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天将降大任与斯人,必先另找一个人,虐其身,虐其心,行拂乱其所为,使其动心忍性,干出自己想都想不到的事来 他本是二品大员家的少爷,年轻、貌美、武艺高强,虽说性子麻木不仁一点,也不算什么毛病吧? 可自从遇到这倒霉孩子 又是被追杀又是被恐吓又是被冤进大牢,所有的好运都画上了句号。 终于,他因为见识了一个情字,跌落红尘,在泥泞中苦苦挣扎…… “他以前是那样优雅的一个人,怎么才短短半年,竟变得这样——轻薄!” “我初见杜云初时,他举手投足间无不优雅,骨子里轻薄。而今再看他,将轻薄一发写在脸上,这才优雅到骨子里去了。”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云初,韩彬 | 配角:请戳61章 | 其它: 第一章:被水大王“羞辱”了的公子 景德四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比往常早上一些。 还没到中秋,冷雨已经是一场连着一场。 然而不管是秋还是雨,甚至是早几年同北边契丹人签的那份有辱国体的条约,都未能抵消人们心中惦念着家人团圆的喜悦。 这一日掌灯时分,连绵细雨仍然没有消停。八百里洞庭沧浪空阔的湖面却是画舫如织丝竹不绝,近湖的街道上更是人声鼎沸,游人往来络绎,纸伞比肩接踵,好一派热闹祥和。 銮铃声起自街角,紧接着是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嘎声,两匹瘦马拉着一辆破破烂烂的四轮板车,慢吞吞挪进了众人的视野。 但见那马车上用粗麻绳捆着一摞破旧的麻布口袋,光是看着就觉得笨重。赶车的是个满面虬髯的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操一口开封话,不断嚷嚷着借过。车上坐着一老一少祖孙两个,都是粗布衣衫打扮:那老人年过六旬,须发花白,倒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虎背狼腰,像是个练家子。 “彬儿,”老人指着沿街一家挑着红灯笼的客栈,对那少年说道,“今天天色晚了,咱们就在这里落脚吧。” 少年点点头。 那个虬髯汉子已在客栈前勒住了马。 “店家”俩字还没来得及招呼出口,院里早冲出来一个茶倌儿,热络地喊声:“几位打尖还是住店?他抬头认出这老人,忙上前引路,嘴里念着,“哟,韩老爷子,多日不见多日不见,里面请。”这说话间一面指点虬髯汉子从偏门进去卸车,一面引着祖孙两人穿过前院,进了厅堂。 安排过房间,三人拾级而上,刚刚走得两步,就听见“咚咚咚”一阵脚步声,抬眼看时,迎面连滚带爬地下来一个人。茶倌儿慌忙避开。这人低着头只顾跑,一脑袋撞在了后面韩老爷子胸口上。老爷子纹丝未动,这人自个儿打横倒飞出去两米,四仰八叉躺在楼梯拐角上,嘴里叫苦不迭。 茶倌儿扶住韩老爷子,指着这人骂道:“哎,你这人赶着投胎去呐,走路也不看道儿?” 这人爬起身来,顾不得掸一掸身上尘土,也不说话,也不看三人一眼,一溜烟下了楼,逃也似的去了。 紧接着,耳听前院“啪啦”一声脆响,一只茶壶连带满壶沸水从楼上飞下来,正碎在院子当中,碎瓷片茶叶沫汤汤水水狼藉一地。 祖孙二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楼上也跟着闹腾起来了,摔杯子砸碗,噼里啪啦,响声一阵大过一阵,跟点了鞭炮铺子似得。 韩彬韩小爷少年侠气,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这什么人,在楼上吵吵闹闹,待小爷我上去教训教训他!”话还没说完,拔步就往上跑。 茶倌儿一看大事不妙,慌忙拽住他,“小哥,小哥您先消消气,这事出有因,咱先回房,待小的从头来说。” 韩彬还有些不服,抬头瞥见韩老爷子正瞪着他,这才按耐住性子,低下头跟着爷爷,由茶倌儿领着,上了三楼。祖孙俩转过回廊,被引进了一间客房,这时那响声越发真切了,竟是隔壁房间里传出来的。 茶倌儿沏了热茶,示意两人在圆桌旁坐下。 到这时,隔壁还没折腾够,掀桌子摔凳子,兵兵乓乓没完没了的,差不多就要上房子揭瓦了。间或还听得一个小厮低声劝着什么,杂音大话音小,倒听不清。 这会儿一向老成持重的韩老爷子也沉不住气了,“店家,你倒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茶倌儿叹口气,这才娓娓道来: “话说这隔壁住的,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带一个仆人。这位本是汝阳人氏,姓杜。杜公子一表人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老早就考中了进士。杜家老爷呢,觉得儿子长成,好歹要见些世面,就撺掇杜公子外出游学,嗨,什么游学,不过就是游山玩水罢了。半年前杜公子带着仆人离了家,主仆俩一路南下,两个月前来到此地,见这里好山好水,就住下来了。次日天色尚早,公子租了条船,就带着仆人去那湖上吟诗作对去。这两个初来乍到,只看天色好,哪里知道这湖上不太平啊。杜公子玩的兴起,这船就越划越远,也合该着要出事,鬼使神差的,就划进那水大王的地盘里去了。” 茶倌儿说到这里,停下来四下里看了看。 韩彬忍不住催他,“后来呢,后来呢?” 茶倌儿压低了声,“后来还能怎么着,被那水大王用凿子凿翻了船,身上的银两给洗劫得干干净净。多亏那仆人水性了得,拼死相救,这才捡了他一条命回来。” 韩彬听到这里,哈哈大笑,“不就是被劫了财嘛,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也用得着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听说这位公子哥儿一表人才,不知道的还以为被那女水贼劫了色呢,哈哈哈哈!” 韩老爷子一眼瞪过来,韩彬挠挠头,硬生生把这笑声咽回肚里去了。 那茶倌儿也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听说好像是真受了点羞辱,咳咳。这事儿吧,到这里本该完了,可那杜家公子一个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吃了这一吓,当天夜里一回来就发起高热,还不到天亮,就不省人事了。那仆人慌忙去请大夫,医了三天,到第四天,人是醒过来了,可惜这双眼睛,竟然给烧瞎了。两个月来,主仆俩请遍了全城大夫,没一个治得了,刚才楼梯上撞着老爷子的那位,估计就是看不了这病被轰出去的。杜公子每日闷在屋里,茶饭不思,心下郁结时摔些东西泻泻火也是人之常情,咱店里这几个老少爷们可怜他遭此大难,谁忍心去责怪?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想不到今天冲撞了二位,还请见谅呀!” 韩老爷子沉吟道:“既然是惊悸发热烧的,想必也不难治吧?” 茶倌儿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前几天城东的李老先生来瞧过了,撂下一句话,说这病来的厉害,当世能治好的不出两个,就是那‘南许北唐’。人家李老先生可是御医,伺候过皇上的人,人家这么说了,谁还不信呢?” 韩老爷子捋着下颌一绺花白的胡须,话音里有了点儿惋惜的意思,“可是那个许邪,近二十年没听过他什么动静了,这人神出鬼没的,上哪找去?就是找到了,他那个邪性的脾气,未必就能请得动。唐苦的话,更不用提了,不是早已经倒戈投了西夏么,”说到这里,哂笑道,“这等民族败类,倒是哪朝哪代也少不了他们!” 韩彬也忍不住插嘴,“那他们还不赶紧的打道回府,这里山水再好,不是也看不见了嘛?这会儿回去,兴许还能赶得上过节。” “谁说不是呐,可这说回去简单,真回去也难呐。这主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看不见路一个不认得路,这里远离汝阳何止千里,一时半会他也回不去呀!这两个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碰见一个半个同路的人,眼看中秋将近,唉!”茶倌儿偷偷瞄了这祖孙俩一眼,“不知道老爷子您这次是打哪来上哪去……” “感情说了这么多,你是在打老头子我的主意啊?”韩老爷子哈哈大笑,“实不相瞒,这次我爷俩从湘南来,正是要帮个老主顾往洛阳送点儿货,问题是,我们这行出门不带外人同行,你还不晓得么?” 茶倌儿露出个惋惜的表情,长吁短叹了几声,“罢了罢了,怪只怪这俩造化不够。您就当我啥也没说,我给您二位喂马去。” 话到这里,天已经全黑了,茶倌儿给二人点上一盏灯,把条抹桌面的白毛巾往肩上一搭,摇着头走了。 这茶倌儿前脚出了韩家祖孙的门,后脚就被拎着脖子倒拖出去三丈,身后那人拖着他穿过回廊,狠狠一把掼在拐角的廊柱上,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眼前直冒金星,还没等还过来魂,那位指着他鼻子劈头就开了骂,“你给老子说清楚,什么叫‘受了点羞辱’?你才‘受了点羞辱’,你祖宗八辈都‘受了点羞辱’!” 茶倌儿定睛看时,对面三尺外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那少年原本清秀的面孔气得通红,指着他鼻子的手直发抖。 茶倌儿自然认识,讪讪的咧嘴一笑,“安小爷,此话怎讲?小的一言一句可都是公子吩咐的。咱这里水贼哪有轻易活人性命的,受点羞辱那都是轻的。小的要不这么顺水推舟的说,老狐狸何等精明的人,要是听出了什么破绽,肯带你们走么?” 少年哑口无言,一张俊脸白一阵红一阵的,良久才缓过这口气,“我家少爷好心来这洞庭君山……” “安争,休得无礼!”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这么一句进来,生生打断了少年的话。那声音低回,带着几分黯哑,偏偏听起来极其舒服,像春夜的凉风拂过窗棱,浸润着那么一点雨水的湿气。 来人语调缓慢,以至于明明是一句呵责,竟也透出来三分忧悒。 第二章:他们要杀我们 循声望去,就见三丈外的房门边立着一个人,夜幕低垂,却看不清他的长相。那人身量高挑,而且单薄,一头长发用一支乌檀木簪子于脑后松松绾起,身上朱砂色的缓袍在瑟瑟晚风里猎猎翻舞。他站在那里,宛如一只巨大的飞蛾,又如被贬人间的谪仙,又如一缕幽魂或者别的什么精怪,无声无息。谁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像是刚刚走到门外,又像是自洪荒之初默默地站到了当下。 这自然就是传说中“在洞庭湖被水大王凿沉了船还受了点羞辱”而且“惊悸发热烧瞎了眼睛”的杜公子了。 安争慌忙走上前去,一把扶住他,“少爷,夜凉风大,你出来做什么?” 杜公子摸索着按住安争的手,笑道:“不碍事儿的。”他言语间从容淡定,竟然跟方才在屋里发失心疯的判若两人。 那茶倌儿背过身去,暗地里直吐舌头。 安争自然把他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秀眉一挑,冲着他扬了扬拳,这才扶着杜公子进了屋。 杜公子进门时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慌忙扶住安争,慢慢支撑着身子站稳,又是淡然一笑,左颊上旋起一个浅浅的酒窝。 安争回过头来,冲茶倌儿扬了扬下巴,低声威胁,“你要是再敢满嘴跑舌头,污我家少爷清白,叫你知道你安爷爷的拳头是什么分量!” 茶倌儿还要分辩,才张开嘴,安争已经把那两扇红漆镂花木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杜公子在满地碎瓷木屑里转了两遭,扬手将那支檀木簪子抽了下来,黑发如瀑,打着卷儿倾泻而下,直垂到腰间。他捏着那簪子递到安争手里,淡然道:“你看看。” 借着烛火,那簪子上赫然钉着两枚细如发丝的钢针,隐隐间泛起森森然地绿意。 安争倒抽了一口气,“少爷!” “方才有人想毒死我,要不是我在门槛上绊了那么一跤,这两针已经打在我后心上了。”杜公子悠然说道,语气里平静得好像在跟仆人谈论他宵夜想吃什么一样。 安争吃了一惊,双眼瞪得滚圆,“少爷,是什么人,好歹毒的手段!” 杜公子沉吟了片刻,“一共三个人,两男一女,出手的是那个女人,她总共打出了三枚针,还有一枚,在那里,”他抬手指着对门墙上的一幅翠竹图,“在左数第二杆竹子第三节上。”他说。 那枚毒针取的正是站在杜公子旁边的安争,当杜公子“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时,借下跌之势拉住安争,它险险沿着安争的颈线擦过去了。它本可一击得手,而现在,只得静静钉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再也不能完成使命。 安争忙道:“少爷,会不会是那些水贼的残部前来报复我们?” 杜公子摇摇头,“他们这会儿被杨副舵追得自顾无暇,逃命都没时间,哪有时间报复?今天来的这三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连你都没能察觉到,那一群乌合之众哪能有这么好的手段!很显然,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插手韩老爷子的事。” 安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会是什么人?” 杜公子没回话,他咬着唇若有所思,这是他的习惯,当遇到解不开的难题,他就会做出这个举动来。安争记得,少爷小时候有一次因为解不开老爷出的题目一夜没睡,第二天双唇都咬肿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杜公子猛然扯下蒙住双眼的黑纱,就满地狼藉里捞起一个圆凳子坐下,“安争,针拿来我看。” 安争连忙把那簪子递过去。 杜公子接过,取下灯罩,就着烛火细细研究起来。火光下,但见他修眉凤目,鼻挺唇薄,下颌尖削精致,宛如画中人一般。这样的相貌用“一表人才”四个字形容当真不及万一。当然,人无完人,若实在要挑这位杜公子什么缺点,那就是白,苍白,连烛火都映不出一丝血色。 杜公子自然不会就叫杜公子,他是有名字的,他叫杜云初。他当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他是朝廷大员冠军大将军杜一鸣次子,原河北军马军副都统杜云冉之弟,西军致果校尉杜云溪之兄。人说虎父无犬子,当然,他杜云初更不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十九年前,名震江湖的“塞上秋声”高鸿高老前辈路经汝阳,在将军府门前偶遇年仅六岁的杜云初,一见之下,年逾九十的老人竟痛哭失声,当场收云初为徒,自此长住将军府,手把手TJ,将一生绝学倾囊相授;后五年,老前辈寿数将尽,临终前又将毕生内力悉数相传;后两年,十三岁的杜云初单挑当地恶霸头目“活阎罗”潘海,重创汝阳黑道,轰动一时;后五年,于商水边红衣公子墓前三招击败当时江湖排名第二十三的“铁夫子”习勇,一战成名;后一年,于城郊百合谷大破杀手门派祭血会,只身杀敌四十七人,血未染襟。 年仅十九岁时,杜云初就已经成了汝阳城的神话。 而如今,二十五岁的云初在江湖中人眼里,已是声名赫赫,他是正人君子眼中铲强除恶的侠客,更是邪魔歪道眼中索命无声的阎罗。 两个月前,云初奉父命南下,赶到君山助丐帮总舵剿匪,于洞庭湖上同杨成悔杨副舵并肩酣战月余,凿沉敌船数百,击杀喽啰数千,一举生擒贼首余翔虎。正当返程前夕,他却意外收到杜老将军一封飞鸽传至君山的手书,大意是让他在某某客栈等待路过的韩老爷子,设法加入到老爷子的车队里,在必要时出手协助韩家祖孙,而且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能透漏自己的身份。 “设法”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谁都知道镖局行当出门向来不结交生人,更不可能与外人同行,何况韩老爷子鬼精鬼精的,想瞒过他谈何容易。云初无奈之下,只得扮起可怜,先是住进客栈里装病装瞎,后是从杨成悔手下借了一帮兄弟伪装成大夫隔三差五来给自己“治病”,最后是花了重金请和老爷子相熟的茶倌儿“帮忙说几句好话”,这就有了前面那一出。 第三章:一楼一阁的背后 此时的云初端坐在烛火下,用指甲捏住其中一枚毒针细细端详,他的指甲每一片都长可盈寸,修剪整齐,圆润通透。 针,是日沉阁的针,但日沉阁从来不用针,日沉阁的针只提供给风满楼。 毒,也是日沉阁的毒,但日沉阁同样从来不用毒,日沉阁的毒也只提供给风满楼。 毒在针上,合情合理,针要的是他杜云初的命,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云初痛苦地闭上眼睛,“安争,你告诉我,风满楼是做什么的?” 安争愣了一下,“风满楼,江湖上最神秘的组织之一,工于暗杀,上到朝廷奸恶,下到江湖宵小,杀的无一不是该杀之人。遭到风满楼暗杀的人,必被天下人不齿。”他不得不愣,因为这些,还是云初亲口告诉他的。 云初头痛欲裂。 安争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道:“风满楼行刺前三日,会对即将被杀之人下死亡通知单,上书该人罪行,由楼主亲自核对批准并签字,江湖人称传死令。” 云初眼睛一亮,竟闪过一线幽绿的光。 传死令呢? 假设出手的确实是风满楼,那么传死令在哪里 既然没有传死令,出手的必然不是风满楼。 可是除了风满楼,还有谁能拿得到日沉阁的毒和针呢 没有? 有! 日沉阁自己! 日沉阁是江湖中最神秘最庞大的帮派,没有之一。它庞大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 日沉阁内部分“鬼斧”和“天象”两组。其中“鬼斧”工于制毒制药制暗器,机簧布置以及操控,五十年前就已有了小唐门之称。 然而这些同它的情报组织“天象”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古往今来,除了“日沉阁天象”,没有其它的哪个组织能打探得到如此事无巨细囊括万象的信息:朝廷准备某年某月某日派某人出兵攻打某地;某位大人某日去某条巷子喝了花酒;武林盟主某夜同夫人在卧榻上谈了某事;某位女侠某天穿了某种颜色的肚兜……所幸日沉阁向来要价极高而且不是什么消息都卖,否则天下早就乱了套了。 但可怕的是,一个要想得到如此多秘密情报的组织,必然朝中大内,各门各派都有探子,人数何止万计!而数十年来,江湖中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门派搜遍了大宋每一寸土地,愣是没找到日沉阁在哪里,甚至愣是没找到任何一个日沉阁的成员!到目前为止,大家连日沉阁阁主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这一来,云初更理解不了了:若是他真“有幸”惹上了日沉阁,依日沉阁的作风,恐怕根本就不是派人来杀他这么简单。 他隐约记起了一则江湖轶事: 三十年前,江湖上黑白两道各有一名顶尖的用剑高手。一个是游侠“萦魂剑”冷风,另一个是杀手“射影剑”含沙。而就是这位冷风少侠,不知怎么得罪了日沉阁。短短数日之后,日沉阁将他从出生起到那天止所有见闻经历风流韵事一夜间贴遍了上千座大小城池。自此,“萦魂剑”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没有出现过。 偷袭云初这事显然也不是日沉阁干的,但是跟日沉阁又必然有所牵扯。 韩老爷子此次从郴州出发,运送的本是湘庄王送于信王的寿礼,此事庙堂之高都鲜有人知,若说江湖之远,老爷子如此低调行事,单看他那辆破车,连一向处变不惊的云初都震了一震,除了日沉阁,谁觑得出各中端倪? 云初心下一惊: 显然是另有一股势力控制了风满楼,得到了毒针,买到了日沉阁的消息,或是控制了日沉阁,一并得到了毒针和消息。这股势力凌驾于一楼一阁之上,迫使一楼或者一阁甚至一楼一阁全部为它服务——然后,它仅仅是要来劫一趟镖! 这趟镖里,该是有天一样大的秘密! 云初丢下那毒针,就铜盆里洗了洗手,天色不早,他决定熄灯就寝了。 杜云初向来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好奇心,表面上待人接物温文尔雅滴水不漏,骨子里却是十分独,十分凉薄,十分麻木不仁,这是天性使然,二十余年一成不变。 杜云初要做的,毕竟只是跟着镖车,必要时保护两个武功不错的人罢了。 第四章:我就是来看热闹 这日细雨初霁,潜江城郊竹林边一座茅店外,三四张矮桌前坐了五名茶客。 正对门一桌挤了四个人:一名蜀锦白衣看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公子;一名五十岁上下生得精瘦的汉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道士。桌上摆了七八碟小菜,四人中却有三人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只有那个白衣公子低头吃得开心,剩下三个一言不发地看着。 角落里的桌边却只坐了一个人,着月白劲装,看来二十七八岁,生得高大英俊。他一双剑眉紧拧在一起,呆呆看着面前桌上摆的一壶茶。 那白衣公子仿佛饿死鬼投胎,一顿饭活生生吃了半个时辰,其间头也没抬。 那白衣茶客仿佛泥菩萨入定,一壶茶活生生看了半个时辰,其间动也没动。 倒是那年长的汉子先坐不住了,冲着白衣公子嚷嚷起来,“许长卿你有完没完?” 唤作许长卿的白衣公子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冲众人笑了一笑。他生得本就十分灵秀,这一笑眉眼弯弯,竟有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连那午后炽热的阳光都被他比得瞬间黯了一黯。他笑道:“顾大叔你不要着急,老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人家对面的客人都要笑话你了。” 同桌的三人便一起扭头去看角落里那个劲装茶客。 那人正愣神想着心事,直觉有人看他,抬头冷不丁见八只眼睛一起盯着他端详,其中还有个长相漂亮的年轻姑娘,一时间不明就里,一张俊脸竟“唰”地红了。 长卿见他腼腆得紧,有意逗他一逗,拎着筷子冲他招招手,“小哥,怎么称呼呐?” 那人大概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跟人打招呼的,直觉地被调戏了,一张脸愈发地红。 长卿不肯罢休,眨眨眼,又问:“小哥,你是哪里人呀?” 那人给吓到了,怔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见长卿又要开口,慌忙站起来身来,丢下茶钱,骑上马落荒而逃。 长卿“咦”了一声,随即“咯咯”直笑。 “许长卿,我们不是来看你吃饭搭讪的。”那个年轻道人白了他一眼,话音里有点儿不耐烦了。 长卿歪着头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正色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本来就跟我没关系,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下一步要怎么做要在哪里做你们三个商量就行了,干嘛还要问我呢?” 那个道人被长卿一番言语挤兑,气势上矮了一截,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顾姓的汉子还有点不服气,“那姓韩的要是不走这条路,误了我们的大事,你许长卿可担待得起?” 长卿双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他,“他不走这里要走水路么?荆江天险,万一丢了生辰纲,他又担待得起?退一万步讲,韩老头没走这里,不过花点时间多追几百里——反正你们也跟不丢。” “可是,连一个杜云初的衣角都没碰到,加上‘碧血黄沙’韩恒‘九命大鹏’韩忠‘虎牙’韩彬祖孙三个——你们‘一鬼二仙’根本连半成胜算都没有。”长卿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顾大叔,‘射影剑’含沙真的是死在你手里的么?” 三个人的脸都绿了,连那个一直默然不语的女道人面上也带出了几分怒色。 长卿犹自不知收手,“你们的大事误也是误在你们自己手里,说句中听的,我是看在龙渊那小子的面子上来‘指点’你们一二,说句不中听的,我许长卿只是来找角度看热闹罢了。”他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牵着马施施然朝西去了,再不肯多看那三人一眼。 第五章:鬼雨 江陵府地界 靠近荆州三十余里的山野里,恼人的秋雨正淅淅沥沥落着。 四更时辰连个星子也无,天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兜头罩下来,望过去一溜儿参差交错的全是树影,在夜色和雾气里张牙舞爪,宛如噬人的猛兽。 一支十六人的马队正踩着泥泞,由南向北行走在荒无人烟的乡野里,给雨浇得颇为狼狈。 “老子他娘的受够了,这鬼地方这鬼天气能走才见鬼,”终于有个汉子忍不住骂开了,转而向前面叫道,“忠哥,咱就不能停下歇会儿?” 前方雾气里打头的一个人影勒住了马,沉声道:“杰子,沉住气,老头子让咱们务必盯紧喽,我也没办法,弟兄们再坚持会,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就生火。” 人群里爆出一阵欢呼。众人打马向前,在黑夜里缓缓行进,有人轻声交谈起来。 “一路走来咱也没遇着什么乱子,老爷子也太小心了吧,不知那是什么宝贝,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话不能乱说,最近各路强人遍地都是,听说那风满楼更是拿到了号令黑道的射影剑,气焰嚣张地紧呢,还是谨慎点好!” “嘿!风满楼又不会无缘无故对付咱,再说老狐狸没把货放咱身上,咱能碰上什么事,又不是娘们,还能叫谁劫了去?” 人群里爆出一阵大笑。 “嘘!别忘了忠哥的本事,让他听见骂老爷子,发起飙来咱二十几个一起上也白送。”有人答道。 笑声更加放肆了,想来这个忠哥该是平素为人和善,没什么架子的。 “说也奇怪,含沙死了二十几年了,射影剑怎么会重出江湖的?” “就是就是,拿也是该沐王府拿到,怎么会落到风满楼手里?” 夜风起处,几丝雨丝打斜从马队里卷过。 “忠哥,就在这里生火吧!”那被唤作杰子的汉子远远指着竹林掩映下的一片空阔草地叫道。 众人纷纷勒马,有几个望向那领队的忠哥,等着他发话。 忠哥却置若罔闻,仍走马向前,雨雾交织之下,他的身影看不真切。 “咦?这地方看着忒眼熟?”不知哪个率先说了一句。 “像是咱来时的路吧?”另一个答道。 “你,你,你们别吓唬我!”更有个胆小点的,连声音也哆嗦起来了。 黑暗里蓦地一亮,有人点起了火把,远远照着看。 这一照之下更有数人惊呼出声。 “一个时辰之前,咱们就从这里走过去了!” “见鬼,刚刚还是往前走的,这会儿半个时辰不到,就是半道上往回折也折不回来!” 人心惶惶之下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领队。忠哥却已不紧不慢地走出了数丈开外。 拿火把的汉子追上去,连呼数声,忠哥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也不答话。 “这家伙,怕是睡着了,这天气也能睡着,真亏了他!”一人笑道。 原来江湖人的老马多有灵性,识得路途,主人偶尔睡着也能自行寻路,这种状况倒也不少见。 那说话的人就势上前拍了忠哥一把,忠哥把身子一歪,“扑”地掉下马去摔在泥地里,火光下一双圆眼死死瞪着众人,嘴角一抹乌血溢出,早已死去多时! 拿火把的那人看得真切,一惊之下将火把掉在泥水之中,火光登时暗了下去。黑暗里有人惊呼,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更有没看清的纷纷询问出了什么事。昔日里将脑袋别在腰带上过活,惯看生死的这十几个汉子,瞬间乱作一团。 夜雨仍旧静静飘着,黑暗里仿佛有一双讥诮的鬼眼,远远地看。 第六章:杜小将军不用枪? 长庚起于西天而月出于东。 秋风习习且秋虫凄凄。 这种夜色往往静好,倒更适合品上一壶茗或者看上一卷书——如果不是身处荒山野岭阴森可怖的古寺里。 古寺太老,太老了,老得像是已经糊涂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断壁残垣里古木参天,蚊虫滋扰下蛇鼠横行,一眼望过去,倒不太像会寿终正寝,更像是早些时候在某场恶战中受了重伤又迟迟不肯死去,正拼着最后一口气准备跳起来发动致命一击。 云初一向觉得太老的东西要生出变化来,如养了太久的牲畜,如用了太久的家什,如交了太久的朋友。 “哎,你们看,那月亮好红呢。”韩彬将一截枯柴丢在火堆里,遥遥指着东北角上一钩残月。 安争便顺着他韩彬点的方向去看。 那月亮确实很红,红得浓郁,妖冶,像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滴下一滴血来。 “我看不见。”云初抬手紧了紧双眼上蒙着的黑纱。 “唉,你要是早学那么点儿功夫多好,也不至于受人欺负了,”韩彬有点儿惋惜,“世道这么乱,你们行走江湖也罢,游山玩水也罢,哪里都要用得到的。不是每一次出门都能碰见像我这样心怀侠义的人救你们的。”他对数日前云初主仆俩在浔阳江头被人恶意挑衅的事耿耿于怀,他固执地认为,若不是自己仗义出手,那些恶霸就要将这两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活活打死。 云初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韩老爷子喂了马,正带着那个虬髯汉子走进殿来,见韩彬犹自在那里自吹自擂,有些看不下去了,干咳了两声,“彬儿,你一介武夫,自然知道跟人家杜公子谈刀谈枪的,你怎么不跟人家谈点诗文经传,你可还是对手?” 韩彬有点儿委屈,正要出言辩驳,云初却站起身来,拱手作了个揖,“韩老先生,韩公子所言极是,杜某正想着要择日拜公子为师,只怕资质愚钝,倒了公子的胃口呢。”他说起这话居然很诚恳,连安争都没听出他言语间的揶揄。 韩老爷子听罢哈哈大笑,“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一个老头子也不好掺和,”他有心让韩彬跟云初多接触接触,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虬髯汉子,“我们去别处走走?” 韩彬自幼不爱读书,斗大的字儿识不得一箩筐,平日里最是看不惯读书人的酸腐气,一言不合便要拳脚相向,难得居然看云初主仆两个顺眼。 那虬髯汉子唱个喏,跟着老爷子走进古寺深处去了。 “这才对嘛,”韩彬赞许地看着云初,“大丈夫生于世间,理应兼济天下,以图尽忠报国。像杨延昭将军,挥师北上,杀得契丹狗丢盔弃甲,闻风丧胆;像张将军、石将军、杜小将军,为保我天朝国威,敢于抗旨出兵,尽诛胡儿以雪耻,最是大快人心。这样的人,才是大好男儿,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才不枉度此生。” 云初拧眉道:“你说的哪个杜小将军?” 韩彬“咦”了一声,“就是杨六将军帐下的杜云冉杜小将军呐。此人乃是三代将门之后,喜穿白袍银铠,惯使一杆梨花枪,于十万辽军之中杀得七进七出……” “你说的那是长坂坡前的赵子龙。”安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韩彬白了他一眼,“你真是孤陋寡闻,连杜小将军都不知道。” 云初也笑起来,“知道是知道的,就是没见他用过枪。” “那他用什么呢?”韩彬有点不服气了,话里带了一分疑问九分挑衅。 云初突然不笑了,那个笑像中了不知名的剧毒,瞬间死在了他脸上,残骸犹自僵在唇角,却已然硬了、冷了:他居然真的不知道云冉惯用什么,说不定,云冉真的老早就练了一身好枪法呢,只是十数年来,他何曾关心过? “我说不出,我只知道他笛子吹得很好。”云初有些懊恼。 “哈,那有什么用,两军交战,比的是吹笛子吗?” 安争慌忙为云初解围,“听说杜小将军轻功也很好的。” “轻功好有个屁用,逃命用吗?” 三个人一时僵持不下。 韩彬转过头去,得意地看着云初。云初正咬着唇,火舌吞吐下他两颊隐隐透着点红晕,不知是被火暖的,还是被韩彬一番话奚落的。韩彬顿时手足无措,惊觉自己言语间重了,竟也懊恼起来。 正在这时,寺门竟“咿呀”一声开了,自门外黑沉沉的夜里,缓步走进来一个人。 第七章:你知道的,我早就死了 荒郊野外,深更半夜,废弃的古寺里,缓步走进来一个人! 韩彬先看见了那人,心中一喜。 安争也看见了那人,心下一惊。 云初却没有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嗅到了血腥味。 那人仍缓缓走来,步伐诡异而且僵硬。 一步,一步,一步。 “爹,你怎么来了。”韩彬站起身来,冲那人招手。 来人是“九命大鹏”韩忠,天威镖局的一把手,韩彬的生身父亲,一个名满开封却素来老实忠厚且与世无争的汉子。 这样一个人自然无需提防戒备,由是韩彬开心地跑了出去。 韩忠默然不语,只咧开嘴角,憨厚地笑了笑,随着这一笑,左眼眶里一个事物混着脓血流出来,“噗”一声掉下去了。 古寺里骤然响起了一声惊呼,惊呼的却不是韩彬,也不是云初或者安争,惊呼从后院传来,听得真切,那是韩老爷子的声音。 与此同时,韩忠伸出右手,自腹腔里擎出一柄三尺长的弯刀来,乌光闪处,对着韩彬当头斫去——血腥味横在他身前,跟在他身后,伴在他身侧,从四壁里一起涌来。 韩彬早就吓傻在当场,呆呆地看着那刀带着劲风向他顶门劈来。 八寸!五寸!三寸! “铛!”空气里骤然爆出一声响,如金石交鸣,却是云初飞掠而来,千钧一发里挡在韩忠与韩彬之间,起左臂而向刀锋,堪堪然架住了那一刀。 正殿里有人“咦”了一声,却是一个女声,清脆里带了点温婉,她一出声,院里的韩忠便似被抽了魂,软绵绵地倒下来,早化作一具腐烂了的尸体。韩彬此时也回过神来,正扑倒在在黄尘里,抱着韩忠的尸首痛哭不已。 殿里端坐石台之上的佛像却不见了,火光中一个女道人正提着一把宽约四指的长剑,架在安争脖子上。 那女道人细眉一挑,“你们最好不要动,否则我一剑杀了他。” 云初轻哂一声,“你杀吧!”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飞身向西北角的黑暗里掠去,左手一扬,自袖底擎出一样事物来,随即“叮”地一声脆响,他自黑暗里反身折回韩彬身前,到此时,那最后一个字余音犹在——他手上却多了一个人。 云初手上擒着的是一个年轻道人,那道人手里的长剑却已经被他不知用什么事物格飞了。 “你最好也不要动。”云初淡然道。 “你很快。”那女道人道。 “你的毒针也不慢。” “你却还是要输,因为有人比你更快。” 话音未绝,暗夜里“呜”地一声轻鸣,一支短剑呼啸而来,转瞬间已扑至云初脑后,那一箭太快,太劲,几乎避无可避,饶是云初,也只来得及侧了一侧身。 所幸这一侧已经足够,那箭正打在云初发髻上,连同发簪以及黑纱,纷纷落了下来。 云初回头看时,身后的韩彬已经被一柄匕首架住了腰。 来人好快!竟比利箭更快! 从韩忠的尸体被那女道人控制着走进庙门开始,形势数变之下,不过呼吸之间。 擒着韩彬的那人嘿声道:“放开释踪子!” 云初瞥了他一眼,眼底里狼也似地泛着绿意,“笑话!” 那人一惊,脱口说道:“怎么是你,你还活着?” 云初挟了那个叫释踪子的年轻道人退后三步,有点不明就里,“你说呢?” “不,不,绝不可能,”那人惶恐道,“你是人是鬼?” “你知道的,”云初幽幽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我早就死了。” 围墙外一钩红月更红,红得竟似云初身上那一袭红袍。 寺门前高可参天的古树上,也栖了一枚月,这一枚月白,温润柔和。树高风紧,他栖身树梢之上,倒是极其地稳。 树下却也潜着一抹白,像是那月的倒影,更像是积着的一捧雪——雪比月更白。 “是你?”树上的月道。 “是我。”树下的雪答。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月道。 “那倒不是。”雪答。 “你想阻我出手。”月道。 “嗯,”雪答,“你若是出手,这一场打得就不好看了。” “那你也要先阻止得了!”月道。 “不妨一试。”雪答,言罢弯眉弯目地笑了笑,颇有几分天真稚气。 “请了!”月道。 “嗯。”雪点头。 那枚月就势自树梢间坠下,像一颗坠落的流星,像一只瞬间敛起了羽翼的鸟,在黑暗里幻成一道白光。 这一掌蹁跹,直取雪的心口。 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第八章:阻我报仇?抽你! 擒着韩彬那人犹在人神交战,“你到底是谁?” 云初悠然扫了一眼他腰间别着的那把劲弩,已认得此人,抬眼道:“‘溪鬼’顾承式,我们的恩怨,了否?” 那人不疑有诈,听他直呼己名,竟吓得魂飞魄散,握着匕首的手瑟瑟抖起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韩彬抬起右臂直撞顾承式肋下,那匕首起处,在他腰间开了一道两寸余长的口子,丧父之痛、杀父之仇却令他狞恶不可挡,他不退反进,就韩忠尸首旁捞起那柄弯刀,轮圆了向顾成式兜头乱砍。 顾成式惯用劲弩偷袭,此刻手里又只有一把三寸长的匕首,论起近身械斗一时不是韩彬对手,只办的招架遮拦,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与此同时,正殿里的火光蓦然一暗,那女道人痛呼出声,手里长剑“仓啷”落地,待低头去捡时,那剑却早已在地上生了根。 却是安争先一步抬起右脚踩住了剑身。 这女子一分神间,安争已拍出七掌,这七掌分别取她下颌、心口、双肩、双肋、小腹,她仓促间连躲六掌,却仍被最后一掌在腹部印个正着,自正殿里倒飞出来,狠狠摔在云初面前。这一摔之力比那一掌更甚,她“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安争提起那剑,拔步上前,剑尖正点在她咽喉之上。 “师姐!”释踪子挣扎着吼道,“放了我师姐!” 这女道人冷笑一声,却不看释踪子,也不看安争,只缓缓抬起右腕——若不是她右腕血脉被云初钉断在先,安争自然不可能反擒她在后,只是云初身上藏了什么暗器,她作为一个使暗器的行家,竟也全然没察觉出来。 但见钉在她腕上那一物圆润通透,长可盈寸,竟是一枚拗断了的指甲! 安争不愿废话,更不怎么怜香惜玉,便要一剑结果了那女子性命。 “住手!”突然有人断喝。 说话的竟是云初。 又不仅仅是云初。 ——殿里正站着个人,挟着韩老爷子! “你们住手!”那人又喝一声——竟是那个赶车的虬髯汉子。 韩彬叫声“黄伯”,满眼不可置信,手里的刀捏地咯咯作响,却又投鼠忌器,只得停下手来。 再看顾承式,身上中了七八刀,全身浴血。 那虬髯汉子道:“东西在哪里?” 韩彬同安争齐齐道:“什么东西?” 云初倒是坦然自怀里摸出一样事物来,捏在手中,“你们要的是这个?” 那雪仍站在原地,甚至还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坠下来的月却蓦然收手,这一掌劲力之大,倒行逆施下生生震伤了他的脏腑,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月诧道:“你不会武功?” 雪点点头,“你看,你还是没能打败我。” 月踉跄退后,靠在树上,喘息道:“我这一掌足以把你拍碎。” 雪吐吐舌头,“你又不会真拍。” 月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渍,“何以见得?” 雪笑了,笑地眉眼弯弯,“你不知我是敌是友,没见我作奸犯科,而且我不会武功。” 月捂着心口,眉宇间露出痛苦之色,“那也不代表为了饶你一命我就会甘心受这气劲反噬之苦!” “别人不会,但是你会,”雪正色道,“因为你是杜云冉。” 云初手里捏着的是一封信,那洒金的信封上写着一行颇隽秀的小字:弟崇之付王兄讳殊亲启。 那虬髯汉子道:“难怪这老东西不肯说,怎么在你手里?!” “是我偷来的。”云初坦然道。 众人一时无语。 “你要这个是么?”云初手一甩,“给你,把人放了!” 那信借力飘了过去。 虬髯汉子大喜,当真放开仍浑浑噩噩的韩老爷子,伸手接过那信,仰天而笑。然而,这笑声突然扼住了——那信封上别着三枚细如发丝的针——已刺破了他的手指。 这厮抬头看了云初一眼,恐惧、愤怒、不甘呼之欲出。“你……”他咬牙切齿地道,污血自口鼻眼角溢出来,就此扑倒在地,去了。 云初若无其事地笑笑,对那女道人道:“谢谢你的针。” 安争做了个鬼脸,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剑。 “住手!”云初却再度喝止,顺手将释踪子推到一边,手指寺门对“一鬼二仙”三人道,“滚!” 此言一出,一时间人人不敢相信,一个个愣在当场。 云初只得又重复一遍,“滚!” 那女道人缓缓爬起身来,劈手夺下安争手中的剑,带着顾承式同释踪子,扬长而去。 “少爷!”安争气得直跳脚,话音里不解、不甘、不快,溢于言表。 云初也不答话,见韩彬在方才恶战里也伤了数处,处处血流不止,道声,“你还好吧?”便过去扶他。 韩彬正悲愤交加,见云初立在眼前,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轮圆了手臂一掌打去。 “啪!”脆响起处,云初猛然一侧,长发倾泻如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少爷!”安争也顾不得恼怒了,急上前去搀住云初,撩起他的发丝细细查看。 这一掌结结实实掴在云初左脸颊上,立时显出数道血痕来,连唇角也溢出一丝血线,沿着下颌蜿蜒滴落。 韩彬料定凭云初的身手自然躲得过去,更是下了狠劲,没成想云初居然站着没动,硬挨了一耳光。 一掌打去,自己倒先有三分后悔;待打中了,已经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又见对方伤得不轻,更觉手上又痛又麻,心中又酸又涩;然而转念一想,事到如今道歉也于事无补,索性恶到底吧! ——大凡甩耳光这种事,不外乎如此。 于是韩彬眼一闭,心一横,脚一跺,转身走了。 云初仍立在凉风里,低着眉眼,脸上如遭蜂蜇,心中五味陈杂。他自知韩家祖孙两个骤遭丧子丧父之痛,若此时大仇得报,生无可恋,只怕要寻短见。他有心想着给二人留个报不了的仇,好教他们有些念想。 然而,不能说,不肯说,也说不出口。 云初回眼看安争立在一旁,想起自己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折辱,而今平白无故吃了一耳光还给安争撞见,又羞又恼,在心里骂自己多管闲事。 第九章:媚药算毒药么? “好一个舍己为人的杜云初!”寺门口突然有人赞了一声。随着这声赞,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来,前面一个是月白劲装的云冉,后面一个是蜀锦白衣的长卿。 云初见云冉进来,头垂得更低,“你怎么来了?” “爹怕你吃亏,让我来看看,”云冉道,“你……还好吧?” 云初本来已把委屈压在心底,云冉这一问,那委屈顿时升腾起来,堵在胸口,卡在喉间,连眼泪都要被呛出来了,“我吃了好多亏!我不好!你来得正是时候,”他伸手指着殿里的韩彬,“这里有人崇拜你崇拜得很,这里交给你了我不管了我回家!” 云冉哭笑不得,伸手扳过云初的双肩,“云初,别耍小孩子脾气,我这次另有要事,含沙的墓被人掘了,射影剑落在了风满楼手里,江湖上盛传得射影剑可一统黑道,我是要去风满楼夺剑的。” 一旁的长卿吃惊地张大了嘴,“你要一统黑道?” “不是,”云冉摇摇头,“你有所不知,射影剑本是含沙入殓时家父亲手放进墓里的,一直由家父暗中看管,此次失剑,若是引出什么事端来,我杜家罪责大矣。” “噢!”长卿道,“那你太多虑了,黑道中人不像你们这些江湖大侠,要是凭着什么破剑破秘籍刻个破牌子就能号令群雄一统天下,那就不是黑道了。龙渊那小子也就是一时兴起,从沐王府那帮盗墓贼手里搞那把剑来玩玩,过两天玩够了就还给你了。” “龙渊是谁?”云冉道。 “你连龙渊是谁都不知道就敢闯风满楼?”长卿吐吐舌头,“龙渊就是风满楼楼主呐,你们叫做‘龙妖’的。” 云初诧道,“风满楼的传死令上向来只画一条龙,你怎么知道楼主名姓,你又是谁?” “我?”长卿抬手点着自己的鼻尖,“我叫做许长卿,不过恰巧跟那小子有点交情罢了。” “不行,不行,”云冉道,“剑拿不回来我总是不安心。” 长卿撇撇嘴,“那我去帮你要回来就是了。” “你为什么要帮我?”云冉一时云里雾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呃,这个嘛,”长卿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因为杜老将军的结义兄长是我的……师兄呀,按辈分算起来你们怎么也算我侄儿嘛。” 云冉半信半疑,“家父早年是有两位结义兄长,一位是‘玉面公子’莫宇昭,另一位是‘红衣公子’哥舒浩,当年三人同是汝阳王门客,不知道令师兄是哪一位?” 长卿笑眯眯地道:“就是莫宇昭呐,他半路出家跟我师父学了五年医,还没出师就被你老爹喊回去了,师父现在提起他还生气呢。” 云冉也释疑了,“这事说来话长,当年汝宁公主不知为何突然叛变,下手毒死了汝阳王。大伯作为汝阳王生前部属,汝阳王众门客之首,不得不回来主持大局,可恨汝宁公主狡诈贪婪,大伯不幸遇害,已经亡故了近三十年了。” “哦,是这样啊。”长卿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反倒是一直盯着云初看,“你的脸色好奇怪,你莫不是有什么病么?” 云冉忙道:“云初自幼体弱,已抱恙多年,大夫说是血气不足,可治得好?” “我哪有什么病!”云初瞪了云冉一眼,负气要走。 长卿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不由分说,抓起他的手腕为他把脉,一边喋喋不休地问,“你是不是经常心悸透不过气?是不是经常下腹疼痛?是不是经常着凉发热?是不是受伤后恢复得总比别人慢?” 云初狐疑地看着长卿,默然不语。 “是是是,是这样,这是什么病?要怎么治?”云冉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不是一般的血气不足,”长卿沉吟片刻,转而笑嘻嘻地道,“这是非常血气不足。”他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瓷瓶来,递到云初手里,“我这里恰好有补血止血的良药,叫作‘麒麟丹’,是从南洋带回来的,很珍贵的。” 云初便倒出来一颗放在手心里。那药丸状如白玉,圆润可爱,异香扑鼻。此物遇热即融,云初心下想着既然如此珍贵,不能浪费掉,便捏起来往嘴里放。 “等等!等等!!!”长卿大叫,“拿错了拿错了,这个吃不得!”他边叫边上下摸索,自身上一气翻出来十数个大大小小的瓶子,圆的、扁的、方的、长的、瓷的、玉的,应有尽有,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看,而后递过来另一只圆滚滚的瓶子,笑眯眯地道,“不会错了,就它了!” 云初接在手里,拔了瓶塞,见那里面药丸通体猩红,透着那么一股子邪气,倒不想吃了,他摇摇手里原有的那一瓶,“这又是什么?” “呃,这个嘛,叫做‘瑶红’,是一瓶媚药,一并送给你了。”长卿言毕抛了个媚眼,一扫平日里的天真稚气,十分邪恶。 云初仍有几分懵懂,“媚药是什么?毒药么?” “……” “……” “……” 这一来,连一向对云初言听计从的安争都不想理他了。 四个人便收拾起战场,从那寺庙后院的树上解下来十五具黑血淋漓的镖局弟子的尸体,同韩忠以及那个虬髯汉子放在一起,一并烧化了,将碎骨装起来交还到韩家祖孙手上。 长卿自殿里捡到那封信,用磁石吸出毒针,拆开封皮,见里面一张薄薄的纸片,上书两行隽秀小字:假的,气死你们!旁边还画了个鬼脸。云初红了脸,一把夺过,撕碎了丢进火堆里去。长卿手指云初,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这一来,韩彬受不住了,一双虎目瞪着长卿,恨不得扑上去将对方撕碎。 云冉见韩老爷子精神恍惚,已毫无斗志,便主动提出由安争先行将老爷子送回开封,自己同云初代为押镖,并当场将官凭押给了老爷子,表示如若途中镖物出了任何损失,都由自己承担。 天威镖局骤然遭了这一场大祸,韩老爷子已心力交瘁,自怀里摸出那封湘庄王写给信王的手书递与云冉,算是应下了。 韩彬却不肯走,声称要留下来为父报仇——尽管长卿一再强调“一鬼二仙”宁可去抢信王府都不敢再回来了。 比及天明,安争收拾了随身细软和镖局众人骨殖,同自家两位少爷道了别,扶着韩老爷子上马。 骏马长嘶,卷着銮铃声绝尘而去。 韩彬目送爷爷远去,眼底突然多了些担当,自行检点了镖物,套马上车,期间一句话不肯多说。倒是长卿围着他转来转去,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这一去,四人任重道远,谁又知道会有哪些幸或者不幸的事潜伏在暗中,正窥伺着他们? 第十章:杀手爱吃糖葫芦 燕鹤抵达襄樊时,天色刚蒙蒙亮,他不禁后悔走得太快了。 好在也无甚大碍。 这天天气晴好,燕鹤去顶市楼吃了两笼水晶饺子,外带一碟云片糕,又去白水寺上了柱香,逗了会儿香客怀里抱着的小婴孩,看两个老和尚下了盘围棋,顺手在回去住处的路上买了一本时兴的传奇小说。 等燕鹤花了两个时辰将那本书看完,刚好是申时,申时整。燕鹤看书向来很慢,慢到令人费解。看到不甚明白或者太过精彩的地方,他还要停下来,再看一遍。 走到嘉好客栈时,申时三刻,燕鹤抬头看了看天边烧成绯红的云,又低头看了看汉江染成绯红的水,心底里抱怨起来:这样好的云水,要是能躺在草丛里吹吹小风,那就太完美了,可惜!可惜! 江边散步的人很多,来来往往都要看上燕鹤一眼,一来因为他长得太过出彩,漂亮得有些女气,二来因为他正在啃一串糖葫芦,站在江边,旁若无人地啃,啃完了,又自怀里捏出来一方白丝手帕,细细地揩了揩手,这才旋身向嘉好客栈走去。 这客栈不小,一楼大堂里共有三十一个人,四个跑堂的,一个账房先生,二十六个食客。 燕鹤就那么走进去了,像是去打尖或者住店或者访友的任何一个人,慢慢地走进去。 离店门最近的那个跑堂便堆起一脸的笑,上前听命。 燕鹤淡淡扫了一眼这三十一个人,三十一个人,他只扫了一眼,然后他竟若无其事地把客栈的大门关起来了,光关起来还不够,还上了闩。 那跑堂的有点为难,“客官,这……” 燕鹤站在阴影里,点点头,“哦”了一声,这一声答非所问,毫无意义。但是他下一个动作就有意义了,他缓缓地抬起右臂,对着那跑堂的眉心,遥遥一指,这一指并不快,甚至很慢,很稀松平常。六十二只眼睛盯着他,每一只都看清了他的动作。 “嘭!” 一声闷响。 那跑堂的登时在众目睽睽下炸了开来,血肉横飞,连二十八颗牙齿都分了家,四散崩开,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成了一滩肉泥,血水淋漓,浇得靠门那桌个个成了血人。 大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有几个已经骇得睁着眼睛昏过去了。 良久,角落里一个胖女人杀猪也似得嚎了起来。 这一声只嚎到一半,燕鹤侧目扫了她一眼。 “嘭嘭嘭!” 整个大堂里已空无一人,燕鹤堵着门口,自然一个也没跑出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变成了肉泥,难分彼此,都流作一处。 白的墙,黑的桌椅,木的顶棚,猩红得浑然一体。血腥味四溢,呛人欲倒。 燕鹤提起灰色长袍的下摆,小心翼翼地从一地肉泥里自门边一路跳到楼梯口,期间不忘抬起余下那一只手挡着头——顶棚上碎肉还在大块大块往下掉,他得提防着砸在自己头上。 二楼是雅间,只有一间有人。燕鹤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门,门开了,屋里六个人都抬头看他,有人问了一声:“阁下是?”这一屋子便不再是人了。 三楼有十二间客房,有三间住了人。第一间的房客在楼下吃晚饭,已经见了阎王,第二间和第三间的人却是一起的,正挤在一个房里扯闲篇。 燕鹤在那喧闹的房前止步,满意地嗅了嗅空气里的血腥味。他突然惦记起那糖葫芦,嗯,甜甜的,黏黏的,他决定回去的路上再来上一串。 此时还不到酉时,但是燕鹤倦了,所以他要立即解决掉这一屋子人。 燕鹤伸手推门。 门开了一条缝。 门有点重! 燕鹤立刻嗅到了危机,危机正在那扇将开未开的门后,就要向他扑过来。 燕鹤退了一步,迅速地,向后退去。 门里闪过一道黑影,自上而下,重重摔在地上,挣扎着跳了一跳,四分五裂。 一桶清水四散飞射,却没能浇在燕鹤头上。 但燕鹤还是给浇了个正着——他这一退,正踩在身后一条细细的鱼线上,房梁上第二只木桶中的液体“哗”地一声当头泼了下来。 这一桶却不是水。 是桐油。 “哈!”屋里有人拍起手来,清脆地笑了一声,这人正是许长卿。 “看谁先炸死谁!”另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却是云初。 云初站在三丈开外,左手两指夹着一枚点燃的火折子,正指在燕鹤眉心——好快! “把炸药交出来,跟我去见官!”云冉道,一把拽住一旁拎着刀正要上前火拼的韩彬。 燕鹤抹了把脸,却将右手抬起来,也遥遥指向云初眉心,“最后一枚,你死!” 最后一枚! 屋里的人显然算准了燕鹤身上的弹药必然怕火,却没算准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枚弹药,如果被他先手,谁生谁死还未为可知。 “唉!都怪你,听我们的直接杀了得了,见什么官嘛,这下好了,”长卿白了云冉一眼,“你们这些官场出来的,真搞不懂!” 燕鹤循声望去,波澜不惊不的眼里突然射出两道怒火,指尖一转,转而指在了长卿眉心,本来颇为阴柔女气的脸狰狞扭曲,切齿道:“许邪!去死!” 这句话说完,燕鹤手里的弹丸已激射而出! 第十一章:好吧,我就是许邪 长卿不会武功,断然不可能躲过去! 云冉和韩彬不约而同闭了闭眼,谁也不想看见长卿变成一滩碎肉。 云初也为燕鹤这不惧死的悍勇怔了一怔,一怔之间,燕鹤飞扑向走廊尽头,自后院逾墙而去。 “嘭!” 一声闷响。 随即便听长卿大呼小叫,“哎呀,好痛!好痛!” 三人各自一惊,随即一喜:他居然还活着! 那弹药正打在长卿额上,而且炸了,长卿那一袭蜀锦外袍已然被掀起的气浪震碎,脸上手上遍布细小的血纹,但是,他竟然只是受了这么点皮肉之伤! 长卿犹自在那里跳脚,“好痛!好痛!” 云冉先回过神来,“我去追他!”纵起不世轻功,夺门而去。 韩彬也反应过来,怪云初放走了燕鹤,瞪了他一眼,转身回隔壁房间里去了。 长卿笑笑,“我也回去换件衣服。”说着便要开溜。 “许邪!”云初道,狐疑地盯着长卿。 长卿见逃不过了,索性撇撇嘴,“都这么叫我,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白衣许邪’成名甚早,绝不可能是莫宇昭的师弟。说,你有什么企图!” 长卿快哭出来了,“我哪有什么企图,好吧,我不是小昭的师弟,我就是他师父,难道你们要叫我一声爷爷吗?太尴尬了吧?” 这回云初倒是无话可说了,只得道:“你年龄不小了吧?” 长卿摸摸鼻子,“我已经老糊涂了,根本不记得活了多久了——能不提年龄么?” “那好,你告诉我,这些人为什么三番五次截杀我们?” 长卿睁圆了眼睛,“咦?你原来不知道啊?江湖上有一群专门掘人家祖坟的,自封沐王府,你总晓得吧?” 云初点头。 “沐王府这群人倒是刨到了不少好东西,金银珠宝,神兵利器,武学秘籍,应有尽有,因而招罗了不少各门派好手,竟然越发坐大。前阵子他们偶然弄到了含沙的射影剑,正巧风满楼的龙渊看上了这把剑,在这小子死缠烂打之下,我只能出面同沐王府谈判。沐王府只要了一些毒药和暗器,剩下的就都是关于此次湘庄王送给信王的寿礼了。” 长卿见云初听得不甚明白,接着道:“信王赵殊向来主战,看不惯赵恒忍气吞声,自澶渊之盟后,越发觉得赵恒昏庸无能,屡屡上书求战均被驳回,已经坐不住了,要兴兵造反。湘庄王赵崇之同赵殊交好,也暗中招兵买马,欲助赵殊一臂之力。赵崇之更是游说了西夏,准备玩个里应外合,云冉手里那封信,说的就是这个。沐王是想拿到这封信作把柄,要挟两个王爷入伙,将来图个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总不能盗一辈子墓吧?” “这么重要的东西,湘庄王怎么敢托付给镖局?” “他们用的都是暗语,只有两个王爷自己明白,托付给谁倒当真没什么关系。”长卿道,“可是沐王没料到你们将军府竟插手了此事,因而他这次竟连三大祭酒之一的‘山鬼’燕鹤都出动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坏了坏了坏了,云冉是不是去追燕鹤去了?” 云初仍道:“既然都是暗语,你又是如何得知?” 长卿急得团团转,“糟了糟了糟了,云冉是捉不到燕鹤的,燕鹤是东瀛忍者出身,不可能被捉到的!” “那不打紧,”云初仍旧咬着话头不放,“你到底是谁?你是日沉阁的人日沉阁的什么人?” “还愣着干嘛?收拾东西!快跑!”长卿说着掉头就往外冲。 门前却站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把三尺长的刀。 这人正挡着长卿的去路,这人却是韩彬。 韩彬已经红了眼,提刀指着长卿,“你是日沉阁的人!就是你出卖了我们!就是你害死了我爹!” 长卿无意争斗,慌忙摆手,“你先听我说!” 韩彬哪里肯听他说,道声,“看刀!”举刀便砍。 长卿倒也伶俐,急退两步,堪堪躲过刀锋,喝道:“住手!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 韩彬捏了个诀,答声,“少废话!”又抢攻过来。他蓄着这一口杀气,一刀疾似一刀,一刀快过一刀。 云初有心上前喝止,无奈他正在跟韩彬怄气。对于怄着气的人,他从来不肯主动跟对方说话,于是只得站在旁边看。 眼看天色全黑,长卿心中焦虑,躲闪维艰,数次险些挂彩。 韩彬更是不依不饶,运起十成内力,斜刺里一刀斫去,直逼长卿颈项。 这一刀十分厉害! 长卿避无可避,竟抬手握住了刀锋,指间登时鲜血淋漓。他也顾不得疼痛,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握住刀不放。 忽而,悠远的夜空里,不知谁家玉笛暗飞声,一曲湘江曲极尽悠扬灵动,散入秋风,似远似近,不紧不慢飘了过来。 云初正不知如何是好,闻声大喜,向窗边扑过去,果见云冉立于数十丈开外的树梢之上,横笛唇边。 云冉显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以笛声问询。 云初抬手比了个手势。相隔甚远,云冉倒看得分明,也不答话,只十指一轮,乐声突变,陡然间急促起来,繁音急律,回旋飘摇。 韩彬正酣战长卿,眼见对方已十分吃力,片刻间就要血溅当场,心下大喜。而此时那笛声入耳,竟如魔音,他顿觉头昏脑涨,脚下站立不稳,眼前光影缭乱,那个许长卿化身千千万万,飘在半空之中,随着乐声四处移动,纷纷乱乱。他无处着手,一时间怒火攻心,不禁拄刀在地,仰天长啸一声,竟咯出一口血来,当下晕厥过去。 长卿脱险,跌坐在地,甩甩手上的血,抚着胸口大口喘息起来。 正当此时,窗外那笛声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陡地拔高,迸出一声尖啸,如裂丝帛。 街上有人喊了一嗓子,“走水啦!” 云初心下一惊,忙低头望去。 一阵劲风卷着浓烟和油腥气扑面而来。 长卿道声,“完了!”挣扎着爬起来冲到窗边,耳中净是“醒醒恐恐”“烈烈轰轰”之声。 失火的正是嘉好客栈,烟气冲天,已然一片火海。这火来得蹊跷,火场居然还被泼了油!客栈里门厅支柱楼梯横梁尽皆木制,火借风势,已然烧上来了。 第十二章:我们先死着吧! 云初估摸了距离,手指韩彬对长卿道,“你同我携了这人从这里掠到对面街上,总可以吧?” 长卿慌忙摆手,“不可以不可以,我的轻功仅能跳两层楼,而且是从上往下跳。” 云初捂住口鼻呛咳一声,有点不死心,“那你能干嘛?” “我么,自然是眼疾手快啊,能先人所见而见,先人所闻而闻,先人所动而动,先人所觉下毒及布置机簧,医术尤其好,人称天下第一神医。”长卿得意道,边说边掰着指头数。 “你能把死人医活么?”火场灼热,云初连血带肉,一路凉到骨子里去了。 长卿认真思索片刻,“能啊,溺死或者缢死或者自刎的人,只要没凉透,是能医活的。” “那我们先死着吧,等火停了你把自己医活再来医我和韩彬,这么大的火,熟也熟了,一时半会凉不透。”云初对长卿已然失望,随即在目之所及里寻找云冉。 再说云冉,奏乐时正瞧见两个人拎着什么物件翻进了客栈,他却不能分心,见火烧起来了,方知那两个是进去纵火的。事出紧急,他也来不及去捉了,只得先给云初发了讯号。云冉深知云初底细,自认为弟弟逃出生天易如反掌,便去指挥围观群众救火,把那能搬移得动的,统统搬出去。他艺高胆大,拎了桶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浇透,深入火场,将那车镖物连马带车硬生生拽了出来。抬头看时,眼见门厅已烧成空壳,二楼岌岌可危,云初同长卿居然站在原地没动。 云冉焦急,忙招呼云初下来。 火猛风大,人声嘈杂,云初却没听清,道声,“什么?” 云冉再喊。 云初广袖一甩,“大声点,听不见!” 长卿凑上去对云初说了句什么,云初直摇头。 云冉听不清他们谈论什么,只干着急,见那楼顷刻便要坍塌下来,吹笛传讯怕是来不及了,仗着自家轻功极好,疾走两步,拔身而起,就要上楼。 人群中却有数人同时将他拽住,叫声,“少侠,万万不可!”云冉哪里理会得大家好意,振臂一挥,强劲的力道将那几人挥离数丈,急又蓄起势来。 云冉脚尖尚未离地,耳中却先闻人群爆出一阵惊呼,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他情知是楼榻了,却不敢亲眼去看,只傻站在原地。夜风冷得厉害,那火更冷,冷得他闭着眼睛直发抖。他此时只希望一睁开眼睛,看到这又是云初的恶作剧,那家伙正站在一边,带着一贯讨厌的奸笑看他。 耳听身后众人啧啧叹息,云冉只能拼命集中精力去回忆,回忆平日里见到云初的光景,回忆昔日里云初的音容笑貌。 云冉这么自欺着,直想到四周的人声都淡了远了消失了,直想到什么射影剑风满楼报效祖国建功立业都远在千年不重要了,直想到连他自己都深信下一刻云初就会站在眼前了,方才小心翼翼极虔诚地睁开眼睛,要把幻象在现实里印证。 然而,火光依旧,甚至楼榻时震起的灰尘都还没落定,哪里有云初的影子? 云冉反而笑了,这一笑便有两行泪滚落下来。“你出来好么?我看到你了。”他喃喃道,话音颤得厉害,幽魂似得一步步走进火场里去。他并非是奔过去或者掠过去的,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心里恨不得能直扑上前,又希望永远也走不到。 屋角里未被烧融的草茎犹在火中挣扎,房梁之下,压着一只焦黑的断臂,那断臂上的手却那么修长漂亮,指甲那么圆润。 ——云初,真的就这么……死了? ——真好,杜云初死了,没有人惹你生气了,没有人跟你争宠了,真好……真好,真的是太好了…… ——你怎么了?你竟然哭了么?你忘了你又多讨厌他了么?他在你的课业上乱涂乱抹,害你被父亲责罚;你被逼着在烈日下习武时他还在一旁幸灾乐祸;他放了你心爱的金丝鸟,还振振有词跟你探讨什么自由……你都忘了么? ——你为什么要流泪!为什么!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能为一个不喜欢的人哭泣!怎能为悲伤流泪! ——你一定是被烟熏的,对对对,杜云冉,一定是这样的。 他这么想着,终于把自己熏得泪流满面。 一句“大声点,听不见”竟成了他对自己最后的言语! 云冉在舞动的火焰中站定,只觉得胸腔里被硬生生掏空了,感觉不出一丝痛楚。 身后众人为他方才那一挥之力所慑,不敢去拉他,只暗暗替他捏着一把汗。却见他缓缓走到那堆焦黑的残木旁边,竟像是费尽了毕生气力,终于,“砰”地一声倒下去了,那一袭白衣在暗夜里分外惹眼,就那么笔挺地,倒下去了。 街上围观者之众,没有一个人肯冒死上前救他,就站在火圈外,眼睁睁看着火舌舔上了云冉的衣襟和脸颊,彼此窃窃私语。 “快看,里面有人!”良久,不知是谁惊声道。 众人纷纷向火场里望去。 可不是么,火光里数人如有神助,竟从后院方向走将过来,为首那个红衣猎猎长发披拂,另有一名白衣公子扶着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跟在他身后。 那红衣飘到云冉身旁,一矮身,打横将他抱起来,便冲着围观人群走过来。 “鬼,鬼!”有人喊道,“地府的鬼吏勾魂来了!” 这一喊,人群哄然散开,只余下几个大胆的,仍远远躲着看。 那一行人近了,但个个湿淋淋,浑身上下无处不滴着水,却也当真如幽魂一般,对围观之人视而不见,连眼珠子都没斜半分,飘然出门,径自驾车投西去了。 第十三章:害也是被你害死的 云冉苏醒时正值半夜时分。他隐约里先记起有什么要紧的事,又不太真切。恍惚间睁开眼睛,眼前赫然是一片白雾,什么也看不清,挣扎起身,却牵扯得全身剧痛,脸上更是如同刀割,不由呻吟出声。 “你醒了?”有人扶住他的肩,轻声道,“别乱动。” 云冉依稀记得云初被困在火场里,楼塌了,然后就见到那一只断臂,那只漂亮得扎眼的手。 他猛地甩甩头,“这是哪里?” 那人犹豫良久,像是不怎么情愿回答,含混道,“你在火场里晕过去了。” 云冉思绪终于清晰起来,认得是长卿的声音,忙问,“云初呢?” 长卿却不答话。 “他怎么样了?”云冉又追问道。 长卿怒极反问:“你为何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状况如何,却要问什么杜云初,他当真比你的命还重要?” 云冉不语。 “如果你冲进火场里去能把他救出来,自己却要丢掉性命,你是去也不去?”长卿不依不饶。 这次云冉盘桓片刻,毅然道:“去。” 长卿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我直说了吧,杜云初还好,只是你自己,已经被燎得面目全非了。” 云冉对那后半句置若罔闻,摸索着拽住长卿的衣袖,狂喜道,“他还活着?他有没有受伤?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亘长的沉默,没有人回话。 云冉急了,待要再问,却猛然听见有人哽咽道:“不要再说了!” 这声音那么熟悉,熟悉到云冉一时竟不敢相信。“云初,是你么?”他试探着问。 云初上前捉住云冉的手,只道了一声“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云初鲜少唤云冉大哥,从小到大都是云冉长云冉短的。云冉还记得分明,云初最后一次唤他大哥还是在八岁的时候,他喂年幼的云溪吃他自己做的饺子,害云溪上吐下泻,他怕杜老将军揍他,去找云冉顶罪。可惜云冉做的东西向来好吃,杜老将军心里有数,没骗过去。 灯影幢幢里,长卿竟隐约看见云冉勾起破碎的唇角笑了,这还是长卿第一次见他笑,那笑容如此惨不忍睹,但如此认真,如此澄澈。 原来楼塌之时,云初同长卿架起韩彬,堪堪自三楼跳了下去,那后院之中正巧有一方废弃的鱼塘,平日里蚊蝇滋扰无人问津,此时却救得三条性命。三人救下云冉,另寻了一家客栈安置下来,便在床前等他转醒。 云冉听了,方才记起那两个纵火的,道:“我见那火是有人放的,那些人好歹毒,打不过我们竟然要放火!” 长卿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我早料到你捉不到燕鹤必然报官,那官老爷查又查不出,办又办不了,不放把火毁尸灭迹还能做什么?” “你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等事?”云冉不以为然。 长卿哂笑,“大少爷啊,武林中人犯下事来,哪个不是抢先替那官家放上一把火,也省得人家为难?你倒偏偏要去报官。无奈韩彬个熊孩子缠着我不放,害的我们险些结果在这里——我们要是真死了,那也是杜大少爷你害死的!” 云冉痛心疾首,“竟当真这么草菅人命?” 长卿黯然道:“你当是怎地?”复又掩口一笑,“你倒让我想起了我那命苦的姐姐,也似你这般天真,可惜她被那薄幸的人骗去了心,又终于不肯看那人中了自己下的蛊后横死,被巫蛊反噬,自己倒先死了。” 云冉再叹,“好痴情的女子!” “你这话说得我爱听,”长卿又笑起来,“你伤成这样跟着镖车也于事无补,既然你要找射影剑,不如随我走一趟白帝城吧,风满楼就在那里,日沉阁也在那里。” 云冉想了想,“可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个劫镖的是什么来头。” 长卿实在懒得再说一遍,便示意云初来讲,云初于是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云冉听了。 云冉沉吟道:“两位王爷造反的事,可有凭证?” “这凭据就在你自己身上呀,你要想探明究竟,把信拆了看看就是,看不懂时,我读给你听,管他劳什子的暗语,没有我许长卿弄不明白的。”长卿笑道。他也不过说说而已,料想云冉不会当真拆信。 谁知云冉竟果真自里衣里将那信抽出来,道,“云初,拆来看看!若是他们真的伙同了西夏,小溪必将性命难保。”云冉原是河北军马军副都统,澶渊之盟后被调入京军,便成了一个闲人,杜家老三杜云溪却是供职于西军,此时正在边关同西夏交战。 云初平素极讲信用,既然答应韩老爷子在先,就断断不会徇私食言在后,此时接信在手,一时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便在这时,门口突然有人咬牙哼了一声,“你们竟跟许长卿狼狈为奸!”原来是韩彬也醒了,听得动静挣扎过来,正倚在门口,脸上挂着盛怒之色,一双圆眼里尽是和年龄不相符的怨毒。 屋内三人猛然听得他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一时无语。 韩彬缓步走到云初面前,伸手道:“信还我!” 云初也不答话,想了一想,便将那信递了上去。 长卿不等韩彬去接,一把夺过,就那信指着云初鼻尖,“你把这东西给他,是要害死他么?” “那也由不得我,东西是韩公子的东西,人家要拿走,我没有半点不给的道理,何况他就是被害死了也是沐王府害死的,你怎么能赖在我头上?”云初说得有凭有据,一派理所当然。 “你!”长卿大为失望,转念一想,笑道,“你少来骗我,方才火场之中舍命要救他的那个却是谁?” 云初也笑,“那是职责所在,而今,既然韩公子已不信任杜某,便不比当时了。” 长卿没想到他竟如此凉薄,动怒道:“好,好你个杜云初,不成想你也是这等沽名钓誉的小人,算我看错了你。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你连这身行头都配不上!”他说着广袖一挥,将那信掷在地下,一缕几不可见的绿烟自他袖中飘出,如同虫群翕动触角,一点点向四周试探开来。 韩彬察觉过来,比及掩上口鼻,眼一翻,便晕过去了。云初也随即瘫倒在地。云冉离长卿最近,更是不能幸免。 长卿拍拍手,竟翻出一套笔墨,坐在灯下写起信来,足足写了半个时辰,伸了个懒腰,回头见云初席地而坐,正瞪着眼睛瞧他。他吃了一吓,一蹦老高,“杜云初你想吓死我啊!” “你不是要带云冉走么?云冉要是日后知道我此时醒着却没救他,我如何交代?可是你这样慢腾腾的——地上很凉。” 长卿踱过去,将地上那封信捡起来,连同刚写好的两封一并交给云初,“好好好,我这就走。” “慢着,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答完再走。” 长卿眨眨眼,“但讲不妨。” “你是日沉阁的阁主?” “是。” “日沉阁成员很多?” “是。” “日沉阁只有你一个人?” 长卿犹豫起来,“这个暂时不能回答你,若有缘时,再讲不妨。” 云初倒也不勉强,默默看着长卿收拾了行李,雇了辆马车将云冉“劫”走了。 长卿出门前郑重道:“‘山鬼’来了,‘东君’‘河伯’必然不远,你自己保重。” 第十四章:姓杜的,给老子个痛快! 午后的阳光从树荫里斜斜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光斑。 官道上沿着一路细水远远过来一辆朱漆马车,在秋阳下一片明艳欲滴的绿意中分外惹眼。 赶车的是两个少年:左边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着一身猩红缓袍,衣襟袖口上缀着大朵青色丝线绣成的芍药,这人黑发垂腰,眉目如画;右边一个是粗布打扮,看来年纪更小一些,却生得浓眉虎目,一张脸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劈出来的,已隐隐透出慑人的气势。来来往往的行人骑士见了这两个,都忍不住慢下来,心里暗暗喝一声彩。 韩彬忍不住偷偷瞄了左边的云初一眼,在心里犯嘀咕。他醒过来时已是这日将近午时,杜云初竟把他连镖物一起丢上车,已经走到了新野。 车上只有两个人——许长卿下了迷药,把重伤的云冉带走了,已不知所踪。 信件倒是还在,不光还在,居然还多了一封。 韩彬不怎么认识字,但还能看出多出的这是许长卿写给他的。长卿的字够幼稚,一笔一划都死板得像写信时现学的,于是韩彬看完就明白是他自己几次三番误会了云初,有心想道个歉,又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各自吃了午饭,各自喝了些水,各自去休息了一会子,韩彬便枕在车厢上,仰着头看云,云初便按着小腹,低着头看书,任由马车在路上缓缓行进,谁也不控缰,谁也不说话,气氛尴尬得很。 韩彬终究忍不住了,他是个直脾气,有什么矛盾要么打一架,要么痛快快讲清楚,拼冷战他没有经验。 云初仍淡定自若,拼冷战他经验十足。云冉最是了解他,二十几年来云冉已养成了习惯,一看到云初变脸,立马闭嘴道歉,因为一吵起来云初很可能就不搭理他了。云溪就不怎么上道,有一次竟足足跟云初耗了两个月——当然最后还是输了。 韩彬咬了咬牙,开始没话找话说,“喂,你看的什么啊?” 云初闻若未闻。 “好看么?” 云初不答话,仍看他的书。 韩彬终于忍无可忍,勒住车跳下去,就官道上将马解下来,捡了一根树枝,飞身跃上马背,拦在车前,“喂,姓杜的,你这样算怎么回事,给老子个痛快!” 云初连眼珠子都没抬,俯身捞起一枚石子,随手丢过去,正打在马脖子上,那马受了惊,一跃而起,将韩彬狠狠摔下去了——当真是很痛快。 韩彬给摔得浑身都散了架,躺在地上哈哈大笑。 云初白了他一眼。 韩彬爬起来将马套上,跳上车坐在云初身边,“喂,姓杜的,你这个人真别扭,怎么跟个娘们一样?”边说便拍身上的土。 云初给他呛得一阵剧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韩彬异常认真地道:“喂,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我也学学你这臭脾气,行吧?” 云初终于被他逗笑了,他那一双眸子比常人颜色浅一些,掺杂着几丝淡淡的绿,漾着笑意更显明媚。 “杜小将军竟然真的是你大哥啊?”韩彬得寸进尺,眼神里羡慕得很。 云初点点头,“当时瞒着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们队伍里有内奸,就是那个黄伯,出卖了你爹和你们的趟子手。” 韩彬便沉默下来,想起惨死的父亲和昔日里待他犹如己出的镖局叔伯们,心下立时堵了一团乱麻,憋闷得难受,泪水忍不往外住涌,眼前的路也模糊起来。他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活生生的人说死就能死了? 云初看着韩彬,也若有所思:远驻边关的云溪,时时刻刻面临的都是生死攸关的瞬间,刀枪剑戟,样样无情,带着一腔热血和满目憧憬离开时的云溪,也不过是韩彬这般年纪;被许长卿带走的云冉,时时刻刻面对的都是那个邪性得出名的家伙,从小对自己倍加关怀,为了自己涉险身负重伤的云冉,单纯且没有心计;奔赴开封的安争,鲜少远离自己,漫漫旅途,又要遇到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他现在可是安好,到了哪里? 云初想着想着,竟后怕起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两人正走到新野边界,惨白的月色照在溪水里,晚风一拂,泛起粼粼波光。官道上黄尘萧索,隐隐有一两户庄户,烛火明明灭灭,照着路边细细的草茎影影绰绰,聊胜于无。 云初的情况一直不太好,前一天夜里跳水着了凉,腹痛如绞,到这会儿已是脸色惨白,冷汗一身接着一身。连粗枝大叶的韩彬也看出来了,夺了马鞭,招呼云初进车厢里休息。云初不肯,暗暗给韩彬使眼色。 韩彬劝他不动,见他穿得单薄,只得钻进车厢里去,翻出自己的一件大氅为他披上。 云初愣了一下,他其实不冷,更是很讨厌别人碰他,但是那衣服那么温暖,韩彬的眼神那么清亮,他一时竟无法抗拒,伸手紧了紧衣领。 一名黑衣骑士迎面而来,銮铃响处,骏马嘶鸣而去。 云初心里暗暗着急,却丝毫没有办法。 从一个时辰前开始,这样衣着的人已经接连过去十数个了,云初心知他们必然有所企图,只是在寻找动手的时机。眼看前面便是接连数十里高山深谷,其下只有窄窄的一条小路,伴着溪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这样地势,对伺机待发的响马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马车缓缓驶进了深谷,云初情知不能再等了,便决定一有异常就先发制人。那些人嚣张地紧,即使是往来望风的哨探,都这样明目张胆清一色黑衣紫骝,看这势在必得的阵势,人众绝非少数。即使云冉在,凭他以一敌百的“地藏音”也未必能扛得过这样一个大寨,何况正旧病复发的自己和半瓶醋的韩彬?但不可力敌尚可智取,总是要好过坐以待毙的。 马车前行不足十里,果见前面的山崖上袅袅腾起一股青烟。 突然,高山之巅同时燃起了大片大片火把,数百只火把延展开来,把个天空映地通红。 第十五章:不可力敌,就智取吧 韩彬不禁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高处那一片火光,眼神里透出一抹绝望。云初抬头看时,见那青烟尚未消散,火光里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个异常瘦削,后面一个肥头大耳。这两个站在那里,相映成趣。 但是,形势并不有趣,因为山顶上那个瘦子抬了抬手。 这一抬手,数百个喽啰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硬弓,弓开满月,利箭在弦,齐齐指向山谷里的两头困兽。瘦子一双吊睛三角眼里不由露出得意之色,连精瘦的身体,都跟着那笑意微微颤抖起来,然而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山下出现了众人从未见过的一幕——那两个没有逃跑,也没有求饶,反而打起来了! 那红衣少年突然一把抓住了布衣少年的衣襟,从那一身血一样的衣袍里迸射出一股骇人的怒气,他将那布衣少年拎到眼前,咬牙切齿地说了几句话。瘦子甚至能感受到他那轻柔但是阴狠的语气,那布衣少年连连摇头,拼命挣扎起来。 瘦子身后那个胖子摇了摇头,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他要好好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究竟有什么恩怨,竟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窝里斗。 瘦子听布衣少年大声喊道:“不是这样!” 但红衣少年显然没准备放过他,他紧紧攥住布衣少年的衣襟,绝望地笑了两声,“我早就猜到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你们没一个好东西!”他说完这话,一掌向布衣少年后颈劈去。 山上那群看热闹的喽啰开始窃窃私语,然而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红衣少年一掌劈倒布衣少年,无力地跌坐在尘土里,夜风鼓动衣角,他整个人颤抖得宛如一只垂死的飞蛾。良久,他突然转身恨恨地对众人喊道:“他想要的都在这里了,你们怎么不杀了我!杀了我!!!”他喊地歇斯底里,带着可怕的绝望和怨恨,令听者毛骨悚然。 瘦子闻言拿过身后喽啰手中的鹊画描金细弓,缓缓搭箭,拉满,直指红衣少年心口。 红衣少年看得真切,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胖子却摇了摇头,瘦子不甘心地把弓放下了。 良久,胖子道:“给老子备马!” 紫骝踏着草茎和山岩飞奔而下,只是片刻之间,已经奔到了这少年身前。 少年仍旧没动,一丝火光映在他身上,连如血的红衣,都隐隐透出一抹哀哀惨色。 胖子满脸堆笑,“小兄弟,你有啥伤心事儿,说来听听?” 少年并未领他的情,只别过头去,轻轻哼了一声,“终究还是被你们捉到了,莫要假惺惺的,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胖子端详着那张倔强的脸,恍惚间竟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人修眉凤目中,竟隐隐透出一丝媚态来,媚得轻描淡写,媚得刻骨铭心。胖子干笑了一声,滚鞍下马,俯身抓住少年的手腕,欲将他从尘土里拽将起来。 然而,就在胖子触到那衣袖的瞬间,少年猛然回过头来,凄然欲绝的脸上浮出一丝诡笑,左手长袖一甩,空气里爆出“啪”地一声脆响。 胖子心下大惊,待要收手,已然来不及了,右腕已被那少年紧紧扼住,巨大的内力强行切入他的手臂,痛彻骨髓,更有件什么冰凉的事物同时抵上了他喉间,低眼看时,那是一柄打开的扇子,普普通通的竹骨折扇,扇面上疏落地描了几竿墨竹。 然而让胖子乖乖站在原地的可远非一把扇子这么简单。 少年的身法太快了,胖子甚至连他怎么起的身都没看清,他心中有一瞬间甚至划过一个念头:只要这人现在想结果他的命,十条也叫他结果了。 少年竟笑了,“韩彬,起来了!” 那具倒在路边的“尸体”这才一个鲤鱼打挺跃将起来,拍拍一身尘土,冲着那红衣少年做了个鬼脸,调侃道:“姓杜的,看不出来你这么阴险!” “还有更阴险的你没见呢。”云初笑道,手上的扇子却丝毫不为所动,靛青滚边紧紧贴着胖子的喉咙。 胖子山大王做了二十载,生平第一次后悔,恨不得大耳刮子抽自己一顿。良久才定下心神,好在他也尚有几分胆色,不甘就此沦为鱼肉,暗暗抬头冲山上使了个眼色。据守的喽啰们早慌了神,经大当家这一点拨,方才有了主意。早有几个张弓搭箭,对准了云初。 韩彬抬手朝那山头一指,“你们听好啦,你们头儿在我们手里,要敢乱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可惜,显然有些人脑子发热已经管不住自己的手了,一支利箭已然离弦,直奔云初而来,箭羽划破夜空,带起一声尖啸。 韩彬看得分明,脱口道:“小心!” 云初手一挥,指尖在扇面上一扣一拨,暗光后发先至,不偏不倚地击落了夺命的利箭,此时扇面早又重新抵住了胖子的咽喉,胖子甚至连它曾经离开过都未曾察觉到。 山巅上陡然传来喽啰凄惨的哀嚎,众人看时,只见方才失手射出箭的那人,重重倒在地上,已是气绝身亡——他的喉咙被那枚细长的扇骨钉了个对穿。 山顶上的瘦子惊出一身冷汗,大气也不敢出。刚才他见云初用一把扇子就妄图控制胖子时尚觉可笑,现在竟觉得可怕了,眼前这个少年深不可测,谁知道下一步他会不会用什么更要命的利器招呼自己。 云初终于冲着众人开口,用他低回且不经波澜的语气,“晚辈路经贵地多有打扰,望各位壮士谅解。天黑路滑,着实不必相送,大家请回吧!” 胖子颤声道:“你要干什么?” 云初唇角一勾,笑靥微旋,“在下初到宝地,请大哥带个路而已,别无他意。”见胖子不动,抬手向马车恭敬地做了个手势,“请吧。” 第十六章:我是拿着命来赌 胖子内心千百个不愿意,但自知无力抗,只得在云初的胁迫下乖乖上了车。 韩彬也跟着跳上车,马鞭一甩,瘦马拉着沉重的车厢和物资,慢吞吞向夜色更深处行去。 韩彬回想方才九死一生的险境,意犹未了,回头对车厢里的云初道:“姓杜的,你那是扮的哪一出啊?” 云初挟持着如丧家犬一样全无精神的胖子,道:“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伏虎寨的地盘,伏虎寨的大当家池上廷不好酒色不好钱权,天生只爱杀人,而且好奇心极重。是不是,大当家?” 唤作池上廷的胖子恨地咬牙切齿,“你不怕我当真叫傅老二把那一箭放出去?” “他早算到你不会!”韩彬忍不住插嘴。 “那也说不准,”云初笑道,那笑不同于往昔的自傲,第一次多了些许悲戚,甚至连那一贯低回的话音,都越发低回了几分,“世事无常,真的由不得算计,你只见我算计得准,却不见我是拿着命来赌。” 韩彬听这个生在缁尘京国乌衣门第里的大家少爷信口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有几分触动,一时无言以对。 “长卿的‘麒麟丹’做的倒还不错呢,否则我方才真要撑不住了,不过他的毒药怎么会不见效?”云初看着池上廷,喃喃道,“难道要吃下去才行?” 云初自然不明白,长卿的“毒药”若是不见效,池上廷也就不会下马去拉他那一把了。 池上廷吓得屁滚尿流,“你,你你到底要干嘛?” “不干嘛,”云初颇轻佻地以那扇面来回磨蹭着池上廷肥嘟嘟的脖子,“我倒更想知道你想干嘛,你伏虎寨的大当家,不会为了我们这么两个小角色兴师动众大半夜爬山头吧?你难道是出来赏月的?” 韩彬一听来了兴致,“唉?”侧目疑惑地去看云初。这一来正将云初那神态映在眼底,他不禁暗想那把扇子要是这么蹭着自己的脖子……这一想,整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打了个激灵,全身酥麻。 云初阴柔地叹了口气,“所以说您是出来清理门户的吧?想必是傅老二功高震主,惹得您老人家心里不畅快了。今天我手里拿住的要是傅老二,会不会我们三个都已经被您老人家射成筛子了?” 池上廷抖得像筛糠,韩彬抖得像过电。 “韩彬!”云初唤了一声。 韩彬虎躯一震,差点没单膝跪地喊声“嗻”。 “今天要是来的只是傅老二,我们怎么办?” “啊?”韩彬挠挠头,“还演那一出?” “二当家傅飞武艺高强为人谨慎,先不说他会不会下来,他就是下来了依我方才那个状况也未必一招制得住他,稍有差池便是万箭攒心。”云初想了一想,“依我看,今天来的如果真的只是傅老二自己,我们束手就擒最好。傅老二惜才,有容人之量,我们把货献上,纳个投名状,围着傅老二鞍前马后转上几圈,不出三天,”他挑了挑池上廷的下巴,“这厮就抢着帮我们把傅老二解决了,到时候我们收拾这厮还不是易如反掌?” 韩彬又一阵哆嗦——果然还有更阴险的。 马车行进了二十余里,方才走出山谷。 云初打开车门,折扇对着车厢外一指,道:“下去。” 池上廷缓缓站起来,没好气地道:“你怎不杀了我?” “车是别人的,溅上血必然脏了车,不好交代。”云初冷哼一声。 池上廷瞪他一眼,“你姓杜是么?老子记得你了。”说罢跳下车,徒步朝山谷中走去,然而他走了不过数十步,身后“嗡”地一声闷响,一枚扇骨钉进了他的后心。这不可一世的山大王惨叫一声,倒了下去。他临死之前,竟想起了傅老二,他想起两人发迹前一起学艺,一起浪迹江湖,就是只有一块饼都要对半分的日子,那时虽然一穷二白,却很快乐。现在什么都好起来了,傅老二竟要反自己,自己竟要杀傅老二?这究竟是为什么? 韩彬回头看了看,吐吐舌头,“你不是说不杀他么?” 云初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只是说溅上血脏了车,这会儿不是溅不上了么?” “你真狠呐!” “他不该杀?” “该杀是该杀,你不怕傅老二寻仇么?” 云初有心想点拨一下韩彬,转念一想,过早将世人肮脏的勾心斗角灌输给他,未必是一件好事,或许不经世事才是少年特有的权利呢。于是他只浅浅说了句,“不会的。”再无下文了。 韩彬撇撇嘴,“姓杜的,你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不累么?是人都该有七情六欲,到你这里却只剩下利弊二字,你永远都是胸有成竹,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你恐怕连惊慌失措都没感受过吧?” 云初笑了笑,一惯的优雅自信,“人活在世,有那么多改变不了的东西,要是连自己都把握不好,还活着做什么?” 韩彬再懒得跟他浪费口水,因为他终于发现这位杜二少爷是那种你说什么他都不会为之改变的人。 第十七章:杜二少爷的惊慌失措 关于云初“连惊慌失措都没感受过”这回事,韩彬没出三天就见了分晓。镖车一进汝阳地界,云初就开始“惊慌失措”。先是躲在车厢里不肯出来,之后是心慌气短坐立不安。韩彬起初还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见他前前后后吃了数次药一点效果都没有,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惊慌失措”。 车行到城内,云初已如临大敌,死死盯着窗外,像是大街上要冒出什么吃了他。 韩彬暗自好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把一向心高气傲从容淡定的杜二少爷吓成这样。 街道上人来人往,异常热闹,韩彬驱车缓缓行进,一边自顾自看街边风景,看来来往往的人,自己找乐子。他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人,尤其是好看的,不管男的女的,他都要多看两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说他纯属欣赏,也算不得下作。这一路走来,异常辛苦,唯一能苦中作乐的,就是看到的人都很中看。云初修眉凤目,一团气质;云冉剑眉朗目,沉稳端庄;长卿灵眉秀目,正邪参半,就连安争、隐踪子、释踪子、燕鹤,那相貌都是上上成。韩彬看人,长相是长相,为人是为人,性格是性格,能耐是能耐,绝不混肴。就拿云初来说,他喜欢云初的外貌,喜欢云初的武艺,但绝不喜欢云初的性格,非常不喜欢。 这会儿韩彬慢了下来,因为他在街边的一家店铺门口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子。那女子特别美,美得像是一只刚刚抖开翅膀的蝴蝶,像是一枚正要舒展开第一片叶片的茶心,像是一只支棱着两只小耳朵的毛茸茸的小猫……于是韩彬的视线马上就挪不开了。 那女子也向他这边望过来,然后掩着一张樱桃般红润的小嘴,羞涩地笑了。 韩彬被迷得七荤八素,脑子里飞快转过数十个想法:回她一笑,打个招呼,装深沉……怎么办,怎么办? 云初见车停下来了,韩彬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一样愣着不动,便侧目向窗外扫了一眼,然后,他也看见了这个女子,他也立时愣了,他跳起来,险些在车厢顶上撞到了头,“愣着干嘛,快跑!”他断喝一声,一扫往日的雍容淡定,钻出来夺过马鞭,对着马屁股就抽。 那女子却疾走两步,娇喝一声:“杜云初,我晚上去你家吃饭!” 云初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头也不敢回,只装作没听见。那马车终于在他的威逼之下放过了街边的女子,徐徐上路了。 韩彬这才知道人家姑娘是在看云初,这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心下有些不满,没好气地道:“这女的谁啊?” “是我的未婚妻,凌珞珞。”云初心有余悸,连声音都走了调。 韩彬“啊”了一声,“姓杜的你艳福不浅啊。” 云初苦笑,“是啊,要不你来试试?” 韩彬发现云初果然艳福不浅,自从云初情急之下钻出了车厢,路上的雌性瞬间多了,竟隐隐有要堵得水泄不通的趋势。云初驾着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两条街活活走了大半个时辰,说不出有多闹心。 这两个走到掌灯十分,才到得城西,又转了几条街,在一栋红漆重门大宅前勒住了马。但见宅门前巍然端坐两只石狮,在夜色中格外森然肃穆。 这便是冠军大将军杜一鸣的府邸了。 云初上前扣响了门上铜环。不多时,那门随着声闷响打开一条缝,开门的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看见门外的人,忙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你一天了。”说着打开门将他和韩彬放了进去。 云初道声:“刘伯辛苦了!”将镖车托付给老者,来不及梳洗换装,穿过花厅回廊直向书房奔去。 韩彬进了将军府,迎面便看见安争走过来,安争拽着他一路向大厅走去,一边细说如何将韩老爷子送回的开封,云云。 云初奔到书房门口,见杜老将军已在门前等候。老将军见了云初,忙拉起他的手嘘寒问暖,极尽亲热。云初伸手替父亲拢了拢衣襟,疼惜地去抚他鬓角那斑斑的白发。 两人说了许久,老将军才问,“云冉可曾回来?” 云初忙把路上的事避重就轻说与父亲听闻,说到云冉被劫一段,刻意略过他受伤之事,只字未提。 杜一鸣沉吟良久,道:“这个日沉阁的许长卿,可是苗疆的那个神医,唤作‘白衣许邪’?” 云初点头称是。 “没成想日沉阁居然是他建的。”杜一鸣苦笑一声。 云初见父亲认得此人,便问长卿为人若何,是何来头。 老将军道:“这人神通大得很,听说他医术绝伦,精通制毒下蛊,懂得鸟语兽言,能预知天灾人祸,不是俗体凡胎。”说着叹了口气,道,“你那已故的莫大伯,便是他的徒儿,十九年前,他来扫墓,还在咱家里住过,他那时已成名数十载,看来倒仍是二十出头的样貌,当真是……” 杜一鸣多有唏嘘,想起自己青春年少时,于汝阳王座下,也曾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曾有过割舍不下的恋人,也曾交过生死不离的兄弟。那时的自己豪迈洒脱,那时的阿浩飞扬跋扈,那时的阿昭风流倜傥……可好景不长,阿浩东去金陵养伤,阿昭南下苗疆学艺,自己北上边陲参军,这便各奔东西。再后来,阿昭刺秦身死,阿浩重病离世,独独余下他一人,时时想起前尘旧事,竟如一梦南柯,不知是幻是真。 云初自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来,“我这里倒有一封他写给父亲的信,要我务必交到您手里,说是录了一段旧事。” 杜一鸣慌忙在衣服上抹了把手,这才极郑重地接在手里。那信很长,竟有十来页,想必写得极细。他大略看了一遍,脸色已经变了,“他给你的药,拿来我看看。” 云初便将那瓷瓶掏出来递过去,“他说是治血气不足……” 杜一鸣拔开瓶塞,只嗅了一嗅,已是大惊失色,“这药叫什么?” “叫‘麒麟丹’,”云初道,“他说是南洋带回来的,万分珍贵。我用银针试过,并没有毒,难道有什么不妥?” 第十八章:一枚杏仁引发的悲剧 杜一鸣听得“南洋”、“麒麟丹”这两个词,立时心如刀割。他将那瓶药还给云初,缓缓抬了抬手,示意云初先回去。 云初心下狐疑,也不好明说,想起韩彬还被晾在外面,只得先行告退,去尽地主之谊。 老将军见云初走远了,这才仰起头来,望向繁星闪烁的夜空,痛不欲生,“阿浩呀,你在天之灵,怎么不佑着小羽?如今连他也要像你当年……受那等非人的折磨,你叫我如何是好?”他喃喃说着,两行浊泪自眼角滚落下来。 凌珞珞走进大厅的时候,将军府正好开饭,众人刚入座,筷子还没来得及动。凌珞珞是够讲信用的,她说要去吃饭,便当真去了,而且她晚间出门,竟只带了一个小丫鬟。她人漂亮,她的丫鬟也漂亮,站在那里,竟不比主子逊色。一般来说,一个漂亮的小姐绝不会带一个跟自己同样漂亮的丫鬟出门,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姐也要尽量找一个比自己更不怎么漂亮的丫鬟。凌珞珞平日里就只带小喜,小喜温良和善,看着叫人舒服,但绝对说不上漂亮。但眼前这一个不是小喜,这一个漂亮到扎眼。 云初见她进来,打了声招呼,便去为韩彬盛饭。安争也没什么兴致,他一向喜欢小喜,而今天小喜没来。韩彬倒是有兴致,但人家姑娘是云初的未婚妻,他也不好过分热情。 凌珞珞是城东凌员外的独女,本来是许给了云冉,但凌珞珞跟着员外到将军府走了一趟,竟看上了云初。凌员外一向对爱女言听计从,还真的把凌珞珞许给云初了。杜老将军自然没什么意见,既然姑娘够漂亮,还算大方得体,手心手背都是肉,做他的大儿媳或二儿媳都成。这可苦了云冉和云初,云冉倒挺喜欢珞珞,云初对珞珞却没什么感觉。数年来杜老将军催了十遍八遍,云初一来不想成亲,二来觉得对云冉有愧,便借口大哥还没成婚,礼数上讲不过去,一直拖着。云冉够迁就他的弟弟,见云初推三阻四一百个不情愿,自己便真的也不成亲了。 凌珞珞很安静。她平日里大呼小叫,对云初百般纠缠,这会儿倒一反常态装起淑女来了,不知是见韩彬在,她怕生,还是其它什么原因。 云初并不多做计较,躲还躲不及呢,正巴不得凌珞珞装哑巴,他自顾自低着头吃他的饭。 旁边的安争见怪不怪。 旁边的刘伯见怪不怪。 旁边的其他几个仆人见怪不怪。 韩彬是看不下去了——对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无礼呢,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一向爱打抱不平,俗话说多管闲事,于是他决定找云初的不自在。他想了一想,开始跟云初抢菜。 云初爱吃青菜,当然也不是像长卿那样,长卿那已经不是爱吃,是只吃青菜,一见到肉就要干呕的,这还不能怪他挑食,一个人若是能听得懂鸟兽言语还能若无其事地吃它们,那才可怕了。云冉就不挑食,什么都吃,不光都吃,还都能做。安争偏爱甜点,诸如糯米糍、桂花糕、汤圆之类。偏偏韩彬无肉不欢,与长卿同行的那些天,就险些因为这个让长卿折磨死。开始的时候他还不肯放弃吃肉,但等不得他动筷子,长卿就先呕上了——试想你在吃饭,你旁边有人不停作呕,你还吃得下去么? 但是现在,放着满桌子鱼肉不吃,他倒吃起菜来了。云初筷子指到哪儿他夹到哪儿,云初看上什么他抢什么,一来二去,他碗里堆得冒尖,云初什么也没吃到。 云初忍无可忍,终于开始耍少爷脾气了。他看准一颗糖杏仁,一筷子夹下去,韩彬眼疾手快,跟着也是一筷子,杏仁这东西本来就小,两个人的筷子便卡在了一起。云初气不过,夹着杏仁往自己这边拽,韩彬不甘心,也夹着杏仁往自己那边拖,这便较上了劲。 两人的筷子先是在盘子中走了一遭,不过瘾,离了盘子,又是一阵死磕,上挑下压左勾右带,玩得不亦乐乎,可怜那杏仁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众人目瞪口呆地看他俩抢。 云初掐准了时机,手一紧,那杏仁笔直得往屋顶飞去,他也不去看,顺势一翻,按住韩彬的筷子。韩彬抽回筷子,反手探出,两指一钩,压下云初的那双。那杏仁被抛上半空又落下来这会子,二人你来我往,竟用筷子对拆了七十三招。 眼看杏仁落下来了,两双筷子却扭在一起,难舍难分。云初索性心一横,张口去咬,不幸的是,恰好韩彬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云初先咬到了杏仁,但是韩彬的唇已同时贴在了他唇上,云初睁大眼睛,脸刹那间羞得通红,韩彬却还没反应过来,就势伸出舌尖,探进云初微张的唇内,卷起那枚杏仁收回自己嘴里去了。 这…… 安争愣了。 刘伯愣了。 其他几个仆人愣了。 所有人都看得脸红心跳:这算怎么一回事? 当着凌家小姐的面,这两个竟然……于是所有人又一起扭头去看凌珞珞。 凌珞珞仍旧在吃她的饭,她的丫鬟也一样,她们面无表情,没有一丝一毫惊异。 云初气急败坏,站起来甩袖就走。 “咦?”韩彬还有些不解,他才刚满十六岁,还是人事未知的年纪,平日里爷爷教他不能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但云初跟他一样都是爷们啊,何况他也没动手动脚啊。 安争吐吐舌头,小小声道:“你闯了大祸了。” 韩彬挠挠头,“不就是一颗杏仁嘛?这姓杜的怎么这么矫情?” “这回还真不能算少爷矫情,”安争摊摊手,“去劝劝吧。” 云初平日里是矫情,但今天这事儿它确实是太过突然,云初没当场甩韩彬一耳光已经是个人修养好了。 韩彬一听还要去劝劝,立时傻了眼了。 凌珞珞的丫鬟便轻声道:“小姐,我们看看去?” 凌珞珞点点头,便站起身来,带着她的丫鬟出去了。 云初正在院子里,发飙。发飙是不能表现出来的事,若非要表现出来,他其实是在发镖。他面前有一棵枣树,他正以树叶作镖,一枚一枚镖那树干。那叶子在他手里正如飞镖一样,打在树上,就是“入木三分”,不光“三分”,有几枚甚至还打了个对穿。云初是真的懊恼极了,他恨韩彬还是次的,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二十五六的人了,你没事跟一个小毛孩置气抢杏仁,这不是有病么?好嘛,出事了吧!杜云初,你该!那么多人都在呢,看你今后脸往哪儿搁! 他镖累了,突然庆幸起来。一个人能在这种情况下庆幸起来,那是多么了不起?但是云初确实庆幸起来了,因为云冉没在。 云冉要是在的话,是要笑死的。云冉很少笑,一旦笑起来那就是要笑上一辈子的事。 这时,凌珞珞来了,凌珞珞站在了云初身后。 云初反手就给了她一镖。 第十九章:吃人的女子 凌珞珞一闪,竟躲过去了。 很少有人能躲云初一镖,但是凌珞珞躲过去了。 那丫鬟动了,她闪身向前,伸出五指捏向云初喉间。 云初得了先机,却仍旧被动,只得堪堪退后,飘出了三丈。 这一把捏了个空。 凌珞珞也动了,她已经到了云初胸前——她人没动,但手里的长鞭已甩到了云初胸前。 云初探手拽住了那条鞭子。这一来他失了武器——他左手袖底有一柄折扇,但是他用左手拽住了鞭子。 对方有两个人,一般来说,云初都喜欢擒一个来做人质,因为他不太喜欢硬拼,太累。但是这两个,云初一个都擒不到。 对方有两个人,云初只有一只手。 那丫鬟已冲至他面前,抬掌,拍向他的胸口。 云初翩然倒去,借力拽紧了手里的鞭子,然后陡然一松。 那丫鬟见他化去这一掌,转而起脚扫向他的双腿。他的重心正放在腿上,若被扫中,自然不能幸免。 凌珞珞急退两步。 云初却已倒下去了,双掌撑住地面,抬脚反踢那丫鬟的下颌。 那丫鬟昂首躲过,云初一脚踢空。 凌珞珞此时已缓住了身形,一鞭打去,正缠住云初的右脚。她便聚力硬拽,她拽动了,云初却没有如她所愿跌倒在地。 云初指尖一点,反身腾空而起,让出背后空门,向凌珞珞扑去。这一点之力,一拽之力,令他势不可挡,他已于空中执扇在手,打出了两枚扇骨,一取咽喉,一取胸口。 凌珞珞躲过了第一枚,却没躲过第二枚。 那枚扇骨正钉在她的左胸口上,钉进了她的心脏。凌珞珞惨呼一声,低头看向胸前,这才意识到自己要死了。 可那丫鬟已冲到了云初身后,云初身在半空之中,无处着力,被她一掌印在后心,这一掌之重,云初登时喉间一甜,咯出一口血来。 云初落在地上,捂着心口,踉跄一步。 那丫鬟贴上前去,化拍为劈,二度取他的咽喉。 云初合扇格开这一劈,顺势缠上她的手臂,也以扇尖点向她的咽喉。 那丫鬟侧首一让,扇尖洞穿了她的右肩。她的手也同时拍在了云初左肩上,但这一掌已失了力。 凌珞珞意识到自己要死了,这便倒地死了。 那丫鬟捂着肩,眼里闪出森然恨意,翻越院墙,飞身遁去,她身形之快,形同鬼魅。 交手之时,不过呼吸之间。 当韩彬赶出来决定劝劝云初时,便只看见云初捂着胸口站在院中,面前横着凌珞珞的尸体。 韩彬的眼睛顿时张圆了,“你,你……” 云初蹲下身,衣袖在凌珞珞脸上一阵乱抹,露出另一张脸来。横尸在地的这个女子不是凌珞珞,谁也没见过她。 韩彬连嘴也张圆了。 “沐王府,易容术,长鞭,她是‘灵蛇’柳叶儿。”云初淡淡道。 韩彬“啊”了一声,“柳叶儿?那个一夜之间杀了青州知州满门的柳叶儿?” 云初点点头,“她倒是次的,那个丫鬟才是厉害的角色。” 韩彬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丫鬟,忙问:“那丫鬟人呢?” “跑了,”云初略一沉吟,“这女子身法奇快,力道之大连我都受不住她一掌,这样的女子,全天下只有一个。” “谁?” 云初抬眼盯住韩彬,异常凝重,“‘河伯’,童天。” 韩彬一听“童天”二字,顿时吓得站立不稳:从小韩老爷子就拿童天吓唬他,他一调皮捣蛋老爷子就讲把他丢出去,叫童天吃了! 童天是吃人的,武林中人人人晓得,但是说起童天的身世却谁也弄不清楚。有人说她被邪魔附了身;有人说她被恋人抛弃后疯了;有人说她身中奇毒;还有人说她是野狼变的! 云初只知道童天原本是镖师出身,因为杀戮过盛被逐出了镖局,后来竟被中原数十家镖局联袂通缉,而今不知因何投身到了沐王府。就这一点点,还是长卿偷偷透漏给他的,而且一再叮嘱,叫他万万不可说出去。 此时,云初和韩彬正面面相觑,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危机感。 一个“山鬼”已经够可怕了,而今又来了一个“河伯”,“河伯”如此恐怖,才不过是沐王府的三大祭酒之二,那么,“东君”呢?沐王呢? 两个人怔怔对视了一盏茶的时间。 韩彬有点不太敢看云初一双狼似的眼睛,便转而向下,目光一飘,盯上了云初的唇。那双唇染了血,竟是那样红润,他突然想起那唇的柔软来,带着杏仁的甜味儿。秋意那样浓,夜风那样冷,不知怎地,他竟觉燥热起来。 云初甫经一场恶战,一时忘了方才的事,见韩彬这样盯着自己看,他蓦然记起来了,“我,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去洛阳,那个,你,你的房间已经着人收拾好了。”他说完这句话,惊觉自己竟如此语无伦次。 杜云初被自己吓到了。 “这个怎么办?”韩彬指着地上的尸体。 云初这才回过神来,“埋掉。”他不敢再待下去,落荒而逃。 第二十章:飞来横祸 然而云初终究没去成洛阳,第二天一早,他便被衙门的捕快带走了。 原因很简单:凌珞珞真的死了,真的凌珞珞死了。 凌珞珞的尸体是她的丫鬟小喜先发现的。尸体横在凌珞珞闺房的地板上,仰面朝天,衣衫不整,胸口上钉着一枚竹签。这枚竹签正是前一天夜里云初射向柳叶儿咽喉的那一枚,打空了,于是留在了将军府的院中,而今,却钉进了凌珞珞的胸腔。凌珞珞的死亡时间是前一天后半夜,这时云初已经回房睡了,谁也不能证明他没有去凌员外家杀人。 整个汝阳城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无人不说凌家小姐的未婚夫杜云初是个丧心病狂人面兽心的恶魔。人们一夜之间忘记了铲强扶弱的杜云初,人人痛恨自己被猪油蒙了脑袋,错看了杜云初的为人。 于是街面上流传出来一个个版本:有人听说凌家小姐和杜家大少爷杜云冉两情相悦,杜云初横刀夺爱,逼走了杜云冉,欲将凌小姐据为己有,凌小姐誓死不从,杜云初便杀人奸尸;有人听说杜云冉已经被杜云初杀死了,根本不是被逼走的;有人某年某月某日亲眼看见杜云初当街调戏良家妇女,还殴打了那个女人的丈夫;有人站出来说杜云初离开汝阳的那段时间是诱拐了他的妹妹,而今杜云初回来了,他的妹妹却没了踪影,八成是已经…… 大家又开始叹息英雄难过美人关,开始赞颂凌家小姐的贞烈,开始庆幸官府办事速度快,开始担心谁谁谁家被诱拐了的妹妹…… 值此之际,杜老将军竟然亲自带着韩彬去洛阳交镖去了。 这天正是交镖的最后时限,沐王府唱这一出,不正是为了绊住云初,绊住将军府么?老将军偏不肯随他们的愿。 将军府余下的人都没了主意。 偏偏那知县大人自命清高又昏庸无能,为了证明自己不畏将军府强权,一力落实“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重要思想指标,一天之内,竟拖着云初过了三次堂。 云初自然不怕他问,只矢口否认。知县大人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上刑。 云初向来吃软不吃硬,这会儿连软的都不吃了,何况硬的? 五十大板打下来,云初哼都没哼一声,仍一口咬定自己没杀凌珞珞,话音里中气十足。 知县大人火冒三丈,眼看天色将晚,大手一挥,“收监!” 云初撑得了一时,却不能一直撑着。他前一夜才受了伤,硬是聚起内力去抗了一顿板子,才回牢中,便旧病复发起来。屋漏又逢连阴雨,云初一早起来换了衣服,却没带药,这一番自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偏偏他性子极傲,任是心口腹间绞痛连连,一不肯主动求援,二不肯口申口今出声,只握紧了拳,指甲攒进掌心里,直剜得血肉模糊。最后竟还是隔壁起夜,见他生得漂亮,多瞧了两眼,这才瞧见他脸色惨白冷汗如雨,慌忙喊了牢头。 牢头生怕他死在狱中不好交差,连夜遣人去将军府取了药。此时已是一更天了。 杜老将军还没回来,怕是要到第二天才能返程。 安争立觉少爷的情形不好,极其不好。 二更天,知县大人睡得正香,卧房里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剑,剑尖指着他喉咙,“放了杜云初,否则要你的狗命!” 知县大人连连称是,贯彻思想指标固然重要,那也得是在不影响身家性命的前提下。 这人跳窗走了。 三更天,知县大人惊魂未定,卧房里又闯进来一个黑衣蒙面的人,手里拎着一把刀,刀尖指着他喉咙,“马上放了杜云初,要么老子剁了你!” 知县大人胆战心惊,声言第二天就放人。 这人翻墙走了。 四更天,知县大人坐卧不安,卧房里又闯进来一个人,这人倒不是黑衣蒙面了。这人三十出头,着一色湖蓝长衫,外罩轻纱,头上蓝缎带束发,脚下蓝缎面软靴,背上背着一口四指宽的剑,眼神凌冽,皮肤莹白,站在那里,宛如钧窑薄胎细釉的瓷人儿。 “一个时辰,放人。”来人说着掷出两枚纸片儿,正打在知县大人脸上,“一个时辰之后,杜云初要是还在牢里,你自晓得!” 知县大人摸过那两张纸,看了一眼,心胆俱裂,“是!是!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来人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自正门走的。 杜云初涉嫌奸杀凌家小姐,在牢里呆了一天,第二天天不亮就被放出来了。 韩彬和安争早在衙门里候着了。 安争见牢头大半夜差人去将军府取药,心知不妙,换了一套夜行衣,提着剑去知县大人家里闹了一场。 韩彬去信王府交了镖,已是天黑,不放心云初,便不回开封,也不等杜老将军一起,连夜快马加鞭折返汝阳,换了一套夜行衣,拎着刀去知县大人家里闹了一场。 衙役一大早就来将军府敲门,通知杜家接人。韩彬和安争各怀鬼胎,在心里暗暗发笑,比及见到云初,却笑不出来了。云初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安争抢上前去扶他,道声,“少爷!”,便红了眼圈。 云初强自笑了一笑,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当场。 韩彬心下一酸: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天,人竟变成这样了? 云初看见他了,“你怎么又回来了?没回开封么?”说着便向门外走过去,才走了两三步,额上满布细汗。 韩彬见云初走得辛苦,一把推开安争,不由分说打横将云初抱将起来,便大踏步向马车奔去。云初个子高,虽然瘦削却也不轻,韩彬力气倒是不小,步伐极其稳。他边走边道,“你为了我们家的事被害成这样,我若是丢下你不管,我还是不是个人?” 安争在后面看直了眼。四下里一瞄,看直了眼的又何止他自己?满大街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放我下去!”云初挣扎道。可惜他浑身脱力,竟拗不过韩彬,愣是被一路抱上了车! 第二十一章:我是谁?你就是你 云初这一场足足病了半个月,半个月来,杜家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安争更是不止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还巴不得能生出一双翅膀来,厨房灶间医馆药铺来来回回飞。 韩彬倒是够清闲,因为云初不肯理他。他三番五次十回八遭想去探望云初,云初耳力够好,韩彬一走到门口,云初便只有一个字,“滚!” 韩彬并不知道,云初让他“滚”,倒也不是不想见他。 三天出了两件这样的事,云初心绪大乱,他已经不敢去面对韩彬,只觉得心底里怕,至于怕什么,反而搞不清楚。或许是怕韩彬的过分,也或许,是怕他自己的不排斥。偏偏云初有这样一个毛病,搞不清楚的事一定要搞清楚不可,所以他越是怕越是想怕的是什么,越是想怕的是什么越是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怕,越是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怕越怕。 云初躺后来,患了心病,心病比病本身更重,重上许多。 杜老将军从洛阳回来,饭还没来得及好好吃上一顿,又风尘尘仆仆赶去金陵碧云山庄为云初求药,原来这“麒麟丹”里用到的麒麟血藤独独产于南洋,若说中原,只碧云山庄才有。 庄主李百陌大惊,“你告诉我,小羽他怎么了?” 杜一鸣见瞒不过了,只好如实相告,“小羽也病了,只怕是……不怎么好。” 李百陌仍不敢置信,“可曾看过大夫,哪个大夫诊的?” “许邪。”杜一鸣垂首道。 李百陌瘫在椅中,一时老泪纵横:若是别人诊的,他还敢自欺欺人,既然是许邪,想必逃不过了。他黯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可还有别的症状?” “暂时还没有。” 李百陌舒了一口气:只要病情还不那么明朗,他就宁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太怕这个病了,太怕了。 这日正是中秋,天气不怎么好,乌云遮月,只寥寥几点疏星。 将军府的团圆宴吃得异常冷清。杜老将军在金陵还没回来,大少爷杜云冉在南,三少爷杜云溪在北,二少爷杜云初在病床上躺着。仆人本来就没几个,能回家的都回家了,不能回的也早早睡了,偌大一个饭桌上,只韩彬和安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不咸不淡聊着天。 突然之间,后院里猛然一声脆响,像是有一个琉璃般的人,从高处笔直坠下来,碎在地上。听那响声传来的方向,正是云初的卧房! 饭厅里两个人大惊失色,对望一眼,齐齐向后院奔去。两人心急如焚,穿过客房,越过花坛,飞过假山,笔直向前冲,不肯多绕一步,第一次觉得将军府竟那么大。 韩彬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为何,他听到这一声响,陡然间那么心慌,连先前在古寺里见到他爹的尸体擎着刀要砍他,他都没荒成这样。他不敢去想,如果云初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他万一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不!不会的!不会的!身边的景物向后飞退:带起的暗风是云初的声音,掠过的花枝是云初的笑靥,凝结的白露是云初的眉梢,斑驳的星光是云初的双眸……云初,云初,云初,云初萦绕在他周身,盘桓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两人奔到后院,气喘吁吁,云初却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淡定,眉眼间仍是那一抹令人心碎的倔强,“不成想竟躺了这么久,酷吏猛于沐王府呢。”他谈笑自若。 这个人是杜云初么?他竟然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衫!他竟然将一头长发扎了起来!他竟然提了一口四指宽的剑! 云初也不顾韩彬和安争异样的眼光,就石桌上拎起来两坛酒,一人一坛塞在两人怀中。他自己也拎起一坛来,就着坛子,昂首一饮而尽,将空坛子掼在地上,又是一声脆响。他抬起衣袖,揩了一揩唇角的酒渍,振臂高呼一声,“痛快!” “……” “……” “愣着干嘛?快喝!爷们点!” 两人不敢怠慢,举起酒坛,皱着眉一口一口往下咽,浑如那酒被下了毒一般。 云初“嗡”地一声抽出那把剑来,赞道,“好剑!” 此剑一出,竟连夜空里阴霾的乌云也散了开来,月光普照,万分明朗。 云初便就着月色,舞了一段——他用的居然是右手!他的剑舞得极好,浑然洒脱,一招一式尽皆大家风范,来如雷霆震怒,去似江海凝光,活脱脱裴旻在世。 韩彬抱着喝剩下那半坛子酒,嘀咕起来,“这哥们喝大了?怎么这德行?”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他喝过酒,我都没见他拿过剑!”安争也正犯着嘀咕。 云初稳下身形,收剑入鞘,爱惜地抱在怀里。“方才来了一位故友,跟我喝了两杯,刚走,”他说到这里,纵身飘上三楼,堪堪落在卧房门口,“我俩相约明日去闹一闹信王府。”他说的信王府自然就是洛阳那信王府,信王府原本却是汝阳王的府邸,汝阳王向来谨慎,怕惹人非议,不敢妄自尊大盘据在东都洛阳,这才南退汝阳,偏安一隅,直至去世也没再回去过。真宗登基后,这宅子由信王爷接手,成了信王府。 闹信王府?那不是找死吗? 这两个正要相劝,云初断喝道:“都愣着干嘛?回去睡觉!” 韩彬便拽安争,“走吧走吧,这就是喝大了!” 二人刚走出门去,听见云初在里面大吼一声,“我是杜云初!!!” 韩彬摇头叹息,“疯了。” 安争猛然一震,他突然觉得,少爷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云初喊得那么认真,那么歇斯底里,仿佛这一声喊出来,他就真的是杜云初了。 但他不是。 真正的杜云初和杜云冉是孪生兄弟,三岁那年就死了。他是哥舒羽,是哥舒浩留下的遗腹子哥舒羽,所有人都知道,养父杜老将军、舅舅李百陌、师父高鸿、云冉云溪安争刘伯……都知道,只单单瞒着他自己。瞒了那么久,那么久……要不是今日由外人道出真相来,自己是不是要被瞒到死?是不是要被瞒到死! 云初跪坐在地,拼命按着心口,大口喘息。好疼,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心脏像是被一片一片剥落下来,“啪啦”,“啪啦”,“啪啦”,清晰可闻。他丢掉了哥舒浩留给他的红衣、长发、飞扇、用左手的习惯。他却丢不掉那狼一样的眼睛,那左脸颊上的酒窝,以及那可怕的绝症。他从小便被按着哥舒浩的模样定了型,连性格都那么相似,二十余年了,他哪里还找得回他自己?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哥舒浩的影子,一直都是!杜云初死了,哥舒羽是哥舒浩的影子,那么现在这个他真的存在么?如果存在,他是谁?不存在么?如果不存在,又怎么会这般疼,这般绝望? ——怎么是你? ——你还活着? ——你到底是谁? ——你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你连这身行头都配不上! 天呐! “你怎么了?”韩彬站在门前,月光自他背后倾泻进来,将他涂得像一条皮影。他睡不着,在将军府四处溜达,鬼使神差的,又转回来了。 云初垂下眼,“我没事。”苍白的月光映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同样苍白的无助,竟如此清丽。 “你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可能没事?”韩彬在他旁边蹲下来,“快起来,你这病病殃殃的也敢坐在地上!” 听他这一说,云初才发觉自己确实喝多了,头晕得厉害,“我是谁?”他问。 “你就是你啊!”韩彬觉得莫名其妙。他伸出手来,在云初脸上狠狠掐了一把,“疼不?我掐你你疼,别人不疼,你就是你啊。” 云初笑了,他突然就笑起来,像是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不管是刻意模仿还是刻意不模仿,那都不是自己,真正的自己就是能切切实实感受着这个世界的人,不管被叫做什么,不管有没有名字,都一样能看能听能说,能沐浴星月,能痛饮狂歌…… 韩彬毛骨悚然,忙将他拽起来推在床上,“你喝醉了!” 既然连把握了二十几年的自己都不是自己了,何不放手沦陷一回呢? 云初笑得停不下来。 第二十二章:信王府之约 燕鹤特别讨厌秋,特别讨厌雨,特别讨厌夜,特别讨厌杀人。他不光生得女气,也颇有点小女儿的情怀,怕冷、怕黑、怕孤独,还很容易伤春悲秋。 此时是子时,秋雨连绵,朔风如刀,燕鹤正站在信王府的阁楼顶上,他要杀一个人——他却很开心。 童天则很不开心,她瞟一眼左边的燕鹤,瞟一眼右边的“一鬼二仙”,这四个人她都看不顺眼,打起架来一群废物,吃起来味道也不见得好! 杨翰倒是无所谓开心不开心,他负手而立,正眯起眼睛看远远的雨幕。 对面的屋檐上也站着一个人,穿一色湖蓝长衫,撑一把油纸伞,遮着眉眼。 杨翰自然知道这人是谁,若不是这人,他也不会率众站在雨里等到子时了。 燕鹤却不知道这深夜里信王府的屋顶上,除了他们六个还有别人。就连童天也不知道。 释踪子正忙着结阵,毕竟擅闯王府不是闹着玩的,他很忙,没空理会别的。 顾承式有点烦了——等的人还来不来了! 他们原本是来信王府搜寻信王造反的证据,信王起兵在即,沐王府已没有一再失手的机会。现在,证据是拿到了,他们却走不了了:沐王要他们留下来杀一个人,那个得到了射影剑认可的人。 得射影剑可一统黑道,既然能有这么一种说法流传出来,自然不会只是无稽之谈。但沐王拿到了射影剑,却没能一统黑道,风满楼也是一样。 射影剑于芸芸众生之中,单单只认一人,现在,那个人居然给它找到了。 杀不掉射影剑的主人,假以时日,沐王府要遭灭顶之灾。 必须先下手为强! 子时一刻,射影剑之主翩然而至。他仍是一袭红衣,只是今天这一袭缀了大片云纹,红得万分庄重。他来赴一场赌局,他还没动手,就已经输了。 杨翰先看到了他,但是杨翰没动——对方没带任何人,他的“傀儡术”没有用武之地。燕鹤却动了,燕鹤抬起了右手。隐踪子也动了,她手里那一蓬毒针蓄势待发。顾承式更是毫不迟疑,早已是箭拔弩张。 这三样暗器,天下间绝大多数人一样也躲不过去,而今,同时招呼在了射影剑新主人身上。 四支利箭,二十七颗弹丸,八十一枚毒针,齐齐激射而出。 射影剑之主却恍然未觉,他向执伞的那个人缓缓走去,好像压根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一百一十二件暗器已扑至背心,只要沾上其中任意一件,他都没有生还的希望。 那人低头看他,掩在伞下的唇角扬了一扬。 第二十三章:这是一篇“刺客列传” 剑灵要怎样救它的主人杜云初呢?龙渊有些好奇,但是他并不怀疑剑灵的实力。 一百一十二件暗器已扑至背心。 云初没回头。 射影剑却动了,剑出鞘,又没有完全出鞘,只弹出寸许,剑身上一线幽光转瞬而逝。一百一十二件暗器像打中了一面无形的墙,纷纷跌落在地。 沐王府一行六人倒了一个。 倒下的这个浑如被利剑劈中,整个人成了两片,两只眼睛一边一只,瞪得同样圆。顾承式,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三十年前,他在江湖黑道中的威名仅次于含沙。而今,射影剑出鞘一寸,隔着二十九丈,把他杀了。 童天和燕鹤齐齐向后退了三步,连杨翰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云初走到台阶前,仰头望向龙渊,“久等了。” 龙渊点点头,“无妨,开始吧。” “我认输,”云初道,“你自便。” “因为天威镖局那小子没来?” 云初咬了咬唇,“是。” “你难道……” “不是的!”云初慌忙打断他,“我不过希望他能亲手为他父亲报仇。” 龙渊笑了,“我正是此意,你心虚什么?” 云初说不出话来,竟羞红了脸。 龙渊抬手一指对面已然空荡荡的房顶,“他们个个都拿到了信王叛国的罪证,说好的你要杀了他们所有人,走掉任何一个都算不得赢,而今六个人跑了五个,你也不必负隅顽抗了吧?” “你这样赢得光彩么?要不是你下迷药迷倒他在先,他也不可能来不了,他若是能来,我担保这六个人都死在这里!”云初输得并不怎么服。 龙渊哂笑,“杜云初,我迷倒安争和那姓韩的小子是为了你好,‘东君’杨翰的‘傀儡术’你不是没听过,多带一个人就等于多给沐王府带一个帮手,给自己树一个敌,到时候你舍不得杀他俩,他俩可舍得杀你。”他叹了口气,“何况,我向来不是光明磊落的人,能赢就行了,你何必管我是怎么赢的。” 云初哑口无言。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心吧。”龙渊合上手里的伞,飘然落在云初身前,“那六个人在现在的你面前形同蝼蚁,你要杀他们不过举手间的事,换作以前,你不会有丝毫犹豫,不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认输,你这是怎么了?” 沐王府的如意算盘彻底落空:信王于起兵前夕突然病倒,五天后不治身亡,再也反不了了。 信王妃收拾信王遗物时在瓷枕中找到一枚纸片,上书王爷包括叛国罪在内十一条死罪,落款是一条破纸欲出的青龙。王妃自然不敢声张,慌忙将那纸片烧了。 龙渊说的没什么不对,杀光沐王府的人太不现实,还不如杀了信王。 云初连日里魂不守舍,倒不是因为他输给龙渊致使信王被动用私刑处死,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是这么了。他总是想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想起杨成悔来了,杨成悔教他在浔阳江头上玩苦肉计,说韩彬这孩子见不得不平事,必然会站出来救他。他那时还不信,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会为了帮助一个陌生人连累自己。比及韩彬真的站出来将他护在身后,指责一众丐帮兄弟假扮的“恶徒”,他透过黑纱,看着韩彬仍稍显稚嫩的肩背,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点感动。他至今仍记得韩彬那时说的话,“姓杜的,以后我来保护你,谁敢动你一根毫毛老子剁了他!” 这个韩彬,热情、单纯、正直,又冒失、急躁、缺心眼。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在这尔虞我诈的世道里走到现在的?云初这么想着,不禁莞尔。 “少爷,你没事吧?”安争已经在旁边站了一刻钟了,终于忍不住了。 云初这才回过神来,“哦,你起来啦?” 安争差不多要给他跪下了,“少爷,这都午时了。” “有事么?”云初道。 “老爷要你亲自去‘红衣公子墓’前把这个烧了。”安争说着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封信云初认得,正是长卿写给杜老将军的,“我可以看么?”云初问。 安争眨眨眼,“老爷没说,老爷只说要你一页一页烧。” 云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商水边的“红衣公子墓”正是哥舒浩的坟茔,墓前端然立着一块石碑,封土更是有一人多高,方圆三丈之内一根杂草都没有。 韩彬打马而来,一眼便看见云初正抱膝坐在河堤上,怔怔望着残阳染红的河水发呆。韩彬悄悄走过去,猛然俯身,趴在他耳边大吼一声,“开饭啦!” “让我静一静。”云初提不起跟他闹的兴致,淡淡道。 韩彬便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来,有点不好意思,“你是不是有心事?” “你自己看。”云初将手里的信丢给他。 韩彬拆开来,看了一眼,傻了:同样是许长卿写的,这一封就……就……一个个龙飞凤舞的这都是啥,完全不认识!韩彬挠了挠头,“要不,你念给我听?” 云初见他为难得紧,只得将那一沓信纸接回去,当真念道,“周扬者,宣城人也,前翰林绍子。绍见罪于……” “打住,打住!”韩彬听得头大,“你不要只是念啊,你也解释一下!” 云初叹了口气,“这是一篇‘刺客列传’,讲的是一个杀手的故事,你听好了。” 第二十四章: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周扬,安徽宣城人,原翰林学士周绍之子,周绍因同当时的太师苏宏政见不合,被苏太师陷害,得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年幼的周扬死里逃生,流落街头,被人贩子卖进了一家杀手门派。周扬杀死了同时被买进来的几个孩子,在门主顾大江的一手TJ之下,成了一名杀手,代号含沙。 “哇!”韩彬张大了嘴,“原来他就是含沙!” 云初点点头,“我也是刚知道。” 周扬年幼聪敏,勤奋好学,渐渐在同伴中崭露头角,引起了顾大江小儿子顾承式的不满,以至于顾成式常年针对他,处处给他难堪,但周扬并不在意。周扬十六岁那年,顾大江给了他一个任务,暗杀汝阳碧云山庄庄主李长空。这原本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却就此改变了周扬的一生。顾承式早暗地里给他下了慢药,欲借李长空之手置他于死地,周扬潜入碧云山庄,因药效发作不慎惊动了山庄里的家丁。 “他死了么?”韩彬问。 云初扬扬手里厚厚一沓信纸,“他死了还会有这么长?你怎么不动动脑子?” 周扬无计可施,情急之下躲进了李家的柴房,他在柴房里挟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但是众家丁并没有因为他挟持这孩子有所顾忌。周扬只得放弃任务,逃离了碧云山庄。但事出紧急,他竟将这孩子一并带了出来。逃亡路上,这孩子以德报怨,对他处处照料,直到他药效过了,才只身返回碧云山庄,临走时,这孩子又为他指了一条幽谧的小路,并将一串刻着自己名字的绿松石手链交给他,郑重道,“周扬哥哥,阿浩救了你,不要忘记阿浩。”这一年,这个叫阿浩的孩子,刚刚五岁。而就是这个五岁的孩子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让周扬惦念了一辈子。 云初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能如此处变不惊,可见他都经历了些什么。而周扬,居然能那么傻,固执到即使到最后自己已然身死,那一缕执念也迟迟不肯消散,终于化为剑灵,来保护这孩子的后人。 周扬开始关注起这个叫阿浩的孩子,得知阿浩原本是突厥族后裔,复姓哥舒,是碧云山庄守夜老头儿的外孙。阿浩父母双亡,寄居在碧云山庄,与外公相依为命。李家的小少爷李百阳经常欺负他,所幸大少爷李百陌处处周护,他这才得以生存下来。五年以后,十岁的阿浩被李百陌偷偷送出庄去,拜在高鸿门下,成了高鸿一生最为器重的徒弟。 韩彬双眼一亮,“‘塞上秋声’高老前辈的徒弟啊,那很厉害的!” “……” 八年后,阿浩学成归来,被汝阳王收于身边,成了汝阳王的门客。这便认识了莫宇昭和杜一鸣。三人一见如故,做了结拜兄弟。这三兄弟一个喜蓝,一个喜红,一个喜白,当时的汝阳人常戏言他们是青龙、朱雀、白虎,只缺一个玄武。不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汝阳王竟当真开始四处物色起那个空缺的玄武来了。此时的周扬已名满天下,是江湖上杀手行当中的第一人。顾承式已容不下他了,便假借顾大江的名义设了鸿门宴,要害死他,周扬不知是顾承式的主意,一怒之下错杀顾大江,叛出了这个杀手门派。 “啊,这个我知道的,”韩彬道,“他后来不是还回去复仇,把这一门老少杀光了么。” “他并不是回去复仇,你且听我讲下去。” 周扬举目无亲,念起阿浩来,又一次回到了汝阳。他不愿同阿浩为敌,竟冒死去拜会了汝阳王。汝阳王得知他前来投靠,便给他出了一个难题,要他去杀掉他原先栖身的那杀手门派一门大小。周扬当真去了,而且活着回来了,这一门里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杀手一夜之间被他杀了个精光,单单逃走了顾承式。汝阳王不能食言,又不能明目张胆用他,思来想去,只得将他安插在城北百合谷的祭血会里做卧底。 韩彬听到这里当真傻了眼了,“含沙,他,他居然是汝阳王府的人?” 云初苦笑,“是啊,他居然不是黑道中人呢。” 祭血会的门主是一个不会武功却身怀异术的女子,她第一眼看见周扬,便知道这个人并不是真心来为她效命。可是,她却接受了他,因为她爱上了他。巧的是,周扬偏爱黑色,竟当真应了那句缺玄武的戏言。汝阳王便正式下命由莫宇昭执掌城东大小事宜,哥舒浩执掌城南,杜一鸣执掌城西,加上城北百合谷的周扬,刚好是“四方”。也是造化弄人,周扬的身份不能暴露,他仍然只能与阿浩为敌。他在汝阳城执行祭血会的任务时,多次和兄弟三人发生冲突,阿浩甚至立下重誓,誓诛含沙而后快。而周扬呢,眼见阿浩数次为追缉凶犯涉险,不顾两人之间的嫌隙,每每暗中相助,使他能化险为夷。可惜,这种状况只维持了两年,两年后的一天,阿浩在追捕一名流落到汝阳的江湖巨恶时不幸身受重伤。这一来周扬受不了了,他已不能容忍阿浩继续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他希望阿浩能离开汝阳王府,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周扬想了很久,终于在一天夜里,他潜进了碧云山庄阿浩的卧房内,没用多大力气就制住了重伤初愈的阿浩。 云初讲到这里,停下来了。 “你怎么不说了?”韩彬问。 云初晃了晃手里那页纸,“我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那一页几乎整个被人用墨涂掉了,不知是长卿写完后涂的,还是杜老将军看完后涂的。 第二十五章:一言成殇 云初只得跳过这一页,“好在还连得上。” 那天夜里,周扬潜进碧云山庄阿浩的卧房内,制住阿浩,用手中的射影剑,挑断了阿浩左手的筋脉。阿浩失去了他超群的武艺,心如死灰,只得黯然离开了汝阳王府。此时已是碧云山庄庄主的李百陌不明就里,怕含沙不肯罢休,同莫宇昭和杜一鸣合计,就在商水边上,为阿浩立了这座衣冠冢,声称他已经死了。 “啊?这是一座空坟?”韩彬恍然大悟。 云初点了点头。 这之后,李家举家搬迁到金陵,就是现在碧云山庄了。不久后莫宇昭南下苗疆,拜了长卿为师。杜一鸣一个人呆在汝阳,万分无趣,便北上边陲抗辽去了。周扬废了阿浩的左手,心里自然不好过,为了作为补偿,他竟也持剑废掉了自己惯用的右手。事实上,周扬是对的,阿浩在金陵养伤之时,同李百陌的妹妹李雅暗生情愫,已经有了成亲的打算。可就在成亲前夕,李雅不幸失足落水,意外亡故了。 韩彬咋舌,“这人怎么这么惨!” 云初黯然神伤,“后面更惨呢。” 阿浩痛不欲生,于房中闷坐七日,不吃不喝不睡,终于将自己折磨得病倒了。李百陌请来大夫,竟诊出他患有血疾,已不久于人世。阿浩一生命途多舛,到此时终于崩溃了。他性情大变,悲观、固执、偏激,与人交往,言语间字字是刺,根本不可理喻。李百陌为了给他治病,不惜重金从南洋移植了满院子麒麟血藤,他的病情却还是日见沉重。后来,汝阳王突然暴毙,兄弟三人为了查明旧主死因,再度聚首汝阳。原来汝阳王竟是被他的小女儿汝宁公主毒死的,汝宁公主心虚,却又找不到足以抗衡三兄弟的力量,便给尚在掌控之中的周扬下达密令,要他杀掉杜一鸣。周扬并不知情,便埋伏在观音寺的山路上伺机行事,却不料,阿浩恰巧也在场。时隔五年,两人再次交上了手。这一战,周扬败了,因为阿浩的扇子划断了他手腕上那串绿松石手链,他为了护住滚落的珠子弃了手中的剑。周扬因此险些丧命,但他败的倒也不是毫无价值。 韩彬喜道,“阿浩认出他了?是不是?” 云初摇摇头,“没。” 韩彬有些失望。 莫宇昭一向明察秋毫,居然给他发现了含沙用的竟是左手。但是他并不能断定含沙和阿浩之间就一定有什么瓜葛。直到几天后,阿浩和一个乞丐发生了冲突。 “什么?”韩彬失声叫道,“跟乞丐能发生什么冲突?” 云初也是哭笑不得,“他在街上遇到一个乞丐向他行乞,这种事,本来掏点银子就算了,他偏不。那个乞丐便拽住他的衣角不放,他竟然踢了那乞丐一脚,之后被一大群人围着指责,这便走不了了。这事儿出在城东,莫宇昭只得出面调解,大家好歹是给了‘玉面公子’一点面子,这才把他放了。” “他怎么这么小气?很缺那点钱么?” “莫宇昭也这么问他,他很委屈,他说‘同行不相乞’。” 韩彬不说话了,任谁听到这么一个答案,都要被堵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哥舒浩那时的偏执和自卑,可见一斑。 第二天,莫宇昭在城东的破土地庙里,发现了那个乞丐的尸体,是被人一剑刺穿心脏致死,看伤口,杀人的剑约莫四指宽,凶手用的是左手。莫宇昭立刻就猜到是含沙干的。就在同一天,汝宁公主给周扬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杀祭血会之主。汝宁公主承诺,此事一成,她便将周扬的身份公诸于世。周扬丝毫没有迟疑,他只身一人,拎着剑,杀进了百合谷。当他的剑刺进了门主的胸膛,这向来柔弱的女子竟然笑了,她终于道出了实情,原来,她竟是汝阳王的私生女赵汝安。汝阳王本是派周扬去保护她,周扬却为人利用,终于亲手把她杀了。周扬悲痛万分之时,被赶来复仇的顾承式乘虚而入,一箭射断了脊柱。 韩彬偷眼瞄了瞄云初手里的那一沓信纸,见所剩无几,知道周扬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心里难过起来。 当莫宇昭拽着阿浩赶到的时候,周扬已经中了十九箭,甚至有一箭射进了他的心脏,但是他竟然还活着,他固执的等着阿浩来见他最后一面。周扬默默守护了阿浩二十一年,临了只来得及对阿浩说了一句话,“阿浩,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周扬哥哥啊!”阿浩也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竟还是对旁边的莫宇昭说的,阿浩问,“周扬是谁?”周扬死了,没死在顾承式那十九支利箭下,却死在了阿浩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 第二十六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故事结束了。 两个人都没能赶上将军府的晚饭。 云初牵着马,沿着河堤一路向上游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就这样漫无目的,一步一步走。天已经全黑了,明月如霜,映得河水也像一条蜿蜒而走不完的世路,缭乱的光景纷至沓来。 韩彬站在原地,看着云初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他突然恐惧起来,这个场景分明在好多好多年前就见过了,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云初就这样牵着马,越走越远,一去不复返了。 不能就这样看着他离去! 韩彬跃上马背,沿着云初远去的方向,策马狂奔。马蹄声惊起的时光一如旷古的长风,自他耳边呼啸而过。 事实上,云初并没有走多久,就被韩彬拦住了去路,这次,韩彬没有等他用石子丢下来,韩彬滚鞍落马,在他面前,郑重地,跪倒在地。他直视着云初的眼睛,目光如炬,那么坚定不移,“我要拜你为师,我要为父报仇!”他说着重重磕了个头,“师父,请受徒儿一拜!”这是唯一能留在云初身边的机会了,不管怎样,只要能一直这样跟着他,就足够了。 云初吃了一惊,一步步向后退去,直退到河边,直退得自己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终于,他尖叫一声,“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拜师?这算是什么?算是什么! 韩彬被他这一声断喝惊醒了,是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原本好端端的一个大家少爷,因为你,天天被人追杀;因为你,平白无故吃了一耳光;因为你,含冤入狱,给折磨得半死;因为你,险些身败名裂,遭到天下人唾弃……而今,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你终于要回开封了,他想必是期望已久了吧?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他?韩彬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那么自私,涩声道:“对不起,我……” “我不想听!”云初抬起手来捂住了耳朵,他那么惊慌,生怕韩彬说出让他更绝望的话来,他沿着来时的路,一路向回跑,忘了自己有马,更忘了自己会轻功。肆虐的夜风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重重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人却是龙渊。 “杜云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龙渊正要南返白帝,来向云初辞行,没来由撞见这么一出,被气得不轻。他拽着云初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他拖过去按在水边,“你自己看看!” 河水里那张脸惨白如纸,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昔日里的从容优雅荡然无存。 云初怔怔探出手去,他的指尖碰在水面上,那张脸瞬间支离破碎。这就是他自己么?这就是骄傲的杜云初么? “我爹为了换你爹一线生机,不惜行刺汝宁公主,以身赴死。你爹为了给哥舒家留下一条血脉,不惜违背初衷,同李雅的亲妹妹李秀在一起,你呢?”龙渊狠狠捏着云初的下颌,“你看着我说!你对得起他们吗?” 这个动作彻底把云初激怒了,“我对不起他们,你又对得起?你爹行刺汝宁公主是迫不得已,而且到临死前他还放过了公主,他知道公主一死汝阳城必然大乱,他是侠之大者!可是你呢?你行刺信王是为了什么?你明知信王比皇上更适合做一国之君,更能为百姓谋福!” “在我这里,错了就是错了,错多大就要付出多大代价!你不要拿我跟我爹比。”龙渊给他气得快要糊涂了,“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你现在立马回家,该成亲成亲该生子生子,把那个姓韩的小子给我彻彻底底忘掉,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云初颤声道,“你想怎样?” “你要是再跟他纠缠不清,我就杀了他!”龙渊切齿道。 云初抬起满布血丝的双眼,他知道,龙渊言出必行,绝对不是跟他闹着玩儿,“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他问。 “这么说倒还是真的了?”龙渊被他眼底里的哀伤刺痛了,恨恨地放开他,“你们一个一个都有病!先是长卿,被杜云冉迷得团团转,然后就是你!好,好,我给你半年,你最好别让我失望。” 第二十七章:梦里也是他 云初当真开始一本正经教韩彬武艺了。 第一天,韩彬就给云初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事情是这样的,云初问,“你想学点什么?” 韩彬很是迷茫,“啊?” 云初只好解释,“你是想学拳法还是剑法,或者刀法也可以。” “你说了算!”韩彬倒够干脆。 就这个问题,云初整整想了一个时辰:自己拿手的明显不适合他,暗器什么的也一样,他已经有刀功的底子,学剑怕是不合适了,但是学刀呢,又不好教,学棍呢,怕他也也不会同意。云初想得头都大了,不仅大,还痛。最后云初终于做了决定,教拳法。就在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韩彬突然道,“我要学枪!” 枪? 云初算是栽给他了。枪这个东西,杜老将军拿手,云冉云溪或许也不差,可是为了把他杜云初培养成哥舒浩的影子,师父高鸿愣是没教过! 不会怎么办呢?一起学呗! 于是云初带了韩彬直奔铁匠铺,打了两杆铁枪。 韩彬提枪在手,兴奋得不得了,跟安争比划了两下,自我感觉特好,这就恨不得去跟杨延昭单挑了。 云初却仍然觉得不妥,唤韩彬过去,两人各选了一匹马,就将军府后院里,切磋了几招。 这一来,云初发现了问题,问题大了,就自己那马战都没玩过的水平,仍是三招之内就给韩彬挑了下来,这要是来真的…… 韩彬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你耍赖,你力气那么大!” 云初沉默良久,“枪这样兵器太不方便了,你不可能每天出门都拎着那么长一杆枪,还是换一样吧。” 韩彬一听不乐意了,开始学小孩子撒娇,“不,我就要学枪!” 云初跳下马,走过去捡起地上那枪,打量了一阵,用手掐了尺寸,伸出食指用指甲在枪杆上聚力一划,丈八的铁枪竟被他四六开成了两段,断口平得像一刀切开的豆腐。 安争看傻了眼,他知道少爷内力高深,却没想到竟高深到这个地步了,那可是铁家伙啊,实心的啊! 韩彬一咕噜爬起来,双眼瞪得溜圆,“你这是干什么,瞧不起人是么?” 云初懒得跟他废话,将带着枪尖那段的切口窝在手里,揉得平了,又将那半截枪杆的断口合掌压扁,直压得像一把铁铲一样,丢到安争手里,“去,开刃。” “哎?”韩彬有点不解了,“这是……” 云初负手道,“枪太长了,马战尚可,若是步战,却不够灵活,何况你有蛮力无巧劲,单凭这一杆枪,很难招架,碰到用飞镖用鞭子用弩的主儿,你就更是无法应对了。” 韩彬见他只一眼就看到了症结所在,更是由衷佩服,“师父,厉害啊!” 云初已经被他师父长师父短叫了一天了,实在懒得反驳,恰巧安争已经回来了,云初将那光可鉴人的两件兵器交到韩彬手上,“再来试试。” 韩彬一比划,果然趁手多了。 两人便各自上马,退开三十余丈,拍马向对方冲去。 马战本就不同于步战,三十丈看来够远,也不过是眨眼间就要交上手的事。 两马相交之际,云初起左手一枪搠向韩彬肋下,这一枪自然只用了三成力道,韩彬说得对,他总不能仗着内息浑厚欺负人,更何况,这万一真搠中了…… 韩彬铲面一挡,堪堪抵住枪尖,抬起右手短枪,向云初当胸划去,云初镫里藏身,就势收枪,紧接着一枪拍去,取的是韩彬的左腿,这一枪原是临阵应变之举,力道便有点收不住了。 韩彬慌忙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云初刺了个空。那马收势不住,向前冲了十五丈。 两匹马一来一往,这便是一个回合。 韩彬这次的表现明显中看多了,二人走了四十多个回合,云初才瞅准时机险险给他撂下来了。 这一场打下来,韩彬倒还好,云初却给他累得够呛。 若说上阵杀敌,那再简单不过了,若说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实在是要处处留心的事。 “这样不行,我惯用左手,你按我的路数打得多了,只怕遇到别人倒不会打了。”云初呛咳了两声,他几次险些失手伤了韩彬,几次强自收势,哪里吃得消。 韩彬听他这么一说,觉得有理,脱口道:“那怎么办?” 两人对望一眼,缓缓转过头来,齐齐看向安争,这眼神里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了。 安争连退数步,“那个,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了。”言罢咧嘴一笑,比哭还难看。 云初同韩彬异口同声,颇有点同仇敌忾的架势,“不行!” 安争于是被云初赶鸭子上架一样赶上马,枪往他手里一塞,这便算被抓了壮丁了。好在安争素来机灵过人,也算学了不少东西,第一场打下了,竟然撑了三十多回。 安争输得不服气,韩彬赢得开心,两个人较上劲了。 云初在一旁也乐得清闲,场面一时无比融洽。 这样几天下来,两人的枪法都是大有长进,能像模像样打个上百回了,安争进步飞快,虽然未曾赢过,倒也应对得从容。他输是输在体力不好上,论技巧,倒隐隐在韩彬之上了。 韩彬反而吃力起来,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他手里的短枪单论出击速度的话,就远远比不上安争的长枪了。 这日午后,云初坐在树荫底下看韩彬和安争对挑了三百回,有点坐不住了:若是想要成大器,光靠这样小打小闹的自然不行,这两个的枪法耍得好看,却不实用。 云初便上前喊停。 两人都有些不解,齐齐约住马,听他吩咐。 云初也不多话,飞身跳上韩彬的马,紧贴在他身后,双手握在他手上,“枪要这样玩。”他说着,双腿一夹马腹,二人一马向安争飞扑而去。 韩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云初的发丝拂在他肩上,云初的唇贴在他耳边,云初的胸腹挨着他的脊背,他只觉得全身发麻发烫,比及冲到安争面前了还未反应过来。 安争自然不肯相让,举枪在手,拍马相迎。 云初一改平日的作战风格,招式间纵横捭阖,控着韩彬于马上腾挪躲闪,不过三合之内,那被安争亲手磨得铮明瓦亮的铲尖已抵上了他自己的心口。 “如何?”云初笑道,连语气里都带出了关二爷的风范。 韩彬不答话——云初的手好软,一个男人的手怎么能那么软,何况还是一个习武的男人? 一直到吃晚饭韩彬都还在时时走神,云初讲的什么他大都没听进去。到了夜里,这情况犹甚,他居然失眠了。韩彬从来没失眠过,十六年来,他都是沾着枕头就睡,睡着了雷打不动,而今,他居然失眠了。他满脑子都是云初,两个月来的一点一滴全都浮上心头,云初的一颦一笑刻在脑海里,抹也抹不平。韩彬从小爱打抱不平,兄弟无数,但是他还没为了哪个兄弟搞得这么心神不宁过。四更天的时候,他总算是睡着了,乱七八糟做了一夜的梦,梦里也是云初,云初拿着折扇蹭他的下巴,叼着杏仁来喂他…… 云初也睡不着,他睡不着是常有的事,想起什么心事来,碰上解不开的谜题,甚至是白天看了一本好书,他都睡不着。遇到病发起来,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于是起身披上外衣,去书房找了些有关枪法的书,点上一盏灯,准备结合韩彬的自身情况,为他写一本双枪方面的教材。云初研了墨,才待落笔,悬在墙上的射影剑却陡然间“嗡”地一声轻吟。 第二十八章:那就洗床单吧 第二天一早,安争路过浆洗室,看见韩彬在洗床单,韩彬好像跟那床单有仇,逮着一个地方活活揉了一炷香的时间。 安争初时不解,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了,指着韩彬,笑得死去活来。 韩彬于是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笑啥?” “别讲话,哈哈……我……笑会儿先,哈哈哈哈哈!”安争话说得甚是辛苦,几乎要将自己闷死。 韩彬恼羞成怒,“蹭”地跳起来,就地上抄起一块板砖,作势要上前同他拼命。 安争见事不好,拔腿便跑。 两个人绕着偏院跑了三周,到第四周上,云初从侧门进来,一把将安争薅住了。 “少爷,你快放开我,那小子要杀我!”安争眼见韩彬越追越近,急得跳脚。 云初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谁让你乱笑的?他要杀你就给他杀一下,打什么紧。”说完这句觉得脸要抽筋,再绷不住了,也笑起来了,笑得比安争更作死。 韩彬看这主仆俩笑得前仰后合,顿感无地自容,撂下板砖,气冲冲走了。 到吃早饭了,安争还不肯放过韩彬,一边扒饭一边凑过去絮叨,“小子,你昨天晚上梦见谁了?是隔壁张家的姑娘还是对门王家的小姐?” “啊?怎么了?”韩彬一脸莫名其妙。 云初和安争又开始发笑,碍着杜老将军在场不敢笑出声,险些没憋出内伤来。 杜老将军咳了一声,淡淡道:“过分了哈!”他转而看向云初,“你这个师父怎么当的,也不教一教。”杜一鸣年轻的时候就是兄弟三个里面最爱闹的,老了也不减当年,便跟这群年轻人开起玩笑来了。 “啊?什么?”云初咬到了舌头,满嘴血腥味,“这怎么教?” 杜老将军意味深长,“你没有过么?” 云初瞬间羞得恨不能一口饭噎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将军话锋一转,“云初,你也该成个家了。” 云初慌忙抢白,“我……” “你哥还没成亲,你不着急。”老将军早将他那套说词背得烂熟。 “不是,是凌……” “凌小姐新殁,你没心情?” 这话说出来就太假了,云初只好不说话。 “这次由不得你了,”云初已被长卿诊出病来,老将军哪里还等得了,“我打算为你招门亲事,你可有人选了么?” 云初摇摇头,“怎么招?比武招行么?” 老将军被他气得笑了,“你想得美!” 安争拍手称快,“这个好这个好。” “安争,不看到少爷孤老终生你不开心?”安争自十岁就进了将军府,老将军早将他当成了半个儿子,说起话来就没那么多计较。 安争吐了吐舌头,不再吭声。 云初嗫嚅道:“这事儿还是要缓一缓的,昨天夜里,‘山鬼’来过。” 老将军一怔,“燕鹤?” 云初点点头,“我手里拿着射影剑,他不肯放过我。” “那倒也不打紧,”老将军道,“以你现在的实力,沐王府也轻易奈不得。” “可也总不能让别人家的女儿跟着我提心吊胆,”云初苦笑,“我已给云冉传书,向许邪询问沐王府的所在,不铲平它,心里总是不安的。” 话说到这份上,老将军也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反驳云初了,只好同意等他先忙完眼下的事。 这日午后,韩彬的对手换了人,谁呢?杜老将军。 老将军立马场中,日不移影,三十招内将韩彬拍下去六回。 韩彬沮丧到了极点,“不玩了不玩了!” 老将军哈哈大笑,对云初道,“云初,你也来试试。” 云初不敢怠慢,全力以赴,也不过撑了八十来回。 老将军捋着胡须道:“你的师父自己还是半瓶醋,不要叫他误了你。” 这天之后,杜老将军当真天天去点拨韩彬一番,韩彬本来身家底子不错,在武学上也颇有天分,只是从小到大没人好好教他,得了这个良师,如获至宝,学得万分认真,枪法更是一日千里。云初这个当人家师父的反而形同鸡肋,只剩下旁听的份了。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转眼便一个月了。 这天老将军便叫来韩彬和云初,让两人对上几招看看。 这一场云初用了九成力道,两人对打了三四百回,未见输赢。 老将军笑称韩彬的枪法造诣已快赶上云冉了。 云初这才晓得,原来韩彬没说错,云冉果然学了一身好枪法。 韩彬出师了。 当天夜里,安争去为云初送夜宵,隔着老远便看见云初拿着厚厚的一本书,正站在火堆边,慢慢地烧。这一本是云初为韩彬写的枪法,他怕韩彬看不懂,一招一式都拆开来讲解,每一页都配了图,图画得极其细腻,他为了这本书花费了一个多月,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而今,怕是用不上了。 安争就地上放下茶盘,冲过去二话不说便把火踩灭了,只是云初已烧了大半本,哪里还来得及。 “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安争心疼不已。 “算了。”云初轻轻叹了口气,言语间有几分落寞。 安争转了转眼珠,“少爷,你可真偏心呐,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你也没想过要教我一招半式的,不如这个送给我好了。”他说着伸手抢过那小半本,怕云初反悔,慌忙塞进怀里。 云初见他把书藏起来了,断无要回去的道理,只得认了。 第二十九章:一晚上多少钱? 九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云初大半夜站在风口上烧书,一早醒过来,就有些咳嗽,喝了碗姜汤,躲在阁楼里晒太阳。 院子里铺满了落叶,秋意同云初一起,一夜间就憔悴下去。 楼下不知谁家的一只小白猫,像一只小雪球,在那里滚来滚去,打着圈追咬自己的尾巴,间或跳起来,去扑一片新落下来的梧叶。 云初一向不怎么喜欢小动物,这会儿他竟然支着腮看了很久,突然有些感动起来。他性子向来冷而且厉,不大会去为了什么事感动,此时眯着眼睛端详着遍地萧瑟里这一点活泼,万分静好。 一个更活泼的身影跑进了院子,将猫吓走了。 韩彬站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师父师父,你快下来!” “做什么?”云初问。 韩彬卖了个关子,“快下来!” 云初架不住他这样聒噪,只得强撑起精神来,换了衣服下楼,便问出了什么事情。 “走走走。”韩彬等他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拽住他的手,“去了就知道了!” 韩彬要请云初吃饭,谢师宴。只是选的地方不是特别好,是一家小餐馆,一大早旁边的食客便开始吆五喝六,云初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被吵得头痛欲裂。 韩彬倒不计较那么多,忙着招呼老板上菜,不光上了菜,还上了酒。 “还要喝酒?”云初抬起手背按在唇上,咳了两声,“大白天喝什么酒。” “不喝酒怎么能行?我要敬你酒的。”韩彬说着拍开封口,捞过一只不辨色泽的海碗,倒了满满一碗,往云初面前一放。 云初看了那只碗一眼,只一眼,差不多连早上的姜汤都要吐出来。 韩彬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起身在云初碗上一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的大恩韩彬没齿难忘!”说着抱起碗一饮而尽。 云初听得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觉胸闷气短,心一横,两指捏起碗边,一口喝干。酒甚烈,呛得他心腹间火辣辣疼,他面上倒是不动声色,淡然望着韩彬,将那空碗反手一抖,许久才缓缓落下来一滴残酒。 “好酒量!”韩彬见云初如此爽快,大喜,再倒两碗,“师父,满饮三碗!” 云初丢了魂一样,乖乖由他摆布,让喝多少喝多少,一个字也不说,一口饭也不吃。 旁边桌子上几个汉子见这两个甚猛,觉得有点意思,都停下来看。 酒过三巡,韩彬说话开始咬舌头了,“师父,杜老将军说……什么,你不肯教?是不是你……的拿手绝活?” 云初快要哭了,教他学什么?自渎么?拿手绝活?天知道他杜云初跟自己的双手是清白的,别人信么?“是是是,我的拿手绝活,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能教。”不这样说韩彬个死心眼怕是要就这个问题折磨他一辈子。 “噢!”韩彬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不过这没影响他的情绪,“来!我们……接着喝,不醉……不归!老板,再来一坛!” 旁边那桌上一个汉子晃过来拍韩彬的肩,“小兄弟,海量!” 韩彬“嘿嘿嘿”一阵傻笑。 那汉子有心要看他的笑话,便道:“来,过来喝两杯?” 韩彬也不客气,就要跟着那人走。 云初一把拽住他,“你喝了不少了!” 那汉子估计也喝了不少了,“哎?你怎么回事呐?老子就乐意交这个朋友,也由得你推三阻四?你算哪根葱?” 韩彬也跟着起哄,“师父,我……嘛事儿没有!” 云初窝着一肚子火,却也不好生事,咬咬牙道:“这位大哥,我的朋友确实不能再喝了,我来替他可好?” 那汉子一听乐了,“没问题,你来。” 云初在那桌边站定,忍着气,向店家讨了一只杯子,逐个敬了一圈,“还望各位大哥海涵。” 便有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笑道:“不错不错,懂点礼数,叫什么名字?” “杜云初。” 那汉子“嘿”了一声,露出一口黄牙,“你还挺会开玩笑,”说着也站起来,拍着肥壮的胸脯,“不瞒你说,哥哥我就是杜云冉!” 一桌子人乱哄哄笑成一团。 “你们什么意思?” 那汉子剔着牙,“没别的意思,你哪个馆的?” “什么?”云初不解。 “装什么呢你?”那汉子剔完牙,往地上啐了一口,便隔着桌子伸出手,要摸云初的脸,“一晚上多少钱?” 云初总算明白自己被当成馆子里的相公了,怒火“蹭”地烧上来,就着那酒杯往盘子里一掼,顿时连盘子带桌子开出来一个透明的窟窿。他挑眉瞪着那汉子,唇色青紫,说不出一个字来。 韩彬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云初把他拖出门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桌人直愣愣盯着桌子上那圆圆的洞,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瘫在椅子上半晌缓不过气。 良久,一个汉子拍着胸脯颤声道:“我的祖姥姥,真是杜云初啊!” 云初拽着韩彬走出门去,只觉得阳光异常刺目,只一抬头,泪水便要流下来。他怕别人看见,低着头大步往前走,偏偏韩彬左摇右摆,见他神色不对,一个劲问,问也就罢了,还特大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云初只想就地昏过去,才这么一想,竟当真昏过去了。 第三十章:去凉州 云初当街晕倒,此事自然非同小可,杜老将军和安争听了差点没跟着晕过去。 将军府又忙起来了,韩彬坐在云初床边,呆呆望着仍然昏迷不醒的云初,不知所措。 安争推门进来,见到他就没好脸色,“大夫说少爷是怒火攻心,我问你,好端端的,怎么就怒火攻心了!” 韩彬摇了摇头。他哪里知道云初好端端的怎么就怒火攻心了,他更不知道好在云初只是怒火攻心,若是真因为这件事弄出个什么好歹,杜老将军第一个饶不了他。 “你带着少爷去哪了?”安争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我自己去问。” 韩彬只得将早上的行程全说了一遍。 安争道,“好,别让我问出来少爷是被你气的就好!”说罢夺门而去。 韩彬早自责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了,要不是他非要带云初出去,云初自然不可能出这样的事,先不管云初是怎么晕过去的,都同他脱不开干系。他握住云初的手,眼眶血红,那手好凉,就像冰窖里冰过一样。 “韩彬……”睡梦里的云初锁着眉,无意识地低喃一声。 “我在我在,”韩彬大喜,“师父,你醒了?” 云初却不答话。 “嗡……”挂在墙上的射影剑又是一声轻吟。 韩彬一惊,他霍然听到屋子里有脚步声。 只有脚步声! 脚步声慢慢靠过来了! “谁?”韩彬大喝一声。 空气里飘过一缕浅灰色的浮尘,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汇集在一处,竟凝出一个人形来。 韩彬惊得目瞪口,“你是人是鬼?” 那人形冷道:“他怎么了?”这个“他”自然指的云初。 “你到底是谁!”韩彬不答反问。 那人形也不答话,慢慢飘到床边,俯下“身”看了云初一“眼”。 韩彬举掌便拍,竟自那人身体里穿过,拍了个空。 那人形回过身来,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向门外飘去。 “你到底是谁?”韩彬追出去,见那人已在空气里消散了。 半空之中有个声音答道:“燕鹤。” 韩彬惊出来一身冷汗,燕鹤,燕鹤来了! 但云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燕鹤居然没有动手,燕鹤不光没动手,还叹了口气。 云初也叹了口气,就在燕鹤进门那一瞬间,他猛然间醒过来了。他能嗅到所有危机,那是习武者的本能。 韩彬回过头来,就见云初正在看他。 “你等了很久吧?”云初道,“扶我起来。” “师父,燕鹤……”韩彬仍旧有些心有余悸。 云初倒是笑了,“不碍事的,他只是来看看我。” “啊?”韩彬不知其所以然,吓了一跳。 “他以前比谁都想杀我,现在他倒是不想了。”云初道。 “为什么?他叛出沐王府了么?” 云初摇摇头,这一摇头又痛起来了,“沐王府所有人都叛出他也不会,他不杀我只是前些天同我聊了几句,同病相怜罢了。”同样为心病所累,可不正是同病相怜么? 韩彬更听不明白,“以他的身手,做什么不好,怎么就要一直留在沐王府?这么简单的取舍他看不清么?” “人说流水无情,这‘水’要有了‘心’,还能清么?”云初苦笑,“燕鹤这人,不多话,却多情,也正是因为多情,才不敢多话,你若跟他毫无瓜葛便罢,一有了交集,他就下不去手了。” 韩彬眼睛一亮,“我们策反他吧?” 云初断然拒绝,“想都别想,他的心种在沐王府呢。” 韩彬黯然道,“若是如此,早晚还要跟他交上手。” 云初也有几分神伤,“若不如此,倒可以做个朋友。” 两个人对望一眼,心有灵犀,笑了。 安争气喘吁吁回来,一进门,坐下,喝了口水,拍桌子,“太过分了!” 云初道:“怎么过分了?” 安争猛地听到这一句,登时弹起来了,“少、少爷,你醒了?” 云初追问,“怎么过分了?” 安争汗如雨下,深怕再刺激到云初,“少爷,喝口水?” 云初仍是那句,“怎么过分了?” 安争堆起一脸笑,“少爷,别生气了,我已经收拾他了。” 云初无力地摇摇头,“何必呢,我是自取其辱,怨不得人家。” “少爷,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安争活像见了鬼。 “有么?”云初诧道,“我一直都这样啊。” 一直都这样啊……安争打了个哆嗦:前街的洪二爷,摸了他的手一把,在床上躺了个把月;云溪上次回来探亲,随口说了句“二哥越长越妩媚了”,被绑在树上吊了一整天…… 韩彬还迷茫着呢,“收拾谁啊?” 安争颇为神秘地一笑,“那家伙是城南街口上买肉的,我扮成秦教头家的小厮,让他宰了两头驴给秦教头送去了。” “啊,那他会死得很惨的。”云初笑起来了,脸颊上那枚酒窝浅浅一旋。 韩彬仍然不理解,傻傻看着安争。 安争解释道:“秦教头武艺高强,却最是惧内,秦夫人是吐蕃人,他们家忌讳这个。” “算了,这事儿就过去吧,我还另有话说,”云初又咳起来,“我打算出去走走。” 韩彬道:“师父想去哪儿?城南还是城东,等你好一点了我陪你去。” “嗯,我正有此意,不光你要陪我,”云初转眼看看安争,“安争也得一起去。” 安争点点头,“明儿个我早起备马。” “那倒不急,”云初摆手,“要不了那么快的——我想去趟凉州。” “什么?凉州!!!” 凉州那是个什么地方?西连吐蕃北接西夏,连年战事失利,到了冬天更是千山冻雪万里白沙,那是朝廷快要守不住了的地方,多少人逃都逃不回来,云初居然要去凉州! “少爷,使不得!” “师父,换个地方行不行?” “凉州去不得呀!” “我陪你去江南玩?” 云初淡淡道:“我去意已决,就是父亲来劝也还是这句,去凉州。” “少爷……”安争还不肯死心。 “第一,沐王府正在凉州;第二,边关战事吃紧,云溪去得我凭什么去不得?”第三,他的生父葬于凉州,他怎能不去? 韩彬和安争两个好劝歹劝,劝了一夜,无果。 云初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去跟杜老将军辞行。 “我已经听安争说了,”老将军捋着胡须,“你可真想好了?” 云初点头。 “不反悔?” “绝不反悔。”云初斩钉截铁。 老将军叹息道,“那我也劝不动你,我一直不肯让你北上,怕你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若是想家了或是受不住了,就再回来。” “我们突厥人没有什么受不住!”云初将衣摆一撩,双膝跪倒在地,“云初此去,若遭不测……父亲的养育之恩,怕只能来世再报。” 老将军慌忙扶他起来,“别提什么养育之恩,我唯有一事求你,”话到这里已哽咽不成声,“你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叫云溪万万不可说与我知,我宁愿自以为你一直安好。行么?” 云初默然良久,重重点了点头。 第三十一章:杜二少爷的二 凄凄微雨,峨峨古城,悠悠商水,潇潇落木,瑟瑟西风…… 云初站在“红衣公子墓”前,看了最后一眼,这一生,怕也仅此一眼了。他此去,并未打算活着回来。 平沙莽莽,羌管悠悠,胡天九月飞雪绵绵;燕山北去,前军夜战,党项铁骑时时侵扰;征袍血染,无定骨枯,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韩彬和安争站在云初身后,静静看着云初在墓前洒下最后一杯酒,纸灰飞扬,漫漫飘向云端里去。 遥远的苍茫里突然传来一声乐音,铿然有力,直击进人心里去。随着这一声,万千声问询一起涌来,时而婉转时而激扬,字字句句,如泣如诉。 “这曲子真好听,”安争闭目道,“这是什么曲子?” “《汝阳令》,当年哥舒浩远去金陵时莫宇昭为他谱的,走吧!”他说着跃上骏马,三骑沿着商水,向北而去。 有人和着琴音,在遥远的暮色里唱起歌来,那歌声清越,竟不似人间: 年光晚,青骢过旧水岸 薄酒未浓,留得远去英雄? 回首看,断云片山,婉婉残红 雨斜风横,别却离筝长亭中 聚散总无情 谁人识、只影孤雁,独挡霜风? 潇湘远 此去余生一场梦 …… 云初飞马疾走,不敢回头。他将一生都献给了这座城,到要离开时,唯一一个来为他送行的,竟是燕鹤。 杜老将军曾说:云初,你看,这“红衣公子墓”立起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坟包,这些年来,竟被南来北往敬他爱他的人一捧土一捧土堆这么高了。 云初并不明白,是他付出的还不够,还是人们都忙着感念故去的英雄,不肯珍惜眼前的人。 自汝阳北上,便是洛阳。自洛阳西去,便是长安。 不得不说,洛阳到长安这一路上风光是极其好的,官道两侧红枫遍野,其间流溪飞瀑,高山深潭,乱云出岫,空谷鹿鸣……唯一不太好的就是地广,人稀。 三人走到夕阳落山,才见着一个孤零零的小村落。 云初提议休整一天。他路过洛阳,不进城,却要在这地方休整。 安争和韩彬都有点莫名其妙,云初也不多解释,就村民家里借宿,出门打猎去了。韩彬和安争要陪他去,他却说什么也不肯。 大晚上打猎,不知道能打到什么。 这天是九月二十六日,晴,残月将尽,繁星漫天。 打猎对云初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他出去溜达了半个时辰,收货颇丰,带回来一头小鹿,一只山鸡,三只刺猬,还有一大捆不知名的野菜。 第二天的事情令人瞠目,云初声言要做早饭给大家吃。 安争吓坏了,他进了将军府九年,还没见云初下过厨。 云初又花费半个时辰,为大家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太丰盛了:半生半糊的鹿肉,盐焗到看不清面貌的山鸡,野菜烧青虫,干锅刺猬汤,蛋壳炒蛋……有荤有素,有汤有菜。 韩彬和安争感动坏了,杜二少爷亲自做饭来吃,那是多么大的荣耀! 只是一口下去,这感动顿时烟消云散:是有多么不共戴天的仇,才能让杜二少爷想出这样的法子折磨人! 云初有些不解:“不好吃么?” “好吃,”安争道,“太好吃了,有点舍不得吃。” “韩彬,你觉得怎样?”云初问,眼神里居然有几分期待。 “很好啊,”韩彬道,“师父你太厉害了!”能把菜做成这样,确实够厉害。 云初笑了笑,很开心,“那就多吃一点。” 韩彬打了个哆嗦,这一哆嗦,突然记起一件事来,这天是九月二十七日,他的生辰。 先不管云初做的菜有多难吃,单是这份心意,就无法拒绝。 韩彬那刚被遗忘掉的感动顿时铺天盖地涌上心头,席卷掉了最后一丝理智。人一旦没了理智,就容易做出不可思议的事来——韩彬当真吃了很多。 云初也吃了不少,他好像真的没尝出什么不对。 安争没辙了,一咬牙一狠心一跺脚,舍命陪君子! 韩彬十七岁的第一天,剩下的就是“休整”了。 杜二少爷一顿早饭,让三个人,包括他本人,躺在床上,“休整”了整整一天。 “是不是我做的饭有什么问题?”云初锁着眉,一脸痛苦,“怎么会这样?” “没问题,”安争道,“是我们水土不服。” “没问题,”韩彬道,“是我们肠胃不好。” “那明天早上还由我来做饭好了,还挺好玩儿的。” “……” “……” “说!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师父,你自己不知道么?” “云冉说我味觉有不好,看来是真的啊。你怎么不告诉我?” “师父为我庆生,亲自打猎,亲自下厨,怎么能扫师父的兴呢?” “……傻瓜!” 第三十二章:失手救了个“奸细” 出了长安,再向西北,地貌已不比中原。极目望去,天蓝如瓷,云白似雪,苍鹰高旋,长风猎猎,祁连山高耸入云的山巅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三人大半日走下来,只见遍地黄沙碎石和散乱的兽骨,偶尔一两蓬枯槁的草茎,在西风中瑟瑟颤抖。 “少爷,我们不会走过了吧?这里哪里是住人的地方?”安争眯起眼睛,以袖掩口,避过扑面而来的沙尘。他已不敢再向前走了,再走下去怕就是无垠的大漠了。 云初摇摇头,抬手指向远方,“前面就是了。”说罢打马向前,一人一马,滚滚黄尘里红衣一点,有说不出的豪壮与苍凉。 “走吧。”韩彬也不甘示弱,双腿一夹马腹,紧紧跟上。 “你们等等我呀!”安争大呼一声。 三人走了小半日,前方胡杨林簇拥下的草场之中,渐渐显出了一大片市集来,人如潮涌,叫卖声铺天盖地,竟如海市一般。于市集那头,有高墙耸立,巍巍然一座大城。 这城墙里面,便是凉州府。 云初勒住马,喃喃道:“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拓稠。今日一见,犹胜当时。” “少爷,你看!”安争遥指集市的一角,“那边像是出了什么事。” 云初循声望去,见那角落里乱成一团,行人摊贩纷纷退让,于人群里,有个黑影向这边跌跌撞撞跑,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躲避什么人。那人身量娇小,披着一袭连帽的黑色大氅,遮去大半张脸,看不清是男是女。紧接着,城墙拐角跟出十几个拎着刀枪的魁梧大汉,一路高喊“让一让”,疾步向这人追来。 还没进城,先遇到这等事。 “太过分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韩彬怒火中烧,取下背上的短枪,就要拍马上前。 云初探手挽住韩彬的缰绳,“让我去!”此言一出,他人已飞离马鞍,于半空之中笔直向那群人扑去。 安争愣愣地望着云初的背影,自语道:“少爷这是怎么了?” 以前的云初对于这档子事是从来视若无睹的,现在……这是怎么了? 云初飞扑过去,稳稳护在那个黑衣人身前,那人早已跑不动了,见有人来救,瘫倒在地,捂着心口一阵剧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你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为首的那汉子怒气冲天,提刀抢将上来,对准云初便砍。 云初一抬手,格飞了他手里的刀,顺势一掌拍在他胸口上,那汉子倒飞出去,将后面的几个一起撞翻在地,压倒一片。集市上的人纷纷聚拢过来,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又是什么人?”云初一挑眉,“当街追杀一个姑娘家,还有没有王法!” “哎呦喂,好汉,他哪里是什么姑娘家,”那汉子捂着胸,哭丧着一张脸,“他是西夏派来的细作!我们是衙门里的人,是要抓他回去交差的!” 云初怔了一怔,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身后护着的那个黑衣人。 那人也抬眼看着云初,遮掩在阴影里的容貌看不清楚,只有那一双眼睛形如杏核,异常明亮。他抬手指指自己,摇摇头,眼底里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他说他不是细作。”云初道。 那汉子急得语无伦次,只觉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他就是细作!好汉,你怎么就不信呢?” “驾!”城墙后有一人飞马而至,人还未到,先闻得一声断喝,“哪个妨碍官家公务,我且会他一会!”那马极快,话未尽,人已冲至眼前。马上是一个年轻军官,其人剑眉鹰目,着一色亮银铠,手中长戟应声而至,向云初心口点来。 “小心!”韩彬和安争两个也已赶到,齐齐惊呼一声。 云初一侧身,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戟杆。 那人大惊,控马倒退数步,怔怔看了云初半晌,自鼻子里叹了口气,“二哥,怎么是你?” “不欢迎我来?”云初板着脸,眼底里笑意盈盈。 云溪抬手拍了拍额头,“老杜疯了吧?我还以为来的是大哥呢!” “你小子看不起我?”云初拧眉。 云溪忙不迭摆手,“岂敢岂敢,二哥人中龙凤,屈尊前来,小弟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就是不知道老杜一向那么宝贝你,这次怎么舍得把你放出来了?” 云初也不答话,旋身拽起地上那黑衣人,反问道:“这人是谁,劳动杜校尉亲驾?” 云溪挠了挠头,“这话头长了,此处多有不便,回去再说。”言罢一指那黑衣人,对身后众人道,“押回去,收监!” 第三十三章:南许北唐 那一群便衣官兵押了那黑衣人进城去了。 云溪却不进城,带着云初等三人向西而去,直投中军大寨。 四人走了五六十里,方才到得一座边陲小镇,这小镇约莫有数千人家,中军大寨正设在其中。云溪唤人收了三人行李,便请三人去内堂叙话。 “二哥有所不知,”云溪押了一口酒,“就为了方才那个细作,我们一干人等忙得焦头烂额。” “你小子什么时候喝上酒了?”云初抬手一掌,狠狠拍他的头。 云溪瞪圆眼,怒气冲冲,“你没来过边关,你怎知这里有多冷,一来二去,谁还不学着喝上两口?” 杜老将军偏袒云初,不让他参军,云溪却不能比,虽说是较云初还小上三岁,却多吃了十倍百倍的苦。 云初只得道:“那人究竟什么来历?” 云溪夸张地叹了口气,“那厮原本是三代御医出身,他的父亲辞官回乡,就这凉州府里开了家医馆。去年西夏军攻打我凉州城,闹起时疫来,眼见我军大胜,他竟然关了医馆去投靠西夏,做了西夏的军医。” 云初咬了咬唇,“那是叛国大罪啊。” “谁说不是呢,怪就怪在秋后时疫散了,他竟然又回来了。”云溪眉开眼笑,“这一来自然被我们拿个正着,在牢里关了一年多。” “叛国罪当诛,怎么不砍了他?”云初问道。 云溪摇摇头,“谁说没准备砍的,才押出府衙,百姓跪倒一地为他求情,堵得水泄不通,总督大人一看这架势,砍了要激起民愤,哪里还敢砍。现在可好,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前几天贺知州身患怪疾,遍寻名医未果,破例押送他前去医治,回来的路上,竟给他跑了,这次是抓回来了,难保没有下次。” “想必此人活人多矣,”云初若有所思,“他叫什么?” “这人名字挺有意思,”云溪道,“他姓唐,唐苦。” “唐苦?”在坐的四人除了云溪,齐齐惊呼一声。 云溪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 云初笑了一声,“这么一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神医,险些葬在你们总督大人手里。” “啊?我怎么没听说过?”云溪不解,“有多有名?” “此人在中原武林,医名仅次于许邪,医德远在许邪之上,你一天到晚闷在军营里,自然不知道。”云初顺手捞过云溪的酒杯,抿了一口,“他可曾说过为什么要叛国?” 云溪一脸惊愕,“二哥,没搞错吧,那是我杯子!” “我用一下不行么?” “没说不行,”云溪咽了口吐沫,“你不是一向不肯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么?” 云初打趣道:“我转了性子了,怎地?” 云溪翻了个白眼,将双肘大喇喇支在桌上,“嘁!我听说人一旦转了性子便是离死不远了,你是不是要死了。” 云初默然半晌,仍道:“他为什么要叛国?” “不知道,实话说这一年来动用了不少大刑,这厮硬得很,什么也不肯招。” “我想,明天去看看他。”云初道,“天色不早了,我歇息去了,你们也不要熬太晚。”他想起了唐苦那双澄澈的眼睛,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又怎么会有一颗歹毒的心呢? “二哥,别介,你听我说……”云溪话说了一半,云初已经走了。 州府大牢内乌烟瘴气,云初才跨进大门去,已经忍不住呛咳起来,云溪跟在他身后,不停翻白眼。 唐苦被关在昏暗的牢房内,他因为前一天试图逃跑,被牢头绑起来狠狠抽了一顿鞭子,这会儿正发着高热,烧得迷迷糊糊,情形惨不忍睹。 云初俯下身去,抹开他散乱的发丝,他第一次看清了唐苦的脸,禁不住屏住了呼吸:他好美! 云初鲜少会被一个人的容貌折服,一来他自己长得就够出众,二来他也确实不喜欢以貌取人,但是唐苦真的太美了,美到哪怕是在这大牢里,哪怕他干涸的血迹糊住了半张脸,只看他一眼,都要终生难忘。 唐苦蹙了蹙眉,缓缓张开了双眼,他的睫毛长而且密,更衬得眼睛无比清灵,那眼神里透出一丝恐惧,一丝疑问。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云初柔声道,“告诉我,你有没有叛国?” 唐苦缓缓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些西夏人?” “二哥,你别问了,”云溪忍不住插嘴道,“总督大人气他嘴硬,把他弄哑了。” 唐苦低下头去,似乎有什么顾忌,不肯再看云初。 云初动了怒,“你们的总督大人当真是办的一手好差事!”他说着扶唐苦坐稳,“小溪,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自己的官职也好,将军府的背景也好,保他出去。” 云溪挠挠头,万般为难。 云初断喝一声,“立刻,马上!” 唐苦被云溪心不甘情不愿保释了出来。 云初吩咐守在牢门口的韩彬和安争去买伤药衣物,将唐苦塞进马车,带着云溪驾车直奔唐家医馆。 唐家医馆已荒废了一年,院里还保留着一年前捉拿唐苦时遗留下来的惨状:满地的药材,东倒西歪的桌椅,碎裂的药罐……活像被抄了家。 云初将唐苦放在床上,对云溪道:“烧壶水,把他身上擦干净。” 水烧好了,云溪却犯了难,唐苦抱肩缩在角落里,抵死不让碰,眼神里的恐惧溢于言表。云溪软硬兼施,拗不过他,将湿毛巾往满是灰尘的桌上一摔,负气不管了。 云初心下痛惜,牢里那一套他不是没体会过,那牢头和一众囚犯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所幸他只呆了一天,时间长了,饶是他有武艺傍身,也难保不受侮辱。唐苦一个文弱医者,生了这样一副精致的面孔,陷在州府大牢里一年多,怎能保得住清白? 云初只得另洗了一方毛巾,守在床边,温言细语地劝,劝到后来,唐苦终于放弃了抵抗,任由他将那一身鲜血淋漓的囚服脱了下来。 或许是一年多没见天日,唐苦很白,这白更凸显得他身上的伤痕狰狞可怖,他全身上下没几处完好的皮肤,到处是伤,棍伤、烙伤、鞭伤、不知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伤,该有的不该有的地方,都有。 “师父,东西买回来啦!”韩彬抱着一大包衣服走进来,才进门,便怔住了。 云初正专心擦拭唐苦颈项上的血迹,随口道:“放那儿吧。” 韩彬把东西一放,转身便走。唐苦赤裸的洁白的身体,刺痛了他的眼睛,云初看向唐苦的宠溺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他片刻都不想呆下去。 云初为唐苦上了药,换了衣服,唐苦便又坐不住了,挣扎着要下床。云初无计可施,只得唤云溪驾车。 唐苦指点着两人在城里左拐右拐,拐进一处陋巷里去,在一间低矮破败的土胚房前停了下来。 这家的屋主是个老妪,一见到唐苦,痛哭失声。 二人问明了缘由,这老妪本是唐家旧仆,是唐苦父亲的奶娘。唐苦入狱后,她多方打探,四处奔波,心身俱疲之下染上了痨症,已经病了大半年了。 唐苦的伤似乎一下子就全好了,他在院里忙来忙去,诊病煮药,洗衣烧饭,忙得不亦乐乎。 终于等他闲下来,云初拉他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递了一杯热茶给他。 唐苦双手捧着茶,对云初笑了一笑,他笑得很恬静,似乎对世上万物,对伤痛灾难,都充满了感激。 “你昨天想摆脱那些官兵,就是为了来这里?”云初问。 唐苦点头。 “那你救那些西夏人是为了什么?” 唐苦犹豫了一下,就着方才开药方的纸笔写道:“同样是人。” 这审了一年多的所谓的叛国,到头来竟不过是医者仁心。 云初痛心不已,对云溪道:“这就是你们总督大人把他弄成这样的原因?” 云溪哑口无言,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唐苦。眼前这个男子有一头浅栗色的卷发,浅浅的弯弯的眉,小巧的鼻子,粉嫩的唇瓣,正用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唐苦指指云溪,写道:“一样绰约,偏化作两般心肠,这边禁风不胜,那边傲立寒霜。”他的字写得极其工整。一般来说,名医的字往往只有自家药童才看得懂,偏偏唐苦,字写得恨不得全天下的同行都能抄走他的药方。 云溪对他这四句词不明所以。 云初道:“你说我禁风不胜?” 唐苦点点头,“你自出生便身带剧毒。” “是什么样的毒?”云初有些意外了,他只知道自己身患重病,却不知这病原是剧毒所致。 唐苦懊恼得很,云初救他脱离苦海,他却实在看不出云初中了什么毒。 云初倒并不在意,若是此毒能解,他的生父哥舒浩早就解掉了,也不至于因此丧命。事到如今,云初已然看得开了,横竖是一死,索性死在这边关沙场之上,免得英雄气短。 第三十四章:二少爷就剩下个‘色’了 再说韩彬,负气离了唐家医馆,不认识路,东撞西撞,竟撞到城郊去了。 秋日胡杨林下的枯草从,拥着一弯浅浅的水洼,那水极清,倒映着蓝天树影,格外赏心悦目。 韩彬打马自水中横穿而过,水花激射,溅上他的衣襟脸颊,寒彻心骨,他却浑然不觉。他松开缰绳,仰天长啸,藉此纾解心底的不快。想自己同云初出生入死这么久,竟敌不过唐苦区区几枚衣扣! “喂,你干嘛呢!”安争在医馆里看见韩彬脸色不好,便一路跟了出来。 “别管我!”韩彬正在气头上,哪里领会他的好意。 安争转了转眼珠,“哎呀,你可真不解风情,放着那么个美人儿不看,跑到这里来洗冷水澡。”说到这里,啧啧叹息,“那个唐苦可真漂亮,他要是个女的,我说什么也把他娶到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韩彬更来气了,“别跟我提那狐狸精,要看你自己回去看!” “唉?人家怎么就成了狐狸精了?”安争再接再励,冲着韩彬的心火又是一扇子,“你不觉得他看二少爷的眼神,分明是动了情的?” 韩彬彻底忍受不住了,“师父看他的眼神呢?拔都拔不出来!” 安争差点被韩彬言语里的酸味呛死,心里暗自好笑,嘴上仍不饶人,“那没得办法,‘食色性也’,少爷味觉不好,这个‘食’显然无望,也就剩下个‘色’了,咱还不由着他么?” 韩彬被他驳得哑口无言。 “你该不是吃醋了吧?”安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 韩彬大窘,“我、我就是、是看不惯!” “好好好,看不惯弟弟,”安争吼道,“你就抱着你的看不惯,眼睁睁看着少爷被别人抢走吧!” 韩彬大惊,眼睁睁看着云初被别人抢走吗? 安争垂下眼来,云初的心思连龙渊都看出来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云初身染绝症,随时都可能病发离世,哪怕他做出的选择令人难以接受,只有他高兴,就足够了。可是云初那样的人,永远不肯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如果韩彬一直懵懵懂懂的……安争不敢想下去。 这短短的时间里,韩彬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初被别人抢走,绝对不能!他突然心境明朗,瞬间充满了夺回云初的勇气。韩彬打马向胡杨林里飞奔而去,掠起的风托着他,轻飘飘的,像要飘到半空之中,他惬意地闭起眼睛,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安争正低头看着马鬃发呆,猛然听到“啊”地一声惊叫,抬眼一看,韩彬不见了。安争慌了神,打马向林中飞奔而去,树林边一片断崖,深不可测,韩彬若当真的掉下去了,只怕是凶多吉少。他沿着断崖边喊了一阵,并没有听见韩彬回应,不敢耽搁,只得火速回城,向云初禀报。 第三十五章:一年半载也是夜长梦多 凉州城郊断崖下的岩壁上,有一个小小的石洞,沿着此洞深入,共有大大小小七七四十九条错综复杂的巷道,这四十九条巷道中,却有四十八条死路,只有一条,连着一座唐末的王墓。 它曾经是王墓,现在却叫做沐王府。 地宫正殿里火光幽暗,靠墙的石座上坐着一个明黄衣衫的男子,正悠闲地把玩着手里一枚翡翠扳指。这人生得冷峻而雍容,很少有人能将这两种毫不相干的气质结合在一起,而他,却结合得如此完美。他是李唐王室的后人,也正是沐王府之主。 正殿中央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穿一色紧身黑衣,因为紧身,更显得身姿妖娆,她生得极其妖冶,站在那里,像一头美艳的豹子。她叫童天,‘河伯’童天。 “做得不错。”沐王道,“姓韩的那小子怎么样了?”他人雍容,声音也雍容。 “禀王爷,已经完全丧失了心智,杨大人让他杀谁,他都不会有异议。” “杜云初呢?” “正在搜山,没日没夜搜了三天了。” 沐王慵懒地往后靠了一靠,“你觉得该怎么办?” “让他搜,”童天道,“再搜上三天,耗得他精疲力竭,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他这会儿什么情况?” “旧病复发,怕是连剑都拿不稳了。” 沐王摸着下巴,像是极其为难,“这可如何是好,他要是病死了,这么好的戏,我们岂不是错过了?” 童天垂首而立,静候命令。 沐王想了想,“他们来了多少人?” “两个,”童天道,“还有一个叫安争的小厮。” “两个……”沐王冷笑,“两个,端得是初生牛犊不惧虎。我们在府里的除了你们三大祭酒、‘二仙’、‘五妖’、‘六蛇’、‘岁寒三友’,还有多少人?” 童天沉吟片刻,“大约有各门各派七八十个好手,能和‘二仙’等人实力相当的,也有二三十个。” “那还耗什么?”沐王道,“我们帮他一把,叫释踪子他们几个把阵撤回来吧。” “属下遵命!” 童天出去后,殿角的屏风里转出来一个人,很女气的一个男子,这个人却是燕鹤,‘山鬼’燕鹤。 “怎么啦?”沐王扭头看他,“你有话要说?” 燕鹤涩声道:“不能放过他么?” 沐王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放过他?谁放过我们?” 燕鹤抢白,“他不过还有一年半载的活头,何必呢?” “一年半载也是夜长梦多!” “……” 沐王走过去,抬手抚上燕鹤的长发,“你总是这样妇人之仁,是成不了大事的。” 燕鹤垂下头,“荐宁,有一天我落在别人手里,你会不会像他这样,冒死来救我?” 沐王一愣,紧接着笑了,摇了摇头,“能捉走你的人我必然斗不过,我顶多拎着炸药去把那里炸平,连你带我,死在一处。” 燕鹤闭着眼睛,睫毛轻颤,突然,喃喃说道:“他来了。” 第三十六章:黑暗里的黑纱 “蝮蛇”林超像往常一样巡视完沐王府北边几路巷道,哼着小曲向外走去,一抬眼,蓦然看见洞口背光站了个红衣如血的男子,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林超心下一惊,才待拔刀,视线却不自主地一阵乱转,头一沉,看到眼前多了一双脚,好熟的鞋子……那双脚抽搐了几下,连带身体“砰”地倒下来了,没有头。林超的头颅跌在地上,眼前闪过一片血一样的袍裾,飘进了洞口。 云初全身都在颤抖,几乎真的像童天说的那样,连剑都拿不稳。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他已经找遍了崖底下每一寸土地,他有好几次都险些晕过去,他心急如焚,他方寸大乱,但是他坚信韩彬一定正等着自己去救,只要没有亲眼看见韩彬的尸体,他都不敢去想他是否已经死了。 “少爷!”安争紧跟上去,“你想一想,要真是他们掳走了韩公子,必然是冲着你来的,你这样进去岂不是正中了他们的计!” 云初不答话,提剑砍翻前面两名女子,拖着剑继续向前走,他早已失去了理智,明知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安争眼见云初出剑已毫无章法可言,知道他杀红了眼,只得强自稳下心神,护在他身侧。安争从来没见云初这样过,平日里,不管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云初都能镇定自若,尽量挽回战局,可这一次,他为情所困,已然走火入魔。 云初一连砍翻九个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的岔路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道人,男的斯文俊秀,女的细眉深目。 云初双眼血红,他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两个,但是他动不了手。 自然有人会先动手。 释踪子捏了个诀,挥剑,剑迸出两道紫光,向云初当胸劈来,云初抬剑一挡,那剑光撞在射影剑上,竟像是有形有质的,溅起一串火星。 隐踪子的一蓬毒针已射至云初肋下。 已过了射影剑的纵面。 安争就站在云初身后。 云初避无可避。 要死在这里了么? “啪!”空气里一声脆响,云初抬起右腕,反手出扇,一开一合间,那一蓬毒针已被尽数收了下来。他先前对“灵蛇”柳叶儿的那一场,已吃了惯用左手的亏,同样的错误,自然不会再犯一次。 释踪子和隐踪子均是一惊,这一击失手,显然没有第二次机会。 云初抢步上前,射影剑挽起一圈剑花,剑光夺丽,剑意惊风,自两人中间穿过,只一剑,一左一右削掉了两枚膝盖骨。 释踪子和隐踪子齐齐痛呼一声,瘫倒在地。 云初已走出了数丈之遥。 沐王府显然不止这么简单,云初继续向前,又砍倒了三人之后,看见了地上的一具尸体。这尸体是谁的他不知道,但是人是他亲手杀死的不假。云初不作多想,继续向前。一路都是尸体,血肉狼藉,走到岔路口前,他竟然看到了仍然瘫倒在原地的“二仙”! 这是中了迷魂阵了。 若在平时,迷魂阵这样的小戏法云初向来不看在眼里,只是这会儿他神智不清,反被这小小阵法困住了。 岩壁上游下来一条三尺长的小蛇,通体嫣红,细如一线,向云初慢慢游过来。越小的蛇越不可小觑,越艳丽的蛇越能要人命。 云初正闭着眼睛,仔细感受周遭的动静。 这条蛇没有动静,它已抬起了头,在云初左肩三寸处,张开利齿,势如雷电,一口咬将下来。 云初向前跨了一步,笔直地向岩壁撞去。 迷魂阵再厉害,也挡不住入口里透出的风。 这蛇咬了个空,收势不住,跌在地上,颇委屈地抬起身来,歪着头,看云初走进岩壁里去了。 黑暗里站着一个小女孩。 路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光了,那小女孩身量玲珑声音稚嫩,偏偏脸上蒙着一层黑纱。 在黑暗里蒙着黑纱的,一个小女孩。 “哥哥,你很累吧?”那小女孩掩口轻笑,天真无害地道,“不妨休息一会子嘛。”她竟然缓步走来,递上了一方丝帕。 云初退了一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那方丝帕向他脸上笔直砸了过来,丝帕里红线盘杂,数不清的蛇。 那小女孩紧跟着飞掠而来。 云初起剑一挥,剑气将那蛇团击得粉碎,但是他的咽喉,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卡住了。 第三十七章:剑灵陨落 “哥哥,你长得真好看!”那小女孩踮起脚尖抚摸着云初的脸,痴痴说道,“这样好看的一张脸,送给怜儿好吗?” 云初痛苦地锁着眉,任由那冰凉的手指在他脸颊上一寸一寸划过。 剑光蓦地一闪,安争提剑赶来,只一剑,刺中了那小女孩卡着云初咽喉的手。 那小女孩痛呼一声,收手,闪身躲进巷道里去了。 云初以剑拄地,捂着胸口一阵剧咳。 “少爷,你怎么了?”安争大惊失色,以云初的身手,没道理栽在这样一个小女孩手里。 云初摇摇头,自怀里摸出药来,吞了两粒,仍拖着剑,缓缓向前走去。 “你不要命了!”安争情知云初已是强弩之末,这样撑下去,只怕不等找到韩彬,自己就要先倒下。 云初哑声道:“我要救他。” “杜云初到哪了?”沐王玩弄着手里的翡翠扳指,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禀王爷,闯到第四个路口了,已经杀了三十七个人,伤了十多个。”童天答道。 “他自己呢?” “力不能透鲁缟。” 沐王点点头,“很好,把其他人都撤下吧,放他到大门前。” 童天一怔,“王爷!” 沐王笑了笑,“叫杨翰带上那个姓韩的小子,去会他一会。” 此时的云初血染重衣,青丝缭乱,神态十分狷狂。他已然到了极限,连站都站不太稳了,不敢停手,只能机械地挥剑。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但是。 韩彬挡在了面前。 韩彬还活着,不光活着,活得明显比云初要好上许多。 云初一双碧眼霍然清明起来,他收住了脚步,在沐王府的石门前,隔着韩彬五丈。他才一停下来,眼前一片眩晕,忙以剑杖地,强自稳住了身形。 韩彬一步步走来。 云初有好多话想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只想冲过去,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痛哭一场。 韩彬神色麻木,枪出如龙,刺向云初左胸。 枪尖刺破了云初的衣衫。 一缕鲜血滴落下来。 安争睁大了眼睛。 云初不敢置信。 韩彬仍在聚力,枪尖一分一分钳进云初的肌肤里去。 云初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身体里。 ——‘东君’杨翰的‘傀儡术’你不是没听过,多带一个人就等于多给沐王府带一个帮手,给自己树一个敌! 这话是谁说的?云初一时记不得了,但那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已明白了杨翰的把戏。 云初抬起右手,握住了枪杆,拼尽全力,一分一分,伴随摩擦着骨骼的剧痛,将那枪尖自身体里拔了出来。 血如泉涌。 云初手腕一翻,劈手夺下了韩彬的枪。 安争手腕一翻,劈手夺下了云初的剑。 射影剑点在了云初后心。 云初倒提着枪,却找不到对手——不管是杀了韩彬还是安争,他都做不到。 韩彬抬手一掌,印在云初心口上。 云初中了一掌,向后退去。 身后便是射影剑。 云初自己向剑尖上撞,没有谁能阻止他找死。 云初并没有死。 射影剑却碎了。 在云初撞上剑尖的那一瞬,射影剑爆出一声龙吟,寸寸断裂开来,摔在地上。 剑灵为了救杜云初的命,终于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安争弃了剑柄,勒住了云初的咽喉。 韩彬握紧拳,一拳打来。 云初已无力挣扎,他太累了,在看到韩彬还活着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斗志。 第三十八章:说了,你不是对手 “砰!”斜刺里探出一柄长戟,架住了韩彬的拳头。 戟杆一挥,拍向安争的肩。 一只手从黑暗里探出来,劈手将云初拽出了战圈。 与此同时,一蓬白烟向韩彬和安争当头兜去。 “二哥,你还行不?”云溪道。 云初点头,抬手封住心口几处大穴。 云溪眉开眼笑,“早知道你还行,我就在路上多磨蹭会儿了。” 没人给他们时间闲扯,杨翰已站在了四人眼前。谁也没看出他原先躲在哪里,但这会儿他是站出来了。“好小子,能解我的‘傀儡术’。”杨翰道,话音里居然有几分赞许。 云溪撇了撇嘴,“大叔,这你就太冤枉我了,解药是人家唐苦给的,我可没这本事。” 杨翰负手而立,哼道:“既然来了,就别废话了吧。” 云溪道:“这倒不必了,我只是来喊二哥回家吃饭。” 杨翰道:“你们想走,也得问我们王爷同不同意!” 云溪竖起食指,道:“大叔,你不是我们的对手,省省吧。” 杨翰大怒,普天之下,还没人敢说他杨翰不是对手的。他振臂一挥,周身爆起一团气劲,乌光挟着劲风向云溪面门扑去。 这是什么东西,带起的风如此锐利,竟如一门小型的台炮? 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抗得过炮? 抗不过,自然要躲。 云溪一侧身,整个身体向后折去。 那一物击中了他身侧的岩壁,砸出一个车轮大小的坑,碎石纷纷崩落。 云溪手中长戟已应声脱手,向杨翰飞出。 杨翰拔步而起,就岩壁上借力,拧身反扑云溪。 云溪两手空空,急回身闪躲。 杨翰紧追直上,左手化掌为抓,右手铁链一震,那一物二度袭来。 云溪腾空让过,在空中稳住身形,抬手死死拽紧了铁链。那劲力之大,迫得他着地时踉跄后退了数步。 杨翰左手一抓已到了面门。 云溪抬臂一格,大喝一声,“二哥,救命!” 杨翰背心一凉。低头,看见云溪的戟尖自胸口透出来,染着血。 杜云初的声音幽幽传来:“说了你不是对手。” 云初什么时候闪身到了杨翰的背后? 但云初确实已经在那里了。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从杜云初和杜云溪的围攻下活着走出去,杨翰也是人,所以杨翰也一样。 “不可能,这不可能!”杨翰喃喃道。他倒地死了,他死前才明白,哪怕杜云初只剩下一口气,也仍然不可小觑。 “嘁,在山洞里丢流星锤,也不怕给砸塌了!”云溪踢了踢杨翰的尸体,道,“二哥,回去吧。” 云初盘膝坐地,闭上眼睛,稍作调息,道:“打进去。” 不管射影剑还在不在,不管打进去遇到的会是什么,失去这次机会,就永远没有拔掉沐王府的可能性了。 “二哥,你是疯了吧?”云溪舔舔唇,“不过,很合我胃口。” 安争已经清醒过来,“三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天怎么黑了?”韩彬也醒了,甩甩头,四下里看了看,“这是哪儿?” 云初休息了这会儿,已经稳下了心神,沉声道:“沐王府。” “我怎么在这儿?”韩彬一惊,“师父,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安争没好气,“你还好意思说,你差点杀了少爷!”他大概一辈子也会不知道,他自己也险些一剑把云初捅死。 韩彬面如土色,“师父,我……” 云初闭目道:“你也不是故意的,无妨。” 韩彬一听这话,显然是说他真的差点杀了云初。这一来更迷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去再讲吧,”云初道:“当务之急,打开这扇门。” 打开一扇门,再简单不过的事,打开一扇墓门,就不见得简单了。门这样东西,本来就是用来开的,除了墓门。谁的墓门会特地建得让人能打开呢? 那墓门约有两丈高,整石雕就,上刻日月星辰,每一颗都是一枚活动的石钮,大的有磨盘大,小的有指节小,大大小小上千颗。 这要是开错了,只怕万劫不复。 第三十九章:诡画 云初站起身来,径直走过去,握住其中一颗,聚力拧了一遭。 墓门隆隆巨响,缓缓开了。 云溪眼都看直了,“这也行!沐王府你建的吧!” 云初拍拍手,“唐沐王,皇三子,名禄存,不是天玑星是什么?” 墓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墓道,左侧石壁上点了一排巴掌大的铜灯,其光如豆,明明暗暗,形同鬼火。 童天的武艺不见得比杨翰好,但她的耐性却谁都比不得。 杜云初和杜云溪的配合如此默契,怎么办呢? 童天没把握能力敌两人,但这并不妨碍她出击。她一直默默看着这四个人,四个人,她只愿看三个,对于韩彬,她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每一个镖局出身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童天是这样想的。 但她也绝不会因为不想看一个人而不看,何况这个人武艺不错。 这人也算得一个劲敌。 她将额角的一缕散发抹到耳后,在心底默默数着杜云初的脚步。只要他再向前走上一步,她就有九成把握将四个人当场格杀。 云初突然站住了,这墓道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他四处打量,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落单了,身后的三个人,统统不见了,原本平白的墓墙上,多出来一张脸。 那是一幅壁画,壁画上的人着盛唐朝服,四肢很小,脸特别大,倒更像是脑袋上长了个身体。 这张脸闭着眼睛,任云初怎么看,竟看不出他究竟是什么表情。 突然多出来的一张脸。 明明有五官,却没有喜怒哀乐,看着它时,像什么都没看到,云初甚至觉得,在它面前站上一千年也根本就记不住它的长相。 他看着那张脸,不知怎地,有些心虚。 韩彬更心虚,因为他的手被墓墙咬住了。 手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被墙咬住。 韩彬走进墓道里,抬眼便看见了墙上的一幅画,那像是一间屋子,地面正中摆了一只巨大的浴桶,桌上点着红烛。 他定睛看时,见那烛火摇摇曳曳,竟是在动的。 如果画上的烛火会动,那还有什么不会动? 画面深处隐隐见鸳帷罗幌,重重叠叠的锦帐之中被翻红浪,侧身卧着一个人。 那人赤身裸体,黑发委地,死死攥着锦被一角的手白皙修长。他似乎正拼命隐忍着什么,缓缓扭动着身躯,宛如一条离了水的鱼 明明只是一幅画,韩彬都隐约听到了那难耐的喘息声。 韩彬看得血脉贲张,这幅画实在太妖异太诡丽了! 只是,画里的人是谁? 他正愣神想着,突然看到一个脑袋自浴桶里猛地探出来,不禁吓了一跳。 浴桶里这人似乎能看到韩彬,竟转过脸来,咧开嘴森森然笑了。 唐苦! 这样一个笑容本不该是唐苦会有的,要不是隔得这样近,那张绝美的容颜如此清晰,韩彬无法将这样恐怖的一个笑容跟唐苦联系在一起。 画上的唐苦跨出浴桶,手持匕首,一步一步向锦帐边走去。 韩彬突然就知道了锦帐里的人是谁,他心口一紧,探手去拉画里的唐苦。 之后,手便被墙咬住了。 云溪也没好到哪里去。 云溪这边根本就没有墙,任他怎么走,都只看到一片绿得发亮的旷野。 天光白得刺目。 白得刺目的如果只是天光,也就罢了,偏偏除了天光,还有一个人。 这人云溪认得,是云冉。 云冉正从那片旷野里,策马向他奔过来。 近了,更近了,云溪看见云冉的身后,跟着一条巨蟒! 云溪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那蟒蛇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只一口,连人带马,将云冉吞了下去。 云溪捂着胸,喘息不已。 若说最最恐怖的遭遇,却落在了安争头上。 安争身处一间陌生的房间,四面都是墙。与韩彬不同的是,房间里站着一个女子。 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呢。 安争正想着,却看见一个黑衣人,握着一枚竹签,自那女子身后悄悄靠过去。 安争想喊那女子当心,同样发不出声。 黑衣人抬手捂住女子的脸,手中的竹签狠狠刺进了女子的心口。 那女子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想必是已经死了。 黑衣人将女尸放在地板上,开始动手撕女尸的衣服…… 安争看到了那女尸的脸,是凌珞珞! 他同时也看到了那黑衣人的脸,是他自己! 他几乎要崩溃了,他不敢相信,竟是他自己,杀死了凌珞珞,嫁祸了云初。 但那场景仍在继续,那个安争已经除去衣衫,伏在了凌珞珞的尸体上…… 安争终于被彻底击垮了,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再看下去……这一章就过不了审了。 云初盯着壁画里那张脸,霍然开朗。这张脸,那么麻木,那么平板,像一张白纸,像一条影子,没有感情,没有属于自己的任何一点色彩,不正是他杜云初么?至少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他都是这个样子。 那画里的脸猛地睁开眼睛,黛绿的瞳孔中幻出一道劲风,向他扑来。 云初拔步而起,踩着墙上的铜灯盏向墓道尽头飞掠过去。 墓墙上除了铜灯什么也没有,既然有此古怪,那作怪的必然只能是灯。 墓道里顿时漆黑一片,黑得颇有几分不怀好意。 童天一惊,她一掌劈去,势在必得,哪成想原本被魇住了的杜云初竟突然清醒过来。 云初正站在墓道尽头最后一只灯盏上,双眼在黑暗中幽然泛着绿光。 灯已经灭了。 第四十章:一定要把你抢回来! 四个人,童天没有把握能在杜云溪等三人回过神之前击倒杜云初,更没有把握能扛着三人的围攻擒住剩下的那个,不管剩下的是哪个。 她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但至少有一件事,她有把握。 ——穿过杜云初把守的墓道,回到墓室里去。 只要能回到墓室深处,有的是机会将这四个人逐个击破。 童天足尖一点,向云初扑去,身形依旧诡异无比,带着女子特有的轻灵。 云初与她交过手,自然熟悉她的路数,只是正因为熟悉了路数,反而不好应对了。 因为童天没了路数,突然地,什么路数也没了。 云初只来得及与她对了三掌,侧身躲第四掌时,竟被她一口咬住了肩。 这一口够重,险些撕下一块肉来。 云初倒吸了一口冷气,谁料到童天会有这样一招! 待他再度提起内力一掌劈去,童天早已经没入黑暗的墓室里,不见了。 被这样一个吃人的怪物咬上一口,自然不会好受,云初护住鲜血淋漓的肩头,倚在墓墙上,费了好半天劲,才勉强稳住呼吸。 余下三个人陆陆续续从噩梦中回转了过来。 云溪想起方才看见云冉葬身蛇口的一幕,仍旧后怕,一身是汗。 韩彬却面红耳热,不敢直视云初。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云初,那么妖媚,那么诱惑,引得人浮想联翩。 安争的状况最差,面色青紫,目光呆滞,活像被厉鬼附了身。 “你们怎么了?”云初道。 “我没有杀凌小姐!”安争大吼一声,“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她!”他双手抱着头,瘫倒在地上,不住喃喃自语,“我没有杀她……” “小溪,你呢?”云初心下明白了个大概,安争想必是被杨翰控制,这才杀了凌珞珞的。他也不直说,反而问云溪见到了什么。 云溪喘息方定,“我看到大哥被一条蛇追。”他却不敢直说看到云冉被那巨蟒吃了。 云初这才笑了,对安争道:“你看,都是假的罢了,云冉轻功那么好,怎么可能被蛇追?” 安争缓缓将头放开,半信半疑,“我没有杀凌小姐?真的?” 云初点点头,“那些都是幻觉,骗我们的,韩彬,是吧?” 韩彬哪里架得住云初这一问,立时打了个哆嗦。 云初挑挑眉,“怎么了?” “我、我……”韩彬哪里敢说他看到了什么,只怕说出来,云初要杀了他灭口。 “你怎么了?” 韩彬“我”了半天,抬眼看见云初正在看他,热血奔涌,全灌进脑子里去了,脱口道:“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这难道是…… 云初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口中跳出来了,他刚才说什么……我一定会把你抢回来? 云初仍旧不动声色,淡淡道:“等你来抢。”他转身向墓穴深处走去,将眼底里明媚的笑意一并隐进黑暗之中。 第四十一章:山鬼,山鬼 比起云初来,童天的情况反而更糟糕。同杜云初这次交手,她原本没吃一点亏,但不过一刻钟,她就发觉到了不对。她全身发麻,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舌尖的存在,要说强行提起内力,更是不可能。她能做的不过是抓紧时间坐地调息。 童天有些慌了:那姓杜的小子,有毒! 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毒呢? 但是童天没有时间考虑这么多,现在沐王府唯一的倚仗,只剩下了一个燕鹤。 沐王府付出‘东君’杨翰,换掉了对方的剑灵。 这赌注有点大。 童天不知道沐王在考虑什么,沐王一向聪明,怎么最近几天做出的选择,全是错的,全是对沐王府不利的? 先是撤阵将杜云初放到山洞口,之后是撤兵将杜云初放到墓门口,然后是下令让杨翰死守墓门。 杜云初眼看就要杀进来了,凭一个燕鹤,能反败为胜么? 沐王已经站在了童天身后。 “王爷,”童天闭目道,“属下没能拦住他们,罪该万死。” 沐王笑了笑,“那本王成全你好了。” 童天大惑不解,瞠目看着沐王,“王爷!” “既然你罪该万死,那你就去死吧!”沐王正色道。 童天霍然站起身来,那毒性十分厉害,她竟然站不稳。 “一个失去了武艺的童天,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沐王道,“你和杨翰控制了我这么多年,也该还我自由了吧?” “什么?”童天的唇颤抖起来,连话也说不太清了。 沐王想了想,“复唐、江山、锦衣玉食,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阳光了。” 童天大骇,沐王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 “我才是杨翰的傀儡吧?”沐王道,“我早就受够了被你们玩弄于股掌间!我要你们去寻射影剑,我把射影剑交给龙渊,射影剑落进杜云初手里,一步一步,我都算好了!你们不给我自由,我总得自己去想办法!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我受够了!” 这一切,竟然都是沐王的阴谋。他不惜拼得鱼死网破,押上整个沐王府,为的只是去看看外面的阳光。 童天站在原地,愣神看着沐王,她不知道这所谓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童天,快走……他要杀我们!”燕鹤倚着墓墙,面色惨白,他身后依稀有蜿蜒的血痕,犹然未干。 这是真的! 童天咬咬牙,转身去拉燕鹤,她不能丢下燕鹤,虽然她一直看不惯他。 “别管我,快走!”燕鹤道。 但已来不及了,沐王已勒住了童天的脖子。 沐王擎着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身体,一下,两下,三下,鲜血四溅。 燕鹤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童天至死不能瞑目,她突然想起自己一生的遭遇,历历在目,自由,笑话!什么是自由? “你居然还没死?”沐王有些疑惑,缓缓看向燕鹤。 “荐宁,为什么……要这样?”燕鹤颤声道。 “为什么?你问我?” “你……从来,都没有真心待我,是么?”燕鹤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这句话,事实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但是,他就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他说出来,也好让自己一直不肯死的心同身体一起死掉。 “废话,我是个男人!”沐王道,“不过,我还得谢你,没有你牵制杨翰他们,我也不会这么容易成功。” 燕鹤涩声道,“好,好,李荐宁,你,这样……利用我……” 沐王悠然看着燕鹤,“你以为呢?” “呜!”空中爆出一声长吟,白光卷着锐利的风向沐王后心锥来。 燕鹤原本已灰暗下去的瞳孔蓦然放大了,他霍地向沐王扑去,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 沐王一惊,他没料到燕鹤居然会垂死反抗,拔步向前,染着童天鲜血的匕首深深没进了燕鹤腹中。 燕鹤抬手扳住沐王的双肩,就地一旋,合身挡在了他身前。 “砰!”一声闷响。 云溪的长戟贯穿了燕鹤的身体。 燕鹤舒了一口气,放开沐王,软软瘫倒在地。 沐王缓缓向后退去,满眼不可置信,“燕鹤?”他的手上,已然沾满了燕鹤的鲜血。 燕鹤却突然笑了。 沐王终于抢上前去,扑倒在燕鹤身边,“阿鹤!” “走吧,去外面看看……外面很美。”燕鹤有些许留恋,毕竟,他一直那么用心地,珍惜着这世间一点一滴的美好,一本好书、一支好曲、一个好天气,甚至只是一串可口的糖葫芦…… 沐王哽咽不成声,”你怎么这样傻!“ 燕鹤呛咳一声,咯出一口血来,”你……心疼了?“ 沐王拼命点头,他那样用力,以至于束发的王冠跌落在地,他披头散发,无比狼狈,“不要死,你不要死!” “知道心疼……就好。”燕鹤强自提起最后一口气,抬袖去擦沐王脸上的泪痕,只可惜,终究没能碰到他深爱着的那个人的脸,他的手重重跌下去,他停止了呼吸。 燕鹤活着时怎么也学不会笑,死的时候,居然笑得那样美。 童天吃人,才叫“河伯”。燕鹤多情,才叫“山鬼”。 韩彬和安争别过脸去,不忍心看。 “你现在自由了,”云初道,“你在他背后捅他一刀,他在你背后为你挡一戟。你用他换来了自由,可还如意?” 沐王怔怔搂着燕鹤渐渐僵硬了的身体,对云初的话置若罔闻。十几年来,他梦寐以求要出去,而今,他终于能出去了,却不知要去哪里,去寻找什么。三千浮华红尘,可还能找到这样一个人,愿意用生命,一直一直,包容着他的一意孤行? 韩彬到底没能亲手报仇,四人走到洞口时,见到的就只是被云溪长戟捅死了的“二仙”。 不过这并不重要,在韩彬的世界里,报仇的事不知何时就已经不是唯一了。 天空中早已落起了雪,十月的凉州一片萧瑟,疾风卷着雪花,席卷了整个山谷,天地万物,都裹在这一片苍茫的白里。 “轰!”断崖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片山崖自后方坍塌下来,腾起的烟尘直冲云霄,黄埃散漫,久久不落。 四人纷纷回头望去,只看见惊起的鸟雀扑啦啦扇动翅膀,四散纷飞。 沐王府的所在,早已分辨不清。 李荐宁终于还是拎着炸药,同燕鹤死在了一处。只可惜,他到死也没能看到外面的阳光——这天没有阳光。 想必,也一样不重要了吧。 第四十二章:办的一手好差事 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天三夜,朔风悲鸣,苍穹如一曲阴晦的挽歌。 任是躲在生了炭火的屋里,血液也要冻成冰了吧? 这样的天,当真是不该出行的。 大清早,军营门前却站了一个人,披着连帽的黑裘,娇小身量立在铺天盖地的雪野中,像冬日里一头走失的小狐。 营帐里并肩走过去两个哨兵,脚步踩在雪地上,吱嘎作响。 “他竟然给放出来啦?”其中一个对同伴嘀咕道。 另一个嘘了一声,“是杜校尉保出来的。” 那哨兵又道:“杜校尉会保他?抓不也是杜校尉亲自抓进去的么?” “谁晓得呢,听说为了这事还惊动了总督大人,杜校尉有个朝廷二品的爹,总督大人得看他的脸色,估计气得不轻。” “总督大人能咽下这口气么?” “嘿!你说呢?总督大人像是能咽下这口气的人么?” “我怎么没有个朝廷二品的爹呢!” 两个一番自嘲,笑起来,猛然看见杜校尉正往这边走,连忙低下头。 云溪走到营帐门前,见唐苦立在雪地里,一张小脸冻得通红,颇为不忿,“你怎么不进来?”话冲口而出,瞥见了门前立着的牌子——“军营重地,闲杂人等勿入”。 云溪说错了话,觉得尴尬,干咳了两声。 唐苦将手放在唇边,哈出一口白气。 “你是来看我二哥的?他已经没事了。”云溪道,“你回去吧,天这样冷。”他说着,作势跺了跺脚。 唐苦摇头。 “那你是来做什么?你难道是来谢我的?不用谢了。”云溪觉得跟唐苦说话太费劲,一直要自问自答下去,偏偏他没什么想象力,猜不透唐苦的意思。 唐苦仍旧摇头。 “那你说。”管你会不会说话,小爷我不跟你玩了。 唐苦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给云溪,转身走进雪地里,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远了。 那是一个鎏金的鲨鱼皮的箭囊,很精致很结实。 云溪看着那个箭囊,回不过神来。他的箭囊已经用了很久,磨透了,他只在唐苦逃跑的那次骑过战马,按说唐苦也就只见过那么一次。云溪有点莫名其妙:这个人冰天雪地里跑出城来几十里,居然仅仅是为了给他送一个箭囊。 到回到营帐里,云溪还在想这个问题,唐苦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这种问题自然一个人有一个答案。 放在安争身上,他肯定会想,这是不是看上我了向我示好呢? 韩彬则会觉得,这人真够哥们,这么冷的天,还跑来给我送东西。 云初想的就偏上一些,一个箭囊,为什么不是一把茶壶,一枚香包,他难道是要提醒我什么? 云溪没来得及和这个箭囊争执不下,因为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这人推门进来,道:“哪个是杜云初?” 云初正坐在榻上,宽衣解带,由安争为他换药。着了韩彬一枪,童天一口,说什么也不轻。他忙把衣衫拉好,道:“什么事?” 云初是很不喜欢陌生人看他的身体的,心里有些怪这人没礼貌,也不知道敲一下门,言语里也就带了些不满。 这人立即堆起一脸的笑,“杜少侠,总督大人有请。” “他找我做什么?”云初对这个总督大人更没什么好感。 “额,这个,”那人有些为难了,“小的只是个传话的,总督大人请少侠去府上一叙。” 云溪和安争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像事先打了招呼,不约而同透出几分警惕。 云初披上外袍,跟着那人出了门。若这事只关系到他自己,他自然不肯去的,但牵扯到将军府和云溪,就不得不另行考虑了。 “我也去!”韩彬道。他瞥见云溪的脸色,立时也觉察到蹊跷。这种事,云溪不好出面,他跟着倒是没什么不妥。 那人也不多作干涉,总督大人让他请人,请到了就够了,多带上一个半个,于情于理上也都说得过去。 三人当下取道凉州城,一路无话。 才到得总督府街口,韩彬就压抑到喘不过来。 这府邸墙高瓦阔,禁卫森严,门前两侧各布十二名兵丁,一眼瞧过去不像私宅,倒比中军大寨还像个军营。 载着云初和韩彬的马车停在门前,总督府的管家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云初才俯身跨出车厢,足未点地,那五十岁开外的管家便要上前扶他。云初受宠若惊,慌忙表示自己还可以走路,管家这才肯放他自己走。 总督大人姓吕,吕婧妃的大哥,当今圣上的大舅子。 吕总督也已在会客正厅里恭候了多时,至少看起来是恭候了多时。 云初进得厅门,俯身作了个揖,客套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吕总督慌忙迎过来挽他的手,“贤侄,不必拘礼,不必拘礼的,这里都是自家人。” 云初只得道:“晚辈来了凉州城也有数日,不敢擅自讨扰,倒要大人着人去寻,实在是有失礼数,还望大人不要见怪才好。” 吕总督哈哈大笑,“贤侄说的哪里话,贤侄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肯屈尊来这荒蛮之地,是我凉州百姓的福分呐。” 云初惨笑,“倒叫大人见笑了,哪里有什么为,只是混混日子罢了。” “贤侄啊,”吕总督亲昵地拍拍云初的肩,“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了,年轻人,要有些傲气才行的。” 云初早闻这位总督大人笑面虎美名,哪敢在他面前傲气。这一掌正拍中他肩上的伤口,云初连眉都没敢蹙上一蹙。 吕总督便把着云初的手,拉起家常来,问杜老将军身体可好,问云冉现如今在何处高就,问云初婚否,娶的是哪家千金。 云初一一应对,也效法关心了关心总督大人的家事。 韩彬在一旁听的一个头六个大,这两个说的明明都是人话,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话到酣处,吕总督突然转眼看向韩彬,“这位少侠生得好样貌呀。” 云初心里一惊,这句话可太难答了,他转而道:“可不是么,韩公子玉树临风,不像云初,见天的泡在药汤里。” 吕总督哦了一声,见云初答得滴水不漏,只好转了转眼珠,在那“韩”字上做起文章来。他突然就聪明了,“这位原来是韩公子啊,天威镖局替庄王爷押送生辰纲的韩公子?” 韩彬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好点头。 “啊!失敬,失敬!”吕总督慌忙道,原本圆胖光滑的脸上挤出一脸笑纹,当真是很和蔼可亲。 韩彬想了半天,磕磕绊绊道:“大人过奖。” “韩公子怎么也肯来这边陲之地?” 韩彬哪里防得了这招,只得实话实说,“我是同师父来做点事的。”说罢指指云初。 云初在一旁听得出神:韩彬这一句话,就够大家死上十几回了。 吕总督心下大喜,却不动声色,“有道是名师出高徒,韩公子的武艺,想必也是卓尔不群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韩彬不明所以,云初不敢答话。 吕总督讪笑两声,“实不相瞒,老夫请贤侄来,实在是有事相求呀。” 话说到这份上,云初也不得不做声了,“承蒙大人错爱,但有用得到云初的,云初必当万死不辞。” 吕总督叹了口气,“早闻贤侄冠誉武林名播四野,这凉州城里,大小武将上百员,却无一人镇得住场面。西夏蛮夷作乱,老夫彻夜不得安睡,是真真的求贤若渴……今日得遇二位贤侄,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话音未落,眼圈都红了。 云初情知已不能自拔,“大人如此抬爱,云初不胜惶恐,只是病弱之躯不堪驱使,若误了国事……”虽说他本来就是为国事而来,但这份心冠上了总督大人的“厚爱”,怕就不那么如意了。 “贤侄是英雄人物,这其中利害必然斟酌得清。贤侄,”说到这里,又一阵爽朗大笑,“就是这么谦虚。” 云初已经连惨笑都不敢有了,“云初官家出身,却走惯了江湖,江湖上不肯认我这个人,官家规矩也说不上话,这身份尴尬得很,怕因为云初,倒连累大人惹上微词。” 吕总督蚕眉倒竖,“我求我贤侄做事,谁敢议论?若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大耳刮抽他!”言罢作势向空中挥了一掌,自己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笑起来了。 云初果然半个不字也不敢说了。 吕总督便又来赚韩彬,韩彬早有为国尽忠的打算,正苦于无门无路,这一来大喜过望,喜滋滋应下来了。 吕总督差人去拿了两枚令牌交给云初,说是要两人立下些功劳,也好去求圣上赐个官职。这一来二去,又是一通乱扯,话说完了,要留二人用膳。 云初不敢推辞,匆匆吃了几口,告辞要走。 吕总督再不好强留,又差人去拿了个暖炉塞给云初,要他路上暖手,言语间责怪他穿得少了,心疼得不得了。 第四十三章:请保护好我,我不想死 “这个总督大人还挺好的,”韩彬到回了营地还在摩挲那面令牌,“那么大的官一点架子都没有。” 云初愣神看着窗外,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像一个残忍的谎言。 窗外飞来一只小鸟,落在一株雪白的枯树上。云初不知道那是什么鸟,竟有一身艳红的羽毛,像一朵花盛开在树梢的花,那么突兀。那鸟儿抖了抖身体,一片红羽飘然落下来,跌在窗前遍布车辙脚印的雪泥里,一丝一丝被侵染透了,灰了。 “师父?”韩彬走过来,在云初面前张开手,摇了摇。 云初仍失神看树上那只鸟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韩彬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有一株积满了雪的枯树,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门“吱呀”一声惊呼,云溪挑帘进来了,“二哥,回来啦。”说着将凤翅盔挂在墙上,“老狐狸没少难你吧?” 云初摇摇头。 “没有,”韩彬道,“他劝我们参军哩。” 云溪愕然,变了脸,“岂有此理,我去找他理论!”说着提戟要走。 云初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让韩彬听出端倪来。 “你过来!”云溪忍无可忍,拽着云初向外走,两人走到营门外树林深处,在一片结了冰的河边站定,云溪问,“你答应他了?” 云初垂下眼睫。 云溪一拳砸在树干上,枯叶和着积雪簌簌落下来,“二哥,你……” “别叫我二哥,我不是你二哥。” “你这会儿就开始跟我撇关系了是吧?”云溪苦笑,“我不管你是杜云初还是哥舒羽,我叫了你这么多年二哥,被你欺负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想丢开我,没门!” 云初呛咳一声,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小溪,我的处境凶险得很。” “你知道就好,”云溪咬咬牙,双臂端在腰上,“总之,你不能出任何事。老狐狸要调你出去时,我陪你一起,要死一起死,下辈子保不齐能投在一个娘胎里!”他看着云初的眼神那么坚韧,如一把新淬的刀。 云初被那苍茫的雪刺得眼睛发酸,此生有兄弟如此,夫复何求? 云初抬起眼,对上云溪的目光,郑重道:“请你保护好我,我不想死。” 战火终于是烧起来了。 十一月初,凉州府北边边界上的几个村镇,一夜间被西夏骑兵同时攻陷。 那些日子酷寒难耐,没有人想到西夏军会冬天攻城,宋军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短短数日之内,凉州城哀鸿遍野饿殍满地,连带兰州等几个州府,也为之牵连。 凉州中军大寨得到消息的时候,西夏军前锋已经离州府不足四百里了。 十一月初九,西宁州、兰州、凉州三地八万宋军三更造饭,五更启程,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吕总督亲点杜云初和韩彬两员先锋参战,由不得拒绝。 安争依依不舍地惜别了云初三人,行军不是闯荡江湖,更不是游山玩水,他没有理由跟着。他一再叮嘱云初要记得加衣服,记得吃药,繁繁琐琐说了好多,还觉得没交代够。直到云初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才只好闭了嘴。 天黑得好轻,像悲伤一样轻,连一颗星子都托不住,风声里有兵刃交加的嗡鸣。 云初还并不知道,这一战,已经足够要他的命了。洞庭水贼要不了他的命,沐王府要不了他的命,西夏军要不了他的命,血毒绝症要不了他的命,大宋朝廷却险些要了他的命。 云初同兰州府调来的先锋将军陶庆各带五百哨兵开路,陶庆居功自傲,根本没把云初看在眼里,一路上鼻孔都冲着天。 哨队里也人人看不上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先锋,更有人不停在嘀咕,说有这样一个先锋开路,遇上西夏军大家都活不成了。队里的士兵看见陶庆队里的人,连头也不敢抬。 陶庆笑着调侃,说杜云初看着像北齐的兰陵王转世,说不定还真是一员猛将。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笑倒了一大片。 云初也不多话,由他们说去。 十一月十二,清晨。在七里庄外雪原上,宋军的先锋哨队果然遭遇了西夏军右路一支伏兵。这支伏兵大约有三千人,带队的一员大将,身穿连环锁子甲,手提长枪,身高八尺,虬髯满面虎目含威。 陶庆大惊,“是‘血月枪’尚千里,着人通报中军,快!”说着拔转马头便走。 尚千里岂是没长眼睛的人,座下龙驹长嘶一声,打马直追陶庆,陶庆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举起手中狼牙大棒,勉力相抗,不过三合,尚千里大吼一声,“着!”已将陶庆挑在马下。 云初纵马而来,长枪隔开尚千里枪尖,以枪驻地,整个人飞离马鞍,在半空之中绕枪疾旋,一脚将尚千里扫下了马。等陶庆反应过来,尚千里的咽喉已被云初的枪尖搠透了。 西夏军失了主将,一时大乱。 陶庆的谢字还未说出口,云初已飞身上马,枪尖向敌首密处一指,“杀!” 宋军士气高涨,杀声震天。 陶庆看着云初远去的背影,一时红了脸。 这一场遭遇战,宋军旗开得胜,以一千哨队力敌西夏军三倍兵马,杀得西夏军措手不及,丢盔弃甲。 宋军三军主帅陶行谦大怒,“这个杜云初是什么来头,敢不请自战,走漏大军动向,反了他了!”当他听到陆军师说云初是冠军大将军杜一鸣之子,且在阵前救下了他侄儿陶庆的性命,这才息了怒。 第四十四章:若是功高震主 云初经此一战,为众人口耳相传,一时人气无两。更有些走过江湖的汉子,听闻杜云初竟然也在军中,觉得自己脸上跟着添了光彩,胸膛都要挺得更直上一些。 十一月十七,宋军于余塘镇北五十里安营扎寨,正式开始了与西夏持续的对抗。 陶元帅这天收到了吕总督一封信,总督要他重用杜云初,要多重有多重地用。 陶行谦自然明白总督这是要借刀杀人,不敢怠慢。 十一月十八,陶行谦唤云初进帐,点着桌上的地图道:“我方密探传来消息,西夏小皇子李天烈带兵增援,妄图犯我天朝国威,前军已经快到黑虎崖了,杜先锋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云初扫了一眼那地图,“我军可差三千人,衔枚连夜上山。另差五千精兵,于崖口伏击,此危可解。” “哦?”陶行谦笑道:“杜先锋是何部署,李天烈至少率领了两万精兵,此战万万不可轻敌。” 云初道:“元帅若信得过杜某,可差八千人于我,定叫李天烈有来无回。” 陶行谦巴不得云初闹出笑话来,恨不能一口应下,嘴上却道:“杜先锋,这一战若有闪失,可是延误军机的大罪。” 云初不答话,就桌上的笔墨,提笔立了一纸军令状,“若有闪失,但凭元帅处置。” 陶行谦大喜:杜云初啊杜云初,这回是你自己找死,可不是我逼你。 陆军师倒是有几分赏识云初了:这小子,说不定真有两下子。 陶行谦道:“先生怎么看?” 陆军师摇摇头,“元帅,不瞒你说,我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冰天雪地的,风向也不好,火攻是使不上的;山险路滑,要说檑木滚石,也没地方弄去。李天烈敢走崖底下,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然而,这一战云初真的大获全胜。 云初带着三千人抗了一千口水缸上黑虎崖,于不远处河道里凿开冰层取水,在水中拌入泻药,连夜扣了数万块冰砖,那些冰砖个个四尺方圆,砸下去可一点也不比滚石差。 云初放过李天烈的前军,冰砖坠下,堵上去路,接着乱箭如蝗,飞扑西夏军队。西夏军首尾不能相顾,死伤惨重。逃出去的前军正撞在韩彬和云溪带领的五千精兵手里,全军覆没。 云初着人丢下火把,烤化了冰砖,将李天烈押运的粮草淋了个透。 李天烈好容易带着残部将粮草押回去,没过几天,西夏军人人犯起泻疾,战力消磨殆尽。 云初伺机请兵夜袭,又是一场大胜。 杜云初的声威,已经震主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起,李天烈带了三千精兵强将,于宋军营前骂阵,指名点姓要杜云初出来受死。 云初怎会特地跑出去受死,自然无动于衷。 李天烈这一骂,骂了小半个月,一天比一天时间长,一天比一天骂得难听。 腊月十一,陶行谦对陆军师道,“杜云初可真沉得住气啊,这个骂法。” 陆军师笑了笑,“可不是么,杜云溪和那个姓韩的小子可是要气疯了。” 陶行谦喝了口热茶,“也拨给他们三千兵马,叫他们去对敌。只许胜,不许败。” 吕总督的人已经来了,这游戏没必要玩下去了。 李天烈骂到晌午,人困马乏,宋军的寨门总算开了。端得是人头攒动,兵甲严整,怒马长嘶,旗鼓喧嚣。 宋军布开战阵,旌旗影里,闪出来三员年轻将军:左边一个亮银铠甲,剑眉鹰目,手执方天画戟,极其神俊;右边一个黑袍金甲,虎目生威,背负双枪,隐隐有大将风范;中间这一个,却穿了一袭红袍,广袖罩纱的红袍,如画的眉目间隐隐透出来一丝温文。 李天烈何尝没同他们交过手?可他本人一个也不认得,“哪个是杜云初!” 云溪笑了笑,抬戟指他,“你又是谁?还不报上名来,也好叫爷爷知道怎么给你刻墓碑。” 李天烈大怒,“瓶子罐子都有两个耳朵,你竟没听过我?你爷爷是李天烈!” 云溪笑得前仰后合,做了个惊恐的表情,“你就是李天烈啊?” 韩彬也给逗笑了,“诚惶诚恐”道:“啊?李天烈!!!” 云初一直默不作声,突然勒马,向后退去,躲到了云溪身后。 三个人都笑起来。 李天烈怒不可歇,拍马便要上前。他身侧早有一员小将冲出来,“小王爷当心,待属下去会会他们!” 骏马卷着那人幻成一道红光,向阵中扑来。 第四十五章:肝脑涂地,落得剖腹剜心 韩彬一夹马腹,挺枪而上,起左手枪隔住那人手中长矛,合身一扑,右手短枪已刺进了那人的胸膛。 一枪毙命。 李天烈吃了一惊。 韩彬白他一眼,“就这水平,跟我师父过招?回去练二十年吧先!” 李天烈右侧一个阔脸长须的汉子受不住了,也拍马向前,来战韩彬。 云溪早就手痒了,飞马冲出来,他的战马极其快,那人还没到,他已经抢到了韩彬身前。 那汉子也不相让,两个捉对厮杀,不过十合,云溪拍飞那人手中镏金镋,探手一提,将这人摔在阵前,活捉了回去。 李天烈打马出阵,手指云溪,“武艺不错,你就是杜云初?” 云溪圈马原地绕了两圈,“我?哈,我比我哥可差远了!” “叫杜云初出来!”李天烈吼道。 云初控马向前走了两步,“找我何事?” 李天烈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就是杜云初?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杜云初?他眼神一凛,嘶声道:“受死!” 云初左手一抬,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杆铁枪,普普通通的铁枪,架住了李天烈左手挥来的锏。 李天烈大怒,右手挺枪,向云初咽喉便搠。 云初折身一倒,枪尖堪堪然抵到他的咽喉,却刺不中。他紧接着贴住马鞍,一拧腰,腾身而起,挥枪直劈李天烈顶门。 李天烈不敢轻敌,双手握紧枪杆,死死架着云初的枪。 云初何等力气,那枪尖一寸寸压去,已经离李天烈不足一尺了。 韩彬和云溪都捏了一把汗。 云初的眼神中又透出了那一丝狷狂:一定要擒住李天烈,绝不可以失手! 云初情知李天烈决计不敢带着区区这几个人来冲中军大寨,自然还有伏兵,只是军令如山,由不得他不战。 若是失手,只怕身后三千兵将,统统要没在当下。 这一枪没有丝毫投机取巧,完全是力的对决,胜者为人,败者为鬼。 李天烈已然不支,想他万金之躯,竟要葬身此处…… “呜——” 韩彬循声侧首,猛然看到雪野深处爆出一道乌光,直逼云初心口! 云溪也已看到,骇得呆了。 云初一咬牙,双脚扣紧马镫,长身而起,周身爆出一团气劲,藉此反震那袭来的暗箭。 ——就是震不飞,好歹,也不致命。 不管怎样,不能让李天烈有机会反扑! 那箭风极其霸道,像是连空间都要被撕出一条口子。 云初只觉腹上一凉,陡然一阵锐痛,险些栽下马去,忙收枪驻地,勉强接下了这一箭之力。 李天烈大喜,他没有安排谁暗箭伤人,但不管怎样,伤的是对方的人。 韩彬已经抢上来了。 李天烈一枪向云初拍去。 韩彬单手抄住李天烈的枪,猿臂一舒,搂在云初腰侧,将他掠上马,回马便走。 云溪也赶过来了,戟挑李天烈追向韩彬的金锏。 李天烈身后两员副将同时来救,四人扭打成一团。 宋军要救云溪,西夏军不甘示弱,万人呐喊,一发冲向前去。两军战在一处,情形混乱不堪。 韩彬策马如飞,载着云初离了战场,在山谷间飞奔。 云初抬起手,握紧箭杆,提力去拔。他不拔还好,这一拔险些痛得背过气去——那箭里竟镶了四枚机括,一施力,弹了开来,卡在了他的腹腔里。 吕总督,是非要置他杜云初于死地的。 韩彬在山间找到一处岩洞,将云初抱进山洞深处安顿好,道:“师父,怎么样?” 云初的脸色已经白得透明了,缓缓点点头,“还好,去救小溪,快去。” 韩彬见云初伤势凶险,哪里敢走,“师父!” “快去!”云初吼道。 韩彬已经涨红了眼,不敢反抗他,“师父,你忍一忍,我马上就回来。” “等等,”云初突然道。他已经痛得神智不轻了,眸中透出来一抹犹疑,然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过来。” 韩彬依言走过去,抬袖擦他额上的冷汗。 云初霍然抬起左臂,勾住韩彬的后颈,将他扳到自己面前,极认真地闭上眼睛,抬首,吮住了他的唇。 韩彬热血上涌,耳中嗡然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 云初的舌尖探进他的口中,缠上他的舌,缓缓游走。然后,他猛地推开他,喘息道:“去吧。” “师父……” 云初别过脸去,“走!” 韩彬不敢耽搁,奔出岩洞,打马而去。 云初听得他马蹄声远了,挣扎着撑起身体,向岩壁边挪过去,黑暗里有血腥掺杂着雪的冷香。他花了一刻钟,才勉强在岩壁上靠定了,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那支要命的箭仍在向腹腔深处钻,痛得透不过气,这样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将他钻个对穿。 杜云初会等别人来救他么? 当然不会。 云初聚力掰断箭杆,解开衣带,自衣袖上撕了两片布下来。他抽了一枚扇骨,握在手里,将其中一片布片对折了两折,咬在口中,握着另一片,按在伤口上。 只要他杜云初想活下去,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放弃。 ——这一着如果真的失败了,唯有一死。 ——所以,终于还是不甘心,放任了自己那么一次。 云初没作多想,握紧竹签,深吸一口气,沿着断箭钉入的位置,刺进了自己的腹腔。 杜云初,你一定要撑住! 一定要,撑住…… 第四十六章:谋虎之泪 师父,你一定要撑住! 一定要,撑住…… 韩彬飞马踏着雪,在转过山脚时,猛然觉得腹部一阵剧痛,竟像是有人拿着什么利器切开了他的身体。 韩彬咬一咬牙,向宋军大寨冲去。 云溪已搠死了李天烈一员副将,正横戟苦战。场中呐喊震天,尸横满地,血流成河。 宋军大寨里一片死寂,没有发兵救援,没有鸣金收军,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已死伤过半。 为了拿到杜云初一条命,陶行谦竟不惜将三千精兵都困死在门外。 韩彬飞马赶来,看见李天烈,想起云初重伤,虎目恨得渗出血来。他仰天狂啸一声,战马腾空而起,隔着五丈,向李天烈扑去。 西夏军的伏兵也已赶到,但见漫漫雪野深处,黄尘震天,杀声动地,飞快地向这边蔓延。 云溪大吼一声,“捉活的!” 不拿下李天烈,真真没有生还的可能。 韩彬在半空中折马,左手短枪脱手而出,一枪将李天烈余下的那名副将搠下马去。他暴怒下掷出的枪,力道之大,竟携着那人的尸体从马鞍上倒飞出去数丈,“夺”地钉在战场边一株胡杨树上。 李天烈失了副将,不敢恋战,走马向西夏军深处逃去。 “追!”云溪道。 两骑势如怒龙,杀出一条血路,直追李天烈而来。 西夏的援军,已经同这边接上头了! 万军之中,要取上将,谈何容易! 云溪飞身而起,足尖点在马鞍上,借力腾空,踩着场中众人的肩,直扑李天烈马背。他的武艺和轻功远远没有云冉好,但他的霸道,是云冉比不了的。 李天烈已冲进了西夏军人群里,才松了一口气,马一沉,马鞍后竟多了个人。 云溪的长戟架上他的脖子,大吼一声,“都别动!” 西夏众人大惊,主帅落进了敌军手里,这…… 云溪控住李天烈的马,打马向宋军阵营走去,道:“收兵。” 西夏军哪敢怠慢,慌忙鸣金,全军退后一里。 这一战,凭着韩彬和云溪的拼死抵抗,竟然反败为胜,擒下了西夏小皇子李天烈。 陶行谦不得不开门放人,众人押着李天烈,掺起伤残的同伴,缓缓进了大寨。 “我哥呢?”云溪道,他四处看了一看,竟没有看见云初的影子。 韩彬哪里来得及答话,策马向山谷间奔去。 云溪会意,也走马跟来。 两人奔到岩洞口,韩彬却不敢进去了,只觉得心悸,万一,云初不见了,或者云初已经…… “你把他扔在这里了?”云溪目眦欲裂,“你知不知道,他一发起狂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两人摸索着向岩洞深处走去,隔着老远,已闻到了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跟你没完!”云溪的声音已经抖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了。 韩彬只觉心堵在喉咙里,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云初闭着眼睛,静静躺在血泊里,长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缕一缕都结成冰,身下凝了厚厚一层血。他身边丢着半支沾满了血的箭,箭头上四面各撑开一枚两寸长的铁爪,形状诡异无比。 “二哥!”云溪扑过去,抱住云初已经冰冷的身体,痛哭不止。 韩彬不敢过去,他只想掉头跑,永远不要记起现在,永远不要记起云初,他接受不了。怎么,才那么一会儿,他就……他刚刚还谈笑风生,他刚刚还吮他的唇,他刚刚还同他说话,他还说“等你来抢”的。怎么现在……等不到了?他一直那么聪明,那么沉着……怎么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云溪的眼神里蓦然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小心翼翼,侧首俯在云初胸前,良久,喜极而泣,“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杜云初的悍勇,连西夏军也为之震慑:至少没有哪个人能对自己那般狠。他用一枚竹签在自己腹上一横一竖开了两条四寸长的口子,其深可见脏腑。将箭取出来后,他拆下枪上的铁箍,就着衣服断口丝线,为自己缝了十七针。 当韩彬和云溪将已不省人事的云初带回营中时,三军大恸,不少人泪湿衣襟。 腊月十一,夜,天降大雪。数万官兵挤在军营大院里,默默为杜云初祷告,久久不肯散去。 军医才踏出云初的房间,三军主帅陶行谦迎上去,急道:“怎么样?” 军医摇摇头,“伤得太重,眼见是救不活了。” “叫杜云溪出来!”陶行谦大喝。 云溪被军医喊了出来,双眼红肿,默不作声。 “杜云溪听令,”陶行谦道,“你的马快,着你去州府调唐苦来,明日天亮之前务必赶回,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云溪眼前一亮,“末将领命!” 陶行谦将那军医推进去,“接着救,稍有差池,砍了你陪葬!” 腊月十二,午后。唐苦顶着青黑的眼圈自云初屋里出来,笑了笑,郑重地点了点头。 军营中炸起一阵欢呼,众人奔走相告,兴奋地像过节一样,每一个人脸上都挂满了激动。 云溪搂住唐苦,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陶行谦看着这一群充满生命力的年轻人,一时间红了眼眶。 这一场战争,来得快,去得也快,三天后,西夏兵马全军撤走了,冥冥之中像是有人故意同云初开了个玩笑。 第四十七章:梦,醒了 云初醒来的时候,在唐家医馆。他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应该很久了吧,大街上好像都热闹起来了,好多孩子追逐欢笑,映目都是火红的灯笼和窗花。 韩彬和云溪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唐苦坐在门边默默选药材。 云初觉得头痛,这是一场梦么,还是先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还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云初支起身体来,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师父!”韩彬大呼一声,“你醒啦?” 云溪和唐苦也跟着凑过来。 唐苦为云初把脉,剩下的两个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聒噪。将他昏迷不醒的这几天里的事统统说了一遍。 云初四下里看了看,恍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却想不起来。 “师父,你知道么,吕总督死啦。”韩彬道,“他可真坏,亏我还拿他当好人呢。” “怎么死的?”云初哑声道。 “风满楼的人做的,一剑毙命,真痛快!”云溪也不甘示弱,“听说他犯了好多事,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奸银掳掠,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 云初点点头,吕总督死了,他倒也没什么开心不开心。 “师父,来,喝点水。”韩彬已经端了杯子,递在他手里了。 云初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这才发现是少了点什么,“安争呢?”他问。 没有谁肯说话,所有人都低下头去。屋里静到云初有一种错觉:自己在这一瞬间突然失了聪。 云初心里一慌,猛然间记起一个词来:不详。这种感觉那么强烈,强烈到他苍白的唇开始颤抖,“安争呢?” “我们去看看药好了没有。”云溪拽起唐苦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膝盖撞在门框上,“砰”地一声响,他连停都没敢停,逃出门去,不见了。 韩彬磕磕绊绊地道:“师父,你想吃点什么,我去……” “告诉我,安争呢?”云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韩彬低下头去,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安争……殁了。” 云初听到这个“殁”字,如遭晴天霹雳,手一松,一杯热水倾了满身。他恍惚地摇着头,眼泪已落下来了,“不会的,你骗我,你是骗我的!” “我们大军走后三天,安争就殁了。吕总督喊他去问话,要他站出来揭发编排给你的罪状,他不肯,下在牢里用刑,仍是不肯,之后……便被折磨死了。”韩彬说到这里,念起安争来,想到他的惨死,话梗在喉,憋闷得透不过气。 云初拼命咬着唇,泪如泉涌。 韩彬手足无措,他从来没见云初哭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云初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安争的时候,那时候他十六岁,安争刚十岁。杜老将军说这孩子乖巧可爱,要他当弟弟来待。他笑言,“‘安争世间名与利,安争身后是与非’,就叫安争吧!”九年来,安争跟在他身侧,俨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为他添衣加菜,熬药跑腿,陪他出生入死,舍身赴险,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可是,九年来,他唯一给过安争的居然只有写给韩彬的那小半本烧剩下的枪法;可是,他对安争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很不耐烦,“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可是,连安争到底姓什么叫什么,他居然都记不得了…… 韩彬慢慢靠过来,伸出手,拍着云初的肩,“师父,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云初终于忍不住,扑倒在韩彬怀里,痛哭失声,“为什么!他才十九岁啊,还那么年轻,为什么……” 韩彬环住他颤抖的身体,“师父,你还有我。” 安争世间名与利,安争身后是与非,千古功过唯一笑,纵是流萤也点灯…… 第四十八章:此夜成欢 开了春,转瞬间便是中元节了。 这夜天气晴好,月明如昼,凉州城里灯花耀目,笙歌不绝。 吃过晚饭,云溪和韩彬嚷嚷着要去街上走走,唐苦拗不过他们,一并被拖去了。 云初自己躲在屋里看书,他看了很久,只看那一页,心惊得像被爆竹声震动的窗纸。 哥舒浩毒发身亡的那年,正是二十六岁,而今,云初也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谁知道他能不能跨过这道坎。 才刚学会生活,就要面对生死了么? 韩彬抱头逃进来,道:“师父,快来帮我!” 云初笑着从书里抬起头,“你打不过他们么?” 韩彬抖抖一身的雪,“他们两个人打我一个,我怎么可能赢嘛!” “我才不要去,”云初道,“你们一群小孩子打雪仗,我凑什么热闹。” “说谁是小孩子呢?”云溪扑过去,作势掐云初的脖子。 云初慌忙躲闪,“还说不是小孩子,拿开你的手,凉死了!” 唐苦站在一旁,脸颊冻得通红,看着嬉笑打闹的兄弟俩,笑容恬淡。 “嘁!”云溪终于松开云初,笑骂道,“就你会倚老卖老,行了吧?” “那还有假,”云初笑道,“云冉不在,这里我最老。” 唐苦长睫对剪,指指云初,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 在场的三人都愣了愣,唐苦的年龄,好像真的没人问过。 唐苦走到桌边,就着残茶,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卅一。 “嚯!看不出来哦!”云溪走过去,双手揉捏着唐苦娇嫩的脸颊,“你有三十一岁?” 唐苦点点头,手指沾水,飞快写道:镜前不知岁月改,年来始觉心下惊。 这一句,倒是道出了云初的心声。 云初不甘示弱,也沾上水,效仿唐苦,以诗发问:前尘付诸春水去,君当何物最关情? 唐苦想了想:霍家小玉黄衫客,京渠流红叶上诗。 云初仍问:君不见,天道不成人之美,叶上题诗寄阿谁? 唐苦喟叹:此中滋味何足道,一夜随风忽报秋。 云初也叹了一声,劝道:蝼蚁尚且不自弃,明珠岂是寻常有? 唐苦默然半晌,垂下眼去:并蒂莲作两边开,安敢独向一边采。 云初一怔:并蒂莲作两边开,哪边风光得青睐? 唐苦见他咄咄逼人,只得答:碧水渐涨,斟得满池异香,新绿新红新露华,何妨共赏? 云初不敢问了,怕再问下去,不管唐苦答什么,他都无言以对。他看着唐苦那句犹然未干的“何妨共赏”,只觉心腹间隐隐作痛,脱口道:“安争……”这才想起安争不在了,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云初想着心事,怔怔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来,吞了一颗。 韩彬和云溪只以为这两个在斗诗,哪里知道他们谈的什么,见云初不答了,还以为他败给了唐苦,起哄道:“喝酒喝酒!” 云初伤好的差不多了,正值心下郁结,也不推辞,在韩彬和云溪的监督下满饮了一杯。 云溪掳了掳袖子,对唐苦道:“来来来,不就是对诗么,我陪你玩!” 云初一杯酒喝下去,头重脚轻,腹中火辣辣的,只当是酒劲大了,也没细想。又坐了一会儿,气血开始不受控制,疯狂地向下身涌。他催动内力,妄图镇住那股真气,竟失败了。 “师父,你的脸好红,”韩彬道,“是不是喝多了?” 云初点点头。 “我扶你去休息会儿。”他也不知道云初是怎么了,平时酒量好得很,要喝多也是一两坛以后的事了,怎么这会儿区区一杯酒下肚,反应这么大。 云初任由韩彬扶进卧房,只觉全身酥软,已经一丝气力也没了。 韩彬便折回来看唐苦和云溪拼诗。 云溪书没好好看几本,哪里是唐苦的对手,半个时辰下去,喝得酩酊大罪。 韩彬一时忘了自己的学识比他还不如,只顾落井下石,一个劲儿挤兑。 云溪气不过,迷迷糊糊道:“你来!有本事你来!喝酒对诗,哥样样把你玩趴下!”说完这句,自己就趴下了。 唐苦煮了汤圆,给云溪醒酒,韩彬记起云初也喝多了,盛上一碗,去厢房给他送。 才刚走到卧房门口,便听到云初隔着门惊呼了一声,“别进来!” 但显然来不及了,韩彬已破门而入。 云初正赤身泡在浴桶里,急向水中躲去。 屋里冷得厉害,一丝热气都没有,水竟是凉的! 韩彬慌忙放下汤碗,去拉云初,“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云初的声音带出了哭腔,“不要过来,不要!” 韩彬挽了挽衣袖,探手捞住他的手臂,“快出来,要着凉的!” 云初拼命挣扎,“放开我!” 韩彬哪里肯听,手下施力,一把将他拽了起来,不由分说,打横抱在怀中,湿淋淋地放在床榻上。 云初慌忙扯过锦被,遮住自己的身体,尖叫一声,“出去!”他的长发还滴着水,沿着锁骨缓缓向锦被深处滑去。 韩彬蓦然觉得这个场景好眼熟。 那一只浴桶! 桌上燃着的红烛,鸳帷罗幌,重重叠叠的锦帐…… ——以及,锦帐里万般妖娆的云初。 他吞了吞口水,下意识扭头向塌上望去。 云初缩在被子里,一手攥着被角,双颊嫣红,眸色氤氲,见韩彬看他,神色里有了几分恐惧,竟苦苦哀求,“你出去……出去好不好……” 是了,这就是那个云初! 韩彬听到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声,每一条血脉都在体内剧烈膨胀,他不能自已,缓缓俯下身,向云初靠过去。 云初颤声道:“不要碰我,不要……”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好热,腹下涨得生疼,连身后最隐秘的地方也已濡湿了大片,早就忍受不住了。 韩彬毫不迟疑地咬住了他的唇,继而得寸进尺,缠住他柔软的舌尖,疯狂地索取。 终于,入耳的惊呼化作断断续续的低吟,云初缓缓合上双眸,张开手臂,勾住了他的颈项。 云初闭着眼睛,恍然见听到衣衫委地时发出的轻响,那覆在身上的锦被一轻,结实的胸膛紧紧贴上他滚烫的身体,微微有一些凉,好舒服。他拒绝不了这难得的凉爽,却不忍睁开眼睛看自己的样子,只难耐地扭动着腰身,终于,放弃了惯有的矜持,颤抖着张开了双腿。他已意识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不知为何,期许远远胜过了胆怯。 ——怎么,自己原来竟是这样不堪么…… 韩彬血气方刚的年龄,哪里经得起这样挑逗,早把理智抛在了九霄云外,猛地一挺身,那巨物伴着初经人事时撕裂的痛楚,狠狠地贯穿了云初的身体。 云初失声痛呼,手指摸索着拽住锦帐,喘息不止。 痛,好痛…… 韩彬霍然清醒过来:身下的云初已是冷汗淋漓,泪盈于睫,正沿着鬓边缓缓滑落。 ——这是做了什么? ——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他手足无措,终于停下了动作。 云初喘息方定,张开双眼,呢喃道:“别走……别离开我。” “可是你……很痛。” “不痛!”云初慌忙摇头,“……要我。” 要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杜云初口中说出来,就已经媚到骨子里去了。 韩彬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再不迟疑,将身下略嫌单薄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 …… 悦耳的低吟声夹杂着动情时浅浅的啜泣,同满室兰麝馨香一起,在柔软的烛光里轻轻跳跃。 第四十九章:便是离恨天 云初一向不喜欢在床上厮磨,这一天却睡到了晌午。醒过来时,阳谷正透过窗纸,暖暖照在身上。他眯着眼睛,仍是恍恍惚惚的,身后那处羞于启齿的疼痛,终于提醒了他昨天夜里有过颠鸾倒凤的一番云雨。他撑起身体,只觉得头重脚轻,愣神看着被单上已干涸了的那片血渍,一时不知所措。 居然真的,做了么? 都怪他!要是他不闯进来,自己熬一熬也就熬过去了。 云初自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冤枉了韩彬,他自己犯糊涂,吃错了药在先,他却怪到韩彬头上。话说回来,许邪的媚药又岂是随便熬一熬就能熬过去的? 云初心下想着都怪他,脸颊上飞起了两朵红晕。 唐苦端着姜汤走进来,递到云初眼前。他不说话,却也在笑,仍是那样的恬淡,看在云初眼里,却说不出多暧昧。 云初慌忙将那团血污盖起来,脸更红,倒好似剪得两朵夕照,一发涂上了。他喝了口姜汤,蓦然觉得胸口发烫,按着唇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这才记起自己昨天在冷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怕是受了凉了。 云初对上唐苦的眼,道了声谢,话音里怯怯地。 唐苦看着他,突然地,变了脸色。 云初有些讶异,四下里望望,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唐苦捂着胸口,指着他的手,眼底里的恐惧更甚于遭了追杀。 云初不解,抬手看时,就见掌心里那一片殷红,正沿着指纹,慢慢晕染开来。他怔怔看了良久,终于,那研玉般的手,失控地抖起来了。 唐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看着他颤抖着摸过铜镜,发狠地抹去唇角的血迹,将镜子摔在地上。 云初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但真走到这一步,反而接受不了。 何况,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在他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的时候! 那残忍的司命者,竟然吝啬到连一天的幸福都不肯给他! 唐苦垂下头,默默拽起云初的手,细细地将那血迹擦净。 “我还有多久?”云初血红的眼睛盯住唐苦,颤声问。 唐苦默不作声,他怎么敢告诉他。 “好,你不说,”云初恨恨地点点头,“好!我现在死给你看!”说着甩开唐苦,骈指去封自己的死穴。 唐苦被吓坏了,死死抱住他的手臂,拼命摇头。 云初冷道:“说!” 唐苦不敢迟疑,抬手比了个手势。 “三个月是么?”云初忍不住惨笑,三个月,够干什么,够看到春柳春花连同自己一起零落成泥碾作尘么! 唐苦不敢再答话,两个人怔怔地坐着,直到日斜西山,韩彬和云溪从中军大寨回来了。 云溪本不想跑来跑去,毕竟四五十里也不近,何况第二天还要起早赶回去。他是很不喜欢早起的,能多睡一刻钟绝不早起半刻。 韩彬却一定要回城,他心里惦记云初,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终于熬到操练结束,便立刻启程。起床时看到云初身下的血迹,懊恼着自己太不小心,弄伤了他。不知道他现在好点没有,不知道他会不会生自己的气,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自己…… 韩彬越想越心急如焚,觉得路特别长,好似永远都要奔走在这条路上,却怎么也见不到想要见到的人。直到跨进唐家医馆的门,转进正厅,他停下了脚步。所谓近乡情更怯,一时竟不知道要对云初说些什么了。 云溪是没那么多计较的,大步跨进门,吼一声,“我回来啦!想我没有?” 云初和唐苦默默坐在桌边,一个字也不说。 韩彬也只好跨进去,低声唤道:“师父。” 云初霍地抬起眼来,挑眉看着韩彬,哂道:“你还有脸回来?” 韩彬被云初这一句比他的唇还要薄的话慑在当场,“师父?” 云溪看着云初,又看看韩彬,“怎么了?” 云初冷哼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 韩彬握紧拳,低下头,嗫嚅道:“师父,我错了。”他不知道云初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绝情了。 云初远远比他想的还要绝情,就桌上摸起一只海碗,狠狠砸在他额角上,“你滚!”那只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像极了韩彬破碎的心。 云溪吓得退了一步,“二哥,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大火气?” 云初冷哼一声,“你问他,你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云溪于是回眼去看韩彬,韩彬低着头,额角上一缕鲜血滑到眉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云初道:“好,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他看着云溪,有了一点迟疑,下面的话说出口,就真的覆水难收了。云初犹豫了一下,终于,歇斯底里地吼道,“他QJ我!”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句话骇得呆住了。 鸦雀无声。 云初捂着胸口,喘息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不清楚么?我喝多了你也喝多了是么?你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是欺师灭祖!是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你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韩彬突然发现,他以前认识的杜云初根本就不是杜云初,杜云初是这样一个敢做不敢认,翻脸不认人的小人。昨天晚上,明明是他哭着求自己要他的,怎么才过了一天,就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编被QJ这样的话来!杜云初竟这样不要脸,这样下作,这样恶心! 云溪怒不可遏,扬手狠狠抽了韩彬一记耳光。 “我没有!”韩彬捂着脸,吼道,“他诬陷我!” 云溪咬牙切齿,一字字道:“你最好快点滚,别脏了我的手!” 唐苦连忙上前去拽云溪,他想告诉云溪和韩彬,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可是,说不出话来。 云溪抬手将唐苦挥倒在地,他根本没心情看他为韩彬求情。 韩彬恨得青筋暴起,“杜云初,你……”他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杜云初的不堪不是用言语能表述的了。他转身回房,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李,摔门而去。 落寞的马蹄声,渐渐远了,更远了,听不见了。 云初单手支着腮,颤抖着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强自勾起一抹笑,别过脸去,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能忍心,让你看到我在病痛里苦苦挣扎时的绝望? 怎么能忍心,让你看到我面对死亡时的软弱无助? 怎么能忍心,让你看到我对这残忍的命运刻骨铭心的恨? 就当我已经死了罢,死在你最讨厌我的这一刻。 第五十章:来个告慰军心的 那天之后,杜云初真的死了。 杜云初死得很彻底,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云溪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在韩彬走后第二天,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十七。 云溪回到唐家医馆,见云初正要出门,问,“二哥,你要去哪?” 云初冷道:“我自己长着腿,要去哪用得着你管么?” 云溪只当他还在难过,便想着找点事情为他分分心也是好的,“今天大营有夜宴,我带你去看?” “都是些个外人,我不想去。”云初道。 云溪劝他,“我又不是外人。” “你当然不是外人,”云初突然凑到他耳边,极其轻佻地吹了一口气,“你一直都是我的内人。” 云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初将他的窘态收在眼底,哈哈大笑,“夫人来请,我怎么敢不去?” 云初终于是去了,只是,云溪突然觉得,还不如不让他去。 凉州中军大营听说过杜云初的何止万计。云初才一进门,便有数人迎上来同他打招呼,纷纷询问他伤好的怎么样了。 云初笑道:“列为把心放肚子里吧,到你们都死了,我也还好好的。” 那几个触了一鼻子灰。 云溪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就地埋了。 事情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偏偏在宴会上,当着一众军官的面,云初又做了一件令人很费解的事。 新来的黄总督早就听说了杜云初的威名,喊他去身边坐了,推杯换盏,极其亲热。酒过三巡,便唤了一群歌妓来,特地要为他助助兴。 云初平日里对这些女子是不屑一顾的,这会儿居然看得很认真。乐曲奏到一半,他竟侧首问黄总督,“你中意哪一个?” 黄总督听他问得这样大胆,哪里敢答。 云溪慌忙接过话去,“左边第二个。” “哦?就是那个琵琶弹得一句都不在调上的?”云初道。 云溪一时忘了今日的云初已不比当时,揶揄道:“弹得比你好就行。” 云初大笑,“不见得。”接着,他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负手走下看台去,劈手夺了那女子抱着的琵琶。 场面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云初轻咳一声,扬声道:“你们信不信我弹得比她好?” 人群静了静,爆出潮水般的呐喊:谁不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杜先锋弹琵琶? 云初捻了捻弦,向那女子问,“你唱的什么” 那女子怯生生答:“禀将军,小女唱的是王少伯的《出塞》。” 云初挑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龙城飞将’是谁?” “禀将军,是汉代的李将军。” 云初哼了一声,“龙城飞将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认得!” 那女子飞红了脸。 云初又道:“我众将士连年苦战,你唱这样的曲子,怎么告慰军心?” 看台上众人一发起哄,“杜先锋,来个告慰军心的!” 云初当真清了清嗓子,拨着弦,低眉唱道:“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他公然唱这样的银词艳曲也就罢了,唱到“画堂南畔见”时,竟缓缓抬起眼角,斜睨了上座的黄总督一眼,又一点点低下眼去,说不出有多勾人。 这一瞬间,掌声雷动。 云初仍在唱,“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黄总督的脸都绿了。他一早听闻杜云初文才武略兼备,为人谦逊有礼,怎么今日得见……竟是这个德行。偏偏云初那个眼神挠得他心里发痒,口干舌燥,一时如坐针毡。 云初唱罢,提着琵琶,掩唇一阵剧咳,直咳得要呕出声来,这才抬起盈盈泪眼,环顾四周,“我唱得好不好?” 看台上喝彩声震耳欲聋,“好!” 云初笑道,“大声点!没听见!” “好!!!” 云溪已经看不下去了,他惊觉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二哥。这个人那么陌生,他根本就没见过。 第五十一章:你还不知道,荡妇的好处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人发现杜云初已经死了。 那是在凉州府一处陋巷的一家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初春后下了第一场薄雪,天气湿润得像是离人的心。 云初正坐在油腻腻的桌前,同几个酒客猜拳行令。他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指着自己的右肩,对身后正在为他捶背的粉头道:“这边一点,这边。” 一个人影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云初身边。 “呀,你来啦?”云初抬起迷蒙的醉眼,斜视身侧那一抹湖蓝衣袂,“一起喝两杯?——老板,加个杯子!” 龙渊冷眼看他:才短短这几个月的时间,杜云初怎么变了这么多。 云初探手抓住他,“来,过来坐。”说着转眼向桌上的同伴介绍,“这个,我的老相好。” 龙渊抬脚将桌子踢了。 那粉头尖叫一声,转身便跑。几个酒客作势向前,蓦然想到这人敢在杜云初面前如此放肆,该是个惹不得的角色,硬生生刹住脚步,退了开去。 “可惜了这么好的酒菜,你要赔我一桌的。”云初啧啧叹息。 “杜云初!”龙渊断喝一声。 云初抬眼笑笑,歪着头看他,“怎么了?” “你这样作践自己,有意思么?” 云初伸了个懒腰,缓缓站起身来,对上龙渊薄冰一样的目光,“作践?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龙渊切齿道:“你现在活像个荡妇!” “莫龙渊,你总是这样关心我,很容易被人误会的。”云初不怒反笑,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正色道:“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龙渊气不打一处来,“我没那么贱。” 云初缓缓点了点头,“哦,不过没关系,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荡妇的好处。”他盯紧龙渊的眼睛,抬起左手,用小指尖尖的指甲,沿着锁骨慢慢划下去,勾住衣带,轻轻一抽,血红的外袍翩然滑落。 龙渊吃了一惊,骇得退了两步。 云初紧跟而上,手抚在腰间,只一拍,中衣也松散开来,自胸前袒裸到腰下,立在龙渊面前。 “你够了!”龙渊哪敢正视他,别过脸去,气息紊乱。 云初勾起一抹笑,凑上去,吐着酒气,“这怎么够?”作势要吻他的脸颊。 龙渊终于不支,狠狠推开他,落荒而逃。 云初衣衫凌乱,捂着胸口,在他身后,笑得直不起腰。 这个人不是杜云初,绝对不是!这是龙渊对那天的遭遇最后的印象。 只有唐苦仍旧不敢相信。云初怎么可能死了呢,他不过是睡着了,总有一天,他还要醒过来的。 唐苦五更起床,煎药,做好早饭,等着云初从前一天的酩酊大醉里转醒。 云初很排斥喝药,尽管他并不能明确感知那药的滋味是苦是甜。唐苦一片好心,像往常一样被他直接泼出了窗外。 唐苦不恼不怒,他看云初的眼神,像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云初在桌边坐下来,饭吃了一口,就开始作呕,又勉强吃了一口,终于支撑不住,捂着嘴冲出去,吐得昏天黑地。 唐苦不忍看他,心知他的病已越来越重,加上这样连日里欢场买醉,只怕连三个月都撑不到。 云初吐了一阵,梳洗更衣,对唐苦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也不管唐苦愿不愿去,拖着人家就走。 两个走到街角时,撞见一支迎亲的队伍,众人披红挂彩,簇拥着一顶四抬的小轿,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云初抬眼看当前那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对唐苦道:“你看,他穿得还没我红,这亲要我来成不是更合适么?” 唐苦不答话,先不说他能不能答出话来,这话本身就没法答。 那新郎官登时变了变脸,碍着夹道人多,不便发火,强忍着气,装作没听见。 云初仍不罢休,指着轿子上贴着的喜字,“你再看,这一龙一凤,”他话说了半句,先笑起来了,“哈哈,哈哈……” 一众人莫名其妙:这龙凤呈祥的喜字能有什么问题,有这样好笑? “哈哈,这龙凤本非同种,怎么能结为连理?就算能结为连理,这两个,居然还都是公的!”云初笑得几乎透不上气。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去看那喜字,不少人跟着笑出了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新郎官气得面色青紫,勒马指着云初的鼻尖,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 云初却不答话,信步走到轿子前,抬手将那凤纹剜了下来,塞进怀里,留下那孤零零的一条龙和身后目瞪口呆的人群,扬长而去。 第五十二章:我处子之身,只要你五百两 之后,唐苦真的被云初带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妓院。 两人才跨进门去,唐苦便被扑面而来的脂粉气熏得险些流下泪。只是,他还没意识到接下来的事会真的让他流泪。 那老鸨见有客上门,自是笑脸相迎,不在话下。 云初递了一锭银子过去,笑道:“烦请妈妈喊两个姐姐过来,顺便拿盒胭脂给我。” 老鸨接了银子,大喜,“不知公子喜欢哪个姑娘,我这就唤去。” 云初笑道:“无妨,哪个都行。” 老鸨便安排房间,推了两个女子进来,又着人送了一套胭脂水粉,寒暄几句,对那两个女子道:“伺候好二位公子。”这才笑吟吟走了。 待老鸨走后,云初抬眼看了看,指着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道:“去把脸洗干净。” 那女子一怔,忿忿地开门出去,一路上低声咒骂,将哥舒浩夫妻两个都问候了一遍。 云初听在耳中,不喜不怒。待她回来,才招呼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挑了一支螺黛,细细地为她画眉。 唐苦静静看着他用手指蘸着胭脂在那烟花女子脸上涂涂抹抹,像是作画一样,只寥寥数笔,竟勾出了一张极清丽的面孔,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 云初拍拍手上脂粉,见唐苦看他,笑道:“你要不要试试?” 唐苦慌忙摇头。 “呀!公子好巧的手。”那女子端着铜镜,审视着自己的脸,“公子莫不是描画儿的出身?” 云初笑着点头,“倒叫姐姐看出来了,只是我向来只描春宫图,不知入不入得姐姐的眼。” 那女子拿丝帕掩着口,娇笑一声,“你这人,嘴巴好毒。” “我毒的又何止是嘴巴。”云初说着,回眼看了看旁边那默不作声的女子,“你怎么称呼?” 那高挑女子抢道:“我叫绿牡丹。”另一个这才低着眉眼,道:“婉儿。” 云初点点头,“要价几何?” 那叫婉儿的女子抬了抬眉,怯怯道:“纹银五两。” 云初“哦”了一声,指指唐苦,“去陪他。” 接下来,唐苦与那个叫婉儿的女子大眼瞪小眼,瞪了整整两个时辰,窘迫到无以复加。 云初也不管他们,烫了一壶酒,自顾同绿牡丹把酒言欢,说到开心处,还抚琴弹了一曲《长相思》。 绿牡丹抚掌叫好,道:“公子琴艺绝伦,倒比那清水倌儿还有才情。” 云初正色道:“我要是个倌儿,你肯买么?” 绿牡丹转了转眼,“那得看公子要什么价。” 云初抬手比了五个手指。 绿牡丹掩口笑道:“公子好自谦,我们这里头牌儿都要一百两呢。” 云初摇摇头,“五百两。” 绿牡丹“呀”了一声。 云初哂道:“我以处子之身,要你五百两,多么?” “不多不多。”绿牡丹只当云初是在逗乐子,当真掏出一沓银票,拍在他面前。 云初倒不客气,将银票收在怀里,也不顾绿牡丹讶异的眼光,抬手搂住她的肩,“走,好叫姐姐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他真的就那样搂着绿牡丹进了内房。 这一瞬间,唐苦终于肯相信杜云初死了,死状不堪入目。 第五十三章:要走,从我身上踏过去! 之后的短短月余,云初不负众望,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花天酒地轻狂无状的纨绔子弟。别说唐苦和云溪已经认不出他了,就连他自己,醉眼逢人,也每每分不清入目的是谁。他说出来的话,字字刻薄,做出来的事,件件荒唐,流连于茶寮酒肆,日日豪饮,缠绵于勾栏妓院,夜夜笙歌。 云溪初时还劝他一劝,到后来,也终于失了耐性。唐苦更是劝不动的,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一天憔悴下去,腹痛到作呕,连日里咳血,心急如焚,没有任何法子。 终于有一天,云初午醉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瞎了,突然就瞎了。 唐苦默默地看着他摸索过铜镜,揽镜自顾,他照得那样认真,一双失了焦的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容颜,说不出的诡异。 云初扯着唇角笑了,笑得好开心:这造物者,是多么明察秋毫,他杜某人当年躲在岳阳的客栈里装病装瞎时,有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 唐苦心下难过得很:虽然失明是暂时的,少则个把时辰,多则一天两天,可血毒已然攻入脑中,只怕,没得救了。 这之后,云初倒是乖了,不跑了。他成日里窝在院子里的藤椅中,讷讷地瞪着方形的天,往往一瞪就是一整日。 以至于云溪每每同他讲话,要重复上三四遍,他才听得进去。 以至于再后来,他又失明的三四次里,唐苦竟丝毫没有察觉。 凉州城里第一朵春花绽开时,最不想看到杜云初死的那个人,也见识了杜云初的死。 这天下午,云溪跳进门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开始大呼小叫,“二哥,二哥,你看谁来啦!” 云初抬头看时,就见夕阳掩映下,并肩走进来两个人。 两个人,同样白得脱俗,一个像天边的月,一个像山巅的雪。 云初没好气地道:“果然是要回暖了么,这白帝城的风都吹到凉州来了!” 云冉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长卿走上前去,仍旧是弯眉弯目笑得开心,“哪有哪有,只是听说你那宝贝小徒弟要成亲了,来问问你这个做师父的封什么样的礼。” 云初冷笑一声,“我没有什么徒弟,你们八成是找错人了。” 云溪倒是瞪圆了眼,“这小子动作好快,才不到两个月……”话说到这里,悻悻地闭上了嘴。 “云初,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云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们一起想法子,好么?” 云初已经笑出了声,推开云冉,道:“劳您费心了,我好得很。”说罢,夺门要走。 云冉哪里肯放,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云初!” “放开我!”云初抬眼瞪着他,满眼的怨毒。 “你今天哪里都不许去,”云冉道:“你想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云初二话不说,抬手摱住云冉的肩,起脚将他扫在地上,当真一脚踩在他胸口上,踏了过去。他连头都没回,那么决绝地,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云溪和唐苦慌忙上前去搀云冉。 云冉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闷痛,痛得连泪水都险些涌出来。 杜云初一脚下去,将云冉在心里放了二十五年的他,碾得粉身碎骨。 第五十四章:昔日青青,已入他人掌 凉州城里第一朵春花绽开时,城郊胡杨林边一湾浅浅的水洼下,有个红衣如血的人,抱了个酒坛子,倚着身后孤零零的小坟包,静静看天边最后一丝斜阳湮没在黄尘深处。 “安争,”云初探手拍了拍坟头上的土,“我的心,好疼。”他说着,仰头灌下一口酒,将头颅枕在坟包上,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安争当然不会告诉他。安争已经长眠地下,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换了云初寥寥数月的光阴。 孤零零的坟包边上,生了一棵孤零零的小柳树,瘦弱的树干顶着数枚新芽,在料峭春风里挣扎。 云初醉眼朦胧,仰头望着那伶仃的柳条,良久,颤抖着抬起手指。 还是不甘心么? 哪怕,再碰一下,只一下,都好。 那柳条儿离他近在咫尺,他却终究是讪讪地将手垂了下去。 ——罢了,罢了……罢了!!! “他变了。”云冉立在胡杨林深处,远远看着云初的身影。 长卿歪了歪头,“变成什么样了?” 云冉痛惜不已,“他以前是那样优雅的一个人,怎么才短短半年,竟变得这样——轻薄!” 长卿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望向天边,“我初见杜云初时,他举手投足间无不优雅,骨子里轻薄。而今再看他,将轻薄一发写在脸上,这才优雅到骨子里去了。” 云冉不解,讶异地盯着他看。 长卿解释道:“他仗剑闯沐王府时,剖腹自救时,痛哭安争时,诬陷韩彬时,轻薄龙渊时,青楼卖笑时,抱着琵琶唱艳曲时,揭喜轿上龙凤图时,无不优雅。”他说着笑了起来,“就连那天晚上——他都优雅得很。” 云冉红了脸颊。 长卿撇撇嘴,“也罢也罢,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去做这个恶人了。”他说着拽起云冉,信步向云初走过去。 云初正醉眼迷离,望着西天边升起的那一颗孤星,是什么时候,也曾这样注意过这颗星呢? 长庚起于西天,而月出于东。 ——你看,那月亮好红。 ——我看不见。 一晃眼,就是半年。 这半年好长,长得无休无止,竟似每生每世都要过上一遍。 这半年好短,短得稍纵即逝,竟似从来都不曾真的存在过。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云初怔怔地抬起眼来,就见长卿挽着柳丝,立在他身边。只一瞬间,泪水已然决了堤,他立起身来,扑倒在云冉怀里,哽咽不成声,哭得那么委屈,像个不小心做错事遭了责罚的孩子。 云冉拍着他单薄的背,轻声安慰,“我们去把他抢回来,好么?” 昔日青青,恐攀折,已入他人掌。 云初怎么会不清楚,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去把他抢回来,去破坏他平静地生活?自己哪里还有胆量去把他抢回来,逼迫他一起面对死亡? 可是,又有谁清楚,在不久之前,就在此地,韩彬却曾鼓足了勇气,立誓要把云初抢回来呢? 第五十五章:说些题外话 系列来源于六年前写过的一个中篇小说。 一篇武侠文,讲了汝阳王府四个门客的故事。 大体上也就是本文24和25章的内容。 突然有一天,想给这故事加一个后续了,于是准备开个武侠坑,写了三章,来JJ,然后JJ说了,不给提供性向不让我发文…… 这便想加点言情,无奈武侠小说里女人太少……三弄两弄,成了这个样。 总的来说,一贯是这么个路子,骨多,肉少,看起来像个重生没完成长了几片肉的骷髅架子。 其实,本身也就是个单段,结局也不一定就是个结局。 刚开始写的时候,很不喜欢杜云初这个人物,没个性没感情,一度很想弄死他。 到了这里,陪他一起走过,一点一点去和(tiao)谐(jiao),居然也有了几分不舍。 于是在这个位置,停了大约十天,只为了改变自己最初的偏见,给一个好一点的归宿。 特别感谢一下小萌——无夏之年同学——一再提醒我不要崩盘。 废话不说了,来补齐再三粗线的那首歪词的全篇,博君一笑罢了,勿深究。 认真?你就输了。 一样绰约,偏化作,两般心肠。 这边禁风不胜,那边傲立寒霜。 碧水渐涨,斟得满池异香。 新绿新红新露华,何妨共赏? 还记当时,急雨过,执伞回眸初张。 个中颜色,弁却灯火千帐。 而今那里寻去?憔悴损,容颜尽沧桑。 道涸鱼互濡,转眼江湖两相忘。 院宇秋千,曾侧首凝望。 微颦浅笑尚在,昔日青青,恐攀折,已入他人掌。 旧地重游,旧日风光。 故人何在,故山斜阳。 不许不神伤! 第五十六章:人语驿边桥 是夜,风声呜咽。 州府护城河边的桥头上,有人迎风而立,白衣翩翩。 石桥的另一边,娇小的黑影打着白纸灯笼,缓缓走过来,终于,在那白衣人身边立住了脚步。 那白衣人抬头望着天边一钩新月。 好温润的一钩月呢,却没来由生得像一把刀,直要剜进人心里去。 那黑衣人低着头看黑黝黝的河水里一盏灯影。 幽暗的灯影,摇摇曳曳,倒像是激起这层层涟漪的不是风,单单只是那一盏灯影。 良久,长卿开口道:“好久不见。” 唐苦点点头,仍是那般恬静地笑。 长卿叹了口气,“为什么要骗他?” 唐苦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长卿缘何有此一问。 长卿从怀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唐苦,道,“你这个人好死心眼,如果我一直不来,你是不是真的准备等满三年?” 唐苦仍旧是半个字都没有。 长卿哭笑不得,“我怕了你了,药方都给你了,你还打算跟我斗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骗他。”唐苦道,他这话竟是从口中说出来的,声音糯软,但字字清晰。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救那些西夏人?” 唐苦笑了笑,“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只是不相信天下有我治不好的病。” “可你却没治好。” “愿赌服输,用三年沉默换这一纸药方,我觉得值。” 长卿苦笑,“就算你赢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赢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唐苦道,“世人永远记不住天下第二。” “你这么妒忌我么?” “同行是冤家,既生瑜,何生亮?” “好,我不跟你谈这个,”长卿是真的怕了他,“这次,你无论如何要放下你的成见,跟我合作。” “那要看,你想做什么。” “救人。”长卿道:“救杜云初。” 唐苦摇摇头,“我无能为力。” “你有的。” 唐苦沉吟片刻,有点不肯定,“你说的可是‘涅盘’?” 长卿点点头。 唐苦吃了一惊,“我不是没想过,‘涅盘’也许真的能解他的毒,可是‘涅盘’本身的毒,无药可解。何况,‘涅盘’之苦,根本就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既然无药可解……” 长卿笑得眉眼弯弯,“‘涅盘’的毒,‘化龙’能解。” 唐苦听到“化龙”这两个字,忍不住笑出声来,“亏你还是‘许邪’,你会去相信那传说中的东西!” 长卿正色道:“‘化龙’不是传说,只要你肯拿出‘涅盘’吊住他的命,多给我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能找到‘化龙’!” 唐苦哂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化龙’。”“化龙”是什么,“化龙”是以百年灵蛇为蛊,饲养百年已成龙变的蛊蛇!先不说“化龙”之胆能不能解“涅盘”之毒,单单是那“化龙”本身,就从来没人见过。退一万步讲,世上真有此异物,既生龙变,又岂是人力所能击杀得了的? 长卿抬起头,看着那一钩月,眼底里透出一丝暖意,喃喃自语,“或许本来没有。但是,云冉说有,就有,没有,也得有。” 唐苦颇不以为然,“你不要白费心机了,唐季尧说了,这人救不活,那就真的救不活。” 长卿变了脸色,毅然道:“我此番定要他把这句话吃下去,我让他看清楚,他说的未必就算!” “好,”唐苦道:“你话说到这份上了,再作推辞,倒显得我软弱可欺。” 两人相视一笑,十数载恩仇,烟消云散。 第五十七章:我是他的——一个朋友 彼时已是暮春,开封城外繁花压枝,不可逼视。暖风熏得游人醉,染了大段大段年华。 这日斜阳正好,田老板眯着眼睛窝在店前的藤椅中打瞌睡,掌心里两枚盘得油光水润的核桃有一遭没一遭打着转儿。 官道上骏马嘶鸣,卷着轻尘,遥遥过来一行三个少年。 田老板抬了抬臃肿的眼皮,那三人已在他的茶寮前勒住了马。 打头那个着合悦坊的棕榈色缎子,生得龙眉虎目,威风凛凛,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已褪尽了青涩,眼底里透出剑刃一般的坚忍。他居高望着田老板,笑道:“田爷,今儿个好自在呀。” 田老板认得此人,或者该说大半个开封城也都认得此人——“虎牙”韩彬,天威镖局的少当家。 田老板当下啐道:“彬哥儿说的什么话,合着就你能风流快活,咱们就该见天蝇营狗苟?” 韩彬跳下马来,“什么快不快活,带俩个兄弟出去踏踏青罢了,走到你这里,特来讨杯茶吃。” 田老板翻了个白眼,“彬哥儿,大婚当前,你不去看媳妇,倒有空出来踏青?” 韩彬大笑,“这还要田爷提醒?早看过啦,俊着哩。” 韩彬的未婚妻叫庄月儿,开封四大家之一“雁塔小庄家”庄主庄玉湖的小女儿,年方二八,样貌娇俏可人,性子温柔善良,是捏着针也挑不出半根刺的女子。 田老板明知故问,“怎么个俊法?” 韩彬抬眼看树梢上含苞欲放的一簇嫣红,抬手一指,“这么个俊法。” 田老板笑起来了,“彬哥儿什么时候这么好的才情了?” 韩彬置若罔闻,深深嗅了嗅空气里醉人的暖香,心里洋溢着喜悦和满足。 谁不愿醉倒温柔乡里呢 看春花总好得过看枪花吧? 看杨花总好得过看雪花吧? 花红花白,再相似也不是一样光景。 那两个镖局的后生已在店边的树干上栓了马,正相互推搡着走将过来。 韩彬不再言语,挑帘进了店门。 田老板看着那器宇轩昂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 春风得意马蹄疾,说得岂不就是这样的人?年轻俊朗,气度不凡,更有美人相傍,眼见着连偌大的家业也都是他的,不像自己,守着这破茶寮,不知不觉就蹉跎了大半辈子。 人和人,当真是没法比的。 茶寮里日光昏暗,人声嘈杂,舢板搭的戏台上,一个老头佝偻着背,正有气无力唱一段数来宝。 韩彬磕着瓜子,自顾同那两个镖局后生调笑。 直到那数来宝的唱完,上来一个说书的,把醒木一拍,“砰”地一声响。 四周静下来了,只有细碎的粉尘在光线可及的地方,缓缓游动。 韩彬向来喜欢听些传奇故事,当下正襟端坐,等着这说书的开口。 那瘦高个的说书先生便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上回书说到,这天夜里天降大雪,那西夏军营帐里,小皇子李天烈正要熄灯就寝,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示意要开始说这一回了,“李天烈定睛看时,那人原来是他帐下的探子,叫声,‘小王爷,不好了,宋军打过来了!’李天烈慌忙奔出营帐,只听得四面里‘哗啦啦啦——’的马蹄声,黑夜里万千火把照亮了大半边天,正往这边逼将过来。” 韩彬暗自里好笑:想来这说书的是没真的上过阵,夜袭这样的事,怎么会让你听得见马蹄声,看得见火把? 那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李天烈抬头看时,但见火光里当先亮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杜’字。李天烈大惊失色……” 韩彬更是大惊失色,只觉入耳的声音像碎瓷划过刀锋,说不出有多尖锐,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立起身来要走。 却在这时,看台上一个青年人哼了一声,“什么杜先锋,浪得虚名!”说罢跳起来,抢在韩彬之前,挤出人群,向茶寮外走去。 韩彬看着这人的背影,不知怎地,心底里腾地烧起了一把火来,断喝一声,“站住!” 这人当真站住了,回头望着韩彬,只当又是一个杜云初的崇拜者,眼神里万分轻蔑。 韩彬道:“你说谁?” 这人哼了一声,“说谁?凉州大营里有几个杜先锋?” 韩彬大怒,“他怎么样由得你说!” “你们见天听这耍嘴皮子的说破大天,哪里知道这书里说的英雄人物多么不要脸!”这人冷笑,反问道,“他坑了我妹子五百两银子,替他那个叫婉儿的小姘头赎身,能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还怕人说?” 这话要是给云冉听见,对方如此有理有据,他必然要在心底盘桓片刻,这一盘桓就先理亏了三分,怕也动不起手来。 无奈这人运气不好,今儿个撞到的是韩彬。 韩彬向来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他自己知道云初有多不要脸就够了,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却要护短。他当下攒身冲上去,扬起铁铸般的拳头,对准这人面门,狠狠砸了过去。 这人没料到韩彬会发这么大火,慌忙躲闪。 韩彬是什么手段,一拳下去力可万钧,会任由他躲过去? 这人只觉眼前一花,鼻子一酸,鼻梁骨已经断成了三截,捂着脸扑倒在地,哀嚎不已。 那两个镖局后生慌忙来劝,一左一右扯住了韩彬的胳膊,不敢放手。 韩彬气得发抖,抬起腿来,一脚踢在这人肚子上,低吼道:“你胡说八道!老子打死你!” 茶馆里乱成一团,无奈韩彬堵在过道上,没人敢去冲这风头,一个个躲在后面,体如筛糠,大气也不敢出。 韩彬踢了一阵,气消了,这才恢复了几分理智,“他欠你们多少钱?五百两是么?我给。”说着掏出一把大同府的银票,也不管多少,扔在那人身上,“把你的嘴闭紧了,再叫我听见你说他半个不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在地上翻滚不休,委屈得很,“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韩彬突然闭了嘴,良久,涩声道,“一个朋友。” “彬哥儿,走吧,一会儿还要去选婚服呢。”那镖局的后生怯怯地劝着。 韩彬由着两个人推出了茶寮。比及上了马,走出了数十丈,回眼再看那一簇春花,在风中颤动,竟像极了一个初绽的酒窝。他不由皱了皱眉,随着这一皱,额头上浅浅的伤疤也跟着蹙了蹙,心里蓦地抽痛了一下。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到底是怎么了? ——那个婉儿,又是谁? ——他们,在一起? ——这还用说么,他们一定是在一起的,他们一定过得很好,很开心。 ——你当你是他很么人,少了你,他依然,可以很开心。 韩彬一路上失魂落魄,看春山如笑,山是云初的气度,看春水映波,水是云初的眉眼,看什么什么不对。 直到一行三人进了绸缎庄,两个镖局后生在耳边叽叽喳喳讨论什么布料合适,这才将韩彬惊醒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竟然想了这么久! 韩彬甩甩头,低下眼去,却看见手底下正按着一匹红缎子,厚重的缎面上青丝绣成大团芍药,在昏黄的灯光下红得凄艳。他不禁喃喃自语,“这料子穿在他身上,想必很好看。” 那后生挠挠头,“好看是好看,只是这芍药主‘少夭’,寓意不好,何况婚服要一色红的,哪有带青的?” 少夭? 韩彬依稀记得,云初似乎真的有一件红袍,绣的正是芍药。 为什么会是这么不详呢? 另一个后生也道:“彬哥儿,这料子太硬了,庄小姐那样的姑娘家,要轻软一点的才好。” 韩彬蓦地恐慌起来,他突然发现,要和他成亲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想要为他选婚服的那一个! 太荒唐了! 庄小姐哪里不好?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自己明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的,自己明明第一眼看到她抿着唇笑的时候就喜欢她的,那左颊上浅浅的酒窝,那样美…… 那左颊上浅浅的酒窝?! 韩彬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自以为是一直没想起,竟原来是从来没忘记么? 第五十八章:深夜里的布衣少年 四月十六日,离天威镖局少主韩彬和小庄家小姐庄月儿的婚期,只剩下两天。 新郎官韩彬立马小庄家门前,任是家丁百般阻拦,只有一句话,“我要见庄月儿!” 小庄家的家丁面面相觑,为难得紧,“韩公子,这,不合规矩呀!” 韩彬才不管合不合规矩,“我一定要见她!” “雁塔小庄家”,不小。 只是开封城内另有一家姓庄的,是当朝太师的府邸。 武林世家小庄家,向来比大庄家要大,还更多几分声望。 天威镖局和小庄家的联姻,近到开封城内,远到江湖之中,都算不得一件小事。 就这样两个名门望族来说,不合规矩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可庄月儿竟出来了,庄月儿的两抬青尼小轿,稳稳落在了小庄家门前。 轿子里探出来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缓缓搭在前梁上。 庄月儿没有下轿,只撩开帘角,在阴影里淡淡道:“奴家见过韩公子。”她的声音柔和,没有喜怒,波澜不惊。 “你喜欢我吗?”韩彬劈头问道。这话惊世骇俗,他问得却落落大方。 轿子里沉默良久,才答,“韩公子英雄人物,怎么说这儿女情长的话?” “好,”韩彬道,“我问你点英雄人物该问的,你为什么要嫁给我?” 庄月儿倒没再犹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是,庄月儿没什么不好,年轻貌美,温柔善良,才气绝伦,论起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犹在才气之上。 韩彬也真的曾经喜欢过她,可这会儿,突然对她没了兴趣,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丝毫兴趣都没了。 世间窈窕淑女婉娈美童比比皆是,而他的心,已被云初灌得满满的,再留不出丝毫空间分给别人。 杜云初有什么好,不温柔,不多情,不娇俏,甚至都不怎么善良! 杜云初有什么好,他二十六岁的身体看起来瘦弱,骨子里却透着强硬,身上没有一寸用来温存的肌肤! 杜云初有什么好? 韩彬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无法跟这样一个大家闺秀过一辈子。他打马而去,连一句道别的话都不想多说。 四月十六日夜。韩彬将街坊四邻亲朋好友送来的贺礼,统统清点了一遍——怎么来的怎么送回去! 就是犯天下之大不讳,这婚也成不了了! 他已然做了决定,哪怕云初真的变了心变了质,哪怕拼得孤老终生,他也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 库房里灯光昏暗,更兼韩彬本身不怎么认识字,核对到子时,才收拾妥当,瘫在椅子上,气喘吁吁。他擦了把汗,正要唤人沏壶茶来,突然瞥见墙角的阴影里有一个白缎子的布包。 不知道是谁送的,竟用白布包的,竟连个名帖也没有。 他走过去,弯腰拾起来,拿在手中。 那布包不大,却沉甸甸的。 打开来看时,里面只有一本书,确切说是半本书,好像是被翻阅了很多遍,页角都起了褶皱。 韩彬略略一看,手已经抖起来了。怎么这竟是半本枪法呢,怎么区区半本里竟有密密麻麻几百幅图,怎么每一幅都是他?每一幅都是!衣着体态,眉梢眼角,连脸上每一个不经意的表情,都描得那么传神,任是隔着三丈,韩彬都一眼能看出那就是他自己! 云初? 云初…… 是他么? 一定是他! 他来过,他来过…… 韩彬冲出库房,拦住每一个值夜的,闯进厢房里摇醒所有人,只问那本书是谁送来的。 终于,一个小厮被他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道:“是一个布衣的少年,说要亲手交给少主,无奈他是半夜里来的,小的怕扰了少主好梦……” “他长什么样子?”韩彬忙道,“可是二十五六年纪,很漂亮的?” 那小厮摇摇头,皱着眉想了一阵,“不是,大约二十来岁,长得……倒是蛮清秀。” 韩彬有一些失望了:竟不是云初么? “哦,”那小厮拍拍头,“想起来了,他说这本是少主的东西,是代他家少爷来交给少主的。” 韩彬一惊,“他家少爷叫什么?” 这小厮道:“他只说姓杜,之后便走了。” 第五十九章:行路难 四月十七日清晨。 韩彬眼眶血红,牵着马,一言不发地穿过天威镖局的大院。 那扫地的小厮便同他打招呼,“少主,这么早,去哪呢?” 韩彬道:“去凉州。” 那小厮只当他在开玩笑,“少主,明天成亲啦,这会儿去可回来的。” 韩彬斩钉截铁地道:“不成了!” 那小厮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韩彬已走到大门口了,慌忙去拦时,哪里还来的及。 韩彬跨上马,一夹马腹,丢下一句,“就是爷爷亲自来劝,也是这句,去凉州!”话音落时,人已在百丈之外了。 四月十七日清晨。 大理国石城郡的闹市里,几乎人人都看见了那个月白劲装的男子。那人眼眶血红,衣襟上大团大团血渍犹然未干,控着马疯一样穿街过巷,见什么撞什么,一路向北而去。 四月二十四日午后。 嘉陵江上,由南向北逆流驶过一叶扁舟。 两岸青山隐隐,相对迎来,绿波依依,潮平岸阔,间或有浮家鱼鹰盘旋,茶烟袅袅,一船山影松声,端的是一段好景致。 江风肆虐,云冉靠在船舷上,没心情看景致,他隔着衣服,紧紧攥着贴身放在胸口那一瓶救命的药,焦急地看着水面缓缓后退。 想逆转云初的命运,只能比时间更快。 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最宝贵的人! 可过了利州还有岷州,过了岷州还有兰州,他却只有五天了。 最后的五天。 如果能施展轻功踩着嘉陵江飞过去,该有多好。 云冉正想着,陡然觉得全身一震。 船停了。 船浮在水面上,滴溜溜打着转,上游的码头依稀可见,离岷州不足十里了呀! 可是,船却停了。 那瘦削的,一直戴着斗笠遮着整张脸的船夫丢下手里的撑杆,望着他,磔磔怪笑。 “你是谁?”云冉蓦地嗅到了杀气,铺天盖地的杀气。 那船夫扬手将斗笠摘了下来,丢在水里。 ——尖脸高鼻,留一头松针似得短发,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 “良潇!”云冉惊道。 良潇抬手摸了摸纵贯左眼的那道疤,那疤痕几乎把他整张脸劈成了两半,“杜云冉,你还有什么话说?” 云冉还能有什么话说,三年前,他同云初一起追缉良潇,亲手为良潇留下了这道疤。良潇坠崖后,他本以为,这世间唯一值得他和云初联手一战的劲敌,早已经死了。 良潇不再废话,抬手撕裂蓑衣,亮出了一张火红色的劲弓,缓缓将箭搭上。 “乾坤一怒”! 这张弓云冉听过,却没见识过。 但云初已见识过了——在同西夏小皇子李天烈的对决中,这张弓射出的那一箭,差一点就要了云初的命! 云冉在船里,船在水中,箭在弦上。 弦已拉满。 云冉没地方躲! 他不是良潇的对手! …… 此地,离凉州城,还有一千二百里! …… 四月二十四日午后。 长安城外的旷野里,韩彬打马飞奔,掠起的风揉着他的发丝,遮了半张脸。 树荫里斑斑驳驳的阳光像是跌碎的流年,在马蹄下挣扎。 过了秦州还有熙州,过了熙州还有兰州。 云初一定是隐瞒了什么事的。 要找他问问清楚! 韩彬正想着,突然瞥见地上的光斑里掠过一条黑影。 ——有人在追踪他! 韩彬慌忙勒马。 他面前三丈开外正站着一个人,着湖蓝长衫,皮肤莹白,宛如一尊薄胎细釉的瓷偶。 龙渊已经跟着韩彬走了上百里了,韩彬却到现在才察觉。 “你是谁?”韩彬问。 “要杀你的人。”龙渊答。 韩彬瞠目,“为什么杀我?” “因为你不能去见杜云初,尤其是这个时候。” “你认识他,他还好么?”韩彬忙道。 龙渊抬头看了看天,“要不是因为你,他一直都挺好。” 韩彬挽着缰绳退了三步,“什么?” 龙渊哼了一声,“所幸‘化龙’吃下去,能让他忘记一切,”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所以,我绝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韩彬大惊,“他为什么要忘记一切?” 龙渊冷道:“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他转念一想,“也对,你是该不知道,他千方百计瞒着你呢。” 韩彬急了,“他瞒着我什么?” “快死的人了还这么多废话!”龙渊拔剑在手,剑尖遥指韩彬的心口,“能死在我手里,你应该庆幸。” 韩彬还待再问,龙渊已挺剑向他飞扑过来。 剑光凛然夺目,向韩彬当头罩下! 韩彬避无可避! 他不是龙渊的对手! …… 此地,离凉州城,还有一千二百里! …… 第六十章:归人 四月二十九日午后。云初自亘长的昏迷中醒过来了,他精神出奇地好,更衣沐浴,还细细拔掉了鬓边几茎白发。 唐苦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他一点也不希望云初醒着,因为醒着,就要一直承受烈焰焚身般的痛苦。 何况,这已是‘涅盘’最后一天了,如果许长卿交不出‘化龙’,云初该是有多么失望,就那样死在睡梦之中,多好。 云初梳完了头发,缓缓走到门边,对云溪道:“好看么?”他已经消瘦得很了,是真真谈不上好看的。 云溪点了点头。 “我饿了,”云初想了想,“我要吃上香坊的糖酥糕。” 云溪哪敢不听他的,何况上香坊也不远,唐苦也还在家中,这便更衣出门,自去上香坊为云初买糕点。 待云溪走了,云初突然向唐苦道:“你喜欢小溪么?” 唐苦一直是喜欢云溪的,只是云初劈头问了这么一句,他倒不知道怎样回答。 云初笑了笑,“小溪是喜欢你的。”他抬起眼来,望着外面一棵树,“你看那只鸟儿,好漂亮呢。” 唐苦循着望去,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云溪回来的时候,就见唐苦躺在地上,哪里还找得到云初? 云溪慌忙将他拍醒,心下懊恼中了云初的调虎离山之计,他早该想到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肯让别人看着他死呢。 这两个门也没来得及锁,控马沿着大街小巷一条一条找去,竟没人看见云初的影子。 直至日薄西山,云溪已然绝望了。 云初会去哪儿呢,他那么虚弱,能走得了多远? 唐苦眼前一亮,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如果云初还有地方想去,必然只可能是那里。 唐苦示意云溪控马,自己指路,两人一骑出了城门,沿着山路走了十数里,隐隐听得激流湍瀑,隆隆作响,再向前时,是极险峻的断崖,其下五十丈隐隐捧出一汪碧蓝的深潭。 空谷幽境,倒是个轻生的好去处。 ——这也正是哥舒浩当年跳下去的地方,哥舒浩的尸体,三十年了也没被寻见。 云初就站在断崖边上,山风舞动着他的衣角发稍,宛如一只飘摇在尘世间的纸鸢,随时都要乘风归去。 云溪不敢向前,只得控住马,静静立在云初身后。 日头已经要落了,残照似血,在大漠深处自顾自苍凉。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么? 已经如此努力,竟还是斗不过这命运么? 云溪怔怔地望着天边,如果时间能停下来,如果日头能不落下去,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他都愿意。 恰在此时,那迫近地平线的硕大的红日里,蓦然多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向这边急速靠拢! 云溪张大了眼睛,良久,控着缰绳的手瑟瑟颤抖起来,“他……回来了。” 唐苦慌忙抬头望去。 可不是么,断崖另一侧漫漫黄尘里,有个人正打马飞奔而来,夕阳的余晖仍是如此绚烂,将那人吞噬成一条模模糊糊的剪影。 以至于唐苦眯起了眼睛,努力去看,竟看不清是谁。 ——正文完—— 番外:崩溃版人物简介 我左手拿伞右手拿盾,欢迎攻击…… 将军是不盖的,系列是你给的,功绩是卓越的,掌声是要有的。 云冉是正直的,情义是优先的,性格是羞涩的,笑容是很少的。 云初是强悍的,体质是不好的,偶尔是挺二的,人总要成长的。 云溪是苦逼的,遭罪是注定的,宠爱是没有的,啥都是老哥的。 安争是重要的,少了是可惜的,回报是不求的,嘉奖是必须的。 彬哥是超彪的,脑子是没长的,闲事是必管的,收获是可观的。 龙渊是很酷的,武艺是极好的,暗杀是常干的,杀的是该杀的。 长卿是卖萌的,医术是独步的,胆子倒挺大的,造反是会死的。 唐苦是腹黑的,装纯是拿手的,名声是要紧的,人气还蛮高的。 珞珞是美貌的,闹腾是应该的,遇人是不淑的,炮灰是很惨的。 燕鹤是痴情的,山鬼是无愧的,炸药是会玩的,忍术是山寨的。 荐宁是无奈的,傀儡是必然的,王爷是盗版的,想跑是没门的。 童天是悲催的,身世是隐藏的,怨愤是理解的,吃人是不对的。 杨翰是自找的,被坑是活该的,飞锤是危险的,轻敌是要挂的。 二仙是一体的,配合是紧密的,教训是吸取的,改善是挺慢的。 承式是客串的,劲弩是祖传的,脾气是挺暴的,躺枪是正常的。 含沙是愚忠的,承诺是死守的,魂穿是可贵的,穿的是跑偏的。 哥舒是凌厉的,命运是坎坷的,崩坏的被逼的,忘性是不小的。 宇昭是最帅的,留情是四处的,当爹是尴尬的,儿子是谁生的? 良潇是过场的,神兵是自带的,更新是持续的,他还是很忙的。 尧尧是都在的,板砖是常躲的,雨伞是必备的,节操是不捡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