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江湖之任侠(第一、二部 出书版)BY 绪慈
  发于:2014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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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十数年前, 百年杀手组织清明阁一夜间灭族, 阁主惨遭分尸凌虐,族人无一幸免, 少主柳长月背上所绘传世之秘, 竟被叛徒连皮带肉撕去!? 历劫幸存的柳长月, 踏着一路血腥,背负无数罪孽, 誓言将一众叛徒挫骨扬灰! 然而一生阴暗酷虐如他, 未料在遇见灿烂如艳阳般的小九, 竟犹如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的丹丸, 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似乎竟也活了过来! 只是失忆的小九却拥有无法驾驭的内功与兵器, 纯真直率,但却也高深莫测。 柳长月绝不能允许自己再度受到背叛, 清明阁主看上的人—— 「就算死,也要心甘情愿为我而死!」 侠之小者,行侠仗义,济人困厄; 侠之任者,不拘小节,狷直果敢; 侠之大者,奋不顾身,为国为民。 第一章 冬日午后,八岁大的柳长月推开内堂的铜门,眼前出现的是一间摆设简单的茅草屋,再走出屋,便是一片明晃晃的光线打了过来。 他长期习惯于暗处的眼眯了一下,但即刻睁开,让那些洒落在四合院泥地上的阳光也洒在他身上。 温暖的冬阳晒得人舒服,摆脱了地底下长年笼罩在身上的阴暗,让他有种终于得以喘息的感觉。 这个地方建在清明阁地宫之上,上头盖着简陋的房舍,周围围着竹子编织的栅栏,一间小小的农家,还有一名正在打扫的农妇和正在砍柴的农夫。 这两人是看守地宫入口的下属,只是乔装打扮,护着此地的安全。 穿着黑色劲装的柳长月方才习完武,额头上还有细碎汗水,他神情像个小大人,手负于身后,踩着沉稳的步伐,走到圈养鸡鸭的笼舍旁。 但才刚走近,就听见了幼犬呜呜的鸣叫声。 前阵子他听地宫里的丫鬟们说:原本守门的几只狗被山上跑下来偷鸡鸭的狼群给咬死了,而唯一的一只母狗和狼群交尾,没几个月竟就生下了一窝狼狗崽子。 柳长月趁着习武空闲之际来看过几次,满窝银灰色的狼狗崽子中,独有一抹白色蠕动。 那只也不知是生坏了还是怎么,好小的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而且每次来看,只有它每次都叫得凄厉,母狗只有八个乃头,每个乃头都被比它还强壮的兄弟姊妹们占去了,只有它老是喝不到奶,嗷啊嗷地哀号着肚子饿,又可怜又好笑。 柳长月今日来看时,那小小的白色几乎已经嚎不动了,但仍呜呜呜地叫着,努力想喝到奶。 柳长月望着比它块头还要大上两倍的狼犬崽子,心想:「会死吧!」这一胎九只,每只都是狼的血统多些,只有它是狗的血统多了,狼比狗还强大,它当然会死。 就如同方才他和自己庶出的兄弟过招,差些被扭断脖子一样。 他天生习武的根基就不随他父亲,所以,总是打不赢那些兄弟。他想,再过两年,自己也会死吧!抢不过、打不赢,只有一条死路。 柳长月看着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洒落,微风徐徐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微光落在那抹纯白的颜色上,把那颜色照得闪闪发光。 突然,他的心被触动了一下,黑色的隧道尽头,庞大的地底宫阙,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却独独少了这一抹温柔耀眼的白色。 如果他出手干涉,救了这只不像狼的狗,那么,自己的将来,是不是也能够有所不同? 于是等柳长月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狗崽子,下了地宫。 清明阁,建在奇寅山一座普通农户之下,靠着农户掩蔽,从来没人知道这个闻名遐迩的杀手组织几百年间都在此处生根。 庞大的地宫,有主子一人,底下四部堂主掌管事务,加以杀人不见血的手下若干,而奴仆过百。 练武场上,十岁的柳长月正在进行最后一场厮杀。 他的身上大大小小伤口无数,黑色劲装被汗水及血水染湿,对手是他同父异母,大他三岁的哥哥。 三岁的差距让柳长月在打斗时十分吃力,尤其对方又是所有兄弟里武功最高的一人。但柳长月面色平静,因为教授武艺的师父相同,不同的只是体力与内力,而在同年纪的孩子当中他脑子动得最快,算好了招数,起先,先是节节败退,对方又使出一招盘龙锁喉,掐住柳长月脆弱的咽喉。 被强劲的力道扣住,柳长月因为无法喘过气来而由胀红到青紫,就在对方手腕微微一扭,要断了自己弟弟性命的同时,柳长月的眼神突然闪过一抹阴狠。 柳长月双唇微微一动,一根细小的银针出现在唇瓣之间,之后迅速吐射出那根银针。接着柳长月便如愿以偿地让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放开掐着他脖子的手,由他身上滚落到地,捂着眼睛痛苦哀号。 柳长月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脸色一如往常平静,看不出任何神情。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闻练武场一阵鼓掌声传来,而后有人放声笑道: 「不愧是主上中意的人选,长月,恭喜你了!」 柳长月只单单应了声:「嗯!」 「唉,还是不多话呢!」那人是大他才五岁的武师父,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也是清明阁四部堂主之一的枯荣堂堂主——柳天痴。 听说这人出生时原本是个痴儿,所以被带离清明阁在别处养大,谁知六岁那年突然开窍,武功进展神速,于是又被带了回来,一番比试后竟当上了枯荣堂堂主。 清明阁的每个人,都要接受这样的试炼。一次一次比试,兄弟姊妹皆是你的对手,直至最后没了敌手,你便是下任阁主继承人。 这回最后的比武是柳长月赢了,他打败了父亲生下的所有孩子,于是这些人自此以后注定便是他的下属,必须效忠于他、臣服于他。 而他的权力与地位从今日起,也将仅次于如今的清明阁阁主——柳天灩。 那仍在哀号的「哥哥」声音充满痛苦与不甘,柳长月也不理会他,心里想着该回房喂自己的小狗,举步便要离开练武场。 忽然,那个正在哀号的人声音颤了一下,又有动作,柳长月心一横正想回头给对方致命的一击,却在眼角余光间见到一抹白色的影子猛地窜了出来,张开有着森白尖齿的嘴,狠狠地朝他「哥哥」的手腕咬下。 那一咬,伴随着骨头的碎裂声,大量的血喷了出来,「哥哥」狂号了一声倒地晕厥,而柳长月转头所见,却是一头长得有半人高的白色狼犬龇牙咧嘴地朝着晕死过去的人警告低鸣。 「哥哥」被咬断的手上握着一把短匕首,想必是要趁着他转身之际偷袭他。 他在当下早有所警觉,但想回手之际,却被自己的小狗儿给捷足先登了。 「你出来做什么?」柳长月开口说话,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他难得讲话超过五个字的,而这令他多话而柔软的对象,就是两年前被他抱回来亲自喂养的狼犬——小九。 小九一听见主人的声音,也不理半死不活的「哥哥」了。它用力摇着白色的尾巴,咧着沾满红色鲜血的嘴瞬间奔到柳长月身边,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它的主人,彷佛讨赏一般,仰头望着柳长月。 柳长月看着这头两年间吃得太好,以致长得太大的小九,无可奈何。他拍拍小九的头,接着便往前走去,离开练武场。 小九也一路摇着尾巴跟随,彷佛那摸了它两下的手掌,就是对它最好的奖励。 留在练武场上的柳天痴啧啧两声,还有些小孩心思的他念着:「真好的一只畜生,改明儿个我也去抱一只来养养。」 狼犬来去无声无息,都能当杀人暗器使了这! 那场比试之后的某个夜里,另一个堂主来到了柳长月的房间。 那个人生得如烟花三月里的扬州美景,温文儒雅,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但邺柳堂的堂主——清渊,却是掌管阁中刑罚的一部。这个看似温和清逸之人,手上染的鲜血不会比堂中任何一人少。 「请少主上榻。」清渊让人解下他的衣衫,要他趴在床上。而后丫鬟将盛着朱砂与银针的木托盘放在床沿。 「这会有些痛,但想必少主忍得吧!」 柳长月没说话,他只是无聊地朝床边的小九招招手。 小九一跃上床,趴在柳长月身边。 这些人在前些日子原本还叫他四少爷的,但从那场比试之后他被定为清明阁下任继承人选,这些人便都一口一口叫起他「少主」了。 连那个「娘」也一样。 『清明阁的少主,多大的殊荣啊!你果然是我的好儿子,娘没看错你!』「娘」在他比武获胜时第一刻便召他前去。 他见她笑得开怀,她却没见他从屋外踏入的每个带血步伐。 他赢得辛苦,差点把命赔进去,她却只看见日后的阁主大位。 是谁说的:清明阁里,没有兄弟情义、父子亲情。 在他看来,母子也一样。 清渊柔声说:「属下这回要给少主刺上的,是清明阁最重要的一件珍宝地图。清明阁留下的规矩,就算最亲的人也不能让对方瞧见,这点请少主谨记了。」 柳长月「哼」了一声,道:「那你知道刺什么珍宝地图,是不是刺完我就该把你杀了?」 对方笑着说:「不可让最亲近的人看见,却可让最信任的人瞧见。」言下之意,他乃是清明阁主柳天灩最信任的人。 柳长月掐掐白狼犬脖子上那圈毛,懒懒地说:「小九你可仔细看好了,清明阁最重要的东西,只给你瞧见!」 邺柳堂堂主轻笑了一声,撤了房内所有仆人,拿起银针沾上朱砂,悬着手腕,一针一针飞快刺上柳长月的后背。 针上的朱砂和着不知掺了什么的药粉,每一下都痛得令柳长月皱眉。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一下一下地掐着小九脖子上的毛皮。 柳长月下手也不轻,疼痛令小九不满地呜呜了几声,接着转头咬住柳长月的手。 但小九也只是含着而已,它那森白如刀般锋利的牙齿,从来不会用在柳长月身上。 柳长月抽出手,打了小九的脑袋一下。 小九委屈地又呜呜两声。 「不要『呜呜』地叫,听起来像哭一样。」柳长月食指掐着小九的鼻子说:「狗应该『汪汪』地叫才对!小九,『汪汪』!」 「嗷、嗷呜~」被掐得疼了,小九嚎了声。 「笨蛋!」柳长月痛中却笑。 清渊看了眼小九,说道:「少主,您养的这可不是狗,是头狼呢!」 柳长月不想同小九以外的人说话,便侧过脸闭上嘴,只是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一下一下地摸着小九脖子上那圈柔软的皮毛。 对方又说:「朱砂中和有药物,刺上的图案平时看不出来……每任阁主再选定继承人后便会将此传给继位者,而己身上的则以药水溶去……这显示图案之法,待阁主正式封少主为下任继承者时,自会对少主交代……」 定了继承人后,便是选个吉日,召回所有重要下属,宣布继承事宜。 清明阁阁主柳天灩三十岁寿辰之日恰好为吉日,于是这日晚,每部堂主及重要下属皆到齐了,寿宴将举行三天三日不断,地宫底下热闹非凡。 金碧辉煌的大堂画栋飞云、珠帘卷雨,身形婀娜多姿的舞妓摆动着纤细的腰肢,在堂中翩翩起舞。 坐在高位上的柳天灩拿着一杯酒,懒懒地看着舞妓们的舞姿,紫色的锦袍绣着飞花银线,衬得他貌美的脸庞雪白无双。 四部堂主中有三人位于阶下筵席间,独有一部堂主坐于他身旁。 柳长月看了眼那人,觉得有些眼熟。那人被父亲一拉,倚到了父亲怀里,面对着清明阁上上下下有意无意的眼光,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僵硬。 柳长月突然想起,他爹怀里的人,原来是四部中的百花堂堂主。 清明阁共有四部,百花堂、邺柳堂、枯荣堂、采风堂。 若说刑部的邺柳堂堂主是柳天灩最信任的人,那总管清明阁一切的百花堂堂主,便是柳天灩最亲近的人。 柳天灩不管到哪里,总要捎上百花堂堂主。 管理柜房的采风堂堂主利妘对这种事看不过去,几度当着柳天灩给他冷脸看待,因为那个人,柳长月得叫他三叔,那个人——柳天璇,是柳天灩的异母弟弟。 柳天璇五官长得并不特别出色,身形高瘦、面容有棱有角,举手投足间带着一抹英气,和他爹爹那副男身女相的软骨头模样完全不同。 有侍女曾说过柳天灩和柳天璇模样挺般配,但却被利妘一剑杀了。利妘私下说了,那两个人那样不叫般配,而叫乱仑,是天理不容之事。 筵席开始后不久,柳天灩朝部属们说了些话,再让同样换上代表主子颜色的紫衣的柳长月站到他眼前去。 柳天灩对他讲了些训示的话,柳长月低头聆听,假装专注。于是,他垂目的眼里看到了他爹搭在「三叔」腰上的手,而只要「三叔」不满地挪动,就得被爹拧上一把。 这个寿宴挺无趣。柳长月这样觉得。 接着是四部堂堂主轮流向他敬酒,之后依照惯例,那些被他打败的兄弟们走了进来,照着年纪排好。 柳天灩说:「下去吧,选两个。被选中的人依惯例将与你立下血誓,从今以后为你死士,一生一世以你性命为先,护卫着你。」 柳长月走下台阶,先是看了满脸不情愿的大哥一眼。大哥咬牙,恨恨地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我宁愿死也不会当你的死士。」 柳长月冷笑一声道:「没了右手的废人一个,凭什么认为我会选你?」 柳长月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堂上众人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于是,挂不住面子的大哥脸色当下白了。 柳天灩则是在上头笑得有些颤。这儿子好啊,性格是随他的。 「你。」柳长月很快就挑好了人选。下颚一扬,点中的是他庶出的二哥,叫做雷霆。此人性格固执,武功与他持平,是所有兄弟间武艺最出色的一个,柳长月对他的那场比试,是险胜。 这时的他,在聚集所有清明阁出色人物的场子里没有半点孩子该有的稚气,他说话气定神闲的态度与生俱来的气度,简直就如同天生便是来当主子的一般,令人折服。 接着柳长月慢步走到柳天痴面前。 柳天痴原本还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关己事,自己只要吃饱后回房睡大觉就成了。哪知,他这个小侄子却用一双清明的眼看着他,接着对他道:「还有你。」 「……我?」柳天痴愣了愣,一下子会意不过来眼前这个小个子孩子在说些什么。他看看自己身旁的邺柳堂堂主,但人家慢慢啜饮着酒,连瞅都没瞅他。 「对,你,第二个。」柳长月说。 柳天痴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哇啦啦地大叫:「小子你有没有搞错,我是枯荣堂的堂主,还是你十四叔,你叫我给你当死士,有没有搞错啊!」他抬头朝柳天灩喊:「主上,这个成吧!」 柳天灩笑得更开心了。「为什么不成?你说说原因。」 「我比他大,而且他这两年的武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论辈份,我是他叔叔,也是他师父!」柳天痴朝上喊道。 柳天灩还是笑,转问柳长月道:「那你也说说,为什么选天痴?」 柳长月不疾不徐地说道:「一则,我不要打不过我的废物当我的死士,武功方面,唯有雷霆比我高;二则,清明阁可有定下规矩,继承者不得选四部堂主为己身死士?天痴的武功是众人中最好的,不选他,又有谁可选?」 「说得挺有道理。」柳天灩点头。接着他看向天痴,笑得灿烂明媚:「枯荣堂堂主,你就从了我儿子吧!」 柳天痴一张脸气得胀红。「我可是四部堂之二,总管杀部的头头,还是他师父耶!天下间哪有这种道理!」 见柳天痴抵死不从的模样,柳天灩遂朝柳天痴邻座的刑部堂主说道:「清渊,既然他不肯答应,那你就把他带下去好好让他疼爱疼爱,让他晓得什么叫规矩。」 柳天灩这句话说得淡,但清渊却随即起身,抚了抚衣摆,温和地朝柳天痴笑了一下。 这一笑虽是让旁人如沐春风,但却叫柳天痴随即跳到椅子上像猴子一样地蹲坐着。他边起鸡皮疙瘩边吼道:「我从、我从、我就从了还不行吗?」柳天痴恨恨地吼了一声:心里暗道:『柳天灩,你就是个逼良为娼的!』 堂中几人笑了出来,那些人都是自小跟随柳天灩的兄弟,也是柳天痴的兄长。 跟着歃血立誓,柳长月和他两名选定之人的血被滴在放着八分满水的镶金青瓷碗里。柳长月先喝了一口,接着递给他二哥雷霆。 雷霆双手恭敬捧着瓷碗,喝下小半碗鲜血后,朝着柳长月跪下,起誓道:「从今以后,雷霆以主上为天,一生遵从主上命令,若违此誓,死甘愿万剑穿心而死,死后坠入阿鼻地狱,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柳长月扶起了雷霆,这是接受他誓言的表示。接着,他则将目光看向柳天痴。 柳天痴愤恨地一把夺过碗,将剩下的血全部喝光,用力摔碎那碗后「砰」地朝柳长月跪下,忿忿说道:「从今以后,天痴奉主上为唯一主子,一生遵从主上命令。若违此誓……若违此誓……」 柳天痴才不像雷霆那笨蛋,发了那么重的誓言,他想要想个轻一点的,然而,他那坐在高处看着他的哥哥才说了一声:「清渊……」柳天痴瞥向清渊,心里一急就吼道:「若违此誓就罚我以后娶老婆没有小鸡鸡!」 清渊一听,喝进嘴里的水酒「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柳天灩则是愣了一下,而后大笑不已。 堂中都知道,自从柳天痴开窍被带回清明阁后,便是清渊将他带在身边。又因为柳天灩好男色的关系,让柳天痴以为所谓的老婆都是带把的,自然而然,也因对清渊日久生情,而说了这辈子非清渊不娶的话来了。 柳天灩听他拿清渊起誓,点了头大笑。对柳天痴而言,这可真是最重的誓言了。 随后,整个大堂里的人也笑了出来,柳长月扶起了他这个十四叔,神情是要擒住柳天痴简直简单得不得了的模样,柳天痴刨了柳长月一眼,直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死兔崽子。 同时,身为被取笑的另外一方,清渊也很想一把掐死柳天痴这个混帐。 连续三日的流水宴席喝的是香醇美酒,吃的是珍馐美味。阴暗的地宫里灯火不歇,舞妓翩然起舞、笙竹之乐不绝于耳。 柳长月对这些根本没兴趣,每日在露过脸后他便早早回房。这些人也许能喝酒作乐,但是他不行。他早晨依旧定时起身练武,晌午用过膳后读书习字,晚上打坐练功直至夜深。 第三日的晚上,因为柳天灩默许的缘故,各部众难得都喝得多,大堂里的人倒的倒、歪的歪,一干杀手完全没了平日精悍干练的模样。 柳长月这晚偷了点空,睡前沐浴之时,把他的小九也拖进澡盆里一起洗浴。 看着讨厌水的小九被他边搓毛边哀号却又不敢抵抗,让他心里乐得不得了。 沐浴之后,服侍他的侍女替他擦乾头发换上干净衣裳,而他则亲自擦乾小九漂亮的白色皮毛。 小九除了他以外对任何人都不亲近,要是别人敢动它一根毛,对方那手肯定会被咬下来。 他的这条小狗儿,在别人眼里那是大恶狼。 而对于这点,柳长月莫名地很是高兴。 晚上同小九一起睡,柳长月睡姿端正,小九却是睡一睡就变得四脚朝天肚皮向上,睡到一半还会扭来扭去,甚至大胆到把脑袋枕在他这个主人的肚子上。 柳长月习惯了,而且这也是他放任的。 他就是宠小九,宠到无法无天。因为小九是他亲手养大的。 睡着睡着,夜很深很深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不平静的声音。 突然,柳长月厢房的门被猛地打开,枕在他肚子上的小九立刻抬起头来,朝着门口露出森白的牙齿,发出威胁的低鸣声。 柳长月同时也醒了。 「谁?」他问。 「属下是百花堂堂主柳天璇!」柳天璇声音紧张,跑到柳长月床前。 「发生了什么事?」柳长月藉着外头微微的光芒看见柳天璇手里拿着一柄染血的剑,浑身上下则是血腥味浓重,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柳天璇着急道:「少主,邺柳堂堂主清渊与采风堂堂主利妘勾结叛变,这三日接连在酒菜中下软筋散!各部众直至方才毒发才发现,而那二人更是带亲信将无力反抗的部属一一杀害。阁主因担心少主安危,特命属下前来带少主离开。」他接着拿出一颗丹药递与柳长月:「此为解毒丹,无论少主这些时日有无喝酒,为保安全,也请服下!」 柳长月思索片刻,人人都说柳天璇是他爹最亲近的人,那这人应该不会骗他。他也听见外头兵器相击的打杀声越来越大,于是立即下定决定吞下解毒丹,跟着连外衣也来不及穿,便被柳天璇一把抱起,往门外冲。 「小九!」柳长月朝后喊了声,小九立即跃下床铺,迅速跟上。 清明阁的地宫曾是干净得一尘不染的,但当他们跨出厢房大门,随即遇上同样穿着清明阁下属衣衫之人的袭击。带头者便是采风堂堂主利妘。 利妘神色清冷苍白,一身白色衣裙溅得几乎全是鲜红色的血迹。 利妘带来的人没说半句话,朝着柳天璇和柳长月便下杀招,十来个人围着他们打斗,柳天璇边打边退,身上中了数剑,柳长月也从背后被狠狠划了一刀。 小九凶猛地袭击那些人,咬断了其中几人的咽喉。 血漫地宫。 利妘冷冷说道:「柳天灩已经被我们拿下,并且斩断首级。柳天璇,把那孩子交出来,也许我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柳天璇咬牙道:「你胆敢弑主犯上!」 「什么犯上!」利妘冷笑说:「那个无血无泪之人只会利用我们为他卖命,稍有不顺者,便以我们的命去换他一分快活。他夺走我最深爱的人,又逼我拿掉肚子里已经五个月大了的孩子,孩子出来时还有气息,他却当着我的面亲手摔死他。那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又叫我如何誓死效忠他!」 到最后,利妘更是厉声道:「柳天灩夺我所爱、杀我亲儿,我这只是回敬与他而已!把柳长月交来,我也要亲手杀他儿,以报我儿之冤!」 柳天璇紧紧抱住柳长月,打斗中小九闯出了一条空隙,柳天璇趁机转身逃走,一路将柳长月护得严实。 利妘红着眼,大喊一声:「追!」 仓皇地带着柳长月在迂回的地宫内奔走,迎面而来的多是反叛者,柳天璇为护柳长月安全,浑身上下几乎被刀剑所伤,他身上的血喷溅到柳长月脸上,而柳长月身上的血,也印染任这个他父亲最亲近的人身上。 柳长月想了一会儿,说道:「你放下我吧!利妘的目标是我,舍了我,你便能逃出去。」 柳天璇低下头,一行血便由脸颊上滴到柳长月脸上。他原本想了些说词欲安抚柳长月,但当瞧见这个小侄子脸上平静而淡漠的神情时,反倒隐隐一惊。 柳天璇心惊过后,立即回复镇定,坚持地道:「三叔不会丢下你,三叔会护着你,你不只是清明阁将来的继承人,也是三叔的侄儿。为了主上,三叔定会护你平安出这地宫。」 柳天璇说得真实诚恳,一张正气凛然的脸让柳长月认为,这个人真是打定主意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会护他离开。 柳长月心底动了动,说道:「清渊说过,清明阁里没有兄弟情意,手足亲情,谁都不能信,谁都不能盼望。」 柳天璇蓦地摸了摸柳长月的头,声音化得轻柔,说道:「但你不一样,你知道的。你是被他选定的孩子。」 从未由亲人身上享受过亲情的柳长月在这个时候迷惑了,待柳天璇推开某室木门,小心翼翼由内掩上,再掀开室内床板,露出底下狭窄的地道,紧抱着他慢慢走下去时,柳长月那点孩子心性突然回来了,他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三叔身上,汲取一股从这人怀里淡淡散出、带着血味的馨香。 先往下,而后在更深的地宫里转来转去。小九始终紧跟在他们身旁,柳长月垂着的手总是能碰到小九头顶上柔软的毛发。 慢慢的,台阶往上,又弯弯曲曲地绕了好几个圈,柳长月也不知柳天璇到底抱着他走了多久,只晓得直到那些浓厚的杀气散去,湿冷阴寒入骨的味道再也闻不到,因失血过多而睡睡醒醒的他疲累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一个很深的山洞之中,身旁不远处也生起了篝火,柳天璇正在外头看顾着。 原来,他们已经离开地宫,入了奇寅山中。 躺在乾草堆上的柳长月稍稍一动,趴在他身旁的小九也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摸摸小九的头。 柳天璇听见回过头来,一张带着英气的脸因为染上橘红色的篝火影子,而有着温暖的笑意。 「你醒啦!」柳天璇说。他的语气像松了一口气。 接着柳天璇拿了个缺了口的肮脏小钵,钵里装了半碗的水。「来,先喝点水。三叔猎了只山鸡,就快烤熟了,等等就能吃。」 柳长月低头看着那碗水。 「怎么了?」柳天璇淡淡笑着。 「没什么……」柳长月接过小钵,低声说:「谢谢三叔……你救了我的命……」 三叔用轻柔的口吻说道:「什么话呢!」说罢便转头过去继续看着烤山鸡。 柳长月慢慢一口一口喝着水,见着这人被火光掩映的身影,整个人似乎发着一圈光,温柔而清明,与他所厌恶地宫那湿冷完全不同。 心里总是竖立着防备的墙,连亲生兄弟与娘亲也不信任的柳长月,在经历过生与死之后,慢慢地对这个舍命救他的人,卸下了心防。 他留了几口水给小九喝,小九只舔了一点,又把碗顶给他。 三叔拿着鸡转身要分给柳长月时,刚好便瞧见这幕。他感叹地说:「你这狼叫小九吧?挺有灵性的,你昏迷的时候,它就一步也不离地守着你,不吃也不喝的。」 柳长月看着小九,慢慢地露出一点点笑容。「它才不是狼。也许对别人而言,它是凶狠的狼,但对我而言,它只是我养的小狗罢了。」 三叔把鸡分了。 柳长月把自己那大部分的鸡撕得一块一块,自己吃一口,也给小九吃一口。 三叔则是温柔地笑、温柔地看着他们。 那个醒来后又睡着的夜里,明明身旁有篝火,却阻挡不了从身体内部慢慢渗出的寒意。 三叔走过来,蹲下身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忧心地说:「烧起来了啊……」 三叔拿出一瓶药,伸手就要解他的衣服,他忽然惊醒,目光不再同方才般涣散,而是死死盯着眼前人。 连小九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趴在地上背脊弓起,只要他一下令,就会立刻朝三叔扑去。 三叔立刻松手道:「好好好好、不碰你!你们主子们都很矜贵,不是随便谁都能解衣衫的。」 「我爹……也不解衣衫的吗?」柳长月声音沙哑。他说者无意,但柳天璇听者有意,脸色白了白,应了声:「嗯。」 连续几日的高烧,退了又起、起了又退。三叔盛来一些冰凉的山泉水,撕下衣角一块绸布,几乎没有合过眼,拧着湿布敷在他额头上希望能让他退热。又把猎来的野味煮烂了,一点一点喂他吃,这般的照顾,对柳长月而言是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亲情…… 柳长月病恹恹的时候,小九也不太好,整只狗懒懒的,叫它吃它也不吃,就整日窝在柳长月身旁。 一日晚上,柳长月睡得模模糊糊,因为身上的伤口和汗水混着,弄得他又痛又痒,他蹭了一下身子底下的乾草,坐在洞口处为他挡风的柳天璇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淡淡地笑道:「你醒了啊……都睡两天了……」 接着柳天璇又回过头去,看着山洞外的月光。他身旁有个酒壶,里面传来冷冽的酒香,是清明阁百年来待客饮宴时才会拿出来的秋冽香。 柳天璇幽幽地说:「我昨日偷偷回清明阁去看了一下,人……全死光了……半个也不剩……我们几个可是在那里一起长大的啊……当初的誓言,如今徒留一滩又一滩的血水而已……你爹……那么骄傲的人,被斩断四肢,衣不蔽体,死在大堂那把椅子上……他大概是不甘心吧,竟然被清渊和利妘背叛,不管我怎么合他的眼,他就是不肯闭上。也是……清明阁的四部堂反了两部,就算如你爹那般会算计的人,也挽不回这局势……」 柳长月听得迷迷糊糊的,不禁就脱口而出,用被烧得沙哑的声音说道:「清渊不会……背叛……」 「哦哦?」柳天璇说:「但事实就是如此……清渊是主上的脔宠,却因为和利妘有染被主上发现,还连累利妘腹中五个月大的胎儿被打掉……原本出娘胎的时候没死,那么小的一点孩子,还有气息,但你爹不肯饶过他,竟将他活活摔死……」 柳天璇边喝酒边说:「我当时看着呢,是个男孩子……摔到地上后脑袋都碎了……那种情形……是人,都无法忍受啊……」 柳天璇说罢,闭起了嘴,很长一段时间,柳长月只听得见他有些紊乱的气息。 身上的痛楚让柳长月不舒服地皱着眉头,虽然柳天璇这么说,但他就是知道清渊不可能反叛。「清渊是爹最信任的人……他不会背叛爹……否则爹不会派他来给我纹身的……」 「纹身?」背对着柳长月的柳天璇微微动了一下,但柳长月则因专注在自己身上的痛楚,而没看见柳天璇的反应。「原来是纹在身上啊……难怪你不肯让我帮你擦身……难怪他……」 柳天璇欲言又止,喝了一大口酒后,望着月光幽幽地说:「以前二哥跟我说过,这世间有个飘渺虚无的传说,清明阁有件虚无飘渺的宝物。每一任阁主手中都握有一张藏宝图,只要解开藏宝图之谜,就可以直达蓬莱仙境。那蓬莱仙境有满地的金银财宝,以金银、玛瑙、以及珍珠等等数不清的宝物砌成。更有无数的武功秘笈,只要练成其中一部,就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称霸武林。 还有、还有一味长生不老药、一种聚血还魂丹、无数神丹妙药。即便是人将死,只要七天内让那人服下奇药,就能从阎王手中夺回那人魂魄。 我本以为那些都是二哥诓我的,没想到,竟然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只是利妘以为那藏宝图在二哥身上,没料到他已经让清渊传给你了……」 柳天璇慢晃晃地站起来,他转过身,英挺的脸上原本带着的半抹笑变得有些歪斜。 昏昏沉沉的柳长月见到那丕变的笑容,心里突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醒了过来。 「小九!」他用以为很大的声音喊他的爱犬,但其实只是微弱的呻吟。 窝在柳长月身边的小九在地上挣扎了两次也站不起来,但它龇牙咧嘴地朝着柳天璇低鸣警告。猛兽天生的直觉,它已经察觉到柳天璇的敌意。 柳天璇笑得扭曲,他说:「这几天给你们吃的野味也不是白吃的,那里头可是一天一点,加上了同地宫里大伙儿一样的馅料——软筋散。现下,也是药效发作的时候了。」 柳长月心里一惊。所以,他才会因为药效,没有防备地将纹身的事情说出来吗? 「原来背叛者是你和利妘!」柳长月清醒过来。 柳天璇一个反手,掌中多了一把犀利的匕首。「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是我?」 「你明明是他最亲近的人!」柳长月缓缓往洞穴后面缩,小九则是努力爬到柳长月身前,想要挡住柳天璇。 柳天璇笑着说:「最亲近的人,你一个孩子知道最亲近的人代表着什么吗?」柳天璇脸色渐渐狰狞,慢慢地一步一步往柳长月走去。「什么最亲近,那些令人做恶的事我连回想也不想回想!我只要一想到他在我面前让产婆催生妘儿才五个月大的孩子,又活活摔死那还有一点气息的无辜孩儿,我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柳天璇一靠近,攒足了气力的小九趁着这仅有的机会猛地往对方喉咙咬去。 如果是在平常,小九可能会偷袭成功,但如今,小九同柳长月一样被喂食了软筋散,那一跃,动作慢了半分,柳天璇眼神一厉,一伸手便狠狠扣住小九的咽喉。 小九挣扎怒吼,四足不断踢着柳天璇,锋利的爪子刨得柳天璇的外衣都裂了。但还是无法逃脱柳天璇的掌控。 「不许伤它!」柳长月第一次感到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小九。 柳天璇笑着,当着柳长月的面,手中匕首一送,直接入了小九的腹部。 柳长月瞪大着眼看着这一幕,看着小九的挣扎慢了下来,而后被三叔嫌弃地丢往山壁,喀拉的几声,柳长月听见,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然而小九还没死,还在颤抖着。它没有发出呜呜的疼痛声,它只是想站起来,继续奋战,继续为保护它的主人而战。 「小九!」柳长月见着从小养大,如同手足般的狗儿颤抖着,流着血,这比他被人所伤更加愤怒,他快要疯了! 柳天璇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他伸手要脱柳长月的衣衫,却没料到眼前寒光一闪,伸出去的手竟被划上长长一道血痕,并且即刻见骨。 柳天璇反手给了柳长月一个巴掌,打得他脸歪了一边。他伸手夺去柳长月手中的匕首,之后还不解气,继续连扇柳长月数十个巴掌。 柳长月嘴里的鲜血沿着唇边流了下来,双眼里满满是怒气、是恨意。那眼神深得如同他的父亲柳天灩一样,阴寒如绝地之冰雪,千年不化。 柳天璇从来不敢小看清明阁的人,尤其是在这十岁之龄就得以继承柳天灩位置的柳长月。 柳天璇迅速点了柳长月身上的穴道,让他无法再翻腾,而后哼了一声,将柳长月身上的衣衫撕烂丢到一旁,藉着山洞内篝火余光,一点一点地检视这孩子身上的些微痕迹。 用肉眼看,自然是看不出来,若非如此,清明阁这张藏宝图也不会让那么多人心心念念,却怎么也得不到了。 柳天璇仔细摸着柳长月的身躯,从前胸摸到后背,而后他一笑,粗鲁地用衣袖擦干净自己亲手为这宝贝侄儿上的草药后,说道: 「清渊帮你纹身是这几日的事情吧,真是天意啊,你瞧,这里还有些痕迹没有消退。柳天灩日防夜防,还是防不了我杀了他、毁了清明阁、斩死他所有儿子,取得这张藏宝图!」 柳天璇一刀横切下去,正好落在柳长月肩膀位置,而后柳天璇红着眼,像疯子似地大笑,十指由伤口抠入柳长月背上肉里,用力一撕,活生生将柳长月背上一整块皮肉完完全全地扯了下来。 柳长月放声惨叫。见这侄儿的惨况,柳天璇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他将全是血的皮肉卷了起来塞进怀里,手中的匕首重新握了起来,冷冷笑道:「你要恨,就去恨你父亲吧!」 手起刀落,这其间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就能斩下柳长月的头颅,谁知便是这一丁点的时间,一直躺在山壁下苟延残喘的小九忽然又一跃起来,狠狠地咬住柳天璇肩头上的肉。 柳天璇惨叫一声,转着身躯想要把身上这只发疯的狼犬甩下,但那利齿却是深深钉入了他骨头里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柳天璇手中的匕首不停往背后刺,刀刀刺入小九的白色皮毛中,直到小九扯下了柳天璇肩上的一块肉后被甩开,柳天璇才惨叫一声,连连退了几步。 小九嘴里叼着柳天璇的肩头肉,四肢站得笔直,双目如星,狠厉锁着它的敌人,它森白的牙染着血、身上原本白得发亮的皮毛也全都是血。但它却没有家犬一般的惧怕神色,而是如同野地里的狼一样,龇牙低吼着,拚了性命耍守护它身后的人。 柳天璇喘着气,被活活咬下一大块肉,那痛楚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对着这一人一犬,不管是哪一个,那些眼神都让他这个成年男子由心里感到恐惧。 柳天璇揣着怀里的藏宝图,看着柳长月和那畜生的凄惨模样,心里想着反正重要的东西都到手了,他们伤得这么重,不管哪一个,绝对活不过今晚。 柳天璇一咬牙,按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转身狼狈离去,将他这几日来曾「悉心照顾」的人与狼犬死死抛在后头。 当那个威胁他们的人远远离去后,小九再也无法支持受伤过重的身躯,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小……九……」柳长月吃力地喊着。 小九听见柳长月的呼唤,低低呜呜叫着,用前脚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了好久,才爬到柳长月身边。 柳长月努力地伸出手,将小九拉了过来。 这时的小九几乎已经不能动了。它的胸口很用力地起伏,彷佛还想多留一口气在人间,但却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将到尽头了。 「小……九……」柳长月趴在小九身上,伸出双手将他的狗儿搂在怀里。但看着小九身上那些血争先恐后地冒出,蜿蜒流到地上形成一个血洼,里面也有着自己的血,这样的情形让柳长月恐惧不已。 小九眼神涣散,却知道眼前抱着它的,是它短短这生所守护的人,它没有方才凶狠的模样,没有狼性,只是如同狗儿一般轻轻地低呜几声,像在讨主人欢心一样,伸出舌头舔了舔柳长月的脸。 彷佛在说着:「不要担心、不要担心,我很好、我很好……」 但在第三次的舔舐后,小九的身躯软了下来,它的脖子垂了下去,而后慢慢停止了气息。 「小……九……」柳长月在发抖,他脸上有湿的泪,滴滴落在小九红白交杂的皮毛里头。 他以为小九太累睡着了,所以轻轻摇一摇小九。然而小九却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醒过来,讨好似地看着他。 他一直摇、一直摇,直到发现小九真的不会再回应他以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小九、小九!」 他唯一的伙伴、幽暗湿冷的清明阁里唯一能给他温暖的狗儿,一直待在他身边与他同吃同睡,有时傻呼呼看着他,眼神却专注无比的小九不动了,已经不动了。 「小九、小九、小九!」 没有了、没有了、他的小九没有了! 「啊——!」柳长月放声大喊,拚命摇着小九渐渐冷去的身躯,不愿相信从此以后,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那个人杀了他的小九、他的小九啊—— 泪,落出了眼眶。柳长月完全没有察觉到脸颊上滑落的东西是什么,他只是怒喊、嘶吼,一直……一直…… 当柳天痴和雷霆带着剩余的部属寻找到还活着的柳长月时,柳长月木然地坐在小九身边。他的眼睛是红色的,他的脸上有泪痕,他背上的血还在流,他始终喊着那个名字:「小九——」 所有部属都跪在山洞外,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来得及时,少主的性命得保,只有天痴知道,为时已晚。 和这人性命一样重的东西,已经被那些叛徒毁去。就如同他,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天痴的剑上有着干涸的血渍,那是拚命逃出地宫时与叛徒搏斗所留下。他用左手拿着剑,因为右手筋脉已被砍断,无法使力。 柳天痴站在柳长月面前,一字一字,重重说道:「柳长月,我想报仇,你想不想报仇?我的清渊被他们百般凌辱,斩下头颅和四肢,挂在大堂之上。你若不想报仇,现下,就将清明阁阁主之位给我,我要聚集所有人手,杀了柳天璇和利妘那两个背叛者,为清渊报仇、为二哥报仇!」 柳天痴的话猛然间惊动了呆滞的柳长月。 柳长月忽然剧烈喘息起来,他的胸膛激烈起伏,望着死去的小九,想起背上被生生撕去的那块皮肉,忆起本该属于自己,现今却被灭的清明阁,他不甘、他不愿、他愤恨、他怒喊: 「报仇、我要报仇!我的仇、我的恨,比你多、比你深!谁都不能抢在我前头杀了那两个人。」 柳长月大吼:「柳天璇、利妘,今日加诸我身者,日后柳长月定当百倍还诸你们!」这笔帐无论多久,定会讨回来。「清明阁众人听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柳天痴一抿嘴,朝着柳长月单膝跪下。「属下等谨遵主上命令,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山洞外的部属们同声愤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第二章 晌午时分,一辆马车入了城,停在客栈门口。 驾车的少年身穿着华贵的宝蓝色缎子,一双白葱似的手指放下缰绳,由上头一跃,轻巧落了地。 少年生得面若芙蓉,容貌带着些许妖冶,当他往客栈打量之时,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忍不住打量他。 这地方是靠西南的偏远小城,民风纯朴,客栈自也不像南北几个大城那般豪华大气,少年撇了撇嘴,轻声念了句:「还成。」便要转身恭请自己的主子下马车歇息。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小乞丐朝他撞来,他被那孩子身上传出来的馊臭味薰得立刻掩鼻做恶,但待那孩子跑了一段距离,少年猛然醒悟,立刻往自己腰间一摸,这才察觉就一刹那的不注意,竟叫对方扒走了他的钱袋。 少年脸色一沉,玉般的手拔下发上的银簪子,抬手簪子夹杂着破风声射出,目标便是远处那不知死活的小乞丐脑袋。 只是当银簪即要取了那小乞丐性命之时,突然又从街旁冒出了一个人,簪子力道既急又猛,对方却轻而易举截住,轻巧地化解了小乞丐的死劫。 那人不知什么来头,少年只见他身着粗布灰衫,脸上戴着个诡异的红色脸谱面具,身形修长,看不出年纪。 少年眉头一皱,才打算再发暗器,对方见况立即抓住窜逃的小乞丐,七手八脚地把小乞丐扒走的钱袋翻出和着少年射出的那枝银簪一起,往少年方向丢了回来。 少年见况手掌随即往上一翻,之后,看似有些劲头的东西便落在他掌上,轻轻柔柔地,一点预期中的力道也没有。 少年「咦」了一声,十分意外。因为对方和他之间有一段距离,东西要回到他手上自然必须加上内力才扔得回来。然若寻常武人,带上内力,东西回到他手时必挟带些许内力,可那人信手就这么一抛,轻飘飘落下,内力拿捏之巧,令人惊讶。 少年眯眼看了那个戴着红脸谱面具的人,对方则是发觉少年在打量他后,一溜烟转进巷子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少年正思量着这人对他们有无威胁之际,马车车厢里随即传来了几声咳嗽声,里头的人开口,声音沙哑地唤道:「苏笛。」 少年一听,立刻把簪子和钱袋往怀中一塞,而后挽起车帘,低声且恭敬地朝车厢内的人叫了声:「主上!」 被唤做苏笛的少年一改方才冷漠神色,带着恭敬柔顺的神情,扶着主子下马车。 「怎么披头散发的?」方下车的人问道。 苏笛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困惑地道:「主上,这偏僻地方竟有高手在此,是不是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 他的主子说:「那就去查清楚。」 苏笛唇抿了抿,低头回了声:「是。」但也没随即行动。 苏笛跟在他主子身后缓缓踏入客栈。主子的脚步有些虚浮,是几月前受伤所致。 这两人走入客栈后,吃饭的大堂里突然慢慢静了下来,客人一个接着一个往苏笛与他家主子看。 苏笛皱了眉头,先丢了块银子给迎上前来的小二,吩咐他将外头马车拉去放好,再要了一间上房,炒几个好菜送到房里。 先替主子做好一切之后,苏笛就立刻转身退出,去查方才那戴红脸谱面具的人去了。 一个时辰后,苏笛赶了回来,然而,一开门便见着方才的小二以极为不正常的姿势倒在房内,颈项一道深深的伤口,但丝毫没有血流出,只是一双眼瞪得大大的,似乎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命就被阎王拘去……不,被他主子拘去了。 苏笛看着闲适喝着热茶且面色平稳的主上,什么也没说就立即关上门,在门槛入处跪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主子才玩着客栈劣质的杯子,边转边说道:「你收拾吧!」随后夹了几个小菜吃,神情泰若自然。 当苏笛想着这么大一个人该怎么收拾时,主子问道:「那个人追到了吗?」 苏笛原本要站起来,但被一问,又跪下了。「主上恕罪,苏笛办事不力。」 他主子也没说什么,连看都没看苏笛。 幸好现下晚了,苏笛推开窗户,扛着死掉的小二跳到一楼花圃处,而后踏轻功往郊外奔去,寻了一处山坳把人往里头一丢,就算解决了。 之后回来先洗好了手,再招来另一个小二扛热水来给主子沐浴。 在那名小二扛着热水走入他们房里时,看着苏笛先是一愣,而后见到柳长月又是一愣,苏笛瞧主子的手动了动,用手指敲了几下桌子,那是不耐烦的表示,遂喊了那小二一声:「快点弄好热水快些离开,眼睛再乱瞟,小心我把它们都挖出来!」 苏笛的话说得狠,不似他花样容貌那般温和,小二确切感受到了杀意,注好水后走得踉踉跄跄的,吓都被吓死了。 为主上沐浴更衣时,苏笛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上,是否方才苏笛不在时,这客栈的小二冒犯了主上?」 被服侍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并没有说话。 但就只是这么一眼,苏笛就明白那个被他扛去丢的小二应该是惹眼前之人不悦,才会失了性命。 沐浴之后在擦拭主上乌发时,苏笛看着对方的侧脸,令他些许怔愣。 他的主人,是曾经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清明阁阁主——柳长月。 主上生得龙章凤姿,气宇轩昂,一身上好的紫绸在身更衬得他眉如剑、目如星,俊朗无匹、气度非凡。 即便之前因为一场祸事受了重伤武功全无,改名换姓重涉江湖,仍无损其气度,依旧仍是态度雍容,不怒而威,天生的王者之态。 这样的主上,是让人移不开眼的。苏笛不禁想道,即使至死,也无人有能耐抹去主上那从骨血里带出来的高傲。 即便失去武功,但遇上碍眼之人,瞬间取其性命还是易如反掌。 这就是他所服侍之人的能耐。 在小城里停了几日,苏笛便在柳长月的床尾跪了几日。 他没追到那个红脸谱的人,该罚;他不在时让死小二冲撞了主上,该罚。 直至他们要起程的前一晚柳长月才让苏笛起身在椅子上睡,以免误了接下来要赶的行程。 苏笛驾着马车一路往西南去,但以柳长月的吩咐为重。接下来几日都走小径,以免行踪曝光。然而行经处荒烟漫漫、杳无人迹,偶尔只有野兽出没。泥路不平,更是颠簸难行。 走出一个阴暗的林子后,眼前突然开阔,天色放亮。见着了阳光后,苏笛才松了一口气。 林子外头有个小村落,住着几户农家。 不远处还有一片枯萎的莲花田,两个农夫打扮的青年正在莲田旁说着话。 苏笛心想总算有好路可走时,马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差点把苏笛从位置上颠下来。 「主上没事吧?」苏笛立刻问。 「没事。」柳长月咳了两声,问道:「又怎么了?」 这一声「又」让苏笛觉得心肝颤了颤。但他随即定下心来道:「回主上,该是车轮陷入坑里了!」 接着苏笛打了几下马匹,马儿嘶鸣几声努力往前走,但就是拉不动车厢。 苏笛跳下马车,看了情况后眉头整个皱了起来。这坑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几乎把半个轮子陷了进去,马都拉不出来,他力气也没那么大能拉出来。 苏笛有些焦急,他四处看了看,而后往农家那边看去,心想或许能请几个乡野村夫出来一起抬起车厢,以解决这个难题。 苏笛才这么想,一个坐在莲田边,身旁还堆着一些莲藕的青年便瞧见了他的困境。 苏笛见着青年时先是一惊,因那人生得太好,白玉般的脸庞柔美俊俏,乌丝以金绳系起,两条明黄色的穗子随风摆荡,但往下一看,对方身上却穿着寻常农家的衣衫,和青年上好的气度比起来,那身穿着整个就是格格不入。 青年转头,朝莲田里喊了一声,苏笛隐约听见他叫的是:「小九!」 跟着莲田水间突然又冒出了一个村夫打扮的青年。这回这个青年生得可没第一个那么好,只是普通模样,单单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摆在脸上,不难看也不好看而已。 俊俏的青年低头对水里的青年说了些话,水里那人点头,随即俐落地从水中爬起,丢下手里还带着淤泥的莲根,朝他们走来。 来的青年五官平凡,唯一让人见着舒服的就只有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睛,还有脸上嘴角边那抹看起来舒服的单纯笑容。 「哥哥说要我来看看。你们这是怎么了?」样貌平平的青年小跑步到他们身边,声音清脆爽朗,有种金玉相击的稀罕感。但因为浑身湿淋淋都是莲田死水的味道,随着他的来到,一股水腥味立刻让苏笛掩住口鼻。 「车轮陷进泥坑里了!」苏笛憋气说道:「你离我远点,臭死了!」 青年笑了笑,没在乎苏笛后头那句话。随意看了看车厢后,突然就单手往车后突出的一块短木一抬,接着在苏笛张大口万分惊讶的神情下,轻而易举地将马车从烂泥坑里抬了起来,移到一旁较为平坦的路上。 苏笛目瞪口呆,心里原本想着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后来突然意识到主上就在车厢里,随即又怒道:「你这无礼莽夫,我主上还在车里,你这一声不说就把车子抬起来,要是伤到我主上怎么办?」 「可恶、混帐、坏东西!」苏笛年纪还小,骂人的话也就学了这几句。 青年一听,也不在意自己主动帮忙反被大骂,他朝苏笛一笑,随即跑回莲田另一个青年身边。 苏笛见那平凡青年用草绳将挖起的莲根捆好,再将俊美青年背到背上,接着拿着莲根,一步一步缓缓地朝农家方向走回去。 苏笛皱了皱眉,心想那人是没脾气还是修养到家了,被自己这样骂都没反应的。 当苏笛转头要回去驾车时,却见他家主子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莲田边走着的两人。 平凡的青年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他回过头来,正巧对上柳长月的眼睛。 青年笑了一笑,弯弯的眼,平凡而自然的笑容,浑然天成的敦厚气息,还有那对生得最好、亮如点漆的眼睛让人看起来觉得平凡,但却又不平凡。 「主上!」苏笛吓了一跳。 柳长月定定地看了那人。他突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没见到这种的笑容了,一种毫无杂质,单纯无邪的笑容。 「那孩子一个人将马车举起?」柳长月淡淡问道。 「是!」苏笛垂首回答。 这时正巧那被背着的俊秀青年也侧过头朝他们看来,柳长月见到青年的容貌,眼神又是一变,而苏笛见他主上这样的表情头皮就开始发麻。 主子该不会是对那两个村夫,有兴趣了吧…… 那是村夫啊村夫! 马车驶到农家简陋的四合院前停下,苏笛站在半敞的门口才要叩门,就听见里头有个轻柔的声音喊着:「还不赶快去换衣服!十一月天田里水冷,小心染上风寒。」 苏笛听声音猜测,该是那俊美青年。 接着另外一个清脆的嗓音说道:「我又不怕冷,这些水蒸一蒸便干了。」 蒸一蒸,那是什么意思?苏笛皱眉,叩了叩四合院的大门。 「来了,谁啊?」随着一阵脚步声,大门飞快地被打开。 来的人是那平凡青年。青年见着是苏笛,大大的眼睛充满疑问,劈头就说:「小妹妹,还有事吗?」 小妹妹?苏笛听到这词差点没骂出来,但是碍于马车里的主上似乎看上这二人,苏笛忍着怒气,扭曲着笑着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像小妹妹了?」 青年的视线努力从上到下扫了苏笛几遍,才了悟地道:「啊啊,原来你是小弟弟啊!那,小弟弟,你还有事吗?」 苏笛嘴角抽了抽,道:「我与我家主人赶了几日路,未曾休息,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借宿一宿……」 苏笛话才说完,便见青年露出一个大笑容,将门打了个大开说道:「既然如此,你们一定又饿又累吧!我和哥哥当初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样。你们快进来吧,这房子不是我们的,是何伯的,可何伯到镇上卖莲根去了,过几日才会回来。」 苏笛狐疑地看了一下青年,心道既然不是自己的地方,怎么这么熟络招待外人。可还是对他说了一声谢,跟着转身掀开车帘,恭敬地等待主子下马车。 柳长月一下马车,站稳,缓缓抬起头来,开门的青年就愣了。 柳长月今年虽然已经三十有四,但从未停过的习武生涯让他看起来并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再加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慑人气度,青年见着,觉得这人简直会夺人魂魄般,片刻间也回不了神。 苏笛鼻子哼了声,心里想道:『鄙夫就是鄙夫,没见过我主子这么俊的人吧!再看啊,再看啊,倘若惹我主子不耐烦,主子不用出手,我很乐意一刀割断你喉咙。』 柳长月原本敛着面部神情,但瞧青年直勾勾盯着他瞧,那双黑色瞳仁又大又清澈,表情却是又愣又呆愕,一时间忍不住便勾起了嘴角。 柳长月不是在嘲笑青年的不懂规矩,而是觉得这样的单纯天真,令他觉得有趣。 这污浊世间,怎还会有这样稀奇的人存在呢? 「喂,二愣子,你一直看着我主上做甚?不是应该要请我们进去坐吗?」苏笛对这平凡青年觉得忒不顺眼的。尤其主上还对他笑了。这家伙凭什么啊!凭脸上那几颗大大小小的麻子吗? 青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道:「你是他主人啊?我听你咳嗽的声音,还以为你应该四、五十岁了,没想到这么年轻啊!」 苏笛觉得这青年说话真是无礼,主上听了这番话,此刻定是生气了,于是正想教训他之时,却猛地听见主上用不咸不淡的声音问道:「你听见了我的咳嗽声?」 青年点头,说:「快进来吧,我不觉得天冷,可是哥哥说天是冷了,你们在外头待太久会受寒的。」跟着转身就向屋里头跑,边跑边嚷着:「哥哥,你知不知道剩下的火炉放在哪里?」 青年的行为看起来虽然没规矩、少了点分寸,但却是真真正正直率的表现。 屋里被他唤为哥哥的那名俊美青年探头瞧了苏笛与柳长月一眼,应道:「何伯房里好像还两个,你去找找。」 「噢。」平凡脸的青年应了一声,身影一闪,人就不见了。 苏笛这才惊觉,那个青年似乎有武在身。然看着柳长月毫无迟疑地走进屋里,他才恭顺地低着头,尾随主子进内。 柳长月的目光扫了大厅一眼,只见四周摆设简陋,小得几乎只能容下四人的厅里摆着的桌子还瘸了一角,底下是由砖头垫上的。 只是奇怪,这样脏乱简陋的屋子里,却突兀地住了两个有灵气的人。 柳长月迳自坐下,苏笛候于一旁。 柳长月一坐下,身上随即散发出一股迫人气息,然面对他的俊美青年神情也冷了下来,与柳长月一般,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柳长月间道:「公子贵姓?」 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都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何须问名。」 站在旁边的苏笛此时心里不住怒吼:『无礼、无礼之人!这家伙比方才那臭小子还要无礼十倍!』 这时候,那平凡脸的青年终于出现了。他一回到厅里,就把两个小红泥炉放上桌,接着扔了几块黑炭和乾草进去,把打火石敲得喀喀响,一下子就生起了火。 柳长月脸色平静,没有因为对面青年的行为而动怒。 之后,柳长月见平凡脸青年生起小火后,两只手一只一个,贴在红泥炉边侧,而后催动内力,瞬间将小火变成了大火,觉得有趣非常。 苏笛吓了一跳,直觉这平凡青年原来内功这么深。当下立即想,眼前两人究竟是何方人物?是否和之前跟着他们的红脸谱人有关系?要不要立刻带主上走等等。 俊美青年边喝着茶边说道:「你头发还滴着水。」 「啊、噢噢!」被说的对方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是湿的,于是顺道同方才说的那句「蒸一蒸」一样,运行内力于体内,循环几个周天之后,浑身冒出氤氲之气,跟着就全身都干了。 苏笛又是一惊。这内力啊,他得练多少年,才能和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村夫」并驾齐驱啊!? 柳长月接着很明显地对平凡脸青年的兴趣大过冰山美青年,当平凡青年将炉子放到柳长月面前,位置不近也不远,刚好能让他伤后血脉不通而冰冷的手掌得到温暖时,柳长月说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吗?」青年将另一个泥炉放到他哥哥的脚旁后,抬起头来疑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我叫小九。」 小九?! 这个遥远而被尘封于记忆深处的名字在不经意间从青年的口中冒了出来,柳长月脸色微微一变,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苏笛察觉主子的变化,也随之紧绷起来。 「怎么会叫小九?」柳长月的声音平淡而毫无感情。方才对这青年的好感几乎在听见小九这个名字时完全散去。 当年知道这名字的人几乎全死光了,只剩下几个人还知道,小九,他亲手养了两年才养大的小狗儿,在他心里是何意义。 柳长月臆测这两人是否是来截杀他的,然而他行踪隐密,更在大半年前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除非出了内奸,否则江湖上没人会知道清明阁阁主柳长月还活着的事情。 屋里的人都各自有了防备,俊美青年一双冰眸冷冷盯着柳长月,然而那名叫小九的青年一颗头却在二者之间转来转去,知道气氛有些不对,但却不了解究竟怎么了。 还有苏笛,连暗器都夹在指尖,虽然隐蔽,小九也看到了。 小九面对这样的场面没有惧意,只是疑惑说道:「我以前也许不叫小九,但现在叫小九了。这个名字是哥哥取的,因为我身上有块乌木做的牌子上头刻着个九字,所以哥哥叫我小九。」 小九的解释令人听得不明不白,柳长月看着他,目光有些阴寒,但小九不觉害怕,只是接着用聊天一般的语气说着:「其实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哥哥说,我为了救他掉进猎人捕山猪的陷阱里把头给撞了,因为跌得太重撞得太大力,所以摔坏了脑袋,把事情都忘光光了。」 说罢还把头发拨开,露出脑门上那个大肿包。「瞧,还肿着呢!」他说:「何伯还请大夫帮我看过,他说普通人要是跌成这样,肯定脑袋瓜子要碎的。可我没事,脑袋硬,所以捡了一绦命回来。」 柳长月听出了个端倪。「你们不是亲兄弟?」 「咦,你怎么会知道?」小九露出惊讶的表情。 柳长月也不说,只是四周凝结的气氛稍缓下来,然,俊美青年仍是直瞪着他。 「那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小九问。他的神情带着天真,没有拐弯抹角,想着什么,就开口问什么。 柳长月顿了一下,说道:「在下姓越名藏。」 小九接着又高兴地说:「越大叔你好,我是小九,这是我结拜哥哥,叫做卯星。子午寅卯的卯,星星的星。很好听对吧?!」 「那你的九呢?」柳长月突然来了这一句。 「就三四五六七八九的九啊!」说罢,小九自己觉得好笑,笑了起来。 柳长月看着他笑,心里那把沉沉的锁突然间松动了一下,引起波澜。 而一直观察着柳长月的卯星则因为柳长月表情的些微变化,皱起了眉头。 小九又问:「方才我说我叫小九的时候,你为什么发怒?」 柳长月道:「你感觉得到我发怒?」 小九「嗯」了一声,外加重重点了个头。 柳长月啜了一口茶,停顿片刻,之后淡淡说道:「我之前养过只狗,就叫小九。」 「现下呢?」小九又问。 「死了。」柳长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那大叔你一定很伤心。」小九说道。 「你哪里看得出我伤心了。不过是一条狗。」 小九用惋惜的眼神凝视着柳长月。「你一定是很喜欢它,所以听到有人和它同名的时候,才会生气。」 这时听见主上连续两次被喊做大叔之后,苏笛忍不住愤怒地道:「你这个无礼之人!你哥哥无礼,你也无礼!竟然称我主上为『大叔』,主上矜贵之躯,哪是大叔!」 「不叫大叔要叫什么?」小九疑惑地看着苏笛,求教。 「叫大……唔……」叫大哥也不成啊,苏笛低头深思。 柳长月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平凡青年说是单纯,但其实也不,至少他那看似大剌剌的性格底下,能明白自己想些什么,这点除了当年的小九,从未有人有过。 柳长月看着小九,在他身上找寻着另一个小九的影子。当然他不信鬼神之说,不会以为小九重新投胎,回到他身边了。 小九看着长得和姑娘一样漂亮的小弟弟发脾气,站起来摸摸他的头,道:「小孩子别随便发脾气啊,乱发脾气以后会长不高的!」 「我听你在胡诌!」苏笛手中的暗器夹着就想朝小九射去。 柳长月咳了一声。 苏笛听见,连忙将欲出的暗器收回,结果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掌,痛得都要流眼泪了。 小九听见柳长月咳嗽,以为他还会冷,于是咚咚咚地跑进房里拿了两件厚一点的棉袄出来。一件递给柳长月,一件则搭在卯星行动不便的腿上。 小九对柳长月说:「讲了那么多话,都忘了问你们饿不饿。何伯出门前蒸了一笼馒头留给我们吃,现下虽然有点硬,但泡着热茶还是能吃的,你们要吃吗?」 苏笛心里才想他高高在上的主子,怎能吃那种猪食,正欲开口,却对上卯星那双美丽的眼睛。苏笛的相貌从来都是令人赞叹的,虽然带着些许阴柔,但当他眉一挑,唇一勾,那绝世妖娆的模样绝对能叫一堆人全都看傻了去。 只是眼前,这个叫卯星的青年俊美清朗,眉眼疏柔如同清流,被他那双冰冷的眼睛一望,苏笛顿时觉得根本无法与对方相比了。 苏笛知道,这人和他家主子是一样那种身分的。尊贵雍容、高不可攀,气势强大,光是静静坐在那里,也能压得人无法喘息。 柳长月是不会吃小九口中的泡茶馒头的,他向来嘴刁,也不会亏待自己,于是对苏笛吩咐道:「去将马车里那些乾粮拿进来。」 「是。」苏笛应了声,走出门去。 柳长月瞧了眼卯星后,对小九说:「这么说来,你们两人认识也不过几日。」 小九点头。 柳长月还要说话,卯星却难得地开口了。「虽然如此,也没差别。小九待我如亲兄,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早将他当成自家弟弟一样看待。」 卯星看柳长月似乎对小九动了点心思,于是如此开口。 小九正给自己倒茶,听见卯星这般讲,遂又眉开眼笑地喊了声:「哥哥。」 卯星因这声哥哥而笑了起来。笑容在他不食人间烟火般美丽的脸上荡漾开来,那足以倾国倾城的容貌亦叫柳长月眼眸深了深。 但柳长月随即把目光,再移到小九身上,问道:「你哥哥是怎么掉进陷阱里?你又是怎么也掉进去的?」 小九说道:「哦,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楚,不过那些事哥哥都有说与我听。」他喝了一口水,道:「哥哥原本是和家人出游的,可因为前面那个大黑林起雾多日,一不小心竟和家人走散了。哥哥本来是坐在轮椅上的,谁知到后来跌进猎山猪的陷阱里,轮椅就这么摔坏,还在里头困了大半夜。」 哥哥说我发现他时一个劲就跳下去要救他,可是那天下了雨,泥地忒滑,我一个没踩稳脑袋向下栽了进去,还撞碎了陷阱里的一块大石头。醒来后,就什么都忘光光了。 那时哥哥问我能不能背他爬上去,我就把他背上来了。后来绕出林子遇见何伯,何伯就收留了我们,还请大夫替我们诊治,为了还他恩情,我和哥哥就暂时留下来,空闲时下水替他挖莲藕根,帮他做些活,好让他能把莲藕根拿到镇上去卖。」 小九一股脑地就将身家全交代了,没想到竟因如此,让柳长月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苏笛将乾粮拿了进来,恭敬地将包裹的上等布料解开。 布料一解,一共三层的漆木盒子打开,小九就「哇」了声,瞪大眼睛。 柳长月所谓的乾粮,是一些精致的南方小点,咸甜吃食都有,一些做成精致的花朵模样,闻起来香得不得了,一些则是寻常的糕点样子,看起来好吃得叫人流口水。 小九望着柳长月,眼睛眨呀眨。 「吃吧!」柳长月微微勾起了嘴角。 卯星皱了眉。看这模样,小九对对方竟然毫无防备。真是糟糕的性子。 「大叔,你喜欢吃甜的啊!」小九说道。 柳长月说:「不许叫大叔。」 「那要叫什么?」小九拿了朵淡红色的花,还有一个紫色的四方形点心往嘴里塞,嚼了几口,点点头,伸手又拿了两朵花。 柳长月也拿了个酥饼盒吃,没回小九的话。 小九觉得也该叫卯星尝尝这些精致点心,卯星却是一和他对上眼,便淡淡地说:「甜食吃再多也不管饱,你等会儿还是泡几颗馒头吃,省得夜里肚子又咕噜作响把我吵醒。还有,顺道也帮我泡一个,我不嗜甜。」 小九又点点头,然后朝着柳长月说:「哥哥生气了!」接着也不管当事者还在场,再挑了几朵不同颜色的花嚼啊嚼。 花是糖和面粉做的,捏的维妙维肖就像真的一样。但一口就没了,小九一边吃一边觉得可惜。 晚上,小九把何伯的房间给了柳长月和苏笛,苏笛一进主人家的房,嫌弃屋里的味道,随手洒了些无色的粉末散在房里,闻起来就像春天的花全都开了那么香。 接着小九便回了何伯他儿子的房里。 小九进来时,卯星正坐在床沿想事情。卯星的脚虚软无力地垂着,卯星说那是娘胎带来的病,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法子医,他这辈子注定都得靠着轮椅才能行走,无法跑也无法跳。 小九一开始看着也伤心,但后来见卯星不对身上残疾在意,倘若卯星都不在意,那他在意就不对了。于是,他也不让自己去伤心了。 小九端着盆热水,让卯星擦手洗脸,卯星轻轻吁了一口气,神色比方才面对柳长月时舒缓了些。 「你要睡了吗?」小九收拾好后,问。 卯星点头。 小九把方才生着没灭的泥炉放到床旁,卯星用手将自己一双脚搬到床上,身子往后一躺,拉起棉被便要休息。 床靠里头有个位置,是留给小九的,但小九还没到睡的时候,只是灭了房里的烛火,替卯星关上房门。 突然,卯星喊了一声:「小九!」 「什么事?」小九回首。 「那个叫越藏的不是好人,别太亲近他。」卯星说道。 「我知道。」小九笑着说。 但知道和做得到是两回事,卯星不由得替小九担心。 苏笛将一切打点妥当,又从怀里掏出个碧绿色的药瓶出来,取了瓶中一粒黑色药丸,和茶水一起送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服了药,咳了两声,问道:「浮华宫那边打探得怎么样了,可有少主的消息?」 苏笛垂首回道:「探子还是找不到浮华宫的确切所在,但已经探得该是落于涵扬附近。少主的下落也遍寻不着,只知他从浮华宫前往赤霄坊,探望他师傅延陵一剑,几日后遂离铁剑门往南走,之后便失了消息。」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柳长月声音沉下,十分不悦。 「主上恕罪!」苏笛脸色一白,立即跪倒地上。 柳长月手指叩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双手负于身后,在狭窄的房内踱步。 清明阁是个杀手组织,百年来皆是如此,直至传到他父亲柳天灎那代,信错了人,将根基毁于一旦。那年他十岁,便背负起这一切,和残存的死士发誓复仇,缓慢而缜密地重建另一个新的清明阁。 为了报仇、为了那条阴暗走道与不见天日的大厅里无尽腥臭的血水和亲人尸骨,他们极尽所能地吸纳各方势力,以壮大倾圮的清明阁。 浮华宫宫主宴浮华,是他十五岁那年遇见的。一名大他一岁,背后拥有庞大势力与金银为盾,超凡脱俗、艳绝于世的美貌少女。 他用尽手段骗得她的心,娶她为妻,她以为他爱着她,而他却在她十六岁那年挖空浮华宫的基业、带走她手下的人与浮华宫地宫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纳为己用,弃她而去。 后来,清明阁以此为根,迅速茁壮。当这个杀手组织卷土重来,并比之前更为隐蔽、更为强大,他和他的死士们也一个接着一个杀掉当年清明阁的叛徒,让他们尝到了背叛者的代价,明白何谓「不得好死」这四个字。 然而,却在大半年前,因为一场意外,他看上武林八大派之一的寒山派掌门韩寒,并将其扣在清明阁内,有意纳其为左右手。 与他一路踏着血腥走来,杀孽同多的天痴说,那场混仗简直是报应。 因为没几个月,韩寒的青梅竹马,写意山庄少主穆襄便砸了座金山,用计使清明阁派出所有精锐去暗杀二十几名当时武林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而后趁着清明阁大空,率寒山及写意山庄两派弟子攻来,一举破了清明阁。 而他,这个清明阁的主人,更在对仗中被穆襄破了气海,碎了奇经八脉,失去武功与性命,走向奈何桥。 在那之前,他才刚晓得原来宴浮华,当年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也就在那时,那个被他从宴浮华身边拐带回来的孩子救了他一命,将他由奈何桥畔唤了回来。 那孩子,他的儿子,叫做宴阙。 宴浮华历劫后被神仙谷谷主百里悬壶所救。 百里悬壶是个奇人,更收了几个有能耐的弟子,其中一个排名第八,是江湖上的活神仙,人称「妙手回春赵小春」。 宴浮华在赵小春那处拿了一堆保命药丸塞在儿子身上,却没料到在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后,他的儿子将那些药全塞进他的嘴里,而后一声一声的爹爹,将他从阴司地府叫了回来。 清明阁百年来杀戮太多,一万金便能叫清明阁派出杀手,买人一条命。也因此被视为邪派,众多自诩为正义之士的武林中人想除之而后快,再以此扬名天下。 自己被救回后武功尽失,几乎只有一口气在而已。 当下他立即做出决定,让手下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也骗了那孩子,让那孩子以为没能救回他爹,害他伤心自责、抱着自己的棺木嚎啕大哭。 柳长月鲜少会有愧疚的情绪,但对那孩子,他却是有。 他的「尸首」入棺的那一夜,浮华宫派人来押那孩子回去。 但那孩子死都不肯走,只是执着地在灵堂棺木旁跪着,守灵七昼七夜。 柳长月从未有过那样的情绪,听着孩子在外头哭,自己却还是忍心躺在棺木里不让孩子知道自己还活着。 从来空虚淡薄到什么也没有的心里,似乎一点一点,盛载了那孩子的眼泪。 虽然愧疚,但柳长月没后悔过。再来只需接下来的事处理完,他便会将那孩子带回,重新置于自己身边。 小阙,他唯一的骨血。 柳长月一生从未在乎过任何人,只有那孩子,不可能放弃。 月光从窗棂破损的窗外透入房内,柳长月凝视着外头,不发一语。 苏笛一直跪着,没敢起来。 外头隐约传来声响,正在想事的柳长月回过神来,才发觉声响的来源竟是小九。 小九拿着一柄细长的剑,在院子里练武。 但手中的剑式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还停下剑来神色挫败,蹲在沙地上胡乱画了不知什么,而后又挺起胸膛继续挥剑。 柳长月看着小九,缓步踱出门外。 苏笛噘了噘嘴,待柳长月走远,才揉了揉红肿的两颊,哀怨地道:「从来只闻新人笑,何时听见旧人哭……」 不过才没揣测道主上的心意对那只丑死了的狐狸精出手而已,就又被罚了。 自己打自己十个巴掌,不能胡混,结果打得自己的牙齿几乎要掉下来。 然后还的跪。在这里几天,就得跪几天,让他牢牢记住自作主张的后果。 苏笛觉得自己真冤。之前小镇上那个小二不也是得罪主子就被主子惩治,最后还一刀画断喉咙吗?怎么自己这次出手要教训那个无礼的小子,被罚的竟是自己了。 第三章 小九每天晚上都有一段时辰用来练武。 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身的功夫,但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得懈怠。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一身武艺却不得抛下,否则会对不起谁。小九心想,该是教他武功的师父。 卯星睡后,小九便在院子里打坐。他先运转体内真气,修习内功。而后,举剑练习武功。 虽然剑招总是凌乱,手里的剑用起来也觉得不契合,但小九很执着,就是不停地练,每夜都练,剑式忘了也没关系,最主要是在挥剑时力道与体内真气流畅配合,将两样东西融为一体。 几日的摸索,小九觉得自己应该是剑走刚强,招数胜在劈、斩、挥、砍时,真气横行无忌,更可断山斩石。 然而手中之剑却是把软剑。剑身过窄、力道太柔,得将过强的内力收起一半,以巧劲将内力注入软剑当中,才使得了这把剑。 刚柔本就相克,是以小九怎么练都不顺手,十几招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掌握得并不太好。 小九其实曾经怀疑过这柄剑不是自己的剑,否则使来怎会这么费力。但醒来时这柄剑就在自己身上了,不是自己的,又会是谁的呢? 后来,他又练了好一会儿,想不出能让剑法与内力更加相合的方法,遂将剑给收了起来。 小九盘腿坐在地上,双臂环胸,歪头沉思。 他想武学之道毫无止境,又想到或许过刚易折,这剑在他身上是有涵义的。 胡乱想了好久,正想起身之际,蓦地,忽然看到一双黑靴在眼前。 小九抬头往上看,发觉竟是今日来借宿的客人。 小九嘴咧了开来,仰头朝对方灿烂一笑。 柳长月原本正低着头看着他,没料小九抬起头便朝他大大一笑,那笑容清澈得毫无杂质,弯弯的眼睛里沉淀着美丽的月光。 小九嘴动了动,柳长月见他的嘴形又要喊出「大叔」那两个字,开口道:「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我姓越。」那声调中带着虽然已收敛但仍感觉得出来的霸气,句子命令般地说了出来。 小九嘴里方要出口的话就因这样的柳长月而哽在喉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的脸突然间慢慢胀红,过了片刻才爆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待咳嗽平息,才红着脸开口道:「越、越大哥……」 不知怎么地,柳长月见小九这模样,脸色就没那么冷了。以前他也遇过几个类似的,但最中意的一个被人给抢回去了,事隔那么久再遇上这样一个孩子,他想,心又有那么一点痒了。 柳长月脸上露出淡淡笑容,那让他本身戾气退去许多,虽然只是故意装出的和蔼,但也让人感觉不像先前那般不可亲近。 柳长月问道:「方才看你使剑,那剑呢?」 行走江湖,窥人练武、问人招式兵器乃为大忌,但柳长月行事从无顾忌。 好在小九也不是会介意这些的人。他搔搔头站起来,甚至没拍拍屁股上那沾着泥土痕迹的衣衫,就大而化之地将左袖挽起,露出套在左手腕处,宽度不足半寸、软钢打造的红色铁环来。 「这就是你的剑?」柳长月讶异。不需细看,就凭一把三尺剑能弯得软薄扣成手环,使起来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便知道这剑不简单。 就他所知,天下名器百剑谱里并没有记载这样一把剑,但他方才瞧小九使剑的模样便知这剑非比寻常,所以这剑不简单、眼前这个名叫小九的失忆青年,背景定然更不简单。 柳长月心又痒了。他看人不看皮相,只看皮相底下的东西。他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想要得到这个谜一样的青年。直觉最准,因倘若这人不收起来,日后成了自己的敌人,杀他时会觉得简直是暴殄天物。 小九没察觉柳长月转来转去的心思,只是点头看着剑道:「应该是我的剑没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剑细软,用起来始终不顺手。」 柳长月又露出比方才更合宜的笑容。小九见着他的笑,脑海里就浮出一句「如沐什么风」,冬风还是秋风来着,反正觉得这个人就是好看,笑得让人心旷神怡。 但这时若是卯星来看,只会感觉是蛇盯上了青蛙。 柳长月对小九说:「可否借我一看?」 小九点头,也没多想,就解开剑的扣环。当下「当」的一声,软剑展开来,因为没注入内力的关系,软剑前端垂下,剑身卷曲若蛇。 小九将剑递给柳长月,柳长月过目后说:「这是把新铸之剑,你瞧这里……」柳长月摩挲了一下剑柄,将上面沾上的泥推掉。「此剑刻有印记,乃为现任铁剑门门主所铸。铁剑门主生性高傲,从不轻易为人铸剑,这柄剑或许是个线索,你拿着它去找铁剑门主,对方应该能给你个答案。」 说罢,欲将剑还给小九,却见小九一双眼睛烁烁望着他,神情一副便是「你好厉害、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只差嘴里没说出「我着实敬仰佩服你了!」 柳长月打心底觉得好笑,见小九如此讨人喜爱,便又多说了几句:「如果这柄剑是那人铸与你的,加上你的武功路术,或许是因你内力刚猛且强,而这等年纪经脉未宽却有过深的功力有关。」 「怎么说?」小九不明白。 「就如同一条涓涓小河,因山上积雪融化,雪水冲刷而下,河道暴涨,雪水淹没两岸林园。」 柳长月只说了一些便不再说了,小九看了柳长月一会儿,低头沉思片刻,才说:「大叔你是说……」 瞧柳长月听到大叔二字又开始眼睛眯了眯,小九感觉对方露出危险的气息,小九瞬间噎了一下,立即改称谓道:「越大哥你是说,我的经脉就像小河一样,平时还好,但若碰上生死相搏之刻,内力顿发,就会像暴涨的河流一样……」 小九说不出接下来会怎样,柳长月觉得小九对于武学悟性颇高,遂道:「经脉无法容下那些真气,便会在体内爆开,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性命不保。」 小九听到竟会这样,不禁张大了嘴,吓着了。 柳长月觉得小九这模样颇为好笑,正想揉揉他的头,但手抬起来时五指握了一下,又将手放了下来。 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对这初见的孩子如此上心……实在……太过不妥…… 然就当柳长月略微皱眉想着怎会如此时,就听小九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说:「那给我这把剑的人真是对我好的罗,因为这剑,我只能使出一半内力,所以也就不会走火入魔,也不会死了。」 小九笑了笑,接过柳长月手里的剑,只见他一甩一扣,「喀」的一声,剑又回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 接着小九抬头看着柳长月说道:「高人大哥,今日你一席话点醒了我,我真是不胜感激。但我身无旁物,也没办法报答你什么,这样吧,你傍晚只吃了一些糕点而已肯定肚子饿了,你等我一下,我去弄些好吃的来给你吃吃!」 小九这人做事风风火火地,说完后也不等柳长月应声,一转眼就往外头跑去,而且跑了个无影无踪。 柳长月负手立于原处,片刻后才朝灯火已熄但窗口仍半敞着的屋子里看去。 明明就是另一个美貌多些,虽然清冷,但驯服下来绝对更有一番风味。然他的目光怎么老朝着方才跑出门那个性子跳脱的绕,而且绕来绕去不但不觉得那张脸碍眼,反而因为对方几句话,几个清澈眼神,而更上心了。 小九跑到莲田旁的水渠里摸了一阵子,跟着便屁颠颠地跑了回来,大眼睛里带着笑,将衣衫下摆一抖,掉出了十几只被他敲晕的田鸡来。 柳长月看着小九忙呼,看他跑来跑去劈柴生火,而后把田鸡剥皮洗净,串到树枝上,架在火上烤。 没多久,烤田鸡香气四溢,小九笑脸盈盈地看着肥美滴油的田鸡,待熟得差不多了,才将一串递给柳长月,接着拿起另外一串啃了起来。 田鸡才离火片刻,烫着呢!小九却吃得欢,舌头简直不像是肉做的一样。 「不怕烫?」柳长月问。 「不怕。」小九说着,手还直接伸进柴火中翻了翻,让火候均匀地烤着剩下的田鸡。 小九跟着说:「越大哥还吃的习惯吗?哥哥就不喜欢这种吃食了,他说一看到翻肚的田鸡就没胃口。」 柳长月说道:「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吃这种东西。」他撕着田鸡肉,一点一点往嘴里放。 「你怎么知道哥哥是公子哥儿?那你不是公子哥儿吗?」小九随口问。 「你觉得我是?」柳长月道。 小九双眼往上看,想了想,用力点头道:「看你吃的那些花啊咸甜盒子的,有人伺候还穿的很体面,自然是公子哥儿罗!」 「你又忘了我方才说的话。真正的公子哥儿是不吃田鸡的!」柳长月说。 「那你到底是什么?」小九疑惑地问。 柳长月微微一笑,嘴角一勾,在火光掩映下,神色透出一股邪魅出来。他道:「我是个嗜杀成性的大魔头。」 小九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最后笑了出来。「那大魔头不杀我啊?」 「因为你正在替大魔头烤田鸡。」 小九看着柳长月慢条斯理地将烤好的田鸡放入口中,这模样让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晚上,两人边吃边聊,忘了屋子里还有别人的存在,幕天席地,彷佛这世间只剩下他二人。 柳长月说了几句话,小九闻言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因为我们得等何伯回来。何伯拿哥哥的轮椅去镇上修了,修好了哥哥才能做轮椅走路,这些天他老是被我背来背去的,他说我不烦他都烦了。」 「若我强行带走你,或者我连你哥哥也一起带走?」柳长月不以为然地说道。 小九又是摇头。「你带不走哥哥的,哥哥有事要做,在他的亲人回来前我得保护他。而且他也不喜欢你,你要带他走他会不高兴的。」 「哦?」柳长月听了道:「他不喜欢我,所以不跟我走。那你呢,你可喜欢我?」 小九低下头嘿嘿一笑。 柳长月突然有股冲动,想用手指抵着小九垂下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看,看看此时的他是何表情。只可惜自己的手上全是田鸡油,倘若真的用沾满油脂的手去调戏对方,怕只会坏了情调。 小九说道:「你指点我剑术,所以我烤田鸡给你吃啊!何伯救了我们,哥哥让我去帮他挖莲根时就跟我说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这是礼尚往来。」 「真只是礼尚往来?」柳长月笑着问道。 「真的啦!」小九说。 「真不跟我走?」柳长月问。 「真的啦!」小九说。 「所以你不是不想跟我走,而是你哥哥不让你跟我走?」 小九意识到柳长月说这话时语气有些不一样,他抬起头,见对面那人笑得似乎平静,但眼里嘴角捎着一抹阴寒,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小九不懂柳长月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但他清楚知道哥哥防备这人是有原因的。 因为好人不会这么看着对方,只有坏人会。 但就算眼前的人的确是个嗜杀成性的大魔头,小九也不感觉害怕。 小九露出无奈的表情对大魔头说道:「相逢一场,你指点我武功,我烤田鸡给你吃,这样不是很好吗?一个人在很多人……唔唔……茫茫人海中碰到另一个人,是很特别的事情。看,我不是碰上了张三李四,而是遇着了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坏了这得之不易的缘分呢?」 天上星光点点,地上篝火映照,星光落入了小九的眼里,显得异常灿烂;秋夜风起,吹来寒凉,然生起的篝火热度停留在小九脸上,照着他那张脸红扑扑的。 天真,却不是不懂世事;良善,却知何不得为之。 就算天地皆暗,仍有这人璀璨。 这让自幼生长在不见天日地宫里的柳长月,兴起了将此人纳为己有的念头。 他的心,从来空荡,他的性命,自杀虐中得来。 小九的出现彷佛一颗绽放于夜空的烟火,驱逐了寒冷灰暗。 柳长月觉得如果能拥有此人,也许,他没有过任何人能停驻的内心,将会有所改变。 昨日聊到很晚,今天早上小九起来时先将卯星伺候好了,才到厅里等柳长月和苏笛主仆俩出来用早膳。哪知到了快中午,也不见两人出来。 小九进到他们房里,却在桌子上看到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和一个雕工精致的玉佩。 金元宝有够大,玉佩是块好玉,但小九找了找,却怎么也找不着那两人。跑到外头探了探,发觉马车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驾离了。 小九有些泄气地回到房里,他看了看玉佩和金元宝,想了想,将系着红绳的玉挂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把金元宝递给卯星。 「怎么了?」卯星先问的是小九为何垂头丧气。「这是干嘛?」再问的才是那锭金子。 「他们留下这两个东西,然后走了。玉佩应该是给我的,所以我收了。金子是给何伯的,那是住宿的夜宿金。」小九接着用力搔了搔脑袋上已经很乱的头发说道:「要不是我睡得太熟,也不会连他们驾马离开都不知道。」 听闻柳长月走后,卯星的神情不再那么紧绷。 他轻轻歪着头,容颜如花,问着:「何伯是今天回来吧?」 「嗯嗯,如果没有耽误到的话,是今天没错。」小九说。 「等何伯回来,我们也该离开了。」卯星说:「我那件事耽搁不得,办好之后,我会想法子医好你的病,在这同时,也找找你的家人。」 「好。」小九点头。 中午过后,何伯回来了,老牛拉着的木板车上还载着卯星那轮椅。 他们二人同何伯告别后,留下金子,拿着轮椅走了。 卯星指了方向,要小九朝那边去。 小九背着卯星,一手则拿着轮椅,他天生力气大,就这样半走半跑地也不觉得累,为了卯星嘴里的要紧事,往西南方而去。 路上,卯星怕小九无聊,于是讲了一些事给小九听。 卯星说:「西南边陲有个叫天璧山庄的地方,我这次便是要去天璧山庄赴个约。」 「什么约?」小九问。 「天璧山庄给江湖上各门各派发了张帖子,帖子上说摆了个百花宴,邀请武林群雄赏花。可是下头又写共有一百零八种稀世珍宝敬邀观赏,所以道上个个都在怀疑,所谓的百花,其实是天璧山庄庄主收藏的一百零八种珍藏,外加他那正值双十,貌美如花的女儿。」 小九疑惑道:「为什么他要把漂亮的女儿当成花让人欣赏?」 「相亲罗!」卯星难得地笑了出来:「百花宴的帖子可是挑人的,受邀者年纪皆在二十至三十多,且为江湖上有名气的侠士之流。」 「噢,原来是相亲啊!」小九问道:「那你去也是要去同那朵花相亲罗!」 「不是!」卯星笑:「美人和奇珍异宝,自然是奇珍异宝重要。」 「是什么样的奇珍异宝?」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卯星说。 「欸,我又不是小孩子!」 「昨夜是谁把咱们的事一骨碌全讲给外人听啊?」卯星说:「嘴巴关不紧的都是小孩子。」 小九咯咯笑道:「我就觉得和他很聊得来嘛!」 「你这性子啊……」好奇有余,防心不足。卯星叹了口气说道:「总之以后碰上那样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否则小心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嗯嗯嗯嗯嗯嗯!」小九连忙应道。 天璧山庄十分偏远,几乎不在中原范畴,而天璧山庄这个名字在这小半年间传开来则是因为山庄庄主出面解决了黄山和崑仑两派之间长久的宿怨,又救了飞雪山庄庄主之子一命,侠义之举短时间内传遍江湖,也让这个半年前几乎没人听过的名字,一举天下皆知。 小九背着卯星,拎着轮椅在黄沙漫漫的小道上跑了将近十日。 因为官道上都是要去天璧山庄赴约的人,那些人不是坐着马车,就是纵马奔驰,小九怕被从官道挤到田里去,干脆挑小径走,省得摔着卯星。 最后跑了几片林子,终于平安地带卯星到达天璧山庄。 天璧山庄落在西南边陲,黄沙遍布之处。因为地广人稀,庄园大得令人咋舌。 以山庄为正中心,往外方圆十里是运土掩盖黄沙,悉心栽种起来的林园。门面气派非常,而内部则是小楼亭阁林立,甚至还有小桥流水,彷佛就是荒漠中的绿洲,有着如同海市蜃楼般虚幻的美景。 看到天璧山庄时,小九一心兴奋,猛地就从最近大门口的林子里跳了出来。 他风尘仆仆一身是沙,本来算平凡的脸孔现下更是糟糕,简直能用见鬼了来形容。 因为隔日便是百花宴,今日来客特别多。 一名看似管家的老伯正在门口吆喝着家丁收帖子,待他看好帖子的主人姓名为甚时,才动手招呼客人。 天璧山庄的帖子很奇怪,分做金银铜三种,管家见着金帖的武林侠士,一张菊花般皱皱的脸便会绽开来,笑得几近谄媚。 金帖乃身分最高的武林世家子弟,将来极有可能和庄里的小姐成就一段美事,所以必须悉心招待。不论住的吃的,都特别有奴仆打点伺候。 而带着银帖和铜帖来的,若是英俊一些,管家还是会好好招呼,但若不堪入目者,就让下人随意打发了。 除了金帖者,这银帖与铜帖,庄主说了,是邀来撑场面,顺道让人将他们天璧山庄的阔大豪气传至江湖上的。 老管家刚刚绽着菊花灿烂的脸,招呼几名递上金帖且俊朗飒爽的华山派弟子进到庄里,再出来时便让忽然从树林里跳出来的小九吓得差点噎气。 已经七十岁的他心肝乱颤,眼一翻就往后倒去,还是身旁的家丁连忙将他扶住,拿出药油推了推他的人,才让他悠悠醒了过来。 小九把轮椅放到地上,先让卯星坐好,这才走过去要看看老人家的状况,却被凶恶的家丁挥手一推,怒喊着:「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吓着我们家总管,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小九伸长脖子看了那老人家的状况,发觉对方醒了过来,遂回答道:「想活、想活,只是不小心吓着你们家总管了,真是对不住!」 老总管悠颤颤地在家丁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时对上正要把卯星推进天璧山庄大门内的小九,连声喝道:「你、你、你们两个野孩子究竟是打哪来的……竟然敢来天璧山庄胡闹,差点没把老夫吓死,没、没规矩的东西,」老管家看向旁边的家丁,「来、来人……把这两个家伙给我轰出去!」 老管家说到最后一句,脸色已经恢复平常,声音也大了起来。 小九立刻说:「我们是有帖子的。」 老管家打量了他们一番,他可是很会看人的。瞧这二人衣着破烂暨灰头土脸,必定是在江湖上打混的市井流氓。「铜帖是吧!庄主有交代过,铜帖者老夫可以作主,样子太难看的,直接让他们打道回府,省得污了夫人小姐与一干宾客的眼睛!」 卯星默默听着,待老管家说完,神情淡然地说:「原来,这就是天璧山庄的待客之道。我还以为这么短时间便在江湖上奠定了良好声誉的天璧山庄,是个和众人口中所言,名实相符的地方。」 卯星的声音带着那么点不屑,虽然声音淡淡的,但就是扎耳非常。 「小子,我家主子名声好那是确实。坏是坏在你自己。这模样的,老头子要是把你放进山庄里,你比上先前那些侠士们英俊挺拔的模样,恐怕会惭愧到想一头撞死。」老管家讽刺着卯星。 卯星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笑了一声,问小九道:「你说,这人这模样该如何形容?」 小九搜肠刮肚,才想出了一个词来。「狗眼看人低?」 卯星回道:「不,我说你这般说法还侮辱了狗呢!」 「无礼!」老管家怒道。 「放肆!」家丁吼道。 老管家挽了挽袖子招呼了几个身形壮硕的护院过来,本想一拳就把这两个死孩子打出十里外的,哪知就在此时,卯星手指捻着什么,一弹,指尖的东西瞬间飞了出去,直直击中老管家的膝盖。 「唉呦!」老管家扑倒在地上,整个人五体投地,恰恰好趴在卯星面前,做礼佛貌。 「哥哥,他只是个老人家,你下手重了些吧!」这回换小九皱眉头了。 「活了这么把年纪还看不透澈,只见人外表说话。我瞧天璧山庄也不过如此,养个下人都能如此霸道,有欠教养。」不仅骂管家,连天璧山庄的主人也骂进去了,然而,卯星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 小九无奈,只得走过去将管家扶了起来。 老管家摔得鼻涕眼泪全出来了,还因为脸直接着地的关系,灰头土脸地,和他们差不多了。 小九拍拍他身上的衣服,看对方还站得稳,只是双腿一直抖,就把方才卯星往这人身上弹的小金块给捡起来,塞到老管家手中。 「哥哥给你养伤的。」小九说:「你以后别这样说人了,这是碰上哥哥脾气好,要是碰上坏人,你以后就不用走路了。」 小九接着将怀里的金帖拿出来。「这是哥哥的帖子。」 老管家见着竟然是张金帖,又抖了一下。而当他将帖子翻开见着上面写着的名字后,浑身上下便猛力地抖起来,像筛子一样震个不停: 「蓬、蓬、蓬莱镇、镇主、卯、卯星公子到到到到到——」讲到最后,都口吃了。 小九见他这模样觉得有趣,便转身看向卯星。「蓬莱镇镇主在江湖上很有名气、很厉害吗?你的金子没打死人,可名号要将人吓死了!」 卯星说:「还成吧!蓬莱镇向来不管江湖事,该是这回我露了面,才让那老头子惊讶了。」 便在这时候,一辆不知何时停在稍远处的马车驾过来,里面的帘子被掀开,俊美的小马车夫先落了地,跟着接住主子的手,让车厢内那名身穿紫绸的男子走下来。 「原来小兄弟乃是赫赫有名的蓬莱镇镇主,真是令在下惊讶。」 听见熟悉的声音,卯星与小九随即转头朝那处看去。只见一个英俊挺拔,紫衣华贵,嘴里说着惊讶,却面色平稳的男子站在马车旁,凝视着他们。 卯星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握着轮椅手把的手也紧了一下。 小九见着竟是那日不辞而别之人,一时开心,朝着对方便喊了声: 「大叔!」 跟在柳长月身后一步的苏笛立即吼了回去:「无礼小子!再见你几次都是这么无礼!我家主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点像大叔了!」 「呃……年纪啊……」 苏笛一双眼睛要冒火了,柳长月却在这时唤了声:「苏笛。」 苏笛立即收敛脸上神情,先走向前方向天璧山庄的管家递了帖子,也是金色的。 原本已经镇定下来的老管家翻开帖子再见到里头的名字,又猛烈地抖了起来: 「无、无、无垠轩、轩、轩主越藏到——」 接着姗姗来迟的几名武林中人听到无垠轩这三个字莫不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无垠轩轩主早在之前就因杀人放火抢人钱财,被归义县县衙逮着后斩了。后来无垠轩易主,但无垠轩干的是黑市买卖,轩里的奇珍异宝绝对不比天璧山庄的少,这买下无垠轩的人若非富可敌国,是收不了无垠轩的。 这么一个人听说从未有人见过他,如今竟在天璧山庄外出现了,可真不得了。 第四章 小九没什么机会和柳长月说话,因为卯星一见柳长月脸色就不好。 柳长月看着小九的目光那么明显,卯星用膝盖想都知道那个人想干什么。 老管家不敢怠慢拿金帖的宾客,立刻吩咐下人寻了两个最上等的院子,分别让小九和柳长月他们入住。 小九一路都推着卯星,但脸会偷偷转向柳长月,对着他笑。 『好巧!』小九用嘴型说。 「的确很巧。」柳长月看着这样的小九,眼神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缓缓柔和了下来。 『大叔你们也来这里看百花宴啊。』小九无声地说。 柳长月眯了眯眼。 小九立刻闭起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叫柳长月兄台之类的有些抵触,一声「越大哥」,让他别扭非常。 下人带他们走在林荫下的路很长,久久不至。小九想了想,突然笑弯了眼,又是无声地说:『那叫你「月亮不见了叔」可好!』 小子无礼,柳长月稀奇地也不发怒,只问:「为何这般称呼?」 『你叫越藏,音同月亮的月,藏起来的藏,所以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意味着「月亮不见了」吗?』 苏笛在柳长月身后张牙舞爪地想杀人,他虽然没听见小九出声,但小九的嘴型他还是能看到的。这样一个家伙怎么会让主上上了心,虽然不得批评主子,但苏笛心里想主上这回也实在太没眼光了,怎么那个卯星公子不选,却选了这个没脸蛋没身材的。 小九还想说话,卯星此时咳了两声。 小九立刻回道:「我没和他讲话,不信你问他!」 卯星才没工夫理会柳长月,柳长月见着小九的反应,则是觉得有趣。 虽然卯星明显有阻挡的心思,但柳长月胸有成竹。他会将那个小家伙夺到手,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罢了。 两肇前方的仆人将他们往左右两边带,小九抿紧嘴,但左手在空中朝柳长月拚命挥舞,似在说着再见。 柳长月勾起一抹微笑对他,但当转过身后,那些神情便慢慢散去。 柳长月被天璧山庄的下人招待至一间别致的院落,里面是仿江南小筑的流水庭园,下人退去后,他一个人从桥上走过,只见河水清澈,几尾黑白交错的大鲤鱼悠游其中,看起来惬意非常。 他仰头,慢慢抬首往上看。两岸树木长得好,看起来也有些年岁了,枝叶相互纠缠在一起,遮蔽了天,风吹来,若是夏日自是清凉,但冬天,只令人感到寒风澈骨。 苏笛感觉到平时的主上又回来了,这样貌好得令人心惊的人,气度若王孙贵族,但不再收敛的威严与霸气淡淡散出,四周的氛围也越来越可怖。 柳长月的血腥杀戮气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眼底虽还残余着一点笑,但深望进去,那里头尽是无尽的漆黑灰暗,冰寒得叫人打颤。 「天、璧、山、庄。」柳长月一字一字念道。 小九推着卯星进了大院子,他左右望了望,发觉这个地方比何伯那里大上好多倍,可他们才两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也忒空旷了吧! 撤了下人后,推着卯星进屋时,遇到了个门槛。小九把卯星的轮椅一抬,轻而易举地将卯星连轮椅一起抬进大厅。 小九四处望望,对这天璧山庄不凡的建物与装饰气派的摆设也没多瞧上几眼,卯星则心想,小九的身世应该如他所测,出身不凡,一个这么好的孩子失踪了,家里若还有人,肯定是会着急的。 卯星决定就等天璧山庄这事结束后,他就替小九找回家的路。 可倘若小九早没了亲人,那卯星便会将他带回蓬莱镇,如同自己所承诺的一般,待他如弟,好好照顾他。 小九翻着屋内的摆饰之物,有几件看起来像是真金,他脑袋里浮现真金较软这几个字,而且咬下去还会有牙印,于是当他发觉时,手已经快于脑袋想法,对着座刻着马到成功的抬蹄飞越黄金马的屁股咬了下去。 「小九,你又干嘛?」卯星瞧见小九的动作,额边抽了抽。 「呃……」小九立刻将金马放回原处,说道:「听说真金比较软,咬下去会有牙印,所以我想看看这是不是纯正的金子,没想到一咬,马屁股还真给咬出一个印子来了!」 卯星失笑。他对小九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感到好笑,但却也为了他的天真无邪而心里苦恼。 这孩子,只要心里认定的人,就会无条件地对对方好。倘若不牢牢看着,说不定那人拿个什么稀奇玩意儿来,便把这个小呆子给骗走了。 小九正在对卯星说话时,突然间一阵轻风旋起,猛地两个黑衣人忽然出现小九眼前。活生生冒出来的两个家伙,吓了小九一跳。 卯星也察觉了那两人,但当小九要走过去看清楚他们的时候,卯星却道:「你这几天也该累了,先进房沐浴换衣,好好睡一下吧!」 「哥哥。」小九奇怪地问道:「他们是你家里人吗?怎么跪着,不起来啊?」 卯星说道:「弄丢了自己的主子,这等手下不要也罢!」 卯星的言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小九被吓了一跳,本来想替那两名黑衣人向卯星求情的,但卯星是说一不二的人,小九自觉无法改变卯星的主意,便叹了声气对那二人说道: 「哥哥被你们弄丢后掉进猎人的陷阱里,那坑很深,哥哥伤得不轻,大夫给他调养了好些天才好点。你们犯了错要自己承担,哥哥很生气,我就不为你们求情了,要自己对哥哥赔不是啊!」 之后小九就走了。 大厅里一阵一阵寒风厉厉地,那二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院子挺大,小九选了一间靠近大厅的住了进去。 之后他听话地开始沐浴更衣,但身上不知道为何卡了一堆沙和泥,头发也纠结到用皂角怎么打泡,都起不出泡来。 小九让下人足足换了三趟水,等到把泥巴都搓干净,头发也洗好了,天早就暗了。 沐浴后擦乾头,他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以清水洗过一次,接着将自己带在身上的包袱解开,一样一样地拿起来看。 屋外传来敲门声,小九喊了声:「进来吧!」 门被推开,跟着入内的是自行推着轮椅的卯星。 卯星一见到小九,愣了一下,之后脱口而出的便是:「你的脸……」 「嗯?」小九揉揉自己的脸。「面具戴久了不舒服,所以就拿下来了。」 卯星有些讶异地看着小九的真面目,他完全没想到这些时日原来小九都戴着人皮面具,更没想到面具底下的脸庞长的竟是这样地……稚嫩。 之前的那张脸,让卯星猜测小九大约十九、二十左右,但见着他的真面目,圆圆润润的脸颊,因方沐浴完而泛着粉嫩的桃花色泽,一双眼睛还是一样明亮,只是五官和在一起看,那真是明眸皓齿,肤白如雪,单纯无垢,天姿秀出。 卯星推着轮椅来到小九的床前,看着这义弟粉嫩嫩,孩子似的蓬蓬脸颊,心里一痒,竟伸出手去,拧了对方一把。 「欸……」小九被捏疼了,捂着脸用那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卯星。「哥哥你干嘛捏我,会痛啊!」 卯星看着小九那如同小狗一般的眼神,原本戴着人皮面具时只觉得有些可爱的,现下那如夜星一般的双目镶在率真秀美的脸庞上,竟让卯星心里一动。 这可不得了。 从未感受过内心悸动的卯星让轮椅退了一圈,而后沉了沉面色,咳了一声道:「你这模样我倒打不定主意你几岁了。」卯星说:「肯定不过二十,应当是十七、十八吧!」 小九笑道:「我哪有那么小!哥哥你几岁?」 「不是说过了,二十二吗?」卯星说。 「那我小你一岁好了,我当二十!」小九这么说。 「不,你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二十。」卯星道。 「那是看起来的,」小九说道:「面相总是会骗人!」 「哦哦?」卯星倒是惊讶小九会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来。 之后卯星说道:「那就算十九吧,二十太抬举你这张脸了!」卯星笑着说:「只是你明日把今天这张人皮面具给换了,衣衫也给换掉。这里的人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你继续那样打扮,容易被找麻烦。」 「不是都一样吗?」小九眉头皱了皱。「那我该戴哪张啊?」 小九把自己的行李摊开给卯星看,行李里头有两套粹白色上好的衣服,一套湖水蓝织工了得的衣衫,还有些瓶瓶罐罐贴着伤药、迷药、乱七八糟药的药瓶。而药瓶底下则押着几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最后,旁边摆着个刻着九字的乌木令牌。 小九将面具翻出来,直接抽出一张大红勾黑的脸谱的面具。 卯星立刻说:「那张不行,你打算戴出去半夜吓人吗?」 小九有些不舍地说道:「这张多好看,而且和别的面具都不同。戴上去看起来像个铁铮铮的汉子。」 「是,」卯星说道:「唱大戏的汉子!」 后来卯星替小九选了张不错的面具,但翻开面具,竟瞧见面具底下刻着一个淡淡的七字。 「原来是鬼匠不知名所制的人皮面具,难怪处了那么久,我都没发现你带着人皮面具。」卯星说。 「鬼匠不知名,谁啊?」小九开始收拾东西。与其说收拾,也不过就是将包袱卷一卷,塞到枕头边而已。 「鬼匠不知名是江湖中人皮面具做工出神入化的一名高人,据说他一张面具动辄千金,我看你包袱里起码放了十张鬼匠所制的面具,」卯星深深地看了小九一眼,神色越发诡谲地说:「你来头不小啊,贤弟!」 小九咯咯笑了出来。「哥哥你别摆出这种奇怪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像戴了人皮面具。」 「你啊!」卯星收起带有深意的神情,而后也笑了出来。 「对了,哥哥,这里很多房间,不过我看过了,就属隔壁那间房最好,里头宽,轮椅怎么推就怎么走,你住那间吧!」小九说:「而且我就住你隔壁,你晚上有什么事情喊我一声我就会起来,我不会睡太熟的,你放心。」 听小九这么说,卯星声音便软了,被这样一个人贴心而真心地对待,不动摇根本不可能。 卯星说:「不用了,我是可以睡隔壁那房,但这半个月来都是你不眠不休照顾我,现下那两个不争气的找来了,接下来的事便让他们去做就行。你晚上多睡些,现下应该还是在长身子的年纪,别学那些江湖人成天练内力练武功,晚上都不睡觉的,小心以后就这么高,长不大了。」 小九笑说:「我已经很高了!」 卯星说:「真的吗?哥哥站起来似乎还比你高上那么一点点。」 「那是因为你是哥哥啊,你比我高当然是自然的!」 两人在晚间胡扯瞎闹地讲了一些无意义却开心的话,直至小九累得眼皮直打架,卯星才退出他的房间,让小九好好休息。 卯星转动轮椅,朝大厅而走去。 厅里那两人还跪在原地没有起来,当卯星的轮椅来到他们面前,那二人才一抖,说道: 「属下怠忽职守,害主子身陷危境,属下该死,请主子责罚!」声调乃一男一女,这二人是他的贴身侍卫,和他一样,从小就没出过世人口中的「蓬莱镇」。 而那天他们行经的林子太过诡谲,想必是入了哪位隐士高人的阵内,才会失散。 卯星其实不生气,因这一切都是机缘。 若不是和他们分散了,他也不会遇到小九这么好的孩子。 「算了,起来吧!」卯星说道:「但以后决不许再犯!」 「是!」 卯星接着将轮椅推到外头,遇着门槛时无法前行时,他只是双手轻轻在轮椅上一拍,轮椅便跳了起来越过门槛,而后平稳落地。 来到户外,他推着轮椅到水池边,看着游来游去的红锦。 夜深沉,风凄楚,他眼神没望进池子里,只是一脸的面无表情,思索着一些事。 卯星替小九选的,是个肖似小九本身模样两分左右的人皮面具,而小九选了一套干净粹白的衣衫,没有多余装饰,就单纯衬托出小九独有的剔透神采,一眼望向他,就会被他那身的光彩所吸引,彷佛天然纯净的一池清水般真正的模样,看着就叫人舒服,望着便让人宁静。 「这样行吗?」小九整整衣衫,乌发也以银穗系起,活脱脱像个世家小公子。 「挺好。」卯星神色淡淡地点了头。 卯星原本的主意是让小九别戴人皮面具的,可小九似乎很喜欢那些面具,说什么也不肯不戴一张在脸上。 小九被称赞了后,转身对着铜镜挤眉弄眼地。然那人皮面具紧紧贴在他的脸上,无论他怎么动,就是黏在脸上,彷佛如同第二层皮肤一般,任谁来看,也看不出一丝不自然的感觉。 「今日是百花宴开始的日子,想出去是吧?」卯星问。 「嗯!」小九眼睛笑得弯弯的。 卯星说道:「去玩可以,但是不许去找那个越藏。」 小九一张脸又垮下来。「哥哥为什么就是讨厌他?」 卯星说道:「哥哥是担心你被他给拐跑了,到时哥哥哪里找人去?」 小九闻言大笑。「他哪拐得走我,我如果不想,谁也不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啊!」 卯星是真心认了小九这个弟弟的,在他而言,小九的安全最重要;小九也是真心认了卯星这个哥哥的,可对他而言,哥哥就是在他顶上的,哥哥说什么他都得乖乖听一下。 卯星无奈,转动着轮子离开,走时说了:「反正那人不是简单人物你也知道,哥哥有事要忙暂时顾不及你,你自己小心罢,千万别让那人占了你便宜!」 小九在卯星背后喊道:「那我不让他占便宜,反过来占他便宜不就成了!我和他很聊得来的,而且那大叔到现下其实也没怎样啊!况且我武功还比他的侍卫高一些,无论如何,他都伤不了我的。」 走了远些的卯星停下推轮子的手,回头对小九倒笑了:「倘若你有本事占他便宜,那我还真是佩服你!」 小九大笑了两声,说道:「我武功高啊!」而后却又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对了哥哥,便宜是要怎么占啊?我不懂啊!」 卯星摇头走开。无奈感叹! 早上在天璧山庄绕了一整圈,看看这看看那,看看下人看看来往的武林人士。 下午,无聊了,冬日里的太阳不甚耀眼,却暖暖地彷佛晒进人心里面一样。小九晃着晃着,因为衣着不一样,气度也不同了,腰带上还挂着柳长月给的那块价值不斐的玉佩,于是被眼尖的下人带到一个亭子里,说那是世家公子们的聚会。 下人瞧小九的模样和一身打扮穿着,猜测他铁定是个拿金帖的,于是带着小九进入亭子时掩嘴小声说道:「这些公子与公子您皆是身分尊贵金帖贵客呢!」 小九往四周望望,旁边的花圃里还有人呢,他问:「那么那些人呢?」下人答道:「是银帖与铜帖的宾客们。」 小九入亭子,石桌旁坐着的几名世家公子见了小九就像狼见了兔子一样,开口劈里啪啦地便问「在下某某某,敢问公子贵姓?」另一头又问「公子好面生,不常在江湖上走动吗?」,还有人说「不对,公子面熟,我们是在哪里见过面吧?」一堆的问题,问得小九耳朵都来不及听,脑袋也晕了。 小九也没什么世家身分可以讲的,唯有道:「我和我哥哥一起来的,哥哥叫我小九。」 接着又一堆问题来了:「敢问尊兄是哪位?」「怎不见小九兄与尊兄一起来?」 甚至几名气宇轩昂的侠士在审视小九一番后,才像是纡尊降贵一般,说道:「到底是哪家让小孩子来这种场合,这赏花宴赏的可是林大庄主的明珠,小鬼你开窍了没?你爹娘就这么放心让你出来啊?」 一帮人瞬间哄堂大笑,笑得小九就算钝,也知道那几个人在嘲笑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便道:「我是跟哥哥来的,他是蓬莱镇镇主,你们说话真是惹人讨厌,我不同你们讲了,告辞!」之后江湖礼仪双手一拱,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听到「蓬莱镇」这三个字,亭子里的人全数安静。 半晌之后,又轰地喧哗起来。 蓬莱镇那是什么地方? 据说蓬莱镇是当初药仙度劫飞升时掉落在东海边的一个药葫芦,后来葫芦化成了一片宝地,藉着灵气生出了许多珍贵药材,养出了许多长生不老的人。 还说药葫芦里有无数宝藏,就藏在那些不死之人所建成的蓬莱镇中。 世人相信有这么一个地方,于是不断寻找。后来有个人找到了进入蓬莱镇的方法,得到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将所到之地画了地图传给子孙,然如今那张地图落在何方,却已不可考了。 就在亭子那头一堆人兴奋喧哗想要再度找回小九之际,小九已经跑远了,而且寻着个花圃,摸摸花圃上柔软的小白花,笑了一下,就倒在小白花织成的花团中滚了几圈,而后停下来大字形地躺着,打了个呵欠。 其实他也不是真觉得累,只是他脚程快,早把天璧山庄外围都逛透了,之后碰到那些人觉得有点吵,而现下清清静静地刚刚好,让人想睡觉。 他伸出双掌在空中,透过十指的缝隙看着白色的天。 冬阳还是一样暖呼呼的,晒得他双手又往旁边放去,闭起双眼,打算眯一下。 小白花圃有些偏僻,但仍能听见四处走来走去的下人偶尔交头接耳,说着他们的庄主点名说那金帖的谁谁谁怎么没到藏宝阁去。 藏宝阁里的珍贵宝物可是难得一见的,所有的金帖客人都得去一趟,让庄主亲自招待才成。 小九听着听着,慢慢地就睡着了。他睡着之前还想着卯星也是持金帖进来的,这时候那些人会不会去打扰到他,毕竟卯星是个有主意的人,他还有必须做的事要做。可是那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呢?为什么要来到天璧山庄这个地方做? 再睁开眼,小九是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吵闹声吵醒的。 他揉揉眼睛在花圃里坐了起来,朝声音那方望去,只见两男两女往他这头靠近。 脑袋还没清醒的他以为是姑娘家遇上了轻薄之人,正打算起身解围,没想到却听见走在前方的其中一名青年说道: 「林姑娘,你这是欺人太甚了,我七弟说了不喜欢你,你这般追着不罢休是什么意思!」 「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接百花帖!我爹爹说过了,接了百花帖来我天璧山庄之人,就是与我相亲成亲的对象。华七我告诉你,快快应了我,否则等我爹来了,可有你好受的了!」 「是啊!我们家庄主和夫人最疼的就是小姐了,你们若敢惹小姐不开心,小心被老爷夫人扒皮伺候。」一旁的婢女附和着。 方睡醒的小九呆呆看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首先开口的那名女子是天璧山庄庄主之女,她觅着了喜欢的郎君,就要叫人家嫁给她……唔,不对,应该是叫人家娶了她。跟着帮腔的是她的侍女,而且两个人看来都挺凶悍的。 一直被逼着往后退的是华山派弟子,他们是在他和卯星之前入天璧山庄的,这两个人小九还有点点印象。说话回绝的那个是华山五弟子,另外沉默的那个是华山七弟子。 他们四人之中三人吵吵闹闹的,唯身为事主的华七则一直皱着眉头,没有不耐,也没有厌烦。他生作端正俊秀,一抹忧愁淡淡写在眉间,不像个大侠,倒像个书生比较多。 而且天璧山庄的大小姐这么一闹,他眉间愁郁更甚,但落在两个女儿家眼里,也更发让人心醉了。 这三人的吵闹声引来了许多游园之人,原本偏僻的花圃外围,现下通通围着一堆草莽壮汉之流的人物。 天璧山庄庄主之女林袖儿天真却又傲慢,左一句「非君不嫁」,又一句「死也要当你家的人」,真是吓坏那些草莽汉子了。在江湖上他们是遇过泼辣的,但没遇见过脸皮这么厚的。追人追得对方倒退了几尺,还步步逼近不肯罢休。 林袖儿一心系在华七身上,侍女小柚拉开华五之后,她一步一步往华七走,华七退到大树下,背顶住大树无路可退,林袖儿连胸口都快贴到华七的胸膛了,却一点也不知道羞。 小九一身的白,埋在白花花圃里,他双手撑颚看着眼前景象,不吭一声。 「你、你说,」林袖儿像只高傲的孔雀一样抬高下颚,望着华七说:「你今日到底娶不娶我?」 华七被逼到最后,只得叹了一口气。他一开口,嗓音温和带着磁性,伴着张清俊脸庞上的郁郁神情,倒真让人知道林袖儿的魂为什么会被钩走了。 华七说:「莫说我今日才认识姑娘,就算相识再长的时日,我也不会对姑娘有任何念头。」 华七这话一落,旁人便「哗」了起来。华七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林袖儿,就等于是在人家地盘上直接狠削了东主的面子。 林袖儿从小到大就是被捧在手掌心呵护惯养的。自她懂事以来,开口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过。 以前听闻华山弟子个个文采出众、武艺超群,而且相貌一个比一个好。今日于书房初见华五时,她还想,世间怎么能有这么俊伟无俦的男子,但当她再见华五身后微笑凝视着前朝书画大家「许岩」所留下的松鹤细雪图时,整个心魂便被勾飞了。华七的俊那是胜过书房里任何人的,当下她便决定,这辈子嫁定华七了。 谁知道从书院追到前院,再从前院追到他们住的小院,又从小院追到这个花圃,华七就是连理都不想理她。即便她有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蛋,但那对华七也起不了作用。 林袖儿心里气啊、闷啊,一腔情意无处诉,只能款款向东流。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对待,这急啊,憋得都快内伤了。 一旁个汉子揶揄:「没见过这么猴急想押人拜堂的,虽然也知道赏花宴同相亲宴,但人家看不上眼了还要倒贴,真是要笑死人了!」 又有人说:「也幸好咱们这些拿银帖铜帖来的没机会进那啥藏宝阁赏花赏美人,要不真让这泼辣美人看中了,娶回家也不知道是她服侍咱,还是咱服侍她!」 两人说完,花圃外围传出一阵大过一阵的哄笑。 林袖儿被这么多人当面嘲笑,当下恼羞成怒,一气之下便跑到挡着侍女小柚的华五身旁,认为他的一路阻挡是害自己无法被华七接受的凶手,于是拉起裙摆举起左脚,活生生踹了华五的屁股一脚,直接把人给踹进小白花圃里,让人吃土了! 「五师兄!」华七大惊失色。他没想到林袖儿竟会不顾众人在场,做出如此野蛮的举动。 小柚跟着跑过去点了华五的穴叫他不得动弹,还补了华五几脚,替她家小姐出气。 而华五正好跌在小九面前,小九一脸可怜地看着华五,这个人嘴里还含着土呢! 林袖儿撸起袖子,再度往华七逼近。 小九则是傻眼,明明就是两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没想到逼亲的时候,竟是如此凶残。 「华七,我再问一次,你从不从我?」林袖儿眼都红了。 华七还是皱眉。早知道来天璧山庄会惹这等是非,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三师兄代替他来百花宴了。况且他不是不喜欢林袖儿这样的女人,而是天生就不喜欢女人。 林袖儿没等多久,只消看华七神情便知,她这一江春水不止向东流,还流入大海不回头了。 她气啊,眼泪都含在眼眶里了!林袖儿举起了手便朝华七猛力扬去,她要扇烂华七的脸,这俊得不得了的脸她林袖儿若不能日日夜夜供在家里看,那干脆毁了,任谁也不能看! 华七心里暗叹,既然来了人家家里作客,又惹了东主女儿,这一下自然是要接的,不接才是甩了林袖儿面子。况且若捱个皮肉疼能让两个人划清界限,这也值得。 只是劲风才贴到华七脸上,力道却没如预期般下来,华七睁开眼,见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站在他身旁,握住了林袖儿的手腕,替他挡了本该落在他脸上的那掌。 小九也学华七一样皱皱眉头,姿势站得如同华七一般。只是人家那是公子如玉,他矮了人家半个头,算是稚子无惧吧。 小九说道:「姑娘,你这掌带了内力,扇下去可是会让他痛到掉牙的!」 「你管我!我就是要他掉牙,就是要他丑!」林袖儿挣扎了两下,小九随即松开她的手。 林袖儿怒道:「谁让他给脸不要脸,本小姐对他掏心掏肺,好得不得了,但一提到婚事,却对我避若蛇蝎!我林袖儿是堂堂天璧山庄庄主之女,这事要传出去,我还用做人吗?」 一旁被小九解了穴的华五站了起来,吐掉嘴里的土后啐道:「这事你等着,尔今所有江湖英雄好汉都在场,不消半月,绝对传遍整个江湖。你天璧山庄的待客之道真是好,好到还会放疯狗咬人!」 华五被小柚恶整吃土,脾气早就发了起来,要不是小九等了片刻才替他解穴,他早将这两个女人吊到树上给她们好看了! 小九看看华五华七,又看看林袖儿和小柚。他疑惑地说道:「你的意思是你对他掏心掏肺,好得不得了,所以他不娶你是他不对?」 「是,就是他不对!」林袖儿声音尖锐,小九都想捂住耳朵了。 小九再说:「可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又不是交换买卖。我说,你那侍女也对你掏心掏肺,好得不得了,还替你打人呢!难道这样,你就要嫁给她,让她娶你了吗?否则照你的意思,就是她不对罗?」 小九这不伦不类的比喻听得众人好笑,但想一想,又有道理啊!但是如果那侍女是男的,这譬喻就更加完美了。 林袖儿气得满脸通红,怒道:「混帐东西,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小姐的事本小姐自己会处理,还容不得你置喙,你是哪家来的,我待会儿就叫我爹把你给赶出去!」 说罢,林袖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小九脸上扇上一巴掌,哪知那掌扇下去,却犹如打在烧红的石头上一样,当下便痛得林袖儿哭了出来。 侍女小柚立刻向前察看小姐的伤势,不看还好,一看,三魂七魄差不多都跑光了。林袖儿整个手掌都肿了,有些地方甚至还冒出了水泡。她指着小九颤抖而愤恨地道:「你……你……你……你使这到底是什么毒术,怎么把我家小姐的手伤成这样!快拿出解药来,不然天璧山庄绝对不会饶你。」 小九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颊,笑着道歉说:「是你家小姐要打我的,我又没叫她打我。我练的武功有点怪,平时受袭时会不受控制地弹出护体真气,而这真气属阳又刚强,打上来就像打在火头上一样,自然是会痛的了!」 小九莫名其妙受了一巴掌,心底也不痛快。他那双圆圆的眼挑了林袖儿的伤势一眼,说道:「那啥,你还是赶快去看大夫,别继续找夫婿了哈,不然等一下可会更痛的啊!还有,就放过华山这两位吧,你也别再堵人了啊!人家既然不喜欢你,你就去找别人啊!这次来天璧山庄的人很多,找来找去,总会找到一个的,你说是吧!」 小九说得认真,却叫林袖儿委屈落下了眼泪。 小九看见林袖儿哭了,被吓了一跳。 那头,小柚看不得小姐披欺负,扯起喉咙大喊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伤了小姐,快将这几个家伙抓起来,大刑伺候!」 小九不明白小柚说的话,便问:「小姑娘,大刑是什么!」 小柚怒眼回望小九,愤恨地道:「大刑就是要拆你的筋,剥你的骨,然后把你剁成八大块,丢进林子里喂狼去!」 小九又问:「这附近林子里有狼吗?」他一路跑过来,根本没见着任何狼踪。 小柚被小九的问题一下子被噎住了,她的脸胀得通红,只能指着小九说:「你、你、你……」 小九眨眨眼,他只是单纯问一下罢了,不懂小柚怎么会气成这样。 小九抬头,看了看左边正憋笑的华五,转头,看了看右边表情没那么僵了的华七,低头,先拍拍身上在滚小白花圃时弄脏的地方,再望向不知道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的林袖儿与气得要厥过去的小柚,拱手说道:「在下肚子饿了,要去吃饭了,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想了想,又道:「不对,后会无期!」 跟着,身影一闪,就谁也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第五章 等天暗下来之后,天璧山庄的酒宴也即将开始。 小九跑去别处玩了之后,肚子饿了,便出现在最边缘的一张桌子上,盛饭夹菜,顺道喝起一口又一口的美酒来。 一晃眼,华五和华七出现在小九身旁的位置上。 小九讶异地瞪大眼睛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们两人找小兄弟许久了!」华五笑着说。 「咦,不好意思,我没发觉你们在找我。」小九边扒着饭边说。 「华山派华五和华七今日承蒙小兄弟相救,还不知道小兄弟贵姓大名?」华五说着,而他身旁的华七则一脸淡然,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可是没给林袖儿看过的好脸色。 「我叫小九。」小九这么说。虽然没报上姓氏与来历,但华五华七却不在意。 华五说:「倘若小九兄弟不介意,我们一起用膳可否?」 小九惊讶地说:「当然可以啊,这天璧山庄又不是我开的,他们也说了酒菜随便用,当客人的当然要吃饱喝足啊!」 华五华七很快摸透了小九的性子。小九该是个初出江湖的孩子,虽然长得白白净净的,可却有副行侠仗义的心肠。 直肠子的华五很快和小九聊了开来,华七抿着唇喝酒,偶尔也会搭上几句话。 天璧山庄里里外外皆装饰得气派非凡,但因为此次接帖而来的宾客众多,大厅摆满了桌子,主人家就在里面宴请身分地位高者。 而摆在外头的那些桌椅酒菜虽然和厅内人一样,却是无人招呼。 小九他们三个虽然都是拿金帖的,可却都不想往大厅里去,省得再遇见那个林大小姐。 酒宴吃了小半会儿,突然又来了个草莽汉子。对方脸上一片落腮胡,两颗眼睛炯炯有神,身上带着钢刀,端了两坛子酒就往桌上放,大笑了一声说:「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今晚不会出现了。」 小九夹了块鱼吃,发觉对方是对着自己说话后应道:「为什么不出现?肚子饿了就出现了啊!」 汉子说道:「在下崆峒刀牟瀚海,敢问几位大名!」 三人互报姓名以后,不知怎么地就聊开了,牟瀚海这人生来就是海派作风,吃饭大声、喝酒大声、说话也大声,小九觉得这人是个磊落的汉子,也就开心地与对方畅谈起来。 小九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他问东问西地,华五便讲与他听。牟瀚海在江湖上名气颇大,年纪约莫三十上下,是已经被订了的崆峒派下任掌门继承人。 可小九听了也没多惊讶,只是拱着手随意说了句:「久仰、久仰!」眼睛揪着牟瀚海抬来的两坛子酒瞧,最后眼睛一和牟瀚海对上,便也不害臊,将桌上的空碗递过去,亮晶晶的双眸睁得大大的,就是一副想讨酒喝的样子。 牟瀚海说道:「这是烧刀子。」 「噢。」小九继续看着牟瀚海。 「很烈的!」牟瀚海说。 「我没喝过。」小九说。 牟瀚海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得将酒倒在小九的碗中,但因为力气大,酒一从坛内冲下,一碗酒就溢出了半碗来,泼溅在桌子和小九的白衫上。 小九却也不在乎,只是两边嘴角勾了起来,端起碗嗅了嗅,接着一大口,就将那半碗烧刀子给喝了个精光。 桌上坐的另外三人看小九那般豪迈的喝酒方式,实在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孩子心性、大家公子模样的人,喝酒的方式竟比牟瀚海还豪迈。 小九舔了舔嘴唇,说道:「这个好,比天璧山庄端出来的酒还好!」 牟瀚海听完大笑,他见眼前的小子直来直往不矫揉造作,从一开始替华五华七解围时就很顺他的眼,便将自己拿来的两坛酒一坛举了起来。 那坛子酒足足有十五斤重,牟瀚海加上内力,单手将酒坛递给小九,是想试试小九的能耐,谁知小九就像接个茶杯一样,也单手将酒坛接了过来,这番动作引得华五华七都惊了。 牟瀚海大笑道:「真是看不出来啊,胳臂这么细竟然能接住我这坛酒。可就不知道小伙子的酒量像不像你的力气这么大了!」 小九接过酒后显得很高兴。他飞手拍开封泥,学着牟瀚海对着酒坛就一口灌下去。这一灌,气也不换,直喝了三分之一的烈酒,嘴巴离开酒坛后才猛咳几声。原来是最后一刻,不慎被呛到了。 只是这样一个俊小子,饮酒气势却惊人,就算被呛得脸都红了,一番酒量还是引得隔壁桌几人注意。 「你们喝不喝?」小九打了个酒嗝,把酒坛递到华山两师兄弟面前。 华七拿了个杯子,小九单手替他注满。华五拿着个碗,小九一样替他斟满。手劲稳得很,愣是没让一滴酒落到杯碗外头。 牟瀚海大笑说道:「小兄弟不得了啊!」 小九抬起头,说:「我天生力气就是这么大,而且还能单手抬起一辆马车呢!只是这酒真辣啊,天璧山庄的酒都这么辣吗?」 邻桌的人说道:「天璧山庄传的酒是陈年女儿红,又醇又香,辣不着人。可喝了真没劲,牟老,你还有烧刀子不,也分几坛给兄弟们尝尝。」 但更远一桌又有人呿道:「大老远跑到西南边陲来,不喝陈年女儿红,喝自己带来的烧刀子好吗?牟老,您这分明就是给天璧山庄削面子啊!」 牟瀚海吼了声:「烧刀子好!烧刀子怎么不好?万金难买心头好,这酒烈,像咱江湖人的性子,喝起来又呛又爽快,怎么不好了?」 小九脸颊浮现两朵红云,端着酒坛灌下一嘴酒后说:「对啊,烧刀子好,就像江湖人的性子。人在江湖,为信义头颅可抛,为朋友两肋插刀。烧刀子最好!」 小九这话一说,旁边人也连赞了几句好。 华七嘴边漾起淡淡的笑,说道:「为信义头颅可抛,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两句说得好,是谁教你的?」 小九从酒坛里抬头看着华七,笑得有些傻愣。「我自己想的。」 华七又说:「是吗?那就你认为,习武之义在于何?」 小九随着酒越喝越多,脑袋就越来越呆。他想了很久,华七也等了很久,直到小九开口,才说道:「『武者,止戈也。』练武先是要强身健体,等到有能耐了,就要济人以危。我觉得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止人以纷争,那就是了。」 是习武之义了。 小九一番话说完,突然,又有第四个人坐到了他们这桌。 小九抬首一看,发觉竟是个脑袋秃秃的和尚。 「致远大师!」华五华七立即站了起来,朝着那名三十岁左右的和尚拱手致意。 「两位无须多礼,坐下吧!贫侩只是听见了小九兄弟这番言语,觉得钦佩罢了!」 小九搔搔头,看着眼前面慈目善的僧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谬赞、谬赞!」 「没想到致远大师也来参加天璧山庄的百花宴,真是难得。」说话的是华七。 致远说道:「天璧山庄庄主珍藏了一幅三代前主持所绘的万佛图,贫侩此次来,便是应天璧山庄庄主之邀,要将万佛图接回少林寺去。」 小九这时候差不多已经将那坛酒喝光了。烧刀子的劲头可不小,牟瀚海和华五对他问话,小九就冲着他们咧嘴直笑,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华七似乎与致远谈得挺愉快,他的神色柔软,像是很珍惜这次的谈话一样。 小九看着华七的侧脸,突然说:「我知道那个天璧山庄的大小姐为什么要追着你不放了,欸,你长得可真好看啊!」 华七一愣,回过头来道:「其实要说最好看的,应该是我三师兄。华三李长璎,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你可曾听过?」 小九觉得眼前几个人都出现了叠影,他呆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没听过。」 接着小九又说:「虽然林大小姐比这烧刀子还呛还辣,着急地想找你当她相公,可是你不理她,不同她解释就算了,还臭着张脸给人家,这样不太好。」 小九伸出手指头数:「哥哥漂亮、你漂亮、你三师兄漂亮,林大小姐也漂亮,」接着突然回头往华七一看,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疑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你不答应她啊?你们都一样漂亮,成亲起来不算吃亏吧!」 华七不说话。 小九歪着头看他,打了个嗝。 忽然,华七转头看着致远,淡淡笑道:「我不答应她,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女人。华山上下都知道,华山派七弟子儒以亭喜欢的是男人。倘若我答应了她,那才是让她吃亏了。」 华七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是让被他盯着的致远轻咳了一声,微微别开了头。 「致远大师,您觉得华七这番话是否有理?」 致远大师说道:「我佛慈悲,一切讲求缘分而已。」 「是吗,那如果我说……」华七还要继续讲下去,感觉气氛不对的牟瀚海急急朝小九吼了一声,瞬间转移了华七对致远秋波款款的眼神。 「小九,你那坛喝完了没?我这里还有两坛。」『南无阿弥陀佛!』牟瀚海心里说。 「我喝没了,再要一坛!」完全看不出一桌子诡异的呆头鹅小九说道。 小九心里想着:男人喜欢男人,那是什么意思?男人喜欢男人所以就不能喜欢女人了?可是男人如果不喜欢女人,那女人也能喜欢男人对吧? 他又想,如果自己有一个妹妹,但是和林大小姐一样娇纵又爱打人,他也是会好声好气地跟妹妹说话,然后叫她不许打人的啊! 接着牟瀚海让人端来了好几坛酒,华五死盯着师弟华七,对致远大师则是投以歉意的眼神。致远大师剃度出家是这几年间的事情而已,那时华七与致远早就相识,还一齐闯荡过江湖。只是后来致远朝华七说了句「时候到了」,竟然便上了少林寺出家当和尚,华七则从此性格大变,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甚至在师娘主张替他娶门媳妇回来时,华七还当着所有师兄弟的面前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后来每年都见他上少林寺拜访致远,师兄弟才发现原来华七并非无情,只是心里早被某个人所占去了。 这夜,华七就对着致远,致远想走却走不了,总是被华七的话给留下。 华五抱着头心里直叹:『孽缘啊孽缘!』 牟瀚海不敢看华七那边,只得和小九拚酒,可拚到最后小九只是表情有些呆,脑袋有些空,脸色有些红,偶尔咯咯笑几声而已。 红扑扑的双颊配上白玉般的面貌,让小九层露了另一种风情,而且他一喝酒后说话无意间都会带着点孩子般的软糯,虽然容貌不算上等,却叫人觉得喜欢得不得了。 牟瀚海向来以千杯不醉自豪,可遇上小九,就栽了。 等他「砰」的一声,像座山般抱着酒坛倒在桌上差点把桌子弄翻时,小九还喝着第六坛,朝着酒坛里映着的月亮不断傻笑。 华五对华七没办法,牟瀚海醉倒后他便找小九讲话。 华五担忧地问着:「男人喜欢男人,你看这怎么办?」 小九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喊道:「哥哥,你看到吴刚在砍树不?」 华五说:「谁不喜欢,偏偏喜欢上少林寺的下任住持,这真的让人头大!」 小九抓了一只鸡腿咬,吃完后吮手指回答:「还是家里的螃蟹又大又好吃,这里都没膏的。」 华五被小九这风马牛不相干的答案给气笑了。他问:「小九兄弟,菜色很不合胃口吧!烧刀子好喝吗?」 小九眼睛迷茫地道:「我想吃莲藕。」 华五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别同一个小孩子较真。 小九分明就是喝茫了。 同醉酒的人不能计较。 真的。 不然重伤的会是你自己。 喝得正欢的时刻,距离他们不远的大厅处傅来了一阵争吵声,一男一女声音都很熟悉,小九觉得自己似乎才在哪里听过。 他眯起眼,仔细往大厅入口看去,结果发觉天璧山庄的大小姐林袖儿又出现了,而她正指着一个少年怒骂不知好歹。 小九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少年原来是苏笛,接着又在苏笛身边寻了好久,才认出苏笛身后的树荫下,隐着那身穿紫绸、态度风流的「月亮不见了大叔」! 小九刚刚看着月亮才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这回看见那大叔,就一切都想起来了。 原来他惦记着的是那个人。 柳长月是在厅里吃饭的,所以小九才没见到他。现下见着了他,小九心里一高兴,脚下一动,就醉颠颠地抱着喝剩下半坛的烧刀子,往大叔那儿跑去了。 林袖儿和她的婢女小柚正骂着挡在柳长月前方的苏笛,小柚怒斥道:「我家小姐看上你家主人是你家主人的福气,若不是长着一张不错的脸,就说年纪比小姐大了十来岁这点,小姐肯,老爷和我们夫人还不肯呢!」 苏笛声音尖锐地道:「呸呸!我家主子也是这种货色配得起的?我府上给主子暖床的,个个百里挑一,貌美如花,比你小姐那是漂亮上千倍万倍。更何况我家主子也说了不喜欢你们家小姐,倒贴的没意思,主子看不上! 你家小姐这种泼辣货若想嫁,用钱买还比较快。天璧山庄不是号称有一百零七种宝物,只要拿这一百零七件当嫁妆,肯定有人会娶你家小姐。」 「什么一百零七件,是一百零八件。」小柚怒道。 「我晓得,你家庄主号称他女儿是第一百零八件嘛!可我看来,那是比路边摊上的破铜烂铁还不如!」 当场受过林袖儿挑剔或穷追不舍的江湖侠士有的是憋笑,有的是直接放声笑了出来。 小九连遇两次林袖儿强抢民男为夫的事件,脑袋虽晕呼呼的,但也想着这天璧山庄放给江湖各大门派的根本不是欣赏奇珍异宝的百花帖,而是逼良为娼的抢亲帖吧…… 正当小九就要到柳长月身边时,苏笛牙尖嘴利惹恼了林袖儿与小柚,堂堂天璧山庄的大小姐被骂得连破铜烂铁也不如,这简直让好面子的林袖儿直想杀了眼前的这个苏笛。 林袖儿示意,小柚同时就拔出了怀里匕首往苏笛逼去。 林袖儿则是拔出一尺长的袖里剑,朝摆明了对她没兴趣的柳长月直攻。 林袖儿使的剑法是从来无人见过的阴狠剑法,剑尖每指都是要害,她身形极快,剑法俐落,两招内便划伤了柳长月的手臂,接着第三招便直逼柳长月的咽喉。 「主上!」苏笛侧眼瞧了柳长月的处境,情急之下本要奔去,却无奈小柚处处掣肘,令他根本分身不得。 柳长月一生高傲,他有武在身时,任何高手想动他都还得掂掂斤两,现下失了武功,被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伤着,心里升起的杀意几乎浓得林袖儿都感觉到了。 只是,林袖儿虽然感觉柳长月周身寒气逼人,瑟缩了一下,但再见到柳长月无法还击时,第三招便欲取柳长月性命。 柳长月轻巧挪着步伐躲过第三招,但接下来林袖儿得到个缝隙,右手举剑往柳长月左肩刺去,柳长月左肩往后一退,右肩却顿时出现空门。 林袖儿咬牙冷笑,再以左手两指为剑,狠狠地在柳长月肩膀上扎了两个血窟窿,柳长月看了自己的伤,又冷冷望了林袖儿一眼,林袖儿没察觉到柳长月的眼神,又以持剑的右手换做掌式往他击来。 「主上!」正在对付小柚的苏笛分不了身,焦急大喊间也被小柚所刺伤。 就在所有人觉得这新任的无垠轩主大概又要换人做的时候,柳长月双指尖夹着一枚极为细小的毒针,只需轻轻一弹便会射入脑中.然而这针不会杀了林袖儿,只会让她从此日日夜夜生不如死饱受头疼毒发之苦,直到她了结一切的时刻来临。 然而就在此时,柳长月眼角余光却见有人朝他奔来,一见那人来势,自己若出手极可能会被发觉,柳长月思绪一转,遂收起毒针。 林袖儿趁机重重打了柳长月一掌,柳长月生生被打中胸口,整个人受内力震飞了数丈之远。 此时小九立即扔了怀里那半坛酒,脚尖一点地,身子猛地往柳长月的方向窜飞而去。 小九使的这是江湖人都会的轻功,但他这一点一越,却足足飞了十几丈有余,而后又在众人以为他后继无力即将落下之刻,轻点沙土,猛地拔高飞去,恰好就这么抱住被打飞的柳长月,更以手掌贴住柳长月后背,将林袖儿加诸在柳长月身上的掌力全数承下。 柳长月身躯原本绷得死紧,杀意因林袖儿的那掌不但没散去反而更加浓烈,然而当他被那个飞奔而来的身影接住并化去掌力,感受熟悉气息的同时回眸一看,望进了一双带着雾气与醉意的温润眼里时,心里那些恶念随即慢慢散去。 「小九?」脸皮不同了,但那双眼还是一样。 小九微笑着点头,勾着柳长月的腰,由半空中缓缓旋转落地。因为怕柳长月受伤过重,所以抱他下来的动作轻盈得不得了,活像搂着个脆弱的小姑娘似的。 厅外的大树让小九落下时身上的内力扫过,枯黄的叶子飞旋起来,绕着他们周身打转。沙沙的树叶声,如同最好的乐器所发出,枯叶旋绕的姿态,如同轻纱漫舞一般,和着小九纯真的眼神,这一刻,深深地刻进了柳长月的心里。 当小九的脚踏到地上那刹那,场上忽然响起爆裂般的喝采。 「好!」 「好!」 「小兄弟轻功真是不错!」 小九被那些人的赞美声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愣愣地对当场的人笑了笑。他搔搔头,脸上有些腼腆,就如同刚长大出来江湖历练的世家公子一般,让所有人对他有了种特殊的好印象。 小九之后打了个酒嗝,浑身酒味的他放开勾着柳长月腰的手,问道:「你有、没有事?」舌头已经不灵活,讲话结巴了。 「没事,多亏了你。」柳长月已经完全敛起了杀意,众目睽睽之下,他自然还是得当那个无垠轩轩主越藏。不能因为一个小女娃的乱来,就坏了事。 「你没事就好。」小九皱了皱眉,表情有些不对地说:「可是好像换我有事了……」 「怎么?方才林袖儿伤到你了?」柳长月眉头一皱,想着小九是否受了伤,压根忘了小九与林袖儿根本没接触过。 「不是……」小九看着眼前的柳长月化做好多个人影,他晃了晃脑袋,说道:「我好像喝了五坛、六坛,还是七坛的烧刀子。肚子本来就很胀了,」他伸出手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刚刚又那么转啊转地……不舒服……」 「你喝太多了。」柳长月眉头又是一皱。「你哥哥呢,他怎么没看着你?」 小九还来不及回答,林袖儿见柳长月被小九所救,又想起小九便是之前帮了华七的那个小子,新仇旧恨加起来,气得她几乎咬崩一口银牙,想也没想就笔直往他们那里冲。 「不知好歹的东西,受死吧!」林袖儿边奔边喊道。 小九虽然不胜酒力,脑袋晕得很,但他还是迅速地带柳长月退后几步,忙喊道:「别、嗝、别过来、危、危险!」 可林袖儿哪会听呢!她那柄比普通长剑短了三分之一的袖中剑朝着小九刺去,但就在差那么一丁点便要碰着小九胸口的当口,小九再也忍耐不住,当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惨烈地「呕」了一声,肚子里那几坛和饭菜搅和在一起的烈酒就这么往林大小姐脸上喷去,吐了林大小姐一个从头到脚,没半处干净。 这情形,另一边还打着的苏笛和小柚傻了,全场关注着他们的宾客们傻了,就连林袖儿也傻了,大厅外静悄悄地没人出声,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被小九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招给惊着了。 林袖儿,这天璧山庄的大小姐生来就是人比花娇,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绫罗、绸缎、玛瑙、珍珠、金步摇衬得父母每每看见她,都说她这女儿简直就是天上仙女投胎,没人生得比她还好看。 林袖儿是骄傲的,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如今竟叫一个臭小子吐了她一身秽物,搞得她从头顶到脚底又臭又恶心,向来引以为傲的美貌被糊得乱七八槽了,这叫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胃里翻腾的东西倒出来后,小九一下子腿软了。 这下换柳长月连忙勾住他的腰,问道:「没事吧?」柳长月的声音少了一抹凌厉,多了一丝真切关心,也在这时他发觉小九戴着的这张人皮面具看来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曾见过相似的脸。 柳长月勾着小九的腰,小九身子软软的,往上一看,就看见「月亮不见了大叔」正看着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开心,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九一笑,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委屈的林袖儿觉得被嘲笑了,双唇一瘪,眼眶氤氲,「哇」的一声也不管多少人正看着她,就这么嚎啕大哭起来。 小九挖挖耳朵,觉得有点吵。 苏笛退回小九与柳长月身边,死死盯着林袖儿与小柚,以防她们再出招。 而围观的群雄则是被林袖儿的哭声给吓着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下手那么阴狠毒辣的小姑娘竟然会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声音还大得简直是想要把嗓子给嚎哑一般。 大厅外闹得这么一番大的,天璧山庄的下仆们自然紧张地跑去寻庄主和庄主夫人了! 庄主夫人驾到之时,刚好是林袖儿哭到快没气的时候。 林夫人一见自己的女儿一身秽物,伤心难过,且还被人语带嘲笑地指指点点个不停时,整张脸都变得铁青。 林袖儿是她三十五岁时撑过大夫所说:「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的难产时刻,痛了三天三夜拚了命才生下来的宝贝女儿,她与她的夫君从小对她就是特别疼爱。 今次,办这百花宴一是想奠定天璧山庄在江湖上的基础,二则是要为女儿觅个如意郎君,谁知道竟让她在这么多武林才俊面前丢了脸,林夫人简直怒火冲天,想杀人了。 「是谁?」林夫人神色冰冷地道。 下人弯腰向前,指了指柳长月,又指了指小九,而且手指还停在小九身上许久,几乎是想将小九身上戳个窟窿出来一样。「就是他们让小姐在众人面前出糗。」 天璧山庄的庄主林逾方也匆忙赶来,见况,那张脸甚至变得比自己的夫人还青。 只是他比自己的夫人会忍,说道:「小柚,先带小姐下去沐浴更衣。再让大夫给小姐看看,煮碗安神汤给小姐压惊。」 方才林逾方话才说完,林夫人便大声朝小九与柳长月怒斥道:「哪来的无礼之徒,踩在我天璧山庄的地上,竟敢出手伤我的女儿?今日若不给你们个教训,天璧山庄以后还用在武林上立足吗?」 林夫人话还没说完便朝小九拔剑出手,身形快如闪电,看得出林袖儿一身好武艺有几分与她相似。只是这年逾五十的「前辈」比起她女儿更是心狠手辣,每招每式都是杀招,招招只朝要害而去,若非小九将柳长月推开,振起精神努力应敌,恐怕自己身上早就多了几个窟窿了。 长剑破空而来,小九紧急之间手腕上「当」了一声,忽然一柄软剑握在手中,软剑剑柄乌黑,剑身薄透微红,不知是何材料打造,一出鞘便叫人惊叹…… 「好剑!」 虽然喝醉了,但烈酒并没有迷糊掉小九的脑袋,待他一招一招与林夫人对下来,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对方的招式,十一式的输回,每式都是一样。虽然又快又狠,但是除了这点,并不足为惧。 反覆想了几次那十一式之后,奇特地,脑海中竟浮现某个人说过的话:「对付快、狠、准的剑招,唯一方法就是比他更快、更狠、更准。你明白吗?」 小九点了一下头,说了声:「明白!」 在场的人连柳长月在内,都不知道小九为什么会突然间讲出一句「明白」,只见小九点下头之后,立刻瞬间内力猛然暴涨,衣袖震得轰轰作响,从丹田窜出的真气也随着经脉游走于体内,而后瞬间注入那把宝剑之上。 林夫人眉头一皱,使出全力要即刻取了小九性命。 但小九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一把挑开对方的剑,林夫人手中的剑差点被打飞,整个虎口发麻,再顺势将剑往小九劈下时,小九横着一挡,当下「乓」的一声,林夫人手中那柄陪她征战数十年的玄天宝剑就这么被小九一把细薄的三尺软剑给横空劈断。 小九剑招如刀也如剑,出招彷佛泰山之倾圮,出剑相击加上深厚内力,根本不是林夫人所能阻挡。 玄天剑断成两截,一截连着剑柄没入土中,一截剑身直入大厅梁柱而不见,当场众人喧哗起来,惊叹不已。 「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来的?竟敢来天璧山庄捣乱!」林夫人握着被小九内力震得虎口裂开的右手怒道。 小九打飞人家的剑后,脚步一斜,身子一歪,差点跌倒吃土去。 柳长月连忙把他捞起来,小九依旧拉住柳长月的衣衫,让自己站好,然后打了几个嗝,又揉着胃说:「大叔,我还想吐……」 林夫人没得到回应,当庄主夫人的她当下觉得面子挂不住,遂厉声喊道:「来人啊,把这两个人给我扔出天璧山庄之外,伤我女儿又坏我规矩者,天璧山庄不欢迎!」 柳长月搅住小九的腰,小九滑了几下后终于站好。但所谓站好,也只是一手拉着柳长月胸前衣襟,一手揪着柳长月背后衣裳,让自己不跌坐地上罢了。 这期间柳长月都没有阻止小九大乱饭局,待林夫人恼羞成怒了,他才说:「在下收到百花金帖本是不想理会,若不是林庄主所收藏的一件宝物在下有点兴趣,也不会前来贵宝地。 天璧山庄根基不稳,庄中之人又无礼傲慢,在下并无武功,只带了一名随从,两人却差点被您那位掌上明珠给杀了,经此一事,说不定明日大小姐的事迹便传回中原,也让江湖中人皆知天璧山庄的待客之道,这点与林庄主送帖与各门各派的宗旨,恐怕是背道而驰吧!」 柳长月一身清冷,淡淡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天璧山庄庄主见其气度不凡,又见他怀中少年武艺高强,当自己的夫人狠着张脸,想继续对付他们时,林逾方立刻握紧了夫人的手,对她摇摇头。 「三哥!」林夫人急了。 但林逾方还是用力将她的手握紧,而后,原本不甚好看的脸色突然转变,化得和蔼可亲,像是真心欢迎所有宾客来访一样,先朝柳长月和小九说道:「家教不严,请两位勿怪。这么吧,两位请进厅内用餐,在下将会在主人席预留两个座位给两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对厨子说,小小心意,就请两位勿对妇孺之辈见怪。」 林夫人那句「三哥」从嘴里吐出时,柳长月眼睛一眯,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但随着林庄主那番话讲完,他也松开了拳头,神色冷淡地「哼」了声,带小九转身离去。 少年心性的苏笛则是跟在主子后头,连连转头对天璧山庄一口子吐口水,说着:「不要脸、无耻、谁想吃你们的东西了!你们家那只母孔雀竟然敢调戏我家主子,改天有她好看的!」 第六章 小九被柳长月带回自己的院子里后,又大吐特吐了一阵,但柳长月却反常地对他悉心照料,不但拿水让他漱口,还替他擦脸擦手,接着又让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睡觉。 苏笛看着就觉得胆颤心惊。他是从小就跟在主上身边的,可从来也没见主上对谁这么在意过。主上照顾小九时脸上神情虽淡漠,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温情流露。苏笛甚至连问都不敢间,这刚吐过的臭小子就住隔壁而已,为什么不把他扔回隔壁去,叫他那个坐轮椅的哥哥照顾他,主上非得亲自动手。 帮小九洗完了脸,柳长月将湿巾子拿回镜台旁放下。 这时的小九睡得不太安稳,翻过来又翻过去,一张大床都不够他翻。最后滚到了床沿差点摔下来时,眼睛张了开来,一片水蒙蒙地忒是好看,之后不知怎地使力,脚也没沾地,本该掉下去的,却又回了床上去。 柳长月坐回床沿,替小九脱起鞋袜来。小九扭来扭去地挣扎,柳长月便拍了小九一下,说声:「乖一点!」 苏笛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直想「糟了糟了」,主上春心动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柳长月本来接着打算解小九腰带的,但小九突然手贴住柳长月正在动作的指头,缓缓睁开眼,迷糊地看着眼前人。 柳长月目光凝视着小九,嘴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柳长月这个人平时很少打心底地笑,他总是一身气派,态度雍容,散发出的气息凛冽而叫人不寒而栗。有时就算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静静看着这个人,也能让人无法呼吸,彷佛被掌了生与死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随即会被夺去性命。 他若是笑,脸上的线条便柔和开来,也不见戾气。 假使他真心的笑,配上那剑眉星目,无可挑剔的俊朗之姿,那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迷倒众生的微笑。 小九呆呆地看着对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柳长月,于是柳长月笑,小九也忍不住对他微笑,一点也看不出来眼前这匹恶狼的目光深处,竟藏着想将他拆解入腹的念头。 小九的笑,却也让柳长月的心软了下来。 柳长月突然想起不过见他几次,这孩子今日竟不顾一切出剑救他。 再想起那日初遇的阳光下,小九灿烂的笑容,还有半夜农村里,亲手为他烤的田鸡。 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小九就像阳光一样,叫他这个自小生长在阴暗处的人忍不住想抓住。就像处于寒冷之境的垂死之人一样,碰着了难得的温暖,无法放开。 这些东西一点一点积累起来,就像一颗一颗的小石子,不停往他锁紧的心房外砸。 到今日终于漾起了涟漪。涟漪一圈又一圈,且一圈大过一圈。而他的心锁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摇,终于不受控制,让这孩子的笑容给解开了。 「……大叔、嗝、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小九打嗝问道。 「是我该问你才是。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柳长月声音平静,彷佛现下动心的人并非自己。 小九呆呆地看着柳长月,而后又是那种软糯的笑。「不知道耶!刚刚那只螃蟹差点杀了你,我一想到只要晚一点你就没了,就觉得要多看你几眼才成。」 「我主上天生奇才、命中富贵,才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杀,你这个笨蛋!」苏笛退到房间角落,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碎碎念道。 「螃蟹?」柳长月声音柔和,问道:「为何叫林袖儿螃蟹?」 柳长月身上的伤口早被苏笛用上好的金创药敷上,以白布包好了。小九伸手摸摸柳长月手臂上的白布和脖子上的包扎之处,哼了一声说道: 「天生只会横着走的,不叫螃蟹叫什么!」 柳长月闻言笑个不停。「你给她取这绰号还真贴切。」 苏笛鸡皮疙瘩全爬上肌肤,而且觉得头很痛。不过是句没啥内容的话,为什么主子能笑得这么开心。 难道「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是对的? 正当苏笛在角落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柳长月说道:「苏笛,去打些水来,让九公子沐浴。」 「九公子?」小九歪着头,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笑。 「不然你想他叫你什么?」柳长月侧躺在小九身旁,一身懒洋洋地,明明没喝酒,看向小九的眼神却像醉了一般。 小九说:「姓名只是个称呼,嗝、你让小笛子叫我、嗝、小九好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姓名!」 一声小笛子,差点让苏笛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你才是小笛子,你全家都是小笛子!』苏笛在心底怒吼着。他对自己的年纪耿耿于怀。更老是想着,要是自己的年岁大些,也能出外替清明阁多办些事情,而不是功夫差个头矮,连做个主上的侍卫都做不来,害得主上被那只螃蟹咬了好几口! 小九不懂苏笛为什么一脸愤恨地瞪着他。柳长月侧眼瞧了瞧苏笛。 被主子一瞧,就算主子没罚人的意思,苏笛也觉得头皮发麻。 柳长月淡淡说道:「让你干什么去都忘了吗?」 苏笛委屈地横了小九一眼,低着头跑出门烧水去。 小九瞧缩得像鹌鹑一样出去的苏笛,心里想着,这柳长月对苏笛也太凶了点,便伸手轻轻拉拉柳长月的袖子,说道:「其实小笛子对你很忠心的,瞧他刚刚帮你包扎伤口时,眼眶好像还红了。他还小呢,你别对他太凶了啊!」 小九靠柳长月太近,拉着他的袖子,语气太过温驯,柳长月心里一动,就伸手将小九拉了过来,在他额头上便落下一吻。 小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但见柳长月温和地望着他,他也就笑笑地望了回去。 柳长月伸手轻轻抚着小九的脸颊。「为什么总是戴着人皮面具?」 「行走江湖当然要戴人皮面具啊!这样行侠仗义方便,如果惹到不该惹的大魔头,逃走后撕下来再换一张新的上去,也很好保命。」 柳长月问:「谁教你的?」 小九笑着说:「不知道,大概是家里人教的吧!」 小九笑得好看,柳长月心里起了个念头,他想看小九的真面目,于是伸手欲揭开小九的人皮面具。 小九一边扭动着一边笑道:「不行啦,江湖危险,我要戴着人皮面具才不会一天到晚被人寻仇啦!」 两个人的身躯几乎叠在一起,加上小九动来动去,无意间蹭着了柳长月的双腿之间,小九没什么感觉还是一个劲地乱动,柳长月的眼眸却瞬间暗了下来。 柳长月忽然翻身压住小九,双手扣住小九两手手腕,小九不知道柳长月这是在干什么,还愣愣地朝着大恶狼笑:「大叔,你头发搔着我的脸了,会痒啦!」 明明气氛正旖旎,但小九却什么也不懂。 柳长月觉得该点醒这孩子,若不,再久小九也不会懂自己想些什么。于是他抚着小九脸胧的手缓慢地往下栘,而后托住小九的下颚往上,自己则头低了下来,在小九的唇上落下一吻。 柳长月从来不是矫揉造作的人,心里想要什么,便会想尽办法得手。 只是小九被柳长月这么一亲,整个人就呆了呆。 跟着柳长月的头又低下第二次,趁着小九还呆着,舌头撬开对方的齿列,深深地侵入到温暖的嘴里。 柳长月吻着小九,吸吮着小九的舌头,舌与舌摩擦的感觉让柳长月打了一个寒颤,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第一次对接近一个人有如此不同的感觉,第一次在亲吻的时候克制不住心底翻起的颤栗。于是柳长月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这么想得到这孩子,竟是对他动了心。 柳长月觉得极其可笑,他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孩子。 但随即又明白过来,早就出现许多徵兆了不是?只是他一直视而不见,单纯以为只是想要这孩子,想要这孩子眼中和脸上的阳光而已。 然而,情爱说来就来,从不是那么简单。 柳长月留恋于小九柔软的双唇,一下一下地吻、一下一下地咬,一下一下地吸吮、一下一下地挑弄。 过了一阵子,苏笛提着热水回来往澡盆里倒,那水哗啦哗啦的声音才让惊呆了的小九回过神来。 小九立刻将柳长月推开,双腿碰撞之间似乎还撞着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可小九没有察觉,只是摸摸自己肿起来的嘴唇,然后皱着眉头用手臂擦了擦。 「怎么,不高兴我吻你?」柳长月说。 玉屏风遮着的后头,苏笛脚下一滑,差点没栽到只有半满的热水里。原来已经亲了,那他这般进来不就扰了主上的好事了吗? 小九皱着眉头说:「你亲我做啥?我知道这个,这是只有我未来媳妇儿可以亲我,可是你早一步亲了我,那我未来媳妇儿怎么办?」 柳长月脸色不变,知道小九的单纯,遂打趣地道:「你以为你还能娶媳妇吗?」 「为什么不能娶?是男人就该娶媳妇。」小九说道。 「但现下我看中了你,而且很喜欢你,日后倘若你敢为了谁离开我身边,无论男女,我都不会让他活。」 「怎么说是无论男女?我的媳妇是女的啊,男的哪能当媳妇,是吧?」小九说。 柳长月仍是笑着,但明显笑得带点冷意了。 小九不懂这是为何,只觉得今晚「月亮不见了大叔」怪怪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也喝醉酒了吗?我今天喝醉酒就觉得脑袋和舌头好像不是自己的,会自行说话。你是不是喝得太醉了,我让小笛子帮你叫大夫来看看好不?」 这话,换来了柳长月的大笑。 他向来在不见天日的阴暗处生活,因为不懂温暖,所以心冷情冷。 但这个孩子灿烂如同艳阳,毫无心机,一心只会替人着想。 从来没有被人关怀过,从来没有被人用如此担忧的眼神凝视过,于是他知道就是这个人了。这个人闯入了他的心里,叫他不想放手,也无法放手了。 小九还想把手伸到柳长月额头上探探有没有热度,却被柳长月抓住了手,紧紧握住。 小九很担心这大叔啊,于是朝着屏风后的苏笛喊道:「小笛子,你家主、主上有事,糟、糟糕了!」 一紧张起来,刚刚退下的酒意也升了上来,小九又开始结巴,话都说不清楚了。 苏笛在屏风后头吼道,「你家主上才有事,你家主上才糟糕了!我家主上英明神武、天赋异禀、说一不二,谁都不能违背他一句话!你若那么大胆敢不听我家主上的话,跑去勾搭别人,当心我就把你那啥媳妇毒去见阎王,再把你给毒到瘫,然后直接送到主上床上,让主上教训你!」 其实柳长月也是惯着苏笛的,苏笛是清明阁长老亲自托付给他的孙子,又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柳长月对苏笛总宽待了些,要不哪个属下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那绝对是往刑堂去的。 小九得不到苏笛那里的回应,以为苏笛又跑出去提水了,小九只得又看回了柳长月。 柳长月握着小九的手,看着他原本柔嫩白滑,却硬是练出了几个茧的手指说道:「怎么,还娶媳妇吗?」 小九想了想。「先不娶了。」他担心自己媳妇的命啊! 接着又道:「等你气消了以后再娶,」小九试探地问:「这样可以吧?」 柳长月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小九发觉握着他的大手凉了,也没注意到柳长月发怒的徵兆,只是单纯以为柳长月不适,于是立即运转内力,将真气从两人紧贴着的双手间传了过去,慢慢热了柳长月过冷的身子。 小九说:「哥哥说他家里有几个大夫很厉害,能治我的脑袋和我的头疼,所以百花宴后我得跟他一起离开的。如果哥哥家的大夫真的把我的病治好了,我想起自己的事,自然是得回家报平安。如果我有亲人,他们现下肯定也很着急在找我!所以先不论娶不娶媳妇,百花宴后我还是得走的。这样说,你明白不?」 小九手中传过来的内力让柳长月的心舒缓下来不少。 柳长月身为清明阁的阁主,从十岁那年全门被灭开始,就少有心情起伏。然而,却在遇见小九之后,才发觉他冰冷得几乎早已停止跳动的心似乎活了过来,杀戮无尽的空寂生命也找到了能填满的人。 柳长月凝视着小九,看着小九那乌黑的双眸。他从决定要小九后心意就没变过。「你是我的,不准跟别人走,要我说第二次吗?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小九道:「我才不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柳长月单手撑在床上,一手抚着小九脸庞,较长的中指甚至抵到了小九的眼眶。突然间,他笑了,笑得温柔,却令人不寒而傈。 柳长月说:「也成!我最喜欢你这对眼睛,倘若你硬是要走,我就亲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带在身上,日日夜夜看着它。以此交换,你觉得如何?」 小九一点也不觉得柳长月的口吻可怕,只恶了一声说道: 「那会烂掉的、绝对会烂掉的!嗝、你把烂掉的眼珠子放在身上,就会臭掉,接着长虫,再来虫会把眼珠子吃掉。吃掉以后你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满身臭虫,这样你也要?」 小九的话让柳长月笑了,小九是那么的认真,而且答得那么好,虽然那番要走的话真的令柳长月发怒,但下一刻却又让他逗趣的话弄得气全消了。 「那我就把那些虫都养着,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一样。」柳长月眸子里有着淡淡的笑意。 见着柳长月笑,小九不知为何也跟着笑了。彷佛他们方才说的都是笑闹的话而不是正经事,柳长月不会伤害他,一根手指也不会动他。 小九高兴,酒气便又冲了上来,他想起方才被柳长月亲的滋味,除了前头惊吓住了没感觉以外,之后好像吃了蜜饯一样,甜甜的舌头一直磨蹭来磨蹭去的,舌尖还被含住吸吮,那滋味让他心儿怦怦跳,脸上整个红得发烫,热得不得了。 小九把柳长月的手掌拉过来捂住自己的脸颊,因为柳长月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被柳长月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叫他非常不好意思。 柳长月察觉到小九心境的转变,他没放过这次的机会,低下头又朝小九吻了一下。只是这次的吻重了些,小九发觉自己的嘴唇被咬痛了,而后伸出舌头在唇上舔了舔,尝到了血腥味。 这一幕看在柳长月眼里,让他眼底的欲望升腾了起来。 小九苦恼地说:「你怎么把我咬出血来了。」 柳长月又倾身想吻小九,小九这时一股拗劲上来,躲开了柳长月的吻,柳长月再次追上去,小九往后一仰心想这么一来就咬不到了,谁知酒劲还没过,他这一仰,力道一时无法拿捏,整个人就往后倒去。 小九一呆,脑袋片刻空白,然而柳长月却瞬间搂住他的腰,和他一起摔到地上。 凳子从柳长月腰间滚开,小九看看凳子,又看看柳长月。 小九愣愣地说:「摔着了,磕着凳子了。很痛吧!」 柳长月连眉头也没皱地说:「没事。」 小九就这么呆滞地看着和他一起摔到地上的柳长月,万分不解这个没武功且还受了伤的人为什么要伸手捞一个有武功怎么摔也摔不死的人…… 小九的脸上什么心思都藏不住,柳长月和他并躺着,他侧着头看着小九,小九也侧着头看着他。 许久,小九才问道:「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小九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柳长月却知道他在说什么。「是。」 小九又说:「可是我也救过你,可这样也不能说我喜欢你啊!」 「那是因为你早就喜欢我,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救我。」柳长月说。 小九想了想,笑道:「你在胡诌!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男人才不能喜欢男人!」 柳长月拧了小九的脸蛋一把,说道:「你再说男人不能喜欢男人,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掉。」 小九也不是没脾气的人,一直被这样威胁,心里突然一气,就拿自己的额头当武器,朝柳长月的额头用力「叩」去.道:「舌头割掉我就不能说话了,没眼睛我还能摸着走,但不能说话我就只能用笔写字给人看,我的字写得很慢而且很丑,见不得人的!」 当下好大一声声响,让还差几步便走进门的苏笛连忙飞奔入内,喊着:「怎么了、怎么了!」 小九再道:「况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以毁伤,你又挖我眼睛、还想割我舌头,那我爹娘会很生气的!」 「你不气?」柳长月问。 「我当然也气啊,不过如果你不挖我眼睛割我舌头,那我就不气了。」小九把柳长月放在他腰间的手拍开,先站了起来,随后,见柳长月躺在地上没人拉就不打算起来的模样,才叹了口气,把柳长月拉起来。 这时,小九趁柳长月起身时没注意,猛地朝对方的嘴唇咬去,还咬出了一个小印子,渗出了一滴血珠。而后因为奸计得逞,他开心了,就得意地手叉腰,大笑出声。 「你打不过我,小笛子也打不过我,所以你也不可能随意挖我眼睛割我舌头,虽然我气你,但我大人有大量,你咬我一口,我也咬回去,好了,就这么打平,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 小九醉酒还没醒,所以讲话忒呛、忒豪气。 两个人都站好后,小九发觉苏笛气冲冲地瞪着他,脸颊肉都鼓起来了。小九忍不住叫道:「小笛子、小笛子,你不要晃来晃去,你的脸都变八个了,晃得我头晕。」 柳长月看了眼苏笛。苏笛不敢造次,闷着去替澡盆倒满了水。 柳长月收回目光,对小九说:「那是你酒还没退。」接着又说:「先沐浴吧,沐浴后会好些!」 小九举起手臂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发觉有些臭,跟着想到方才的事情,便说:「我方才吐了几次,你还又抱又亲的,等等我洗完,你也该洗洗了!」 柳长月眉毛一挑,「一起洗?」 小九没戒心。「行啊,可是你要帮我搓背!」 苏笛一听,那可不得了,咬牙切齿地说:「主上!」 柳长月把手放在小九腰间,替他解了方才解到一半的腰带,小九彷佛也习惯这般让人伺候一样,很自然地将双手展开,让柳长月替他脱下外衫。 随着衣服一件一件减少,柳长月的眼神也越来越深,但当只剩下一件里衣时,小九却即刻转身走进屏风之内,然后把剩下的亵衣亵裤扔到外头,接着一阵溅水的声音传来,小九舒服地叹息,说道:「有人伺候沐浴真好!」 被扔在屏风外的柳长月则是又气又笑,他怎么会摊上这一个小东西?不但一点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还一副无拘无束、我行我素的模样。 小九在里头用皂角洗了头,又拔下人皮面具洗好后戴上,接着搓好澡,再泡了一下热水解乏后,就站了起来伸手拿过苏笛摆在屏风旁的干净里衣穿上,赤着脚从里头走了出来。 沐浴完后酒气上冲,看什么都是叠影,脑袋也越来越昏,昏得他连走路都不稳了。 小九出来时脑袋差点往地上栽去,但柳长月一把捞起小九,顺了个势转了一圈,不费力气便把人甩上了床。 小九在空中转了一圈,觉得新奇,落在床褥上时还抱着棉被傻傻地笑,而他一双光滑洁白的玉足抬起,在半空中晃啊晃地,简直惬意死了。 柳长月坐在一旁欣赏。小九绝对不知道喝酒后不能泡澡,否则酒气会上升得更厉害。可柳长月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小九越醉,便越是无法反抗他。 待柳长月沐浴后出来,小九已经睡着了。 他穿着单薄的里衣,睡姿呈大字形,胸膛遮蔽的衣物因为翻来覆去的不雅睡相而敞开,棉被也只有一角盖住他的肚皮,他睡得有些发汗,想来定是喝太多酒的关系。 苏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自行走到偏间去睡,不敢打扰主上办事。 柳长月坐在床沿,抬起小九的下巴,发现小九从左边脖子开始,就有红色如火焰般的纹路往脸上蔓延。 红色的火焰纹在脖子上痕迹还有些淡,而延伸到小九脸上时,或许因为人皮面具的关系,只刹浅浅的红痕在上头,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了。 「小九,醒醒!」柳长月拍着小九的脸颊,也不管他已经熟睡,硬是把人叫醒。 「什么啦,天还没亮,我要睡觉不想吃螃蟹啦……」小九给的仍是乱七八糟的回答。 「你脸上怎么回事?」 「没有事……」小九咕哝着。 柳长月拿了块镜子到小九面前,又重重拍了他脸颊几下,这才让小九不得不醒来,看看左脸上的红痕。 「……」小九也没多想,瞥了一眼,嘀咕地说:「闷太久,人皮面具起疹子了……」跟着还要继续睡,却被柳长月从床上拉起来。 「那还不快把人皮面具摘下来!」柳长月不悦。「更何况,人皮面具不会起疹子,起疹子的应该是你的脖子和脸!」 「不能拿下来啊……」小九边睡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江湖上很多坏人……」 「哦?要是我现下想见见你的真面目,你也不肯拿下来吗?」柳长月问。 小九用力睁眼,但只睁开了一条线。却单是那条线,见到「月亮不见了大叔」后,小九就很不给面子地卷着棉被笑起来。 「你就是坏人啊!哥哥说你是坏人,我也知道你是坏人,哥哥一直叫我不要靠近你,可是我却总是遇见你啊!」 柳长月摸着小九的脸颊道:「这兴许就是命中注定,你该是我的。」 小九也学柳长月的模样要拍拍他的脸颊,但却因为没拿捏好,手掌直接拍上了柳长月的额头,更因为小九力气大,就这样拍得柳长月直接往后仰去,后脑勺砸上床柱,发出「砰」的一声。 始作俑者似乎没听见那声巨响,只是叹息了一声道:「大叔你脑子坏得比我严重,要赶紧去看大夫啊!」然后眼睛闭上,又睡了过去。 这回柳长月真给小九气堵了。这孩子力气那么大,也没想到随便两下就能拍得他直接去见阎王。 柳长月眯眼看着歪着头睡过去、嘴角还流着口水的小王八蛋,带着怒意却又无奈地道:「你这是让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七章 小九睡得很香,但小九睡得越香,柳长月就越不高兴。 他上床后把屁股朝天抱着棉被睡的小九翻正,瞧了小九一会儿,亲了他的眼眉一下,原本摸上小九脸颊边缘细细的人皮面具时想将其撕下,但顿了一会儿,笑道:「日后定会让你心甘情愿为我卸下。」 柳长月转而手指下滑,抚着小九的脖子。他觉得小九的脖子真是细,好似一掐就会断掉似的。他眼神深沉,五指瞬间在小九脖子上收紧,但不待小九有反应,便又立即松开了手。 「你就算要死,也要心甘情愿为我而死才是。」 柳长月笑着,手指缓缓抚摸向下,直至小九敞开的胸膛。 小九在床上蠕动了一下,显然觉得睡得不舒服。他伸手抓了抓胸口,自个儿把衣服弄乱,也露出胸口一大片春光。 白得发亮的肌肤,彷佛上等白玉一般,摸上去,温润柔韧,如同有吸力一般,让人无法放手。 练武之人多是皮粗肉厚,可小九却不一样,整个人如同被泡在最好的温泉水中养大的一般,清澈水灵,连内心也一样干净,如同那句话所说的:君子,温润如玉。 柳长月轻轻地抚摸着小九,手指在他的胸口流连。当他碰上小九胸口那朵粉色的乳首时,情不自禁地揉捻起来,力道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使得睡梦中的小九有些难受,脑袋歪到另外一边,想侧身免去这奇怪的骚扰。 柳长月将翻过身去的小九又翻了回来,见他眉毛皱着,张开眼见着是柳长月,无意识地哼哼两声之后,又睡了过去。 小九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模样,让柳长月从方才就兴起的欲望瞬间暴涨开来,几乎控制不了自己。 柳长月不是会忍的人。佳人在前,气氛正好,他于是低下头,含住小九的乳首轻舔,舌尖在顶上打转,而后重重地吸吮了一下,又咬了一口。 小九「嗯」了一声,声调彷佛呻吟一般。 柳长月的手也没闲着,顺着小九胸膛而下,握住他纤细的腰。他在小九腰上拧了几把,感觉肌理的柔韧,爱不释手地来回摸了好多次,才将手掌慢慢滑下。 柳长月将手探入小九的亵裤之内,先是碰碰大腿内侧的嫩肉,掐了一下之后,便伸手握住了小九那从来没被人被碰触过的青芽,轻轻地捋动,待睡梦中的小九连喘了几口气,青芽顶端也流出了点点泪液,柳长月才再握紧一些,上下的动作大了起来。 小九在睡梦中挣扎着,但初尝情欲滋味,又是梦中,他只觉得奇怪的感觉慢慢累积,大腿的内侧轻轻颤抖起来,一会儿觉得很难受,一会儿又觉得天旋地转般地快活。 不久之后。一声轻轻的低吟从小九的喉咙深处低声泄出,小九的腰抬了起来,柳长月手中握着的青芽也颤抖了两下,初精泄了柳长月满手。这时小九才缓了口气,腰肢落回床塌之上。 柳长月的动作还在继续,他将一只腿插入小九双腿间,也急需发泄的他夹住小九的双腿,缓缓摩擦着。 柳长月不会想在小九醉酒时强要小九,因为他要小九明白他对他的情感,待小九甘心为他解开衣衫,待小九认定了他,这一切才算完整。 柳长月单单在小九腿间磨蹭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的动作越来越大,撞着小九的臀部与会阴地带,喘息的声音就在小九耳际,待他想将小九的脸侧过来亲吻这孩子的嘴唇时,没料却见小九猛地睁开眼,而后二话不说,拳头便往柳长月脸上揍去,揍得柳长月眼睛立即挂彩。 小九揍了柳长月一拳后,柳长月立即收了手,将手中小九遗下的东西在被褥上抹了个干净。 小九呆呆地说道:「你干什么?」而后低头说道:「我裤裆怎么湿湿的?」 原本想和小九先来个浓情蜜意相处的柳长月没料到小九出手那么狠,打得他的眼睛几乎痛得睁不开来,于是气得都笑了。 柳长月说:「你喝太多久,我让了一半床给你睡,没想到你半夜一直喊要撒尿,我才扶你起来,你就在我床上尿了,甚至还发疯打了我一拳!」 「咦咦?」小九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看柳长月。「我真的尿在你床上?」 柳长月恨恨地笑道:「不信你摸,你那裤裆就是证明。」 小九就算不摸,也感觉到裤裆的确湿了。他七手八脚地从床上跳下来,却差点跌了一个大跤。 柳长月伸手要扶他,小九却红着脸把柳长月的手拨开。他急急跑进屏风后头,就着已经冷掉的水赶紧清洗。 捉弄了那孩子,柳长月心情已经好了一半,遂朝外头喊道:「苏笛,入内伺候!」 苏笛乃习武之人,耳朵灵敏非常,主上这一叫,他便立刻抓起一套干净的被褥和两套衣裳,送入柳长月屋内。 小九沐浴过后,颠颠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浑身光溜溜地,脑袋似乎还没清醒的样子。 柳长月眯了眯眼,即刻从苏笛手中拿起一套里衣,拉起后顺势将小九套了个严实,而后,才让苏笛换了被褥,将小九推回床上让他继续睡。 苏笛瞧他主上的脸简直是春风无限,只是被狠揍的那一拳高高挂在主上风流倜傥、俊伟无俦的眼睛上,让苏笛气得不得了。那臭小子竟然打了他家主上! 小九在床上滚了一圈后,又滚到地上去。 这时节虽才入冬,但晚上的地早就冰冷无比。柳长月问:」小九,你这是做什么?」 小九一听到柳长月询问,脸色简直红得要滴出血来了。「……我我……我睡地上就好……不能再……弄脏……你的被褥……」 柳长月还是第一次看见小九这番小媳妇模样,脸色别扭,声音细若蚊鸣。 苏笛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着他家主上。 柳长月笑着说道:「不行!你得和我睡同一张床。」 「欸,那样不好!」小九苦恼。 「主上,要不,属下替九、九公子铺几层被褥在地上,让九公子睡。这样就行了啊!」苏笛说。 柳长月淡淡看了一眼苏笛,苏笛立刻把脑袋低了下来。 无可奈何之下,这夜,小九还是连着被子被拎回床上同柳长月一起睡。 隔日小九一大早就醒了,他瞧柳长月还在睡,伸手把被子翻开来看了看,松了口气,这才回到隔壁院子去。 小九敲了敲卯星的房门,发觉没人应门,整个别院都静悄悄的,连卯星那两个侍卫也无影无踪。 小九搔搔头,不知道卯星去了哪,但卯星曾说过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让小九随意玩去的,小九想着反正卯星有武傍身,身旁那两个侍卫看起来也是高手,便没再纠结于卯星不见了这件事上了。 昨夜那六坛烧刀子后劲实在太大,搞得小九一起来,头就痛得不得了。 他于是回到自己房内静坐修习内功,慢慢吸纳行气,待内息循环了几周天,将剩余的酒气整个逼出来才停歇。 练完内功后满身是汗,小九走到镜台前的盆子里拧了巾子擦拭了一下脸和脖子。但在不经意间眼睛余光一瞟,却见着脖子上有一片鲜红如火焰的纹路在上头。火焰纹由脖子延伸到人皮面具底下的脸后稍微淡了些,但看起来还是挺吓人的。 小九颇为讶异,但心里却没有太大的恐惧感。他脑海里闪过四个字「走火入魔」,之后一下子就接受了脖子和脸上被火焰纹缭绕的事实。 小九练的是至刚至阳的武功,「月亮不见了大权」也说过他功力过深但经脉太浅,一不小心就会出岔子;再举起左手那把铁剑门门主特意为他打造、类似扣环的细剑,这也是为了护他安全所制。 小九明白,应该是昨日与林夫人那仗内力用得太多,才令这火焰纹浮现出来。火焰纹是走火入魔的徵兆,也是警告,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那样用内力了。 小九看了铜镜中自己的脸好一会儿后,又乖乖转身回到房里继续打坐修习内功。走火入魔是会死人的,小九觉得自己还没恢复记忆就死了,实在会对不起自己的亲人,和那位铁剑门门主。 小九修习内力到太阳下山才休息。 再到铜镜面前看时,发觉火焰纹已经淡到几乎不见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从早上就没进食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提醒他今日都未曾进食之事。 小九走到了昨夜摆着流水席的大厅外,看了看没见到熟人,于是便自己动起筷子,喝酒吃菜。 这时,天璧山庄的庄主林逾方正在大厅外和几名熟稔的客人谈笑风生,小九边啃着炸得香酥油脆的大鸡腿,边看着林逾方。 好人和坏人通常是不好分别的,但也有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像是月亮大叔、螃蟹大小姐,还有螃蟹她娘一看就知道坏坏的。 而这天璧山庄的庄主就是属于那种让人看不清的人了,眼睛明明笑着,但眼底却毫无笑意,好似戴着劣等的人皮面具在演戏一样,让人感觉不到诚意。 小九喝完了这桌的酒,又走到别桌去拿酒喝。但也因此,靠近了林逾方多些。 此时突然老管家匆匆赶来,脸色发白地在林逾方耳边小声说着,小九动了动耳朵,稍微使了一下内力,就听见了那些话: 「庄主,老奴接到几名下人传来的消息,山庄里忽然好些个仆人不见下落,而且遍寻不着,老奴觉得事情不单纯,所以赶来向庄主禀告。」 林逾方先对几名友人告辞,而后偕着老管家一起进入厅内。「你到底是怎么管事,所有仆人都是签了死契,莫不是他们趁着这几日山庄忙乱,偷偷溜走了吧!」 老管家惶恐地弓着身子说: 「庄主您明察秋毫,老奴可是每个奴才都教得好好的,也吩咐好了要干的活。若是不见了一、两个老奴还不会这么紧张,但这回是一次不见了二十多个,其中还包括老奴手把手教出来的几个二管家,就老奴对那几人的了解,他们一心向着老爷,根本不可能离开天璧山庄的!」 林逾方眉头皱了皱,此时牟瀚海突然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坛酒,醉醺醺地问道:「喂,林庄主,你见着华七了没?我一下午都找不着他,该不会是你女儿又趁机找人麻烦,把华七给打昏带走拖上床了吧!」 牟瀚海身后几个人低笑。把人打昏带走拖上床,那的确是林袖儿干得出来的事。 林逾方脸色一变正想发怒,老管家随即弯腰对牟瀚海拱手说道:「牟大侠,小姐今日都在闺房内没出来,不可能与华七侠碰面的。」 牟瀚海说道:「那你说,我为何找不到他?」 老管家擦了一把汗,道:「老奴会吩咐下人立即寻找华七侠的!」 这么回答,牟瀚海才满意地走了。 走到酒桌上时,小九也提着酒坛跑到牟瀚海身旁。 牟瀚海一见着他就笑道:「小兄弟,今晚还拚不拚酒啊?」 小九摇摇头说道:「不了不了,我今早起来头痛得像是给人拿刀劈成两半一样,不拚了、不拚了!」 「不拚还拿着坛酒?」牟瀚海道。 小九「嘿嘿」两声。「就只喝几口的。」 牟瀚海让小九的神情逗得开怀大笑。 正当两人谈得高兴,忽然有女子尖叫声传来,有几人立即警觉,随即往那方向奔去。 小九是第二个到的,第一个到场的是林逾方。 小九见林袖儿的婢女小柚一脸惨白地跌坐在地上,脸颊上还被深深划了一刀,浑身因为惧怕而颤抖个不停。 小九看了看四周,只见东方远处枝头上有树叶微微作响,在说了声:「先替她止血」后,便驾轻功往那处飞奔,追人去。 林逾方并没有管小柚脸上那道血流个不停的伤口,只是大声斥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一个人在此处?小姐呢,我不是叫你这几日要好好守着小姐,寸步不离的吗?」 小柚颐着声音回答道:「……刚、刚刚夫人见小姐在房郁郁不乐……说……说要让小姐宽宽心……便带小姐出来走走……谁、谁知道才绕到此处……突、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下子、一下子就劫走了夫人和小姐……还、还把我的脸给划了……」 小柚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见手掌上都是鲜血,心想自己破了相,便哭了出来。 林逾方脸色苍白,怒道:「到底是何等小贼,居然敢在我山庄内劫走我夫人与女儿.管家!」林逾方喝道。 「老奴在此!」老管家立刻回道。 「派出所有的人,一定要将夫人与小姐找回来!」 「老奴遵命!」 小九一路追着树叶的动静,使轻功飞奔,当对方跳出天璧山庄的高墙,小九也跳了出去后,但落地后才发现距离自己不到一指之处,竟有三条红绳,一处约在小腿部位高,一处在腹部,一处则在颈处。 而且红绳上系着铃铛,向左看、看不到尽头,向右看,也一样见不着末端,小九觉得有古怪,便退了几步,沿着红绳跑。 最后他发觉红绳竟绕到了天璧山庄的大门口,并且在绳外头有具脸部泛黑的尸体,照那人的穿着与料子质地看来,应该是这次天璧山庄邀请的客人,而且身分不低。 小九左瞧右瞧,觉得这三条红绳应该是把整个天璧山庄都给围起来了。 他伸手想要拨开红绳,去瞧瞧那人的尸首时,这时,竟有阵声音幽怨凄楚地飘来: 「不想死的话……就别跨过那三条绳子……铃声一响……谁要见你……就得明年清明坟上见了……」 小九吓了一跳,手伸了回来。他放眼往红绳外的声音来处看,却见不着人,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小九蹲下,遥遥看了那具尸体,之后再抬头看看四周,便往后回奔进天璧山庄里头报讯去。 小九回来时,同去追人的牟瀚海和华五也回来了。 大厅内只剩下几个客人,稀奇的是卯星和月亮大叔一起出现,和老婆女儿被劫走后一脸苍白坐在主位上的林逾方说着话。 「小九!」卯星瞧见小九回来,立刻朝他喊了声。 小九喘着气说:「哥哥,我刚刚好像遇到鬼了!天璧山庄外头被围起了三道红绳,有个声音飘忽飘忽地说,要我不能跨过那三条绳子,又说要不绳子上面的铃声一响,谁想见我,就要明年清明坟上见了!那声音真是诡异,你说,我真的遇到鬼了是吧!」 牟瀚海等人听见「清明坟上见」这四个字,猛地转头看向小九,而林逾方则是一脸白到都青了。 林逾方颤抖着声音,从主位上走了下来,一把揪住小九的衣襟,用恐怖至极的神情,声音沙哑说道:「清明坟上见?你确定你听到这句话?」 小九皱眉,慢慢扳开林逾方几乎要把自己勒到没气的手指,说:「我没听错,那个好像是鬼的鬼是这样说的!」 林逾方晕眩了一下,其他仆人连忙将林逾方扶去位置上坐了。 牟瀚海这个老江湖也是脸色不好,他说道: 「那句『清明坟上见』是清明阁这个杀手组织的用语,但是清明阁明明就在年初被寒山派联合写意山庄一举攻破,清明阁主柳长月也在当下便被击毙了,怎么还会有声称是清明阁的人在这里出现?」 小九听见清明阁阁主柳长月在当下被击毙这几个字,心里不知道为何有阵揪心之痛,还让他鼻子酸酸。 坐在卯星对面,化名越藏的柳长月见着小九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他真被吓着了,于是喊了声:「小九!」 小九抬头,茫然地看着柳长月,柳长月朝他招手。「快过来!」 小九朝柳长月走去,柳长月便将小九往自己旁边的空椅子带,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柳长月问小九道:「怎么,有没有事?」说着,亲手倒了一杯茶给小九定惊。 卯星看着柳长月对小九的亲密模样,眉头一皱,遥喊了声:「小九,过来哥哥这边!」 小九抬起头来,眼眶红红地,说:「哥哥,我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些痛!」 卯星还要说话,柳长月一只手却已经是抚上小九的胸口,回眸对身后的苏笛说:「拿颗定心丸给公子吃。」 苏笛立即照做。 卯星觉得让小九和柳长月一起不甚好,然而见小九脸色有些苍白的模样,也只能暂时先让小九歇下,别让他走动免得身体又出情况了。 之后,牟瀚海带着几个人要去看天璧山庄外的情景,小九回过神来,也要跟着去。 他站起身来时,柳长月将他拉住,说道:「别蹬这趟浑水,这是天璧山庄的事,你别理会。」 小九摸了摸胸口,说道:「吃了你的药丸后,我现下好多了。牟大哥说清明阁是杀手组织,说不准会继续杀人的,我跟去看看才好,如果先把他们找出来,就不怕他们伤到你们了。」 「伤到我们?」柳长月突然神情古怪地一问:「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你和哥哥罗!」语罢,想了想又道:「其实哥哥有武功还有侍卫我不担心,就是你没有武功防身,我比较怕。」 「怕什么?」 「怕你出事啊!」小九自然而然地回答。 柳长月双眸的颜色很深,深得几乎像是一滩死水,暗得没有光明存在。他静了一会儿,语调毫无起伏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什么为什么?」小九听不懂。 「我没有武功防身,又关你什么事了?」 小九说道:「我说过了啊,怕你出事。」 「我出事又与你何干了,我既不是你半途认的哥哥,也与你无半点关系,你为何会怕我出事?」柳长月问得有点咄咄逼人。 小九呆了一下,觉得柳长月的表情怪怪的。不过为何会怕柳长月出事,被柳长月这么深问下去,他居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小九往卯星那处望去,卯星低首喝茶,根本不看小九。 小九想了好一会儿,才对柳长月说:「我觉得……因为你对我好,所以我也想对你好。如果我没保护好你,那就是对不住你……」 「为何要对我好?我与你又没半点关系?」柳长月没有佯装的面容真实地暴露在小九眼前,小九看了先是觉得柳长月的神情有点嗜血清冷而且目空一切。但再深深看入他的眼里,却只觉得能从这个人的眼,看进他的内心深处。 那是一片的荒芜与孤寂。 而他的孤寂,只有小九能感受得到。 小九觉得有点难受。他不知这个人这些年来是否都这样孤单地过,是谁伤了他,才让他的心不曾快乐过。 小九忍不住,伸手覆上柳长月的脸颊。 他在柳长月还来不及惊愕之前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说:「我就是想对你好。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来解释。反正就是如此了。」 「但你可说过,我是个坏人。」柳长月道。 「我为什么不能对坏人好?就算是坏人,也需要有人对他好啊!」小九认真地说。 第八章 牟瀚海带着华五、小九还有几名武林人士和跟在他们身后的林逾方与一干家丁一起走到天璧山庄的大门外。 看到的情景果然如同小九所说,天璧山庄外头被三条红绳围住,而红绳外的不远处则躺着一具尸首。 牟瀚海脸色不太好,低声说了一句:「中海气宗派的高达。」 华五一惊,道:「高达功夫不差,怎么会无声无息被解决掉?」 小九蹲着,从缝隙中伸出手指,说道:「他脸是黑的,左臂上有东西被月亮照着,正一闪一闪发着光。」 话才说完,红绳上的铃铛忽响,林子外头随即射出几道银针,朝小九伸出红绳的手指而来。 小九立刻身子朝上一翻,银针射入他身后的大门,而后他轻巧落地,连忙乐颠颠地跑到大门前去看那三根针. 「小九,你在干嘛,以身涉险,不要命了是不?」华五有些吓着了。 牟瀚海却跟着小九一起去看那银针,他道:「小九是故意这么做的,不这样无法了解我们对手的能耐。」跟着又说:「有没有会认毒的,来看看这针上淬的是劳啥子毒,真是晦气,来吃顿饭而已,高达这高手竟然因此毙命?」 有几个人听见牟瀚海的话就都围了过来,但他们商讨来商讨去,就是看不出来那白色的银针上究竟淬的是什么毒。 一般银针只要喂上毒便会化为黑色,但这三枝没有,小九发现没人懂这毒之后,又跑进厅里,指着柳长月身边的苏笛便说:「大叔……」 柳长月阴阴地笑着看小九一眼,那一眼可不是普通的恐怖。 小九连忙改口:「越大哥,小笛子能不能借我一下?」 「借你干什么?」柳长月说:「我不是不懂武,身边该有个懂武的人伴着,以防万一吗?我就苏笛一个仆人,被你借走了,谁来保我安全?」 「对啊,我要保护主上,你当我是说借就能够借的吗?」苏笛横眉竖目的。只是他实在长得太好,这番威胁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凶恶,反而另显一番风情。 「哥哥!」小九对着另一头的卯星唤道:「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越大哥,我带小笛子去办点事?」 卯星静了一会儿,才浅浅点了个头。 小九高兴地回过头来,却听柳长月说道:「借一次,你便欠我一次,这样还借?」 「借!就欠你一次。」小九说罢,拉住柳长月身后的苏笛就往外跑。 苏笛被扯着跑,一路颠颠倒倒差点摔跤,他怒道:「干什么啦!跑这么快干啥?」 「我找你帮忙去认一种毒。」小九边跑边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认毒!」苏笛神色诡异。 「你身上有很多奇怪的香味,我虽然闻不出来那是什么,但总知道不是好东西。」小九跑时回头看了苏笛一眼,那一眼叫苏笛打了个寒颤。 小九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一般清澈,苏笛觉得自己彷佛被看透了一般,完全无所遁形。 小九将苏笛拖着跑到了门口,先挥走一堆人后,连忙把苏笛推到银针面前。 苏笛在自己的鼻子要碰到银针前立即以手撑门,而后回头臭骂小九道:「你这个死家伙,明知道自己力气大还这么推我,要是害我被银针扎到中毒怎么办!」 「啊!」小九抓抓头,对苏笛使了一个道歉的眼神。他神情无辜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忘了!」 「你这家伙真是气死人不偿命!」苏笛说罢,冷着张脸转头朝门上那三根针瞧了一下。 因为银针几乎半没入了门板内,所以苏笛拿出了手绢,将其中一枝针拔了出来。 苏笛仔细看了针上的颜色,发觉针身有点泛红,轻轻嗅了嗅,然后就整个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努力在想着什么。 不过片刻时间,林逾方便焦急说道:「这针上淬的是什么毒?有没有解法?你这小厮到底知不知道?」 苏笛瞪了林逾方一眼,怒道:「什么小厮,我只给我们家主上使唤,轮不到你叫我小厮。况且大爷我有名有姓,姓苏名笛,出世多久就习毒多久。这毒我不知道难道你就知道?大爷正在想东西,你给大爷我滚开,你那张脸,看了就晦气!!」 「你!」林逾方才要发作,牟瀚海就把他拉到一边去。 牟瀚海正色说道:「现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山庄内所有人的事情。人家小兄弟正在办正经事,你这什么也不懂的给老子闪边点!」 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劫走妻女,还不被人当一回事,林逾方气得脸都青了,然而牟瀚海在武林上地位非常,他即便想发怒,也得看对方能耐如何才发得出来。遇上牟瀚海这种人,只能憋了。 小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笛,彷佛认为苏笛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毒一样。 苏笛瞧了小九一眼,「哼」了声后说道:「这东西叫『万紫千红』,是由一种罕见的毒花加上一种酒和一种毒藤混制的毒药,中毒之后浑身会先发红发痒,待肌肤变紫后就直接见阎王去,而且内力越深之人毒发越快。如果你是武林高手,一碰就死。这样。」 「万紫千红?」林逾方声音高了起来。 「怎么?」苏笛瞥了林逾方一眼:「莫非林庄主也听过这名字。」 「不、不、不不不……」林逾方连说了好几个不,这几声「不」听在其他人耳里,都觉得有些蹊跷。 「有没有解药可解?」牟瀚海比较在意这个。 「没有。」苏笛直接道:「这东西据闻是清明阁杀手所用的独门毒药,除了清明阁中人,江湖上无人可解。」 小九沉吟了一下,伸手把苏笛手中的绢子拉了下来。 苏笛一吓,大叫一声说道:「你干什么啊,不怕碰到中毒吗?」 小九藉着那帕子又将门上那两根针拔了下来,伸手在地上挖了个坑,把绢子与毒针一起埋了。 「你不是说这毒江湖上无人可解吗?我怕你拿在手里不小心碰着就中毒了,所以还是先把它们埋起来吧!」小九说。 苏笛听闻小九如此解释,闷声不响地看着小九。小九被他看得奇怪,随即问道:「怎么了?」 「你哥哥不该给你取名做小九。」苏笛别扭地说:「应该取名叫笨蛋!」 说罢,又朝四周人看了一眼,接着「哼」了声,跑回大厅里找他主上去了。 牟瀚海他们几个一起往天璧山庄里头走去,边走边想着今日这事事出何因,当然有人在看了从头到尾都不对劲的天璧山庄庄主之后说道:「如今天下太平,自乌衣魔教新替教主,再不与武林为敌之后,就鲜少传出事情来。」 牟瀚海看了林逾方一眼,道:「我们这些人都是林庄主请来作客的,现下碰着了这些事,林庄主可有什么话要说?」 林逾方摇头,纵使苍白着一张脸,他仍背脊挺得直,看起来依旧是那一手将远在西南边陲的天璧山庄打造得于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天璧山庄庄主。 牟瀚海摇摇头,对林逾方感到失望。 华五脸色不好地道:「现下死一人,二十来人失踪,我七弟也尚未找到,不知是否遭遇不测。」 一直跟在他们身旁,但从未开口的致远大师此时双手合十,低声说了一句:「我佛慈悲!」 然而却在同时,风中忽尔传来几声轻笑,幽寂惨澹,彷佛在笑着致远的那声「慈悲」…… 回到大厅后,所有人的话题都绕着「清明阁」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打转。 百花宴这几日被宴请来的武林中人藏宝阁内的东西想看的也看了,被林大小姐调戏的也调戏了,照理说,接着便是有人开始要离去的日子。但踏出红绳的高达死了,又有许多人失踪,事情虽然没有特意传开来,然当牟瀚海他们回来,已经有江湖同道收到消息,在大厅里等着了。 牟瀚海皱着眉头,将仅知的那些事情对大厅里的人讲了一遍。而后一群人低头讨论,声音压得极低,神色亦极为不好。 小九回到卯星身边,把事情始末跟卯星说了一遍,卯星神色也变了,说道:「莫名其妙掺和进别人的家务事里,我看这回连我们也危险了。」 小九说道:「哥哥别担心,我再去听听牟大哥有什么法子,他们都是在江湖上历练过的人,会有方法应付这事的。」 卯星说:「你留下,不用过去了。这两日若不好,我让许凌和许荷先带你离开,省得你受天璧山庄拖累。天璧山庄根基根本不稳,林逾方又是个斤两不足的,这回想藉百花宴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却没想到惹来仇家,连不相干的人都得遭殃了。」 「哥哥不走?」小九问。 「哥哥的事还没处理好。」卯星说。 「很重要吗?」小九关心地问道。 卯星点了点头。 小九转了转脖子,捏了捏手臂,在卯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说道:「那我也不走,留哥哥一个人在这里,我可办不到。」 「小九不听哥哥的话了?」卯星道。 「是兄弟,就要同生共死的啊!」小九倚着椅背,双手环胸,同生共死这句话说得轻如鸿毛,听在卯星耳里,却重如泰山。 这晚没什么人有心情回房睡。 许凌、许荷两人是卯星的护卫,小九在明白有两人护着卯星不可能会有事之后,就走到外头去,沿着天璧山庄的外墙踩了几圈。边踩还边看着周遭树林的风景和红绳布置的位置,天璧山庄这么大,要整个封死不让人出去,若非来人众多,就是隐藏在树林里的都是高手,否则若是所有人一起硬闯出去,那些人也是拦不住的。 当他踩完第五圈再回到大门口时,在围墙上碰着了一个人,那个人静止于风中,远眺夜林,嘴里喃喃念着不知道什么。 小九靠近与他并立,说道:「大师,不去睡啊?」 致远转头见着是他,露出温和慈悲的笑容,说道:「小施主这么晚了还在此处,不也和贫侩一样?」 「嗯,」小九应了声:「我睡不着,所以绕着墙走一走,顺便看看。」 「贫侩正在为高施主诵经。」致远道。 「是不是诵完了经,就不会下地府受罪,而可以直到极乐世界了?」小九问。 「贫侩只是让高施主一路好走,至于到何地何界,并不是贫侩所能作主的。」 「大师,你说为什么武林会有纷争,会有人大欺小,会有人杀人呢?」小九问道。 「一切皆因嗔、痴、怨。」致远平静地道。 「那要怎么才能叫那些人别有嗔痴怨?」 致远微微一笑,面带慈悲:「舍得、放下。」 小九想了想,疑惑地道:「这四个字我不懂,很难吗?」 「对了悟的人简单;对参不透的人,难。」致远说。 小九又想了想,点头。「所以放不下是不舍得,放下了就是舍得。但如果对所有的人而言都简单,那所有人不就都成佛了?所以有人难、有人不难。山庄外面那些人是难,所以才无法舍、无法放。」 致远颔首一笑,眼眉慈悲。「小施主有慧心,这一役关乎多人生死,小施主一身武艺、能走却留,贫侩佩服。」 小九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说:「没什么,也就帮忙搭个手罢了。山庄里有好些个人都对我好,我义兄、越大哥、小笛子、牟大哥,还有华五哥跟华七哥,这些人我也是舍不得、放不下,所以我也难、难自己走了。」 致远还是微笑,一点都没被天璧山庄内外诡异的气氛所影响。 小九看着致远,说道:「大师会武的吧?切磋切磋几招可好,要不再这么站下去,我肯定会不小心睡着,然后从这围墙上滚下去了。」 致远说:「贫侩记得小兄弟练的是剑法。」 小九点头。「大师没带兵器,咱们以手代剑练吧!」 致远与小九二人并立于极窄的高墙之上,墙上还叠着一片过一片的细窄琉璃瓦。踩这琉璃瓦要比梅花桩更不容易,要是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瓦就碎了,所以在刚硬与巧劲之间,得要权衡才行。 这两人互看了许久,谁也没动,忽而致远缓慢出了左手,看似没劲道,但一过来,却夹带着一股刚强的劲风。 致远这一手是正宗少林硬气功,看似平常,威力却不容小觑。 但致远出招慢,为的是招式到前有时间让小九想清楚如何回击。 小九刚开始是和致远硬碰硬,致远接了小九几招后立即发觉小九的内力几乎已经是纯阳至刚了,他先是在心里头赞叹,小九这年纪就有如此纯粹的内力实在了不得,但接下来则是引导小九如何平稳地将内力运行全身,从八大经脉以至微末筋络,身体的每一寸都能平和地容纳那身过强的内力。 致远说道:「他静随他静,他强由他强;刚柔两相用,遂化绕指柔。」 小九一边听着致远口中的口诀,一边与致远拆招,直至夜半时分突然一瞬间因致远的招式过重,小九又回手过猛,导致两人脚下的围墙轰然被内力震垮,两人才跃下地来,相视一笑。 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小九奔回了院子里,从井中打了几桶冰水往身上淋,将昨夜和致远交手时流的汗冲干净后,回房换了一套衣衫,又照了一下铜镜,发觉这回动武时出招稳固所以没引起体内气血翻腾,火焰纹也只有出现淡淡的一点颜色,确认无碍后,便又匆匆忙忙地往大厅里头跑去。 临出院子时卯星的两名侍卫还守在卯星门口,小九知道卯星还在休息,就没吵他了。 天璧山庄的大厅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林逾方斜斜坐在那把最高的椅子上,身后衬的是幅江山图,然而他却一只手握在椅子上,一只手垂着,两个黑眼眶与发青的脸色显示出他的疲累与倦怠。 大厅还摆着十几张一直未撤的桌子,天璧山庄的老总管低声地命令仆人们上早膳给昨夜一夜没睡或者一早就醒来的客人们用膳。 小九走到最近林逾方的桌子坐下,因为华五和牟瀚海就在那里啃着馒头喝稀饭。 小九拿了颗馒头咬了一大口,再喝了口热茶,把食物吞下去后就道:「华七哥有消息了吗?」 华五摇摇头,焦心虽然写在脸上,但碰上诡异且出手极快的清明阁杀手,他完全无计可施。 牟瀚海眉头皱得成了川字。他说:「昨夜又不见了十来人,青城、黄山和几大世家的公子都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看待会把所有的人都叫到大厅里来,省得大家分散,多添危险。」 小九说:「可是昨天我和致远大师在围墙上守了整夜都没见有人进来!」他顿了顿,也和牟瀚海一样皱得眉头成了川字,道:「也就是说不只山庄外,估计连山庄里也有清明阁的人在了。」 华五转头原本想对小九说话,却在看到他左脸时愣了一下。「怎么回事,你左边脖子有些红,被虫咬了吗?」 小九摸摸自己的脖子,有些不在意地「噢」了一声,说:「昨夜和致远大师练了整个晚上的武功,因为我经脉狭隘,所以有点走火入魔的迹象。不过昨日大师有教了我几个口诀,这才没有走火入魔得很厉害!」 「什么叫做没有走火入魔得很厉害!」牟瀚海怪声叫道。「你知道走火入魔是什么吗?」 小九记得月亮大叔曾经跟他说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又怕牟瀚海之后会阻止他一起帮忙,便说道:「我当然知道,就是那啥轻则经脉爆裂,重则去见祖先罢了!可我练武之前都有先习内功,那个经脉狭隘最后也会慢慢拓宽拓宽,然后没事的。」 牟瀚海大叫:「说得这么轻松简单,你可知道死字怎么写!我不管你练的是什么武功,暂且停下来!」 华五也被小九的话吓到:「牟大哥说的没错,走火入魔可是很严重的!」 「可我的红纹出现了又退、退了又出现,也还没死啊!」小九说:「应该暂时还不到死的时候,阎王不收我啦!」 小九讲话很单纯,但这回真是单纯得让牟瀚海一干人等头疼。 「哪有拿自己的命不当命的!」华五说。 「我只是想帮忙。」小九笑着说:「而且,谁说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我也是很怕死的呗!」 「毛头小子……」牟瀚海和华五心里皆想,非得把这孩子看好不可。 小九这边用着早膳,天渐渐亮,陆陆续续地也有些人来到大厅了。 照礼数而言,这些人必须先向山庄主人行个礼,但是林逾方歪着身子坐着,眼睛看着梁柱,谁也不理会,以致于后来有些人见他那模样就「呿」了声,也不理会他了。 就在大厅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忽然「飕——」的一声暗器破空声响传来,小九和牟瀚海听见声音双双往左右一闪,那暗器穿过他们,死钉入天璧山庄大厅的柱子上头。 暗器是枝短箭,短箭上有张字条。 林逾方立刻站了起来,冲到柱子前将字条扯下,一字一字地随句看下去。 一些人随即围了上去,而牟瀚海指了个人去追发暗器者,之后也立即靠过来看。 只见那字条上头用鲜红色的血写着: 「交出藏宝图,否则一日杀一人。」 林逾方扯着字条双手发抖,而华五则忽然瞥见林逾方拿着字条的手指开始慢慢变成了淡红,而且迅速加深了颜色时大吼道: 「小心,字条有毒!是『万紫千红』!」 听到「万紫千红」这毒的名字,围绕在林逾方身旁的人几乎一下子退得精光。 然林逾方却看着自己由手指迅速往手腕蔓延的红冷冷地「哼」了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青瓷瓶,倒出一粒雪白色的药丸吞下,之后便在刹那间,那红色由林逾方手背肌肤上退得一干二净,彷佛从来未有过怵目惊心的红色一样。 几乎便在同时,大厅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哭喊声。 所有人立即向外赶去,然而才跨过门槛,就见一名身穿天璧山庄下人服的年轻仆人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他的肠子从肚子里被拉了出来,勒在自己的脖子上。而且瞧他双眼爆凸,舌头外露的模样,竟然像是在活着的时候被自己的肠子生生勒死的。 由他身后抱着他的是同样在天璧山庄做了几十年工的老妇人,那妇人浑身沾满了年轻仆人的血,哭啊喊的,一声一声「我的乖儿子啊——我的乖儿子啊——谁这么狠心杀了我的儿子啊——」 那母亲呼唤儿子的声音,听得有些人眼眶都红、鼻子也酸了。 然而,林逾方这个当家庄主却只是拨开人群,确认死了的那个人不是他的妻子或女儿之后,便缓缓地转身朝厅里走去,再度坐回那个代表天璧山庄至高无上位置的座椅上。 被牟瀚海指出去追放暗器者的人也没有回来。待华五率人去找,竟发现那人的尸体被自己的大刀钉死在天璧山庄的大门之上。 到了这个时候,人心都慌了。 人说清明阁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杀一个人,至少得一万金。 然而此次却不知天璧山庄竟藏了什么藏宝图,惹来祸端,将众人原本以为早被灭了的清明阁给整个引来。 天璧山庄危机重重,庄内众人就算插上翅膀,依旧飞不出也逃不离,只能毫无招架之力地,等着清明阁来杀。 第九章 小九耳边听着那名妇人的哭声心里很酸,看着林逾方不为所动地回到大厅里,心里很气。 这时有几名劲装穿着的侠士把剑往腰间一收,低声劝着那名妇人「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妇人哭得疯了,看不下去的人里,有人出指一点,让她暂时先睡了过去。 接着有人拿了草席过来,有人帮忙将死去仆人勒在脖子上的肠子解下,而后塞进那个仆人肚子里。 被钉死在门上的人被带进来了。 他叫齐鲁,是个爱笑爱讲话,在江湖上以轻功出名的少年侠士。听说江湖上多少姑娘家的芳心都放在他身上,可他却喜欢上了峨嵋派的女侠,等百花宴后,就要上峨嵋提亲去了。 而现下的他再也不是那个爱笑的人,是和那名仆人一起,同样被放置在天璧山庄大厅转角处的冰冷尸体。 小九摸着胸口,感觉闷疼。 致远大师在那二人身边站着,为他俩诵经。 毕了时小九问道:「大师,那些人真的不杀人不行吗?」 致远答道:「众生皆有因果。」 小九又问:「是他们上辈子杀了人,这辈子才被杀?还是这辈子杀人,所以现在被人杀?」 致远再答:「你只须记得,无论早晚,该走的时候,人总是要走的。」 但小九说:「可是他们的亲人伤心了,那个大妈哭得好像肠子被掏出来的不是她儿子,而是她一样。」 致远大师望着小九,微笑而祥和地回答:「小施主有慈悲心。」 小九说道:「慈悲心有屁用,又救不了人!」 「倘若救得呢?」致远双手合十道:「死者乃为生者开眼。看,你现在见到了什么?」 小九依着致远大师所言,环顾了四周。 他只见有人在照顾那大妈,对方是个二十出头的世家公子,大妈身上儿子的血染了那人的白袍,对方却不在意,只是让人拿了泡了水的巾子来,替大妈擦脸上的血。 他又见,牟瀚海和一些人摊开天璧山庄的地图,专注而严肃地讨论着这仗该如何打,要怎么才能保住无辜人的性命。 他再见,发着抖的仆人们依旧为众人倒着茶,张罗所有人的吃喝,而且一声一声地对牟瀚海那些替他们找寻出路的人道着谢。 小九缓慢眨着眼,对致远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但过了一会儿,又不明白了。」 致远不语,只是点头。他不给小九所有问题的答案,因为因果之间并无谁是而谁不是,谁死而谁不该死,只有觉,与悟。 一切罪孽因觉而止、因悟而道、因慈悲而放下、因情愿而舍得。 小九在致远诵经的时候,双手合十,虽不清楚致远在念些什么,可总觉得听着心里就会平静。 待他们安置好了那二人,回过头来,便见刚才才领着一堆人走出去的牟瀚海又回了来。 牟瀚海走到林逾方面前,冷着张脸对林逾方道:「林庄主,事到如今,还是不打算解释清楚,给武林同道们一个交代吗?」 林逾方双眼空洞,神情枯槁。「解释什么,死的是我天璧山庄的人,我何须与你们交代。」 「高达和齐鲁并非你天璧山庄之人,他们的死,可是因为你的百花帖所致!」华五看不下去了,怒道:「我等会来天璧山庄赴你这害人的百花宴,是听说你在江湖上风评还不错,谁知道真正的天璧山庄庄主竟是个贪生怕死,只管自己能活下去,不管他人死多少之人!」 林逾方冷笑一声说道:「高达是自己跑出山庄外中毒而死,齐鲁受牟老交代是追出去自己找死,这些又与我何关?我夫人与女儿目前亦是生死不明,这种要我假装不担忧自己亲人而去担心你们这帮还活着的人的事,我做不出来!」 这时突然一个略带着沙哑的声音咳了一下,而后说了声:「好!」 众人此时一听,立即将目光移到那说好的人身上。 此时只见柳长月一袭紫袍在身,面上略有些许病容,却无损其英武不凡之态,他从外走来,身后跟着个色如春花的小厮苏笛,所到之处,众人无不感到压力往左右排开,而那一派天生雍容的风采,也早将堂内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柳长月又咳嗽了一声,说道:「林庄主这番话倒是说得真切,虽然有点刺耳,但自私之情本为人性,庄主不顾庄内受邀而来的英雄豪杰性命,只顾着自己与妻小如何活命,甚至连清明阁所要的藏宝图在哪里也不愿说出来,实属人之常情,任何人也怪不得你。」 柳长月这一说,提醒了众人稍早字条里提及的藏宝图一事,牟瀚海则想得更远,握在手里的大刀乱抖,震怒道: 「昨日晚上小九曾经向越兄弟借他精通毒术的小厮与我们去看清明阁所使之毒,大门上的三根银针上淬的是『万紫千红』!」 牟瀚海转头,一双铜铃大的眼直往柳长月身后的苏笛瞪,大声问道:「小兄弟,你昨日说那『万紫千红』是清明阁独门毒药,而且解药也只有清明阁才有,这事千真万确?」 苏笛有些心不在焉,他原本看着主上的衣摆,看到那处好像沾到了点灰,正想伸手去拨干净,却叫牟瀚海这一喊,连忙抬起头来。 苏笛往旁边看了一圈,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柳长月这时更为他说道:「苏笛,是不是一句话而已,让牟大侠等这么久成何体统!」 苏笛对于周遭烁烁发亮的目光并无半点惧意,但方才放了个空让主上发现了,他猛地抖了一下,连忙说道:「昨日那毒是万紫千红没错,万紫千红也是清明阁独门毒药没错。」 牟瀚海和众人又将目光转到林逾方身上。 塞北城主直指林逾方道:「你今日拿字条时从手指至手腕整个红了一片,那明明是中了『万紫千红』所呈现的样子。但你又立刻从怀里拿出了解毒丹服下,一瞬便化解其药性。林逾方,你与清明阁究竟是何关系!?难道是你与清明阁合谋,演这出戏,而后要我们所有人的命?」 这人话一出,厅堂里众人无论江湖历练深浅者,皆因性命之忧而惶恐起来。 华五对牟瀚海道:「牟大哥,这若是真的可不得了,在场的通通都是武林各派的佼佼者,几乎半数底定会接下自身门派的掌门之职。就算不是,还有认定的各派长老,世家继承者在内。倘若全死在这里,那整个江湖还不翻天覆地,清明阁如此用心,莫非是要趁机卷土重来,成为第二个乌衣魔教,令生灵涂炭?」 华五对牟瀚海说话的音量虽然不大,但足以让在场一半人听见了。 当下人人惶恐焦躁,不一会儿就炸开了锅。这边有人长篇大论都是林逾方的错,那边有人怕到双腿发软坐在椅子上。 群雄的心一旦无法被稳定下来,就如同一支精锐军队军心涣散,再难以凝结其力。 这时许多人都慌了手脚,更多人想逃离天璧山庄。 江湖上几名轻功非常高,有踏雪无痕之称的男子围在角落一起商议。 「反正横竖都是死,我才不想死在这里。」一人说。 「那红线不过三条,最高也只到脖子位置,只要稍微一跳,就能轻易越过。」 「我们七个互相掩护,一冲出去后就往八方散去,拚命的直奔。咱轻功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练,老子就不信江湖上还有人能追得上我们几个。只要闯了出去,管他林逾方是死是活,待下次再来,咱就扛大刀要了他的老命。」 「对对,就是这样!」 那几人谈完,心头一横,眼神一定,立即驾起轻功往外飞奔。 他们的轻功的确都以臻至化境,若不细看,根本没人能发现他们掠过以后地上残留的脚印痕迹。 可当那些人跃出了天璧山庄大门,七人一齐高高跃起,而后如同大鹏展翅一般落到红绳之外,纵使没碰到三条红绳,然越过的瞬间,铃铛却轻轻响起了。 小九、牟瀚海、华五和几个功力较深的侠士皆在同一时刻猛然转头往外看去。 待他们见到落在红绳外、足尖点地的七人一动也不动地维持那姿势时,都惊了。 牟瀚海青着脸才要吼那些人回来,谁知就在瞬间,右边第一人脖子微微滑动了一下,而后连着首级掉了下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大厅里有人大叫了一声,接着转头发现红绳外景象的人七零八落地吸气喘息。 而后,像要让大厅里的人看戏一样,七个人的首级全落地后,滚了几圈,大量的鲜血才由无头的躯干中喷出,洒了红绳外的黄土一地鲜血。 小九声音哑了,根本喊不出声来,就在他想冲上去救人时,柳长月早一步捉住了他的手。 小九才张开口,柳长月彷佛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早他一步说道:「那些人已死了,救不回来了。」 小九瞬间眼睛都红了,柳长月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竟觉好笑。 柳长月摸着小九的脸颊,似笑非笑地对他说:「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些人跃过红绳时就给人下了『万紫千红』,若不是『万紫千红』发作得极快,凭他们的轻功,也许真有机会逃离这个地方。只是,他们又不像林大庄主一样有解药,所以才稍迟了些,就被人下了第二个杀招,斩首身亡了。」 柳长月这话不是说给小九听,而是说给周围的人听。 青城派的大弟子立刻怒目朝林逾方道:「林庄主,既然你身上有解药,何不拿出来以供众人救急之用!这样藏着掖着,就是天璧山庄的作风了?」 旁边遂有人讽刺道:「搞不好人家那药是要留给他妻女用的!我们这些人的性命看在他眼里可不值一两钱银重了!」 「什么留给妻女!林逾方设陷阱将各大派引来任清明阁鱼肉,之后清明阁提及的那张藏宝图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们内讧而起。我看这林逾方就是个伪君子,他的妻女说不定也早被杀,尸首一样丢进林子里了。」 最后那人的话激到了林逾方,只见林逾方猛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长剑便要朝对方斩去。 林逾方的剑锋是由右而左划的,剑身带着阴寒之气,牟瀚海见况立即将前面那个多嘴的扔到后头,扔完怒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吵!现下不赶紧想办法脱离此处,是不是真想全部死在这里才甘心!」 天璧山庄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人心惶惶,就算众人都是人人口中的大侠也不是个个都豪气干云,不怕死的。 崆峒刀牟瀚海十来岁就只身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他不靠老子也不靠师父,只靠腰间那把能一砍将巨石斩成两半的崆峒刀,所以混迹到现在,道上是没人敢不卖他三分面子的。于是当他一喝,那些嘈杂之声就停了。 本想杀人的林逾方也被牟瀚海所震慑,而缓缓收起了剑。 小九站在牟瀚海身边,直觉牟瀚海这样的性格令他十分熟悉。他想,自己失忆之前是否也认识这样的人物,人有难时相助,从不思己身私欲,这样的人,堪称大侠啊! 柳长月站在小九身边看着,自然也见到方才还红着眼,现下凝视牟瀚海却眼里闪闪发光的他。 这样的情景让柳长月有一种非常不快的感觉,就像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须臾之间被别人给勾走了似的。 场子被牟瀚海镇下来之后,小九觉得事态严重,便向牟瀚海建言,要所有的人都众集到大厅里来。 结果当华五带着仆人将一干侠士都请到大厅和两边偏厅安置时,竟发觉三厅里的人加起来竟只剩六十人左右。 牟瀚海来到华五身边,小九正端着杯子喝水,华五面色难看地道:「刚才那一乱,又给了清明阁有机可趁,一下子给掳走了十几人,而且都是一些世家公子。」 小九被茶水小小呛了一下,牟瀚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干你的事,你能想到赶紧将人全聚集起来,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惜,死了七人后又有人失踪的消息一下子就被残余的人知道了。恐惧在众人间弥漫,惶恐与不安的神色几乎在每个人脸上都能找得到。 清明阁,曾是江湖上的一个传说,传说他们没有杀不了的人,只有不想杀的人。 他们的杀手都是万里挑一,不是剑术刀法极高,就是毒术超高,根本让人无法防范。 而今,整个天璧山庄都成了清明阁的囊中之物,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朝门外看,看那三条代表死亡的红绳离他们那么近,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一般。于是再也没有人怀疑,跨过那些线,就只能来年清明坟上见了的话了。 小九走到林逾方面前疑惑地道:「清明阁的人要藏宝图,你为什么不将藏宝图交出来?」 林逾方看了小九一眼,不过几日,当初那个百花宴开之日,仪表堂堂的天璧山庄庄主已经变得消瘦苍老,不再是众人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小九又说:「藏宝图里藏的宝是多宝贵,能有天璧山庄上下所有人的命与你妻子女儿的命宝贵吗?如果舍了就能救许多人,为什么不肯交出那张藏宝图呢?」 过了许久,林逾方还是不肯开口,但小九就是呆呆在他面前等,等着一个回答。 小九起先是站着看着林逾方,接下来站累了,便蹲着看林逾方,最后连蹲也蹲得不舒服,干脆往地上一坐,抬头仰望林逾方。 林逾方许久之后才看向小九。小九的眼神里有天真、有懵懂。林逾方原本就不屑解释这一切,但当被一个和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这般望着时,对方单纯而真挚的神情,终究让林逾方开口了。 林逾方说:「你不懂……」 小九道:「你不说我自然不会懂啊!」 林逾方又停顿了好一阵子,见小九真的是想刨问到底,遂缓缓开口,冷笑道:「这不是交了藏宝图就能了事的……倘若我将藏宝图交出去……那才是……一线生机也无……清明阁……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也做得出来……」 小九先是有些困惑,然而想了想,点下了头。「我曾问致远大师:人为什么要杀人?致远大师前面说了一大堆我不懂的话,但最后一句我有点明白。佛家说:『果有为离系,无为无因果。』所以,必先是种了因,才会得到果。」 林逾方猛地震了一下。 小九看着林逾方道:「你曾经杀过人吧?」 林逾方凝视着小九。 小九说:「丧心病狂地杀过人吧?也许,还是很多很多的人。」 所以那时的因,才会成为今日的果。 小九离了林逾方,就被牟瀚海找去帮手。现下能用的人不多,牟瀚海又怕剩下的人里头清明阁的内应,所以只挑了几个能信任的,交代事情请他们协助。 小九忙到很晚,浑身脏兮兮的。等天黑了的时候他跑回卯星的别院,但只见卯星的护卫之一许凌独自站在门口守着,而卯星门里的灯是暗的。 小九疑惑地问道:「哥哥睡了吗?」 许凌根本连看都不想看他,浑身散发着冰冷和厌恶的气息,小九当下直觉,这个人不喜欢他、非常不喜欢他。 但小九还是对许凌说:「如果哥哥回来,你们和他一起到大堂来吧!牟大哥说偏院危险,已经很多人被清明阁掳走了,大家一起在大堂待着比较安全。」 许凌还是不理他。 小九说完看了看地上,踏了踏阶前的土,觉得有些疑惑。 但他身上脏,所以先回房沐浴后,换了套干净的衣衫才出来。 小九站在许凌面前,许凌依旧不理他,小九满怀疑惑地小声问道:「许大哥,你为什么讨厌我啊?」 许凌瞪了小九一眼,那眼神之凌厉,简直像想用目光在小九身上射出两个窟窿似的。小九觉得无趣,便转身离开,要回大厅。 卯星告诉过他,他来天璧山庄是有事情要办的,而且小九不怎么担心卯星会被清明阁给怎样,因为卯星功夫高着,他身边的侍卫也不差,只是毕竟叫了那么久的哥哥,况且之前他们几乎日日都处在一起,这时候见不着人,小九还是上心的。 跑到院子门口,转头看了那个神情肃穆的许凌一眼,小九孩子心性地对他挤眉弄眼外加吐舌头,之后才跑开去。 许凌被小九这么一闹,原本僵着的脸瞬间整个黑了。 回到大厅,因为他人的建言,华五遂带人将厅里占位置的桌椅全挪到外头去,里头命仆人铺上从各个别院厢房拿来的被褥,四周弄得干净整齐,中间放着一排茶水和简单乾粮,让人自行取用。 原本分置三厅的侠士也通通来到大厅里,加上奴仆一共六十三人,刚好将大厅塞得差不多满。 小九在大厅外探头寻找着认识的人的踪影,他一眼就瞧见位在墙边歇息的柳长月和正照顾着他的苏笛。因为太久没见到柳长月了,所以小九高兴地在人群中跳啊跳地,跳到了柳长月身边。 柳长月正以茶送药,听见小九的脚步声,看见小九的靴子来到自己面前,连看也不想看对方,冷冷说道:「这里没你的位置,找你哥哥去吧!华五在对面给他留了个位置。」 小九眨眨眼,觉得柳长月讲话阴阳怪气的。 他往苏笛看,张着嘴巴开开合合地,无声问苏笛他主上是怎么了? 苏笛瞥了小九一眼,无声回了句:『笨蛋!』之后也不理他了。 小九搔搔头发,困惑地蹲下来望着柳长月说:「哥哥不在啊!」 「你哥哥不在了才来找我?况且等一下牟瀚海和华五再叫你,你不是又要过去?这么忙,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柳长月吃下了药后,茶盏杯盖让他弄得嗑嗑作响。 苏笛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老天爷啊,这些天小九这死家伙为了天璧山庄的事跟着那些人团团转,几乎没理会过主上,他家主上老早就气到闷了,这回这笨蛋一下子就往浪头上冲过来,主上要是更生气而后连累到自己了,那可怎么办? 小九依旧蹲在柳长月面前说:「我来看看你啊!」他天真的声音单纯无垢,听起来就让人舒服。 但柳长月还是那样的脸色,说道:「你不去关心你哥哥、不去关心牟瀚海、不去关心华五,来看我做甚?」 小九疑惑地说:「哥哥的武功好得很,而且他的侍卫也找来了。那两个人的武功也很高,所以我不担心。牟大哥和华五哥他们懂得自保,我更不担心。」 接着抓了一下脸蛋又说:「我比较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柳长月还是那种阴阳怪气的语调。「我哪里需要你担心了?」 小九疑惑地看着柳长月,呆了一会儿,才轻声地问:「你是不是在生我气啊?」 苏笛心里一松,一口气缓了过来,心道:『你这二愣子终于想到主上在生气了!』 柳长月嘴角勾起,像冷笑一样。「我为何要生气,你想太多了吧!」 小九看看苏笛,再看看柳长月,而后盘腿在柳长月面前坐了下来,弯下腰,微微歪着头看他的脸。 小九说:「现下天璧山庄很危险,你和苏笛没有自保能力,所以我想我如果能跟着牟大哥和华五哥把四周弄得严实一点,你才能更安全些。」 小九一番话是打心里说出来的。柳长月磕着杯盏的手顿了一下,声音也轻了。 可苏笛却听得刺耳,愤恨地在心里嚷着:『你才没自保能力,你全家都没自保能力!』 柳长月喝了口茶,说道:「你比较想保我安全,还是保苏笛安全?」 小九想都没想就道:「当然是先保你安全!」因为苏笛至少还会使毒。」 柳长月听到小九的回答,还没细想他言语之后没说出的那句话,狭隘而扭曲的心肠顿时间就舒畅了。 待他脸上的神情变得和缓下来,小九一颗悬起来的心也缓缓放下。 他还是见不惯柳长月神情不悦,对他爱理不理的模样。刚刚柳长月说的那些话,差点伤他的心了。 「还生气吗?」小九轻声问。 柳长月轻轻哼了一声,把最后一点不悦全哼掉,而后声音回到平时的语调,问道:「这几天跑来跑去的不累吗?」 小九摇头。「不累。」 「见了那么多死人,怕不怕?」柳长月再道。 「致远大师说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死晚死而已,所以也不怕。」小九道。 「成天致远大师长致远大师短的,难不成你是想随他出家当和尚吗?」柳长月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已经对小九多次提起致远这名字而不悦起来。 明明是他先发现这孩子的干净美好的,怎么接下来所有人都在想着要抢他嘴边这块肉了? 不想活的人可真多。柳长月冷哼一声。 小九笑道:「致远大师说,要能看透红尘的人才可以出家,我是那种看不破也看不透的人,没悟性,他还收不了我!」 「当你是妖呢,收什么收!」柳长月道。 小九后头那张被褥的主人回来了,对方看见小九一屁股坐在自己床头,就好声好气地说道:「九少侠,烦请让一让!」 小九转头见着来人,立刻站了起来。他说道:「对不住,占你的位置。」 对方脸色有些苍白,只是摆摆手,说:「在下只是有些累了,需要躺一躺,麻烦了。」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那人躺了下去,拉起棉被蒙头睡了。 小九站着转过身来,往四周瞧了瞧,发现没位置可以坐下,心里有些苦恼。 柳长月突然伸手一拉,将小九拉到了他的身上。柳长月本也是盘坐着,这会儿双膝立起,就把小九圈到了他怀里,让小九坐在他两腿中间。 小九不知怎么地,就觉得这姿势怪怪的。「欸欸……坐你双腿中间不太好吧?」 「人多,他们忙得忘记帮你留位置了。这地方人一多,就显小了,你不坐这里,难道你想跟牟瀚海,或华五这样坐,『九少侠』?」柳长月在最后九少侠三个字上头咬字重了些,脸上升起促狭的笑意。 小九本来要挣扎站起来的,但被柳长月一说,想像自己坐在牟瀚海或华五大腿间休息的样子就觉得很奇怪,于是说道:「那就先借你这地方休息一下了。」 小九说的是底下的床褥,但柳长月却笑着,想到了别处。 「我这地方随你想休息多久都可以,九少侠。」柳长月说。 一旁的苏笛打了个冷颤。主上现下是在调戏那笨蛋,可那笨蛋居然不知道!? 小九说道:「越大哥你别叫我少侠啦,那是因为我都和牟大哥还有致远大师他们在一起,那些人以为我来头大,才叫我少侠,」小九说:「要称『侠』字,我还不够资格呢!」 「哦,那阁下以为何者能称侠?」 柳长月的声音带了些调侃,可小九也知道这证明柳长月现下心情好。小九遂不计较,说道:「好像有人告诉过我这东西,可我忘记了,你让我想想……」 小九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而后开口说道: 「侠之小者,行侠仗义,济人困厄;侠之任者,不拘小节,狷直果敢;侠之大者,奋不顾身,为国为民。」 「谁教你的?」柳长月问。 小九偏着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我都忘记了。只是你问的时候,它们就慢慢从我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柳长月顺着小九的姿势,将小九的脑袋往自己胸口上压,而他自己则往后面的墙上靠,两个人也就贴在一起,紧密得几乎无缝隙了。 小九觉得有些不自在,才想挣扎爬起来,柳长月低声说了句:「不许动。」 「为什么不许动,两个大男人这样靠在一起,真是奇怪。」小九说。 柳长月说:「你是大男人吗?九少侠,别人称你都加个少了,你年纪能有多大?」 小九再说:「那像老子搂儿子,这也不行!」 在旁边听的苏笛「噗」一声笑了出来,但待柳长月那双眼轻轻往他一瞟,苏笛又被主子冷冷的目光扫得如降冰窖。 苏笛连忙低头跪坐,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什么都没见到也没听到。 柳长月回头,在小九耳边低声说道:「怎么,原来你认为越大哥老到可以当你老子了?」 「我就觉得不喜欢被这么搂着啊!」小九皱眉。 「你身上热,我体虚气寒,我不搂你,搂谁去?难道这时机还让人特地为我烧个暖炉过来吗?」柳长月在小九耳边说话,呼着的气也吹入了小九的耳朵里。 小九觉得耳朵痒,那种呼吸湿润的感觉,令他心里怪怪的。但是在自己的不自在与柳长月的身体之间,小九还是选择了柳长月。 小九把柳长月环在自己胸前的手拉了下来,说道:「我输些真气给你吧,你也别动来动去了。」 「为什么不能动来动去?」柳长月问。他只是小九在怀,忍不住想把人压倒而已。而且若非厅上这么多人,小九也早被他就地正法了。 「你身体不好,骨头硌得我疼。」小九将手掌贴着柳长月的双手,缓缓地将自己至刚至阳的内力输入柳长月体内。他一边输出内力,一边还说:「对了,你放什么东西在双腿间了,硬硬的我坐得不舒服。是扇子还是剑,拿出来成不成,我屁股挺疼的。」 「是剑没错,可惜拿不出来。你就忍耐忍耐吧!」柳长月笑道。 「为什么拿不出来啊?」小九疑惑地问。 大堂上称不上喧哗,偶尔都有人交头接耳细声说话。 小九与柳长月虽然靠墙而坐,但因为他这几日太过引人注目,正眼瞧着他的、侧眼盯着他的,堂堂正正听着他那头说些什么话,小心翼翼偷听他与柳长月对话的人皆有之。 原本开头小九与柳长月的言语就略显暧昧,但到后来已经不是只有暧昧,而是光明正大地搂了、「龌龊」的言语也说了。 且当小九问了那句「为什么」以后,柳长月竟就当着众人的面,低头在小九的脸颊上一吻,而后瞟了一眼目光正看着他们的人。 柳长月对小九说道:「这我日后自会教你,到时你就知道了。」 小九怪声道:「日后教就日后教,你亲我脸颊干啥啊!有口水啊!」他连忙用袖子去擦。 厅堂内的窃窃私语声突然少了一半,小九发觉后,朝大厅里的人望去。 只见有人红着脸赶紧低头,还有不远处那牟瀚海与华五偕致远大师同看了他一眼。 而后,致远大师清咳一声,转头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九皱眉头,心里隐约晓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 小九转向苏笛那儿要问,可苏笛低着头,脑袋都快压到地上了。觉得疑惑,抬头看向环着他的柳长月。但见柳长月一脸柔和,眼里带着笑,低头又要朝自己吻下。 他连忙捣住柳长月的嘴,心里怦通怦通跳着。 柳长月伸出舌头,舔舐了小九的手掌心,又用牙咬了小九的手心肉一口。 小九怪叫了一声,连忙把手拿开,可却也在这时,血液整个往脑袋冲,整张脸一下子红得都能滴出血来。 第十章 小九这两天都没休息,晚上被柳长月抱着没再跟牟瀚海他们去做事,和柳长月闹了一会儿,瞌睡虫一来,就睡歪在对方怀里了。 第三天早上,仆人开始派粥的时候,小九醒了过来。 他揉揉眼睛,从垫在地上的床褥上坐了起来,柳长月还在睡,似乎睡得安稳过头了,小九呆呆地看了柳长月好一会儿,之后没吵他,放轻动作起身,在替柳长月将被子盖实免得冷风跑进去后,便往牟瀚海那边走去。 牟瀚海、华五、致远大师他们占的是大堂右上偏中那块地。从那处很容易便能掌握整个大厅的情况,小九到时他们正低声讲着话,见着小九,华五伸手一勾,便把小九给勾了过来。 华五神色凝重地问道:「小九,你哥哥只出现了一会儿就又失踪,到底在搞什么?」 小九摇头道:「不晓得。哥哥说他是来办事的,我也没问他要办什么事。」 牟瀚海皱着眉说:「他一进天璧山庄后就鲜少在众人眼前露面,有几个人已经怀疑他这个蓬莱镇主来路不明,甚至认为他有可能是清明阁内应。小九,你哥哥到底在做些什么,你这个当弟弟的都没在过问的吗?」 见眼前几人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小九搔搔睡乱的头发,说道:「其实,哥哥不是我的亲哥哥,我们是在路上结拜的。可是哥哥真的不是坏人,也不会是清明阁的内应。哥哥一直都对我很好,况且他连田鸡都不喜欢杀,更何况杀人呢!」 华五一下子站了起来,心惊地说:「蓬莱镇主不是你亲哥哥?」 致远大师将华五拉下,说道:「贫侩曾见过蓬莱镇主一眼,如同小九施主所言,那位看起来并非意图不轨之人。蓬莱镇主远道而来虽不是与百花宴有关,但蓬莱镇向来不问世事,的确也不可能与清明阁同流合污。」 致远大师说话时,小九就一直点头、一直点头。他说:「我哥哥说他是来办事的,我想,他不会是来杀人的!」 关于卯星的问题没多久后就止了,接着牟瀚海又谈到该如何全身而退这个问题。这事其实他们心中都有底了,只是一来这里三教九流的人皆有,能信的人不多,二来为免清明阁发现,一切都是在底下偷偷摸摸的进行,所以时间虽然十分紧迫,但还是进度缓慢。 小九低声说:「我昨天有睡,今天精神很好,晚上我会再去帮忙的。」 牟瀚海拍拍小九的头,眼里尽是对他的赞许。 牟瀚海力气也不小,拍了几下,小九头都晕了。小九连忙护住头顶说:「牟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拍我的头啊!你力气大,要是拍着拍着把我拍矮了怎么办?」 小九那神情与语言瞬间让他们之中凝滞的气氛缓和了下来。小九接下来又是一笑,长幼不分地伸手拍了拍牟瀚海的脑袋,学着牟瀚海不说话的模样,且眼里也尽是赞许。 他这么一闹,当下所有人都笑了,小九也笑,无忧无愁地笑。 端着早膳过来的仆人将清粥给他们一人一碗,另一人手里端着叠成山的大馒头,小九先喝了一口粥,而后一伸手拿了三颗馒头,在牟瀚海笑话他「食量挺大」的时候,配着热粥囫囵一吞,才那么个眨眼的时间罢了,就将早膳全给吞进肚子里。 之后小九一手端了两碗粥,另一手拿了四颗馒头,对牟瀚海他们告辞后,跑回了柳长月那处。 柳长月刚醒来,才睁开眼,便见小九笑脸盈盈地看着他问着:「要喝粥还是吃馒头?」 「馒头。」 柳长月这一醒,见到小九的笑,又就着小九的手吃馒头,还被小九伺候着喝茶。尽管馒头不是那么好吃,茶也不是那么好喝,但一顿饭下来,心情倒也好。 苏笛则是瘪了瘪嘴,心里非议着主上偏心。明明自己就是待在主上身边的老人了,却竟然比不上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臭小子。 苏笛小声咕哝:「从来只闻新人笑,何曾听见旧人哭啊……」 小九转头朝苏笛道:「哈?你说什么?粥喝了两碗不够,肚子饿得想哭吗?没想到你身形扁扁小小的,食量却那么大,那我再去帮你拿一碗,你别哭啊!」 苏笛一时怒从中来,气道:「你才喝粥喝不够!你才身形又扁又小!为什么我只能喝粥,粥管饱吗?你才会哭,你才会因为肚子饿哭!」 小九愣了一愣,而后露出一个天真无邪得令苏笛非常刺目、感觉眼睛要瞎了的烂漫笑容来。 小九笑道:「原来你是想吃馒头啊!好啊,你等等,我这就去帮你拿馒头过来!」 「呃——」当小九飞奔去找馒头时,苏笛随之一愣。他缓缓转向柳长月,只见柳长月带着笑意的眼神底下,却是藏着诡谲。 柳长月柔声说:「真行啊,翅膀硬了啊,连我看上的人都敢差遣了啊!!」 苏笛被柳长月的笑容一吓,立即把喝空了粥的碗放下,而后跪伏于地上,浑身发抖地说:「苏笛不敢、主上开恩、苏笛再也不敢造次了!」 柳长月转过头,去看小九在各个排得整齐的被褥间跳来跳去,脸上挂着笑意的模样。他还是带着笑容,不过笑容有点森冷。「待人来了,自己去领十鞭!有些事我纵容你,但该守的规矩,你也不得忘记。」 苏笛胆颤心惊地答了声:「是」。他这回真惹恼主子了。 之后,小九笑眯眯地拿着馒头回来了,他把一颗馒头拿在手上,放到苏笛唇边,笑着要喂他。 苏笛这时不但连主子的心思也不敢猜想,甚至眼前人也不敢得罪。于是小九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小九要喂他,张开口就让小九喂。 谁知才咬了一口,柳长月嘴唇微张,补了一句:「二十!」 「什么二十啊?」小九听不仅,歪着头朝柳长月看。 柳长月只是露出一抹如勾月般的笑来,半天也不说话。 唯苏笛闻言简直要哭了!他不应该就着主子看上的人的手吃馒头的,他应该双手接下,自己吃的!二十鞭,一颗馒头二十鞭!这还让不让他活啊! 用完早膳到距离中午这个时候挺闲适的,冬天的阳光又露脸了,温暖的冬阳就洒在大厅前那条笔直的路上,路的两旁花木扶疏,一切挺安静。 天璧山庄的红漆木门被关起来,也因为关上了那道门,门里面的人就不会再去想外头到底有几具尸体,人心稍微舒缓了下来,言谈里的惧意也少了些许。 小九一跃跳上围墙,从高处往墙外看,一边看一边走,稍微做了点巡视。 然一切都和昨日一样没变。当然,那几具倒在红绳外的尸体也是。 绕了一大圈回到大门入口时,刚好另一队人在厅里头整装,要等早上出去的那些人回来,交接后继续在大厅附近巡逻守卫。 小九回到了厅里,有几个人朝他打了招呼,他也点点头,走到厅里倒了杯水喝。 但就在他背对着大厅入口喝水的刹那,突然听见厅里头仆人与侍女的大喊尖叫。 所有人都被那几声惨叫给吓着了,纷纷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大厅门槛处,站着个身穿绣花罗裙的侍女,她掩嘴抬头,动也不敢动地凝视着书写着「天璧山庄」的匾额下,一具没有四肢与头颅,只剩几块破布缠着的尸体。 那具尸体淌着血,鲜血不断洒落,将花样年华的美丽侍女脸蛋浇得一脸鲜红。 厅内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当场有这么多高手在,竟没有人发现那残缺不全的尸体是如何吊在匾额下的。而且尸体血流得那么多,根本就是断了四肢与首级后就被挂上的。 小九一见悬着几乎不能称为尸首的东西,喝入嘴里的一口茶就这么喷了出来,部分茶水还呛到了他,令他咳个不停。 一直坐在天璧山庄庄主位置上的林逾方回过神来,当他见着尸体上残留的布条时,整个人皆目欲裂。 林逾方脸上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面目扭曲狰狞。 他由高台上慢慢一步一步走下来时,已是精气神乾竭,如同将死之人,唯有剩下想见妻的心愿支撑着他罢。 没人看见林逾方怎么做的,他只是露在衣衫之外的手指稍微动了一下,吊着尸首的麻绳随即断裂,而后他在底下伸出双手,接住那残缺不全的身躯,但那身躯彷佛有千万斤重一样,令得他跌跪在地上。 林逾方动也不动地凝视怀里的尸体,他颤着手指翻开碎衣,而当在他瞧见尸体右肩上有一朵被鲜血染红的海棠花印记后,纵使身边人声嘈杂,他也似听不见了一般。 一名被其他侍女通知而来的嬷嬷排开人群冲了进来,她一见那块海棠花印,与尸体上明显为庄主夫人失踪时所穿着的相同衣饰后,顿时跪倒在地上,双手支地,颤抖着身躯往林逾方的方向爬。 「夫……夫、夫人……」嬷嬷吓得泪眼朦胧,颤抖不停地说道:「老……老爷……夫人怎么成了这样……」 围观的众人顿时哗然,惊愕不已,原来被斩去四肢与颈项,高挂在天璧山庄匾额之下的,竟是林逾方的结发妻子。 嬷嬷爬着,伸出手想碰碰自己服侍了多年的庄主夫人,但林逾方一掌将她挥开,大声咆哮道:「不许碰她,你没资格碰她!」 林逾方突然间昂首嘶吼,那声音凄厉悲苦,令闻者辛酸,谁都能感受到他丧妻之苦。 「妘儿、妘儿!」林逾方低下头,一声一声喊着妻子的名字,滚烫的泪水由发红的眼眶中流出,滴在妻子的身上,融在化也化不开的鲜血里。 小九将那名被林逾方打了一掌的嬷嬷扶起,嬷嬷心里痛,眼泪一直流,也顾不得被主子打出了伤,嘴角渗出了血丝,只是死死地看着庄主夫人的尸首,哭个不停。 这时林逾方突然抱着那具尸首站了起来,神色疯癫,指着周围的人说道:「是谁、是谁杀了我的妘儿?」 林逾方指着眼前的人。「是你?」 对方退了一步,连忙摇头。 转了个方向又指:「是你?」 被指的那人也退了一步,也是摇头。 接着林逾方指向了致远大师,他怒吼道:「是你?是你对不对!清明阁的余孽,二十多年前没将你们全灭了,柳长月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竟将我的妘儿害成这样!她的四肢、她的首级呢?还来、给我还来!」 说罢指间竟飞出了暗器,直击致远大师眉心。 小九本来扶着那嬷嬷,但一听见暗器破空之声,双手一松,身形一移,迅速到了致远大师身边,同时手掌一张,便在电光石火间截住了那可能会让致远大师命丧当场的暗器。 「你这是干什么!」小九握住手掌,怒道:「看清楚,致远大师不是杀你妻子的人!你对个出家人动此杀手,会造孽的!」 林逾方将眼神移到小九身上,接着不发一语,看了小九好一会儿。而后竟又一手抱着尸体,一手抽出长剑,朝着小九狠狠斩了过去。「柳长月,你杀了我的妘儿还不够,我女儿呢、我女儿呢,快将我的袖儿还给我!」 林逾方简直已经疯了,追着小九直砍,而且来帮小九忙的他也砍,直到最后有道黑影出现,手一抬打飞了林逾方手里的剑,一转眼又点了他的昏睡穴。 林逾方整个人才从死死盯着小九的模样渐渐合上眼,之后昏倒在地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小九也松了一口气。刚刚要是被姓林的疯子砍死,那可不值得了。 小九定睛一看,原来来人是许凌。许凌会出手帮他,肯定是卯星的主意。 于是小九立刻将头一转,果然就见着了坐着轮椅位在林荫下的卯星,而卯星身旁,则站着他另一个侍卫许荷。 「哥哥!」小九叫了一声,脸上漾起笑容,往卯星跑去。 卯星见小九笑得阳光灿烂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怒道:「还跑!」 小九一下子就到了卯星身边,说道:「想见你怎么可以不跑?」 卯星脸色还是不好,他说:「把手张开!」 小九伸出左手,然后张开。 「是另一只手!」卯星怒道。 小九知道卯星生气了,于是忐忑地伸出渗着血的右手,而后缓缓张开。 林逾方对致远放出的暗器是一颗上头布满针刺的圆形铁蒺藜。 小九虽然伸手拦住了它,救了致远一命,但整只手也被铁蒺藜上的针扎得血肉模糊,一看就是凄惨无比的模样。 卯星黑着脸把小九手掌心里的铁蒺藜给拔掉,小九痛得闷哼了一声。 卯星怒道:「还知道痛吗?这东西带毒,等不痛了,你也要去见阎王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哥哥你别生气啊!」小九连忙说道。 卯星接过许荷递过来的解毒散,洒在小九手上,那火烧火燎的疼几乎让小九跳了起来。 卯星仔细看了小九的手心,发现并无残留的毒针时,才接过许荷递来的白布条,仔细地将小九的手给包扎好。 致远心想小九会受伤都是因自己而起,才想开口回声「对不住」,卯星瞧见了便道:「大师无须多礼,是这个小子笨,直接拿手去挡。今日若不是给他个教训,他永远也不知道还有种东西叫防身兵器,可以用来扫开暗器的。」 小九眼睛突然睁大,说了声:「对噢!我还有剑,可以不用手去接的嘛!」 卯星听得火气又起。「迟了,你这颗脑袋!」 「阿弥陀佛,小九施主这是有慈悲心。」致远大师说。 「慈悲个鸟,」厅内突然传来一阵细致的声音,之后苏笛排开围着的众人进到圈子里头,瞧了一眼致远,不层地说:「慈悲之人通常死得最快,你们少林寺前些日子不是就有几个和尚说什么要去度化『有缘人』,结果却被要度的那几个人乱刀砍死了?」 苏笛这话一出,令致远大师有些尴尬。 苏笛接着对小九说:「主上找你,要你和你哥哥聊完,随即去他那里。」 「噢,」小九点了个头。「他找我什么事?」 苏笛转身离去,道:「咱下人那能管主子的事,你去了自然知道。」 然而离去前,苏笛淡淡瞄了眼昏倒在地的林逾方与他肢体不全的妻子。 一抹冷笑由他嘴角勾起而后立即逝去,迅速得没有一个人看见。第二部 文案: 天璧山庄庄主设百花宴, 发帖广邀武林侠士共赏珍宝与美貌的待嫁女儿。 岂料,聚集天下少年豪杰的盛宴, 竟成了一场清明阁瓮中捉鳖的陷阱!? 随着逐日增加的失踪人数, 清明阁的手段也愈现残暴, 如今百余人命更是危在旦夕!? 小九拚着自己走火入魔,也要设法保住众人性命, 身后有他最在乎的人,尤其是他的「越大哥」! 然而小九却没看到在自己身后, 温柔带笑的「越大哥」眼中燃烧着欲火, 更没想到,他倾力相护的「越大哥」竟然…… 第一章 小九去了柳长月那里一趟,发现柳长月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要找他,只是把他右手上的绷带解开后看了一看,见卯星洒的解毒粉有用,小九流的血不是黑色而是鲜红之后,就又包扎了起来。 小九觉得无事便要离开柳长月身边,可这时柳长月的脸色遂变得有些阴沉。 小九解释道:「我怕这两天要乱了,得去和牟大哥商量商量,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乖乖等我啊!」 柳长月冷着张脸说:「乖乖等你?」 小九说:「你一直在这里,我转个头就能看见你,这样我才安心。」 虽然柳长月曾经是叱吒一方的霸主,从来没人敢对他说要保护他这等话,可是,当这般的言语从小九嘴里说出时,便似最好的情话,让柳长月一听,那冷脸就慢慢收了起来。 他看了小九一眼,说道:「先过来,你头发乱了。」 小九摸摸头发,想起早上起来也没梳头,便「噢」了声,把束发的银穗子给解了,重新要用手扒。 柳长月则是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着和上次一样的姿势,拿双腿把他给夹在中间,让他动也不能动后,将他的银穗子像丢脏东西一样丢到旁边去,而后接过苏笛奉上的梳子,一缕一缕地将小九那头乱发给梳齐了。 最后,柳长月从怀里拿出一条紫色绞金线的带子,将小九的头发给扎紧了。 梳子扔给苏笛后,柳长月把小九转了过来,又替小九整整衣服,深深看了小九几眼,这才放开小九。 小九眨也不眨眼地看着柳长月的表情,但待两人视线一交会,小九立刻把脸转开,抓了抓脸颊说道:「那那……没什么……脸有些痒……我去忙了……」 「行了,去吧!」柳长月心情已经好了。 「好……」小九只说了一个字,就连忙跑开。 但柳长月眼睛却利得在那刹那之间,便捕捉到小九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柳长月笑了。也许小九现下还不明白情爱之事,但他不急。因为他晓得自己已经在小九心里扎下了根,就等种子破土,开花结果。 晌午的时候小九回来探了柳长月一会儿,他身上的白衣脏得不像话,头发上还沾着土,但是当他笑盈盈地拿着几个大包子和一壼清茶来给柳长月,柳长月也没再调戏他,很轻易便放他走了。 苏笛看着小九的背影,低声对柳长月说:「主上……他们莫不是……」 柳长月吃了一口包子,看小九跑到对面和卯星说了几句话后立即与牟瀚海共同离开,接着便将包子丢到一旁。而那壶茶,主仆俩也没用,苏笛从怀中掏出了个瓷瓶,里头装着清水,让柳长月喝了一点。 这天夜里明显起了风,天寒地冻的,还夹带着霜降之气。 华五和小九刚回来休息,大厅外的火堆生得正旺,围在火堆旁的人见他们两个回来,便立即让出了位置给他们。 「挖得如何了?」有人问。 「应该差不多,说不定明晚地道就能通了。」华五说。 小九觉得口渴,随手抓了一坛酒就喝,那狂饮的模样看得连华五都说:「喝慢点、喝慢点,这是烈酒可不是茶,等等醉死你!」 小九放下那坛酒后吐了一口气,笑道:「这是什么酒,怎么黏黏腻腻的!」 「地窖里抬出来的二十年女儿红。」说话的人叹了口气:「听说这酒原本是林家大小姐出阁时要开封的,但连林夫人都被剁成了那样,明日搞不好悬在匾额下的就是林大小姐了。这酒,算便宜了咱们。」 「别说了,说那些有什么用,牟大哥他们那队人还在拚命掘土呢,这时候是救一个多一个。」华五道。 小九点头,他拿起树枝拨着火堆,说道:「是啊,救一个多一个。救多是赚的,救少可赔了。」 围着火堆的几人因小九最后一句话而笑了出来。 这时厨房那头晚膳弄好了,两两成双的仆人端着大蒸笼,蒸笼里放着刚蒸好的各式包子,一一端进厅里给众人食用。 小九他们这边也有笼包子端了过来,可端包子的只一个人,小九心里还在想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其他人都是两人一队的,这人却一人就抬起一大笼包子了。 包子分啊分,分到小九这里就剩两颗。 小九端着女儿红本想再来上一口,但端包子的仆人开口说道:「九公子请先用膳吧,不然包子冷了,可不好吃了。」 小九闻言一把抓起了两颗包子,但却猛地想起,这仆人说话的声调怎么好生熟悉。他脑袋一抬,见到的是一双修长的狐狸眼,那眼睛阴森森的,闪着绿色的光芒,而且虽然朝着他笑,却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小九连忙往后一退,喝道:「你是什么人!」 华五听小九这么一喊,立刻就拔出剑要制止那名接近小九的仆人。 谁知对方阴阴地笑了一声,声音凄凉阴惨,身形则如同从山野间的鬼魅魍魉一样,幽忽地往后缓缓飘去。「想知道我是谁,就去问那甘愿发妻死,也不愿交出藏宝图来的天璧山庄庄主吧!」 小九站起来想追,却没料到拿着包子的右手感觉麻麻的。 他今早原本伤了手掌,可挖掘地道时弄松了卯星缠在上头的白布条,是以伤口有大半部分皆露了出来。 这时他把手掌举起来,映着火光看。 这一看整个不得了,身旁的华五也被惊得连想叫都叫不出来了。 小九见着手上的渐渐转为深红的颜色后,立即朝大厅里头喊:「哥哥、哥哥,我又中毒了!」 大厅里一阵骚动,而后许凌与许荷立刻奔了出来。 小九头昏得厉害,在晕厥过去之前,他听见自己最后喊道:「是『万紫千红』啊!」 听见小九喊的那声「万紫千红」,整个厅里的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卯星吓得浑身冰冷,立刻派许凌和许荷冲了出去,但许凌才接住昏倒的小九,正要朝他嘴里塞辟毒丹,却听见一声斥喊:「别胡乱给他塞药!」 跟着一个身影跑了过来,拍开许凌手中丹药,又从许凌手里把昏迷不省人事的小九给抢过来,拿出一颗紫色的药丸,再取下腰间系着的羊皮袋子,往他嘴里把水和药一起灌了下去。 顿时小九被呛得咳了好几声,眼睛张开来慢慢地扫了四周一下,最后目光定在苏笛身上,而后再度闭上眼,头一歪,昏死在苏笛怀里。 风一起,顿时酒香四溢。原来方才苏笛给小九喝的竟然不是水,而是酒。 「多谢阁下救了九公子,烦请阁下将九公子交还。」许荷伸出手,朝苏笛说。 「『万紫千红』除了清明阁的人以外,没有解药,这我之前就说过了,而现下,也只是堪堪保住他的命而已。」苏笛冷淡道。 许荷和许凌互看一眼,许荷再说:「既然如此,还是请阁下将九公子交还与我俩,我家主子定会酬谢阁下。」 苏笛瞥了许荷一眼,冷冷道:「我把他交给你,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死在你家主子面前,你信或不信?」苏笛向来最讨厌和外人罗唆,要不是看在这两个人后头那人来历大,他早就一把毒粉把人放倒了。 苏笛接着将小九扶起来。因为小九比他沉了一些,他把人一扛就闷哼了声,差点没被小九这家伙给压垮。 苏笛将小九带走时,华五一群人心里着急想跟着去,毕竟,小九这些日子可是帮了他们许多,大家互看对眼了,早就当彼此是兄弟,如今兄弟有难,绝不能不管的。只是当华五见到许凌和许荷两人互相交换眼色时,这几个老江湖抬起要追去的脚也都止了。 那两人说着不能与苏笛硬碰硬,又看了苏笛那穿着紫袍的主子一眼,便飞快退回自己主子身旁。 卯星目光清亮地看着柳长月,看着苏笛将小九放到柳长月怀里,看着柳长月又拿着苏笛的羊皮袋子一口一口地把里头的酒喂到小九嘴里。 「主子……」许荷面有愧色地喊了声。 「不要紧。」卯星脸色虽然不太好,却是说:「那个人一样紧张小九,不会让小九有事,更何况我们带来的辟毒丹的确解不了毒,既然对方出手,那就让他们救小九。只要小九没事就成了。」 小九睡睡醒醒,意识浑沌,但却感觉到有人把他牢牢搂在怀里,缓缓地喂他喝酒。 他本来头晕脑胀万般不舒服,但那酒喝了之后,不适竟就逐渐消退了。 一个时辰后,小九挣扎着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他一张开眼便见着柳长月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有,连一点光也不存在的冰冷水潭。 小九伸手想摸柳长月那双眼,柳长月也不阻止他。后来就在还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即将触及柳长月眼睛时,小九突然会意过来自己的手指这样戳下去,很可能把柳长月的眼睛给戳瞎,才换了个角度,碰了碰柳长月的脸颊。 柳长月又拿起羊皮水袋,喂了小九几口酒。 「是什么啊……好香……」小九颤颤地缩回手,感觉全身无力,似乎所有的真气都被从四肢百骸中抽光,回流锁在丹田里。 他试着想运转真气,却听见柳长月低斥了一声:「想死吗?」 「不想!」小九立即说道。 也许是小九的神情太过紧张,导致一直冷着脸的柳长月被逗笑了。柳长月一笑,身上的戾气忽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阴鸷的眼眉化得英挺俊朗了起来,抿紧的唇带了一点笑意,说有多好看便有多好看。 小九的鼻子像小狗一样嗅了嗅,稍稍抬起头,瞧见柳长月手中溢出浓浓酒香味的羊皮袋子,吞了一口唾沫说:「好香,你刚刚喂我的就是那个吗?是什么酒?比我闻过的所有酒都还要香!我还可以喝几口吗?」 柳长月摸摸小九的脸,让他在自己怀里坐好了,才说:「这种酒叫秋冽香,与药混合,可以压制百毒,但酿制不易,我出门时只带了一些。你身上『万紫千红』的毒性已经让这东西暂时压制住了,记住这几天别乱动真气,免得毒性反噬。」 「噢。」小九的眼睛还是看着那壶秋冽香。压根没想到柳长月只说毒性只是被压制住,而后续该如何解毒之事却一点也没提。 「我还能再喝一口吗?」馋虫小九眼睛亮得吓人,直盯着秋冽香不放。 柳长月把秋冽香往左移,小九的眼睛就跟着往左移,柳长月再把秋冽香往右移,小九的眼睛跟着往右移,柳长月把秋冽香高高举起,小九就伸长脖子,死死盯着秋冽香不放。 旁边有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小九转头看了看苏笛,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接着又回头去盯柳长月的秋冽香。只是这回两只手都用上了,巴住柳长月的手臂不放,且不止双眼放光,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秋冽香后劲大,你方才喝了不少,再喝要醉了。」柳长月说。 小九猛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柳长月的话听进去。 柳长月笑叹了声,玩够了小九,最后终于大发慈悲,把羊皮袋子给了小九。 小九高兴地接过秋冽香,先深深闻了几口它的香气,然后一股脑儿地朝嘴里灌去。 「喝慢点!」柳长月斥道。 小九缩了一下肩膀,咳了两声,嘴里抽空应了声好,而后才慢慢尝起酒来。 秋冽香是在秋天酿制,主要以药材与乌果所制,乌果是种珍奇的果子,生长在冰冷的北方,十年开一次花,花开十年后才结一次果,果实又历经十年才得成熟,所以等花开到果落,共得三十年光阴。 乌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虽然只能解寻常小毒,一碰上刁钻的奇毒便没什么用处,但胜在能压制毒性,而除这点以外,以乌果酿出的秋冽香酒香醇厚、芬芳百里、一喝上瘾,世间几乎没有比它更香醇的酒了。 小九一点一点地喝着,每喝一口,就满足地眯起眼睛,待酒在口中巡了一回后,才缓缓咽下,之后伸出舌头舔舔嘴角,身上中毒什么的,都忘记了,满脑海里只剩这种喝起来飘飘然,连魂都不知道要飞到哪里去的秋冽香。 「等明日你就知道了。」柳长月食指弹了小九的额头一下。他方才已经讲过,秋冽香后劲大,可这小子却听不懂人话。 小九喝酒喝得双颊酡红,连担心他的华五一群人从他不远处走过,他都没见着对方忧心的眸子,只是抱着羊皮水袋,呵呵地朝他们笑着。 隔着一段距离,卯星淡淡地看着那两人。他不明白才几天时间而已,为何小九就被骗走了。 见着小九在柳长月怀中嘀咕着什么,看着柳长月拨出心神仔细听着,小九一笑,那人也跟着淡淡微笑,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柳长月放在小九腰上的手有意无意在宣示怀中之人为他所有,他的手指梳理着小九凌乱的发丝,又抚着小九红通通的脸颊,那些调情的表现已经惹人侧目,但柳长月不管这些,小九也没反抗,两人亲密的动作让卯星看着,神色无奈地摇了头。 「主子。」许荷跟在卯星身边已久,她只稍一望,便能明白卯星心思。她说:「让属下过去将九公子带回来。」 卯星道:「越先生才替小九解了毒,你这么过去讨人不恰当。」之后他也不说了,直接闭目养神起来。 这晚因为小九的中毒,所有人先是紧张了一阵子。但两个时辰过去了,没再有谁出事,牟瀚海为首的那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臭味,那是血腥味和尸臭味交杂而成。 林逾方抱着只能算是尸块的妻子呆呆坐在高处的那把天璧山庄主人椅上,嘴里一会儿念着妻子的名字,一会儿念着女儿的名字。 林袖儿下落不明,但大家心里头都通透着,接下来要出事的,恐怕就是这位庄主的宝贝女儿了。 牟瀚海一脸疲惫,他抹了一把脸后,朝林逾方走去,说道:「林庄主,还是不打算交出藏宝图吗?林夫人已死,但交出对方所要之物,至少还能保存你女儿一条性命……」 牟瀚海话还没说完,林逾方转过头来便怒吼道:「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那些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就算交出藏宝图,最后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里。那个疯子是来报仇的,柳长月是来报仇的!」 说到最后,神情疯癫,林逾方目光空洞,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我的好侄儿……我的好侄儿……我怎么会那么傻……以为他已死……」 牟瀚海叹了口气,转身从台阶上下来,脚上正要使力的时候,突然一软,整个人力气像被抽光了似,竟然直接从上面倒了下来。 华五几人吓了一跳,连忙在底下接住牟瀚海。 「牟老,怎么了?」有人问道。 牟瀚海试着提气,却感觉浑身虚软一点气力也没有,忽然间,他想起方才小九中的毒,心里猛地一惊,问道身边几人:「你们试试运转真气,看看如何!?」 那些人照着做了。起先还有人开口说「没事」,但离他们不远处传来了几声闷响,竟是有人走着走着便倒了下去,摔在别人身上,还有的从床褥上起身,但又浑身无力跌回原处。 牟瀚海等几人脸色变了变,华五又试了一下,这回感觉到原先还充沛的真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般,没半晌,连站着的气力也失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着道了!」牟瀚海说。 「晚上那顿饭有问题!」华五脸色整个都变了。 「莫非我们都和小九那小子一样中了『万紫千红』?」有人惊慌地道。 「不!」华五说:「小九是中了『万紫千红』没错,我们中的应该是软筋散!」 大厅里一个接着一个的侠士软瘫在地,像牟瀚海、华五这些武功上乘者几乎无法动弹,只有一些功夫较浅的世家子弟或者年轻侠士还稍微能走动几步。 这时大厅里开始骚动,原本镇下来的军心又开始鼓噪,而一口一口喝着酒的小九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放下羊皮袋子才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跌回柳长月怀里。 「要出事了……」小九扑腾了几下却是徒劳无功。 柳长月也没理会小九,只是脸上自顾挂着笑,然而那笑与方才宠溺地看着小九时的笑容又不同,带起了一抹阴寒。 软筋散的药效一一浮现,功力越高者越是被治得无法动弹。 大厅里乱烘烘的一团乱,这头喊着:「我还不想死!」那头就有人拖着剑朝林逾方缓步过来。 「林逾方,交出藏宝图!」 「你凭什么让所有人陪葬!」 「如果能逃过这劫,老子肯定会把天璧山庄的牌匾拆下来当柴烧,你这生儿子没屁眼的混帐,罔顾江湖道义,竟然要这么多人陪你一个老头一起死!」 知道今晚肯定逃不掉了,一堆人卯足了劲破口大骂,将林逾方祖宗十八代轮流问候了几遍,然而林逾方却始终挂着一抹惨澹诡异的笑,紧抱着妻子的尸首不放。 「全都给我静下来!」 突然,大厅内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荡开,声音之大,让所有人耳朵都痛了。 牟瀚海喘着气用刀支着身躯勉强站起来,他脸上带着怒意,吼道:「在场都是各大门派数一数二的首席弟子,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牟瀚海方才那声怒吼,让小九头晕了好一下,但却也让他在晕过之后,意识稍微清醒了些。 小九摇摇晃晃地从柳长月怀里坐起来,因为中了「万紫千红」后就倒了,也没像其他人一样用了掺了软筋散的晚膳与茶水,所以他深吸了几口气后看了柳长月一眼,朝柳长月笑了笑,再对苏笛说:「照顾好越大哥和你自己。」便缓缓站起身来,朝牟瀚海那头走过去。 牟瀚海坐在高两阶的台阶上,一双犹如含着冷电般的利眼朝下环伺。 底下众人都是有些经历的,被牟瀚海那么一喊、那么一瞪,没多久也就渐渐静了下来,只剩少数用力喘息、彷佛溺水了的呼吸声在大厅里环绕。 小九走到牟瀚海面前站着,而后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身体还成吗?」牟瀚海问道。 小九摇头。「真气随毒被封于丹田,打架不成。」 牟瀚海整张脸都皱了,华五则骂咧咧地道:「清明阁竟然来阴的,给咱们都下了软筋散。八成是知道咱们的命换不出林逾方那张藏宝图,打算一次将咱们全解决掉。真是混蛋。」 这时外头有个人浑身是土,带着一张脏兮兮的脸跑进大厅里。那人见到厅里的异样先是一愣,而后加快脚步冲到牟瀚海面前,急急说道:「牟老,成了!」 牟瀚海眼中闪过光亮,身旁的华五一干人也都来了精神。 牟瀚海环顾四周,发觉能站起来的也就几个人而已。他看着眼前带着酒气,仍脸上仍留有几分稚嫩的青年道:「小九,交给你了。你跟何悦领头带着他们走,我与华五殿后。」 何悦便是一脸尘土来报消息的男子。小九点点头,又朝何悦点点头。 两人走到大厅中间时,后头的牟瀚海开口道: 「各位同道,如今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清明阁想必不过多久便会攻入天壁山庄。兄弟几人想了个法子兴许能为大家开条活路,愿意一试的人请跟着前头两个小兄弟走罢!」 小九和何悦没有停留太久,小九的目光先在柳长月身上扫了一遍,又转头看了一下卯星,嘴巴开合无声地道:『跟上我们啊!』接着便与何悦出了大厅。 小九中毒后又喝太多酒,脚步有些虚浮,走出门后踉跄了几步,身旁的何悦连忙把他扶稳了。 落在后头的柳长月见到这一幕时神情虽没表现出什么,然而那双眼睛布满寒冰,伺候一旁的苏笛只偷偷瞧了一眼,便打了个寒颤,立刻低下头去。 之后,能走的掺着没力的,一个接着一个,缓慢而无声地随着前头的那两人走出主屋,远离灯火,隐入黑夜里。 牟瀚海与华五如他们所说,让人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后方。 另外还有人押着天璧山庄庄主林逾方,拽着他一起离开。 夜色深沉,天璧山庄内起了浓雾,浓雾挟带着冰寒之气,让一群人都不禁抖了抖。 月亮挂在枝头,却被乌云笼罩了一半,只有片点光辉隐约可见。星子全藏在云后,中了软筋散的众人在植满碧竹的小径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上除了脚步声和呼吸声,再无半点声响。 寒风一吹来,竹叶沙沙作响,加上不知何时清明阁那些妖人会出现,压抑的气氛底下,令人感觉这夜不仅诡异,也恐怖非常。 穿过竹林,小九和何悦带着所有人到了天璧山庄的后花园,在踏入花园的那一刻,小九先愣了,而后转头看向何悦。 小九说:「怎么花都凋了?」 何悦瞧了脚边的花圃,心里有些惊恐,但还是强自压了下来。他毕竟比小九长了几岁,努力镇定后遂说:「不管,赶紧带所有人至地道口。」 小九点头,两个人又领着众人往前行。 天璧山庄占地颇大,那后花园也是数一数二的辽阔,园内种植百花,不论春夏秋冬抑或白天晚上,皆有花朵绽放,然而在这地方出入了几天的小九却在方才一踏进园子里便感觉到不对劲。 那句轻描淡写的「怎么花都凋了」,说的不是几朵花的凋落,而是整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枯萎成一团,连远方的几棵长青树也都仅剩枯枝,没有半片叶子在上头。 何悦加快脚步,小九落下了一点,但依然紧跟着。 小九这时才发现自己喝太多了,前头何悦的身影变成了叠影,他的左脚还踏到右脚,一个不稳要往前头栽去的时候,许荷忽地出现在他身旁,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跌了个狗吃屎。 小九见到是许荷,笑着说了一声谢,许荷却是什么话也没回他,她是主子看小九身形不稳,被派到小九身边来的。 走过那条将整座后花园剖成两边的花圃小径,尽头,是一道白泥抹成的墙。 然而那道墙的前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座假山,假山前方呆立着三名劲装打扮的青年男子,男子面向他们,只有眼睛能动,一眨一眨地,努力朝他们示意。 何悦意识到那几人被点了穴,立刻向前为他们解了穴。 解完穴后何悦急急问道:「怎么回事?哪来的假山巨石把地道堵住了?我走前明明还没有这东西!」 三人立刻回头,见到那座和人同高的假山也是诧异。 一人心惊说道:「我们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一阵风吹过来,就被点住了穴道无法动弹,然后又听见后头碰的一声,没想到竟然是座石头山。」 小九走向前去,想推开那座假山,但是浑身没有力气,推了老半天气喘吁吁,也没让假山移动半分。 「费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把地道挖通,现下居然被人给堵住了,这样我们怎么出去啊!」小九举起拳头用力捶了捶,又用脚踢了踢,再狠狠地瞪着假山,但也对它没办法。 小九怒道:「如果没中毒,这块石头哪是我的对手!」 虽说假山只有一人高,然要轻易搬动也非易事。众人只当小九在说逞能之语,也没人真的将他的话听进耳里。 假山旁堆着几坯土,假山下头沙砾的颜色也和别处的不同,显得深些。 许凌推着卯星的轮椅过来时,卯星便知道这几日小九他们在忙什么了。 「……」卯星沉吟半晌,道:「挖的地道又被堵上,除了这个,你们还有其他应变之道吗?」 何悦脸色不太好看地摇了头,待后头的人都聚到了一起,牟瀚海和华五在别人的搀扶下到了原先挖掘的通道前,一群为首的人脸色都阴了下来。 喝醉酒的小九还在用力瞪着假山,彷佛想将它瞪到裂开成两半为止。 卯星推着轮椅过去扯了扯小九的袖子,小九转头看到卯星,立刻露出一脸委屈的模样,蹲在卯星身旁说道:「哥哥,牟大哥好不容易想到挖地道通到林子外面,然后我们几个人不眠不休挖了好几天的,到底是谁那么坏,竟然就把它堵起来了。」 卯星摸摸小九的脑袋,才刚想安慰几句,却突然觉得周围似乎有些异样。 阴冷的寒风吹来,雾气越来越重。原本只是淡淡的薄雾,却在风一阵一阵地吹时,缓缓凝成了浓雾。 牟瀚海喊了声:「小心四周!」 华五也道:「大家赶紧聚到我们身后来!」 小九站了起来,往众人的目光方向望去,只见浓浓的雾气之后,出现了几个黑影。 「桀桀桀桀——」有阵苍老沙哑的笑声从雾中穿透出来,像沙砾刮着路面,带着尖锐,刺痛众人耳朵。 那行人站在浓雾中间,小九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样。对方约有十来人,一字排开。每个人都穿着黑衣,手臂上系着白纱,模样就像出丧时穿着丧衣一样。 为首之人消瘦修长,佝偻的身形看来有些矮小。笑声便是出自他口,照声音听起来,年纪应该很大了。 那老者说道:「主上说得对,拿正派人士的性命威胁你根本就无用,还是利妘的尸首有用些,至少叫你心痛了一点点。可都到这般田地了,柳天璇,你竟还是不交还当年从主上身上硬剥下来的藏宝图吗?」 「剥?剥什么?」小九呆呆地问道。 老者看了小九一眼,「桀桀」怪笑了两声,之后也不理会他,阴寒的目光就放在林逾方身上,说道:「你以为你不说话,躲在人后就没事了?别忘了,你可还有个女儿呢!」 原本一直处在人群之后的林逾方猛地站了起来,怒道:「不许你们动我女儿,快放了她!」 「放了她?」老者彷佛听见好笑的话语,开始大笑。 「桀桀桀桀,放了她?」他的笑声诡异且尖锐,带着内力的嘲讽,叫当场服了软筋散无力抵抗的众人忍不住捂住耳朵,想抗拒他所发出的恐怖笑声。 老者红着眼睛说道:「柳天璇啊柳天璇,当年你与利妘勾结反叛者屠杀清明阁整门时,可有想过放过任何一人?」 老者声音凄厉说道:「你今日要我放过谁?我谁都不会放过!当年你怎么对待阁内诸人,老叟今日便要你一一偿还。」 林逾方突然失控吼道:「我不叫柳天璇、我不叫柳天璇!我乃是天璧山庄庄主林逾方,我不叫柳天璇!」 林逾方放下发妻尸首,拔起腰间的剑,便要朝那行人而去。 牟瀚海几人连忙拉住林逾方,省得他去送死,而对面的黑衣老者则是又怪笑了几声,用凄楚的声音喊道:「把那女的押出来!」 下一刻,嘴里被塞着布的天璧山庄大小姐林袖儿让人由后方推了出来。她跌倒在地上,惊恐地抬起头。 她望向他的父亲,头上发丝散乱,脸上布满泪痕。无法言语的她呜鸣地闷喊着,期盼她的父亲能够救她。 老者开口:「我只再问一次,主上的藏宝图呢?」 林逾方看了女儿一眼,一口牙几乎咬崩,却仍然不开口说出老者想要的答案。 老者阴阴笑道:「嘴巴这么硬,还是不肯开口是吗?」 林逾方看着自己的女儿,林袖儿眼里存着偌大的希冀,期盼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然而,林逾方却还是无所动作。 老者忽然叹了一口气,幽然说道:「柳家的闺女儿,这是命,你父亲不救你,可怨不得老叟了。」 一名健壮的男子走出列,压制住强力挣扎的林袖儿,撕裂了她的衣裳,让上半身赤裸的她完全暴露在群侠目光底下。 林袖儿呜呜地直叫。 有人别过了脸不忍看,有人挣扎着想救人,但却碍于中了软筋散无法动弹而愤怒不已。 老者缓缓说道: 「柳天璇,想当年老阁主是多么的宠信你,让你登上百花堂堂主之位,成为四部之首,统管枯荣、邺柳、采风三部。这是多大的恩宠、多大的恩惠。然而你却为了私欲,与利妘教唆背叛者杀了老阁主,断其四肢,更将衣不蔽体的老阁主扔在大堂那张高椅上,叫他死不暝目;又让底下人一次一次凌辱邺柳堂堂主,只为逼问藏宝图下落。邺柳堂堂主不从,便被利妘斩下四肢与头颅,吊挂在大堂入口。 你又佯装好人,骗得主上信任,将年仅十岁主上背后的藏宝图纹身活生生地撕下来。每个清明阁死士都发过毒誓,只要活着的一天,便要效忠主上。你破了誓言,屠杀清明阁一百多条人命,这债,今日也该偿还了。」 林袖儿的衣衫全被撕裂,徒剩一点布料挂在身上。那名男子之后又走来另一名男子,拉出了塞在林袖儿嘴里的布,而后两人开始解裤腰带,林袖儿见状惊恐地尖叫,不停喊道: 「爹爹,救我!爹,救我!」 林逾方终于忍不住,嘶吼道:「畜生,有种就对着我来!放开我女儿!」 老者忽然放声大笑,沙哑说道:「桀桀桀——你让一群男人轮奸清渊的时候,就没想到会有人替他报这个仇吗?我这里有十二个人,一人一次,就让这群正派中人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你柳天璇的女儿被轮的时候,叫声有多动听吧!」 「畜生、混帐、贱人!」林逾方怒吼道。 在林袖儿惶恐的尖叫声中小九皱着眉头。 身旁的何悦突然喊道:「老人家,既然这是你们清明阁的家事,你只管对付天璧山庄便好。一切不关我们的事,为何连我们也要牵扯进来。」 接着,又有人说:「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管林逾方的真实身分为何,天璧山庄庄主也好、清明阁叛徒也罢,这都不干我们的事,清明阁若不想得罪全武林的人,最好赶快放了我们!」 「放了你们……哪成呢……」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阴惨惨的声音。「当年一百多条人命,今日自要有一百多条来凑着祭坟……一个不留……才刚刚好足数……」 那声音飘荡在空中,回音绕着不散,听得人鸡皮疙瘩全都起了来。 剩下的人全都慌了,谁也没想到才来一次天璧山庄,便要因为这个庄主之前的血债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林逾方!」有人怒道:「快将藏宝图交出去!我的命可珍贵了,哪能陪你这无名小卒一起死!」 「没错,你自己造的孽就要自己担,牵连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剩余的人开始在林袖儿的哭喊尖叫声中攻击林逾方,甚至有人推了林逾方几把,要把他从牟瀚海和华五手中推出去。 牟瀚海、华五还有几个世家子弟想要制止这波混乱,然而众人为求生存什么也不管,还有人举起刀剑往林逾方砍去,但幸好因为软筋散的效力,所以林逾方只稍微见血,受了点轻伤。 而这林逾方也不知好歹,牟瀚海他们在保他的性命,他却一个劲要往对手那里冲,亲眼看着女儿受辱,那种感觉简直比自己受辱还不堪。他大喊着: 「柳长月呢、柳长月呢!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叫他出来和我说清楚!」 老者忿忿啐道:「呸呸!竟敢直言主上名讳!等这批人轮完了你女儿,我再让他们轮你一遍!贱人!」 乱上加乱。小九这么觉得。 这是个借刀杀人的戏码。卯星如此想着。 「哥哥。」小九皱着眉头,心里着急,虽然头昏眼花地还打了个酒嗝,但仍然心挂情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糊涂了。」 卯星瞧了小九一眼,小声说道:「你别管。等一会儿清明阁肯定不会留下任何活口,到时候你捱着我,许凌和许荷会趁乱带我们出去。」 「带我们?」小九问:「那他们呢?」 「自己都快活不了了,还有闲暇顾及他人!」许凌瞪了小九一眼。 小九蹲下来,手搭在卯星的腿上,仰着头对卯星说:「哥哥,这些人不可以死!他们有很多都是好人,有很多都是仗义相助的大侠。他们如果死了,江湖肯定会乱的,所以他们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你知道什么是江湖吗?」卯星脸色冷了下来。「江湖乱不乱关你什么事!」 小九低头努力想了一下,再抬头,眼神万分坚定地说。「江湖就是有人的地方。这里好些人,许多人以他们马首是瞻,这些好人如果都被杀光,那坏人趁机而起,就更多无辜的百姓会受害了。」 小九多了一份恳求。「哥哥,我知道你有办法。帮帮忙吧!哥哥,帮帮忙吧!」 在小九小狗一般圆圆的、无辜的眼神下,没多久,卯星败北了。 「说吧,你想怎样做?」卯星无奈地道。 小九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但他立刻按捺住自己的动作,只是脸上挂着开心的笑,说道:「越大哥把我身上的真气封住了,我想你帮我打通经脉……」 小九话还没说完,卯星立刻怒道:「乱来!他封住你的经脉是因为你中了『万紫千红』,你可知道这时刻将经脉打通释出真气,依你的内力,不到一刻便会毒发身亡!」 第二章 一刻?小九低头,神情似乎在犹豫。 卯星以为他知道怕了,才要说话,小九便又抬起头来,认真说道:「我中毒那会儿,哥哥让许凌许荷来救我,又说等会儿许凌许荷能带我们出去,所以哥哥身上铁定有什么丹药能解毒,或是控制清明阁下的毒吧!」 卯星闭起眼、单手捂着额头。说来说去,他这个呆弟弟就是不肯放弃! 「哥哥……」小九又摇了摇卯星的腿,声音软软地说道:「帮帮大家吧!认识一场总算是种缘分,我不想他们死啊……」 卯星转过头不理他。 小九又说:「哥哥,就像你摔进坑里一样,那时候如果没人救你,你又该怎么办呢?现下所有人都中了软筋散无法动弹只能任人鱼肉,可我还可以拚一拚。哥哥,能救一条命是一条命啊!我已经忘记家里还有什么人了,可是他们还有人在等着他们回家,若等到的是一具尸体,那有多悲凉啊……」 小九不停喊着,磨着卯星的耐性。「哥哥……哥哥……救人啊……哥哥……」 卯星真是怕了小九这种性格,最后咬牙道:「好了好了,别再叫哥哥了,真不知你是怎么长大的,这么好事,要多几次,几条命部不够你死!」 小九顿时笑得比朵花还灿烂,他说:「可如果不好事,又怎么会碰见哥哥呢!」 小九这话让卯星苦笑。说的也是。若非这人的性子如此之好,自己当下落入猎户陷阱又无人搭救,早就死在那深坑之中了,又哪能活到现在。 卯星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再从里头倒出一颗赤红色的丹药。那颗丹药脱离荷包落入卯星手掌之中,立刻弥漫出一股温和的药香之气。 许凌见着卯星拿出那颗丹药脸色随即大变,立刻制止道:「主子三思,那可是您的护命丹药,怎可随便给旁人。」 小九抬头望了许凌一眼,只见许凌眼神凌厉地瞪着他,他「啊」了一声询问,却在下一刻闻到浓郁的药味,卯星已经将药丸塞入他的嘴中。 「嚼碎了,吞下。」卯星说道。 「噢噢。」小九依言将丹药嚼碎,顿时只感觉到药丸化成了柔滑的液体,和着唾液流进了他的咽喉,被他吞进肚里。 「主子!」许凌震惊道。 卯星淡淡地瞥了许凌一眼,道:「你也知道我是你主子吗?就算你是父亲钦点的继任长老,只要我是你主子的一天,你就少过问我的私事。」 许凌一听卯星的话,嘴抿得死白。他怒目瞧向小九,似乎想将小九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小九看看许凌,又看看卯星。 「不用理会他。」卯星说:「你盘腿坐好,我替你疏通经脉。」 小九点头,顺从地坐在卯星身旁,卯星将手掌放在小九头顶百汇穴上,缓缓将真气输入。 他先以真气在小九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才慢慢将真气汇集于小九丹田,一边将小九被封住的真气丝丝引导出来,一边带着那些真气回到周身经脉中。 小九本身修行的功法便是十分霸道的武功,卯星的内力虽然也不弱,但是,一碰上小九的真气便被缠上击溃,两人内力相袭的情况越来越激烈。 不过片刻,卯星立即满头大汗,而小九也是一身冷汗,加上中的毒随着被疏通的经脉流窜,使得他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脸上微微有衰败之色。 但下一刻,小九背后又传来了一阵刚强却温和的内力,他好奇地睁开眼,转头看了看,发现竟是致远大师。 致远大师说道:「把头转回去,静下心来。归和丸能护你心脉,不用怕。」 原本疲累的卯星这时睁开双眼,说道:「大师也知道归和丸?」 致远道:「只是曾经听闻上任住持说过,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托施主之福。」 之后三人都不说话了。 又一会儿,致远拿出一套金针,扎入小九身上几个大穴,小九顿时冷汗冒得几乎将身上衣服全数浸湿,而许凌与许荷两人专注护法,在三人四周围了个圆,不许任何人靠近。 林袖儿的哀号声由原先的凄厉慢慢徒剩无力的痛苦,她不懂她的父亲为何不愿救她,难道那张藏宝图比她这个被宠爱了二十年的女儿还重要吗? 第七个男人上来时,她嚎啕大哭了。一个清白的女儿家,原本在这场百花宴中预计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而后会带着奢华的嫁妆出嫁的她如今竟在一群男人面前被做了如此不堪入目的事情。 她哭、她喊、她恨。昏过去了,会被扇巴掌到醒过来,痛苦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她死死望着远处被护在后方的父亲,心中的怨恨与不堪让她痛恨他。 就在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折磨至死之时,那些个所谓正派人士,却没有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人群当中,跃出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个人身穿着一袭粹白色的衣衫,站在朦胧的月色底下,干净得如同天上明月一般。 那个人的眼睛漆黑而纯粹,凝视着自己,没有悲哀与怜悯,只有一抹柔和从他眼底闪过。 「当——」地一声,那人左手手腕上圈着的铁环弹至半空中,而后整个伸展开来。 那是一柄细剑,有着黑色剑柄,与白色的剑身。但随着内力的灌入,剑身慢慢变成了淡红色,而那人的左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红色火焰纹。 周遭有人喊着:「九少侠!」 那人才迈出步伐,她觉得身上压着的重物不见了,缓缓转头,才发现方才趴在她身上的两个男人已经被对方踹飞。 小九将林袖儿抱了起来,轻轻往后一送,将她推到了华五怀里。 华五和牟瀚海中间是一直被拉着的林逾方,或者,叫他柳天璇比较正确。 柳天璇眼里带着苦楚,伸手想碰触女儿的脸颊,却叫林袖儿一把将其手臂抓了过来,张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血从林袖儿的嘴里溢了出来,她几乎是往死里咬,身旁几个人连忙将这对父女分开,柳天璇红着的眼里含着泪,林袖儿血红的眸子里带着恨,她活生生地把自己父亲手臂上的肉咬了下来,而后「啐」了一声将肉块吐到地上,话也不说,只是怨恨地盯着她父亲。 华五将自己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林袖儿身上。 一群人方才没少听见林袖儿的惨叫声,对着这样的场面,心里多少不忍。 林袖儿恨恨地道:「为什么不救我……那该死的藏宝图,有你女儿的性命重要吗?」 柳天璇抱起爱妻的尸首,摇晃着脑袋说道:「袖儿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藏宝图里藏着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等爹解了藏宝图之谜,爹就能取得那药,让你娘好起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众人有些愕然,听柳天璇这话,再看柳天璇的神情,这才发现这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者是妻子尸首被吊于堂前之时,就已是疯了。 「娘已经死了!」林袖儿大喊。 柳天璇听见这话,突然发起怒来,朝着林袖儿脸上就是一巴掌。「谁说你娘死了!妘儿并没有死!藏宝图的灵药能活死人肉白骨,它能让你娘完全好起来。你这丫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懂!」 柳天璇张着几乎要裂开的眼睛赤目说道:「活死人肉白骨、活死人肉白骨!你娘没有死!」 小九听着后头的闹剧,心里挺不舒服的。但他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壁垒分明的两方中间,手中细剑指地,不许任何一个清明阁人越雷池半步。 「九少侠……是吗?」那名老者朝着小九笑,笑得阴森惨澹。「桀桀桀——中了我阁内『万紫千红』还有命活下来就算命大了,怎么,现下连命也不要,想替叛徒柳天璇出头吗?」 小九皱眉,转头向致远大师问道:「大师,那句话是怎么讲的,我忘了。」 致远大师与小九似乎心有灵犀,明白小九想的是哪句,遂双手合十,作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对,」小九转过头来,对着老者认真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当初做错事的是林庄主与他的妻子,那你们杀了他妻子,他现下也发疯,而且你们又……那什么他女儿了,这事就不能这样算了吗?」 「一百多条人命,就算老者想说算,我教弟子也不会轻易做罢!」那名老者说道:「我身后的每个人,都与柳天璇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若非之前清明阁出了差错,阁主将计就计发出死讯,这厮哪会松懈心防在江湖上露面。这是天意、天意啊!天叫我们报仇,这仇,如何能不报!」 老者语调沙哑阴森地说:「他想嫁女儿,我阁便要让他的宝贝女儿做残花败柳,一生一世都嫁不出去;他想要天璧山庄在江湖上占一席之地,我阁便叫这些人与他陪葬,让天璧山庄臭名远播。清明阁不做赔本生意,一百多条人命用一百多条来赔,才方好打平而已、方好打平而已啊……」 老者说罢,单手一挥,身后十来人立刻抽出兵器朝小九奔去。 情势突变,身后众人惊叫小心,然一直屏气凝神的小九手中的剑遂在此时动了起来。 清明阁杀手每次出招,都是最狠的杀着,既快又狠,只稍被其兵器扫到,不死也残。 但小九一双眼睛灵动,打了个酒嗝后,横空挥剑,脚尖轻轻离地,软剑灌入真气悬空一转,匡啷啷地就将那十几人的刀剑戟棍都给削断一半,当下不仅清明阁的杀手们愣了,连小九身后那些和他相处了多日的侠士们也愣了。 「这打的哪招!」老者哑声大喊:「都中毒了还敢这么驱动真气,不想活了吗?」 那些个人又涌了上来。几人想朝小九后方冲去,却被小九滴水不漏的剑招给挡下。另几人对着小九猛攻,小九脸上的红纹深了起来,将那么一大群人都给围在剑气当中。 想闯出来的,兵器从二分之一被削到剩下三分之一,再拚命向前的剩四分之一,打到最后武器全给毁了,至多只剩个柄而已。 那些人不要命地攻过来,但小九知道现下所有人中有能耐应敌的只有他,而且他也没多少时间能和对方耗。 听着,归和丸虽能护你心脉,又有贫僧以金针助你压制毒性,但小施主你习武已至一个关卡,体内真气过于霸道,若稍不注意便有走火入魔之危。 当下只有半个时辰,盼你速战速决,若能制住那些魔人倒好,但倘若超过半个时辰,切勿恋栈,定得听你兄长之言,速速离开天璧山庄。 人在江湖,生死自有天命,小施主乃善心之人,勿把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小九耳边响起方才致远大师为他施针时所说的话,但致远大师说归说,可后头的人他一个也放不下,所以,这仗他非赢不可。 十二人接连不断的攻击,就算失了兵器,还有暗器,甚或肉身搏斗。 小九的剑在那十二人当中狂舞着,然而却因为软剑过柔,用起来不称手的关系,足足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将那些人全个打趴下。 淡红的剑身没有染上半点血迹,只有剑尖微滴下一滴血,那阵舞得让人眼花撩乱的剑式间,小九没有斩杀任何一人,所有倒下的人受的都是皮外伤,所有昏厥过去的人皆是被点了穴道。 摆平了那些人,小九抬起头,盯着那名老者看。 老者被小九因这场仗而渐渐兴起的血腥之眸吓得颤抖。他朝着另一旁的白色高墙吼道:「鬼子,蹲在那里干嘛,还不赶快下来救我!」 小九朝老者喊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朦胧的身影蹲在墙上,白衣白发被风吹得飘然。 那瞬间,对方手一动,洒了一片白色粉末过来。 小九被洒了满头满脸,而后觉得鼻子痒,「哈啾」了声,揉揉鼻子,还是站得直挺挺的。 那被唤做鬼子的蒙咙身影声音幽忽忽地说:「我只会使毒而已,这小子『万紫千红』都不怕了,叫我出手有个屁用。」而后影子一个晃眼,竟消失不见了。 老者气得直跺脚:「你个混蛋不讲义气的家伙,竟然敢逃跑!」 「嘎嘎嘎嘎——」鬼子的笑声渐渐远去。 小九歪着头看着老者,揪着老者的脸瞧,又仔细看了他的身形,而后淡红色的剑指向对方,瞬间便来到对方面前,剑尖抵住了老者喉咙。 老者放声尖叫,这回开口的声响竟和方才沙哑阴郁的声音完全不同,是个少年人的声音。 「主上、主上救命!」与那张脸完全不搭辄的少年嗓音从老者的喉间硬挤了出来。尖叫声响亮得不得了。 小九心里猜测了番,后才明白,眼前这家伙,竟是戴着人皮面具装老的。 就在小九的细剑往前分毫之刻,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人兵器一劈,就将小九的细剑打歪了过去。而他深沉的内力更将小九击退了好几步,令得小九原本就不稳的真气突然间乱窜骚动。 小九站直后连忙以剑抵地撑住身子不至于倒下去,可接着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来。 「小九!」后头传来卯星仓皇的声音。 「我没事!」小九头也不回地喊道。 老者被来人拥进怀里,在前来救急的男人一招打退了小九后,老者才颤悠悠地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男子年约三十来岁,生得高大非常,因为长期在外头奔波,以致肤色晒得如同麦色,而且脸部线条棱棱角角,有种慑人之气。 男人手中握着一柄刻着九爪金龙放血沟槽的大刀,那刀杀过无数人,受阴寒之气笼罩,然而拿着这样的兵器,本该是一身戾气的男人却因为脸上带着揶揄的笑,而使得戾气消退不少。 「天痴,你怎么这么晚才到!」少年的声音从老人的容貌底下冒出来。「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就没命了!鬼子那个没良心的,竟然抛下我就跑掉!还嘎嘎嘎地那样笑,简直就是在嘲笑我!」 被唤做天痴的男子喉间隐隐传来笑声:「不是夸口说要揽下这次的任务,成功后让主子赏你百花堂堂主的位置?小笨蛋,以为这么简单便能成吗?嘲笑你是应该,你死了则是活该!」 那老者彷佛炸了毛的猫一样,怒喊着:「你才小笨蛋,你全家都是小笨蛋!」 「哦?」天痴眉毛挑了挑。「我全家?你还记得我全家包括了谁?」 老者一下子噎了,知道自己讲错了话,表情忽变得如丧考妣一般,只差没哭出来而已。 「你闪边去!」天痴将怀中的人推到一旁,一双铜铃大的眼目光烁烁,盯着小九看。「让我来会会这个家伙!」 天痴朝小九说道:「报上姓名来,老子不杀无名无姓的家伙!」 小九呸呸呸了好几声,将嘴里的血全呸干净了,才歪着头对天痴道:「我叫小九,你又叫什么?老子我也不杀无名无姓的家伙!」接着还打了个酒嗝。 天痴先是一顿,心里想着对面的小子名字怎么好像很熟似的。而后一愣,道:「小九?你叫小九?」 「我哥哥取的,怎样!」小九甩着细剑道。 天痴突然大咧咧地一笑,说道:「不,不怎样,就是很久没听见这名字了。小九是吧,」天痴话还没说完,手中九龙刀挟带着力拔千钧之势,朝着小九便砍了过去。「老子叫柳天痴,记住了!」 小九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难,连忙用剑挡住天痴那一式。他的细剑横在面前,天痴的大刀劈在剑上,催动内力,朝着小九狠狠地压了下来。 「卑鄙!」 「小人!」 后头看着的几名侠士骂道:「暗地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清明阁出身的都是杀手,你听过杀手出手,会光明正大地喊:『我要杀人,你快准备』的吗?」天痴大笑几声,接着眼神发狠,看着小九,发出全部内力,想要在这一击之间便将小九打倒在地。 小九微微皱着眉头,又打了个酒嗝。他心里在想,怎么办呢,对方的武功好像比他高、内力也比他深,这回要怎么打,才能挡住对方呢? 天痴看着小九把心里想的全部表现在脸上的模样便又是一阵大笑。「小子,你在想自己打不过老子怎么办是吧?」 小九听见对方所说,一脸惊愕地说:「你怎么知道!」 天痴犹于余裕地朝着一旁的老者说:「小笨蛋,我终于找到比你还笨的笨蛋了!」 那名老者被气得直跺脚,开口道:「你才是小笨蛋!你全家……呃呃……」想起这话一出口,肯定又得加鞭子,他连忙闭起了嘴,只是狠狠地瞪着高头大马的天痴。 「这样子不行……」 天痴耳边传来一阵细语。「什么?」 愣了一下,他才发现原来是小九在自言自语。 「用剑打不赢你,」喝酒过度的小九身形有些摇晃,有些扛不住天痴刀下的威力。但战中他却突然脑袋放空,像在发愣,又似在想着事情,喃喃念道:「这把剑不是我称手的兵器。」 「哦,那什么才是你称手的兵器?」没遇过在生死关头竟然还会分心的对手,天痴好笑地问着。 小九脸色一凝,忽尔一个下腰,原本笔直的软剑忽然如红蛇吐信般绕了一个圈,从天痴的颈子后头甩过,剑尖如鞭子一般绕了天痴的脖子一圈,紧紧勒住。 天痴神色突变,九龙刀朝小九劈下,小九一个侧身,让那把大刀直直砍进了土里。之后他更是用力扯住手中软剑,令呼吸被扼住的天痴顿时脸色胀红,无法喘过气来。 脖子被奇怪的软剑勒住,而且怎么也解不开,天痴的刀砍进土里后也拔不起来,他转念,立即放弃拉开脖子上如鞭子一般缠死软剑的动作,改而一把用力掐住小九纤细的喉咙,直觉掐死这小子,脖子上的凶器松得还会比较快。 小九憋红了脸,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目光朝后头瞥去,吃力地从嘴里吐出话语:「……刀……谁有刀……借我一把……」 众人的生死都悬在小九身上,小九一开口,连忙就好几人刷刷刷抽出自己的兵器来。 但牟瀚海却吼了一声:「那把是九龙宝刀,寻常刀剑扛不过,小九,接我这把师门崆峒刀!」说罢,便用仅剩一点余力将那把鱼鳞阴刻的崆峒刀扔了出去。 崆峒刀属破风刀类,刀身狭窄,刀尖如削,刀刃锋利,刀背薄有开刃,又属两刃刀,近似于剑。 崆峒刀已是百年名器,身有灵气,小九一个反手接到刀柄,忽然周身一震,便觉刀身抖动不停,有嗡嗡之声传来。那把灵气丰沛的崆峒刀彷佛感应到此刻氛围,准备好要破阵杀敌一般。 小九接到刀的那刹那,脑子里轰地一声随着刀刃嗡嗡作响。他有一种感觉,柔软的细剑的确不适合他,此时此刻,唯有与他身上真气相符的刚猛刀剑才能为他所用,令他毫不保留地倾出所有,与眼前敌人酣战一场。 松掉细剑剑柄,小九将崆峒刀换到原先握着剑的右手。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如鞭子般的软剑松开后,天痴立即拔起地上的九龙朝小九砍去,而小九更快地一个横劈,天痴脚尖一踏立即闪躲,却也不慎被刀气所伤,腹部衣衫因此被划出了一条横线,血由其中渗了出来。 这回换天痴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个毛头小伙子所伤。 小九此时觉得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原本封在丹田里的真气已散于四肢百骸,盈满全身。 然在他继续运起真气灌入崆峒宝刀的刹那,浑身的骨血几乎震颤起来,真气运行越来越猛烈,快速而激烈地冲击着他尚未完全拓展开来的经脉。 他感觉丹田之内有股难以驾驭的真气先是缓慢旋转,而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瞬间爆裂了开来。 由丹田为中,那道真气轰地如雷如电撞击周身经脉。 他年纪尚浅,经脉犹如小溪。而深厚的内力却如同春季受到艳阳融化,磅礡汇集而下的雪水,一下子激涌而下,几乎要令难以容纳的经脉爆裂开来。 小九咬着牙,牙齿因剧烈的疼痛而咯咯作响,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净,握着崆峒刀的手也剧烈颤抖起来。 生死关头,对面的天痴自然知道小九这情形是走火入魔的徵兆。 天痴冷笑一声,方才被那像鞭子一样的软剑勒住脖子,现下整片脖子都火辣辣地疼,血流得湿了衣襟,肚子也着了一记,若不是闪得快,恐怕肠子都流出来了。 想他天痴可是清明阁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没料被个毛头小子伤了,这奇耻大辱绝对非讨回来不可! 天痴手握九龙刀,不由分说就朝小九斩去。 小九在刹那间一呼一吸,匀了气息,眼神瞬间转为平静,当下立定不动,挥起崆峒刀就地应敌。 两柄名器相交,互碰之声震入耳膜,相同刚硬的内力大力碰撞,轰地一声巨响,连四周的风也扭曲了形状,卷曲了起来,直至吹到远方,才砰然散开。 天痴一跃向后,退了开来。方才那一招震得他虎口发麻。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手掌心竟已裂开,鲜血正随着刀柄低落地面,滴滴答答地,染红了泥地。 小九动也没动,还是如同方才一招之前那般静静立着。 他背对群侠,所以无人察觉他有任何异状,只是几人连声喝着:「好!」为小九深厚的武功底子喝采。 唯有站在小九对面的天痴明白看到小九的模样。 一张苍白的脸,脸色白得和他的那身衣服一样,了无血色。 左边从脖子以上,火焰纹路往上蔓延,妖异的艳红色诡异且古怪,比血还红、比血还深。而他执着刀的右手也爬满了那怪异如古代图腾的血红纹路。 持刀的手颤抖已停,然而原本灵动的双眼却化得血红。 赤红色的眼睛像是死了一样,只剩本能地直视着天痴。 天痴则是赏了小九一个挑衅的笑,双手握住刀。多久没遇见这么个好玩的对手了,自是不战个你死我活不会罢休。 在小九后方被守护的一群人中,唯有致远大师察觉到了小九的不对劲。 致远之前就曾与小九就他的武功切磋过。小九内力之刚厚乃前所未有,若是能以柔抑刚,顺应天时待年纪再长经脉宽拓,自能成为武林间数一数二的高手。 然而,为了他们,一心仗义,不顾结果释出全部内力,加上「万紫千红」在体内肆虐,这仗下来不论输赢,小九的结果恐怕都不会太好了。 致远大师凝视着小九右手鲜红色的血纹,而后双手合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走火入魔了啊……我佛慈悲……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卯星听着致远喃喃的诵经声,心里则是万分焦急。他想将小九带回来,却在此时被许凌与许荷两人死死架住。 对这两名侍卫而言,他们的主子,外人口中的蓬莱镇主,才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待会若有任何不对,他二人便会立即送主子离开此地,半刻都不会犹豫。 而柳长月,从入了后花园起,隐藏于人群之中的他只是双眼紧紧锁着小九的身影。 他看着小九的一举一动,想着小九那副不知从何而来的侠义心肠,原本只是个结束一切后要带回去养的孩子,却在这场阵仗中,露出了令他惊讶的一面。 粹白上染着艳红,纯粹中带着妖异鬼魅,单纯天真与杀戮交织成一种神秘而诱人的模样。 就算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站在那里,柳长月也移不开眼。 视死如归的神情,他的小九怎会有这样的一面。 他想看。他想看他的小九还能如何。 是否能一举擒下他清明阁内最骁勇善战的第一杀手? 或者,就那样被对方撕裂,失去性命,死在自己的眼前。 然而,还有些嫉妒。 嫉妒着这些自己连姓名都不愿去记的人,竟让小九有着守护他们的心思。 小九。 多年以前也是有那样一个名字,护着他、守着他,而后离去时,让他痛彻心扉。 他或许是认定了这个名字,抑或,也在这个青年的眼里找到了当年那抹白色身影的纯粹。 他的小九,今日一战无论死活,他都会将他带回去。 他要占有那个青年。 无论生死、一生不放。 第三章 「你脸上那红色的花纹是什么?」天痴挑衅地笑着说:「像个大姑娘一样,用胭脂画的吗?」 小九眼神凝视着天痴,感觉视线透往天痴背后,却又像紧紧盯着天痴一般。 大雾弥漫,天璧山庄的后花园残花一片,气氛诡谲非常。 天痴脚下才一动,双手举刀往小九奔来,小九神色不变,足尖点地,忽尔一刀挥去,刮起焚风一片,白色的身形彷佛笼罩在一片红雾当中,精钢制的崆峒刀在剑招出展时瞬地化成了耀眼的红色,竟是小九将内力完全灌注入兵器当中,让那森白色的刀彷佛淬了火一般,燃烧起来似。 小九刀中带剑式,虽为剑招,却霸道非常。招式犹如凤凰展翼,气势锐不可挡,刀身犹如长出火凤翅膀一般挟带烫人烈风朝天痴飞驰而去。 两刀相交,兵器互击之声大得震得旁人耳朵生疼。 天痴脸上的嗤笑凝住了,他体内真气被小九撞击得差点走岔,这一招起,他再也不敢小觑眼前年纪甚小的对手,而是专心致志,双手持刀奋力再度击去。 天痴天生气力便大,一把九龙刀斩敌无数。 然小九从剑换了刀后,脸上花纹诡异出现,整个人更像换了个人一般,让天痴摸不着他的深浅。 两把沉重的钢刀,一大一小举起来却像是拿着柳叶树枝般不费力气,但刀刀相击时飞沙走石,破土无数,使得众侠士都忍不住屏气凝神,看着这一幕难得一见的正邪大战。 天痴身经百战,一个斜斩诱使小九出刀应对,但在半途却忽然收招拐了个弯,刀背向上用力一挑,撞上了小九的刀峰,再借力使力往旁边一拐,令小九手中崆峒刀就这么被挑了出去,离开他的掌心。 但小九速度又比天痴预料的快上一成。他轻功一挪,飞出去的刀柄才离他半指宽,随即又握入了他的手里。 两人互看一眼,天痴又趁着小九将刀拿回之际,反转刀身,手中九龙刀如钻子般迅速转了起来,横划小九胸膛,重击他的胸口,将他胸前衣衫绞碎了大半,露出模糊的血肉来。 「啊啊——」 「小心——」 「小九别打了,快回来——」 小九的身后有人为他着急、有人为他焦心,那些话语连接着对方的心意,传到了他耳里。 隐约间,疼痛的气海似乎被安抚,但却在同时,更多的真气源源不绝由丹田内送出。 因为喝了太多酒,因为不听话改剑换刀使得真气大乱,小九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而且意识也渐渐觉得模糊了。 对方打来的招式,他全凭感觉挡了回去,握在手中的刀,也直觉不能放手。 他新认识的朋友、他结拜的义兄、他想保护的人,都在自己身后。 小九知道自己不能倒。只要一个不小心死在眼前这人刀下,那么那些他所在意的人,便半点生机也没有了。 混乱的脑中突然浮现奇怪的画面,好像是许久以前曾经存在过的记忆,有个人,拿着把赤红色的刀,握着他的手,一式一式地教他练武。他知道那是他应该记得的人,可是他忘了。自从他的脑袋撞上石头以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可是现下的他却忆起了那个男人的笑。 小九的脑海里有对方爽朗的笑声,有烈酒香醇的味道,有那人一声一声教导的口诀。 那人说:『第一式,凤舞龙飞,这很简单,你学过很多次,使得出来了吧!』 小九面对着天痴,他的确使得出来了。方才转红的刀刃,就是那第一招。 『第二式,火凤燎原。你突破第二层了吗……小……』 小九觉得那人最后喊的应该是自己的名字。小?小什么?自己的名字是叫什么呢? 『第三式,赤鳯展翼!』 对面的天痴不知道小九脑海里想着曾经被教导过的武学奇招,两颗眼珠子睁得像是要掉出来一样,他执刀朝小九挥来,使了十成十的功力,杀气弥漫令人生寒,却只见原本低着头的小九缓缓抬起头来,化得赤红的眼睛望着他,而后,崆峒刀一瞬间舞开,瞬间身影被红色刀影所包围,堵住了他所有招式,之后红色刀中满溢的真气猛地爆了开来,犹如烈火四散,接连十刀砍入天痴身上,红影停歇后,两方立定,只见天痴身上的黑衣慢慢湿了,那渗出来的,全都是血。 天痴受了伤,不怒反笑。他大吼了一声:「好小子,老子看错了你!你年纪小小的,功夫还真是不错啊!看来这回老子不认真应对不行了!」 天痴手指成哨,用力吹响尖锐哨声。 接着他身后的高墙之上跃上了十个身影,那些个人目光空洞,每人手中都执着剑,身上一律和天痴一般穿着黑色劲装,全数面无表情。 小九静静地看着那些人。从这场打斗一开始他便没说过话,然而待那些人出现的时候,他鼻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脑袋中隐约闪过了几个字,而后他张开了嘴巴,双唇轻轻蠕动,说了三个字: 「傀儡香。」 天痴双眼又一瞬间睁大,已经不晓得怎么形容眼前这个让他惊奇连连的小家伙了。「没错,就是傀儡香,怕了吗?」 假山周围因受软筋散之药性,而瘫软坐着的群侠中有人细声问道:「傀儡香?什么是傀儡香?」 但在场无人知道何为傀儡香。 天痴露出森白的牙齿,朝着小九身后,那群靠着别人保护的无用之徒说道:「想知道什么是傀儡香,那就看着吧!等我的人将这小家伙砍成碎片,轮到你们时,你们就知道什么是傀儡香了!」 天痴大笑一声,手指又扣成哨状长声吹响,之后瞬间一跃来到小九面前,小九举刀挡住天痴的突袭,而后顺势用脚用力一踹,恰巧踹在了男人最脆弱的部分。 天痴的笑容当场变得扭曲,往后跳了三步,跳离崆峒刀范围后怒吼道:「他奶奶的敢踹老子的子孙根,小混蛋,老子今日就叫你走不出天璧山庄。」 天痴话音才开,高墙上那十个身影忽地便全数跃下朝小九攻去。 十名黑衣人全是高手,武功并不逊于天痴太多,小九遭受群攻,不一会儿便落了下风。 天痴捂着裤裆在旁边看好戏,而最初受命的老者,则是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眼。 「怎样?老子比你厉害吧!」天痴瞧了瞧他。 「嗤!」老者不屑地发出声音。「武功是厉害,但就不知道下面那根被踹烂了没有?」 十名高手联手出击,小九打了几招后脑袋突突地胀,胸口里头那颗心怦怦地跳,感觉好似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他身上的伤痕渐渐多了起来,但仍没有放弃的打算,一招一招扎实地往对方身上打,但中了傀儡香的人基本上已经算是活死人,除非砍下对方的头颅,否则就算是断手断脚,对方依旧不会停止杀戮。 见小九喘息着,白色的衣衫染成了红色,柳长月心里想喊停,要让那些人停下,不再朝小九身上添伤。 然而天璧山庄这行是自己假死,用性命所换来。 柳长月耳边依稀还能听见,自己那孩儿在棺木旁哭喊着父亲的声音。 还有自己的仇。 苏笛和鬼子的仇。 整个清明阁所流的鲜血,必定要在今日还清才可。 他们已经等待太久,谁都不愿再拖下去了。 柳长月心中反覆计较,然而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只要那孩子一倒,便会是一切结束的时刻。 小九知道自己拖得太久了。 哥哥的归和丸和致远大师的金针,合起来只能撑上半个时辰。那两人告诫过他的。 半个时辰已到。再战下去会死。 小九回头望了哥哥和致远大师一眼,假装没看到哥哥脸上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也没看到牟瀚海和华五焦急的神情。 他多看了致远大师一眼,看见致远大师的温柔与慈悲。他心里又想起之前问过的问题。 他开口,无声地问着致远:『大师,为何人要杀人?』 致远含笑说道:『因为有因,所以有果。而小施主,则是在救人。』 小九见得致远开口如是说,突然招式一滞,顿时被其中一名黑衣人砍中后背。 小九一个趔趄,身形摇晃。 众人皆惊呼。 小九在那刹那闭上双眼,瞬间,十名黑衣人将他围了起来。 而后,小九睁开眼,一样红色的眸子里,多出了一种叫平静的东西。 涣散的意识被他收拢了回来。 那曾经在他脑海里响起的声音再度浮现,说道:『第四式……』 小九随着记忆里的声音,开口念了出来:「第四式,鸣凤朝阳……」 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崆峒刀红艳光芒大作,刺目得比烈阳还扎眼的光芒伴着旋转的刀气划了一个大圈。整座园林顿时轰轰作响,靠在林边的几棵大树应声倒下,石破天惊的巨响之后,红光散去,当下只见围着小九的那十个人通通静止不动,而后在同一时间颈上头颅缓缓滑下,掉在枯萎的花圃之间,发出闷闷的声响。 群侠们简直被惊呆了,有谁曾想过一名看来毫不起眼的青年有此能耐,可以在这次危难中挺身而出搭救他们。 一些人发出赞叹之声,一些人欢欣鼓舞,每个人都认为小九赢了、小九胜了,他们没事了,邪教清明阁终将被肃清,每个恶人皆将会死,死在小九那柄血红色的刀下。 但唯有卯星与致远不这么认为。 小九身子晃了晃,一口血从喉咙里冒了出来,又硬生生叫他给压下去。 天痴看见十具站在地面,但头颅都没了的尸首时瞬间怒了。他抄刀运气,飞也似地朝小九挥刀而来,吼道: 「小混蛋,你知道那十具傀儡尸是我花了多少时间才跟人磨来的吗?你一下子全杀光了,以后老子出任务谁给老子当枪使啊!」 天痴运起全身功力,九龙刀闪烁金光锐不可挡。 小九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气和任何人抵抗。现下的他甚至只要天痴伸出一根小指头就能推倒,然而当他看着那道灿金色的光芒朝着自己而来,下意识地仍然举刀抵抗。 「赤霄七式……第五式……」小九听见自己和记忆中教导他武功的那人声音重叠在一起。「凤雨惊涛……」 蒙蒙的大雾中,随着小九旋转的刀法,雾气迅速凝成了水,而后意随心发,水雾聚起,伴着刀刃迎向眼前敌人。 挟带金气的九龙刀刀尖抵着红艳的崆峒刀刀尖,天痴硬生生挡下小九一击,但仍受到崆峒刀激荡而来的内力冲击。 此招威力太大,雾气化成的水炽热非凡,让人彷佛浴在烈火之中,受烈火焚身,无法逃开。 天痴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喷在九龙刀上。 小九的手终于握不住刀,任崆峒刀掉落在地上。 小九身子摇晃了一下。他试图站稳,但稍微站稳了一下,身体却从手指指尖开始颤抖,直到全身都剧烈地抖了起来。 天痴吐了一口血,喘了几口气,都还没缓过来就立刻伸出手掐住小九的脖子。 他发现小九插在胸口上,露出一截的金针,随即冷笑一声,伸出另一只手将其拔了下来。 小九脸色已成灰败之色,在天痴将金针拔出之后随即激烈地咳嗽起来,每咳一次,吐出来的都是血,天痴笑得狰狞,手指再用了一些力,让小九的脖子发出喀喀的声响,想活生生地拧断这小幼崽的脖子。 天痴心里明白,这人年纪才多大就能有这么深厚的功力与自己对抗,倘若让他完全长成,那便是天大的祸患! 谁知便在他即将拧断小九脖子的时候,小九身后的那群人当中突然射出一颗石子,石子打中天痴手腕穴道,让天痴感觉一阵手骨几乎碎裂的痛。 就在当他因此松了对小九的桎梏,让小九得以趁机吸气的同时,他回头吼了一声:「谁扔的石头!」瞬间又凝起了力道,眼看顷刻间就能解决手里之人。 然而就在这时,那堆人里发出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天痴。」 杀红眼的天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见到一个身影从群侠中站了起来,冷冽的目光中带着他熟悉的嗜血光芒,说道: 「放了他。」 天痴愣了一下,回语道:「什么?」 那人,柳长月,冷冷地道:「别让我说第二次。」 随后,就算万般不愿,天痴还是松开了手,任小九掉落在地。 小九摔落地面后,浑身蜷曲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狼幼崽一样,明明方才凶狠非常,如今重伤后却只能痛苦得不停颤抖。 主上的脸色非常不好,非常、非常、非常地不好。 被刀气扫到而软倒在地的老者小心翼翼地往小九倒地的方向爬去。 他知道,自己主子脸色丕变的原因绝大因素就是这个出来碍事的混蛋,然而他也知道这小子八成已经成了主上心里的疙瘩。 这姓小名九的家伙今日要是真的挂在这里,那他和天痴绝对吃不完兜着走,谁都别活了。 苏笛还来不及扯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就慢慢地爬啊爬地,窸窸窣窣地爬到小九身旁,拿出怀里「万紫千红」的解药先让小九服下。 服了一颗觉得不够,又掏出珍贵的伤药让他吞下第二颗,而后才擦擦额头的汗水,把人拉到旁边去,省得又和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搅和在一起了。 天痴看着苏笛的动作觉得万分奇怪,苏笛连忙招手把天痴叫了过来。 「干什么!」天痴走来,一把九龙刀插入泥地当中。 「替他运功疗伤,千万别让他给死了。」苏笛小小声地道。 「替他运功疗伤?」天痴愣道:「你傻了吗?这小子毁了我十具傀儡尸,又差点连我也干掉,老子巴不得再砍他十次八次,你竟然要我替他运功疗伤?」 柳长月那边正事才要开始,苏笛不敢打扰主子,立即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只用眼角瞟了瞟主子的方向。 天痴往柳长月那方看去,然后便了解了。「主子看上的人?」 苏笛点头。 天痴想了想,难道方才朝他扔石头的是柳长月?想着想着,突然一会儿脸上杀气全消,竟露出了个与方才完全不同的灿烂笑容道:「行啊,找了这么个小家伙,眼光真不是普通的好!」 而后天痴盘腿坐在苏笛对面,捏着小九的下巴摆弄来摆弄去,有些嫌弃地说:「就是这张脸长得不怎么样,比起我的清渊真是差太多了!」 苏笛握着小九的手,见小九嘴边不停流出鲜血,脉搏也几乎缓到不可察觉。他低怒道:「人就快死了,你还不快点。要他真的没了,主子肯定会让咱们两个陪葬你信不信?」 「这么严重?」天痴笑。他认识柳长月的时间比苏笛还长上太多,从来就没见过柳长月对谁真正上心过。 那一年清明阁被灭之后,所有还存活着的人就仅剩一个空壳而已,心早就随着至亲的人事死在那年那个时候。 说柳长月会对谁怀上心思,坏的天痴倒信,但好的,还是省省吧! 天痴将小九搂了过来,而后咦了一声,心里想这小混蛋居然只这么一点重量,可方才拿着崆峒刀破海劈山的能耐到底从哪来的,真是令人惊讶。 天痴把手掌心放到小九的胸口处,慢慢释出内力,拢起小九不断往外散去的真气,而后缓缓将其聚在一起,护住小九已经微弱得几乎不再跳动的心脉。 粗枝大叶如他,也晓得这时怀里的人命悬一线,极可能已经一脚踏上奈何桥了。 苏笛取出身上银针,抖着手在小九身上各个穴位扎针。 天痴也是第一次见到苏笛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是以他也不再轻忽,而是放出了全身的内力,慢慢地慢慢地,将小九的真气全数收拢回气海,一点一滴凝聚他的真气,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混蛋从奈何桥畔一点一点拖回来。 当柳长月由群侠当中走了出来,轻轻拍拍身上的尘土,站在清明阁与正派人士中间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柳长月穿着一席华贵的滚金紫袍,长发以玉簪挽起,虽然没有武艺傍身,却仍然不改受伤之前那般倨傲姿态。 他目光深邃幽暗,彷佛黑得不见底一般,扫视群侠一番,看得众人毛骨悚然。 那是森冷真实的杀意,彷佛能刻进骨子里般,叫人不寒而栗。 偏偏柳长月又生得一副好相貌,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如人中龙凤,有霸者之姿。 两者相互之下,便叫柳长月那副好模样染上一层淡淡杀虐之气,明明生得好看,却让人不敢多见上他几眼。 柳长月在环伺众人之后,最后将目光定在这几年皆化名林逾方,几乎隐姓埋名不曾出现在江湖上的叔叔柳天璇身上。 「三叔。」 柳长月的声音带着笑,但却阴冷非常,彷佛从最深的地狱底层一层一层地爬上来,要索命讨债的嗜血修罗一般。 柳天璇听见那声「三叔」,整个人突然激动地颤抖了起来。他抱着妻子残躯的双手揽得更紧,血腥腐臭之气染在他身上,他的脸色也如失去血色的烂肉一般,惨白得不成人样。 鬼子缓缓地从天而降,站在柳长月的身旁。他的白衣白发与淡色的眼眸和柳长月完全相反,只要他不动,便没有人能在这一大群人中察觉他的存在。 柳长月语气温柔地开口说道: 「三叔,这么多年了,你可躲得真好。要不是大半年前清明阁出了场意外,我怕这辈子都找不着你,讨不回当初你欠大伙儿的债了。」 柳天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怒骂道:「要杀便杀、要剐就剐,我才不怕你们!清明阁算什么,当年我与妘儿能够灭它一次,杀了柳天灩那猪狗不如的东西,今天也能把你们全杀了,一个不留!」 柳长月笑出声来。「当年、当年是柳天灩太过大意才会死在你手里,可惜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不是他,他会因为你是他的脔宠而手下留情误了自己性命,但我可不会。」 听见「脔宠」这两个字,柳天璇整个人再也站不稳,跌倒在地。 而众人听得这样的事情也吓了一跳,不由得议论纷纷起来。 照柳长月的说法,柳天璇是他的叔叔,那清明阁前任阁主柳天灩又是柳长月的父亲,那么,柳天灩与柳天璇两人竟是兄弟相奸了。 「这要天打雷劈的,我的娘啊!」不知是谁说出了这句话,柳天璇一听,怒吼了一声想要向前同柳长月拚命,却因自己中了软筋散,只站了一会儿便又跌回地上。 柳天璇唯一的女儿林袖儿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已经没了方才凶狠想要拉老父陪葬的模样,只是静静地、像魂魄飘远去了一般看着生下她的人。而双眼之下的,徒剩躯壳而已。 柳天璇怒道:「是柳天灩对不起我、对不起妘儿、对不起我那只有五个月却被活生生剐出来的孩子!清明阁是个让人如此令人恶心之地,我与妘儿灭了它有何不对!」他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说道: 「柳长月,当初最大的错误,就是没连你也一起杀掉,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你父亲夺了我所有一切,我向他讨回来,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而后,柳天璇又疯癫地笑了:「兄弟相奸,违天伦、逆天道,但我从一开始便是不愿,谁愿意和自己的哥哥发生那样的事。若不是他不肯放过我,我又如何会对他下杀手!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啊!」 说罢,柳天璇竟红了眼,喃喃自语地落下泪来。「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弟弟啊……亲弟弟啊……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听见柳天璇的说法,天痴扔下暂时有了气息的小九,拔起插在地上的九龙刀走到柳长月身边。 他静静凝视着柳天璇,好一会儿才说道: 「柳天灩所做的事,你尽管找他讨便成,可我的清渊做了什么?你让人强了他、辱了他,他那么高傲的人,死时不仅被斩下头颅,浑身还都是那些男人留下的痕迹。他一双眼睛从来没闭上过,连我帮他挖了地,埋了他,土掩上他脸时,他还是不肯合上双眼!」 天痴说到最后激动得一刀往旁边劈去,刀气之强,瞬间将灰白色的高墙撞击出一个窟窿来。 柳天璇疯癫地道:「他是柳天灩的走狗。邺柳堂的清渊就是柳天灩的走狗,什么肮脏事只要柳天灩说一句,清渊就做得出来!」 「那我爹呢?」一直安静站在柳长月身旁的鬼子停顿片刻,而后开口说道:「我想你也不知道我爹姓什么叫什么吧!反正那也不重要,可是他就是被你们给杀了。 「肚子破掉,肠子流出来,我塞了好久都塞不进去。我记得那时还被旁人说了,以后就别叫鬼子或白子,直接改名红子成了。因为我浑身都是血,从头到脚,都是我爹为了护我性命,而喷出来的血。」 不远处的苏笛更是吼道:「若说杀人造孽,柳天璇,你造的孽比我们更多。我爹的七个兄弟姊妹还有他们的老婆孩子,就只我爹娘两人逃出来而已。杀你妻子,辱你女儿,都还不及你当年对我们做的万分之一!」 柳长月待属下发泄过后,这才慢慢走到柳天璇面前。 柳天璇颤抖地望着他,像望着阴间来的勾魂使者一样,惧怕想逃,却知道这一次,自己是怎么也逃不过了。 柳天璇激动地喊着,连唾沫都喷了出来。「所以你也是为你爹来报仇的了?但那是柳天灩欠我的!我杀他一次不够,若下了地府再见他,绝对还会再杀他第二次的!」 柳长月定定看着自己这个三叔,忽尔一笑,宛如春风拂面一般,神情化得温柔。「谁说我是为了替柳天灩报仇而来的?」 众人与柳天璇这才察觉到,似乎从方才一开始,柳长月就一直以柳天灩这个名字,称呼自己的父亲。 「那你是为何……」柳天璇睁着已经显出些许老态的大眼,愣愣问道。 「你记得,奇寅山中,那只一直护着我的狗儿不?」柳长月话语极淡,彷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别人家的一样。「那只我亲手养了两年的狗,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不?」 柳天璇呆滞地看着柳长月,像是看着个比自己还疯的疯子一样。 「它的名字叫小九。」柳长月声音柔和地道:「当年你为了我身上纹的藏宝图,活生生剥下我背上的皮。而它为了护我,在那当时,被你亲手所杀了。」 柳天璇觉得不可思议,声音颤抖着问道:「为了一只狗?你竟然只是为了一只狗,就做出这一切来?」 「不行吗?」柳长月笑出声来:「或者说我改称是为了柳天灩和清明阁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而要今天在场众人的命与你的,你会甘心些?」 「疯子!」柳天璇破口大骂:「疯子!你与你父亲一样,都是疯子!」 柳长月仍是带着笑,问道:「那么,三叔,当年你从我背上剥下的那层皮呢?也该还给我了吧!」 柳天璇挣扎着往人群之后挪去,但他所到之处,所有人都往旁边移开,谁也不想与这个引起这一切惨案的始作俑者多靠近些许。 「那是我的、是我的!」柳天璇奋力大叫。「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是我的!等我破解了藏宝图的秘密,我就会带着妘儿去藏宝之地。到时妘儿就会继续和我在一起,你们谁都不能拆散我们,你不行,你爹柳天灩也不行!」 「三叔,我们是相同的血脉啊!」柳长月笑,但笑容中却带了狂肆。「柳天灩是疯子、我是疯子,你又何尝不是疯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违背当初的誓言,杀了立誓要守护一生一世的人。你可是他亲选的死士,让他留下百花堂堂主之位给你的人啊!」 一旁有着一样血缘的柳天痴也大笑了起来。 鬼子声音阴恻恻地道:「主上,既然连让人上了他女儿这人都没有半点反应,要不,就像从前一样吧?」 鬼子一双眼睛闪着幽暗的绿光,森然地盯着柳天璇,而后缓缓吐气说道:「天痴长得还有三分像前阁主,你让天痴前去,上他个几回吧!属下就不信这样,他还会不招!」 柳长月都还没说话,天痴那头立刻就破口大骂了。「去你个死鬼子,老子从头到脚,从心到身,这辈子都是清渊一个人的。你要上干嘛不自己上,那老家伙的屁股老子才没兴趣!」 鬼子听后,应了声:「噢,不好意思,忘记这荏了!」 柳长月有趣地看着鬼子,而后鬼子突然有些害羞地说:「主上,属下喜欢的是女的,这老人家其实真也应付不来。但属下手底倒是还有几个人,天痴不上,就让那些人上吧!」 这些人将那样的龌龊事讲得像今天要吃的菜色是什么一样,然而,知道清明阁不会养出单纯之辈的柳天璇早已惊吓得大叫起来。 他单手抱着发妻的尸首,像狗一样扒着土拚命往后退,然而鬼子一个招手,便有五人随即出现在他身后。 鬼子说道:「去吧,好好招呼招呼这位前百花堂堂主。想当年这位是多受前阁主宠爱的四部之首啊,今日,可便宜你们了!」 柳长月双手负于身后,饶有趣味地看着那在地上爬动,鼻涕和口水和着地上残败花泥,一脸肮脏的柳天璇。 他的眼神像看戏一般看着周围的变化,不禁盯着柳天璇,也注视着这一般所谓武林之中的佼佼者。 有人面色凝重;有人觉得不忍卒赌;有人在庆幸趴在地上爬的不是自己;有人则已经有了先见之明,探着该如何才能脱身,尽快离开这里。 这些人是一个都不能放的。 柳长月笑着。 然而就在鬼子手下那五人撕裂了柳天璇的衣衫,露出他年过五十但仍然结实精壮的身材时,那远远的后头,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声音。 那声音虚弱衰败,却花了所有的气力,凝声喊道:「别这样……就算死……也留点尊严给他……」 柳长月的笑容凝注。他转过身,见到的是,躺在苏笛怀里,面色惨白如纸,左脸被妖异图腾所缠绕,半条命还挂在阎王殿没取回来的小九。 第四章 柳长月望着小九,久久没说话。而后,才开口道:「你知道他们要对他做什么吗?」 小九歪歪斜斜地靠在苏笛身上,虽然都出气多入气少了,但就不知道如何还能撑住,说:「……知道……」 柳长月突然又笑了,他的笑中有着杀气。「我想讨回自己的东西,我的手下想报等待了二十几年的仇。尊严?你让他交出藏宝图来,我就让他死得稍微有尊严些!」 最后那句话,柳长月想到了小九。不管是现在这个小九,或以前那个小九,他们身上的血都能让他发怒。 森寒的怒意由柳长月身上散了开来,他嘲讽的话语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杀意。他想用最痛苦的方式让柳天璇死去,然而这个孩子,却要自己给那个人一点尊严。 柳长月稍微摆了个手,那几名手下便止住了动作。 小九虽然开口了,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他望向致远大师那方,致远大师慈蔼地朝他点了个头,小九忽然间心里就有了点想法,红尘俗世也不过就是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该受的受、该还的还。 小九稍稍移了脑袋,在连喘息都叫全身剧痛的这时候,他心里惦记着的还是那一大群生死握在清明阁手里的新朋友们。 清明阁的五个杀手散开在柳天璇身边,动作只是暂时止住了,若柳长月一声令下,还是会继续叫柳天璇生不如死下去。 用鲜血叠成的怨,从来只能用鲜血来偿还。 小九对被吓得不清的柳天璇说:「藏宝图是你从越……柳大哥身上剥下来的,他想要回他的一部分,你为什么不还给他。你的妻子已经死了,就算得到任何灵药,也不能让一具已经发臭的尸体长出手脚和头颅……」 柳天璇突然发怒地说道:「妘儿没死!」 「……死了……」小九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疯癫的柳天璇。 「妘儿没死!」柳天璇声音更大。 「……死了……」小九说。 「妘儿没死……」柳天璇愣愣地看着小九惨白的脸,而后声音弱了下来。 小九轻声说道:「你摸摸她的胸口。」 「妘儿没……」柳天璇将手掌心放在利妘的心口处,而后无法置信地凝视着利妘断首处露出来的骨头与腐肉。 「妘儿……」 「死了……」小九接了下去。 突然,柳天璇的眼泪开始落下,一滴一滴,滴在发妻身上。他似乎清醒了一些,嘴里喃喃喊着发妻的名字,而后从细细的呜咽声开始,大声地哭了起来。 「大叔,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小九说。 原本方才还沉浸在小九几句简单话便让柳天璇软化,觉得小九真厉害的氛围里的苏笛听见小九接下来的话,差点没吐出口血来。「出来混?」这小子能不能用点妥当些的词好配上之前英雄般的表现? 小九不知道苏笛心中的想法,只是继续道:「致远大师说,有因就有果。你杀了人,强要了人家的东西,这就是因;今日人来杀你,要把东西抢回来,这就是果。虽然我还是搞不懂因果,不过听致远大师的说法,这东西很玄的。 你若死握着别人的东西不还,不论走到哪里,甚至到了下辈子,还是会被找到。到时人家还是要报仇、还是要你还东西,你受过的仍旧得再受一次,大叔你强,被吓来吓去、杀来杀去不要紧,可你妻子、你女儿呢? 若我是你,我会想这一刻就让心爱的人入土为安,若我是你,我会想这一刻就让一直宠着的孩子不再因自己而受伤害。」 柳天璇的哭声渐歇,直至小九话语停住之时,他的目光已胶着在小九身上,用一种悲哀却无法解脱的眼神,看着小九。 柳天璇开口说:「这些年来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当年的事你这么丁点大的小鬼怎么会明白,柳天灩加诸在我身上的那些丑恶行为,还有身在清明阁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若不杀了他们,最后不是被他们杀了,就是疯死在那地底下!」 小九说道:「我是不明白。这样吧,你转头看向旁边,有看到致远大师没有?你跟他说几句话,他会开导你的!我跟你说,致远大师人很好,又有智慧,虽然他最常说的话来来去去都是那句……」 柳天璇望向致远,致远双手合十凝视着他。 致远睿智的眼里彷佛明白柳天璇所受过的所有苦难,知道他曾经受过的一切酷刑,致远在那下一刻便开口,同小九一起说出了那句话: 「我佛慈悲……」 苏笛差点笑出来,但他连忙忍住。 柳长月则是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小九,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不知是什么打动了柳天璇,或许是致远的一个眼神,或许是小九一大番话里面的一小句话。 萧肃的后花园有一群等死的人,几个杀手,一个杀手头头,还有个因为撞到石头而失去记忆、名叫小九的青年。 小九其实如果不会这么好事的性格,他不会遇上卯星,不会因此碰上柳长月,更不会因卯星的那张拜帖来到天璧山庄,掺和进柳长月与柳天璇的生死恩怨里。 然而很奇特的,就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或者也是因为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人,轻轻的几句话,淡淡的几个眼神,让今日这场杀戮,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天璇抬起头来,第一次,用那对本已浑浊却还归清明的眼,静静地看着柳长月。 柳天璇似乎决定了一些事,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再也不是之前发妻死后变得疯癫的那个人,而是在此之前,奠定了天璧山庄二十来年基础,胸怀雄心壮志,要将天璧山庄的存在说与世人听闻的那个庄主林逾方。 柳天璇抹了抹自己的脸,似乎要让沾满了泥血的脸庞干净点,好和这个名义上的侄儿谈判。但他抹不去这几日早已深深刻在他脸上的苍老痕迹,也抹不去恐惧与哀伤之中白了的头发。 柳天璇对上柳长月的眼,缓缓对他说:「我欠你的,会还你。欠清明阁的,也会还给清明阁。但是……」 「但是?」柳长月挑了挑眉。 「我知道自己只剩一条命罢了,怎么也不够你们分来泄恨,但是,我还是想用个东西,来换我女儿的性命。」柳天璇道。 「可是三叔,我怎么觉得现下,你已经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和我互换?」柳长月笑道。 「你想要的藏宝图,我会给你。」柳天璇疲累地说:「一张藏宝图,换我女儿一条性命,你换是不换?」 柳长月静了一下。此时,一直玩着头发的鬼子和无聊地望着四周的天痴也转过头来。 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长到柳天璇以为柳长月不会答应了的时候,柳长月突然轻笑了一声。 「换。」柳长月这般说。「一张藏宝图,换你女儿今日一条性命。」 柳天璇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垮下来的肩头已经无力再提起,他将视线放到女儿身上,然而林袖儿仍然还是那样的眼神,恨恨地看着他。 柳天璇对林袖儿说道: 「爹这辈子最爱的便是你娘,而你是你娘心头的那块肉,爹自然得保住你。袖儿,爹对不起你。爹失去你娘的那一刻,什么都忘了。爹忘了你还是个孩子,没了娘,就只剩爹而已。爹如今也只有这个方法能保住你了,孩子,爹对不起你……」 柳天璇将利妘的尸首抱紧,只说了句:「藏宝阁,江河图。」而后闭上双眼,再也不语。 天痴抽起插入地面的九龙刀,摇晃着脑袋走到柳天璇面前。他嘴里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而后刀一挥,金光一闪,柳天璇的人头落地。 滚烫的血液喷了出来,小九有些不忍,却明白这是必须。 没有人能够空口叫别人放下杀念放下仇恨。 自己造的孽,始终要自己担当。 天痴将柳天璇的尸体踹倒在地,而后一刀一刀地砍,如同当年他们斩断他这生这世唯一会爱的人的首级一般,还有他那当阁主的二哥,死不瞑目的情景。 柳长月走了过来,朝着柳天璇的首级一脚踩下去。虽然没有内力,但还有成年男子该有的力气。 他踩第二下时,那颗头颅发出喀拉一声,头骨碎了开来。顿时鲜红的血液混着苍白色的脑浆溅了一地。那些东西虽然沾上了他脚上的靴子,但柳长月却弯起嘴角笑了,此时此刻的他觉得,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颜色。 鬼子跟着柳长月也走过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把从柳天璇怀里滚落的利妘尸首用脚抵住,而后拿出一片锋利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把利妘背部的肌肤整个划了一圈。 之后收起小刀,一手扣着颈子里的咽喉,一手从划开的地方猛力一拉。 「嗤啦」地一声,利妘背上的皮连着背上已经有些腐烂的肉被扯了下来。 鬼子高兴地把那块皮肉迎风展开,先自己看过瘾了,又拿给柳长月看。 柳长月仍是带着微笑,那是令人恐怖畏惧的笑。 鬼子见柳长月对利妘的皮没兴趣,遂随手一扔,落到了地。鬼子想了想,又在那块皮上踏了几脚,然后尖锐地大笑出声。 「嘎嘎嘎嘎嘎——」 这时,原本没有半点动静的林袖儿突然爆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群侠里也有几个作呕之声发出,天痴把九龙刀扛在肩膀上,心情愉快问柳长月最后一件事:「事情也办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剩下的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杀。」柳长月吐出了一个字。 「不能杀!」那头,小九才放下的心又整个绷了起来。 柳长月转身看着小九,脸上的神情让人摸不清。他道:「管了那个,还管这个?小九,你当自己是什么了?我想杀的人,你以为你救得回来?」 小九心里急,他一急,胸口就一紧,原本止住的血便又呕出了一大口,差点就缓不过气来。 柳长月脸色微微一变,他眼神冷冷看向小九身后的苏笛。 苏笛一抖,连忙从怀里又拿出一颗丹药,也不管那颗丹药多贵重,直接就往小九嘴里塞。接着运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真气护住小九的心脉。只那么刹那,几个动作而已,苏笛已是全身冷汗。 柳长月知道苏笛内力不足,遂又看向天痴。 天痴愣了一下,「咦」了一声,但见柳长月的目光没有打算从自己身上移开样子,这疑惑地朝苏笛那方走去。 天痴大大剌剌盘腿坐在苏笛与小九身旁,一把抓过小九的手心,将自己刚强的真气渡入小九体内。 天痴心里是困惑得不得了,方才差点打死这小子主上什么也没说,怎么这下这小子真要死了,主上脸色却比任何人都还难看。 天痴小声地问苏笛道:「这家伙和主上什么关系?怎么一会儿让打,一会儿又护?」 苏笛无奈地摇摇头。「主上遇上克星了。」 「克星?」天痴听见这二字,突然间兴奋起来,而这时他渡到小九体内的真气也不受控制地忽然转强,直冲入小九经脉中。 小九如今可只剩个纸糊的壳,稍微一点冲击就能要了他的命。 天痴的行为让他嘴角又溢出了大量鲜血,小九这时连喘气也无法,整个人天旋地转,感觉直看见有人在奈何桥畔朝着他招手了。 「柳天痴!」柳长月冷冷地看着他那把小九的命当玩儿的下属,语气冷凝地说道:「他若死了,你也不用活了。」 天痴当下惊了一下,要知道,他们这几个人可是那时一同从血坑里爬出来,随着柳长月一起建立清明阁的。他们是柳长月最重要的心腹,这十几二十年来,柳长月可鲜少对他们说过重话。 天痴看了一下不远处的鬼子,鬼子觉得有戏,也跑到苏笛旁边坐着,拉起小九另一手,好玩地跟着输真气给小九保命去。 鬼子瞧了天痴一眼。天痴说:「苏笛说这小家伙是克星,主上的克星。」 「克星?」鬼子眼睛亮了亮,转头,一双淡色的眼睛在小九身上瞧来瞧去,像发现了新玩意一样。 「喂喂喂喂!」苏笛被夹在中间,连忙道:「两位堂主悠着点,要不那些人不死,先弄死了这位,咱们三个就要给拖去陪葬了!」 他们三人话音成束,窸窸窣窣地像蚊子叫,只传入彼此的耳朵里,没敢让清明阁的阁主大人听见。 小九自是不知道他身边三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心中挂着的只有柳长月身后那些人的性命。是以气息缓了过来之后,立刻便对柳长月道: 「你仇已经报了,这些人和你也无冤无仇,为什么不放了他们?」 「为什么要放了他们?」柳长月笑。「当年清明阁死了一百六十七人,今日血祭,自然是要死到足够的数字才得。一条命抵一条命,不是吗?」 群侠中有人要开口,却连忙让牟瀚海等人止住。 清明阁向来说一不二,普天下从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有他们不想杀的人。方才小九开口让柳长月留下林袖儿,或许已经是对方的底线,小九和柳长月情谊看似不一般,他虽让人把小九打个半死,却也留了他一口气,牟瀚海与华五互望,也许他们最后一丝希望,就在小九身上了。 小九咳了几声,喷出了些许血沫子,但左边有天痴护着,右边有鬼子撑着,背后还一个苏笛顶着,他说起话来也不似方才那么虚弱无力。 小九认真地朝柳长月道:「你说过的,你只是想给你的狗儿报仇,现下有分杀它的人已经死了,所以你的仇已经报完了。而当年的两个主使者也死了,如今剩下的人根本就不是当年掺和事情的人。 你不想让他们走,是怕泄漏你的行踪。你受了重伤还没好,之前又杀了许多不相干的人,所以怕放了这些人,会因为清明阁以前的杀孽,为你招来杀机。应该是这样的吧!」 柳长月没想到小九看起来天真,却还明白这些环环扣扣的道理。他笑道:「小九啊小九,你倒是还有些脑袋。」 小九也不在意柳长月话语中的揶揄,他只是注视着柳长月,说道: 「柳大哥,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他们呢?我们大伙儿一起进来的天璧山庄,现下几乎每个都被你们吓破胆了。江湖人做江湖事,一切照规矩来成不成?你让他们离开,或许我能请他们起个誓,不让他们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你觉得如何?」 柳长月笑得更深了,他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好笑。「起誓有什么用,你能担保他们不会违背誓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放了这些人对我而言祸患无穷,你担不起。」 小九还没开口回应,群侠中就有人忍不住发话了:「我们可以发誓!」 「对,我们可以发誓!」 群侠乱糟糟地一人一句,几个主心骨都压不下来,华五听着越来越响亮的起誓声,头都疼了。 「全都给我安静、安静、不想死的就全部安静!」牟瀚海连声大吼。只是他的软筋散药效未散,喊起来也没多大的震慑效果。 柳长月此时淡淡瞥向后头一眼,说道:「鬼子,本座嫌吵,看看有谁开口,直接杀了,了事。」 鬼子接令,淡色的眼眸望向柳长月后方,瞬间原本喧哗沸腾的群侠们通通安静了,整个后花园静得只剩下枯树树枝被风吹得碰撞的声响。 「嘎嘎嘎嘎——」中原群侠一坨一坨缩在一起像团子似的,这情景鬼子觉得好笑,就笑了出来。只是他的笑声不仅阴森而且难听,如同乌鸦叫声一样,听得众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小九还在思考着柳长月方才说的话,他努力想了很久,眉头也皱了很久,柳长月倒是挺有闲情逸致,止住了后头吵死人的声音后,便欣赏起这后花园百花凋零的景致起来了。 好一会儿。对小九与那些侠士而言可能是好几刻的时间,但对柳长月和清明阁的人或许只是一盏茶的时刻,小九正视着柳长月,神情凝重无比。 小九对着柳长月,看着柳长月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说道: 「是不是只要我担得起就好?」 柳长月但笑不语,整个人像笼罩在寒冰之中,谁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小九更大声地说道:「是不是只要我担起这一切,让世上有一座不透风的墙,让今日之事淹没在这片黄沙底,你就会放过他们,放过我兄弟,放过所有的人!」 柳长月脸上的笑容稍敛了。「在场这么多个人,你能保证没人会说出去?你以为你是谁?」 小九望向牟瀚海和华五等人,而后看向柳长月,神情坚定,不卑不亢道:「这事我担起了!我求你放过他们,让他们回家去。我知道这样可能会让你陷于险境,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日后若有谁要杀你,我就替你把他们杀回去!」 小九再看向柳长月身后那些人。「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以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今天从天璧山庄走出去的人来日若是反过来对付这个人,那就是和我为敌。」 被小九望着的那些人先是沉默着,大家心里头都有各自的计较。 而后,牟瀚海第一个站了起来,他身形摇摇晃晃地,右手举起朝天,目光对着小九说道: 「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崆峒派牟瀚海在这里向我兄弟小九保证,绝对不会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细语中,华五接着站了起来,他如同牟瀚海一般,神色严肃地道:「华山派华五亦以天地为证、师门之誉、父母之名起誓,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不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接着致远大师亦站了起来:「我佛慈悲,少林寺致远起誓,这世上,将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 接着又接着,更多的人想起方才小九拚死为救他们,与天痴拚搏的那场撼天动地的大战。许多人站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说道: 以天地为证、 师门之誉、 父母之名起誓, 这世上,会有一座不透风的墙。 不辜负兄弟你的一命之恩! 所有的人说这同样的誓言,整座枯索的后花园回荡着嘹亮而沉重的汉子嗓音。 柳长月的脸色变了。他没想过就只小九这么一个小家伙,会坏了他的事。 这才几岁的孩子,不过几天而已,竟然轻易地就赢得了这些人的信赖。这些人当中先不说德高望重的致远、分量颇重的牟瀚海和华五,甚至许多世家公子、门派首席弟子一个比一个还目高于顶的,但小九一席话,就收服了这么一群人。 「好、很好!」柳长月脸色有发怒的迹象。 他知道自己在妒忌、也明白自己在迁怒。 这些个人算什么东西,先是让小九以性命相护,现下又让小九发誓相挺,而自己呢?他倒还真的成了小九心目中无恶不作的坏人了! 小九一看柳长月神情转变,立即就明白柳长月要下杀手了。 小九心里着急着,正想爬起身来再和柳长月说说,突然,自己的衣衫从背后给人拉住,而后耳边传来一阵细细小小的声音道: 『不想他们死的话,现下就跟着我说。』 小九愣了一下,那声音继续道:『清明阁有条规矩,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小九察觉了身后苏笛胸口的起伏,明白了开口的是谁,当下也想不出更好法子的他以为苏笛有法子救人,遂随着苏笛的话,对柳长月道: 「清明阁有条规矩,从来不做赔本生意,」 小九接着听着苏笛的声音,一字一句地照着说了出来:「一条命,一万两黄金。这里有多少条命,我全都买下总行了吧!」 清明阁还真有这规矩,总管钱银的采风堂堂主鬼子一听,立即道:「包括关着的,一共还剩一百一十六条。」 柳长月由怒反笑:「小九,一命万金,一百一十六条,一百一十六万两黄金,你打哪儿找来这些黄金给我?」 那细细的声音又传入了小九耳里,小九急于救人,也没仔细听对方话里的意思,随即说道:「我把我自己卖给你总成了吧,小九的命一条,一百一十六万两黄金,阁主大人你收不……收……咦咦?」 讲到最后小九反应了过来,他回头望向出主意与他的苏笛,却见苏笛眨着大大的眼睛,挂着一张苍老的人皮面具,用那张人皮面具摆了个前所未有清纯无辜的神情给他。 小九睁着圆圆的双眼,看着苏笛,而后又转头,呆呆地望向柳长月。 『柳大哥,收吗?』苏笛又细声地在小九耳边说:『收小九吗?』 「柳大哥,收……吗……收……小九吗……?」小九噎了一下,他不明白苏笛为什么会出这种主意,只觉得自己开口说完最后一字的当下,后花园里冬风飒飒,所有的人都看着他,尤其是柳长月后方那群侠士们,有的人眼里带着悔恨,还带着彷佛活生生将小九推入了火坑的那种神情。 清明阁什么地方? 吃人不吐骨头的恐怖所在啊! 柳长月看了小九许久,幽暗的眼里先是有火苗一闪而过,而后喉头发出闷闷的笑声。柳长月的笑声慢慢的一声一声变大,最后大声地笑了出来。 小九将目光转回到笑得万分诡异的柳长月身上。 柳长月笑够了,一拨紫袍下摆,顿时紫金双色翻滚,衬着柳长月龙章凤姿的面容煞是俊朗非凡。 柳长月抬起步伐离开,经过小九身边时对他说:「小九的命一条,收了。」可接着又用阴冷的声音道:「但天璧山庄的人除林袖儿以外,全都不留。柳天璇是清明阁的叛徒,他手底下亦有当年余孽。所以一个都不能放过!」 当下花园里混乱成一片,清明阁的杀手开始肃清柳天璇的家仆。 至于剩余的江湖中人,他就卖个面子给小九。毕竟小九可是要用命来换的,稍稍权衡就知,不收可惜了。 当哀号惨叫之声传来,还有几名仆人抽出身上匕首试图与杀手抗衡,但那些全都没用,最后的五名顶尖高手,出剑收招间不过眨眼,就是一条人命的陨落。 冬风飒寒,当风刮起一地枯萎花朵混着浓厚血腥味传来,那味道直叫人作呕。 和人拚搏了一番吐血几升的小九也再无力反抗,他浑身都痛,脑袋也转不过来,只能看着一条条的性命从自己眼前消逝,而这,已经是柳长月最大的让步。 第五章 小九伤势很重,柳长月离开后天痴和鬼子架着小九也跟着柳长月走,可走没几步小九就昏了。 「强弩之末。」天痴撇了撇嘴,心里想这小子受了这么重的伤,接下来肯定也活不了了,柳长月收这小子的命有啥用。 回到柳长月住着的那个小院,柳长月示意把人放到床上。 天痴和鬼子本想用抛的,谁知柳长月一眼淡淡看过来,那眼里那神情不言而喻。真把人摔了,他们这两大堂主就等着领鞭子吧! 鬼子没见过这样的柳长月,比天痴还兴奋。 他和天痴互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把人给放下,还抓起棉被给人盖好了。天知道这两位从来没心没肺,这辈子可还没替谁盖过被子。 柳长月走了过来,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鬼子想起藏宝图的事情,有些不舍地看了小九一眼,这才出门办正经事。 柳长月走到床前,看着小九脸上和嘴角的血渍皱起了眉头。 小九脸上那代表着走火入魔的血红色纹路还没消退,一张脸蛋惨白惨白地,方才这孩子逞强和天痴过招的时候他还不觉得怎样,现下看着,心里就有些后怕。 「你娘到底是怎么教你的,今日这情形若我再狠一些,你的命就搭在那一百一十六条里头了。说你笨也不对,应当是简直蠢到极点了。为了几个不过相处几日的人,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柳长月说这话时凝视着小九,虽然表面上骂着人,但话里却带着一丝心疼与恼怒。 天痴听着就觉有戏。他不说话,那双眼睛在柳长月脸上扫来扫去,想在柳长月脸上看出什么来。像是情深深啊、意浓浓,千般无奈啊、万分不舍啊! 苏笛贴身照顾了柳长月那么久,他说柳长月遇到克星,天痴完全相信。 可瞧来瞧去柳长月脸上总是波澜不动的神情,小情人明明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只差一点点就要见阎王了,照理说不是应该感同身受,然后痛得死去活来,最好还落下几滴男儿泪的啊! 柳长月伸手拨了拨小九被血沾黏在脸上的发丝,天痴忍不住就「哦」了一声出来。 柳长月转头看他,天痴笑道:「这趟出来收获匪浅啊——不只除掉了柳天璇那只藏了二十几年的缩头乌龟,还收了个小家伙啊!」 柳长月嘴角扬了一下,似在笑,却又不像。 柳长月将目光放回小九脸上,就算心里是波涛汹涌、翻天覆地,万般滋味往里钻,但脸上愣是没表现出不应该显露出来的神情。 柳长月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向来都是。否则他不会利用完一个又一个有「价值」的情人,而且负了一个又一个,连眼都不眨一下。 他忍不住伸手,细细划着小九染血的五官,他深沉不见光的眼里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愁绪,只是这些都藏在最深最深处,就算谁真能直视他的眼,也无法察觉他藏在心底的情感。 柳长月突然说:「你觉不觉得他像谁?」 天痴过了那么久才听见柳长月开口,好一下子才回过神来明白柳长月在问自己。 天痴搔搔脑袋说道:「你也知道除了出任务时硬记住画中人物的肖像,至今我还没真的记清楚过谁的容貌。」 柳长月「嗤」了一声,笑道:「也是!除了清渊之外,你没记清楚过半个人。」 彷佛没察觉柳长月的调侃一般,天痴笑道:「那自是,我是对谁都没兴趣,记那些不须记的人本来就没用处。」 柳长月的手指移到小九脸和脖子的交界处,揉了揉,而后勾住露出来的一角,将小九脸上的人皮面具整个揭了开来。 人皮面具下底下的脸,一样的苍白、一样的毫无血色,然而却有着精致细腻、陶瓷般温润柔和的容颜。 柳长月的手指勾勒着小九的五官,那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在小九滑腻的肌肤上缓缓游移,彷佛想像以唇代指般,亲吻着青年的五官。 他抚着小九的眼眉,知道这双眼从来明亮而坚定;他滑过小九的鼻子,想起闻到酒香时,这直挺的鼻子会像小狗一样可爱地用力吸闻味道;他在小九唇瓣上流连,清楚这两片唇的滋味有多好,柔软诱人,也记得当它们在动情时轻轻开合,吐露的浅浅低吟是如何荡人心弦。 天痴「咦」了一声,定睛仔细看了看,心里有些疑惑,这张容貌对他而言是熟悉的。 「还看不出来?」柳长月道。 天痴搔搔头。 「他娘姓宴。」柳长月淡淡道。 「他娘姓宴?」天痴眼里满是疑惑,显然柳长月的提示对他贫瘠的脑袋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他娘姓宴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也姓宴。」柳长月顿了一下说:「虽然他应该姓柳。」 「……姓宴又姓柳?」天痴环着胸皱着眉:「说清楚行不?这样让我猜,我猜到死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像谁。」 而后柳长月笑了声:「就是一点也不像我。」不像我这般无情无义。 床上的小九这时皱了皱眉头,轻轻地哼哼两声。 就在两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小九忽地翻起身来,侧身朝着床下一呕,哇啦啦地吐了一大口鲜红色的血出来。 天痴看了看柳长月,只见柳长月脸色瞬间白了。那表情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因为床上的小家伙吐了血,而惨白了脸色。 天痴的眉头一下子皱得很深,不清楚为了什么,反正他就是觉得现下的一切很不对劲。 「天痴,」柳长月几乎是立即命令道:「护住他!」 天痴跃上床,把人给扶正盘坐,而后双手搭住对方的后背,缓缓将自己的真气渡到对方身上。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就算是喜欢,柳长月这家伙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绝对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当天痴的真气细细渡了过来,疏理小九体内横冲直撞的内力,小九这才慢慢地张开眼。 小九的眼神涣散,一开始不能辨别眼前的人是谁,但他很快就从对方的气息知道,那个人是柳长月。 他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开嘴,鲜血就溢了出来,他感觉到眼前的人因此而更为心急,还有,怒气。 他知道自己做了让对方生气的事情,他想说声对不起,但越是着急着开口,越是漫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他先是从手指开始痉挛,而后猛地整个胸膛弓了起来,喉咙发出闷响,如同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一般,骨节也因为这般的颤抖,而啪啪作响。 小九突然爆涌而出的真气太过刚强,天痴送入他体内的真气连碰了几下便受不了,心里暗嘀咕着这小鬼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内力,一边还是尽力替小九引导四处乱窜的真气。 柳长月一把握住小九的手,小九一碰到柳长月,手就紧紧抓住他不放。 柳长月没有内力护身,小九又抠得死紧,简直就要将柳长月的几根手指扭断一般,但柳长月没有缩手,就算自己的手被小九用力抓住,指节泛白剧痛难耐,他还是任小九抓着。好似这般,就能替这人分担一点疼痛。 柳长月这时朝天痴怒道:「不是叫你护住他,你到底在干什么?」 天痴吃苦,说道:「我的好主子,这小家伙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功夫,内力雄厚刚强,老子长这么大还没碰过这样的对手,况且还是个走火入魔的。你要我护住他,也得让我慢慢来才成。」 小九的身体缓缓变烫,没多久就烧得像个火炉一样,鬼子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大幅羊皮卷轴回来,才踩进门就让柳长月喝了一声,连忙也爬上床替小九运功疗伤。 走火入魔后内力会反覆反噬经脉,在体内四处游走冲荡,这时就算武艺再高强的人也会疯癫发狂无法控制自己。 但小九从一开始与天痴相抗时就没有这样的情形,他一直很平静,除了身体的痛苦之外,几乎没有疯狂凶残或意识不清的举动出现过。 待几个时辰过去后,小九逐渐地缓了下来,包括他在内,天痴和鬼子也因耗了太多内力的关系浑身都汗涔涔,三个人就像是从水里被捞起来一样,连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鬼子是最先睁眼的。他一收回手嘴里就直嚷着: 「这回亏大了、真是亏大了!」然后往床下一跳,嘎嘎乱叫着跑得不见踪影,彷佛深怕柳长月再让他耗一次真气救人一般。 接着天痴喘了一口气,把人往床上一放就跳下床来,只是虚耗了太多气力的因素走没几步脚就软了,但随即撑着旁边的桌子屁股往椅子上一坐,累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最后睁眼的是小九,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动,然后张开眼睛。 柳长月多少知道为什么小九就算走火入魔也能心境平和。 走火入魔后疯癫之举是因心里有恶念、恶念中有魔障。 但这个孩子眼里几乎没有一丝杂质存在,从他的眼,彷佛就能一路看进他的心中。他干净得像是秋天晨间树叶尖上的一滴露水,没有邪念,只有纯善,自起不了魔障。 小九皱了皱眉头,先是往左右看了看,接着认出了坐在床旁的柳长月和不远处的天痴,跟着他想爬起身来,但却因为身体亏损得厉害,连这番小事都做不到。 小九觉得自己浑身痛得厉害,好像被砍成了十几截再重新接起来一般,他抿着唇,感觉冷汗从额头边流下,伸手想擦,但却是动弹不得。 「知道疼了?」柳长月望着小九,神色转冷,哼了声:「让你逞强救人,现下难受了?」 小九望着柳长月,带着歉意地干巴巴地笑了笑。他才想开口,却又听见柳长月道:「走火入魔好玩是吧!让人向你施了『万紫千红』就是想你安分点,谁知你就是个不要命的,为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竟然还舍剑用刀,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柳长月斥责着小九,那语气十分之冲,但其中却带着一丝无奈。 天痴愣了愣,他可从来没见过柳长月对谁说话是这样子的。 这柳阁主觉得谁该死就该死,不该死的便去刑堂领鞭子。无奈这种情绪?天痴搜肠刮肚,可就没想道谁能让柳长月出现过。 小九的手又动了动,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和柳长月的交缠在一起,柳长月失了武功,方才小九疗伤时被紧紧握了几个时辰,这时候两人的指节都一样的苍白,柳长月的手指更显出了些许的瘀伤。 小九再动了动手指,换来柳长月一声:「干什么?」 小九凝视着柳长月,眼里荡漾着温柔与歉意,柳长月一晃神,便把两人交缠着的手提到了小九脸庞。 小九把脸凑到柳长月手边轻轻蹭了一下,缓缓地吐了口气。 柳长月哼了声,带着狠意笑道:「若不是我让人用真气将你护住,光凭卯星的归和丸和致远的金针,你老早见阎王去了,现下想想那几条人命换你这个笨东西,我可真是亏了。」 小九又蹭了蹭柳长月的手,柳长月知道这是讨好的意思。小九再让他别生气。 柳长月空着的那只手伸过来狠狠拧了小九的脸颊一下,小九吃痛地闷哼了声,却也没躲。 过了一会儿,小九半眯着眼合了起来,因为太累,似乎睡了过去。 天痴走了过来,仔仔细细地把小九的容貌看了一遍。 走火入魔时显现的鲜红色火焰纹正在消退,那占据着小九半边脸的艳红色泽缓缓淡去,褪到剩下脖子上的几圈颜色。 当小九真正的容貌完全显现出来,一旁的天痴这才睁大眼睛,指着小九震惊地道:「啊!我想起来了!他娘姓宴,他娘真的姓宴!」 原本天痴以为已经睡着的小九这时突然睁开双眼,也同是讶异地看着天痴。 小九喉咙生疼,张开口,发出的是沙哑的声音:「……我我……我娘姓宴?你……知道我娘……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娘是谁!」天痴像被爆竹炸到一样,整个人惊得在屋子里乱窜。「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接着又瞪着他的主子,目光灼灼地说: 「所以苏笛说他是你的克星,这不是真的吧!你只是因为他娘是宴浮华,所以自然对他不同。苏笛全都误会了,其实他只是你的……」 天痴最后那两个字没说出口,便叫柳长月一个严厉的眼神,看得闭起了嘴。 柳长月眼里冷得没有温度,直叫天痴一颗心坠入了冰窟里。 小九知道天痴是柳长月的手下,天痴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小九立刻看向柳长月,眨着眼对他问着:「我娘……叫……宴浮华……你也认识我娘?那我……我叫什么名字……你是不是……也……认识我?你……只是我的……什么……」 小九说得有些急,到后来连咳了几声,血沫子喷在柳长月的紫袍之上。 小九心想弄脏人家衣服了想去擦,却让柳长月抓住了两只手,合起来放回床边。 柳长月对天痴道:「倒杯水过来。」 天痴立刻斟了茶水到柳长月跟前,柳长月接过杯盏,天痴将小九扶了起来,待柳长月喂了小九几口水,让他缓过气了,天痴让小九躺回床上。 方才灰败的脸色不复见,因为得知可能可以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小九那双眼睛整个都亮了起来,闪闪发光地看着柳长月,兴奋非常。 柳长月瞧小九一副强忍着激动乖乖忍耐等待的神情,忍不住怒意消退。 他抚过小九的脸,轻触着这孩子的眼角眉梢。 其实从小九在后花园为保那些应死之人而使出师门绝学之时,他心里就隐隐觉得这孩子的来历不简单了。 刚开始只是觉得这孩子出人意表,武功比他想像的更加厉害,连他手下最厉害的死士是都不是他的对手。 直到最后那一刀劈空凌厉,彷佛要将一切斩断的赤红色剑法,柳长月才记起,江湖上有一套差些失传的绝学,名叫「赤霄诀」。 赤霄诀共分七式,又叫「赤霄剑法」、也名「赤霄七式」,乃至刚至阳的绝顶武学。这套剑法百年之前由一名叫做高阳狂客的武学鬼才所创,高阳狂客天纵奇才,又为阳年阳月阳日出世,经脉间尽是天地间最纯粹的纯阳真气,是以他所创的赤霄剑法便是以己身真气为基石而使出。 当年七式赤霄剑法一出,极阳剑法加上纯阳真气,武林中根本无人能敌,可也因为这门剑法威力太大,更只能由同样阳年阳月阳日之人来学,否则一经修习,便会性情大变,走火入魔无法控制不说,经脉爆裂而亡的更不在少数。 后来赤霄剑法被当年的铁剑门门主对于赤霄剑中,百年之后因缘际会,才让现今的赤霄坊当家延陵一剑习得这门武学。 而他曾经的妻子宴浮华有恩于延陵一剑,加以他们所生的孩子也是阳年阳月阳日所生,也许就是如此巧合,宴浮华才让小阙拜延陵一剑为师。 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见小九还在期待地看着自己,柳长月心里百般滋味交杂。 当知道这孩子是自己与宴浮华的儿子时,震惊几乎毁去他理智。 好不容易才寻得一丝温暖光芒,但还未来得及让他属于自己,就发觉这个想要与之共处一生一世的人竟是自己的亲生孩儿。 于是当在后花园这孩子抵死与天痴以命相拚时,柳长月心里扭曲地想,不如就让他死在自己面前吧! 只要这孩子死在自己眼前,血脉什么的就不用再去计较。他可以用万年寒冰棺将这孩子放在阴冷的地窖里,叫他真正一生一世都留在自己身边。 可思绪翻腾,想起当时湖边初见,星光灿灿的那个晚上,少年单纯的笑语,眼里盛载的满天星光那么美丽。 想起天璧山庄内危机四伏,少年每日来寻,生死与共的誓言虽未说出口,却坚定地流转在他的眼里。 倘若让这孩子死去,倘若让这孩子的温度离开自己,那么那些曾经有过的烂漫笑靥便将永远失去,再无任何意义。 柳长月的目光与床上紧紧望着自己的人相碰,转瞬间,彷佛刹那花开,又彷佛永生永世。 最后,柳长月淡淡地勾起有些单薄的嘴角,笑了。 是儿子又如何、是唯一的血脉又如何、悖离伦常又如何、不容于天地又如何、他柳长月从来就不是会让人拘束住自己的人。 喜欢便是喜欢。 爱上便是爱上。 即便是上天,又能耐他如何! 柳长月缓缓说道:「你娘姓宴,叫宴浮华。」 「我知道……咳咳……我知道!」喝水润喉过的人,声音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沙哑了。 「你也姓宴,叫做宴阙。」柳长月道。 「宴阙?我叫宴阙……」原本被唤做小九的人闷咳几声,之后立刻眼睛放光,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原来……这就是我真正的……名字!」 然而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不过扑腾了一下,就又被柳长月轻而易举压回床上。 柳长月替他掖好被角,这动作虽然简单,没什么深情款款、脉脉不语,但就是看得一旁呆立的天痴头皮发麻。 天痴是从小和柳长月一起长大,一起在血泊中活下来的,虽然有时候脑袋还是不太好使,但总知道这点小动作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将来的惊涛骇浪啊! 一想起宴浮华那双眼,天痴想撞墙的心都有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是因为我拿下……咳……人皮面具的关系吗?早知道我就早点把面具拿下来……咳……这样你就能早点告诉我……咳咳咳……我是谁了!」床上的人叽叽喳喳地,一边说一边咳血沫子。 这时苏笛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端着刚冲好的茶水,将盘子往桌上一摆,端着茶盏恭敬地递到柳长月面前。 「主上。」苏笛道。 「嗯。」柳长月接过,喝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该从哪里开始讲。 苏笛脸上的易容已经卸去,然而当他见到同样拿掉人皮面具、露出真面目的宴阙时,眼睛「登」地一下张得好开。 「小笛子、小笛子!」床上身上还染着血的人笑得眼睛眯眯的。他说:「柳大哥知道我的名字了……原来我叫宴阙……咳咳……不过,是哪个宴,哪个阙啊?」 苏笛猛地抖了好大一下。他看见床上人的容貌,又听见对方说出口的名字,惊恐地看着床旁的天痴。 天痴则是一脸吃了大便般看着对面的墙,心里想着要不要先撞两下,把自己的魂撞回来再说。 柳长月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说道: 「你的名字,是新婚宴尔的宴,天上宫阙的阙,认识你的人叫你小阙。至于我怎么知道你身分的……你和天痴对决时使出了『赤霄七式』,天下间就只有赤霄坊的延陵一剑懂得这门失传已久的武学,而少数人知道你是延陵一剑的入门弟子,我则是那少数人之一。」 「咳咳……那你怎么认识我和我娘的?」知道了名字,床上的人很快地便接受了原来自己不叫小九而叫小阙的事实。 「我和你娘是旧相识。」柳长月嘴角勾了勾。「有仇的那种。」 「咦咦?」小阙诧异。「你和我娘怎么会结仇的?」他这回问得快,没咳了。 柳长月也不藏着掖着,他知道这些事情老早还是要让小阙知道,只是他婉转了一下说法,让当年血淋淋的背叛被三言两语带过。 「十岁那年,清明阁被柳天璇和利妘所灭,我差点死在他俩手里,后来活了下来,就想着报仇。之后认识你娘,你娘是浮华宫宫主,我让她信了我以后偷了她的权杖,使计带走她手底下所有人和钱财纳为已用,所以和你娘结下了很大的梁子。」 小阙一听,嘴里就冒出了两个字:「坏人!」 柳长月笑道:「坏人又如何,你不是早知道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坏人吗?」 「……」一旁听着的天痴心想,果然如此。柳长月避重就轻还隐瞒最重要的事情,这是铁了心不让他儿子知道眼前的就是自己的生父了。 小阙再问:「你骗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 柳长月睨了小阙一眼:「十几二十年了。」 小阙歪着头想了想。「我娘……原谅你……咳咳……原谅你了吗?」 「原谅或不原谅那又如何?我与她之间的事和你与我之间的事并不相干。」柳长月道:「方才有人亲口把自己卖给了我抵债,你只要晓得从现下开始,你是我的人,只可以听我的话,就行了。」 柳长月后头的那些话听起来正常,但如果仔细去想却能闻得几分浅浅暧昧,可惜小阙听不懂,只是点头,「噢」了一声表示明白。 「那我该叫你什么?」小阙问道:「和他们一样叫你主上吗?还是以辈分来论……叫你柳叔叔?」 小阙说得天真,柳长月却在听到「叔叔」二字时嘴角抽搐。「叫我柳大哥即可。」 「不行吧!」小阙说:「毕竟我卖给你了啊!我应该是……」小阙想了想。「……你的手下……之类的。咳!」 「既然知道自己卖给了我,那就不应该反驳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柳长月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道。 「为什么不能反驳?」小阙说:「我一条命卖给你……是我一条命卖给你啊,但是你杀人还对人讲风凉话的那些……说说也不行吗?」 「不行。」柳长月说。 「可那些本来就不对的,为什么不能说?」小阙问:「我是命卖给你,又没连心一起卖给你。你做坏事时……我总忍不住会讲……咳咳……的啊!」他只是很简单地阐述自己的想法。 柳长月勾勾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道:「那你要不要连心一起卖给我?小阙的一颗心,卖多少?」 小阙笑了一声。「不卖,我的心才不卖给你。命都卖给你了,心还卖出去,那我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很亏的……咳咳咳咳……」 小阙的笑声让柳长月嘴角的笑意加深。虽然只有一声笑,但那是对他放下心防的表示,这让柳长月心里着实万分高兴,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 柳长月接着说:「记着,以后就算你恢复了记忆,也得留在我身边,即便是你娘来讨人,我也不会让你走。别忘了那些条人命摆在那里,倘若你违背誓言,我不怕再费点功夫,把那几十颗砍下来,放到你面前。」 「噢。」小阙说。 柳长月挑了挑眉。「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小阙觉得柳大叔有些烦,他脖子在枕头上一歪,说道:「我说出口的话,不会后悔的。说了命给你就是给你……说了保护你就会保护你,说了那些人敢回头来杀你我就杀回去,你当我的承诺是什么?咳咳……放屁吗?」 一旁的苏笛仿佛闻到了屁味,手在鼻子前头扇了扇。他低声碎念道:「真是不文雅,用词粗鄙!」 可柳长月听见小阙这话,却笑出声来。「你最好记得,刚才说过的话。」 小阙眨了眨眼。「祸是我惹的……我会记得……」 「呦,还知道自己惹的是祸。」柳长月嗤了一声。 小阙笑。虽然身体让人打到痛得几乎不能动,但却无法夺去他笑的能耐。小阙咧着嘴,笑得灿烂,眼睛大大的,光彩流转。 柳长月看着这样的小阙愣住了。 这个,就是他喜欢的人。 柳长月突然贫瘠了的脑袋中想着,该用什么话语才能形容这人现下的模样,可是就是想不出任何漂亮的文字词藻。 或许仅仅是这样的「单纯」、这样的「好看」,便能概括一切。 他所爱的人,是天地间最美好的一切。 第六章 因为小阙的伤,柳长月让人在天璧山庄停了下来。 鬼子和苏笛将那些剩下的人都撵出了天璧山庄,天痴带人守卫,等着正派人士一被放出去就反悔回头打过来,谁知等了两日却什么也没等到。 在外头打探的探子们送了几封信回来,天痴看了之后,乱佩服小阙一把的。 原来他那些半路认的兄弟和朋友还真守住誓言,两日了,江湖上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清明阁重出江湖的消息,更甭提天璧山庄里头发生的事情了。 苏笛敲了敲门,待屋里头的人说了声:「进来。」后,才低着头入内。 苏笛态度恭敬地道:「主上,关于小公子的事情,探听到了一点消息。」苏笛声音轻柔细小,因为床上还躺着个人,那人是他主子心里头的宝贝疙瘩,宝贝疙瘩伤重正昏睡着,苏笛不敢吵到对方。 夜深了,可柳长月还没入睡,他拿着本书倚在榻上,就着昏暗的烛光看着。 烛光摇曳,爆出轻微火花,灯火底下的这个男人衣衫略松,神情慵懒自得,俊朗的面貌上深刻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但因为这份朦胧,柔和了他的容貌,当他褪去戾气时,那眉目便像掺了水的烈酒一般,仅仅是用看的,就叫人心都快醉了。 苏笛晃神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把持住自己。 主上好看是好看,可却不能多看。 「说。」柳长月修长的手指翻过书页。 苏笛想,怎么能连翻书的声音都这般好听。他道:「浮华宫无法探听消息,所以探子们便往赤霄坊和铁剑门寻去。」 赤霄坊大当家延陵一剑是小阙的师父,而铁剑门门主陆莫秋则是延陵一剑的外甥。这两人待小阙那是极好的。 苏笛道:「据探子回报,前阵子陆莫秋闭关大半个月,铸出了一把宝剑名叫『赤焰剑』,之后把那柄剑给了少主。听闻是因为少主赤霄剑法有成,宴宫主允许少主出外游历,所以陆门主送上贺礼。 可是又有一则说法…… 少主赤霄剑法进展太快伤了身体,陆门主铸赤焰剑以代替少主用惯的巨阙剑,而后少主从铁剑门离开返回浮华宫的半途突然消失……只是浮华宫那头依旧是说少主出外游历未归……」 床上的人闷哼一声,一脚踢开了被子,手还伸进里衣里。 柳长月放下书,走到床旁低声说道:「怎么又踢被子?」 「热……」小阙的手在胸口抓了抓。 柳长月立即把小阙的手给拉出来,重新替他把被子盖好。 「痒……」小阙半梦半醒,咕哝着。 「伤口愈合期间自然会痒,逞英雄都不怕了,还忍不了这点痒?」 小阙又哼哼唧唧几声,头一歪,继续睡了下去。 柳长月看了小阙的睡颜好一会儿,见他没再乱动,才又回到榻上。 之后他下巴抬了抬,苏笛才继续小声说下去。 「属下翻了一下少主的包袱,包袱里有一副红黑色的京戏人皮面具,那面具与属下一个多月前在某个小城客栈外头看到的一模一样。属下本以为当时那人是在跟踪咱们,但现下看起来,或许是少主游历间意外发现了主上行踪,所以一路上跟着主上,之后又不知为何出了意外,才与卯星公子处在一块。」 柳长月常居清明阁内,向来很少外出。江湖上知道他相貌的人几乎没有,是以来天璧山庄的路上,柳长月没有带上人皮面具掩饰自己的身分,这才会被儿子给认出来了。 柳长月突然无心看书,他将书放到一旁,视线回到小阙熟睡的面容上,没一会儿便想明白了。 「这孩子是无拘无束的性格,浮华宫肯定关不住他,所以陆莫秋为他炼了剑后他就跑到外头来了。」 忽地想起大半年前和小阙相处的几晚,那时他对这孩子的印象就是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年纪小小却豪气干云。 问他将来志向,他说要像他师父一样惩奸除恶、济弱扶危,还说自己最喜欢的便是在江湖上踩踏,虽然好几回都在自家的酒楼客栈碰上浮华宫分舵舵主而后被逮回去,可胜在锲而不舍,被抓回去几次,就再跑出来几次。 「真是个不省心的。」柳长月笑,但回头一见苏笛,遂问:「还没去领鞭子?想加到三十吗?」 一听见鞭子,苏笛脸就苦了。他头低低地道:「刑堂堂主看守清明阁并未过来。」 「那就去找天痴。」柳长月道。 苏笛说:「天痴堂主没鞭子,只有刀。」 柳长月冷冷一笑,「也成,让他用刀割下你脸上二十块肉,换足二十鞭。」他道:「叫你贫嘴。」 苏笛闻言软了脚,跪到地上。本来想拖一下回去再受罚,谁知柳长月根本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这回把主上惹怒了,鞭子换刀子。可他就这张脸能看而已啊,割了就什么都没了! 此时在床上的小阙睡着睡着,突然翻了个身子。这回不知道又压到哪个伤口,痛得皱起眉头,接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小阙人笃笃地,眼睛半睁半闭,他转头看向床铺里侧好一会儿,像是魇着了没完全醒过来。 柳长月喊了声:「小阙!」见他没反应,又喊了声:「小九!」 小阙这才慢慢把头转过来,一脸呆滞地看向柳长月。 「怎么,又哪里痒哪里痛?」柳长月看着这孩子的模样就觉得好笑,他今日一整天除了看书以外就是看着床上的小阙,小阙总睡不老实。 小阙伸手摸了摸胸口。「我这里疼。」而后又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刚刚有只好大的狗往我胸口撞了过来,痛死我了。」 小阙揉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狗呢?怎么不见了?」 柳长月说道:「作梦了吧,我没见到什么狗。」 小阙眨了眨眼,困惑地看着屋里的两人。「可是明明……」但话没说完,又将视线往柳长月身上移,问道:「我刚刚好像听见谁要割小笛子的肉,怎么了?」 柳长月横了说道一眼,道:「没什么,只是待在我身边太久,久到我都把他惯坏了。若不教训教训他,他都忘了规矩两个字该怎么写了。」 苏笛这时已经整个人跪趴在地上,瑟缩着发抖。 小阙看着苏笛,觉得一直鼻孔朝天对人说话的他现下抖得好可怜,嚣张的气焰全都没了,就像只鹌鹑一样,当下便说:「你别罚他了,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苏笛几乎贴在地上的脸表情一愣,心里咬牙切齿地道:『你才小孩子、你全家都是小孩子!老子要不是一个不小心让你去帮老子拿了馒头得了十鞭,又因为不小心咬了你喂的馒头又加十鞭,今日怎么会这么惨,被主上教训!』 柳长月看了眼苏笛,道:「他平常对你没大没小的,我教训教训还不成?」 小阙笑道:「哪是没大没小,那是玩呗!况且他很有趣啊,我从没见过谁会像苏笛那样说话,一开口就劈里啪啦骂一堆,而且骂得让人都说不出话来。你要是罚了他,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动不了,又听不到他叽叽喳喳地说话,那会无聊死的。」 苏笛低着的脑袋一想,心道怎么这个人开口的话好像在为自己求情。 此时柳长月说了句:「那就继续跪着吧!」 苏笛先愣愣地抬起头来,看看自己的主上,又看看小阙,而后满脸的不可思议。柳长月说继续跪着的意思就是……不用拿脸蛋的肉去喂天痴的九龙刀了…… 「!」想通之后,苏笛震惊到无以复加!心道这宴阙莫非是九尾狐托生?否则怎么之前说一说话,主上便破了原则放走那些武林中人,之后又说一说话,就免去他该受的皮肉痛?狐狸!一定是狐狸!还是成精的狐狸!不可小觑啊!! 就在这时,倚在门口的天痴敲了敲门,道:「主上,你吩咐的事情弄好了,还请移驾到藏宝阁,您可是守着小公子两天了。」 柳长月由榻上起身,接着对苏笛道:「小阙吃药的时辰到了,喂他吃完药,然后服侍他睡觉,别让他下床。」 「是,主上!」苏笛还是跪在地上。 「啊!」小阙叫了一声,让原本要离开的柳长月又回过头来。「可是我睡很久了,可不可以让我醒一下,休息休息?」 小阙吐了一口气,左手还压在右边胸口上。 「我头次听见人说睡太久需要醒着休息的。」柳长月淡笑。 小阙皱着一张脸道:「我都睡两天了,浑身酸痛的。」 苏笛跪在在但是用膝盖移动,药丸喂了过来,小阙低头张口,和水吞下。 柳长月道:「不许下床。」接着便离开房门。 苏笛又跪着挪挪挪,挪到房前将房门关上,再回到床边时,小阙已经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扭来扭去。 「腰酸啊、背疼啊、全身都痛啊……」小阙有气无力地说着。 苏笛真想一脚踹上小阙的屁股。他跟了柳长月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自己的主子对谁这般温柔体贴过,不让他下床是想他好好休养,可这人怎么就这般不知好歹。 但想想,这人的身分不一般,要真的踹上他一脚,吃不完兜着走的绝对又会是自己。只好可悲地一叹,这一跪,不知还得跪上多久。 苏笛自认没领小阙的情,只是哼了声,收起张牙舞爪的神情,道:「你就乖乖待在床上吧,这浑身都痛是因为你受伤的缘故,不是因为你睡太久。还动!你要是让伤口再裂开,看我不找根针把你的伤口给缝起来!到时候痛死你!」 小阙趴在床上扭了几下,歪着身子看了眼地上的苏笛。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自己一直很想问但却没问出口的问题,恰好现下柳长月不在,他便一脸神神秘秘地,招手让苏笛再过来些。 「干嘛?」苏笛瞟了他一眼。 小阙问道:「你跟柳大哥很久了是吧?」 「比你久!」苏笛撇了撇嘴。 小阙小声地问道:「你既然跟了柳大哥那么久,那知不知道柳大哥是怎么失去武功的?他之前在何伯那里指点我武功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应该是个高手吧,高手怎么会武功尽失?是遇上比他更高的高手吗?」 「哼哼,主上他那是一时不察才会受伤,不过就算武功尽失又如何,主上失去的只是内力,这三十年外功修可还是在。你可看见了,即便内力全无,主上照样还是把天璧山庄和柳天璇那缩头乌龟弄得死去活来。」 「是、是、是!」小阙点头。「那他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苏笛顿了一下,其实小阙应该是知道前因后果的,主上受伤的当时他这个少主就在主上身旁,只是因为后来失去记忆,才忘光了当时的事。 苏笛想了想,揣测了主子的想法一番,而后抹去这两人为父子身分、早就认识的那部份,说道:「一开始好像是有人买了寒山派掌门韩寒的命,结果主子看上了人家,把人家留在清明阁里,还想把百花堂之位传给对方。谁知道韩寒的青梅竹马是写意山庄少庄主穆襄,穆襄寻得清明阁所在之后,用计调走了清明阁二十几个顶尖杀手,然后写意山庄连着寒山派弟子一起打进清明阁来。 跟着穆襄又扯出了一些弯弯绕绕的陈年往事,原来穆襄的叔叔好像是主上一个旧情人什么的,可主上老早就不喜欢那个人,就把人给扔了。 最后穆襄为了替他叔叔报仇,和主上一战。那战打得十分激烈,几乎是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后来主上一时大意被那个旧情人偷袭,不但输给了穆襄,还被破了气海。 你知道气海一破人就差不多了,幸好那时有你……呃……有个人给了主上一堆珍贵的灵丹妙药吊住了主上的性命,所以主上就活了。」 「但是我怎么听他们说柳大哥那时就死了?」小阙问。 「不这样怎么能钓出柳天璇那老乌龟?」苏笛撇了撇嘴说道: 「二十几年前清明阁灭门,有分参与的都被主上灭得差不多了,就只剩柳天璇不知躲在何方一直没露面。主上趁着穆襄重伤自己之际,假死骗过众人,又散了清明阁,后来柳乌龟知道这消息以后就兴奋地从地底下爬出来,以为从此就可以逍遥过日,谁知道还是让主上给抓住了。哼哼哼哼哼!」 「噢噢!」小阙听得有点迷糊。「反正就是骗过来又骗过去就对了。」 苏笛看了小阙一眼,心想你也是个被骗的。你当时以为主上死时,在灵柩旁哭了七天七夜,后来还是被浮华宫的人打晕了扛回去。接着平复了心情出来江湖上闯荡,再遇上你这个假死的爹,可因为撞伤头失去记忆还戴着人皮面具,又被你爹给看上了,到现下被唬弄的团团转,还以为人家只是单纯一个柳大哥! 真是造孽喔…… 苏笛抹了一下脸。 鬼子一见天痴带着柳长月来藏宝阁后,扔下抱在怀里的人皮卷就跑了。 「嘎嘎嘎嘎——」鬼子笑得开心,他要去天璧山庄大门口守着,看有没有人违背誓言杀回来。天痴守了两天没守到半个,接着换他守,他就不信守不到一个。 柳长月在梨花椅上坐下,天痴捧了那张柳天璇当年从柳长月身上扒下来的皮递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接过,缓缓地将卷着的人皮摊开,但烛光透过这层风干了的人皮,上面只是一层的白,完全看不出任何线条纹路。 天痴道:「柳天璇这人心思缜密,知道把藏宝图缝在江河图底下,背后再黏上一层羊皮藏起来。若不是他说出来,就算真把天璧山庄翻了,也找不回这张藏宝图。」 「嗯。」这张藏宝图是自己背上的一层皮。柳长月摸了摸,只觉得感觉不甚愉快。若不是这东西,当初小九也不会死。 他将藏宝图放到烛光前,只见淡淡的烛光透过人皮,却看不见应有的纹路。 天痴凑过来看了一眼,说:「我刚刚已经试了一会儿了。不管是火烤还是水浇,都没有东西浮现。柳天璇当年想必也想尽办法弄了很久,最后也没法子,才心灰意冷把它缝进江河图里。要不然依他的性子,早找到藏宝图的地点,然后毁掉这东西了!」 柳长月又看了一会儿,最后把被烛光烘得有些热的人皮卷折起来放进怀里,这才说道:「清渊死得早,若非如此,他肯定能知道纹在这上面的东西要如何令其显现出来。」 「……」天痴静默了一会儿。「是啊,清渊死得早。」 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夜深了,柳长月踏上回廊,要回房歇息。 天痴就跟在他身后,低着头。 柳长月纵使没有去看天痴的神情,仍旧能知道这人现下心里想着的依旧是那个人。清渊。 都过了那么久,二十几年了。一个死去二十几年的人,柳长月早已忘记对方生得什么模样,可就这天痴,还记得对方。 柳长月来到小阙门外,他这两日一直住在这里。小阙睡床,他只睡在一旁卧榻上。 天痴忽然说道:「这也太过了。」 柳长月道:「怎么太过了?」 天痴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长月。「小阙可不是别人,他是你儿子,但你却不把儿子当儿子。再者你又因他纵放了那些武林人士,之前的计划全乱了套,这一项加一项的,就不怕后患无穷?」 柳长月忽而嘴角一弯,一笑,犹若春风。他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他,才放过那些人?」 「是!」天痴道。 柳长月说道:「我是喜欢他没错。」他不否认。 天痴冷下脸来。「属下原以为主上是个以大事为重之人,但却因一人而误了全盘计划。留下那么多活口,只一个去报信,明日全江湖的人就知道清明阁尚在、您柳阁主也活得好好的。清明阁目前元气尚未恢复,你又武功全无,咱们这回这么干可说是得罪全武林的人,倘若他们一起和谋反过来追杀我们,到时候谁都无法全身而退。」 柳长月说道:「那又如何?本座从来也没怕过。」 天痴咬咬牙,心里想骂人却又不行。只好以翻白眼代表心中的不满。他说:「你不怕我们怕。在找到传说中的宝藏,取得不死药恢复你功力之前,我们每日可是兢兢业业,生怕你一个不小心就没了。死士难当,你一没了,我和鬼子也得抹脖子同你一起下去。 但我可是答应过清渊要好好保护你,直到你天命之年的!你这不是让我难做吗?还有你儿子,你不喜欢他成不成?你这般拐他骗他,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柳长月悠悠地道:「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成,本座想怎么做,用不着你操心。」 天痴还想再说,柳长月却早他一步道: 「有句话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当年柳天灩连自己的兄弟都能强上,硬生生拆散柳天璇和他的妻子、杀了他们的儿子。我不过是想把自己落在外头的那块心头肉拾回来缝紧了,这同柳天灩比起来没什么好了不得的。再者你不也是一门心思拴死在清渊身上吗?我记得清渊还是你娘她姐的儿子,你得叫他做表兄来着。」 「你……」天痴差点吼出来。「清渊和我跟你们不一样!」 「哪不一样?不就同是一个人去爱上了另一个人吗?」柳长月难得这么有耐心同天痴讲这些话。可他边讲边笑,单这笑,却也笑得天痴头皮发麻。 天痴立刻闭上嘴,他晓得要再和柳长月说下去,这厮不会再对他客气。毕竟虽以辈分上来说他是柳长月的叔叔,但柳长月却也是他的主子。 虽然柳长月偶尔容许他和鬼子稍微出格,但若过度,柳长月也不会饶人的。 柳长月推门入内,见到小阙趴在床上昏昏欲睡,苏笛正跪在床上捏着小阙的肩膀,替他舒缓顺气。 门一被推开,小阙就歪着头看过来,他脑袋迷迷糊糊的,等柳长月走到自己身旁才轻轻哼哼唧唧了几声,像在叫人。 柳长月坐在小阙床旁,苏笛爬下去守在一旁。苏笛见一起进来的天痴眼里带着不悦,直到两人大概为小阙的身世之事吵了,遂挪挪挪,挪到天痴脚边,抬头拉拉他的袖子让他别靠近主子,省得碍了主子的眼。 「你怎么又跪着?」天痴低头看着苏笛。 苏笛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无声开口道:『当然是「又」被罚了。』 柳长月把小阙扳回正面,让他躺好。他胸口上有一道被天痴斜劈还绞得血肉模糊的伤口,虽然已经敷了上等的金创药,但仍旧不能压着。 外头起风了,吹得厢房内的灯火忽明忽灭。 「谁?」这时天痴灵敏的耳朵听到了窗外多出的一份气息,立即抓住九龙刀,破窗往外追去。 柳长月神情安然地看着小阙,一点也没受外界之事影响。 苏笛这时轻声道:「主上,风大,少主容易受寒。」 柳长月点了头,苏笛立即爬起身,跑到隔壁房拆了窗子,拿回小阙睡着的房里装上。 苏笛完事后才跪回地上不久,天痴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杀了?」柳长月问。 天痴喘道:「没追上,轻功挺高。」这时,天痴又突然想起那日与小阙生死搏斗之时出的一个小意外。他问道:「对了,那天在后花园里我要掐断这小子……」 柳长月瞟了他一眼。 「呃……」天痴哽了一下,换了个称呼道:「我差点误杀少主时,是主子扔了颗石头过来,替他解围的吗?」 柳长月的眼神顿时化得黑不见底,说道:「不是。」 天痴皱眉。「我还以为是你……不对!现下想想,那石子挟带的内力几乎要将我手骨打碎,普通高手没那个能耐。」 苏笛插嘴道:「会不会是蓬莱镇那三个?蓬莱镇镇主似乎挺厉害的!」 柳长月望着小阙的脸好一会儿,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天痴今日察觉了那人行踪,短时间内,对方应该不会轻易轻举妄动了。」 柳长月为小阙盖好被子,方才吃的药已经起了药效,小阙睡得沉,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晓得。这时柳长月将手伸进小阙的被子底下,摩娑着他手上的茧子。 小阙以前用的是巨阙剑,据说那是他命定之剑,满周岁时抓周抓着的,从此就一直带在身边没放过。 巨阙剑属重剑,需双手合握才得使,所以小阙两手虎口都有练武时磨出的茧子。 依小阙这个年纪,经脉尚未拓宽,若非碰上延陵一剑教他赤霄剑法,内力也不至于深厚得如此可怖,更不至于一个不小心便会走火入魔。 幸好陆莫秋及时让他舍巨阙改用赤焰剑,再加上自己和致远都有指点过这孩子一些功法,否则若那日的后花园里失了这个孩子,他绝对会铲平赤霄坊和铁剑门,让他们以命还命。 当然,若天痴那日真杀了小阙,他也不会饶过他。 看着小阙单纯得像个孩子般的睡脸,不知怎么地,从来硬心肠的柳长月心里便塌软了一大片。 没多久,柳长月又道:「天痴,过来替他运功疗伤。」 天痴无语,只得走到小阙床前,待柳长月让出位置之后,抓住小阙的手,慢慢地将自己的内力渡到小阙的经脉当中。 天痴无奈,心里暗骂道:『老子可是清明阁第一高手,第一高手的内力多值钱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两天都这么差使老子救你儿子,老子损失的几年功力,要多久才补得回来啊!』 鬼子也是。清明阁的两大高手就这样内力不用钱似地,被抓着用真气替他们阁主的宝贝疙瘩疗伤。 原本只有鬼子老是在喊「亏亏亏亏」的。现下变成两人成天到晚在喊「亏亏亏亏」了! 天痴在门口守了两日,鬼子也在门口守了两日,待第五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柳长月起身发觉床上没人,而屋外小院却传来练武的声响时,柳长月脸都黑了。 随意披起一件长袍,柳长月开门走到长廊下。 不远处小阙正在练剑,而苏笛则找了个软软的垫子垫在膝盖下跪着,聚精会神地盯着小阙看,一双媚眼盯得死牢,就怕对方一个不小心软到地上。 小阙穿着一席白色劲装,袖口收拢,衣襟稍宽露出一截白色的的脖子,因为衣衫的关系,勾勒出了他的细腰窄臀,还有踏着白云靴修长好看的双腿。 明明是以刚劲着称的赤霄剑法传人,但舞起赤焰剑的身影却是灵动非常,一劈一横一跳一跃宛如乘风,潇洒快意得令人转不开眼。 可当柳长月看到小阙脸色白得几乎和那身衣服的颜色一样时,实在无法称赞这受重伤没多久就下床练功的勤奋孩子。 「小阙!」柳长月站在屋檐下,声音冷冽。 「啊!」赤焰剑当的一声剑身摇摆,晃来晃去,小阙发现柳长月之后,立即往他的方向跑了过去。 「柳大哥我吵醒你了吗?」小阙定在柳长月面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你受伤还未痊愈,大清早的练什么剑?想让伤势加重吗?」柳长月的脸很黑。 小阙把剑往左手腕一甩、一扣,让赤焰剑回复成手环的模样。但铁剑门所出的刀剑皆非凡品,但是这样的动作,柳长月的额角就抽了抽,怕小阙这个粗心大意的一个不慎,就让削铁如泥的宝剑将自己的手腕给削了去。 小阙没感觉到柳长月的担心,大咧咧地一笑说道:「我在床上躺了四天,骨头都躺酥了,更何况有天痴大哥和鬼子大哥不停地输真气替我疗伤,我若到今日还伤势严重,那才奇怪呢!」 柳长月眯了眯眼,想发怒骂这孩子几句,但又不知该从何骂起。 苏笛恭敬地跪在长廊上,低头不语。柳长月朝他说道:「叫鬼子过来给小阙看看伤势。」 「敢问主上,是跪着去还是走着去?」苏笛答道。 「走着去比较快呗!」柳长月还没发话,小阙就替柳长月说了。 跟着回过来又给了柳长月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还拉着柳长月的袖子甩了两下,让柳长月真是又气又好笑。 苏笛得令,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说着:「谢谢主子,谢谢小公子!」接着就跑去找鬼子了。 没一会儿,鬼子来了。他万分愤慨地看着小阙,心里想的还是那几个字「亏了亏了」。前两天是天痴,今天又轮到自己得输真气给这小子了。 可当鬼子抓起小阙的手腕,将爪子搭在小阙的脉上,那双带着阴森还泛绿光的狐狸眼转来转去,忽地「嘎」地一声叫了出来。 小阙被鬼子吓了一跳,猛地就要往后窜,可鬼子没放手,把他拉了回来,又仔细摸了摸他的脉相。 「如何?」柳长月问。 鬼子左想想、右想想,才道:「好像已经好了。」 「好像?」柳长月道:「说清楚。」 「蓬莱镇主给的那些药金贵、好用!」鬼子又「嘎嘎」两声,笑得开心。「小主子、不对,小公子的伤好了七分,不用再输真气救命了,嘎嘎嘎嘎嘎——」 柳长月忽地眼神飘飘地看了小阙一眼,嘴里泛酸地说道:「你那义兄对你可真好,留下的也不知是什么药,短短几日便叫你生龙活虎了。」 听见义兄这二字,小阙才想起受伤之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直到今早醒来才好些,所以都没问那天之后到底如何了。 也没发现有人正酸得冒泡,小阙连忙道:「对了,我哥哥他现下怎么了,还有牟大哥华五哥他们呢!」 柳长月瞥了他一眼,转身,紫色的长袍随着他的身形划了一个优雅的圆,而后他前脚踏入屋内,后脚就一个踹门,把门踹关了起来。 小阙眨了眨眼,迷惑地看着被甩上的门,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嘎嘎嘎嘎——有人被气到了——」鬼子笑得花枝乱颤,然后高兴地跑开了去。 小阙疑惑地转头问苏笛道:「发生什么事了?谁被气到了?他们怎么都跑了,为什么没一个人回答我问题啊?」 苏笛鄙视地看着小阙,心里想着什么,嘴里也说了什么。「你就是个缺心眼的。」 「干什么连你也骂我?」小阙还是疑惑。 「呦,你也知道缺心眼是骂人的吗?」苏笛哼了声。 「小笛子你乖,别乱了,快告诉我我哥他们在哪里,那天之后情形如何了?」小阙道。 「我!」苏笛被「你乖」两个字刺激得想骂人,却听见房里的人咳了一声,当下迅速老实了,随后整了整衣衫,这才说: 「那些人本来就全都得死。」 见小阙脸色一变,苏笛这才悠缓缓地继续说:「但因为你,主上还是把他们都给放了。」 「放了?全都走了?」小阙问。 苏笛点头。巧妙地避开了天璧山庄仆人们的下场。 虽然知道那些人只要离开之后就大致安全了,但小阙心里却因此有些空荡荡。「哥哥和牟大哥他们也都走了吗?哥哥没留下来?」 苏笛撇了撇嘴,本来不想讲的,但还是说道:「你哥哥留了一堆伤药给你补身子,我都喂你吃了,哥哥听没听见鬼子说的,你哥的药金贵、好用,所以你的伤势才会好得这么快。至于牟瀚海他们也留了些药,不过那些全加起来也不抵你哥半颗药的好,于是全让鬼子拿走了。」 「他拿去干嘛?」小阙疑惑地问。 「无聊的时候吃着玩。」 「药还能吃着玩?」他怎么不知道? 苏笛点头后又说:「致远那秃子留了个玉佛给你,听说是能保平安的,现在在主上那儿;你哥也留了封信给你……喂喂喂喂,怎不听人把话讲完啊!」 小阙一听卯星有信给他,迈开步子直接就往厢房里冲了。 第七章 小阙打开门,见着柳长月半眯着眼正在吃紫色的甜沙饼,他走到柳长月面前,柳长月也没正眼瞧他,小阙苦苦等候了许久,待柳长月把榻上盘子里的七色甜沙饼都吃完了,可吃完了甜沙饼,柳长月也就没了动静。 小阙心里急,正要开口,却看柳长月目光朝几上的茶盏瞥了一下。 小阙疑惑地看着柳长月,不知道柳长月那一眼的用意是什么,这回倒是换柳长月不耐烦了,说了声:「茶。」 小阙这才会意过来,连忙倒了半杯热茶入茶盏里,递到柳长月面前。 小阙眼巴巴地看着柳长月,等待柳长月慢条斯理地将茶喝完,才开口道: 「柳大哥,我想看我哥哥写给我的信,苏笛说你留着是不?」 柳长月把剩余的茶水递给小阙,小阙自然而然地接下,拿到几上放好,然后又转到柳长月眼前看着他。 柳长月说道:「我撕了。」 「咦?」小阙一脸震惊。 见到小阙那副见鬼了的神情,柳长月笑得让人有些胆颤心惊。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魂。撕你一封信就这幅德行,这表情摆给谁看?」 柳长月说话时态度是冰冷的,偏偏小阙也不怕,噘了噘嘴,拉了张凳子就在柳长月面前坐了下来。 小阙闷闷地说道:「哥哥离开了,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你撕了他给我的信,我难过啊!」 「不能撕吗?」柳长月眼一挑,有种莫名的意谓在其中。 小阙看得愣了一下,魂突然被勾走了一半,喃喃说了声:「柳大哥你眼睛可真好看。」 「哦?」柳长月笑了声,不晓得小阙脑子是怎么转的,一下子跳到这里来。「怎么好看法?」他问。 「唔……」小阙想了好一会儿,想不出如何形容,只道:「就是好看。黑黑的,像练字时研出的那种很香的墨,浓得不得了,又像晚上的夜空一样,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时候一大片的黑,走路都会跌倒。」 明明再好听的话语都听过,明明再深的情人耳语都比这些话黏腻动人,可别人的称赞也比不上心仪之人一个好字,柳长月当下心就酥了,那冰冷的面容渐渐瓦解。 他凝视着小阙,伸手拧了拧对方的脸蛋。 小阙起先皱着眉忍耐着,直到柳长月像揉上了瘾掐着他不放,他才出声道:「柳大哥,能不能别捏我的脸了?」 「怎么?不喜欢?」小阙的脸皮滑嫩嫩的,虽然因为重伤的关系还少了点血色,不过摸起来触感柔软,叫柳长月不舍放手。 「都捏了一刻钟了,我怕你手抬这么久,等会儿酸。」小阙老实说。 闻言,柳长月大笑出声。小阙也不懂柳长月到底在笑什么,只是摸着柳长月使劲一拧后松手的那个地方,揉了揉。 柳大阁主心情愉悦了,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小阙见信眼睛就一亮,连忙伸出了手,双掌向上,也不抢也不夺,就乖乖地等柳长月将信给他。 柳长月瞧小阙一副小狗的模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被他掐出血色的双颊微微鼓起,脸上带着高兴的笑,心底一软,便把信交到了小阙手中。 小阙开心地连忙把信封拆开,仔细看了里头卯星的留言一遍,眼神化得有些温软,之后又看了一遍,这才把信合好,塞入信封当中,再把信原封不动交到柳长月手上。 「这是干嘛?」柳长月道。 「你不是要撕了它吗?」小阙说道:「我看完了,柳大哥你撕吧!」 柳长月哼了声,随手就将信撕成了两半,扔进了厢房角落的火盆里,把信烧成了灰。 他的确是不喜欢卯星对小阙关切,与小阙对卯星的依赖,这两人若放着不管,肯定之后会是让他头痛的关系,而卯星留下的那些药,若非小阙真的需要它们来疗伤,柳长月一颗也不会给小阙吞下。 「你那哥哥信里头说了些什么?」柳长月掩着言语中的醋意,佯装不在意地问道。 小阙没多想,柳长月问,他自然就说了:「哥哥说他有事情先回家了,叫我好好养伤,等伤养好了,有空再去看他。他离家太久不行,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可他说若我去找他,他会好好陪我的。」 柳长月听见那个陪字,就冷哼了一声。「蓬莱镇向来隐世而居,从来不许外人入镇,你以为,你那么容易就能找到路进去吗?」 「找得到啊!」小阙点头说:「哥哥给我画了地图,我记起来了。」 柳长月闻言眯了眯眼。 偌大的江湖,从来就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如同神仙谷、山外小楼、被他接手的无垠轩、宴浮华的浮华宫,与传说是飞升成仙的药仙遗落在东海畔的那只药葫芦所化成的蓬莱镇。 柳长月因气海被破失了苦练至今的内力,他原先也曾想从神仙谷入手,毕竟神仙谷是药师「妙手回春阎王敌赵小春」的隐居之所,但碍于那也是他之前的妻子宴浮华师门所在之处,自从再见宴浮华与这孩子之后,柳长月就打消闯入神仙谷的念头。 宴浮华不是好对付的人,然更是因为之前对她与儿子的亏欠,柳长月这才弃了神仙谷。 而蓬莱镇,是一个比神仙谷更加神秘的地方。 它从来只有在世人嘴里传颂,却没人知道这个镇建在何处,它在江湖上也有几个收集消息的据点,但实际在哪里亦无人知晓。百年来除了卯星一人以蓬莱镇镇主之名出现江湖,从来也没听过有谁是来自蓬莱镇。 但今日他这个笨儿子竟然得到了蓬莱镇主亲笔画的入镇地图。 卯星肯定知道依他柳长月的心思是不屑拆看自己留给小阙的信件,这才安安稳稳地把入蓬莱镇的地图画在上头。 柳长月看着那封烧得连灰都不剩的信,又冷哼了一声,儿子交的这都是些什么朋友,清明阁日后可是要交给这孩子打理的,就这样下去日后亲友满布江湖,杀人这事还做不做得下去! 小阙见柳长月看着那火盆,心思单纯的他自然不知道柳长月肠子里绕来绕去些什么东西,他以为柳长月也想去蓬莱镇,便说:「等我好一点了,柳大哥你想去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吧!哥哥没说不能带朋友一起去,你别再看那封信了,都化成灰了,想掏出来也来不及了啊!」 柳长月回过头来,忽地朝小阙露齿一笑。「朋友?你当我是你的朋友?」那牙齿惨白森然的,就像毒蛇的獠牙一样,看得小阙有些心惊。 「呃呃……」小阙对柳长月这般变来变去的态度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被柳长月笑着看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柳长月瞧着小阙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心里自己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想着怎么谁不喜欢,一喜欢就喜欢上这个愣呆呆的孩子了呢? 他身边向来不乏善解人意之人。有时就算是单纯单调一些的,那也是情趣调味而已。如今身旁空下位置打算放的这个却是不懂琢磨人心思的,自己吃味,对方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吃味,还傻傻地看着自己,可就是这么玉雕粉琢、纯善透亮的一个孩子,才会叫他这等从来在黑暗处杀伐之人舍不得放开。 柳长月明白知道对自己而言,小阙便是唯一的温暖与光明。他对他什么都喜欢,就连不解世故、只依凭心思行事这点也万分喜爱。 柳长月对小阙招手,坐在他前头不远的小阙朝前方倾了一下。柳长月揪住他的耳朵一拧,说道:「朋友也分三六九等,牟瀚海和华五华七他们在哪一等,卯星在哪一等,我又在哪一等?你说,倘若说不清楚、不合我意,你这耳朵就别放身上了,拽下来给我成了!」 「啊……」小阙耳朵敏感,被柳长月冰冷的手一碰,脖子便缩了缩,轻轻叫了一声。 柳长月听得心思一荡,手指滑下,揉了揉小阙的耳垂,而后指尖画着小阙耳廓,缓缓移动。「怎么,不会说?」 小阙咽了一下口水,压抑下心底窜出的酥麻感,想把耳朵揪回来,可是又舍不得离开柳长月的手。他声音低低的,有些委屈地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说啊!牟大哥他们自然是放在第一等的,他们是我生死相交的朋友嘛!哥哥不是朋友,因为他是哥哥啊!只是柳大哥你和他们都不同,我不晓得你该放哪里,我认真想,你不算是朋友,也不是哥哥那样的,可你就是搁在我心里的,哪都可以放啊!」 小阙没喜欢过谁,这番话说出来自然不会是情话,但当柳长月听见小阙说自己是搁在他心里的之时,心突然就软得一塌糊涂,直想将这小混蛋揉进怀里,打开他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听起来竟是比任何情话还悦耳动听。 柳长月收回了手,一双漆黑的眼深深凝视着小阙。 小阙一开始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让柳长月这般瞪着自己。可被看着看着,竟觉得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会勾魂似地,把自己的魂魄都给勾了过去。 当小阙发觉时,他已经倾身到柳长月的面前,只差一点点的距离,嘴唇就要贴到柳长月脸上。 小阙当场腆然,整张脸都烧红起来。他连忙想后退,柳长月却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脑袋,将他固定在那个位置上,吸气呼气时,都能感觉自己的气息喷在柳长月脸上再浅浅弹回来,也能感到柳长月绵长的呼吸就在自己嘴边,有种气息就此交融在一起,无法分开的感觉。 「你说,」柳长月神情带着蛊惑。他本就是英挺秀朗,眉目深邃的美男子,当这么近地看着一个人,任谁都无法逃离他的魔掌。 柳长月轻轻吐着气,用近乎呢喃、带着点沙哑的语调说道:「说我是你搁在心尖上的人,那个位置不管是谁都不给,只放我一人。」 「咦?」小阙懵了。「说你是我哥在心尖上的人?还只放你一人?我哥哥心尖上要放谁我不能作主啊,如果你想这样的话,那要等我去找哥哥的时候帮你问他心尖上能不能放你一人才成……啊啊啊啊啊啊——」 小阙还没说完,下边的嘴唇就被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迎来了柳长月暴怒的目光。 「你到底是怎么听人说话的!」柳长月怒道。 小阙想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他闻到血腥味,一定是被咬出血了。可是面前的柳长月看起来很恐怖,活像想杀人一样,所以他连动也不敢动,只是乖乖地待在原处,眼神委屈委屈地。 柳长月一手按着小阙的后脑勺,一手伸出去,贴住小阙的胸膛。 他那双眼睛浓得像画不开的墨,死死盯牢着小阙。「我是你心尖上的人,说!」 小阙噘了噘嘴,开口道:「我是你心尖上的人!」 「不对!」柳长月又吼了。 「又哪里不对了?」小阙郁闷了。 柳长月深吸了一口气,要真跟这孩子较真下去,先气死的绝对是自己。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度开口说道:「算了,你说的也对。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噢。」小阙点头。 「你是我心尖上的人。」柳长月说。 「你是我心尖上的人。」小阙鹦鹉学舌。 「那个位置不管是谁来要我都不给,这一生一世、就只放你一人。」柳长月深深地看着小阙。 小阙被看得恍惚,突然有些了解到柳长月话里的意思,耳朵慢慢地烧红了起来。 「还不说?」柳长月挑了一下眉。 明明就是好小的一个动作,但小阙就是觉得柳长月那双眼睛里头流光轻闪,像原本深得要吞没人的黑夜,却出现了几颗星子,让总是令人恐惧的漆黑深夜变得干净安稳了起来。 「……」小阙张了张嘴,试了好几次,才找着自己的声音,而后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发出。他听见自己说:「那个位置……不管是谁来要……我都不给。这一生一世……就、就只放你一人……」 说完之后,轰地一声,小阙整个脸都红了。从脸颊、到耳朵、再到雪白的脖子,整个红通通地,像熟透了的蕃茄一样。 小阙猛地用双手将脸盖起来,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柳长月一眼。 柳长月先是惊讶,而后了然笑了出来。原来这孩子心里并不是没有他,而是要一点一点地教,一点一点地勾,才能教会他情爱的模样,才能把他的心意给勾出来。 「掩着脸做什么?」柳长月笑道。「以为掩着脸我就看不见你脸红了?你连脖子也是红的。」 小阙又分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的脖子。 「耳朵也是。」柳长月说。 小阙又把脸上唯一的一只手移到耳朵边。然后正当他想着两只耳朵只盖住一只那剩下那只怎么办的时候,柳长月忽然抓着他的头发,轻轻让他把脑袋仰了起来。 小阙惊慌了,他只看了柳长月的笑脸一点点,就连忙把眼睛闭上。 柳长月笑着倾向前去,缓缓吻住了这只藏头缩尾像乌龟一样的孩子。 「啊……」小阙惊叫了一声,睁开眼,突然感觉柳长月那双黑得不得了的眼睛就在自己面前,那眼里带着笑。只是笑,愉悦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笑。 接下来,小阙整个人就被柳长月拉了过去,小阙吓了一跳,连忙环住柳长月的脖子。柳长月让小阙斜坐在自己腿上,而后就着这暧昧的姿势轻咬了小阙的嘴唇几下,说道:「嘴巴张开,然后,眼睛闭起来……」 小阙没有怎么抵抗,几乎在柳长月舔了自己第三下之后,便微微张开了嘴。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明明是嘴唇碰到嘴唇而已,却让小阙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只能靠着柳长月的胸膛直喘。 第一次被别人咬舌头,带来的不是痛,而是另一种酥麻。 小阙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像是要炸开来一样,柳长月变换着花样吻他,可他什么也没察觉,只觉得对方的舌头带来了莫名的颤栗感,让他的腰都抖了起来。 舌尖与舌尖碰触,舌背与舌背摩擦,柳长月卷着他的舌头,在自己的嘴里头舔遍了,打转完还把自己的舌头吸到了对方的嘴里。 「呜……」有种几乎溺水的感觉,吸不着气,脑袋晕得不得了,什么事情都无法想。胸口一颗心怦通怦通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一样,莫名的情绪叫小阙难以控制。 柳长月一手扶着小阙,一手松开小阙的腰带,从小阙的衣衫缝隙中滑了进去。 他冰凉的手指在小阙的肚脐窝上打转,小阙闷闷地轻哼了几声,而后声音被吞没入柳长月嘴里。 柳长月抚着小阙的肌肤,感受着怀中之人滑腻细致的肤触。结实平顺却不贲张的肌理,平坦的小腹,削瘦的腰肢,无一处不是自己醒着睡着,都想碰触的部分。 腰被捏来捏去,小阙觉得痒,就在柳长月的怀里动来动去。 柳长月这姿势刚好抵着小阙的双臀,小阙轻轻地晃动,那感觉就如同自己已经进入这人的体内被紧紧包裹住一般。 柳长月吐出叹息似的声音,缓缓地吻着小阙。 嘴角,双唇,上颚与下颚都不放过。舌尖、舌背,舌头底下也舔着。贝齿、牙龈,没有一处肯舍掉。他甚至深深进入了小阙的喉咙深处,纵使小阙因不适而颤抖着,柳长月也不肯将舌头缩回来。 小阙的腰摇晃着,臀磨着柳长月的分身。 底下敏感的部位越来越烫,但柳长月却不理会它,只是执拗地继续着这个吻,继续着这个小阙第一次清醒着、接受着他的吻。 柳长月的手最后离开了小阙的腰,就在小阙松了一口气之时,他却感觉自己那个地方被人握住了。 小阙张开眼,疑惑又下知所措地看着柳长月。他伸手想把柳长月放在自己那东西上面的手拨开,手背却被柳长月打了一下,而后还被抓住,一起握住了那个地方。 小阙挣扎了一下,但挣扎的结果,就是被柳长月咬住舌尖。 正感觉有些痛的同时,柳长月也包住他的手,使了点力,开始上下捋动起来。 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让小阙惊得差些跳起来。然而他就像是猴子翻不过如来佛的五指山,只一下就被柳长月给压下来。 小阙的指尖抖着,外头包覆的是柳长月的大掌。明明只是单纯的上一下、下一下,然后来来回回好几下,小阙却觉得好像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那东西长在自己身上,却控制在柳长月手里,喘息声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晕,浑身的血脉像是沸腾起来一样,火焰烧灼着他全身。 小阙一直抖的手被柳长月放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柳长月的手掌。 小阙想要大叫出来,但每次声音到了喉咙,发出的却都是细细的喘息声。 柳长月也在喘息,只是他的喘息更像叹息,眼睛轻轻眯着,像喝醉了酒的人一般。 上上下下不轻不重的动作变成了紧紧的圈绕抚摸。柳长月的手顺着小阙直挺挺分身上头浮出的经脉重重压下去,之后又缭绕而上,抠着分身上头的凹槽捋动。 小阙一口气差点缓不过来,满天星星一直转。 跟着那只手又滑到了下面,碰着囊袋一下子压一下子放,一下子轻柔慢拢,一下子整个覆住挤压。 小阙这个雏哪受过这种刺激。当柳长月的手又回到已经吐露出些许白色黏液的凹槽上时,柳长月抠着上头的小穴,双唇突然离开一直盘踞着的小阙嘴里,往下轻轻含住那银魔的地方而后重重一吸,小阙就这么浑身颤抖起来,一阵长长呻吟,有股东西把持不住喷了出去,直落入柳长月的嘴内,魂归西天矣。 柳长月将小阙喷出来的浊液吐到帕子上,小阙这时翻身用手往旁边榻上爬了爬。 他腰还抖着,手也还抖着,见他这模样,柳长月的笑意更深了。 他想爬就随他爬,可怎么爬还是爬不出自己怀里的。 等小阙爬了一半,柳长月突然一个翻身,将小阙压在身下。 小阙「呃」了一声一个岔气,方才一直憋着的,就猛喘起气来。 「舒服吗?」柳长月咬着小阙的耳朵问道。 「……」被压在底下的人整个脸埋在软榻里,不出声,当自己死了似。 柳长月又笑了两声。小阙的脖子全都红了,看得他很乐。 「舒服吧!」柳长月在小阙耳边说:「你若喜欢,等下次再让你更舒服。」 「咦?」小阙猛地转头看向柳长月。「还有下次?我刚刚就差点死掉了!」 柳长月大笑出声。「你没死,这不活回来了?」接着又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脸竟然能红成这样,这么烫,都能煮蛋了。」 小阙憋着一口气看着柳长月,有种想咬死他的意味在里头。 但柳长月仍是笑着,因为从头到尾小阙都没有推开他,倘若「两情相悦」这个词是形容现下这情形,那柳长月不得不说,这四个字真是太过美好了。 「如果你不喜欢这回也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我慢慢试,总会试到一个你喜欢的。」柳长月说。 「你还要试?」小阙惊恐了。「那我得死几次才成?」 柳长月心情大好。他替小阙弄干净,又帮小阙整了一下衣衫,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佛挂到小阙脖子上,说道: 「致远给你的。」 「咦?」小阙摸摸玉佛,只觉得挂上之后,原本身上的燥热之气消退了一些。「这是寒玉做的吧?凉凉的。」 柳长月说:「致远说这玉佛是他师父所赠,留给你保平安用。你再休息一会儿,待天痴他们把事情处理好,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 小阙握着玉佛,抬头问道:「离开这里,去哪里?」 柳长月笑着又低头吻了吻小阙。「回清明阁。」 「我跟你一起吗?」 「你不跟我一起,跟谁一起?」 小阙想了想。「也对。」 第八章 小阙伤后的第六日,占地为王的清明阁众人终于准备离开此处。 这日是个晴朗的好天,上午阳光普照,晒得人暖洋洋的,冬天的冰冷气息似乎远走,蓝天下仅剩和煦的光芒。 马车准备好了,还是柳长月来时搭的那一辆。只是马换成了一匹毛色滑亮、高大神俊的白驹。苏笛整理好路上该用的琐碎行李,一走出天壁山庄的大门,便瞧见小阙正拿着松子糖给那匹大马吃。 白色骏马打了个响鼻,吃了松子糖之后嘴巴脑袋就直往小阙手上磨蹭,一点都没有它该有的神俊模样。小阙则是笑了起来,苏笛听小阙说道:「我没有糖了,都被你吃光了,你再蹭我也没用啊!」 那抹白色的身影,身着劲装,收拢的衣袖与下摆绣着银白色的烈火纹饰。青年的身形被包裹在那看似寻常布料,其实织法奢华精巧的衣裳底下。 阳光下的白色衣衫似有一点一点的光芒任闪烁跳跃着,青年颀长却不显瘦弱,一双腿笔直修长却有力,面容若玉,五官精致姣好,尤其脸上那抹笑颜,甚至比冬阳还温暖美好,直叫看多了美人的苏笛也被吸引住了目光,整个人竟捧着包行李就呆愣在门口,久久无法回神。 小阙喂完了马,拍了拍手,走到苏笛面前,用戴着赤焰剑扣环的手在苏笛面前挥了挥,喊了声:「小笛子你怎么了,晃神啦!」 苏笛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烧烧一红,立刻怒呛回道:「晃你个大头鬼,你才晃神,你全家都晃神!」他不会说出自己是因为看小阙看到入迷,才直定定地立在门口好一阵子。 小阙早习惯苏笛这般利齿,随手就拍拍苏笛的脑袋,道:「都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就去叫柳大哥他们。」 「都准备好了。」苏笛点点头,而后猛地回过神来。「慢着,你刚刚用哪只手喂马?」 小阙道:「左手啊!」 「那你用哪只手拍我的头?」苏笛咬牙问。 小阙无辜地说:「左手啊!」 「你竟然用沾了马口水的手拍我的头,混蛋,你不想活了吗?脏死了!」苏笛抬起袖子,袖里突然射出了几枚银针。 小阙又笑又跳地被银针追着跑,嘴里喊着:「别恼了别恼了,我拿帕子帮你擦擦嘛!你的针有没有沾毒啊,再毒我一下我可就没救了!别闹啦别闹啦!」 柳长月和天痴从里头走出来时,看到的便是小阙被苏笛追着直绕圈的模样,虽然银针飕飕飕地直射,可因为小阙轻功高,苏笛也没下狠手,所以银针顶多都是从小阙身旁射过。 这模样就像两只小崽子闹着玩,天痴摸了摸下巴说道:「苏笛在你面前乖巧伶俐的,怎同你儿子一起就像泼猴似的。」 柳长月但笑不语。这些日子他刻意对苏笛严苛,而小阙总是替苏笛求情。兴许再磨磨,苏笛就能放到小阙身边了。无论是当成玩伴或死士,对小阙而言都好。 「呃呃,」小阙见到柳长月出来了,连忙止步,喊了一声:「柳大哥。」 苏笛没想到小阙突然停住,跑在后头的他就这么撞上去,袖子里的银针也来不及收势,竟连着几发扎到了小阙的屁股上。 「嗷——」小阙痛得嚎了一声跳了起来,他回头,泪眼汪汪地看着苏笛,来了个无声的控诉。 苏笛连忙往后一跳,在发现主子出来后,装着银针的袖口就甩啊甩地,低着头不发一语。 「过来让我看看。」柳长月将笑声压在喉间,但仍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笑意。 小阙一拐一拐地走到柳长月面前,然后转身将屁股面对柳长月。 柳长月闷笑着摸了摸小阙伤了的地方,银针入得不深,他轻而易举地将三根针拔了出来。 小阙又嚎了声,彷佛屁股是他的死穴一般,一丁点痛都能放大成十倍。 「好了,拔出来就成,一会儿便不痛了,我帮你揉揉。」柳长月拔出针后一手就捧着小阙的屁股,然后这儿掐掐那儿掐掐,左边掐完还换右边,那姿态猥亵得一点都不像众人眼中高傲不可侵犯的清明阁主。 天痴假装喉咙痒,咳了咳。 柳长月不理会他,继续掐,还把小阙往马车方向带。 天痴跟在后头,再咳了咳。 柳长月推着小阙进了马车,然后马车车厢里就是一阵骚动。 小阙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来。「不要再捏了啦……」 「那我替你上药。」柳长月的声音淡淡地。 「……」小阙说道:「上药为什么要脱裤子?」 「不脱裤子怎么上药?」 「也对……」过了一会儿小阙又说:「那为什么还要脱衣服?」 「你胸口的伤我顺便帮你上一下。」 听着越来越猥亵的某人声音,天痴最后连咳也不咳了。那可是他家阁主,就算自己咳到喉咙烂掉,对方不想放手,就不会放手的。 天痴无奈,只得和苏笛一起坐在前头驾马车。厢内偶尔还会有些声音传来,诸如: 「我脱裤子你也脱裤子干嘛?」 「我身上还有别的伤口吗?你一整罐药都快涂完了耶!」 「柳大哥你心跳得好快莫非是要走火入魔了?不对啊你一点内力也没有!」 「额……什么东西硬硬的一直戳我?」 乱七八糟的柳长月,他还两个属下在外头,竟然这么明目张胆猥亵那个小家伙。 在外驾车的天痴很郁闷,一同驾车的苏笛也很郁闷。 他俩虽然一点都不想听车厢里传出的动静,但谁叫自己是手下,里头的是自己的老大,于是万般无奈,只得黑着脸,一路听、一路听…… 回程的路不是来时的那一条。几天之后,他们入了一个小城镇。苏笛找了镇上最好的客栈,先安置好他家主上,再吩咐好酒楼厢房后,便守在柳长月身旁看着他们吃东西。 桌上为首的是柳长月,接着坐着的是小阙和天痴,当一桌丰盛的菜肴上桌时小阙才拿起筷子,便发觉苏笛又是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乖巧模样,静静立在柳长月身后。 「苏笛怎么站着?快坐下来一起吃啊!」小阙觉得奇怪而说道。 天痴用筷子插了一颗红烧鱼丸子塞进嘴里。他边嚼边出声:「别理他,咱们当中他辈分最小,他吃饭时候喜欢当侍童侍奉他家老爷子,你就让他站去。」 柳长月没说话,眼眉当中静静的,虽有种不怒而威之感,然比起遇上小阙之前那种杀伐之气,神色已温和太多。 小阙扒了几口饭就不吃了,他心里也明白苏笛的身分就是柳长月的下人,要他和柳长月同一桌吃饭那是折煞他,可在这之前为了赶路,他们已经连吃了三天的乾粮,看着苏笛瘦瘦小小一只站在柳长月后头的感觉,小阙觉得有些不好受。 小阙放下筷子朝柳长月说道:「柳大哥,我到街上晃晃买点东西,你能不能让我带苏笛一起去?」 苏笛瞟了他一眼,那带点媚色的眸子在小阙眼里看来很漂亮、很精神。 柳长月应了声。「别跑太远了,要银子的话,苏笛身上有。」 小阙开心地点了一下头,跟着便站起来抓住苏笛的手往楼下跑。 苏笛为柳长月传的是二楼靠栏杆的位置,从这位置往下看,恰巧能看到这个小城最繁华的街景。 柳长月见小阙和苏笛从客栈门口离开后,就在附近晃来晃去,偶尔看到卖吃食的摊子,小阙就会买两份,自己一份、苏笛一份,然后两个人逛起街来。 看着他们两人在人群中钻过来钻过去,小阙脸上都是笑,有时苏笛吃到好吃的小东西也会睁大眼睛,稍微笑一下。 柳长月放下筷子,就在顶上看着两个小家伙朝着一摊摊小吃扑过来又扑过去。 天痴这些日子是跟着柳长月还有小阙一起过来的,回想这几日的情景,再见如今柳长月望着小阙那万般宠溺的神情,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明明就是亲父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柳长月没理会天痴。 天痴拿着酒瓶就口,猛灌了一大口,「砰」一声把瓶子放在桌上,结果瓶子裂了开来,酒水洒了一地,桌子也坏了一角。 天痴眼神有些悠远,回忆起初见小阙的那次,缓缓说道: 「我记得那时接到你的死讯,冲回清明阁时,就见一个陌生的孩子跪在你的棺木前大哭。墨虹说他已经哭了七天七夜,还说他是宴浮华生的,是你的儿子。 宴浮华藏得好,我们都不晓得你有儿子,听说是韩寒用碧璃珠换了宴浮华出来与你相见,你才趁机把人给骗回清明阁的。 那时你没了气息,当下不知情的人包含我在内,就想把他当成下任阁主供起来养。那时候他还没这么瘦,一张脸跟包子似的,我就觉得,这么一个水灵灵嫩不啦叽的小孩将来怎么扛得起整个清明阁。 后来宴浮华派人来把他押了回去,接着墨虹收拾了一切,我才知道原来你没死,一切都是在耍诈,要诈出柳天璇这只老乌龟。 可当你们再相遇,明明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就算他为救人失去记忆,就算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但这么亲近你也应该发现他是你儿子不是?」 柳长月看着小阙和苏笛拿着一包炸麻花你一根我一根吃得开心,他脸上也随着挂起淡淡的笑容。 小阙意识到酒楼楼上有人正看着他,抬首见到是柳长月,便咧了个大大的笑给他。贝齿在阳光下白得发亮,眯着眼睛,可爱非常。 柳长月看着小阙,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该去问老天爷,为什么让我遇见他时他忘了一切、为什么他戴着人皮面具让我不晓得原来他是我的孩子。」 天痴翻白眼。「那也得等我死了才能去问吧!」他又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恢复记忆怎么办,如果他晓得你明知道自己是他爹,还对他做那些事他会怎么想?如果他要离开你……到时……你又该如何?」 柳长月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一声一声,「叩——叩——叩——」 当下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属于柳长月那种迫人威压再次出现,天痴屏住气息。 「血缘算什么?」柳长月一字一句,说得缓慢:「父子又如何?」 「主上!」 「以前,我从不曾强求过任何事。」柳长月面容平静。「谁要来便来,不喜欢了就去。但如果他想离开,除非死,否则我不会放任他离去。」 天痴愣了一下,想开口,却又听见柳长月说:「不,也许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放开他。我会把他烧成灰,然后放进酒里,一口一口地喝下肚去。」 「……」天痴闻言怔愣不已,好一会儿才得开口道:「你这疯子……」 「清渊死时,你不也是个疯子?」柳长月淡淡一笑。楼下那个孩子不知买了什么,又在对他招手了,还一跳一招手,跳得开心。 小阙和苏笛从大街中央的酒楼开始往左边吃,吃完之后又往右边吃,两个人的肚子都鼓起来后,苏笛留了个心眼,提醒小阙主上喜欢甜食,小阙这才又同一条街从头逛到尾,买了几样看起来朴实,吃起来却颇有地方风味的小点心,准备带回去给柳长月尝尝。 可还没走到酒楼,柳长月自己一个人便寻来了。小阙见到柳长月独自一人时有些吃惊,连忙问道:「你怎么来了?天痴呢?他没陪着你?」 柳长月笑着说道:「他有事先走了,我闲着无聊便过来陪你。」他又道:「一路走来见这些摊贩卖得也不过是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怎么你还能和苏笛逛上两回?」 苏笛拿手肘撞了撞小阙,小阙起先有些疑惑地看着苏笛,然后苏笛看着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他这才会意过来,连忙把怀里的东西全往柳长月身上丢。 小阙说道:「我买了很多吃食,柳大哥吃吧!我试过,都很甜的,你不喜欢鸡鸭鱼肉白米饭,所以我就买了一堆甜的,这样肚子才会饱。」 听到小阙这么说,柳长月又笑了。他笑得眼眉深深,看起来心里是真的高兴,可小阙塞了这么一大堆过来,让他连手都没地方放,这时苏笛马上接手柳长月怀里的东西,然后小阙眼利手快马上挑出了一包纸袋装着的麻花卷,拿了一个出来,说道:「最好吃的就是这个了,柳梢城王记的炸麻花!听说出了这里,就再也没有这么好吃的麻花了。」 小小的一个麻花辫子,只半个手指大,面粉揉过后用油炸了,趁热淋上糖浆后吹凉,反覆三、四次淋糖,小阙吃的时候觉得甜得牙齿都快掉了,但因为苏笛说越甜的柳长月越爱,所以他肯定柳长月喜欢这味,便立刻挑了出来。 柳长月手也不动,就张开了嘴,小阙当下也没想,遂将麻花卷塞进了柳长月嘴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柳长月眯着眼嚼了嚼。 柳长月「嗯」了声,点头。 小阙高兴地又从纸袋里拿了个糖裹的麻花卷递给柳长月吃,两个人就这么边走边喂,直到这条长街被小阙逛了四次,其中还多买了两包糖麻花,苏笛抱着一堆吃食走得脚都累了,太阳西下,他们才缓缓回到客栈里。 这晚,小阙和柳长月一间厢房。 桌上堆了一堆东西,都是小阙买给柳长月的。 柳长月和小阙分别沐浴完,他看着干干净净的小阙正为里衣绑着带子,于是就将人拉了过来,亲了亲额头,吻了吻嘴角,而后伸手拿过干净的巾子替小阙将仍湿着的乌发慢慢擦乾。 小阙穿好里衣,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柳长月。 他对柳长月的好并无所求,但也就是这份单纯的好,让柳长月放入了心里。 柳长月觉得当小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好像就不再是那个自私自利、冷血无情的清明阁主。他觉得自己这副应该腐朽的躯体彷佛有了温度,也第一次感觉血液里似乎有东西在流动。让这一切起了变化的,是一个叫小阙的孩子,而这孩子给予他的这种感情,名叫爱情。 玩了整天而且伤还未完全痊愈的小阙觉得累了,他一沾上床就昏昏欲睡。 柳长月熄了烛火后,让小阙躺在自己胸膛上,他环着小阙的腰,两人相拥而眠。 这一晚,很安静。柳长月没对小阙做什么,只是在睡意尚未来临前抓着小阙的手,亲了亲他的手背。 其间小阙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寻找着好睡的姿势。 柳长月也不觉得烦,只是等着小阙慢慢消停下来。 客栈后头种的几棵树上传来寒蝉细细的叫声,他闭着眼,怀里搂着给了心的人,纵使是个冷到树梢都结出冰渣的夜里,也不觉得寒冷。 隔日大清早柳长月就把小阙叫醒了,外头的天还很暗,小阙揉着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柳长月取来衣衫一件一件地替小阙穿好。「寅时。」 「寅时?」小阙伸了一下懒腰。「今日怎么这么早?」 住在他们隔壁的苏笛老早就醒了。他打了热水过来,柳长月便就着那盆水拧湿巾子替小阙把脸擦干净,等自己将小阙整个打理好之后,才换苏笛服侍柳长月拭脸更衣。 小阙揉了揉眼睛,呆了半晌清醒了之后见到苏笛和柳长月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说:「为什么是柳大哥帮我擦脸洗手换衣服,然后小笛子帮柳大哥洗脸更衣?这样感觉好奇怪。」 苏笛答道:「有什么奇怪的。主上喜欢一切帮小公子来,属下自然管不着,但属下是主上的贴身侍童,自然得帮主上打理一切。」 苏笛接着又快速地将两人的东西收拾好,而后柳长月走在前头,小阙站在他身侧,苏笛微落在后,三人一起离开了客栈。 小阙途中想起了一件事,转头问苏笛道:「为什么要叫我小公子?」 苏笛低头顺眉,说道:「主上吩咐的。」 小阙立即往前踏了一步,揪住柳长月的袖子,抬头说道:「柳大哥,叫小公子挺奇怪的。为什么不叫我宴公子,还是宴少侠?」说到最后那个少侠,小阙自己都笑了。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脑袋,也没解释,三人便一起下楼用过早膳,然后上了马车继续前行。 马车里一包一包的全是小阙昨日在街上给柳长月买的甜食。 苏笛在前头驾车,天痴又走了,车厢内只剩柳长月和小阙两人。 可来时原本觉得烦闷的旅程有了个心里合意的伴,不论是一路黄沙滚滚的煞人风景,还是遍地草树凋零的无聊场景,都不让人觉得厌烦。 车厢里小阙就挑着几样不错的吃食一口一口地喂柳长月。 两个人说说闲话,偶尔喝口茶水,柳长月被服侍得挺舒服,小阙也眼眉眯眯地嘴角往上扬,同柳长月话得开心。 但是就在这愉快的气氛中,小阙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浅浅的杀气。柳长月没有内力察觉不到,但小阙和苏笛都察觉到了。 苏笛停下马车,小阙立刻从车厢内跳了出来。 道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树林,小阙眼眉一敛,左手赤焰剑「当」地一声弹开,他右手一握黑色剑柄,真气自然灌入剑身之中,顿时一柄化作赤红色的剑就在他手中。然而他白衣飘飘,面如冠玉,尽管神兵利器在手,却如仙人之姿,毫无戾气。 一束剑气由林中暗处传出,小阙长剑一挥,立刻挡去那股剑气。 紧接着又有五道剑气同时朝小阙而来,小阙赤焰剑一挽,回旋间将五道剑气同时扫掉,其中还包括一枚带毒的铁蒺藜。 小阙大喝了一声:「出来!」 他内力深厚,虽曾受伤,然至今已恢复八、九成,那一声大喝犹如狮子吼,震得林深处飞鸟乱窜,同时也有六名黑衣刺客一齐从林中跃出。 「谁派你们来的?」小阙皱着眉头问。 黑衣刺客没说话,持着剑围住小阙,下手狠厉,不要命似地朝小阙攻来。 他们每一招每一式都几乎相同,且以黑布蒙面,剑上有蟠龙纹,看得出是受雇的杀手。 对方剑法狠准,几乎都是对着小阙的要害招呼,几个人同时上,留下的一、两个暗中使着暗器,可小阙自从那日与天痴大斗完后又为了吊命被输入了清明阁两大高手的真气,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他已想起大半师门剑法,又加上体内丰沛真气流转,当下赤霄诀一使,才两式而已,便将六名刺客打得一塌糊涂。甚者,六个人全都被掠倒只花了一刻多一些的时间。 小阙环伺了全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刺客一眼,点了点、挑了挑,最后选中在他与人对战时老是偷放暗器的那个。 见对方还在地上爬动,想要逃跑。小阙一脚就踏上他的背,怒道: 「是谁派你们来的?你们是受雇的杀手?对不对?谁违反了当日的誓言?那时所有人明明都发过誓,不许向任何人吐露一字半句的!到底是谁破了誓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你们走!」 另外五个人趴在地上装死,而背上被小阙踩住爬不开的杀手则哆哆嗦嗦地道:「大侠饶命,小的们不知道是谁要大侠的命。只知道买命钱是个姑娘付的,小的只看到这个,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小阙眉头皱得很深,他将赤焰剑扣回手腕上,伸手点了那几个杀手的穴,让他们不得动弹。 之后他又东看看西看看,在林子里晃了一圈出来后,之后才回到马车里。 而后,前方的苏笛似与他心有灵犀,待小阙坐稳,遂驾马而去。 小阙坐在柔软的兽皮垫子上,一脸不开心。 柳长月问道:「方才人都已经制住了,还跑到林子里晃了大半圈干什么?」 小阙闻言抬起头来,「噢」了声。「我看天气冷,怕是快下雪了,点住他们的穴道后他们有几个时辰动弹不得,如果雪来了肯定会冷到,所以跑进林子里想找找有没有乾草什么的想让他们盖一下。」 柳长月闻言失笑:「你这小笨蛋,人家都来要你命了,你还怕人死掉!」 小阙静了一下,声音低低地道:「那些人也不是故意要来杀我们的,他们说是一个姑娘拿钱买我们的命。柳大哥,我这回真的给你添麻烦了。当时在天璧山庄我只想保住朋友们的性命,他们发了誓,我信了的,可是今天却有人派了杀手过来。如果我没跟你一道走,或者我的伤没恢复的话,肯定会连累到你的……」 看着小阙泄气的模样,柳长月说道:「第一次信人就被背叛,滋味不好受?」 「……嗯。」小阙说:「我以为人在江湖,就是要以信义为先。」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脑袋,笑道:「你还小,自然不知道除了信义,还有面子这回事。」 「面子?这与面子何干?」小阙不明白。 在外头驾车的苏笛插嘴道:「小公子不知道,那天被主上用计所囚的人中,不乏江湖新锐、门派长老,那些人不是心怀傲气,就是以为自己有本事。可去了一趟天璧山庄却差点连命都不保,这还不郁闷死。」 「所以因为郁闷就可以买凶杀人?」小阙侧首,疑惑问道。 「是啊!」苏笛道。彷佛他讲的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小阙闷闷地道:「那也该光明正大自己来杀才是,也让我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以后遇见,我就不当他是兄弟了。」 柳长月笑道:「就这点破事,也让你往心上放去?」 小阙嘟了嘟嘴,不再说话了。 柳长月又道:「这些人应该不是你那些朋友买的。」 「啊啊?」小阙茫然看着柳长月。 只见柳长月一脸宠溺的笑,慢慢解释道:「其中一人也说,买凶的是名女子。你说,那日我放过的除了你一大堆兄弟朋友之外,还有谁是女子?」 小阙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林……袖儿……」 柳长月点了点头。 可小阙接着更闷了。他东想西想,想一个女孩儿家被你们这群坏人当众毁了名节,人家现下要来报仇了,他怎么能阻止人家报仇呢?可自己又说过要护眼前这人周全……这乱七八糟的,是什么烂账啊……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得安生,几乎每两天就有一波刺客来袭。 虽然每回都让小阙给打回去,可是小阙毕竟不是铁打的,那些人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有时还趁着小阙去放风解手时跑过来。小阙原本的好脾气被整得都怒了,苏笛比他更怒,遇上些不知死活,不往小阙那里撞而往他身上或他主上撞的,都直接被他的毒针毒粉赐死了。 这日晚间,方方生死一决完毕,小阙看着怒火冲天的苏笛和一地的死尸,心里头也火到了极点。 本来这些人不会死的,但不知是谁瞎了眼说坐在树下烤着野山鸡的苏笛好欺负,就一窝蜂地朝最危险的苏小笛子扑去,结果可想而知,还没碰上苏笛呢,就被毒得个个都翘了辫子。 小阙就算有意思想放人走,可人都死了,就也没办法了。 接下来,苏笛还是烤着他的鸡,柳长月半眯着眼靠着一棵老树挺是闲适。 小阙把周围收拾了一下,省得吃饭时还得看着七孔流血的杀手们,回来后才在篝火旁坐下没多久,林间的一阵骚动就让他叹了一口气,又执剑站了起来。 小阙无奈又认真地转身说道:「你们别再来了,再来我真的杀你们了喔!」 柳长月被他的口吻逗得发笑了,可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安静地靠着树。 树林间这时冒出了一个白色的女子身影,不是小阙所想的穿黑衣的杀手。 而待他仔细一瞧,又大吃一惊,这穿着白衣白裙,手臂上别着麻纱的,不正就是天璧山庄的大小姐林袖儿吗? 小阙转头看向柳长月。柳长月察觉小阙的视线,稍微看了一下来人,发现竟是林袖儿,漆黑的眼就越发深浓了起来。 「一路跟着我们也不累,我还在想你何时才会现身呢!」柳长月说。 小阙对林袖儿没办法下手,朝着苏笛喊道:「小笛子,你来打,我不和女人打。」 苏笛「呿」了声道:「禀告小公子,属下正在烤山鸡给主上吃,没空,小公子您自己打。」 林袖儿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漂亮的脸蛋上还有着一些细碎的伤痕,小阙才在想着那些伤肯定是当时在天璧山庄留下来的,心里正在纠结,没想到林袖儿举起了剑便朝小阙刺了过来。 「喂喂……」小阙皱着眉边闪边跳。「我不想打你啊,你别过来成不成?」 没想到小阙的话像刺激到了林袖儿,林袖儿发狠般挥剑就朝小阙乱刺。 那没章法又不要命的剑法让小阙躲得狼狈。 而就当一直处于守势的小阙被林袖儿不深不浅地划了两剑,血染红了上好的白色衣衫时,苏笛「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手里捏着沾有剧毒的毒针就往林袖儿射去。 小阙吓了一跳,连忙一剑挽花,将苏笛的毒针全挡了下来。 苏笛站了起来,单手插着腰怒道:「小公子,我这是在救你!」 小阙叹了一声,搔了搔头,说道:「我下不了手,你也别跟着乱了。」 苏笛眼睛瞪大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小阙。 小阙转身对林袖儿道:「你走吧,我都让你划了两剑了,要再继续这样下去,只守不攻,柳大哥会生气的!」 林袖儿眼里尽是怒意与泪水,她不但不领小阙的情,更捂起耳朵在林间放声尖叫,那声音简直如魔音穿脑,听得小阙和苏笛耳朵都痛了起来。 当下,林中又跳出了七名杀手,然而,当这七人一跃而出无声落地时,苏笛的神色就凝重起来,小阙亦皱起眉头。 七名杀手持着相同的匕首,黑衣着身、黑布蒙面,他们一出现便迅速接近小阙,近身缠打。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匕首若使得好,近身之后反而会让对方的长兵器无法施展开来。 小阙初次遇上这样的对手,连中三招后,苏笛立刻加入了对仗之中。 苏笛使针,对着对方的穴位猛扎,小阙使剑,思索片刻后散了剑中霸气,只留一丝真气于赤焰剑中,当下让赤焰剑软了下来,拿着当鞭子使,一卷一挑,就将对方的短兵器甩飞出去。 小阙与苏笛虽然第一次联手,但就像天生心有灵犀一般,默契十足。 失去武器的杀手会被苏笛毒针所伤,随后不到一刻的时间,那几个厉害的敌人便全数倒地。 就当解决了全部的人,小阙才想松口气时,苏笛的尖锐叫声又叫小阙紧绷了起来。苏笛惊恐地喊着:「主上!」 小阙一转身,就瞧见那被他们所遗忘的林袖儿竟已经站在柳长月面前,与他靠得极近。 林袖儿开口,眼泪随着话语一起流了出来。「你……杀我父母……辱我清白……该……死……」林袖儿的剑横举在柳长月颈项边,小阙和苏笛看到这一幕吓得都快昏倒了,然而柳长月却只是静静地朝林袖儿笑着。 「笑……什么……」林袖儿声音破碎,似乎太久没开口,连讲话都不顺畅了。 「想杀我?」柳长月问。 「对……杀……了……你……」林袖儿眼泪不停地流。 「你知道一般习武者对上杀手,败给杀手的最大原因通常是什么吗?」柳长月不咸不淡地问,彷佛架在他颈上的不是剑,丝毫没有惧怕的神情。 「什……么……」 林袖儿才一开口,电光石火之际小阙和苏笛只看见柳长月右手指间一动,而后林袖儿竟然就倒到地上,睁着不敢相信的双眼嘴里「喀、喀」出声,而后身躯开始剧烈痉挛,钻心刺骨的痛让她想要尖叫,但却又叫不出声来。 因为她的咽喉被开了一个大口子,伤口的颜色鲜红刺目,但却不知如何血被封住并未流出,而她就在这痛苦积累到最高之刻,带着恐惧之意,张大着眼睛,死在三人面前。 「出手太慢,失去先机。」柳长月说。 他右手手指之间夹着一片闪着暗蓝荧光的柳叶刀。是那一小片的刀划破了林袖儿的咽喉,更是那一小片刀上淬的剧毒,让林袖儿痛苦地死去。 看着林袖儿瞪大双眼气绝身亡的模样,柳长月慢慢弯起嘴角,如同嗜血的修罗般笑了,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柳长月对着已死的林袖儿说:「你爹想尽办法救你,你却想尽办法往我这里来。当你的愚蠢让你自己丧命,这也就怨不得谁了。」 小阙看不出来,但苏笛确知道这一刻,柳长月很高兴。柳天璇一脉原本就是要完全绝了,才算报完仇。那日主子话中有话,放林袖儿一马时苏笛就明白了。 主子早肯定林袖儿会再回来杀他,而他只保林袖儿当日一命,没保以后。 当林袖儿真的自投罗网,主子也亲手断了柳天璇最后一滴血脉,自是开心。 小阙看着死得凄惨的林袖儿,又想起在天璧山庄的那几日,深深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柳长月明显心情愉悦。 「冤冤相报什么的最讨厌了。」小阙收起了赤焰剑,回到篝火前坐下,看着苏笛烤得油亮的野山鸡说道:「虽然明知道这是她自找的,柳大哥不杀她死的就会是自己,但还是难受。」 苏笛把一干尸体全往林子里面抛,回来听见小阙的话,撇嘴笑道:「小公子这样性格的人明明不适合江湖,却偏偏喜欢在江湖上踩踏。」 「江湖……」小阙念了一声,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小笛子知道什么是江湖吗?」 「当然知道。」苏笛说:「打打杀杀的,就是江湖。有好东西抢过来占为己有的,就是江湖。」 鸡烤好了,苏笛先用刀子切了只鸡腿给他主子,再切了剩下那只鸡腿给他主子的儿子,然后又切了些肉给自己,三人这才静静地用起晚膳来。 也不知是月色太凄美,还是鸡腿太好吃,小阙两三下把鸡腿啃得剩下骨头后有感而发,悠悠地说道: 「武者,止戈也。行侠仗义、济人困厄、随心所欲、发于良知,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江湖。」 「可偏偏你的江湖与我的不同。」柳长月忽尔开口,淡淡说道:「清明阁买卖人命,一命万金。只要谁有足够的银子,谁都可以让清明阁替他买下一条命。再者,你方才也见过我如何杀人,柳长月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就是一个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即便如此你还想一路护我,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名字也在江湖上臭掉吗?」 小阙想了想,说道:「你是不同的。我说过护着你,就算你杀光了天下所有的人,我还是会护着你。」顿了一下,又说:「随心所欲、发于良知。我一直记得我是发过誓的。」 就在这一瞬间,小阙脸上的神情和他说出口的话,令柳长月不禁动容。 所谓正道中人,是因为他们心中的那把尺笔直而不弯曲。 所谓侠义,是因为侠者心中有武德,不滥杀无辜,坚守智仁信勇。 小阙天生就有一副侠的心肠,却甘为自己成为一匹狼。 柳长月觉得自己眼前的天和地在晃动,只为小阙这一句轻轻的话语。 他说……就算你杀光了天下所有的人,我还是会护着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柳长月就想着有一天谁能对他说这样的话。 无论你做了什么事,坏的、好的,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你是不同的…… 而今,小阙说了。 第九章 回清明阁的路有些遥远,苏笛驾着马车不疾不徐,悠悠晃晃走走停停。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汾城,汾城自古素以酿酒闻名,小阙才入城便在城门口闻到阵阵的酒香,到了客栈经过客栈大厅时又嗅到陈年老酒的味道。 要不是前头走着柳长月,后头跟着苏笛,自己被夹在中间推着走,小阙真可能就在大厅里停了下来,挽起袖子跑去和厅里几桌正在拚酒的酒客比拚起来。 因为这几天都在野外露宿,也没好好洗过澡,柳长月才一入房里,苏笛便让店小二烧了水往柳长月房里抬。 小阙是第一个沐浴的。他觉得这一桶子水和别的地方的不一样,光是氤氲水气中就带着古城里的酒味,而待他洗浴后出来脸都有些红,是被那些酒味蒸的。 小阙穿着苏笛替他准备好的里衣,在柳长月身边坐下。 柳长月就着烛光看着那副藏宝图。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柳长月只要有空闲就会把藏宝图拿出来看,可是那张从他背上撕下来的藏宝图上头什么也没有,只有些浅浅的、十岁少年的肌肤纹路。 小阙靠近柳长月,盯了藏宝图好一下子,说道:「翻来覆去都看了这么些天,水也浸过、火也烤过,该试的都试过了,就是没有东西出现。柳大哥,你说,我们会不会被柳天璇骗了?」 柳长月摸了摸藏宝图的一角,道:「应当不会,我的东西我最清楚,这是我背上的那层皮没错,当初清渊的确有把藏宝图的路线纹在上头,用的是清明阁独特的水墨针法,所以必须要特定的方法才能看得见。 只是那方法得要柳天灩将阁主之位交给我后,清渊才会说,但清明阁没多久就给柳天璇和利妘毁了,清渊也已死,是以这么多年来柳天璇没能参透其中玄机,而我也还没找到令藏宝图浮现的办法。」 小阙伸手,柳长月就将藏宝图给了他。小阙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又伸手在上头摸来摸去,然而却也同柳长月一般,看不出任何能显现的方法。 只是当小阙抚着那张藏宝图时,洁白的手指轻轻带过,双眼专注无比,柳长月看着看着,突然缓缓说道:「小阙……」 「嗯?」小阙还是摸着那张藏宝图。 「你手下的藏宝图是我背上的一部分,看你这般摸来摸去,你可知我心里头如今想着什么?」柳长月声音有些沙哑。 「啊?想什么?」小阙抬头,手还放在藏宝图上。 但当他一接触到柳长月带着欲望的目光,虽然有些懵懂,但顿了一下,立即回想到之前在马车上、在客栈里,柳长月对他摸过来又摸过去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眼神。 小阙立即把手从藏宝图正中间缩回来,而后捏着角角,把图送回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深深地看了小阙一眼。 小阙连珠炮似地说道:「藏宝图还你了柳大哥你快点收起来。水就快冷了你尽快沐浴吧!我肚子饿了先到楼下吃东西去你如果想吃甜的行李里还有些糖酥饼,我就不陪你先走了!」 语毕小阙扯了一件外衫披上,而后红着脸快步走出房门将门带好,然后穿上衣服系上腰带,接着立刻往楼梯方向跑,然后「嗒嗒嗒嗒」地跑下楼去。 被留在房里的柳长月直笑。小阙还没习惯两人之间的情事,那单纯的孩子连自己握住他的手久一会儿都会脸红。但因为已经喜欢上了,无论小阙对这些事情如何反应,柳长月也不恼。有时候就算小阙想做缩头乌龟躲着他,柳长月也随他。 清明阁阁主喜欢一个人,大可用尽手段强压逼迫对方降服,然柳长月喜欢上小阙,却是看对方开心自己就开心。 这样的感觉柳长月最初觉得古怪扭捏,可是再与小阙多相处之后便觉一切释然。 当心由情生爱,无论再美好的事物,都比不上那人一颦一笑;当情由爱转浓,只希望将世间一切捧到那人面前,愿得那人对你一笑。 情爱其实简单,便是宠他爱他任他由他,即便不得与他同日生,但愿与他共赴死,如此足以。 柳长月抱着好心情在客栈上房内沐浴时,小阙穿好衣服下楼,便招来小二问:「你们这里最好的酒是什么酒?是不是在这厅里都闻得到香味的那酒?」 小二一听「酒」这字,又见是个生面孔,便兴奋地道:「客倌您肯定是第一次来咱汾城所以不知道,咱这汾城自古就以酿酒闻名,方圆百里最好的几间酒庄都在咱这城里。 第一好的酒是老陈记酿的汾酒,又醇又烈,喝下去头一杯劲头先是软绵绵的,可接着第二杯来劲了,就会醉倒大半些人,能喝上三杯的基本上没多少客人,见您年纪小,小的就不推荐您喝这味了。 第二好的酒是张家庄的汾酒,又香又呛,可这劲头也是挺足的,一样不推荐您喝。 第三好的是许家的汾酒,喝起来滑顺润喉又有桂花香气,通常文人雅士就喜欢点个一壶配些下酒菜喝喝,许家汾酒不太醉人,小公子您喝这个是最好了。」小二笑着推荐道。 小阙伸长颈子,看着中间并起来的两个桌子,那两桌一共坐了八个人,个个都是高头大马、劲衣挂刀、一脸胡子、肌肉贲张的铁汉子。 小阙指着那些人问道:「我想要他们喝的那种酒,闻起来很香。」 小二听了直道:「唉,小公子不适合啊!那些人是走镖的镖师,几乎每隔一月就会来汾城一趟,他们点的就是小的说的那种老陈记汾酒,因为镖师们喝习惯了,酒量也好,这才能一坛一坛地喝,您这身子板……」 小阙说:「我只喝过烧刀子,没喝过其他的,来一坛吧!」说罢,立刻就把苏笛早上给他的一锭银子豪迈地放到桌上,「叩」一声发出挺大的声响。 小阙脸上带着笑,身上衣着又是柳长月精心挑选过的上好衣料,看着便是哪个大家公子的模样。那桌镖师其中一人听见小阙说话的声音便转头过来,瞧小阙虽然长得白嫩嫩的,言语间却有种不容忽视的豪气在其中。 江湖汉子和其他附庸风雅的读书人不一样,两双眼睛一个相交,立刻看顺了眼,当下那名镖师便站了起来朝小阙那头喊道: 「小伙子烧刀子能喝几杯?」 小阙想了想,扳着手指数了数,说道:「没有几杯。」 那镖师才要取笑,小阙就指着他们桌上的汾酒坛道:「是像那样的大小,六坛。」 小阙一说,镖师那桌就炸开了锅:「六坛?真的假的?」 「小伙子别瞎掰啊,看你腰那么细,六坛酒下去是要摆哪里?」 小阙也不恼,笑道:「先是摆肚子里,肚子摆不下自然就跑去摆茅厕罗,还能摆哪里啊?」 说罢,整个厅里喝酒吃饭的人都笑了出来。 为首的镖师看小阙挺顺眼的,加上小阙又是那种豪气的性格,当下便邀道:「六坛烧刀子,老子不信。小子你过来,和哥儿们一起喝!哥儿们今日保了一趟镖,正高兴着,你若三杯老陈记汾酒不倒,咱们今日就把你酒钱、饭钱、什么钱都一起付了!」 小阙高兴地跑到镖师那桌,众人挤了挤,挤出了一个位置给他。「喝酒喝酒,别说那么多!」 「瞧你这小子,莫非还真是个酒鬼咧?」众人笑。 老陈记的酒果然名不虚传,真的是第一杯喝下软绵绵,第二杯开始劲头就上来了。小阙的脸稍稍红了起来,但当他要继续灌第三杯,就有人开始起哄了。 「不待这样喝的吧!小兄弟!」 「对啊,这么直灌,好酒都被你喝光了!」镖师们说:「喝酒要慢慢喝才成!」 接着便有个人朝着小二大喊:「小二,拿个空碗来!」 空碗来了,小阙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些年纪比他大上一、二十岁的镖师们拿出了骰子,说道:「玩过行酒令没?」 「没?」小阙呆呆摇头。 「莫不是醉了吧?」小阙身旁的男子捏一把他嫩嫩的脸蛋,然后惊讶地「唉呦」一声。「我的娘啊,你的脸蛋也太滑了吧,剥壳鸡蛋似的,长得又这么水灵,你这孩子该不会是哪家的大姑娘女扮男装出来玩的吧!」 小阙猛摇头。「不是!」他道:「我是男的!」说罢还把衣襟用力拉开,露出胸口。然而胸口上那道要人命的伤口还留有淡红色的痕迹,当下几个老江湖都愣了。 「兄弟你这伤挺重啊!」 「没事!」小阙大手一挥,「阎王不收,活过来了。」 众镖师佩服地大笑。「有意思,小兄弟厉害啊!」 他们笑,小阙也跟着笑,可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一件不为人知的经历,当场就让所有汉子觉得他挺好,就也没再在嘴皮子上讨他便宜。 为首的大胡子镖师从怀里拿出两个骰子出来,说道:「来个最简单的掷骰子。掷骰子你会吧?把骰子扔进碗里,一圈轮回后谁扔的点最多就算赢,扔少的算输,罚酒一杯。」 小阙点头,表明知道了。 接着从带头镖师开始,两颗骰子扔了十二点,那是两个六,当场就有人赞了,「大哥厉害啊!」跟着接下的人扔啊扔,到小阙身旁那人时,对方扔了两个一,这时镖师们大笑,「该罚该罚,两个一,就罚你了!」 小阙身边那人是一群镖师中最年轻的,大概大小阙几岁而已。他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脸已经红到要出血,坐在椅子上都摇来晃去了,偏偏行酒令时倒的酒不是用杯来算,而是用碗来饮,那人看着同伴倒到全满的一大碗酒,就觉得自己要昏了。 小阙这时立刻喊道:「还有我呢,我还没扔!」 镖师说道:「阿名都扔了最小的两点了,你还扔什么,扔得成一点吗?」 可就在众人的笑声之下,小阙拿着骰子和空碗,仔细摸了摸骰子,而后像那些镖师一样用力在合起来的手心里摇了摇,然后把骰子投进碗里。 那些人用的是蛮劲,小阙使的是巧劲,骰子喀啦喀啦地在碗里头碰撞着,然当最后停下来时,众人都惊了。 因为一颗骰子叠在另一颗骰子上头,上头的那颗骰子是个一,这不是最少的点又是什么!? 「看看看看,我输了、我输了!」小阙边喊着,边高兴地把身旁那人的酒端了过来,闻了闻酒香,而后一口咕噜咕噜直接往嘴里灌进去。 「哈!」喝完后小阙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左手用力抹了溢出嘴边的酒液一下,喊道:「好酒,再来!」 镖师们顿时炸开了锅,这一个喊着:「好小子,厉害啊!」那头嚷着:「神准啊,怎就叠成了个一啊!」 一伙人不断掷着骰子,大声嚷嚷着。可一轮过一轮,每回小阙都是个「一」,直到两坛汾酒都快见底,终于有个一直没能喝到酒的人也忿忿然扔了个「一」出来。 那人原本想,空了两坛子酒,老子终于可以喝一碗了,谁知骰子到了小阙手上,小阙少侠骰子朝碗里一扔,突然「啪」地一声两颗骰子碎成了粉末,这回连「一」都不见,直接给了个「零」,小阙高兴地跳了起来:「我又输啦、又输啦!」 他豪迈地站起身,转头朝后喊道:「小二,来个第三坛……」 但是见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的紫衫人时,最后那个「坛」字的气势就一整个弱掉了。 「喝酒?」柳长月问道。 「啊……嗯……」小阙声音小了。 「你的伤势痊愈了吗?」柳长月再问。 「啊……还没……」小阙声音更小了。 「那还敢喝酒!」柳长月只消闻闻周遭浓郁的酒味,就知道小阙喝的酒有多厚。「喝这么烈的酒?是不是想伤势永远都好不了了?」 柳长月一下子怒气爆发,全桌的人都感受到他的威压。小阙缩了缩脖子,轻轻咳了两声,喝太多酒了,咽喉有些痒痒的。 看人家家里人寻来了,还逮到他们这群大的勾着这个小的喝酒,当柳长月冷冽的视线扫过镖师们,众人立即噤声,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为首的镖师连忙站起来,拱手说道:「真是对不住,我等只是瞧小公子单独一人,遂请了小公子一同饮酒,不知道小公子伤势尚未痊愈,还请阁下见谅。」 柳长月冷冰冰的眼神扫了那名镖师一眼,那人顿时如同坠入冰窖当中。 柳长月道:「要是他出了什么事,你们就等着陪葬。」说罢,转身往楼上走去。 小阙不敢耽搁,只得朝镖师们道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喝。柳大哥等一会儿就气消了,应该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小阙说罢就三步并作两步追着柳长月上楼。 二楼栏杆处的苏笛则是冷笑了一下,小阙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直想拿手指戳这小子的脑袋。老是让主上心烦,这少主有够讨打的! 汾酒后劲的确大,小阙才尾随柳长月进到屋里,那两坛酒的力道就出来了。 桌上摊平着藏宝图,油灯烧着,照明着厢房。 柳长月坐在椅子上继续看着那张怎么也看不出花样的藏宝图,理都不理会小阙,小阙自知理亏,进了房后就乖乖地在柳长月对面坐好。只是因为酒劲上来,他坐着坐着,人慢慢往左边歪,发觉以后再重新坐好,接着没多久又往右边歪斜。 柳长月抬头看了小阙一眼,小阙立刻咧嘴露出笑容,带着一点讨好,水汪汪的眼睛氤氲着酒气,湿漉漉地望着柳长月。 「……」柳长月被这样的小阙一看,当下只觉得下腹一阵热气翻腾。可张了口却道:「你还真招人啊!可知道那汾酒一坛要多少银子,几个镖师走一趟镖才攒多少,就让你喝了两坛去了!?」 柳长月心里是嫉妒的。小阙生得这副模样,谁看了都会喜欢。他心里头自然只希望小阙是自己的,谁都不许看,半眼也不成,然而,小阙的心装着整个花花世界,倘若照自己心思把他关起来,那就彷佛折了他的翼,会叫这孩子一辈子恨自己。 柳天灩和柳天璇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柳长月自然不可能也犯同样的错误。 小阙值得最好的一切,他也可以给小阙小阙想要的一切,但前提是这孩子出去后懂得回来,也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 小阙一听柳长月开口,就知道柳长月不生气了。他嘿嘿地直笑,从柳长月对面的椅子上往柳长月身边挪了挪,见柳长月没表示,又挪了挪,挪到柳长月身旁坐好。 「浑身酒气!」柳长月道。 「汾酒很香啊!」小阙说。 「香?有多香?有秋冽香那么香?」柳长月轻哼了声,双手在摊平的藏宝图上抚着,还在想着该如何才能见到藏宝图的路线图。 小阙舔了舔嘴唇。「秋冽香最香,可是只剩一坛了,苏笛不让我喝。」 柳长月将藏宝图翻了过去,仔细看了一会儿再翻过来。「等你伤势痊愈,回清明阁后想喝多少就有多少,秋冽香是酒也是药,带出来的大半都给你喝掉了,剩下一坛自然不许再喝,以备不时之需。」 柳长月说完话后,久久没听见小阙回答。 他以为小阙心里计较剩下的那坛酒被自己扣了,正在生闷气,可当微微朝小阙瞟了一眼,见到小阙双手捂着嘴巴,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时,突然就给吓到了。 「怎么了?」柳长月急问。 小阙忽然「恶」地一声,哇啦啦地把方才喝进肚子里的两大坛酒全给吐到桌子上。酒液喷洒到柳长月的衣衫和脸上不说,连那张费了无数力气才拿到的藏宝图也整个湿成一团。 可柳长月来不及注意这些,他只见到小阙吐了一次,再吐的第二次酒液中明显含着暗红色的血液,柳长月连忙将小阙抱了起来往床上挪去,边走边喊:「苏笛!」 苏笛一直在门外候着,听见厢房里一阵混乱声响后连忙推门入内。 这时小阙被柳长月压在床上,柳长月脸色惨败,小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让柳长月吼了一句:「你给我静下来!都吐血了知不知道!」 小阙见到柳长月生气了,这才乖乖躺下。 苏笛一入内,立刻就跑到床旁替小阙把脉,接着拿出卯星留给小阙的丹药,倒了两颗出来,然后倒了水,让小阙和着服下。 苏笛垂首答道:「主上放心,小公子这伤不碍事。只是一时血脉上涌,过于激动,才吐了口血。」 柳长月一听,立刻知道是方才那两坛酒惹的祸。 他神色化得冰冷,转身便要下楼去找那几个混账镖师算账。 柳长月向来穿着紫袍,今日的紫袍边上滚着一圈银白色的狐狸毛,转身时衣袂翩翩煞是好看。小阙先是愣了一下,也没多想,手就伸了出去,抓住柳长月的衣摆。 柳长月回过头来,眼神冷冽,小阙眨了眨眼看他,两人互相凝望了片刻,小阙眼里似乎无声说着对柳长月的依恋,不想这时柳长月离开,而柳长月的眼眸则是从最初的清冷被小阙直看到寒冰融化,最后无奈,只得淡去杀人的心思。 小阙又揪了揪柳长月的衣摆,柳长月叹了声,这才坐回小阙床边。 小阙轻声说道:「柳大哥你别生气,我以后不敢这样喝酒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刚才才那么凶,你也不喜欢楼下那些镖师,但是他们请我喝酒又陪我玩骰子,其实我刚刚真的很开心的。」 小阙的声音软软的,脸色又不太好。对着这样的小阙柳长月还能生得起气来才有鬼。 「你就这么喜欢喝酒?」柳长月问。 「喜欢。」小阙露出牙齿,笑得眼眯眯的。 「那以后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喝酒,」柳长月说:「就你这谁都是朋友的性子,喝醉了不省人事以后,让人把你抬去卖了你也不知道。」 「嗯嗯嗯!」小阙连忙点头。 柳长月转头对苏笛说:「去把剩下的那坛秋冽香取来。以后就放我身边,一天倒一杯给他喝。」 小阙一听秋冽香的这名字,口水就流出来了。 柳长月回头见到小阙的模样,忍俊不住,捏着小阙的鼻子宠溺地说了一声:「你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小阙抓住柳长月的手往自己因喝酒而滚烫的脸颊带,等柳长月略冷的手掌心贴上他热热的脸时,小阙舒服地几声喉头滚动,闷闷的声响从喉咙间传出。 苏笛看了这两父子一眼,直觉小阙果然是他家主子的克星。 若在以前,他主子想杀谁就杀谁,从来没有第二句话的。现下只床上的人只一个眼神一句话,不但就心软了,眼神还温柔得像要滴出水似。 苏笛去取来了秋冽香,就放小阙床边。小阙看着秋冽香的坛子直咽口水,却让柳长月一个食指重重弹了额头一下,痛叫了一声。 「先吃饭还是先沐浴?」柳长月问。 苏笛接着清理小阙方才吐得到处都是的东西。 小阙看了秋冽香一眼,心里正在想着,却听柳长月再道:「或者先让我吃了你,而后再赏你一杯秋冽香?」 苏笛一脚没踩稳,差点跌了个狗吃屎。 床上的小阙则是整张脸红到不行,瞪大双眼看着柳长月。 柳长月摸摸小阙的脸,又捏捏他红通通的耳垂。「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真想把你从头到脚舔过一遍,再把你啃到连渣都不剩。」 结果苏笛第一次没摔着,他主子再说情话后,他就狠狠跌了个屁股朝天。 「呃呃……」小阙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我还是先沐浴好了,刚刚吐得浑身都是,你真的要舔,会很恶心的……」 「怎会恶心?」柳长月笑。 打水先让小阙沐浴,也服侍柳长月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苏笛忙碌地紧接着整理厢房和小阙那吐了一桌一地的酒。 然而就在把湿淋淋的藏宝图拿起来要擦拭时,苏笛却愣了愣,而后手狠狠地抖了起来。 「主、主上!」苏笛声音拔尖,几乎要尖声惊叫。 柳长月靠着床懒懒地翻着书。「干什么一惊一咋地?」 苏笛本想把藏宝图擦干净再递给柳长月,可又想如果擦干了不知会不会有变化,于是就拎着藏宝图上头的两个角,任藏宝图滴着小阙刚刚喷出来的烈酒酒液,抖着走到柳长月面前。 柳长月百般无聊地瞥了苏笛一眼,他正在等小阙沐浴出来,心里想着等会要怎么压着小阙舔,哪知就那一瞥,令得柳长月心里一震。 他眯了眯眼,看着人皮藏宝图上浮现的鲜红色刺青,深深浅浅的纹路攀爬在上头,看起来诡异非常,但几乎在下一刻,柳长月看出那其实是山峦起伏与溪流的模样。 「原来如此……」柳长月大笑一声。「水火无用,竟然是需要用烈酒浸过,才得让藏宝路线图显现出来。」 「小阙,」柳长月朝着屏风后头正在洗刷的人喊道:「你这回醉酒吐得好,竟然把藏宝图给吐显了出来。」 小阙洗浴完头昏眼花的,穿里衣出来后也没听清楚柳长月说了什么,只见苏笛拿着那张沾着酒液的藏宝图,就一把抢了过去,嘴里念道:「脏啊脏啊,我帮你洗洗!」 而后,等他把藏宝图泡浸热水里搓揉了几下再拿出来,原本因烈酒而浮现的山峦路径图竟全部又消失无踪,只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人皮被他拿巾子拍了拍,擦干,还给苏笛。 「……」苏笛看着空了的藏宝图,恶狠狠横了小阙一眼。 小阙觉得无辜,怎么帮苏笛把藏宝图洗干净,却被瞪了。 小阙转头看向柳长月,柳长月笑着说:「方才因你之故,发现了藏宝图的秘密。原来清渊当年的纹身需要以烈酒擦拭才能显现出来。但是你刚才把藏宝图拿去洗干净,没了酒,那图便又消失了。」 「啊?」小阙有些顿的脑袋想了想,这才以拳击掌。「原来是要用酒。」他走向前,颠了一步,柳长月顺势将他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 柳长月说:「苏笛,取一杯秋冽香沾湿藏宝图试试。」 「是,主上。」苏笛应道。 可就在苏笛打开装着秋冽香的酒坛,酒香飘出来时,喝酒喝得醉醺醺又被沐浴的热水蒸得脑袋不清楚的小阙竟「唔啊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小阙赶紧揪住柳长月的衣襟,说道:「秋冽香只剩一坛而已、只剩一坛而已了!」 柳长月闻言笑了出来。「你这小酒鬼!」他吩咐苏笛道:「就别动他的秋冽香了,下楼去买坛汾酒上来。」 苏笛动作很快,开门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已经抱着一坛汾酒。 接着他也没待柳长月吩咐,因为柳长月正和醉了酒的小阙在那里拉拉扯扯,小阙身上的亵衣都给扯了开来,亵裤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瞪着柳长月「坏人坏人」地直叫。 苏笛拿了干净的帕子沾取烈酒,将藏宝图展开,而后一层一层地擦拭,直至酒液吃进了藏宝图里,诡异鲜艳的鲜红纹路再度浮现。 苏笛将藏宝图呈到柳长月面前,柳长月停下了骚扰小阙的动作,仔细看着上头的地图。 小阙见柳长月专心看着藏宝图,也探头看着那张大家抢得你死我活的图来。 柳长月沉吟道:「这图画得精细,然而历经几代阁主传下,地貌早已在百年之间改变许多,如今要照这张藏宝图找得宝藏之所,恐怕也有难度。」 小阙不解地问道:「藏宝图藏的是什么宝?为什么你非得要它不可?」 柳长月道:「据说藏宝之地有一枚仙丹,乃是几百年前皇室豢养的药人血加上百味稀珍药材制成。我气海被破,武功全废,原本再度习武无望,但只要有那枚不死仙丹,吃下后不但能重修气海恢复武功,更能再添不少功力,而且日后百毒不侵,容貌不再衰老……」 柳长月还没说完,只听小阙插嘴说道:「就是吃了会成仙吗?」 「差不多。」柳长月道。 「……」小阙在柳长月身上扭了扭,突然双手环住柳长月的颈子,把脑袋埋进柳长月的胸膛里,闷闷说道: 「柳大哥你成了仙,那我怎么办?我要保护你一辈子的,你当了神仙我怎么保护你啊?那时候我的一辈子和你的一辈子就不同了啊……」 小阙的嗓音低低柔柔的,像是世间最甜的蜜糖一样,一点一点地渗入了柳长月的心里。 柳长月轻轻抚着小阙还未干的发丝心里觉得无比柔软。他道:「那柳大哥吃半颗,小阙也吃半颗好了。半颗的话就不会成仙,柳大哥永远都和小阙在一块。」 小阙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看着柳长月,而后忽然咧嘴一笑。「你说的啊!我吃半颗你吃半颗,你不许成仙,我们就永远都在一块。」 看着小阙的笑容,柳长月忍不住微笑应道:「嗯,就在一块。」 「嘿嘿嘿嘿……」小阙红着脸,醉醺醺地往柳长月胸口一趴,跟着就睡了过去。 柳长月还是轻轻抚着小阙的头发,那因为小阙而挂起的浅笑,久久都没能散去。 传说中的不死仙丹只有一颗,分半而食的话,只能补气海,恢复功力,其余百毒不侵、容貌不变和最重要的功力则无法得到。 但是只要想着怀里的人,想着能和他一齐老去,剩下的那一些,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柳长月摆手,苏笛垂首退下。 被酒液浸湿的藏齐图渐渐乾去,而柳长月仍然怀抱着小阙没放,偶尔小阙讲几声梦话,他听的都觉得好笑,这一晚他不成眠,心情却也没坏过。 小阙咂叭咂吧着嘴道:「烤鸡腿……唔唔……翅膀给你……嗝……烧刀子……嘿嘿嘿……柳大哥……」 第十章 小阙隔日一早醒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地。 柳长月一如往常替他整理好仪表,为他梳头穿衣,而后唤来苏笛将早膳端上桌。 小阙喝粥的时候柳长月正看着重新用烈酒擦拭过的藏宝图,柳长月只是瞧着藏宝图也不吃东西,小阙觉得无聊,就把头也探了过来。 小阙盯着图老半天,立在一旁的苏笛忍不住出声道:「怎么,连主上也摸不着头绪的藏宝图,难道你看得出什么端倪来?」 苏笛老是这么没大没小的,是柳长月偶尔放任所溺成。但苏笛绝对不会对柳长月这般说话,他的主子只柳长月一人。只是想到以后,柳长月打算让苏笛当小阙的玩伴,这也才没管得像当初那么严。 小阙停下调羹,手指摸上藏宝图,苏笛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小阙倒是觉得这张藏宝图有些眼熟了。 一般而言,藏宝图的地点都是落在图的正中央,然而小阙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西北角那个形状有些扭曲的圈圈很奇特,便指了指,说道: 「我好像看过这个……」 柳长月转头看小阙,小阙皱着眉头深思。而当小阙一把将藏宝图抓了过来,柳长月也没阻止,手便放开,把整张藏宝图全让给小阙。 小阙盯着殷红的线条。他不知道那表示着起伏的山峦,只觉得这条线到那条线的蜿蜒法很熟悉,可瞧来瞧去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因为起得早,外头的天还没亮,桌上的油灯点着,灯火透过那层人皮地图渡出光来。 忽然间小阙「唉呀」一声,想通了。他喊道:「被骗了,这图不是这样看,要这样看才对!」 小阙把藏宝图翻了个面,又上下颠倒,从背面透过光,用手指轻轻在上头描了几条线路出来。 「我就说这个圈圈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哥哥画给我那张地图,就是有这个圈圈的!」小阙指着地图东南角落圈起来的红色小岛。 柳长月凑过去一看,倒是认出了几分地形出来。他的手指往东南边的线条划过,看不出神情,只是淡淡说道:「这条线是东南沿海。」 小阙拿食指沾酒,在几条线上抠抠画画,而后又想了想,直接用指甲往地图上压,以压痕将几条不规则的红线连接起来。他说道:「哥哥画给我的图就是这样的,他说我如果要去找他就照着地图去,只是哥哥写给我的信和画给我的图柳大哥你那时候烧掉了。」 柳长月连听见几声「哥哥」,脸上神色就冷了几分。 吃醋的阁主大人说:「据闻蓬莱镇乃是药仙飞升后遗留在东海的一只药葫芦化成。」他指着东海沿岸外,那个奇形怪状的红色圈圈。「原来蓬莱镇并非蓬莱镇,而是蓬莱岛。」 「蓬莱岛?」苏笛低呼了一声。「小说话本里的蓬莱仙岛?」 小阙「啊」了声,低头想了一下。「所以说哥哥是从蓬莱岛来的。那时候在天璧山庄我就感觉到很多人很尊敬哥哥,又说蓬莱镇很神秘,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在天璧山庄……」 柳长月接口道:「你那好哥哥十成十也是为这张地图去的。」 「咦?」小阙抬头看了眼柳长月。 柳长月说:「藏宝图之事或许有人泄密,因为这张图中所谓的藏宝之地,指的就是东海之外的蓬莱岛。仔细想一下便能得出结论,清明阁几代阁主都传言藏宝图中有颗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不死仙药,又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宝藏满地。蓬莱镇自古远离中原遗世独立,但这回卯星却离开蓬莱岛来到天璧山庄,必定收到消息,知道藏宝图即将出世。」 小阙问道:「但哥哥住得那么远,藏宝图的秘密是又只有清明阁的人晓得,哥哥怎么会知道要去天璧山庄?」 柳长月说:「自是有人通风报信。」 「谁通风报信?」小阙疑惑。「柳天璇明明藏得那么好。」 「知道内情的人。」柳长月说。 小阙还想问下去,柳长月一个手势,让他止住。 柳长月说:「蓬莱岛既然是传说中药仙落下的药葫芦所化成,所谓药仙,自然与奇丹妙药有关。那日你走火入魔又重伤命在旦夕,若不是鬼子与天痴替你梳理真气,再加上之后卯星拿出的珍贵丹药吊住你一口气,今天你也不会恢复本名叫小阙,而该在阎王殿上被叫小鬼了。」 柳长月这番话说下来,小阙终于懂了。 小阙说:「所以哥哥那些很金贵的药是从蓬莱镇带出来的,他本来也是想来找藏宝图的,但没想到藏宝图让柳大哥你拿到了,他就只好回家了。」 说罢,小阙的神情突然有些忧郁,柳长月见了遂问:「怎么,又想起你哥哥了?」 小阙点点头。「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了哥哥,他要回家也没和我告别,真的很想他。」小阙又说:「柳大哥你也知道,我失去记忆时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哥哥,我是真的把他当哥哥看待的,哥哥走了,自然是很难过的。」 柳长月原本醋海翻腾,听见小阙这番「单纯把对方当哥哥看待」话,顿时受用不少,脸色也没那么臭了。 柳长月转头对苏笛道:「苏笛,吩咐下去,先到东海佛心镇,再雇船出海。」 「咦?」小阙惊讶道:「柳大哥你要去蓬莱镇吗?」 柳长月露了个淡淡的笑容给他。「是啊,带你去看你的卯星哥哥,你开不开心?,」 小阙不相信地看了柳大魔头一眼,说道:「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哥哥,你是要带我去抢哥哥家那颗不死仙丹吧!」 心思被一语道破,柳长月也不尴尬,倒是笑着说:「怎么,莫非你还想先行一步去警告你哥哥,偷仙丹的人要去了?」 小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看着柳长月说:「柳大哥,你这样不可以的。哥哥的东西就是哥哥的东西,怎么可以用偷用抢呢?」 柳长月才想笑话小阙,小阙却伸出双手来,紧紧握住了柳长月的手,说道:「我们一起去蓬莱镇,因为那是哥哥请我们去的。到了蓬莱镇,我再求哥哥把不死药给你。」 「如果他不给呢?」柳长月挑眉。那么珍贵的药,哪是一言两语就求得到的。 「那我就向哥哥下跪。」小阙说得认真。 柳长月心里一跳。 「我跪着求他。」小阙说:「虽然我没有很认真记在心上要哥哥还,但我一次为了救哥哥跌进坑里失了记忆,又一次在天璧山庄救他一命,哥哥不是薄情的人,只要我求,他肯定会想办法给我的。」 柳长月听小阙这番说法,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这孩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可以说跪就跪。」 小阙一副万死不辞的神情,彷佛觉得柳长月的话比他的更奇怪。 柳长月又说:「你这般软的来,倘若得不到那药,我的武功永远都恢复不了呢?」 小阙倒是说:「那不要紧,我的手就是你的手,我的脚就是你的脚,你想干什么我就会替你做,你被别人欺负了我就替你打回去。说好了的,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向来高高在上的清明阁主没听过谁说过会保护他一辈子,但小阙认真地讲了许多次,这时他顿时脑中一片混乱,但心里却升起丝丝暖意。 柳长月再说:「若是得到了那颗不死仙丹,你又如何?」 小阙闻言,歪着头,眼眉含笑。「那就你一半,我一半,你恢复武功,不成仙,我还是待在你身边,一辈子。」 「……」柳长月凝视着小阙,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眼,注视着他眼里那份情真意切。良久,他才道:「好,一辈子。」 小阙笑开了来。他的笑像春里明媚的风,像荷花塘中最好的景色,消融天地间所有寒冷,狠狠地撞击人柳长月阴暗的心中,而后,绽放美好花苗。 柳长月一行人驾着马车照小阙所指的路线走了约莫半个月才来到东海海岸边一个叫佛心镇的临海城镇。 时值隆冬,海象又不好,但苏笛硬是找了条大船,给船主塞了重金,东西约略收拾后便和柳长月与小阙一起上了船,指挥着船家要往哪处去。 苏笛拿着的是自己画的海图,真正的藏宝图已经被柳长月背熟后烧毁了。 柳长月烧那张藏宝图时小阙十分不舍,蹲在火盆前说什么:「柳大哥的皮啊,你安息啊……」诸如此类的,听得苏笛额头青筋直跳。主上又没有死,安你娘个息啊! 苏笛真觉得和小阙这少主在一起,是对他这生最大的磨练。他连被拖去刑堂打鞭子都没这么难受过,可只要听小阙说几句话,就有想吐血的冲动。 苏笛感觉他家主上有时候也是如此,同他有一样感受的。因为,偶尔他也能看见主上额头上浮现的青筋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小阙没看过大海,到了佛心镇的码头边瞧见一望无际的海蓝色以后,就被震撼到了。以致于当苏笛打点好一切送柳长月上船时,小阙是被拎着衣领拖上船的。 大船开了之后,小阙就趴在栏杆旁,看着船尖破水而行,偶尔见到海面上跳起来的飞鱼,又惊呼连连,打从见了海开始就没消停扑腾过。 柳长月也是第一次搭船出海,但是他显然不习惯海路。从出发第一个时辰开始,他就走进舱房当中没出来过。 苏笛始终守在柳长月身旁,见柳长月面容惨白,喝一口茶吐一口茶,吃个点心吐个点心,心整个都揪了。 但舱房外就那个没良心的也不懂得进来慰问几声,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他和船夫在那里喳呼着大海多蓝多漂亮,海里头的鱼多大多好吃。 待苏笛出舱门去厨房烧水准备让主子再擦擦脸时,那小子居然学起其他船夫,拿着鱼竿坐在船尾,钓起鱼来了。 「你这个……」苏笛怒得不知道该说什么,端在手中的铜盆猛地就往小阙脑袋上头叩去。 当下「匡」地一声声响好大,船尾一排正在钓鱼的船夫们都吓得逃开去做正事了。 「小笛子你干什么打我?」小阙眼泛泪光,委屈委屈地。 「主上人不舒服正在床上躺着,你还玩得这么开心,亏主上那么疼你!」苏笛怒道。 小阙瘪了瘪嘴,说道:「你冤枉我!」 「我冤枉你?我哪冤枉你了?」苏笛拿着铜盆插着腰,怒气冲天的样子很可怕。 小阙说道:「我问过船主了,他说柳大哥这叫晕船,我已经请他帮忙熬药了,可就算吃了药,也没多大效果,还是一样吃什么吐什么。但他说东海里有一种鱼,鱼汤鲜美不腥,用清水熬了之后可以让柳大哥一点一点喝,这样也比他什么都不能吃来得强。」 「……」苏笛瞧了小阙一眼,在确定小阙说的是真话后,也没道歉,从鼻子哼了一声,就往厨房给主子拿热水去了。 小阙摸摸脑袋,把鱼竿一扔,提着个小木桶也往苏笛去的方向走。 到厨房后,苏笛将大水缸里预先储放的清水舀出来烧热,然后小阙就把小木桶递给他。 小木桶里头躺着两条带着青色光泽的鱼,鱼尾巴还拍着木桶底部,明显就是刚从海里钓上来的。 苏笛瞪了小阙一眼,就着厨房里的家伙动手剖了鱼,洗干净后扔进瓮里熬汤。 小阙一边看着一边讲:「船老大说,除了鱼以外最好不要放太多东西,不然还是会吐。」 苏笛就放了一点点的盐调味,一点点的姜去腥,等瓮里的鱼汤熬成浅浅的奶白色,再用纱布滤清,只留下汤水,而后盛入碗里。 热腾腾的鱼汤带着些许的鲜味和香气,苏笛把碗递给小阙,小阙疑惑地接过,然后询问地看着他。 苏笛怒道:「看什么看,你钓的鱼自然是你自己要端去给主上喝!你以为我端去主上会开心吗?他今天一整日都没看见你了,你还有良心吗你!」 「噢噢——」小阙点头,于是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碗热腾腾的汤,一步一步慢慢走,怕走快了船稍晃就溢出来,而后入了柳长月的房门,瞧见里头脸色白白的人,心里一阵疼,就拿着调羹,一口一口地把有点味道又没腥味的鱼汤喂到对方嘴里。 柳长月把那碗鱼汤喝完之后,小阙将碗扔到一边,担心地看着柳长月道:「怎么样,还会难受吗?」 清淡的鱼汤暖了柳长月的胃,而眼前人忧心的面容暖了柳长月的心。 柳长月没说话,只是淡淡看着小阙。 小阙想了一下,扶着柳长月让他躺下,来贴心拉来被子替他盖好。 小阙说道:「睡一会儿吧,好像还有好久才会到蓬莱岛,我之前受伤很痛的时候,睡着就不觉得痛了,你也睡睡,睡着就不觉晕了。」 「我一个人睡无聊,要不你也上来吧!」柳长月说:「上来陪我聊聊天,说不定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柳长月往床内挪了挪,而后将被子拉开一角。 小阙想了一下,把脚上靴子脱了,就钻进柳长月的被窝里。 「柳大哥你想聊什么?」小阙问。 「聊什么都可以。」柳长月说。 然后尽职守在船舱外的苏笛就听见薄薄的船板里头传来两人的谈话声,一会儿是柳长月的,一会儿是小阙的,偶尔还会夹杂着两个人的笑声。 这样的情形一直到海上的太阳落下,远方的月亮升起,那两人还在胡扯瞎话讲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偶尔甚至还会夹杂着他家主上自己不觉得,但旁人听起来都感觉肉麻兮兮的情话,而另一个听不懂的则是笑得很开心,然后说着:唉,别摸那里、那里也不可以摸,不要掐我屁股啦……诸如此类的。 孤身一人在外头吹着寒风守门的苏笛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想着:打情骂俏什么的最讨厌了! 大船在东南海上行驶了好几天,小阙一路都是雀跃万分,彷佛他们要去的不是神秘未知的蓬莱岛,而是他哥哥家罢了。 这天晚上几个船夫在甲板上喝酒作乐,吃的是刚钓上来的新鲜烤鱼,小阙一如往常把鲜鱼汤端去给柳长月喝了,出来之后见着甲板上生着火,烤着一条几乎比人大的鱼、又闻到酒香时,魂就给勾过去了。 船夫们这几日下来也与小阙有了不错的交情,见到小阙时很自然地就挪了个位置给他。 「天冷,喝点烧刀子。」一名船夫替小阙往碗里倒酒。 「新鲜的烤大鱼,这鱼肉嫩香滑,你一定得尝尝。」还有人切了盘鱼肉给他。 小阙开心地喝酒吃鱼肉,虽然外头天寒,海风直吹,大船用最快的速度航行着,然而一群人围在一起,感觉似乎就没那么冷了。 到了大半夜,一群人都喝茫了,渔夫们拿起筷子玩起虎棒鸡虫令来。 小阙和一人相对,双方用筷子相击,两人口里同时念着:「棒棒棒棒……」 「鸡!」 「虎!」 小阙出鸡,对方出虎,接着就是一阵哄堂大笑,「虎吃鸡,小阙公子输了!」 一堆喝得茫茫然的人闹个不停,说着输的人要处罚,可处罚什么呢? 也不知是谁想的主意,竟然就喊道:「把输的人扔进海里,等他抓起一条鱼,再用渔网把他捞起来!」 「哦哦哦哦哦——扔海里、扔海里!」所有人起哄着。「抓鱼、抓鱼、抓大鱼!」 小阙被一堆人抬起来,醉醺醺的他笑得很开心,没有大家公子的矜持,只有天生的豪气爽朗。 一堆醉鬼真的就把小阙抛到了海里,待柳长月听见吵闹声从船舱里走出来时,船上早已经不见了小阙的身影。 柳长月一出现,甲板上的人当下全都安静了。柳长月环伺四周,没瞧见小阙的人,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他人呢?」 只要有点眼色的,都知道柳长月嘴里的「他」指的是谁。 这时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喊着:「洒网洒网,赶快把他捞起来!」 柳长月这时才知道,原来这小阙竟胆子大到下海去了。 大船立即停了下来,几名水性最好的船夫马上跃下水去寻人。 船上船下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时放下的渔网有了动静,船上的人立刻喊道:「拉——」 于是就在同时,渔网慢慢地收拢起来,而借着月光,柳长月也见着网子的中间坐着个人,那人浑身湿淋淋地,嘴角眉梢还带着笑,而他怀里搂着一条大鱼,那鱼白青色泽,背鳍明显,尾鳍成刃状,大口横裂,一张开嘴,满口利牙,叫人不寒而栗。 柳长月定睛一看——竟然是条大鲨鱼。 鲨鱼连同着人一起被捞起来,猛力摆动着庞大的身躯想要回头撕咬紧紧抱住他的人。 可小阙猛地一拳朝鲨鱼的脑袋打下去,那鲨鱼立即安静不动了,直到网子被拉上了甲板,几个人连忙上来将渔网松开,小阙从坐着的姿势跳了起来,醉癫癫地跑到柳长月面前用力地把人抱住。 「又喝酒了、喝酒不打紧,为什么每次都喝醉酒!」柳长月气的不轻,怒道:「一喝醉酒就胡来,也不看清楚情况!海是随便可以跳的吗?鲨鱼是随便可以抓的吗?你以后不许再喝酒,再喝酒我就掐死你省得祸害,听到没有!」 小阙脑袋猛往柳长月怀里蹭,嘿嘿嘿地直笑。他早喝懵了,谁知道柳长月在吼些什么。 这时船又开始开,但没一会儿海面上便一阵大雾传来。 小阙这时还抱着柳长月,整个人粘在他身上。小阙身上全是海水,弄得柳长月衣衫也湿了大半,可柳长月推了小阙几把要他去沐浴更衣,小阙连动也不动,柳长月只得任这个醉鬼继续抱着。 船老大这时跑来了,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柳长月说道:「柳爷,海上起雾了。这时节东海很少起雾的,我瞧这雾有些蹊跷,船可能得先停一下,我放小船让手下下去看看您觉得如何?」 柳长月心里有着蓬莱岛的地图,心中暗道兴许是蓬莱岛要到了,当下便准了船老大的要求。 天已经快亮了,小阙还在发酒疯,也不离开他,就抱着他一直笑,偶尔他在船上走动,小阙还攀在他背上,柳长月心里头虽然知道如果不是和人亲近到一个程度,谁都做不出这般黏人的举动来,于是对小阙是又欢喜又头疼的,想着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小家伙了呢? 放出去的小船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回来,船老大有些焦急,毕竟那几个人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船夫。 船老大来讲了一声,说是要再往前行一会儿,看看能不能接应到人,柳长月答应后,大船便缓缓在海上开动,往东边的方向继续前行。 浓雾不散,但感觉得出来天已经开始要亮了。 小阙抱着柳长月,把人拖到船边,醉癫癫地笑道:「你看,这海的颜色多漂亮,还有一层白雾飘飘的。不知道踏上去会不会像走在仙境里一样……」 柳长月冷着张脸道:「踏上去你就沉下去,永远浮不起来了!」 小阙笑嘻嘻地说:「柳大哥你怕水对不对?不怕,我水性很好的,刚才在海里憋了一刻的气都没怎样。你如果想下去玩玩我就带你下去如何?你可以抱住我,我带你泅水抓鱼啊!」 柳长月才想伸手戳戳小阙的脑袋,叫他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谁知道这时船身突然猛然撞了一下,立刻有人喊道:「老大,暗礁、这水底有暗礁!」 「暗什么礁!大深海的哪来暗礁!」船老大吼着。 大船接着又连被碰撞了两次,底下有人跑上来喊道:「老大,船底破了个大洞,海水灌进来了!」 「那就赶快补,愣着做什么!」船老大急忙忙喊道。 海面上风平浪静,不过是雾比较浓罢了,然而海底下却不是那么回事,船老大很快就知道事情不对了,他喊道:「海底真的有暗礁,快掉头,掉头回去!他们几个没回来铁定也是撞到暗礁上了!这里古怪,别停留……」 但就在船要回转时,「碰」地一声更剧烈的声响传来,整艘船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 站在船缘的柳长月一个没抓稳,脚下靴子一滑,整个人竟就被晃动的力道甩进了海里。 「主上!」端着鱼汤出来的苏笛见着那情形,吓得脸色惨白,手上的碗一扔,也跟着跳了下去。 而小阙则早一步在柳长月摔出去时就一起跃下水,他与苏笛一前一后,潜入水底寻找落水的柳长月踪迹。 小阙在深海里睁眼,目光所及只见水蓝一片,而水底每隔一定距离就有礁石从海底长出来,虽然有些不规律,但是却让小阙有些疑惑,那些礁石的排列离与形状十分诡异,宛若五行八卦阵,都是算好的。 但这些东西只在小阙脑海里片刻闪过,他没忘记要先找寻不识水性的柳长月。 苏笛跟在他身后落水,他听见声音转头见着苏笛,立即朝身边的礁岩比了比,嘴里开开合合说道:『有古怪,别碰这些东西。』 苏笛点头,同小阙一样双唇开合:『先找主上!』 两人互相比了个手势,迅速游开后浮到水面上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翻身向下,朝更深的海底游去。 小阙的速度比苏笛快得多,他一下子便窜到了很深的海里,四处张望一下,没见到人,再往更深的海里钻。 小阙心里焦急万分。柳长月不仅不识水性,又没有真气防身。这么一摔入水里如果没及时找到,很可能一下子就会被海底急流冲走,被带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小阙心慌意乱地寻找,就算憋得厉害,也不到上头换气。最后,终于深到几乎看不见任何光芒的海底身处,找到了柳长月的身影。 柳长月身上的紫袍与海底的暗蓝化成了同一种颜色,他眼睛闭着一动也不动地飘悬在深海之中,身旁偶尔有一点一点的气泡往上冒,紫色的衣摆在海水中漂浮,黑色的头发飘飘然地往上扬,如果此处不是深海险境,小阙真觉得这时的柳长月俊美得不像个人,想再多看多看他几眼,舍不得让他离开这片深蓝海了。 然而,小阙还是迅速地游到柳长月身边。 他轻轻拥住柳长月的腰,而后倾身吻住柳长月,将体内纯阳真气渡到柳长月口中。 受了一口小阙的救命真气,柳长月眼皮轻颤,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小阙带着他慢慢往上游,偶尔低头看一眼柳长月,然后再渡一口气给他。 渐渐地,深蓝色的海变浅了,淡淡的蓝色充斥在他们之间,周围因为小阙的动作,而有着几近透明的气泡缠绕着他们。 有的徐徐往上浮,有的贴在他们身上。 柳长月方才真是生死一瞬,自己落到那么深的海里,连一口气都呼吸不了,以为便要那么死去。怎知道意识混沌时,一只手臂温柔地缠绕上他,令人活命的真气渡了过来。 柳长月睁开眼,一见眼前的竟是小阙天真烂漫的笑颜时,整个人所有思绪都被抽空,眼里脑里只留下那抹愉悦的笑意。 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啊! 柳长月心里想着。几次以为自己将死,醒来时都是这孩子陪伴在自己身边。 原来这已不是缘分不缘分的问题,而是他原本削出去的那块肉,如今找回来了,也缝回了自己的心里。从此起,这孩子,便是住在自己心底的人,永远不能离开了。 小阙笑,又亲了亲柳长月。 他原本的用意只是要渡气给柳长月罢了,哪知道柳长月却轻轻回吻了他,那种隔着水,却隔不开两颗心,亲昵无间的吻,顿时让小阙的心轻轻一颤。 在浅浅的蓝色海中,柳长月深深地凝视小阙,小阙不解,歪头回给这人一个单纯无比的笑容。 柳长月心想,就是这个笑颜,单纯得太过美好,才使他沦陷。 柳长月轻轻地抱住小阙,柔柔地、缓缓地,将世间谁也无法比拟的这个笑,收纳入心。 海面上的雾似乎渐渐淡了。 朝阳穿透入海里,金黄色的光芒映照着蓝海,小阙也缓缓地回抱住柳长月。 他们两人的衣衫在海里悠悠晃荡,发丝纠缠。 一切,完美如画,令人忍不住愉悦,想带着微笑,深深叹息。 他的孩子。 他的命。 从此以后,不会再让他离开了。 柳长月心中想道。 只是,就在一切显得如此宁静美好之时,小阙的耳朵动了动,忽然听见奇怪的声音,轰轰地十分沉重。 他猛地回头往旁边看去,竟发现原本应该生在海底的礁石缓慢地在移动改变自己的位置。 小阙连忙转头要对柳长月说:小心! 谁知就在这一刻,四周围的海底突然涌起了急流漩涡,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几乎令人反应不过来。 当那些海底漩涡一个一个旋转挪移,还有几个迅速地往他们这里移来时,小阙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只有牢牢抱住柳长月,就算死,也不可以放手。 凶猛旋转的漩涡朝着小阙他们两人卷了过来,与平静的海水不同,强烈的水卷力量强烈到几乎要将他们的骨头辗碎一般。 小阙抱着柳长月拚命地想向上游去,然而无论如何用力地摆动双脚,却只能陷在漩涡当中,被越拖越往海底下去。 小阙懊悔着,为什么方才不赶快把柳长月送出水面,至少也要把他送回苏笛手里。这样的话,无论自己如何了,苏笛总会好好守着柳长月。 然而就在生死一悬之际,柳长月比小阙更用力地环抱住小阙的身体。 虽然知道在这样激流暗涌的海里,嘴里耳里都是水,是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的,但小阙却在柳长月贴着自己的耳朵旁听到柳长月说的一句话: 「没关系,我到死都会和你在一起……」 没关系,纵使葬身海底,我也不会放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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