿没用,可鬼二不知道,天下人又有几个确实知道这件事?公主下嫁拓跋岱,即便那是个废王,可也是秦王的兄长,秦周联盟是件天大的事,值此楚晋联合一致对秦之际,一不小心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局面,鬼二又不知道你晋王已然发兵灭周,他怎么能不认为这是件天大的事冒死送信儿回来?可就这样,命搭进去了,落个“废物”二字,想想真令人心寒。可心寒又能如何,周王的子嗣不丰,这位的心性智慧还远比其他那几个要强,不奉他为主,又能捧谁? ****** 拓跋岫细细察看着那个精致的铜耳,侧身附过去听,十几步外那个偏僻的角屋里,连拓跋岱粗重的呼吸和得福细细的啜泣都听得清。这玩艺,也是自那些工匠处发现的,又是项烨霖那个昏君的游戏之做。拓跋岫一边翻看着一边感叹,这是多好的一件偷听情报的物件,可那昏王却只知道用它来与妃嫔游戏耍乐。死亡对于他还真是最慈悲的结局,如果他活着落在自己手里,自己绝不会介意让那些手下在他身上试验人体承受痛苦的极限,他要让这昏王被最卑贱的奴隶践踏,要教他的余生只能做一个畜牲!彻骨的愤恨涌上心头,他又一次感到头晕,闭上眼仰靠椅背,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那个桀骜不驯的乾十三,是对他生了情吧,不然向来无情的他怎么会仁慈地给他那个死亡,可他对老七,却也是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这又是为什么? 对项烨霖,可以是日久生情,对老七,又为什么会生出情意?是因着老七受难时的伤痛病弱?男人都难免有照顾弱小的欲望,因怜生爱倒也情有可原。可老七那性子硬得象铁,哪里是个让人怜惜的主儿,一旦伤愈,哪儿还会有让人怜爱的余地?而且老七终是要娶妻生子的,怎么能跟个男人厮混在一起,将来……这个人跟在老七身边,一旦二人反目,终究是个祸患。这么想着,头又痛了起来,他无奈地苦笑,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老七还能认自己这个四哥,听从自己的安排不成? 贴近铜耳,听着那里传来的声音,心神渐渐宁静。没多久,听到拓跋岱痛哼的声音,心里一跳,紧接着听到得福带着哭腔的叫声:“主子,主子,您醒醒,醒醒……” 拓跋岫心中揪痛,晚饭之前那十棒子,拓跋岱终究没能挺过去,挨到第九棒就昏了过去,这会儿才刚刚醒来,哥哥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么想着,他不出声,紧贴在铜耳上,静静地听…… 拓跋岱痛哼了几声,终于清醒过来,看了眼趴伏在床边泪眼涟涟的得福,皱着脸哼哼:“唉呀我操,痛死老子了。” 得福眼泪流得更猛:“主子,你喝口水吧,润润嗓子。” 拓跋岱点点头,咬着牙抬起头来,就着得福手中的碗喝了几口水,重重地喘了口气:“真他妈的疼。鳖犊子老四,总有一天老子得让这鳖犊子也尝尝这滋味。” 得福紧张地张望,压低声音劝道:“主子,快别这么说,当心让人听见!” 拓跋岱呵呵笑道:“怕什么,最多也就是打几棒子,有种他打死老子!死犊子老四,整得老子这么惨,老子只是骂骂他是给他面子!”一笑带动受伤的腹背肌肉,痛不可当,拓跋岱倒吸着冷气,骂道:“我操,这死犊子!” 得福端着一碗粥,小声劝道:“主子,您进点粥吧。” 拓跋岱真是饿了,他这么壮一汉子,一顿至少得吃半斤肉,可这连续半个多月都是清汤寡水的饭食,整得他每天都饿得头昏眼花,今儿个没吃饭就挨了棒子,这会儿醒过来虽然浑身疼痛难忍,可还是感觉到饥饿难耐,颇有食欲。 就着得福的碗一口一口地喝粥,耳边得福不住声地嘀咕:“王上的心真狠,他就忍心这么糟蹋主子。真是没良心,主子您对他那样好,他这么翻脸无情的,真算得上是狼心狗肺了!” 拓跋岱伤痛在身,气息不畅,慢慢地喝一口,嚼嚼,再喝一口,并没有接腔,可脑中却不停地思索:不对,真的不对,自己身下的铺盖被褥,虽是粗布,却里外全新,自己的吃喝伙食,虽然极力克扣,却是真正的净米白面,自己一次次被棒打,从不见有人给自己上药处理,可伤口这么久以来却一直不曾化脓溃烂,关住自己这角屋,虽然低矮阴暗,却干净齐整。他没做过囚徒,却也知真正的犯人是何种待遇,如果老四他不曾真正关注,自己岂能是这种待遇,那些最会看人眼色的下人可真正明白什么人可以怠慢。耳听着得福一声声的诋毁抱怨,心里却一片清明,老四他故意折磨自己是要做给谁看?只觉得老四的目的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自己却不敢去触碰,任由对方一次次逼迫,就是没胆子去把谜底揭开,他近乎直觉地意识到,那个谜底,将是自己不可承受之痛。 得福喃喃地在耳边低语:“主子,您不知道,您还是王上时,奴才曾听到过王上他嘲笑您,您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可他总是背地里说您的坏话。”看了看拓跋岱的脸色,继续说道:“说您笨,还说您恁好骗,一骗一个准儿。”拓跋岱昏昏沉沉地听着得福绞尽脑汁地诋毁老四,并不出声,到底是老实孩子,这就做得刻意了,露了破绽。拓跋岱暗自冷笑,管你四犊子转什么花花点子,爷我就是不接招,有种你就打死我。 心神不属地将那碗粥喝光,却更加感觉饥饿难忍,咂咂嘴,长出口气,打断了得福的嘀咕:“去,再给爷倒点水喝。”又是一大碗水喝进去,将饥火稍稍压住,拓跋岱趴床上拉长声儿哼哼:“唉~呀~~~,唉~~呀~~得福,给爷唱两句儿吧,爷都要疼死了。” ****** 张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紧盯着端坐在自己面前的王上:“王上,还请三思!”他马不停蹄地自落花谷赶回来,交了差使,领命休息了一天,这才刚刚回到主子身边当差竟然又要被派出去,真是很不甘心。 拓跋岫细细打亮着这个自己最忠诚的属下,看起来精神不错,比起前天刚刚回来的时候那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恢复得不错,他满意地点点头,张晨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 他拍了拍案上那只精致的铁盒,五寸宽窄,封得严丝合缝:“任命七王为黑衣卫总领的诏书和印信就在这里面,派得人少,我不放心。” 张晨犹豫片刻,终于没能忍住:“可把我们乾级乙组全派出去,您身边的护卫就太少了!” 拓跋岫嘴角极轻地挑动,隐约露出一丝笑意:“没什么,我不出宫,有甲组在我身边就足够了。何况这宫里三千护卫,郢都城内数万军兵,你还怕我被人杀了不成。” 张晨还待争辩,拓跋岫正色道:“此物干系重大,绝对不容有失,若非你五人同去,我实在不能放心。” 张晨拱手领命:“遵命!请王上放心,人在印在,印亡人亡!” 起身将案上铁盒小心翼翼捧在怀里,依然忍不住嘀咕出声:“为什么非要把黑衣卫交给七王?他不是得上阵领兵的吗?” 拓跋岫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直到他拖延着走到门口时才轻声说道:“我已是秦王,每日需要处理政务,没精力管理黑衣卫了。” 张晨愣住,怔然回首,暗夜宫灯之下,宽大的书案之后踞坐主位的那位王上,面颊消瘦,形容憔悴,唯有一双眼睛晶莹闪亮。 第93章 南晋攻打中周的情报和周天子的勤王令几乎同时送到楚王面前,素来温和的项锦溪难得地大发脾气,毫不顾忌自己的言语可能被传到晋王耳中因而得罪他这个最大的盟友和名义上的妹夫:“他是只猪吗?他脖子上长了只绣球还是什么?这个时候去招惹中周,他是嫌死得不够快吗?”他失控地挥手将案头花瓶推到地上,发出“呯”地一声,碎瓷如珠似玉飞溅遍地,娇艳美丽的花朵跌落尘寰,凌乱,脆弱,一如他曾经奢华的庞大王国。 周文瑞默不吭气突然袭击,无非是想独吞中周姬家积攒了数百年的财富。“你就穷成这样儿?”项锦溪气得脸色发白。偷偷摸摸行鬼祟之举,真是说不出的难看! 让项锦溪生气的,不仅仅是南晋私自攻周,更让他气得发昏的是伐周的晋军攻势缓慢,一天行军不到二十里,这么下去,不但中周军力一日强似一日,更麻烦的是为天子勤王令所召各路兵马会一日多似一日,想要覆灭中周只怕也一日难似一日。也不知道周文瑞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想打,也行,派几千铁骑长驱直入,一两天之内就应该能踏平帝都生擒天子,然后你再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可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中周再弱,那也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现在勤王令一发,你南晋就是冒犯天威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从大义上讲,就站不住脚了,现在连自己都接到了派兵救驾伐晋的勤王令,这让自己可怎么办? ****** 拓跋锐食髓知味,连着几天去那园子,可接下来两天人连着换了几个,虽说个个精致貌美却一直不能尽兴,一来那些漂亮的少年脆弱得让他放不开手脚,二来总是感觉不是那个味道,只有那个真奴,半是挑衅又半是顺从,弄得狠了,喉间发出的那种喑喑哑哑的呻吟,眼角默默流淌的泪水,那种双目茫然绝望的神情,让他有说不出的满足。征伐一夜之后,仿佛泄尽满身的火气,清爽舒畅,说不出的心平气和,跟打了一场硬仗得胜归来的那种感觉相仿佛,惬意非常。 到了第四天,进了园子之后拓跋锐再也不肯要人介绍来的那些个小倌儿,指名道姓地点真奴来陪。一直恭敬地陪在旁边的谢灵惜为难地解释:“侯爷,不是咱们有意怠慢,实在是那真奴伤得厉害,他的伤不好利落,可不敢领来污了侯爷的眼。” 拓跋锐歪靠在椅背上,长腿就那么搭在旁边的座椅上,懒洋洋地挑眉问道:“至于的吗?那晚爷我可没下狠手,可还悠着劲儿呢,他不是个会功夫的吗?至于得三四天见不得人?我说你们这园子里的小少爷们都他这样儿,你还开什么园子,赔也赔死你了。” 谢灵惜陪着笑倒着苦水:“唉呀侯爷,您可是说到点子上了,可不是怎么着,我们这园子看着风光,实际上花钱跟流水似的,小的愁都要愁死了,这一二百口子的吃穿嚼用得供着,少爷们有个三灾两病的得请大夫抓药给治,平日里还得上好的补品给喂着,哪一样儿不得大把的银子。” 看他那装苦的模样,拓跋锐哈哈大笑,指点着这人的鼻子:“那还不叫你那些个少爷出来侍候爷,银子侯爷我有的是,把爷侍候舒服了,爷把你这园子的花销全包了。” “哎哟谢侯爷!”谢灵惜一脸大喜过望的样子,转头冲着庭外喊:“小五子,快把怜花儿,惜杏儿那几个全叫来,把侯爷……” “用不着!”话没说完就被锐侯爷略带暴躁的一声给打断了,拓跋锐感觉自己的火气又有冒上来的趋势,深吸了口气,缓了缓,这才不紧不慢地吩咐:“把那个真奴带来,爷我就点他了。” 谢灵惜的笑容有些僵硬,陪着小心解释:“侯爷,真奴他……” 拓跋锐厉目一瞪,那股子煞气呼啸而至,以谢灵惜的多年历练也不由胆寒,窒了窒,咬着牙解释道:“侯爷您不明白我们这行的规矩,象真奴这样的奴才,那是打小儿一点一滴地教养的,一日日一天天,半点儿都不带错的,这么多年才养出这样的身子,这样的奴才。” 拓跋锐来了兴趣,这奴才的身子确实与别的小倌儿不同,可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清楚。于是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谢灵惜继续说。 谢灵惜看了看侯爷的神色,尚算平和,小心地斟酌着语句,尽量简短地说明:“男子的皮肤大多粗糙,摸起来远不如女子,再怎么生得好也不能跟女人比,他那身皮肤能保持娇嫩如婴儿,是靠日日浸药洗浴来维持的。他那身软骨儿,也要日日压练拉伸才能维持,一日不练便显僵硬,还有他那后……” 拓跋锐一阵心烦,就算这又如何?左右不过是个卖屁股的,还就金贵得碰不得了?性子上来,浓眉一拧,立起身来,厉声道:“哪儿那么多废话,被侯爷我看上是他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这奴才爷买了,人我今儿个就带走,你跟着回去拿银子。要多少银子爷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眼见这位恼了,谢灵惜满脸是不得已的苦笑,打拱作揖着求情:“侯爷息怒,侯爷息怒,真不是银子的事儿,能被侯爷看上是那奴才的福气,小人这不过是怕这奴才身子不好,侍候不好侯爷,扫了爷的兴致。” 听了这话,拓跋锐神色渐缓,依旧不耐烦地道:“少废话,人呢?” 谢灵惜窒了窒,露出一副不得已的神态,谦恭地垂手相让:“侯爷,您请移步。” 拓跋税看看这人神色,强按下不耐,背转双手,大步迈出庭去。若非他伤口已经愈合,不介意多走几步,单是这小子故意让他走路就应该叫人扒了他的衣服按地上狠揍一顿。 跟着谢灵惜左转右拐,对于满园的假山石景,拓跋锐毫无欣赏的兴致,在他的耐心耗尽之前,带路的谢灵惜终于在一座厢房门前停了下来,谢灵惜的身子侧让一旁,拓跋锐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一步未停直至门前,一脚把门踹开,房内是个巨大的水池,暗褐色的汤水冒着袅袅的水汽,真奴原本精致的脸依旧肿胀不堪,浮在水面上,乌黑的长发在水池中四散开来,遮挡住他水下的身体若隐若现。 侯爷顿了两息,迈步走到水池边,离得近了,这才看清这奴才水下的身体被紧紧绑缚成弯曲的弓形,双腿分开拉伸成一条直线,分别锁在水池两侧,双臂自背后紧紧绑缚在一起,绑在水池另一边的铁环扣上,脖子上颈圈被铜链锁在水池的这一边,头脸仰浮在水面上,一动也动不得。 听到动静,他的眼睛转向屋门,却眼神茫然,看不清面容的脸上全无表情,整个人一动不动,那种绝望麻木的气息让锐侯爷的心猛地一痛。侯爷知道,这奴才脸上的伤是自己扇的,这奴才汤水之下的身子伤痕处处,也是那晚被自己打的,可那时只觉得痛快,理所当然地在那具被出卖的身体上发泄狂燥的精力,怎么今日看到这样全无神彩的奴才,会有这种窒息般的痛楚,什么时候打伤了别人的锐侯爷,会感觉自己心里难受? ****** 矾城是帝都以北的一座大城,以其城北的矾山而得名,矾山又称玉盘山,传说为天宫玉盘坠落于地而成,山势平缓,林木茂盛,以盛产晶莹剔透的明矾石而闻名。往来的客商,矿工,猎手,伐木工云集于此,其热闹繁华不逊于郢都、帝都之类的名城。加上当下南晋进犯,兵锋所指,帝都以西的百姓纷纷逃亡避祸,无数人涌入矾城,这城在帝都以北,人人都知道南晋打不下帝都便不会再往北进犯,便是一朝帝都城破晋兵北来,手无寸铁的百姓也还可以躲入矾山。 一如中周的其他城市,矾城也是道路宽阔,城墙低矮,尽管当地官府已然征调民夫日夜赶工,奈何城池宽广,工程浩大,三四天下来,也不过是在丈高的基础之上筑高了三尺有余,远不足以具备真正的防御力。 与对城墙的修缉漠不关心相反,中周人的客栈向来规模大,数量多。而矾城这座最大的同福客栈更是在矾城主道边占地近半亩,客房数百间,在这满城外人,家家客满的时节,住进拓跋野这一百五十人的队伍依然绰绰有余。 拓跋野被人抬进僻静的后院客房,安置下来没多久,不施粉黛,一身素服的轩辕蝶香挑帘进屋,神色自若地走到床边,俯身摸了摸他的腕脉,探了探额际的温度,细细查看了一下他手臂上的伤势,这松了口气,从容坐到桌旁,抬眼盯住拓跋野说:“王爷伤势已然大有好转,所以准备过河拆桥了吗?” 第94章 拓跋野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流露疑惑,因为一直觉得她家的祸事乃因自己而起,所以将照顾她看成是自己的责任,不想暴露她的身份,所以不能将她留在落花谷,尽管已经不需要她来配制汤药泡浴疗伤,也一直将她和叶水水带在身边,可现在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 “楚锋楚大人安排了轿子,说要送我和水水去宅子里看看,王爷这是想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了,是吗?”这丫头自小儿被她爷爷养得,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含蓄温柔,就那么扬着脸,一脸坦然的说出这么蛮不讲理的言语。 再往前就是帝都了,那是即将成为战场的地方,拓跋野自己也没有把握能打赢这一场仗,一旦开战,帝都便会成为血海尸山,实在不宜将毫无自卫能力的二位姑娘带到那种险境中去。而矾城,除了地处帝都以北,背靠矾山,更重要的是,即使帝都失守,战事也会拖延时日,矾城拥有更多的时间筑城练兵,整军备战,即便晋军北来,也足以拖延到黑煞军大队兵马到达,相比帝都,显然更加安全。他甚至设想着说服天子和公主,悄悄撤往矾城,只将帝都留给自己和一众军人,面对即将到来的血战杀机。 面对轩辕蝶香蛮不讲理的质问,拓跋野耐心解释:“矾城更加安全,我令楚锋留下十人保护你们,不止你和水水,还有李成梁和武珊瑚都要留在这里。” 蝶香眼睛一瞪:“为什么?” 拓跋野这一百五十多人的队伍里,除了陆续被抽调过来担任护卫的四十黑衣卫,还有自各地前来奔葬的神医弟子,轩辕鸿飞一生大部分时间浪迹天涯,陆续收过十六个徒弟,除了两个路途太远尚未来得及赶到的弟子之外,以大徒弟黎一针为首的十四个弟子连带他们所收的徒子徒孙,在参加完师父(师祖)葬礼之后,大部分并未离开,愿跟随秦七王赶赴帝都参战,因原因不仅仅是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更重要的是,这一战的敌人是南晋,是杀害了他们师父(师祖)的死敌。 武亚的那一队百十来人的护卫,终于在武珊瑚的带领下在两天前赶到落花谷。这些人被武亚整编,愿意参战的留下,不愿意卖命的打发走,剩下八十来人打出个武国勤王护周军的旗号,也跟在拓跋野身边,随他一同前往帝都,除了那八十来武士,余下的武珊瑚等十余侍从,也是毫无武力,不益带往帝都,拓跋野早早命人在矾城买下一座庭院,用以安置这些人。故而一到矾城,楚锋即命人带二位姑娘前往那庭院,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以便在安置之前提前整治。在上战场之前安置妇孺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拓跋野事先并没有向轩辕蝶香等人透露这个安排,可为什么这么显而易见理所应当的事,聪明剔透的轩辕蝶香会跑来要求解释? 拓跋野有些不明白这姑娘的思路,他知道小刀颇有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下意识地看了眼靠坐身侧的人,继续认真地对蝶香解释道:“晋周必然要在帝都有一场大战,此战中周并无优势,一旦兵败,妇孺老弱便会任人宰割,性命难保。所以你们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蝶香并不满意,追问道:“为什么你们不留在这里?” 拓跋野依旧好脾气地解释这个显然有点多余的问题:“本王自然是要去帝都略尽绵薄之力。” 蝶香走到床边,低头俯视着他,看他清峻的面容神色不变,象牙般白晰细腻的肌肤让他的长眉更显得如浓墨描画,那一双漆黑的眸子光润亮泽,如黑曜石般华光内敛。尽管那晚也曾亲眼见过他钢刀在握,浴血满身,但不知为什么轩辕蝶香对他没有一丝的惧意。在这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注视下,她手指轻戳他薄衣覆盖之下的伤臂,兴味盎然地看着他眼神中泛起一丝痛楚,那条伤臂却毫不闪躲,由着自己恶趣味地戳弄,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在别人的传言中会被描述得那样可怕?看他这样无奈地容忍自己的“欺负”,真是让人兴奋莫名。 享受着这个人的宽容放纵,蜜糖般的幸福之中夹带着些微的苦涩,想到自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会被他这般区别对待的人之一,又暗暗高兴着,嘴角就挑起了一丝笑意,春葱样的手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点着他的伤处。“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这伤没个二三个月好不了,你现在这副样子能上得了战场?略尽绵薄之力,你连床都下不了,能尽什么力?” 语带讥讽和挑衅,可也说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要说危险,你这模样的去得,本少自然也能去得,若你留在矾城,本少便留在矾城,不然,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别忘了,你诊金还没付呢!” 想来这丫头平日里在落花谷一副少爷打扮,行为作事也是一派少爷风气,可如今换了女装摆出这么这蛮不讲理的样儿,还真让人不容易适应。 日子处得久了,人们才发现这丫头除了一张脸和略显波澜的身材,从上到下就没个象姑娘的地方。轩辕鸿飞这位神医,哪里是在养孙女,他分明是养了个孙子兼徒弟。 这丫头向下戳点的手被人握在半空,小刀用拇指在蝶香手背上轻轻抚摸,温和地笑道:“愿意跟就跟着吧,这细皮嫩肉儿的,等到围城断粮的时候,还可以煮了吃。” 蝶香一惊,用力甩开他的掌握,退后一步,还没等她说什么,小刀笑着又说:“女人和孩子被人煮了吃倒也不算什么,怕的是万一城破,那些乱兵见了女人,可不管是姑娘还是婆子,一概都是扒了衣服当街办事,好几个……” “甲一。”拓跋野低哑的声音打断了他,小刀笑笑,看着轩辕蝶香变幻的神色,凑近了她说:“我可不是吓唬你,打仗的时候,可不只是见见血,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蝶香看看拓跋野,看看小刀,她不怕见血,也不怕死人,她想跟着他们去帝都,她想着自己医术精湛,在战场上,多少也能出一分力,并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可这位甲一大人所说的事情,她却从未想过,打仗,无非死伤,可若是发生那种龌龊的事,却是比死还要恐怖。 小刀站起身来,笑着来到她身边,温和地将人搂在怀里,慢慢带出房去,边走边温声细语地安慰:“别担心,等我的伤好了,就去取你的诊金。我保证连周文瑞脑袋上的一根头发都不会少地给你送过来,由你来处置,好不好?” 送走轩辕蝶香,回转身体,看到拓跋野默默地盯着自己看,挑眉笑了笑:“担心了?担心你就说出来,让哥哥听听心里也欢喜。” 拓跋野淡淡说道:“周文瑞身边也不都是废物,想杀他哪有那么容易。” 小刀嘻笑着坐回床头,紧盯着那双黑沉沉的漂亮眼睛,轻轻将额头与对方相抵,温暖、宁静,心中一片平和。许久,才淡淡说道:“不就是杀个人嘛,这人想活是不容易,可若是想死,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是啊,想要一个人死,可不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么?在这个问题上,这两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很轻易地达成了一致。 象往常一样,拓跋野在李成梁的精心服侍下用过晚饭便靠坐在床榻上翻看送来的军情邸报,小刀则溜了出去,指点武亚的武功。武珊瑚等人到达落花谷之后,为他的王子举办了一个非常隆重的拜师仪式,小刀也终于正式承认了这个徒弟,为了避免这小子以后辱没了刀大人的名声,从拜师那天开始刀大人就对他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和蹂躏。武亚过去虽然好武成性,却并未正式拜在武学门派之下系统训练过,跟这人学点,跟那人学点,后果就是他的功夫非常庞杂,但根基浅,破绽多,甚至有很多属于江湖卖艺的把式,招式漂亮却毫无意义。 小刀原本不想收徒,除了因拓跋野生死未定而无心考虑此事之外,还有一个顾虑就是他的功夫完全是出于杀人的目的,而武亚这类富家子,所谓爱好武功,无非是想练个好身体,完全不必学这种以命搏命的武技,这种功夫一旦练成,出手就伤人性命,在安享太平的年景,学这种功夫没有任何好处,反倒是惹祸的根源。 可现在武亚立志要上战场,多教他一些就能让他多些本事保住小命儿,所以小刀终下了决心收他为徒,认真指点他的武功。收徒的时候他倒没想起说些什么,拓跋野却极郑重地把武亚叫到面前,极严肃地告诫他从此不得随便与人动手,不得妄杀无辜。武亚一边兴奋着,一边却没当回事,可当他被小刀操练几天后与手下动手比试之时,发现自己无意中竟差点失手杀人,硬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从此对自己师父的功夫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进而明白了王爷警告自己不得随意与人动手的原因。 拓跋野翻阅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已经将案头的折子看了个遍,局势比预想得要好得多,几天来博尔帖和肖天翼各自带队前后夹击不停骚扰,秦周军民通力合作,让南晋的军队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从最初的一天四十里,到后来的一天十几里,相信以后会越来越慢,照这样子拖延下去,半个月后他们能走到帝都城下就算不错。有这半个月时间,段小星等人练出来的新兵,也应该可以一战了。 拓跋野放下心事,盘膝团坐,手捏指诀,入定练功。真气在体内疾速转动,浩浩荡荡,再无一丝凝滞。周遭的一切,小到虫鸣窃语,大到马嘶犬吠,莫不清清楚楚映入脑际,沸沸汤汤却又一丝不乱。忽然客栈前院厅堂里的一阵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心神凝注之际,那些人的议论之声听得一清二楚:“那是当然!打仗咱们不行,挖山翘石还不行吗,当时只听姬将军一声令下,满山的石头全都轰隆隆滚下山去,喜峰口那条路你们知道吧?四丈多宽的大道那一下就几乎被堆成了一座山,山底下压死的那些晋兵啊,就说不清有多少了,唉呀,惨了去了!” “好!”“该!”“活该,砸死这群晋狗!”说不清多少人听到这里轰然叫好,又是一阵乱糟糟议论声,拓跋野正待放弃,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笑道:“惹翻了咱们公主,让他们这辈子吃不到盐!”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又有人接道:“无盐公主……” 拓跋野一阵情绪波动,内息乱窜,胸口就是一阵剧痛,连忙稳定心神,引导内息归位收功,耳边清静了,心中却一阵阵难过,那位皎皎如星月的公主殿下因为自己被多少无知蠢汉讥笑谈论,蒙羞受侮。这份情义该如何才能报偿?! ****** 博尔帖稳坐马背,得意地看着前面数不清的坑洞土堆儿,大手摸着下巴嘿嘿直乐,在他面前这片人工制造的土坑阵一眼看不到边儿,坑阵那边,遥遥相望的,是南晋的大队人马,盔甲闪亮,旗帜鲜明,近十万人马的庞大队伍,只能无奈地驻足在坑阵那边儿,布阵扎营,天色虽然尚早,但现在不扎营,一个坑一个坑地填下去,也走不了多远了。等到走到坑阵当中再扎营的话,那些土坑中说不定有什么埋伏,怕会被人偷了营。 这几天他玩儿得挺爽,带着儿郎们不时过去撩拨那些晋军,中周派来合作的将军姬得胜,是个年近四十的憨厚汉子,是个世袭的军职,这辈子都没上过战场,骑马骑得好,那是因为要在赌马比赛时获胜下了苦功练的,箭射得不怎么样,投壶倒投得挺准。虽然姬将军功夫不怎么样,但他酒量颇大,头次见面就和同样好酒的博尔帖喝了个尽兴,虽然自从两军接战之后博尔帖再不敢沾酒,没法儿继续在酒桌儿上加深感情,但这人脾气温和,对博尔帖言听计从,特别是对老狼的武艺及领军才能不住口地恭维,那种发自肺腑的佩服,拍得老狼浑身没一处不舒服。 在姬将军的协调下,各地官府极尽所能地配合支援,要粮给粮,要兵给兵,说要征民夫挖坑,一声令下来了近万人。小到十六七,大到四五十,中周的壮年男人们打仗不行,支援打仗的积极性却高涨万分。以博尔帖为首的全副武装的黑煞军们,骑着高头大马在那些人面前一闪而过时,那一双双钦佩崇拜的小眼神儿让这群家伙都忘了自己是哪国人。 第95章 和得意洋洋的博尔帖相反,晋军主将李如风却忧心忡忡,心绪不宁。因怕受到责罚,为确保胜利,力求做到万无一失,在他领军之初便放弃了派遣骑兵长途奔袭,大队步兵随后跟进的战法,反而选择了十万大军步步推进的谨慎方针。 可是,这些象苍蝇似的骑兵是哪里冒出来的?行军途中时不时冒出来,离得远远的便开弓放箭,那些战士臂力强劲,弓矢精良,二三百步外箭无虚发,而自家的兵士们射出去的箭矢,最多不过射到二百步远,就算是用长弓集团发射,对那些装备精良的骑兵也并没有多大的威胁,箭矢消耗了许多却伤不了几个敌人。可恨的是那些人仿佛是故意的,明明有机会射人要害却偏偏射腿,没死多少人却增加了不少伤兵,身在敌国,伤兵又不能随地抛弃,一个伤兵就需要有人照顾,而伤了腿的兵甚至需要两个人去抬,没几天,运送辎重的车辆上载满了伤兵。更可恨的是那些骑兵的箭矢仿佛在粪水里浸过,乌黑恶臭,中者往往很快就会伤口溃烂,高热发病,甚至传染到其他人。 南晋也有骑兵,这次攻周的十万兵马中,有一万装备精良的骑兵,在那些敌人出没的时候,李如风也曾命令大队骑兵前去追杀,可是,为什么追不上人家?是马不够快,还是骑术不精?往往累得马吐白沫也追不上人家的影儿,甚至被引入埋伏,接二连三地被人消灭,累计下来,损失惨重。 后来,李如风都麻木了,见到敌人冒头,只是命兵士将盾牌竖起,理都不理照样埋头行军。可是不行,那些人也换了招式,改用火箭,专往队伍中的辎重骡马上射,队伍稍乱,就趁机伤人,追追不上,赶赶不走,远远传来对方的肆意叫骂嘲笑,说不出的可恨。 这些还不是让他最烦恼的,让他更烦恼的是跟在后面的另一支队伍,也是骑兵,却人数更多,那些人的目的却不是骚扰,而是要焚毁他的粮草辎重。象狼一样远远缀着,时不时扑上来狠狠一口,就能咬得他生疼。 他原来设想,每每征伐一地,便能就地补充军粮物资,可除了最初两天让他抢了个盆满钵平,随后的日子里他发现仿佛进入了一片旷野,处处人去屋空。有些府镇高大的粮仓被烧得七零八落,仿佛被人提前抢劫了一番似的,寸粮不剩。 越往后,越象是一场噩梦,突如其来的攻击,莫名其妙的陷阱,白天夜里都不得安宁,终让他心生绝望的是在喜峰口,明明是四丈多宽的大道,明明他已经提前派了哨探爬上两侧山峰去探路,明明清楚确认探路的士卒挥舞的旗语是平安无事,可突如其来的山崩石裂,险险连他都砸死在下面,灾难过后,铺天盖地的灰尘散去,他呆呆地望着面前近丈高的乱石欲哭无泪,那是整整四千的精锐先锋骑兵啊,全都砸死在喜峰口下,一声刺耳的呼哨声过后,高高的半山腰上,盔甲鲜明的周军将士狂笑欢呼,数不清的污言秽语如乱箭般射来,气恨交加之下,一口鲜血喷出,几欲昏厥。 是谁?布置如此毒计,用兵如此险恶,中周小国,何来如此强兵? 待他终于弄明白与他作对的这批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之时,李如风真是无语问苍天,绝望得近乎麻木。你一个寻医疗伤的西秦王爷,为什么要带着几千骑兵?不是说他身边只有十几个护卫吗?这几千兵马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如果说这数千人马真是横穿了千里楚境,可为什么自己没有得到半点风声?早知道中周附近有这些人马存在,自己也不会毫无防范地选择这种方式进攻! 也不亏他觉得冤,这事儿也实在是巧了,一来肖天翼等人属于不听王令擅自用兵,自己一路上就没怎么张扬,二来因这批人过境被打被掠的楚军,损失不重,又是败绩,颇有默契地都不曾声张。等到肖天翼等人到达周楚边境安顿下来准备四方征掠之际,周文瑞已经决定出兵,中周边境突然冒出一队兵马的消息尚未传到晋军手中,李如风已经点兵出征了。 十万兵马攻打中周本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欺的就是它无兵无将,人口再多也是一盘散沙。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将是那样一位威震天下的百战名将之后,李如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沮丧和绝望。他并不是怕无法战胜对手,他怕的是万一落败,自己将面临全家抄斩的下场!自家那位王上,可不是肯听人解释借口的主儿,他只看结果,不问原由,你不能给他个满意的结果,他就给你个满意的结果,保证你一家团圆,阖家满意。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是攻占帝都城,就算杀不了周天子也能作为一项胜利在王上面前邀功。敌人如此三番两次地阻截骚扰,无非是想拖延他前进的脚步,这就意味着帝都城远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只要他能尽快将人马带到帝都城下,就算黑煞是天神附体,也没办法凭借几千精骑阻挡自己十万大军入城。更何况一旦陷入围城之战,骑兵下马,秦军就再也占不了多大优势。只拼步战,南晋儿郎并不比西秦差上几分。占了帝都,再请求发兵增援便不会惹怒王上了吧,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十万大军竟然在积弱的中周寸步难行。 木然远望着营门之前的大片坑阵,苦中作乐地想,这样也不错,我们过不去,可那些骑兵也过不来,总算能不受骚扰地休息一晚。远远地,坑阵那边依然有数不清的民夫在埋头挖坑,扩大这片坑阵的面积,边儿上骑着马来回巡视警戒的士兵,盔甲鲜明,意态悠闲。 李如风召来副将穆三山:“你点三千弟兄,抓紧时间吃饭休息,今夜三更,悄悄摸过去偷营。”然后又召来心腹家将李勇,屏退左右之后小声吩咐:“你带两个心腹弟兄,今夜跟着穆三山一起出战,出营之后,找机会悄悄离开。” 李勇诧异地问自家子:“去哪儿?” 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这才低声说道:“回家,把我两个孙子偷着送走。” 李勇一惊:“主子?” 李如风定定心,终于决定将事情说清楚:“你回去后不要声张,待听到大军攻占帝都的消息之后,再把福儿和康儿送回家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改口道:“这事儿回去只告诉夫人,让她安排找两个孩子冒充福儿和康儿,你带着他俩躲到乡下,等我得胜还朝再去接你们。” 李勇呆呆地看着自家主子,心中一片冰冷。主子这是在做万一的打算呢,派了自己回去救他的孙子,那么自家的老婆孩子又该怎么安置? ****** 穆三山这些天憋了一肚子火气,那些来去如风的骑兵猫戏老鼠般的挑逗,让这个铁血的汉子深感屈辱,终于今夜将军大人命他带队夜袭,可算遂了他的心思,当下点齐人马,早早养足了精神,待到三更天出营,悄悄地向坑阵对面的敌营摸去。 这夜月黑风高,呼啸的冬风迎面吹来,风沙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本好好的大路和田野,被挖出了一个接一个磨盘大的土坑,三尺多深,坑底有的泼了臭水,有的埋了尖木桩,挖出来的土就那么松松散散地堆在旁边,一脚踩上去,浮土扑簌簌掉落坑中,在黑暗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远远望去,对面的营寨不大,但戒备森严,据探子回来报告,那些挖坑的民夫已经不知去向,剩下的这队兵马大约一千多人,三千多匹战马全都宿在营中。 穆三山感觉有些不正常,虽然两军营地之间相隔庞大的坑阵,但这点距离并不能保证安全,对方是骑兵,百十里路转瞬即至,完全没必要把营寨扎得离敌人这么近,骑兵下马就不再有优势,他们就不怕被人偷了营?或者是他们有恃无恐?又或者这里就是个陷阱? 他带着人停在十几丈之外,再次下令小心侦查,甚至连那些大坑也不放过,生怕有人埋伏在坑里。结果一无所获。派出去的几队哨兵悄悄摸到营边,仔细查看,确认了营中来回走动的哨兵是真的,各处站岗的明哨暗哨也是真的,营中的战马,甚至都没有卸下鞍辔,因为怕惊动对方,并没有摸进营去,可那营帐中的篝火,以及从中传出来的大小不一的鼾声,可以确认帐中有人。 穆三山皱着眉头苦苦思索,难道真的没有埋伏?看看趴伏在眼前的几个哨探,全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因为怕惊动敌人,都是悄悄爬过去的,浑身沾满了粘湿的泥土,一个哨兵嫌弃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嘟囔着报怨:“真臭,这些王八蛋到处洒了粪汤,真他妈的恶心!” 穆三山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这一路走过来,他自己鞋子裤子上也沾了不少粘湿恶臭的泥土,有的弟兄不小心掉进坑里,更是沾了满身粪水,恶臭扑鼻,这个时候穆三山甚至有些庆幸自己这边是下风口,不然他们这一路来无意中倒腾出来的这些恶臭,说不定会惊动那些敌人! 真的没有埋伏?难道是这几天敌人接连几次小胜让他们兴奋得忘乎所以?想起白天那些骑兵远远挑衅的骄恣傲慢,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们忘了,咱们南晋军兵,最擅长的便是偷营近战。 正犹豫间,忽然听到一阵隐约的喧哗,他身边的兵士紧张地低声呼叫:“将军,您看!” 回首望去,自家营地远远冒出点点火光,隐隐约约地看到营中兵将来回奔跑,虽然并未大乱,但依然看得出是遭了袭击。 穆三山知道这定是后面跟着的那批骑兵趁夜偷袭,并且得了手,今天日间被迫扎营,大队兵马驻扎之地远离水源,这一场火,只怕会烧掉不少军粮物资,真是欺人太甚!恶狠狠一咬牙,下定决心,就算是埋伏,也要冲进去杀他个痛快,让这群狗杂种见识见识我们晋军的厉害!于是悄悄对属下吩咐:“准备燃油火箭,悄悄摸到营边,待我一声令下,点燃火箭先射战马,然后一起冲杀!一个不留!” “遵命!”所有将士全都憋足了一口闷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领命。 当接连不断的凄厉惨叫声将博尔帖从睡梦中惊醒,他没有丝毫着急,不慌不忙地披衣起床,穿上战靴,拿起床头的钢刀硬弓,将满满一壶箭矢挂在腰上,甚至连皮甲都不穿迈步走出营帐。 帐外,全副武装的兵士面容肃穆地面朝营外站成一线,不时向外射出弓箭,营寨之外,十数丈方园,连绵的火海,数不清的人影在火海中挣扎嚎叫,夜风急,火光烈,声声惨叫直入云霄,直如地狱重现。 火光中全副武装的姬得胜,刚刚拄着身边的卫士将肚内的存货呕吐一空,抬头看见博尔帖悠悠然走出,喘息着直起腰,牵牵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博尔帖嗤笑一声:“这就受不了了?真他妈的没种。” 姬得胜却并不在意,老脸一红,用一种异样的声调说:“让将军见笑了,您可真神了,不用一兵一卒就全歼了敌人,您可真太神了!” 博尔帖神色轻松地站在那儿,营外地狱般的一幕在他看来如大戏般享受,听到姬得胜的恭维,得意地笑道:“也不算什么,他们这点小伎俩,都是当年老子玩剩的招数。” 不愿去看几十步外那惨烈的一幕,姬得胜有意盯着博尔帖那张胡子拉茬的脸,追问:“哦?您也搞过偷袭?结果如何?” 博尔帖洋洋得意:“切,当然是输了,对上我家将军,能不输吗!” “老子连裤头儿都输光了,直到现在都在给他卖命!” 姬得胜有些不明白这小子的逻辑,为什么打仗输了还这么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诧异着追问:“您也是中了埋伏?” “可不是怎的。”那个寂静的营地里突然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拌马索,可是让老狼的弟兄们吃足的苦头。想起当年那一幕,博尔帖悻悻说道:“我们家将军,别看长得斯文,心眼儿多着呢,那就是一个心狠手辣。我这点道行算得了什么,到不了我家将军眼皮子底下。” 看着眼前越烧越烈的大火和渐渐悄无声息的敌人。扫了一眼周围面无人色的周军士兵,博尔帖撇了撇嘴角:“烧死这么几个就让你们受不了了,当年我家将军火烧二十万楚军那才是大场面!那把火烧得才叫一个风云变色,鬼哭神号!” 姬得胜知道那一场天下闻名的大战,闻言惊道:“将军,那一战您曾亲身参与?” 博尔帖笑道:“当然,那一仗我跟着将军,从头到尾一丝不落。也赶上天干物燥,那火点起来,漫山遍野的,一眼都看不到头。咱们这算什么,只用了十几车火油,当年那一战,火油磷粉,用了多少都数不清了。那把火烧的,才叫一个痛快!” 姬得胜不去看那边地狱般的场景,把眼珠定在博尔帖身上,凑趣道:“哪里只是十几车火油啊,十里八村儿的茅坑都给掏慌干净了,可惜了这么多上好的肥料,全扔在这儿了。” 若非奇臭的粪水也遮不住火油的异味,博尔帖哈哈一笑,说道:“老姬你这话可错了,这一把火烧过去,几千人的尸首怎么也比你那些粪水更肥,你就等着来年长好庄稼吧!” 营寨扎在这里,当然是个陷阱,只不过最厉害的杀招不在营内,而在营门之外数十丈方圆,高低起伏的乱坑中当然有伏兵,不过那伏兵不在这里,直接埋伏在晋军营寨之外。三更天晋军悄悄出营,西秦的伏兵便悄悄跟在了他们的后面,待到那些人摸到营寨之外,前后夹击,泼火扔柴,遍地的火油草屑,加上夜风正烈,晋军那三千人一个也没能活下来。待到第二天李如风率军平土添坑地终于到达这处火场,面对一具具乌黑扭曲的尸首,欲哭无泪。 第96章 拓跋岱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新的地方,布置很奢华的一间屋子,灯烛明亮。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粗木框上,成一个大字,他苦笑了一下,四弟还是这么体贴,这种绑法,没让他伤势沉重的后背碰到任何物体,他想起昏迷之前的那顿板子和老四眼中闪烁的光,疑惑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老四,他是哭了吗? 没让他疑惑多久,脚步声响,阴沉着脸的拓跋岫走了进来,看到拓跋岱醒着似乎吃了一惊,随即平静下来,径直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抚上他健硕的前胸,冰凉的手掌在胸前游走,轻轻捻弄绽放的蓓蕾,引发一阵阵奇异的诱惑。拓跋岱说不出话来,呼吸渐渐粗重。拓跋岫却突然停了手,转身走开,不一会端了杯子过来,送到他的唇边,喂他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看着清凌的水迹滑过腮边,落在锁骨凹陷的深窝中,然后又很快溢出,顺着虬结起伏的胸肌滑下身体。拓跋岫的眼神暗了暗,漫不经心地说道:“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还真没看出哥哥你好这一口儿,这些日子,过得可舒爽么?” 拓跋岱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剧烈地喷出,躲闪不及的拓跋岫被喷湿了大半张脸,被打湿的头发滴着水,水渍顺着发梢、眉梢、鬓边、唇角滴滴答答滚落,说不出的狼狈。但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似的毫不理会,转身顺手将水杯放到一边的桌上,折回身来,继续抚上对方的胸口。 被一口气呛得狼狈咳喘的拓跋岱尚有心神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一动,气息稍平便问出声:“你那只手怎么了?” 十几天了,拓跋岫那只断臂依然肿胀疼痛,好在遮在衣服下没人看得出。但少了一只手可以用,刚一接触,便被知之甚熟的哥哥给看出来。拓跋岫一时百感交集,不禁有些懊悔不该和拓跋岱这样接触。可是,想到今天拿到的那些情报,终于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不管怎样,就让自己最后一次放纵。 拓跋岱的后背一片狼藉,被连日来的板子打得血肉翻飞,惨不忍睹,可他的前身却完好无损,并无伤处。他抚摸着哥哥结实的胸肌,小麦色的皮肤之下是绷紧的肌肉,那具鼓胀起伏的躯体里,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这具健康强壮的身体,是他一直一直的渴望与向往。 真可恨呐,他附身贴在哥哥身上,头放在他的颈边,就象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察觉到弟弟的异样,拓跋岱皱着眉头追问:“出了什么事?” 从小到大,每一次受了委屈,或者遇到什么挫折,疲惫伤痛的拓跋岫从来都是不说话,只是用这个姿势扒在哥哥身上,动也不动。然后就仿佛汲取了足够营养的植物一般,不动声色地去迎接新一轮风暴。 拓跋岫没有回答,忽然一口狠狠咬在对方的肩膀,牙齿的咬合造成的剧烈痛苦,让拓跋岱“啊”地大叫一声,不停地挣扎。拓跋岫一手把住他的胳膊,却不松口,直到嘴里充满血腥的味道,他才松开口,退后半步,抬手蹭了蹭唇角沾染的血迹,满意地看着自己在哥哥身上造成的伤口,淡淡说道:“我一直想从你身上咬下块肉来,可是这事儿实行起来似乎不太容易。你这身的皮肉太糙了。” 又退后了半步,眯着眼打亮着因剧痛而喘息的拓跋岱:“或许,换个地方下嘴会更容易?” 剧烈的挣扎扯动伤口,让拓跋岱眼前一阵阵发昏,喘息着抬眼看到对方用若有所思的眼光打亮着自己的裸体,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自下腹升起,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未经大脑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总想逼我杀了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拓跋岱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被他一直隐隐害怕的疑惑。而拓跋岫,却是暗暗叹息,自己这位哥哥,仿佛有种天赋的技能,总是能极敏锐地从一团乱麻般的表象中准确找到最根本的问题,自己果然还是瞒不过他。 咬了咬牙,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哼,你想太多了,哥哥,什么叫逼你杀我,你这副样子,杀得了我吗?” 拓跋岱挣了挣,四肢大开的姿势难以发力,被连日来累积的刑伤也让他内伤沉重,内力不畅,束缚住他手脚的牛筋绳弹性十足,想要一下子挣脱开猝然袭击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是十数天来难得的一次两人单独相对的机会,有些话已经憋在他心里很多天,不吐不快。“你给我机会杀你不是一次两次了,说,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拓跋岫露出一个不屑的神情:“拓跋岱,你想多了。”说着,他走上前去,用手拍拍哥哥的脸,嗤笑道:“快三十的人了,还是这么天真,你莫不是以为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兄弟情谊?我是耍着你玩呢,哼~” 轻佻的尾音直窜入人心里,往往能轻易撩拨人的情绪。可是拓跋岱被一种无形的重压压得透不过气来,对那种轻佻的撩弄无动于衷,他那锐利的眼神紧盯着弟弟,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拓跋岫暗暗叹息,自己的哥哥对自己太过熟悉,在他这样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自己再说谎话便如雪遇骄阳,瞒不过他半分。 于是他不再说话,解开自己的衣带,开始脱衣服。当他打开哥哥的身体,把自己硬生生填充进去之后,头贴着哥哥的头,感受着哥哥温暖的气息,方才叹息地说了一句:“做了王上,才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拓跋岱压抑着被挑动的情欲,沙哑地反驳:“不对。” 狠狠地一动,作为对对方的惩罚,再一次咬住对方的肩颈,气息喷溅在对方的肩背颈边,用舌尖细细品味对方的味道。过了许久,拓跋岫方才满足地呢喃:“这么好的位子,谁不想要?” 全身的情欲尽在对方掌握,被搁置在半空欲罢不能的拓跋岱不满地挣动。勃然怒道:“妈的,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 象在挑逗暴怒的小猫小狗,拓跋岫笑道:“对我来说,自然是想要就要得到。” “要到个屁!弄死我你才可能是王上,我在,轮不到你做秦王。”听到这话,拓跋岫挑起了眉毛,笑了,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烧昏了头吧?哥哥,你这已经成了我的阶下囚了,怎么还说这种昏话?” 不论是欲罢不能的情欲还是这些日子被囚打的积怨都令拓跋岱情绪激动,勃然爆发:“你以为秦王这位子就这么好抢?搞个兵变挟持大臣就能当上秦王?” “那当然,所有的大臣都承认了我这个主子,我当然就是秦王。” “他们说了不算!” “他们说了不算谁说了算?莫不成得你这个废王承认了才成?”说着,他狠狠地又捅了哥哥一下。 拓跋岱不由自主“啊”地大叫了一声,攥紧了拳头。半晌,喘息着道:“还得叔祖承认了才行!” 拓跋岫怔了一下,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可你现在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嘴上却问:“哪个叔祖?”叔祖多了去了,远远近近的叔祖父有二三十个。不可能每一个都问遍才能当上秦王。 “演武堂的那位。” “演武堂哪位叔祖?”演武堂里任职的教官们,除了全国各地搜罗的各行各业的能人之外,还有一些是赋闲在家的王公贵族,比如受了伤不宜再上战场的老将军,年纪大不宜再上朝堂的老文臣。也确实有几位叔祖爷爷喜欢孩子,以各种理由常年在演武堂里晃悠。 “教小七的那位。” 拓跋岫惊了,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小七的师父?” 拓跋岱粗重地喘息着反驳:“不是师父,那是咱们的叔祖爷爷,也是他亲外祖。” 拓跋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几乎要抽出身来:“什么?” 拓跋野的母亲是勇毅王拓跋烈的独女,是拓跋静幽的亲堂妹,所以拓跋静幽独宠恕妃无人敢有半句不是。可是众所周知勇毅王拓跋烈早已战死沙场,何来叔祖爷爷一说? 拓跋岱气喘吁吁地解释:“他当年没死,受了重伤被救了回来,然后一直在演武堂休养。” 拓跋岫乍然听到这些,脑子里一片混乱,魂不守舍地在哥哥身上拱动,嘴伏在哥哥耳边,喃喃追问:“他不就是管管演武堂吗?” 他一直知道那位老人,不苛言笑,冷冰冰地终日坐在轮椅上,是名义上演武堂的总管,可他实际上几乎从不露面,演武堂的大事小情几乎都是由副总管,也就是他们的堂伯父裕侯爷拓跋静裕出面处理。 拓跋岱身上疼痛和欲望并起,他并不想这样,可也知道此时让弟弟停下来那是妄想,无奈地听凭弟弟在自己身上折腾,在粗重的喘息间隔断断续续地解释:“他什么都不管,只管谁做秦王。” “我不信,众臣百官都拥戴了我,他能怎么样?” “他能杀了你。” 拓跋岫顿住了,想到那些去向不明的财物,想到那些连黑衣卫都触摸不到的隐暗,想到那老人冷冰冰的眼神,即使身陷火热的情潮当中,也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冷战。可是很快就嗤笑道:“别骗我了,他若真那么厉害,我已经自命为王这么久了,为什么不来杀我?” 顿了顿又道:“何况,他若真那么厉害,就不会不知道我把他亲外孙卖给了东楚,生不如死,他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不来找我算帐?” “叔祖他……”拓跋岱不说话了,他说不出叔祖没出手取拓跋岫性命是因为他没下王令。他说不出叔祖不为小七出头是因为叔祖他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 小七的出生,是整个拓跋王族的耻辱,他说不出! 第97章 拓跋岫衣着整齐地从大殿中走出,看看一直守候在殿前的金涛等人,轻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金涛拱手答道:“回王上,准备好了。” 拓跋岫看了看这组装束整齐的暗卫,又想了想,似乎没什么遗漏,咬了咬牙,下令:“去吧。从今以后,你们只听王令行事,要保护好王上。” 金涛等人怔了怔,终于只恭敬地应了声:“是!” 黑衣卫乾级甲组,贴身护卫秦王,但却向来听从黑衣卫总领的指令行事,所以当日拓跋岫实施宫变,拓跋岱身边这一组护卫根本就没出手。可是现在他这一句吩咐,等于直接把乾级甲组护卫的管辖权划归秦王,日后再不会出现黑衣卫总领挟制秦王的局面。 拓跋岫站在阶前,看着他们鱼贯进入大殿,厚重宽大的殿门关闭,听到殿内传来铁链轻微的碰撞声,机关启动、关闭的吱呀声,直至终归死一样的宁静。轻轻吁了一口气,转身面向殿前广场。 富丽堂皇的长春宫,金砖碧瓦,雕梁画栋,八根二人合抱的沥金蟠龙柱分列左右,高高的三层基台,汉白玉的石阶,雕龙盘凤的白玉栏杆,十数丈方圆的广场,遍铺平平整整的白色条石,远远望去,整个大殿庄严,壮观。一袭暗紫色金纹蟒袍的拓跋岫,背负双手挺立阶前,十丈以内,再无一人,说不出的寂寥,孤清。夜风烈烈,撩起他的袍角发梢,却吹不动他精瘦的身体,如利剑般矗立阶前,纹丝不动。 ****** 时近三更,拓跋锐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大声问道:“父王,您找我?” 拓跋静心皱了皱眉头,都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火爆的脾气。可是看着儿子那张胡子拉茬的大脸,依然忍不住心中一软。轻轻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问道:“听说你养了俩小倌儿在院子里?” 拓跋锐点点头:“一个,另一个是一块买来侍候他的。”也不待他爹吩咐,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大大咧咧地笑道:“是个新玩儿艺,真挺够劲儿的,要不我给您找也俩,爹您也试试?” 拓跋静心怒道:“什么话!阴阳不分,祸国妖孽,还不快去给处理了!” 拓跋锐不以为然:“我看别人玩儿的挺好的,怎么就妖孽了?我不过就是个侯爷,也就是玩个小童儿,怎么就祸国了?您不愿意享受这乐子没关系,您可别碍着我!” 拓跋静心对他这个宝贝儿子是真没办法,苦口婆心劝道:“你这样传到淑玉耳朵里,又要生事。”淑玉是拓跋锐的正妻,明国公李肃的女儿,倒是温良贤淑,只是那身子弱,心眼儿又小,几次因为拓跋锐纳妾之事缠绵病榻,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倒让铁石心肠的拓跋锐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听到自家老爹祭起这位泪娘娘,倒也确实颇有顾忌,想了想道:“她不愿意我纳妾,无非是怕那些女人争了她的宠,我现在玩的可是个男的,可就碍不着她了不是,说不定倒乐意了呢。” 趁他爹被说得哑口无言的当儿,紧着追问:“您叫我来,不是只为了说这事儿吧?我看吴庆元他们那副模样,是有什么行动吧?” 吴庆元是他爹的心腹,刚刚在路上迎面撞上他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带了人往府外走,加上府中诸将往来频繁,顶盔贯甲肃然凌烈的气势,让惯于呆在军营中的他都体察到一种紧张的情绪,是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了吧? 拓跋静心静静看了自己儿子一会儿,确认无法在这件事情上左右儿子的意志,终于决定放弃。指了指案上一方写满字的锦帛:“你看。” 拓跋锐欠身长臂,屁股也不抬地从案上将锦帛一抓在手,双手展开,就着明亮的宫灯烛火,一字一句看下去:“伪临朝者岫,豺狼成性,残害忠良,贾弟囚兄,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没读几行,拓跋锐惊得站了起来,急忙扫向落款,是以拓跋屿为首的一长串名字,几乎囊括了西秦朝廷大部分的王公重臣。他瞪向书案之后安坐如山的父王:“这是什么?” “拓跋屿送来的,他人要明天才到。” 拓跋锐惊道:“他这是要造反?” 拓跋静心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挑高了眉毛:“他是想学他四哥,也搞个宫廷政变。” 拓跋锐疑惑地看着他老子:“他把文告给您送来,是想和您联手?难怪上次偷偷摸摸来见您,原来是商量这事儿,你们都谈妥了?雍城的王府……” “已经安排好了,”拓跋静心打断了他的问话,耐心解释道:“他怎么说也是个王爷,出行要有安排,怎么也快不过信使,他把文告送来,是让我放心安排一切,等他明天一到就动手逼宫。” “那么……” “他也想当当王上,可也不想想我怎么会让他如愿。凭什么大哥的儿子就是王爷,我的儿孙一出生只能是公侯?” “您这是想……”一涉及到脑力活动,锐侯爷就常常感觉比别人慢一拍,所以他更喜欢直来直去的肢体接触,极为厌恶拐弯抹角地和人打言语关司。 “有了这张文告,明日早朝就可以上殿逼拓跋岫禅位于我,等到拓跋屿来到郢都早已一切尘埃落定,他只能乖乖拱手称臣。” 话说到这儿,拓跋锐反应再慢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原来是他爹要当秦王。一时间紧张、兴奋、不可置信,种种激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带来一种临战前的亢奋。不由急切地追问:“那现在干什么?” 拓跋静心微微一笑,一派成竹在胸的气度,抬手压了压,温声说道:“锐儿,稍安勿燥,我已经安排吴庆元等诸将去接手郢都防务,” 郢都驻防部队原本就是拓跋静心的嫡系,但值此关键时刻,关键位置自然要换上更亲信的心腹去掌控。 “柳如新等将正在将诸大臣从各自府中请来,今晚诸大臣会在府内商榷推举本王为秦王的文告,我给你五千兵马去街头巡视,我已经下达戒严令,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动,违者杀无赦!”为防止走漏风声,让拓跋岫那小子有了应变准备,特别是为了对付无孔不入的黑衣卫探子,戒严令的执行必不可少。届时将出现各种情况,若非拓跋锐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又武功强横的亲儿子出马作镇,还真不一定出什么篓子。 看了眼锐儿的脸色,见他果然没什么犹疑惧意,双眼闪烁的满是兴奋的眼光,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儿子身边,拍了拍儿子宽厚的肩膀,笑道:“去吧,明日卯时三刻宫门开启,我和你一起带兵直入王宫,夺了御林军的统领的兵权。然后直冲大殿抓捕拓跋岫。” 拓跋锐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王无声无息地安排好这一切,他从来没想到过秦王这个位置有一天会也成为自己触手可及的目标,乍闻这一切,他的血脉已然渐渐沸腾,仿佛看到自己身着蟒袍头戴金冠高踞王位,众臣匍匐,威风八面。 拓跋静心看着儿子渐渐精亮的双眼,微微一笑,低语道:“去吧,我就你一个儿子,我得到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 第98章 拓跋锐稳坐马上,颇有些漠然地看着空旷的大街上不时走过的一队队兵马,偶有截停下来的被护送前往王府的官轿,需要检查手令,在手下兵将交涉的空档,轿中的官员无不挑帘殷勤与他大声招呼,拓跋岫宫变那一次,有些风骨的官员都被他处置了,现在朝堂上这一批,无不是见风使舵的家伙,见风不对,立马转向投靠,甚至连威逼利诱的招术都不用,拓跋静心派去各府“请”人的队伍无不顺利回返,连点波折都没有。 近万兵马在城中各大街小巷一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刚刚经历了王都易主的楚人惊魂未定,无不紧闭门户,无人敢生事端。锐侯爷巡城几圈,颇感无聊。诺大的郢都,也不过发生了二十来起小冲突,但也只是言语冲撞,没说几句话就都乖乖束手就擒,连个跟兵卒动手的都没有。据手下报知,这些被抓起来的家伙要么是喝多了酒,神智不清,要么是走亲访友,回家贪了晚犯了禁令。唯一一个有些特殊的人犯自称是急于回复任务的黑衣卫,翻跃城墙连夜赶路。若是正常情况,就算守城驻军发布了戒严令也管不到黑衣卫,可这次拓跋静心对付的就是掌管黑衣卫的拓跋岫,那人亮了腰牌,军卒们更是不能放行,二话不说把人捆了,推推搡搡关进了大牢。待拓跋锐听到手下回禀,不以为意,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关着去吧,待大事平定再把人放出来不迟。 前面又是一队人马,簇拥着一抬大轿,走近一看,却是中丞岳承麟的官轿。这老儿,也算是三朝元老了,王伯父那一朝,拓跋岱那一朝,加上拓跋岫,看这么痛快就被请出来的样子,很快就又要站到自己爹爹的朝堂之上了,四朝元老的尊荣,想来是跑不掉了。拓跋锐颇有些不屑地想,这些文臣骨头软得很。虽是有些不屑,但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待那官轿在面前停下,轿帘掀起,露出岳中丞白发苍苍的头脸,拓跋锐有模有样的拱手施礼:“这么晚还要请老中丞过府一叙,实在是有劳了。” 岳承麟满是皱纹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颇有些费力地抬了抬眼皮,点了点头:“侯爷辛苦。”然后抬手示意,手下便将轿帘放下,沉默地等待验令放行。 岳承麟年纪大资格老,拓跋锐倒没觉得对方怠慢,原本也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对方轿帘放下倒觉得正合心意,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忽然眼角闪过一道黑影,攸忽而逝。拓跋锐大惊之下,凝神张望,那边却是一片空寂,运功细察,毫无动静。难道会是看错了?怎么可能,他可是百战沙场的一世勇将,眼神之利连小小蚊虫都休想逃过去,可若说那是有人一掠而过却又更不可能,若达到那种速度该是何等武功,以他锐侯爷的眼界,所见过的各路高手,只有那可恨的小七才有可能做得到,可这世上那有第二个小七! ****** 一夜平静,待得第二日宫门开启,拓跋静心父子率兵将及诸臣直闯王宫大殿,一路畅通,竟然毫无拦阻,意料之外的顺利令老谋深算的拓跋静心大有忐忑不安之感。尽管他三谋五算极尽安排,却也知道要想完全瞒得过黑衣卫的耳目那是绝无可能,他曾与手下几番推演拓跋岫所有可能的反击之术,也多方布置应对之策,可没想到从发动到入宫,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甚至黑衣卫总衙这一夜只有几个值班的文吏、暗卫,气氛一如既往的平静。 拓跋静心挺立在大殿中央,儿子拓跋锐和最忠心的部下守护两侧,文武诸臣紧随其后。往日此时,拓跋岫早已穿戴整齐高坐王位开始早朝议事了,可是今日众人已在殿中等候近半个时辰了,他依然没有来到朝堂殿上。大势在握,拓跋静心到底无法忍耐,带了人直奔拓跋岫的寝宫。 宫中当值的太监宫女远远看见这一群人全都战战兢兢缩立墙边,无人胆敢乱动,更惶论挡阻问询,边走,拓跋锐边暗自琢磨:拓跋岫这王位竟然如此脆弱,遭逢宫变,竟然连个出面维护的人都没有,平日里踞坐王位,竟然只是个纸糊的老虎,看着吓人,禁不起一碰。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拓跋岫的寝宫前,不止拓跋静心,连拓跋锐都感觉不对劲:院里没人。 拓跋岫住的是原本的卫所大狱,本是自成一体的一个院子,拓跋静心原还担心得到消息的拓跋岫会紧闭大门,负隅顽抗,他身边的乾级护卫可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顶级高手。加上身边的宫中护卫,真的打起来,凭借地利,自己手下还真的难免会有不少死伤。甚至布置不当的话,还有可能被他们护着他逃走。可现在大门洞开,空无一人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有埋伏? 一个眼色,吴庆元等带着手下迅速进入搜索,不多时面色古怪地带人走了出来:“元帅,您……进去看看吧。” 怎么?拓跋静心一语不发迈步走入,拓跋锐紧随其后,迈上几步台阶,高大的殿门推开,紧走几步进入里间,并不宽大的床榻之上,拓跋岫蟒服华冠衣饰严整地仰卧床上,面容平静,气息全无。 ****** 急匆匆赶到郢都的拓跋屿瞪着高踞王位的拓跋静心半晌无语,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诸般谋算策划,上窜下跳的联络串谋全都成就了一个笑话:为人做嫁!气怒攻心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 总算他还知道这是站在人家的地头上,势不可违不得不低头,咬着牙硬生生逼出笑脸,带着手下以王礼参拜,算是表面上承认了拓跋静心的秦王之位。心不在蔫地敷衍了两句贺词,便借口战事正紧,他这个主将不能久离任上而告辞。而王位上的拓跋静心,也没有为难他,讲了几句官冕堂皇的话就打发了这个向来看不上眼的侄子。 拓跋屿不知道,王座上的拓跋静心心里并不踏实,因为他顺顺利利地占了王宫,夺了王位,但却没拿到至关重要的一件东西:王印--秦王玺!那个只有一拳大小的无瑕美玉精雕而成的秦王玺,是自拓跋天翔受封秦国以来传承至今的王权象征,没有加盖玉玺的王令只是一张废纸,没有任何意义。如今拓跋锐带着部下将王宫上下翻了个底儿朝天,依然没有秦王玺的半分踪迹,拿不到玉玺的拓跋静心,坐在王位上,表面镇定却心乱如麻,几翻推拒之后被众臣推举为秦王的他,如果被人发现无法发布任何王令,传之天下,才更象是个笑话!他搭在王座上的手在袖中紧握,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暗暗咬牙:拓跋岫! 等到下了朝回到了王府,拓跋静心还没来得及梳洗更衣就得到了一个让他更为火冒三丈的消息:大街小巷四下里都有人散布消息:废王岱率诸忠诚臣属诛杀残暴秦王岫,重登王位!得知拓跋岫死,万民欢呼,人人称诵武王岱英明神武、睿智无双! “放屁!”暴怒的拓跋静心一脚将身前的青纹石凳踢飞丈余,轰然撞在画壁上,砸出数道裂缝,碎石残灰扑簌簌跌落地上。报信的亲随只吓得趴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稍动,跟随王爷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发泄一通冷静下来的拓跋静心这才想明白一直以来感觉不对头的地方是什么:搜遍王宫,一直也未曾见到拓跋岱的踪迹,不止拓跋岱,连同拓跋岫身边的乾级护卫也未曾出现一人。 “给我追,传令下去,青锋卫全体出动,百人为一队,自郢都开始搜索,重点往西秦方向,给我把人找出来。” 明白过来的拓跋静心毫不犹豫接连下达命令,青锋卫是他多年打造的忠心近卫,虽比不上黑衣卫的乾坤几级护卫,但胜在人数众多,足足三千人。拓跋岱身受刑伤行动不便,他们逃不远,既然拓跋岫有意如此安排,十有八九秦王玺也在他的身上,当下之势,只有杀了拓跋岱,抢回秦王玉玺,他才能坐稳王位。否则的话,一旦让拓跋岱站稳脚跟,那就是名正言顺的秦王,对于自己这个曾做乱逼死拓跋岫的叔父,那小子可绝不会留半分情面。闹了半天,这哥俩原来是在演苦肉计,把所有不安份的因素都逼到明面上,才方便一举全歼,如此,年青的拓跋岱才能最终坐稳这个江山。拓跋岫,他这般谋划,只怕连最终得利的拓跋岱都被蒙在鼓里,所以才有让人迷惑不解的兄弟反目,所以才有一次又一次的当廷刑杖。拓跋岫,以你自己的性命、名声、亲情为祭,你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 ****** 昏睡的拓跋岱被后背的剧痛惊醒,发现自己被捆在金涛的后背上,四周都是手执利刃,虎视眈眈的敌人!他们附近一片凌乱,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数具尸体,金涛两侧,宗烈、李易两人正在与人浴血死拼,而金涛身上亦多处伤口,气喘连连,刚刚那一下是他被人狠踹后退直直撞到树上,这才痛醒了拓跋岱。 拓跋岱迷糊了,这是什么情况?:“金涛?” 发觉拓跋岱已醒,金涛低声道:“金涛等护驾不利,愧对王上。” 拓跋岱一边打亮着周围的形势,一边问道:“他们是什么人?我怎么在这里?老四呢?” 此时,对方一声呼哨,又是三个人一齐冲向金涛,宗烈、李易一边艰难地向他收缩,一边应付着敌人,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六王及老王爷合谋宫变,厉王薨,臣等护驾出逃。”因为他的父王只有兄弟二人,所以拓跋静心向来被尊称为老王爷,所以第一句话刚刚清醒的拓跋岱马上就明白了,可是“厉王薨”这三个字却是琢磨半天才明白过味来,拓跋岫夺宫称王,给自己挑的尊号就是个“厉”字,厉王薨?老四死了?不可能!拓跋岱脑袋嗡的一下,只觉天昏地暗,浑身发软。 可是耳边连续不断的兵器碰撞声,受伤濒死的惨叫声,眼前飞溅不休的鲜血时刻刺激他,让他明白眼前的处境凶险万分,刺激他早做决定。这可不是老四在跟他赌气逼迫,已然伏尸在地的两大贴身护卫的残破肢体是最冷酷的注解,眼前这些敌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激斗中的诸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拓跋岱颤抖的手扶住胸前的短笛送进嘴里狠狠一吹,常人听不见的笛声并不是不存在,极特殊的笛音在某些人的耳中凄厉地响起,不出十息,三个黑衣人如鹰隼般破空而至,片刻功夫,团团围住诸人的敌人便如破瓜斩菜一般被尽数放倒在地。 杀死最后一个顽抗的敌人,三人手持滴血长剑齐齐来到拓跋岱的面前跪地行礼:“影虎、影豹、影狼应诏护驾,幸不辱命!” 影卫,才是秦王座下的终极护卫,所以黑衣卫的乾级护卫不必归属秦王。勇毅王拓跋烈隐身演武堂,专门负责影卫的培训,因为这种武功训练方法耗费巨大成功率却不高,几十年间成功者算上拓跋野也不过五人。 拓跋岱胸前的骨哨是用名为相思鸟的奇鸟胸骨炼制而成,吹出的哨音唯有用这种鸟的腿骨炼成的耳环放入耳中之后才能听得到。秦王向来以这种骨哨来指挥影卫,这是秦王传位之时口口相传的秘密,除了负责训练影卫的演武堂主再无他人知晓。不但如此,秦王继位之时,还要在身体中下一种蛊,影卫手中各有一蛊虫,当影卫距离秦王超过一里远时,蛊虫便会烦燥不堪,拼命向秦王所在方位移动,是以当晚金涛等人走地下密道离开王宫之后,影卫依然可以追踪而至。拓跋锐眼角一撇而过看到的那道人影,正是急于追踪秦王的影豹。 ****** 中周帝都城下,一行人停在路边,楚锋等人围成个大圈将拓跋野的车驾团团护住,严密戒备,宽敞的车厢内,拓跋野端然正坐,伸手轻轻打开那只精致铁盒,一大一小两个精雕细琢的玉印赫然在列,拓跋野轻轻拿起印下的任命诏文,正规严谨的诏文规格,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放下诏文,拿起那个小一些的玉印,翻转过来,“黑衣卫总领印”六个圆转婉通的篆字映入眼帘。他没说什么,将印轻轻放下,拿起另一个大印,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拓跋野面无表情,淡淡看了眼下面跪着的张晨等人,不眠不休的千里跋涉,以乾级护卫的身手显然也吃不消,疲惫之色难以掩饰。 这个大印,他见过,在父王的御案上,他不止一次见过父王将它用在朱笔书写的王诏上,蓝田玉,绞龙纽,盘云纹,虫鸟篆书四个大字,他轻轻将手中大印翻转:“昊天之命”! 第99章 张晨跪在下首,半低着头,半晌听不到王爷的动静,心中忐忑,一路上他也没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自家主子会出这一昏招:任命七王爷为黑衣卫总领。尽管七王爷原就出身于黑衣卫,且一直兼着副总领的差使,但是个人就知道,这位王爷与主子之间,用仇深似海来形容绝不为过。虽说最终是自家主子将人从炼狱中救出,可人也是自家主子给害的,人家这一身伤还没好呢,主子总不会以为这位就不计较了吧?人人都说七王爷仁义宽厚,可这人手底下数十万条性命血淋淋地证明七爷的性子可绝不只是“宽仁”二字可以形容。 总领易位,意味着自己这些护卫从此要听令于人,若是七王寻机逼宫兵变,自己是听令于他还是服从王命?更有甚者,若是七王令自己等人挟持王驾,自己从还是不从? 终于忍不住,斟酌着说道:“王爷,我等已然将印信安全送达,您若没什么吩咐,容我等这就回去复命。” 拓跋野低低的声音传来:“不急。” 张晨怔了怔,却听拓跋野继续问道:“你等来时,王上可有什么吩咐?” 张晨想了想,回复道:“王上只说任命您为总领的诏书和印信均在此盒中,此物干系重大,派得人少,他不放心。” 拓跋野明白了,淡淡吩咐:“找楚锋给你们安排辆车,先下去歇息。” 张晨有些着急,自家主子那里人手薄弱,原还想把东西放下就急着赶回去,可歇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不由说道:“王爷,王上那里……” 拓跋野面容不变,淡淡说道:“先去歇息。” 势比人强,怎么说人家现在也是主管总领。说不让他们回去,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还敢抗命不成?张晨悻悻无语,施礼后带人退下,去找楚锋。 车队继续行走,车厢里只剩下拓跋野和小刀,他放松了身体,由小刀扶他倚靠怀中,一只手慢慢把玩着那只大印,若有所思。 小刀奇道:“这个?”比之西秦,楚国也有传国玉玺,小刀见过,样式差不多,所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防着隔墙有耳,到底没说出来。郢都一朝城破,楚王玺落入拓跋岫手中,倒霉的项锦溪只好换个模子,另刻了只印冒充玉玺,可终禁不起考证,以正统史家来说,东楚是已然灭国了。 拓跋野点点头,这东西拿在手里,还真不好安排。郢都定然是情势有变,拓跋岫已经无力回天,所以他将这东西送来。没说一个字,可拓跋野也明白他这是在托付,不止是托付大印,还有这五个久随在他身边的乾级护卫。若是没有南晋攻周,自己身边有他安排的几大护卫,还有先后调来的数十黑衣卫,更有擅自跑来追随的四千黑煞军,保全这玉玺应是毫无问题,可现在帝都面临生死决战,自己带着这大印,一旦战败,难道让这关乎国运的东西落入南晋手中? 小刀真是满心好奇,忍不住问道:“他给你送来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想你成王?” 拓跋野当然不会这么想,上位成为秦王,哪是手持一枚印章就能成就的事儿,有了印不一定能成为秦王,可若想成为秦王,特别是在这情势不明一片纷乱之际,却不能不拥有这枚印。两地相隔太远,消息传送不易,拓跋岫着人将印送来之时,定然不知道中周帝都这边的情形,现如今他接到这枚印,也同样不知道郢都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拓跋岫既然将身边亲信遣散,将玉玺送出都城,郢都王位之争定然已进入白热化,他现在手握大秦半数兵马,总掌黑衣卫,可以说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今后局势走向,情况未明,此等关乎国运的大事,该如何决断? 拓跋岫送来诏书,只令他执掌黑衣卫,可见并不想见他成王,可又把王印送来,可见是更不想被在郢都争抢王位的亲族顺利占据王位。他这意思是,若不能顺他的意,倒是宁愿他拓跋野成为秦王,而他最终属意的秦王之选,显然是老三拓跋岱。将拓跋岫前后行为串联起来看,他的目的一目了然:将自己竖成个黑靶子吸引仇恨,不止是吸引向来暗中不满拓跋静幽子嗣上位的那些老王老臣的仇恨,更重要的作用是吸引被征占的楚地百姓的仇恨,只要拓跋岱推翻他这个残暴的秦王,再施行稍稍温和的政策,就能尽收楚地百姓之心,达到尽快在楚国占稳脚跟的目的。拓跋岫,你还真是人尽其用,连自己都不肯放过,压榨到极致。你对自己都用如此手段,叫人怎么恨你? 那么,现在的关键是拓跋岱在哪里?拓跋岱作为被圈禁的废王,现在手上没兵没将,在拓跋岫势尽众叛亲离的这一刻,他已经无力保证拓跋岱的平安,所以他没有将玉玺与拓跋岱放在一起,防的就是万一拓跋岱逃离未遂玉玺落入他人手中。可你就这么信我?信我不会背叛三哥自立? 拓跋野其实并不担心拓跋岱的安危,他一向知道影卫的存在,小刀的武功已是这种普通功法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常年守护在秦王身边的影卫,一个能抵挡住三个小刀的进攻而不落下风,只要拓跋岱想,就算被围在千军万马里也能杀得出,他被拓跋岫圈禁在身边而久不行动,这才是一直令拓跋野疑惑不解的地方,自己的三哥,想干什么?作为自己父王亲选的继承人,他还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个拓跋家的野种? 想到这儿,心口又是忍不住地疼痛,项烨霖恶毒的呢喃仿佛依然在耳边回荡:“野种,野种!” 见他神情恍惚,小刀侧头细细打亮怀里的这个人,依着轩辕蝶香的吩咐,他身上并未再缠裹绷带纱布,裸露在外的伤口在外敷内治的作用下已经结痂收口,曾经翻卷的皮肉被厚厚的暗黑色硬痂覆盖着,如一层厚厚的茧,让他总是忍不住去臆想这茧下的肌肤,他深深渴望着能拥抱抚摸这个人光滑的肌肤,定然如丝绸般美好,让人迷恋。就象他光润的脸,总是让他忍不住去亲吻,一如现在。 被小刀细细密密的亲吻打断思绪,拓跋野颇有些无奈地歪了歪头,躲开一些,小刀轻轻淡淡的气息吹拂着在耳际:“想什么呢?” 拓跋野将玉玺放入盒中,盖好,将盒子递给小刀:“这东西,帮我收好,就算是毁了也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小刀伸手接过,不再嘻笑,心头多了份沉重。这份重逾性命的信任,让他无法轻松面对。小七,我必不负你! 进了城,自有段小星等及中周重臣迎接安排,依着拓跋野,是要住进段小星的军营里,但中周的礼宾大臣姬文俊却言辞恳切,执意安排王爷住进早已准备好的迎宾府。直说是天子旨意,不敢有违,拓跋野遂令武亚等人随段小星返回军营,与新兵一同操练,自己带了小刀、楚锋、张晨等并五十黑衣卫在姬文俊的引导下入住中周迎宾府。随即拓跋野命人递上奏折请求拜见天子。天子也未令他久等,当日下旨令七王一行稍做休整,即日晚间晋见。 ****** 拓跋岫是被呛醒的,拓跋静心的手下把香头放于他的鼻下生生把人呛醒,咳得昏头胀脑又被用冷湿的手巾狠狠擦了脸,拓跋岫才总算是缓过了神智,刚一清醒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给卖了,是得祥,只能是得祥,他昨晚吞下的毒药是早已备好一直贴身携带的百消丹,百消丹,药如其名,服下之后百病全消,一睡到死再无烦恼,是黑衣卫里一种极温和的处死药。现在他只是睡了却没死,只能是被人偷偷换了药,能近得他身边换药而不被他发觉的,除了得祥再无旁人。想到昨日给他金银路引打发他离开王宫之时那种怪异的神情,拓跋岫一切都明白了。 看着眼前老王叔那张阴沉的脸,拓跋岫一边咳嗽一边盘算着对策,他把自己弄醒,无非是想问清玉玺下落,盘算着时间,张晨等也该将玉玺送到老七手中了,便是告诉了他,他也没这本事从老七手中将玉玺讨回来,可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烦着去吧,你不是想当秦王吗?自己想辙! 拓跋岫本身就是掌管黑衣卫的,想渗透收买他身边的人本是难上加难,就是这个得祥,也不过是终下决心对付拓跋岫之后在最近几日拿了这孩子的家人性命相要胁才勉强得手。可拓跋岫向来谨慎,重要的事身边的小太监根本无缘参与,遑论其行动安排了,结果只知道拓跋岫随身带了毒药,随时都可以自尽身亡。本来他是死是活拓跋静心毫不在意,可在听到这个信息的时候转念一想,既然是敌人,就不能如他的意,他既然这么想死,便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死得这么容易,遂令手下给准备了一粒形似的药丸******大梦金丹,令得祥找机会换了药,这药吃了之后也是睡,只不过是大梦一场之后便会醒过来,毫无毒性。 现在看来,幸好当初留了这么一手儿,不然的话,这人一死,到哪里去逼问玉玺的下落! 见他醒来,拓跋静心也不和他绕圈子,径直问道:“玉玺何在?” 拓跋岫冷冷看着自家的亲叔叔:“玉玺乃秦王印信,与王爷何干?” 一句话噎得王爷喘不过气来。半晌,方冷冷笑道:“你倒是好谋算,令人大肆宣扬拓跋岱诛杀残暴厉王,倒给他一个好人望,却没想到你人没死成,只要我将你绑到郢都城头,你所传扬的一切尽皆成空,他拓跋岱从此洗不清一个骗子的名声!” 拓跋岫毫不畏惧,淡淡笑道:“但随王爷意。”竟闭目合眼,再不理会对方。做为一个爱面子胜过一切的拓跋王族,他一点都不担心会被绑上城头示众,都是姓拓跋的,谁怕谁?不信你拓跋静心丢得起这个人! 第100章 拓跋静心想了想,还真是不能把他绑出去示众,不说丢不丢脸面,单只对自己亲族子侄如此无情便会令他大失人望,原本就根基不稳,更不能给反对者提供这种罪状。更何况无知百姓有几个认得谁是厉王?就算把他绑在外面,最多只能增加流言的版本和花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想着这个闭目装死的家伙给自己留下这一摊子烂事儿,真是怒从中起,伸手揪住他的衣襟一个耳光扇过去,口中大骂:“小王八蛋,识相点儿把玉玺交出来,不然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拓跋静心这手劲儿可比肖天翼大多了,一巴掌下去,险险打碎拓跋岫的半边颊骨,眼耳口鼻一齐出血,拓跋岫只觉得剧痛袭来,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片刻之间便失去了意识。 拓跋静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一巴掌扇晕的侄子,终于深感无奈地意识到,逼供也是技术活儿。带了一辈子兵,他就没和这种弱鸡似的崽子打过交道。 看了眼身边的亲信丁智:“弄醒,接着问。” 拓跋静心没有搬进王宫,主要考虑到王位到底尚未坐稳,不益过于高调,再者现在他属于带军出征,家小亲族全都留在西秦的雍城,只有儿子拓跋锐在身边,就算是搬家也实在没什么可搬的,另外考虑到那么大的王宫,守卫更加困难,一动不如一静,故而日间虽是坐上了王位,但却依然住回府中,而拓跋岫,则被抬了回来,送进了府中这处偏僻的院落。 毕竟是王府,院落虽然偏僻些,也是精雅细致,一花一木,一桌一椅处处见心思。安置拓跋岫这间是正房,宽敞明亮。他们把他的蟒服官靴脱了,金冠摘了,只着轻薄的雪纺提花绸内衣,就那么坐在宽大的木椅上,用雪白的绸布绕了几圈将上身绑在椅背上,拓跋静心那一巴掌险险连人带椅倒在地上,幸而立在旁边的田齐手快扶了一把,才将椅子稳住。 听了拓跋静心的吩咐,丁智、田齐互相看了一眼,都感觉很是为难。讯问口供可不是件风雅守礼的事儿,眼下这位主儿,虽是落难,可也是王爷嫡亲的侄子,真要是下死手,万一日后这二位叔侄和解了,他们这些做手下的,可是怕会被清算。可不下狠手,他又怎么肯招? 再说,看王爷把人安置这地儿,窗明几净的,案上香炉笔墨,壁上翰墨丹青,它也不是个用刑的地方儿啊,说不准王爷潜意识里就没拿这位当个犯人看,叫他们怎么下手?就连将人弄醒都不好甩开膀子一桶水浇上去,只能细细致致地用香慢慢熏醒,束手束脚地,还想问出口供? 伴着一阵咳嗽,拓跋岫悠悠醒转,吐出几口血沫,强睁开眼,丁智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您还是交待了吧。” 拓跋岫掉了两颗牙,左半边的牙齿都有些松动,他咳着,一口口咽下血水,耳朵里嗡嗡作响,晃了晃头,依然听不清凑在旁边的丁智说了些什么。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寒着脸的叔叔,讥笑道:“身为人臣,当安守本份,你起意谋反,是为不忠,秦楚战势胶着,你身为兵马元帅不求战胜西楚却反而煽动内乱,置我大秦数百年基业安危于不顾,是为不孝,刀兵所指尽为本国族人,是为不仁、不义,你这么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也妄想成为秦王?” 拓跋静心怒从中起,举手又要扇他,站在他旁边的拓跋锐急忙拦了下来,一边怒斥着拓跋岫闭嘴,一边劝道:“父王,父王,这小子胡说八道,您甭跟他一般见识。要不您先回去歇着,我来对付他。” 拓跋静心好歹顾忌到这家伙弱鸡似的身子再禁不起他一掌,悻悻然罢手,吩咐儿子道:“你在这儿看着,问清楚玉玺在哪儿。” 怒瞪了拓跋岫一眼,哼了一声,甩手离开。连日来积心处虑的安排,不眠不休地紧张算计,如今大势初定,他也乏得紧了,是需要去歇歇了。 拓跋锐拧着眉头看着连咳带喘的拓跋岫,瘦得跟根麦芽儿似的身材,苍白的脸,半边脸已经肿得没了模样,左边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眼角,鼻下,嘴边尽是鲜血,形如厉鬼,哪儿还有平素那种端雅凝沉的气度风范,叹了口气,劝道:“毕竟咱们是兄弟,我也不想难为你,痛快点儿把东西交出来,我让人好好给你治伤养病。” 停了会儿,见对方不理睬他,继续劝道:“你身子也不好,跟着瞎掺和什么?操心费力的,落着什么好儿?这么大摊子事儿,我父王愿意担着有什么不好?他总比你强吧?” 拓跋岫依然低着头不理他,拓跋锐有点急了:“我父王做秦王有什么不好?他是你爹的弟弟,一个爹的儿子,凭什么你爹能当秦王我爹就不能当?再说,你把那几个兄弟掰着个儿数数,哪个是做秦王的料儿?老五,老六?还是老七,老九?他们哪个比我爹强?啊?你说!” “秦王是我三哥的,谁也别想抢!”拓跋岫斜挑着一只眼,歪着头冷冷说道。 “切!” 拓跋锐生生给气笑了。你三哥就是你给拉下来的,现在居然有脸说这话?火气一冒,举手就想扇他,想了想又把手放下,这只弱鸟,可禁不起侯爷一爪子。侯爷想了想,理解不了这小子的思维,也没功夫跟他废话,干脆直接问他:“玉玺你到底交不交?” 拓跋岫脖子一扭,闭紧了嘴巴。 拓跋锐一只手指点着堂弟,恐吓着:“不交是吧?可别怪哥哥我不讲情面!” 一歪头,示意丁智两人动手。 丁智、田齐两人,在军中倒没少审过俘虏,但那是怎么个审法,大棒子抡起来,拳脚相加,滚油火炭动起手来场面血腥,犯人多也结实健壮,禁得起折腾。可眼下这位主儿,细皮嫩肉儿的,老王爷一巴掌都能扇晕过去,照以往那么来弄,怕是一句话也没问出小命就没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拓跋锐怒道:“琢磨什么呢?还不动手?” 情急生智,丁智眼光一扫,几步走到书案前,一把将案上笔架上几管上好的狼毫抓在手中,走到拓跋岫面前,说了声:“得罪了。” 将四支毛笔分别插入他左手指缝中,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双手同时用劲,坚硬的竹竿挤压指骨,剧痛袭来,拓跋岫忍不住痛叫出声。丁智手一松,说道:“您还是招了吧。” 拓跋岫斜眼看着他:“你家主子半个月没给你饭吃?就这么点劲儿还想要口供?都是你这种废物属下,老王爷如何成得了事?人犯不是这么审的,最少也得来个炮烙钉板,滚油钢鞭,没点儿硬货还想要口供?用点心,别舍不得力气,侍候四爷我舒坦了,或者会考虑告诉你。” 几句话说得丁智一口血郁在胸口,觑了眼侯爷的脸色。拓跋锐面沉似水,见他眼光看过来,沉声说道:“看什么?继续!” 丁智双手一用力,拓跋岫身子就是一紧,死咬着嘴唇硬是没吭出来。丁智也不松手,更加用力握紧笔竿,两人僵持着。拓跋锐瞪了田齐一眼:“你这儿看戏呢?” 田齐连忙也取了毛笔来,掰开拓跋岫紧抓住木椅扶手的另一只手,一只只插入指缝,依样握紧。 拓跋岫硬挺着身子,头仰向椅背,面容扭曲痛哼出声。拓跋锐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逼问道:“玉玺在哪儿?” “在你妈炕上。” “X你妈的!” 拓跋锐这火儿再也压不住,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稍一用力就掐得他青筋暴起,双目突出,舌头伸出口外,丁智忙唤了声:“侯爷!”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松了手,后退两步,惟恐自己冲动之下失手杀人。点着拼命喘息的拓跋岫,恶狠狠道:“别逼我杀你!” 拓跋岫心里一阵失望,锐堂兄这脾气,怎么收敛了许多?就这么撩拨他都没动手,这还是那个那动不动就撒泼打人的秃猴儿吗? ****** 一间阴暗的密室里,卫海川满面焦灼,语气急切地对谢灵惜道:“是黑衣卫,一定是黑衣卫,他们拿了口供,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派人来抓我了!” 谢灵惜皱眉道:“别慌,说不定他只是走失,过两天就会回来。” “放屁!”卫海川急了,胖乎乎的脸胀得通红:“从那天起,我这铺子外面就有人盯着,来来往往的客人伙计都有人暗查,不是因为你非要接近那只秃猴儿,我这儿怎么可能能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怒冲冲地指点着对方的鼻子:“你出的这个臭点子,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探听消息有什么不好?非要把人送进去,得,人是送进去了,可我这儿就暴露了,我让人家盯上,你也跑不了,一窝儿端!” “别急,你现在只是怀疑,又没证据,就这么放下一切跑路,回去怎么跟上头交待?” “证据,证据,等我脑袋让黑衣卫给收拾去了你就有证据了,黑衣卫有多黑你不知道?他们拿人要证据吗?他们没直接拿了我去逼供就算咱们走运。”说着,站了起来:“你走不走我不管,反正我得跑路。拿什么消息立什么功,我全不在乎,保命要紧。” 谢灵惜一把拉住他,劝道:“你先别急,要不这样,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派人进去联系,看有没有机会偷些什么出来,好容易把人送进去,就这么空手儿出来我实在是不甘心。哪怕只是杀了个拓跋锐,那也算咱们大功一件不是?” 见他有些犹豫,接着劝道:“就算要逃,咱们也不能扔下他就跑是不是?好歹也得递个信儿进去,不然就算咱们逃回去,他陷在里面折了,等将来鬼府主人问罪下来,咱们也担不起。” ****** 影豹背着拓跋岱一气跑出数里,在路边的一处林子里,拓跋岱命令停下来休息。影虎扶着他从影豹背上下来,扶着树站在地上,路是通往郢都的一条大路,宽阔平整,虽是战时萧条,却也常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见这几人身带利器,遍身血迹,无不面露惊恐,远远绕行。 金涛四下里看看,犹豫着说道:“王上,此处人来人往,容易泄露行迹,咱们……” 拓跋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后身伤重,无法坐下,只好站在那里,对金涛说道:“就在这儿,你把事儿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涛等人急忙跪下,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清。拓跋岱面色沉重,低声问道:“他是这么说的?” “是,四王爷他说给自己准备了百消丸,只待送走了您,他便回宫自裁。他说自己反正命不久矣,不愿多受病痛折磨,只想早日安乐往生。” 顿了顿又道:“四王爷说请您不要辜负他的安排,令他做无谓的牺牲。” 沉默许久,拓跋岱终于重重叹了口气:“好,好,弑弟这个名声,我担着!” 抬头看了看来路,终下决心,吩咐道:“走,去石河。” 金涛等人怔住:“不去中周?”拓跋岫把黑龙黑煞两大军团交给七王,又把秦王玺送了过去,就是把拓跋野当成老三的退路,只要他们能将拓跋岱送到七王身边,老七自会倾力助他重登王位,其势无人能挡。而石河,是现在黑龙军驻扎之地,现在王印兵符全不在手,去那里能做什么? 三个影卫却毫不含糊,影豹蹲下身子,就要再背负拓跋岱启程。正在这时,远方驰来一队兵马,二三十人,旗帜盔甲尽皆鲜明,看那样式,正是黑龙军的标志,这队人打马狂奔,象是有要事急奔郢都城。拓跋岱眉头一拧,吩咐一声:“把他们拦下来。” 影虎、影狼二话不说,飞身直奔路中央,挺身立定,握剑于胸,迎着来人暴喝一声:“停!” 那一队人急驰中齐勒战马,匆忙间冲出数丈方才缓缓立定,当先一人拉马喝问:“什么人?” 拓跋岱也不让影豹背了,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出树林,那人一见愣了一下,匆忙下马施礼:“黑衣卫乾级护卫叶信见过王上!” 第101章 拓跋岱不动声色地打亮着跪在面前的一队兵卒 ,行色匆匆的样子,是前线有什么变故么? 心里琢磨着,口中却道:“叶信,我知道你原是岳中丞的暗卫,现在在谁身边?”护卫大臣的暗卫,为坤级暗卫,现在叶信口称自己为乾级暗卫,那么他定然已不再是保护岳承麟的暗卫,故而有此一问。 叶信恭谨答道:“回王上,我等奉命护卫七王。” 拓跋岱追问:“老七不是去了中周吗?” “回王上,因七王推测南晋要攻打中周,故令卑职回来传令调兵。” 叶信身为西秦最顶尖的暗卫之一,虽然不太清楚拓跋兄弟之间的纠葛,也尚未听到拓跋岱复位的传言,但也知道拓跋岫那王位来得不正,眼前这位,才是承袭大统名正言顺的秦王陛下。加上亲见金涛等人在侧,哪还不明白这位是脱离了厉王的掌控,正在谋求复位。当下毫不犹豫地口称王上,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尽数禀报。让他在拓跋岫和拓跋岱之间选一位尽忠的话,当然要选面前这位做秦王。 西秦发举国之兵伐楚,黑煞黑龙飞虎鹰扬四大军团自北至南在二千里楚境一字排开,其中以黑煞军战力最猛,位置最为靠前,其次为黑龙,拓跋野下令调黑煞军东进,秦军战线则豁开一个口子,必得由黑龙、飞虎、鹰扬三军调整兵力进行弥补,黑煞军上将军以下四大将拓跋安和、拓跋康、狄正浩、展正豪接令之后火速商定行动方案及路线,加派人手与叶信一同送信至黑龙军,黑龙军领军四大将:拓跋安福,拓跋正祥、拓跋彪,唐逸辰接信后研讨商定了相应的排兵方案,一边调兵遣将地布置,一边再派叶信等人将情况报备朝廷。 看完两军将领们上报的奏折,拓跋岱将奏折收起,扔给金涛:“你收着。” 金涛一把接过,细细折好,放入怀中。 拓跋岱想了想,正容说道:“这事儿我知道了,郢都你们不用去了。黑龙大营是否仍在石河?” 叶信回道:“仍在,大军已然开始调动,但主营尚未移动,仍在石河。” “好!回去,护送本王去石河。” 叶信等人毫不犹豫,抱拳应道:“谨遵王命!” ****** 时近酉时,传旨召见的内宫近侍便来到迎宾府迎请秦七王,考虑到七王重伤在身,特赐百香肩舆将七王一路抬入内宫。 坐在华美的明黄软轿中,鼻端不时漫过的甜雅香气让拓跋野时时恍惚,这软轿分明是女子所用之物,赐予自己使用,在暗示些什么?若非这位天子素来身体羸弱,又正逢难时不得不依仗自己的领军之能,否则还真难不怀疑对方是不是有意对自己不恭。 迎着夕阳,巍峨壮观的座座宫殿笼罩着落日的余晖,整座皇宫金顶红砖,古树参天,极目所见整洁、干净,片叶不沾,却了无生气,如同威严的古碑金佛,冰冷,生硬,允人膜拜,却不准人窥伺抚摸。千百年风云变幻,中周帝室,早已由最初的坐拥天下变成有名无实的石制牌匾,尽管可悲可叹,但却是天下大势,无人可以逆转的局面。 接见是在大正宫的偏殿,如传闻中一样,御座之前,珠帘垂挡,拓跋野谢绝宫侍搀扶,恭恭敬敬施行叩拜大礼,听到御座之后的太监传出“免礼平身”之后才慢慢起身。一举一动依足规矩,垂眉敛目,绝无半分不敬。 半晌,珠帘之后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王爷远来辛苦。” 拓跋野心神巨震,强自控制才没有抬眼上看。拱手回复:“能为天子分忧,是为人臣之荣幸。”声音虽低,但以拓跋野的耳力怎么会听不出清音婉转,乃是不折不扣的女音! 天子果真已经病疴沉重至无法主政了吗? 珠帘之后,低低的声音缓缓传来:“将军威名,朕早有耳闻,今次晋贼犯周,朕还要仰赖将军之能,解我中周危厄。” 拓跋野躬身道:“此乃臣之本份,西秦自秦王以下,人人甘供天子驱驰,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耳听着帘后细细柔柔的呼吸声,感受着帘后那个清雅尊贵的少女注视自己的目光,以拓跋野素来的冷静自持,此一刻也不由得心乱如麻。 只听公主继续用那种低软的声音轻道:“朕欲命将军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天下兵马征剿南晋,中周所有钱粮人物,尽供将军,愿将军解帝都之危于前,荡南晋乱贼于后,扬中周帝室皇威,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拓跋野俯身跪拜:“愿供天子驱策。” 回到府邸的拓跋野陆续见了段小星等一众手下,听取报告,分析敌情,下达指令,直到三更时分身边没了人,楚锋进来低声通禀:“刘明俊求见。” ****** 天将放亮,拓跋锐方才回房休息,进得房中,明亮灯烛之下,厚厚的大红栽绒地毯上,真奴光裸着身子跪在正中,面朝里,臀部高举,侯爷一眼就看到蜜色的双丘之间那个乌黑的物件。侯爷一天在拓跋岫身上积攒的火气全然爆发,门也不关,大步走到近前,抄起旁边桌上摆放的特制软鞭,就往那身子上狠狠抽去。那身子吃痛,不由自主地抽搐闪躲,却不敢格档,更不敢躲得厉害让侯爷打不到,每一鞭痛过之后僵硬地挺着,勾人更有狠狠蹂躏的欲念,几十鞭打下去,尽管是特制的软鞭,却也令他身上伤痕处处,鲜血四溅。 真奴喑哑的呜咽声令侯爷兴致勃发,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按向自己股前,真奴乖巧地张嘴伸舌主动相迎,几番驰骋,终将侯爷的一腔火气尽数发泄。 兴尽的侯爷搂着真奴一夜好眠,待天光大亮一觉醒来,低头看着怀里这奴才光洁的面容,无神的双眼,忽然一个念头兴起,扬声叫人传来随真奴一起被买入府里的石榴,就那么搂着真奴倚在床上,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你们园子里训奴才,都用些什么法子?” 石榴跪在堂下,不明白侯爷问这话的含义,斟酌道:“恕小人愚钝,不知侯爷所指何事?” 低头看了看怀里温顺乖巧的真奴,在他光嫩的脸上摩挲着,侯爷笑道:“你们园主说过,这孩子刚开始也是个烈性的,怎么现在驯得这么老实,用的什么手段?” 石榴就是那日台上挥鞭的武士,不太明白侯爷此问的含义,犹豫道:“刚进园子的孩子,都是不甘摆布的,园子里有专门整治这些孩子的人。” 拓跋锐眯了眼:“那你是不知道的了?” 石榴低着头,看不到侯爷的脸色,听着那语气,脑子里飞速地转着念头,终于决定赌一把:“小人只是略知一二。” 拓跋锐还算满意,放开了真奴,坐起身子,然后就那么光溜溜地下得床来,一边听任下仆给他净面更衣,一边说道:“有这么个人,身子不太好,用不得大刑,可爷还想要他的口供,你可有什么法子?” 赌对了!石榴放下心来,却不敢完全放松,小心地问询:“这要看情况,要看这口供爷要得急不急,这人,日后还留不留,还要看这人身子怎么个不太好法,才能考虑用什么手段。” “嗯?” 听出侯爷语气中的不满意,石榴紧着解释:“在小人看来,是个人就有承受的底限,只要摸清这人的底限何在,必然有手段能够使其降服。” 听了听侯爷没什么动静,石榴又道:“就算是再烈的马,也有打服的时候,更别说是人。” “好!”拓跋锐很高兴,顾不得下人正在给他整理衣襟,转过身伸手指着他,大声道:“好,说得好。这事儿我交给你办,问得出口供,重重有赏!” 赏?赏把刀割你的头,哼,问出口供,拿到玉玺,必定得灭他的口。可这话不能说,得先哄着这人帮着自己拿口供。拓跋锐兴奋了,谁说自己只会耍横?自己这颗脑袋,分明就是聪明绝顶! 第102章 拓跋锐带着石榴来到王府一角,小小的院落外面只有一个卫兵看守,见侯爷带人前来,百无聊赖的卫士连忙躬身敬礼,对于他的疏懒懈怠,刚刚心满意足地从床上爬起来的锐侯爷并未介意,毕竟,这是在戒备森严的王府,还有谁能闯进来救人不成,门口放这么一个卫士,更主要是防止拓跋岫外逃,可他受了近一夜的折磨,小腿和脚趾都给竹棍夹断了,怎么可能自己逃得脱。 再说,这么个不得人心的东西,谁还会想着来救他不成?至少锐侯爷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一个。 进得房内,拓跋岫依然在昏迷。拓跋锐看到这个兄弟,又是一阵发愁,这个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趴下的东西,怎么就撬不开他的嘴,手指,脚趾,小腿都夹烂了,硬是问不出一个字。虽然人人都说锐侯爷生性残暴,但他是真的不想把这些手段用在自家兄弟身上,尽管这是个很让人看不顺眼的兄弟,可毕竟是一家人。 看了看仰面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拓跋岫,回过头来示意跟在身后的石榴:“就是他。” 石榴抬眼看了眼侯爷的脸色,畏缩着示意想上前看看仔细,侯爷看不得他那副吓吓缩缩的样子,不耐烦地呵斥:“要看就看吧,动作快点。” 石榴连忙应了声:“是。” 走上前去查看拓跋岫的伤势,半边脸是肿的,手脚伤口都上了伤药,包扎仔细,虽是囚犯,但这环境布置,还有他所用衣物均是上等精品,可见这人身份不低。石榴心念电转,这会是什么人? 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翻看,除了手脚等几处伤势,身上别的地方全无伤痕,皮肤细致,肌肉松弛,可见是个娇生惯养的文士。这在好武成性的西秦,可是不多见,难道这位是个楚人?看他的伤势,应是急于逼问口供,却并未折辱虐待,反而还给了他如此精细妥帖的照顾,至少应是与拓跋锐地位相似的西秦贵族! 前晚王府之中那种极特殊的紧张气氛,人员往来,到昨日午后一种大局初定的喜悦与轻松,这一日一夜之中,西秦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他知道秦王之争一直暗流汹涌,如果他推测无误,那么这一位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正翻手摸了摸他的脉,却听拓跋锐不耐烦的声音:“有完没完?你看得怎么样了?” 石榴一边细细体察着这人的脉息,一边斟酌着回复:“回侯爷话,这人心脉不畅,脉力软滑,如是用刑,未及用力便已昏厥,定然难达逼迫之效。” 此时拓跋锐已经走到桌边坐了下,伸手取过茶盏,也不用下人侍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大口喝下,然后才道:“就是这么回事,他妈的还没等动手呢,他先晕了,还问个屁口供!”说罢两眼一瞪:“你可有什么法子?” 石榴松开拓跋岫的腕脉,垂手躬立:“回王爷,这位现下这情况,倒与初入园子的小少爷有几分相似,少爷们年纪幼小,身体弱,禁不得拳脚,皮肤又娇嫩,不宜用刑留下伤痕,可又要那些认不清形势的少爷们听话,只指望苦口婆心地劝说是不可能的,所以园子里对付这些少年倒也传下来一些手段。”说到这偷眼看了下侯爷的脸色,见他并无烦感厌恶之态,这才接着说:“以小人看,效果最好的,便是禁锢之术。” “禁锢?” “所谓禁锢乃是用绳索或者绸布将人紧紧绑缚,令其长时间一动不能动。” 拓跋锐哂道:“这算什么,不疼不痒的,昨儿个把他手脚夹断了他都不肯交待,只是绑着一动不动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他怎么肯招?” 石榴正色道:“侯爷不要小瞧这一动不动,依小人之见,这一时之痛倒容易忍得过去,可是人在禁锢之中,全身血脉不畅,无时无刻之中的煎熬,才最是折磨,更何况还可以在禁锢之上加以火烤、水浸、搔痒等术,虽然对身体伤害不大,却最是让人难以忍受。”顿了顿,又道:“最多不过三日,小人还没见过不肯开口求饶的。” “哦?”拓跋锐挑眉,来了兴趣:“真有这么厉害?” 三天,算算日子,倒也等得,最多让他爹暂不发明文诏令,只用王府印信行文,十天八天之内,倒也能稳住局面。当下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好,这事儿就交你来办!” 石榴抱拳躬身,嗫嚅道:“侯爷,小人得先回园子取一些药。” 拓跋锐浓眉一拧,有些不悦:“什么药?” 什么药我王府里没有?要去那个下三滥的地方去取? 石榴仿佛没有听出锐侯爷语气中的不悦,低着头解释道:“这人身子弱,精神不济,只是寻常绑缚仍旧怕他会自己陷入昏迷,就难以达到刑罚的效果了,园子里有一种药,能令人保持清醒,用在此人身上,最是合适不过。” 拓跋锐明白了,说得好听,什么令人保持清醒,无非是某种催情药,让人兴奋难眠罢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王府里还真没有。想通此节,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速去速回。三天之内,拿到口供,本王必有重赏!” 他爹登位秦王之日,他的爵位必定提为王爷,侯爷此时只觉大局已定,对自己的称呼,也不自觉地自动更新了。 ****** 刘明俊带回来一个令人极度震惊的消息:“没有天子!”这个中周皇室苦心遮掩了近十六年的终极秘密就这么轻易地展现在这些被派往天子身边贴身护卫的西秦暗卫们眼前,其震撼力之强劲,以至于拓跋野第二天高坐台前检阅新兵时,依然心神恍惚,宛如梦中。对于这个秘密的泄露,皇室只是假做不知,甚至于依然若无其事地安排他那一次的晋见,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依记载,十八年前先帝确实曾育有一子,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夭折了,然后一直以公主为替掩人耳目。可公主一日日年长,女扮男妆终不是长久之计,这些周朝的重臣谋士们,到底想怎样解决这个泼天的难题?如今如此轻易地在自己面前泄露这个秘密,又有什么用意? 当年公主入秦之时,天子可在人世?公主入秦之举,只是择一良婿那么简单吗?还是那时就有其更深层的图谋用意?公主最终决定下嫁三哥,这场婚姻背后,两国之间的关系,她和她的重臣们可有什么谋划安排?四哥为三哥安排这场婚事之时,知不知道中周并无天子?他为三哥提亲,到底是想将三哥抵在中周,还是想把公主接到西秦去?对于两国之间的关系,他又是想怎样定义? 随着段小星一声令下,诺大的广场上杀声四起,声振九霄。年轻的兵士盔甲鲜明,阵列整齐,虽然只有短短的数日训练,却也显示出非同一般的气势。 在保家卫国这种信念的强烈刺激下,中周的年轻人群情激荡,对于以段小星为首的西秦军人要求严格的训练,投入了极高的热情,虽然训练时日尚短,但却颇见成效。 拓跋野定了定神,把中周皇室的问题暂时放在一边,专心检阅这支崭新的军队。 中周帝都,是逾百万人口的一座大城,原有近五万的驻城部队,此次在城中奉旨征兵,三百多征兵处人山人海,短短两三日报名近四十万,不止帝都青壮,还有许多晋军前进途中沿线溃逃迁移百姓青壮者,也大多直奔帝都投军,报名处粗粗挑选,将其中老弱者伤残者劝退,只留青壮,依然有三十多万新军,可是段小星只有五十手下,实在无法训练如此众多的新兵,而且一旦开战,部队号令必须一致,故而原有的周军也需要重新训练,不得已,段小星下令自己的五十手下各挑五百精壮统一训练,其余新兵,则交由周军,而段小星自己则带黑虎、土豆择周军精干军士亲自训练,力求做到军旗号令重新一统,连日来不分昼夜地操练,终于能在将军到来之日拿出象样的成果展示在将军面前。 操练日短,段小星手下亲训的二万五千新军只演示了听令行止,还有就是依拓跋野指示而练的排枪阵,五百人为一伍,巨大的盾牌之间,锋利的棱形枪尖一排排林立,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森寒耀目,随着一声声击鼓号令,数万人齐声呐喊,杀声震天,令人热血沸腾。 这两万五千新军之后,是中周的五万驻军及另二十八万新军,此外,还有附近各国接到勤王令之后陆续派往帝都的近万军队,最多的一个国家,是东楚,派了支两千人的骑兵,其余诸国,多则一千,少则五百,最少的一个小国派了支五十人的队伍,全副武装地高举大旗开进了帝都。 全部军演看完之后,拓跋野暗暗摇头,中周的军队虽然人数众多,但可以说是完全的新兵,真到战场上,这种全新的军队没有久历战事的老兵为骨干,一遇血战,很可能发生全面溃逃,人数越众,造成的损害反而会越严重。而诸国军队,良莠不齐,军令不整,各怀机心,甚至东楚那两千骑兵,还要防止他们与南晋联手,里外接应。项锦溪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接应南晋,这二千军力未免太少,如果是响应勤王令而来,相对于秦楚战场上动辄数十万的军力来说,这两千兵马派出来,也实在是有够敷衍。 将临血战,越发地感觉能用的人太少,扫一眼周围中周众臣欢欣鼓舞的神情,拓跋野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至少,帝都有人! ****** 近三个时辰的纵马飞奔,对于臀背重伤的拓跋岱来说,简直是酷刑,可是这小子这个时刻充分显示了拓跋家的狠厉,硬是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到得石河大营,叫开营门,不待通传,纵马直奔中军大帐,尽管军中军规严整,可久为秦王亲军的黑龙军里,有谁不认识这个血红着双眼,满面征尘的虬须汉子是武王拓跋岱本人?营内巡逻的哨兵刚要拦阻便认出秦王,忙不迭地行礼放行,待他闯入中军帐时,拓跋安福,拓跋正祥正在埋头研究地上的地图,这张牛皮地图颇大,平铺在地上,两个人只着常服跪坐于地,两个脑袋凑在一起细细研究,听到有人进帐,愕然抬首,却见一脸凶悍的拓跋岱杀气腾腾地步入帐中,这哥儿俩一惊之下坐在地上,失声叫道:“王上?” 拓跋岱这一脸凶相有七成是心情不好还有三成是生生疼出来的,他的屁股和大腿已经生生磨烂,鲜血淋漓,因衣裤颜色深,一时看不出,可他一步一脚一个血印,很快就被护卫在他身后的金涛等人看在眼里,不禁惊叫:“快来人,取伤药来!” 侍立在帐外的护卫闻声行动,拓跋正祥扬声追问:“谁受了伤?” 一时乱成一团。 拓跋岱大吼:“都他妈别动!” 走两步站到地图边上,低头俯视着拓跋安福、拓跋正祥:“你们在研究什么?” 外面卫兵取来伤药,清水,金涛看了看帐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让人等在外面。 此时拓跋安福已然醒过味儿来,一脸兴奋道:“王上,您复位了?!” 拓跋岱咬着牙点点头:“嗯,复位了,来看看你们这仗打得怎么样。” 拓跋正祥兴冲冲跪正身体,笑道:“太好了!我老早就说王上您不会久居人下,就算是拓跋岫耍些手段又能怎样,终会败在王上手下!” 对于多年跟着自己东征西讨的两个远房堂弟,拓跋岱一脚丫子踹过去,嗔道:“别他妈的废话,现在情况怎么样了?黑煞军东调,你们这边安排得如何?” 拓跋安福虚虚受了这一脚,这才笑着指点着地图,解释道:“七王这令下得实在仓促,没头没尾地就调走这么大一支军力,这一带近五百里战线一下子就空了出来,黑煞军这一走,一时之间尚未联系到飞虎和鹰扬,这一带全得咱们黑龙去填。不过好在楚军战力不强,一直是被咱们压着打,这一下兵力分散了怕是不能再拿得下什么新城,不过倒也不怕他们反扑,以咱们黑龙军的战力,一时也能守得住。” 抬头看了看正猫了腰研究地图的拓跋岱,笑道:“我们哥俩正这儿研究呢,想看看以现有的军力能不能再拿下哪座城。” 拓跋正祥插嘴道:“原还想着等郢都传军令给飞虎鹰扬军,来回耗费时日,现在王上您来了真是太好了,您就直接下令,调飞虎鹰扬二军移防配合,也免得咱们黑龙军战线太长,兵力终是显得薄弱了。” 拓跋岱不顾身上伤势,就那么半跪在地图上:“好,说说看,黑煞军一走,咱们余下这三军,该怎么调动为好?” 三个人指指划划地研究了近大半个时辰,终于确定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拓跋岱起身走向桌案,取纸笔就打算书写王令,拓跋正祥急忙凑上去细细研墨,金涛忙上前奏道:“王上,这不行,您没带印信,不能写到这纸上。” 拓跋岱浓眉一竖,怒道:“什么不行?我的话就是王令,我的字就是王印!” 说罢提笔欲写。 金涛急忙跪地,解下背上的布包高举奉上:“王上,请!” 拓跋岱冷冷看着他,伸手取过布包,摊在桌上,毫不起眼的灰色麻布包裹打开,露出里面金黄色的诏书,鲜红的王印端端正正,整整齐齐的一叠空白诏书共二十张! 第103章 和盲目乐观的拓跋锐相反,老王爷拓跋静心一直忧心忡忡,夺宫的顺利没能令他的心情有丝毫好转,找不到秦王玺就是一个恶劣的征兆,恶劣的情绪延续至于梦中,整宿断断续续的噩梦之后,第二天临朝坐在王位上都没能让老王爷兴奋起来,他注意到殿下的大臣们一个个心神不属,注意到老中丞面无表情,可他没心情与这些人做面子上的周旋,草草结束了晨议,返回王府听取自己手下亲信的回禀。 可是第一个消息就让他震怒不安,因为派出去追杀拓跋岱的亲卫重点追向西秦方向,所以在往中周方向追踪到拓跋岱的那一队人只有不到二百人,可这近二百身手高强的护卫们竟然无一生还,对方甚至有时间掩埋了战死的二大乾级护卫之后,方才从容离开。 据后面追查的人传回来的信息看,拓跋岱一行七人拦了黑龙军派往郢都的信使,直奔石河大营而去。拓跋静心扶住额头,挫败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 做为秦王亲领军团,黑龙军的装备、素质一向是最好的,只有最忠心的世家子弟,才会被派往黑龙军历练任职,而拓跋岱,做为自己那个老谋深算的大哥早已认定的继承人,自离开演武堂就进了黑龙军的大营,与军中的将士一起摸爬滚打近十年,从一名小兵做起,冲锋陷阵屡建功勋,从士卒到校尉,一级级脚踏实地地擢升,甚至被大哥带在身边学习政务那几年都不曾长时间离开军营。拓跋岱的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对人素来一视同仁,黑龙军中从上到下绝对是拓跋岱铁杆中的铁杆,亲信中的亲信。 防着拓跋岱逃回西秦寻求留在国内的王公诸臣的支持,防着拓跋岱逃奔黑龙军,却没防住拓跋岱逃奔中周,更没想到他中途转向,直奔石河大营。就算现在派人追杀只怕也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入军营便如猛龙归海,如何还能降得住他? 杀不了拓跋岱,自己这位置,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若此时有王印在手,抢先发布诏令尚有一线生机,可这秦王印……他睡醒一觉之后头脑终是清醒了许多,联想到拓跋岫阴狠狡诈的性子,事先既然已经知悉自己的图谋布置,甚至连自己发动的时间都掐算得分毫不差,既已决定自尽,那么重要的一件东西,怎么可能不提前处置。事先送走也好,带在拓跋岱身边也好,十有八九已经不在郢都城中。抓不回拓跋岱,连取得王印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已经落空,如此境地,又该如何是好? 这一天四面八方的消息陆续传来,没有一条好消息,不止郢都,东楚各地,西秦国内,所有快马所及报来的消息全是各地都在传扬英明神武的武王岱诛杀残暴厉王复位为王,上至各级官吏,下至秦楚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情绪激动者甚至燃放了烟花爆竹,这情形,竟似在举国欢庆拓跋岱重登王位。到得傍晚,郢都附近各军镇雪片样的贺表纷沓而至,又有西秦传来的消息称原在厉王宫变中被去官下狱的朝廷重臣都已经接武王诏令官复原职! 拓跋静心怒了,西秦雍城距离郢都近四千里,往来快马也需七八天,怎么可能昨天拓跋岱复位今天消息就能传出那么远去?又怎么可能立时传诏至雍城令众臣复职并且再把消息传回这里?这么明显的谎言那些无知百姓竟然也会相信!可他明白,这些大臣接旨官复原职必然是真的,全都是拓跋岫早已布好的局,仿佛一记又一记的重拳,早已蓄势以待,一旦发动,拳拳都不落空,天下大势,就是这么被轻易地扭转,仅仅一天,拓跋岱的复位就已经无可阻拦,那么自己…… 拓跋静心颓然坐于椅上,从没有过如此的无力,自己一生杀伐决断,这一刻竟然就象个跳梁小丑,层层布置全成笑谈,王位?镜花水月一般,仿佛看到高踞于王位的拓跋静幽,一双幽暗深沉的锐眼注视着自己,怜悯无限。 自己,不但斗不过哥哥,竟然连他的儿子也斗不过!反复思量着自己一步步的布置,哪里有错?步步为营,时机判断无不恰到好处,最错的只不过是没料到自己登临王位的最终对手,会是拓跋岱而非拓跋岫!如果当初以拓跋岱为目标,就绝不会放任他从容逃掉,趁他被囚于宫中之时下手取他性命,在整个王宫护卫全在自己掌握的当初可真是易如反掌。可是天可怜见,有谁能想到被他反复毒打折磨的老三,才是拓跋岫最后的底牌? ****** 天色将晚,石榴才带人回到王府,面对锐侯爷的申斥,小心翼翼地辩解:“王爷息怒,园子里这药恰好没了,小人在那里多等了会,盯着他们配出新的来,这才耽误了一会儿。” 看了看侯爷的脸色,又解释道:“小人想来,侯爷您这儿也没合用的用具,所以就自作主张,令人从园子里抬了张床来,怕污了王爷的眼,让人仔仔细细洗刷晾干了,这才一起抬了来。” 拓跋锐坐直身体:“什么床?” 石榴的身子弯得更低,恭恭敬敬回道:“这不是要给那人用禁锢之术吗?园子里有特制的木床和用具,使用起来效果会更好些。” “哦?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儿。” “已令人直接抬到那园子里去了,王爷想看,还请移步。” 到得院外,依然是一个卫兵站在门口,见到侯爷带人前来,立正身体恭敬行礼。侯爷看也不看径直入内,见院中摆了一张单人木床,与普通木床不同的地方只不过是多了几处孔洞,看那床的样子,粗陋厚重的木材,磨损严重,倒似是常常使用。旁边站着三个下人打扮的陌生面孔,衣着整齐,长手长脚的,看起来一派干净利落的样子。 侯爷皱眉:“这几个是什么人?” 石榴躬身回道:“回王爷,这三个,是园子里的下人,原是做惯了这类事的,小人这次特地将他们带了来,完了事儿就送他们回去。” 拓跋锐狠狠一鞭抽在他身上,怒道:“不就是绑个人吗?用得着特地把这些个找来?你当王府是什么地方?随便什么猫啊狗的你就敢带进来?谁给你的胆子?!” 石榴被一鞭子打得扑倒地上,疼得哇哇大叫,翻滚着伏地哭道:“王爷饶命!小人错了!小人原是想着这种刑法绑人时有很多禁忌,怕坏了王爷的差使,这才自作主张带了人进来,小人这就打发他们走,打发他们马上走。” 那三个也急忙跪地磕头,不住口地求饶。 拓跋锐被这几个一叠声的噪音给嚷得头疼,烦燥地吼道:“都给老子闭嘴!”用鞭梢指点着石榴威胁道:“你小子给老子老实点儿,敢动什么花花肠子,老子活劈了你!” 石榴吓得浑身乱颤,不敢说话,只有不停地嗑头,哪里还有当初在台子上凌虐真奴时的半分英武潇洒。 锐侯爷真心看不起这种动不动就吓得要死的怯懦小民,天大的火气也不屑于在这种窝囊废身上发泄,悻悻然一脚踹在他身上,啐道:“少废话,快他妈的给爷滚起来干活!” 石榴连滚带爬地爬起来,指挥着三个下人将木床抬入屋中,偷眼看了看侯爷,也不待吩咐,招呼了一个下人一起走向床边,轻手轻脚将依旧昏迷不醒的拓跋岫搀扶起身。 拓跋岫在剧痛中醒来,渐渐清晰的视线内是一张陌生的脸,眉疏目朗,带着三分狡黠。这人刚刚狠握了自己受伤的右手,就这样生生将自己疼醒,定是个非同一般的狠人。思及自己的处境,再一次深深懊悔,为什么当初没能再仔细一些,积心处虑地谋算天下,却偏偏忽视了自己最贴身的小太监。 未及他多想,那人拿出一颗黑色丸药就往他嘴里送来,拓跋岫情知不好,咬紧牙关就是不张嘴,可那人大手在他下颌一托一拧,就生生将他的下巴给卸了下来,轻轻将丸药弹进他嘴里,又将他下颌一送,顺势一拍,那粒丸药顺着喉头就滑下肚去,再也吐不出来。 石榴招了招手,四个人一起将拓跋岫抬上木床。拿出一指宽的数条短皮带,七手八脚将他身体绑缚在木床上。边绑,石榴边跟站在一边的拓跋岫解释:“因为要将人长时间捆绑,所以绳不能太细的,也不能太粗,太细容易造成肢体的伤害,太粗的绳扣又容易挣脱。绑缚时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太紧,长时间血脉不通会造成肢体坏死,太松又达不到禁锢的效果。这几个下人都是常年做这些的,所以小人才斗胆将人带了进来。” 拓跋锐知道这小子是借机向自己解释为什么绑个人还要专门请人进来,知道自己错怪了他,但这小子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奴才,打错了也就打错了,锐侯爷心里毫不在意,神色不变,只盯着拓跋岫看。 拓跋静心的窘境丝毫未向儿子透露,拓跋岫还一心想着快点儿逼问出玉玺何在呢,看着拓跋岫惨白的脸色,浑身颤抖着闭目不语,任凭这几个人将他手脚关节各个部位细细绑好,一条条皮绳穿过木床特殊的孔洞,将他紧紧束缚,动不得分毫。心中忽有不忍,低声劝道:“你说你这又是何苦?痛快儿地将东西交出来,我父子也不会难为你。” 拓跋岫轻轻说了声:“你杀了我吧。” 拓跋锐一阵心烦:“我杀你干什么?说到底我还是你亲堂兄,没仇没恨的,何至于下死手。我就问你要这么个东西你就死咬住不给,你说你留着它还有什么用?” 真是好话说尽,锐侯爷又一阵心头火起:“难道我父亲成王还能亏待你们兄弟不成?” 越是看那张死人脸越是生气,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带了兵马出府巡街去。 屋里留下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嘴角均泛出一丝笑意。 第104章 所谓巡街,对于锐侯爷来说,就是带了自己的亲卫骑了马在街上逛。前一天的宫庭政变对于街头百姓的生活毫无影响,街头巷尾到处充斥着莫名的浮燥和兴奋,只字片语的议论声时不时传进侯爷的耳朵里,让他意识到,这些东楚的百姓对于占据了郢都的是秦王还是楚王并不感兴趣,他们更兴奋的是那个暴虐的拓跋岫终于被干掉了,而且是被他自己的亲哥哥手刃,身首异处! 偶尔驻足茶寮酒肆之外,听到里面传出一些人口沫横飞地形容拓跋岱怎样一刀割下拓跋岫的头,拓跋岫临死又怎样跪地苦苦求饶,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一种无奈的情绪油然而生,事情明明不是这样,拓跋岫好生生地活在自家府中,可对于这些疯狂传播的流言却无从辩驳。对于一个两个无知小民,你可以揪住他让他亲眼去看看活生生的拓跋岫,当面对千百情绪亢奋的流言传播者,又该如何分说? 信马游缰,一行人渐渐来到鱼龙巷,这是王宫附近主干道旁的一条巷子,宽阔却幽静的巷子里并列的是原东楚吏、户、礼等几大衙门,秦人占据郢都之后,拓跋岫的朝堂上,只带过来一部分官吏,素日里办公多聚在王宫偏殿,故而这里的街门大多空置,只有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衙门口被拓跋岫指定为黑衣卫在郢都的官衙,以确保他们不与朝堂上的官员们接触混同。 前晚拓跋静心发动宫变,拓跋锐曾率大批军卒重点监控这里,结果却一夜平静。而整个日间,这里却无人前来值守,诺大的黑衣卫总衙,人去屋空,黑衣卫从来自成体系,这些人去了哪里,从拓跋静心到拓跋锐全都毫无头绪。 拓跋锐勒马驻足怅然远望,正要拨马离开,忽见巷子那头急匆匆跑过来一人,待到那处衙门附近看到大门紧闭,极明显地愣怔了一下,旋即转身便要离开,拓跋锐鞭梢一指,大喝了声:“给我拿下!” 随行侍卫打马上前,将那人团团围住,困在当中。 那人倒不见慌张,停在路中,看向驱马缓缓上前的光头侯爷,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道:“黑衣卫七品暗卫冯克俭见过侯爷。” 拓跋锐上下打亮了这人几眼,见他年纪不大,却气度沉稳,显是经过些世面,点点头道:“你的腰牌呢?在这里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 其实这冯克俭便是前一晚宵禁时被秦军拘禁的那名黑衣卫,莫名其妙地被绑进牢里关了一夜,被放出便急匆匆赶到这里,谁知大门已闭,在墙角看到了撤退的暗记刚要依令离开,却被锐侯爷叫住。 这要是换个人,他可能就不顾而跑了,但大名鼎鼎的锐侯爷谁不认识啊,既是自己人,就没必要躲避,而且自己身上带这密件级别不高却急需处理,一时找不到自家上级,他也下意识地希望侯爷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听到侯爷的问话,当下恭恭敬敬地掏出自己的腰牌呈上,回道:“卑职随旗正出城公干,今日奉命回城送信。” “信呢?” 冯克俭犹豫了一下,拓跋锐浓眉一竖,大手一伸:“拿来!” 冯克俭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件,拿在手中,却并不递出来,说道:“事情紧急,交请王爷处理也是应当的,只是还请王爷给卑职留个凭据。” 好狗胆!凭据?凭据个屁!侯爷拿东西还要什么凭据!拓跋锐一鞭子甩出去,冯克俭本能地闪躲,鞭梢打在上臂,衣衫破碎,鞭痕肿起。 早有侍卫跳下马来,自他手中抽出密件,双手奉到侯爷马前。 拓跋锐撕开密件,展开一看,密件很短,区区数字却犹如一道炸雷,轰得侯爷一阵发晕。 “查实:卫海川、谢灵惜均系晋谍。” 中计了!顾不得看那谍卫的神色,一夹马腹,大吼:“回府!”一马当先,飞奔王府。 府门前一片平静,侯爷心中稍静,勒马门前问守门卫士,“那个石榴带进府的三人是否离开?” 卫士禀道:“那三人推了辆空车,刚走不久。” 拓跋锐迅即做出决定,转身吩咐身边侍卫:“你,带人去府里把那个石榴给我拿下,听候处置,你,带人去其抓捕卫海川,你带人抓捕谢灵惜,其他人跟我追!” 打马急追。 没追出多远便看见运送木床的那辆平板空车停放在角落,不见一人,拓跋锐带人停在车边,四下张望,忽然手下叫道:“侯爷,您看!” 下马检查那辆空车的侍卫轻易发现不妥,敲敲打打便听出声音不对,用刀撬开车板,露出可供一人藏身的夹层。 拓跋锐脑后寒毛竖起,他们偷带了什么人进府? 忽听侍卫大叫:“侯爷!” 闻声回望,却见浓烟滚滚,正是王府方向。 顾不得追捕那三个晋谍,打马急回王府,府中均是久历战阵的铁卫,虽然火势凶猛,却乱中有序,并不慌张,拓跋锐心中稍定,大步直奔府中。 府中并非一处起火,火势最凶的,却是关押拓跋岫那处院落,拓跋锐急步而至,呆呆看着,烈焰狰狞,远离数丈依然灼热难耐,众人拎水扑救却无济无事,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冲不进去救人。怔忡间,有人大喊:“抓刺客!王爷遇刺,抓刺客!” 又有人急吼吼大喊:“请大夫,快请大夫!” 一时间竟然乱成一片。 拓跋锐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恐惧的苦涩自心头泛起,竟然止也止不住。慌慌张张直奔拓跋静心处理政务的书房,远远就看见父王的亲卫来来往往,竟然人人脸色苍白,神色惊惶。 顾不得别的,急冲冲直闯进去,却见众人围在当中的老父口鼻黑血,一张脸直如黑炭,微睁着眼睛,已然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拓跋锐痛得大叫一声:“爹!”抓住挡路的人就扔出去,直扑父亲身边,扑通跪下,将父亲搂进怀里不住声地大叫:“父王,父王!” 拓跋静心看到儿子,仿佛最后的心愿已然了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平安……”到了这个时候,什么权势地位全成过眼云烟,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地活着,才是最大的心愿! 拓跋锐紧搂着父亲的尸体大哭失声。直到悲痛过后,方才想起来追问:“我父王是怎么遇刺的?刺客何在?” 说起来拓跋静心死得还真是挺冤的,他虽然久未上战场,但也是武功高强的一个人,更何况身边常有铁卫高手,寻常刺客轻易到不到跟前,更别提伤到他金躯贵体了。可这一次因着府内起火,他去查看火势,指挥安排,待大局初定,便又回到书房,没想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便有刺客潜入房中,将一枚毒钉置于椅上,拓跋静心一屁股坐下去便知不好,可那毒见血封喉,以他强劲的内力也只勉力支撑片刻,见到儿子无恙,方才放心离世。 其实,对卫谢二人,拓跋岫早已安排下人手盯防布控,可是老六和老王爷图谋宫变,本就精神不济的拓跋岫再无多余精力分神顾及,而带信回城的黑衣卫又因宵禁被关一夜,正好耽误了处置晋谍的最好时机,老王爷宫变成功,大部分黑衣卫接令撤离郢都,而对方却恰好钻了这个空子,要了老王爷的命。因果循环,实在是让人无语评判。 拓跋锐盯着盘中带血的毒钉,只恨得牙根出血。咬着牙问道:“可抓住刺客?” 回话的田齐心中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声回禀:“正在追查。” 将父王尸身小心置于榻上,轻轻整理好父王的衣襟,擦净脸上污迹。狠狠撕下一条白色帐幔,用力在额头系紧,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他先带人去圈养真奴那院子,果然连那小奴才也不见了踪迹,随后领兵出府,一路纵马铁蹄踏翻摊贩无数,待到那处园子,果然已是狼藉一片,只剩下数十小奴贱役,谢灵惜等重要的执事踪影全无。拓跋锐狠狠发令:“给我搜!上天入地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率先纵马而入将园中草木泄愤般践踏,逢人便打,惹起一片鬼哭神嚎,凄惨无比。 正喧闹间,有兵士飞马来报:“城外发现晋谍踪迹,丁智已率人前去追捕。” 因老王爷遇刺,四城紧闭,那人翻城而出时被守军发现,当下一面开城门出兵追捕,一面飞报锐侯。 拓跋锐暴吼一声:“带路!”双腿一夹马腹,跟着那兵士追出城去。 追到人,已经是城外十里,灵隐河边,一人多高的石崖一侧是湍急的河水,那个石榴,一身王府侍卫装束,一人身着白衣,长发覆面,用黑色的绸布带紧缚在他身后,离得远,看不清人脸,但拓跋锐却认得出那身白衣正是拓跋岫所穿,衣领处的斑斑血迹正是前一晚拓跋岫熬刑时所吐。 石榴停在石上,翻身下马,转身面对紧追不舍的敌人,沾满汗水的额间发迹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挺直身体,从容不迫地面对渐渐逼近的敌人,哪里还有半分猥琐和畏惧,他一步步地后退,忽然张开双臂,英武的面容神采飞扬,灿然一笑,眼盯着双目滴血恨恨地对着他张弓搭箭的拓跋锐,轻轻说了两个字,身体随即向后倒去。 侯爷的劲箭挟着风声疾如闪电,在他倒下的瞬间正中他的肩头,众人眼睁睁看着他摔入河中,翻起一阵浪花,随即消失不见,湍急的河面上,只隐隐泛起几缕血丝便再无痕迹。 拓跋锐带马冲上石崖,向下张望,崖下只余下哗哗的流水再无其他,侯爷暴跳如雷,恨恨嘶吼:“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调集人马,沿河去给我搜!搜!” 离得远,听不见声音,可侯爷看得清那小子的唇形,清清楚楚两个字:“蠢货!” ****** 睡了整整五个时辰之后,拓跋岱总算是缓过劲儿来,默默无语地趴在床上想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出声把影豹叫到床边,低声吩咐道:“你立刻潜回郢都,看看郢都形势。”顿了顿又道:“去看看,老四的后事,他们办得如何了。”没有人知道,轻轻的这句话说出口,剜心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 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几乎片刻不离的弟弟已然不在人世,即便明知这是事实也依然让这个铁血男儿难以接受。弟弟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敢多想,那些,对他来说是难以触碰的禁忌之痛! 影豹并不多言,抱拳应道:“遵命!”稍待片刻,看他不再说话,便转身离开。要走,根本不用准备什么,牵一匹战马便即出营,武器银票等一应物品从来都是随身携带,给那只追踪秦王的蛊虫盒子里放一小粒药丸,让它处于休眠状态,便可以随时远离秦王执行任务。 影豹沉默着离开,只为这一点小事就出动他这种级别的高手,真是大材小用。不过,这趟差使,还真是难得的轻松,不必多想,权当是公费旅行。 影豹刚刚离开,一个远来的信使就被带到了拓跋岱的床前。他沉默地盯着那几封军情快报看了很久,终于下令召集诸将开会。面对帐下的一众将官,拓跋岱沉声下了几条命令:“一:制明黄大旗:奉旨勤王。二、递信东楚,皇室有难,秦楚暂且休兵。三、亲自领兵五万,奔赴帝都护驾勤王。” 他必须前往帝都,不是必须前去救驾,是因为玉玺在七弟的手中,他无论如何都得前往中周从七弟手中取回王印,更遑论他还是皇室公主名义上的未婚夫,而那位公主却是中周皇室唯一的血脉,这种能够名正言顺地谋取中周的大好机会,为国为民都容不得他有丝毫的犹豫。 南晋果然已攻打中周,天子已然向天下广发勤王令,虽然他身在石河大营并未接到诏书却不妨碍他点军直奔帝都。既然晋周已然开战,调军前往中周也不失一步好棋,与周合兵一处,从东往西再开一条战线,便可将楚、晋一起包了饺子,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