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别被名字骗进来了,没什么妖孽美型受, 人倒霉起来,跳崖是一定会死的, 被阎王拍回来也不一定能有好命, 长相平凡、武功平平,连名字也平平无奇的夏小雨, 注定要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被人辜负,被人遗弃, 而他不知道,在他的故事背后, 那两个人厮杀了七年,别离了七年, “他说,七年前恩断义绝,七年后再无瓜葛,侯爷若是多管闲事,必坠阿鼻地狱!” “他若想独步天下,那就踏着我王良琊的尸首走过去吧!”。 “所以谢大侠究竟当我是什么?”。“呵呵,玩物吗?”。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虐恋情深 主角:夏小雨、谢孤棠、王良琊 配角:绿拂 其它:悬疑推理,自言自语 第1章:惊鸿 冷月,荒山,破庙,一人一剑。 人是苦命人,剑是残破剑。 世外高人披着烟云蓑笠闯入,机缘巧合下传授绝世秘笈,夏小雨流着哈拉子歪倒在荒草之中,“嘭”然一声撞倒了身后的佛像,黄粱好梦全部坍塌破碎,他望了望依旧大雨瓢泼的天,感到心里永远不会放晴了。 多么完美的一出武侠剧,可他总是出戏。 前世演砸了,阎罗王嫌他貌丑不肯收,这下又把他放回阳间,结果生不逢时生在了丐帮,做什么几袋长老是不可能了,总被那些臭要饭的欺负倒是真事儿,他一怒之下退出了丐帮,人家英俊潇洒的大侠是浪迹天涯美人伴袖,他是荷包里穷得叮当响连个白花花的馒头都买不起。 都他妈是人,为啥我的命就这么苦啊!不公平! 夏小雨猛地站了起来,谁知破庙外电闪雷鸣,一道惊雷劈过吓得他猛地蜷缩成一团小丑一样惶惶抱头道:“菩萨我错了,我错了,等我有钱了给您修座庙不行吗?刚才小的不是有意的。” 妈的,真晦气,不是说跳下悬崖都不会死吗?为什么自己跳下去不但没有活命反而将一张好好的俊脸摔了个稀巴烂,这下还阳可难看了,就算脸还是以前那张脸可是左眼处却狰狞着一道不深不浅的疤痕,说不碍事也不碍事,就是令他这秀气斯文的脸显得土匪了一些。 “咕——”饥肠辘辘的肚子正在抗议,他挠挠头苦笑道:“人家英雄要么要么是战死沙场,要么慷慨赴义,怎么轮到你就偏成了个饿死鬼?” 话音未落,雨声渐息,人声渐近。 夏小雨下意识地朝后一滚藏到了佛像后头,在丐帮里探查情报的经验告诉他此时不可轻举妄动,且不说敌友难辨,就看对方那声势,浩浩荡荡的十名黑衣人手持刀剑闯入破庙之中,人人头顶戴着斗笠黑纱遮面,就不算不是山贼也是杀手。 这伙人看起来训练有素绝不似打家劫舍的土匪,那么? 夏小雨睁大眸子猛地咽了咽口水,他害怕,上辈子是误信谗言,作践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了,何况这些人若要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啧啧,想起来就疼啊! 正在夏小雨踟蹰之际,一顶斗笠斜斜擦着他发鬓飞入枯草堆中,惊地他出了一身冷汗,那群黑衣人各自抖了抖斗篷上的雨水便四散坐开,为首的那人乃是个扎鬓大汉,看起来十分结实,他怒目圆整,气冲冲地嚷道:“妈的!那个愁煞刀谢孤棠忒也厉害,我们拂义堂十大高手都未伤得他半分寒毛,看来不得不——”那大汉狡诈一笑望着身边一名骨瘦如柴的黑衣人道:“得使点阴招啊!” 那瘦得病态的黑衣人獐头鼠目,狭长的小眼睛里生出一道寒光,嘿嘿一笑道:“三哥说得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可不能砸了咱拂义堂的金字招牌啊!” “轰!”雷声轰鸣作响如阎王怒吼,破庙外电光闪烁似要劈开这一方天地,狂风暴雨中这座破庙犹如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孤舟,不知船上的人何时会葬身大海。 这时偏有人开起了不好玩的玩笑,“诶,我说三哥,不会是咱们这儿有谁做了亏心事,阎王要收咱们吧?” “我呸!咱们哥几个里头谁没做过亏心事,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小孙子又打什么鬼主意呢?嘿,就说你吧!冯家堡三十二条人命可是你的‘杰作’吧?” “是是,三哥才最是厉害,陈家庄上百条人命呢!三哥连眼都不眨一下!”说话的黑衣人不知好歹的起了个头,这话题便没完没了的接了下去…… “嘿,我记得七弟你少说杀了上百人啊——” “哪里比得上五哥飞瀑剑下亡魂多?” 这群黑衣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其实心中都打着鬼算盘,夏小雨躲在佛像后台颤颤发抖,边抖边低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若是菩萨留小得一命,小得以后定当多添些香火钱!” 也不知是菩萨灵验了亦或他走了狗屎运,夏小雨手垂在地上不经意间摸到一块脏兮兮地蒲团,蒲团中漏出来一本泛黄书册,夏小雨将那书小心翼翼地扯了出来,只见这书页脚破损不堪,似藏了多年一般,吹开封面上的灰尘,竟浮出几个草书大字——“妖娆剑谱”。 妖娆剑谱?听这名字就不是啥好玩意儿。夏小雨又猛咽了一下口水,他实在是太过紧张了,本想将这邪气外露的秘籍塞回去,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聊胜于无嘛!万一真被这伙歹徒发现了起码还可以作为防身之用,指望丐帮学来的那些三脚猫功夫?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呢!” 想着又将那剑谱拿回来仔细翻看,其中一招一式皆有详解,不过夏小雨算是半个文盲只能窥得个大概,那第一页倒甚是对他胃口,这第一招的大意是此招乃速成,天赋聪颖根骨清奇之人看一眼便可学会,夏小雨自恃天分不高于是多看了一眼,同时右手运气徐徐使了几下,感觉颇是那么会事儿,这便大着胆子开练了。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雨势竟渐下渐大,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屋外不时有青光红光交替闪过,似东海龙王放出一条恶龙要吞了这风雨山神庙一般。 就在夏小雨翻阅妖娆剑谱的时候,前面那十个黑衣杀手竟已吵得付沸反盈天,不可开交,夏小雨侧耳倾听,仔细观察了半天,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这些杀手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子非说他们几个之中有十恶不赦之人,如今阎王爷来找人了,到底哪个才是大恶人,赶紧自己出去认罪,别害死了其余人。 夏小雨捂住嘴,差点没“噗哧”一声乐出来,他身子稍稍前倾,本想换个坐姿,岂止身后不听话的那柄惨剑“嘭”地一下撞掉了一根蜡烛,发出轻微的响声,本以为这声音会被雨声掩过,可那群黑衣人到底是练家子,立时就察觉了破庙后边的异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夏小雨开始自欺欺人的祈求菩萨保佑。 “哟,哪里来的小子,生得倒是眉清目秀啊,嘿嘿!”一名个子矮小,面目丑陋的黑衣人用眼角余光上下打量着夏小雨道:“呵呵,要不今晚陪哥乐呵乐呵?” 那猥亵地目光盯得夏小雨浑身不舒服,身边的人却已开始起哄:“啧啧,二哥真是到哪里都不忘惹风流债啊!” 夏小雨心知已经暴露,便侧过头来胆怯地望着那群黑衣人,那名猥琐男子上前撩开搭在夏小雨左眼上的长发,这一撩不要紧,那汉子立刻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骂道:“丑东西!谁允许你在这儿偷听爷几个说话的?” 一阵狂风携雨卷入,堪堪吹开了夏小雨额前青丝,余下的黑衣人窥得夏小雨左眼处狰狞伤疤也俱为一惊,更觉得此人不祥。 “你叫什么名字?何门何派?”那个人称三哥的扎鬓大汉挑眉问道。 “在下夏小雨,无门无派——” “哈哈哈哈,下小雨,我还落大雨呢!”以那个三哥起头,黑衣人们哄笑成一团。 “既然你与雨如此有缘,那哥几个也成全你,你去外边站着,若是那雷劈不死你,咱也不为难你,明儿一早就放你走,若是那雷劈死你了嘛,嘿嘿这就是阎罗来收你怪你做了太多亏心事!” 灾祸缠身,避无可避,方才习得的零星剑法根本不敢贸然出手,拂义堂十大高手的脸在忽明忽灭地火光映照下更显得如地府恶鬼,夏小雨呆滞地望着噼啪作响的星火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终究如那木头柴火一般,燃烧殆尽时死路一条,可人家好歹还燃过,自己呢? 一滩死水浮不起波澜,一生飘蓬心无所依。 豁出去了!刚想拔剑,谁知手已经被黑衣人按住,那人抽出夏小雨随身残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出了庙外,大雨哗哗作响,剑光来不及绽放就湮灭在了烟雨之中。 剑都没了,还使什么妖娆剑法? 胸口传来猛烈一击,这一掌打得夏小雨生疼,他就这样孤零零地被人赶出了破庙,那群黑衣人围着火光席地而坐,堪堪掩住半扇门,故意留了一丝缝隙用以监察夏小雨,一旦夏小雨有逃跑迹象,那便是例无虚发、绝不客气。 走与留,皆是死路一条。 谁说武林是伸张正义的地方?照样弱肉强食更胜他处。 夏小雨心如死灰,暴雨如瀑将他浇了个透心凉,他望着不远处躺着的那柄残破短剑,眸光中竟依稀浮起了那个赌鬼爹爹,他爹爹本是一名武器行的铁匠,制得一手好剑,可偏偏嗜赌如命,最后卖了老婆孩子弄得个倾家荡产。 想起来就可笑,他爹爹生平也不是没造过好剑,偏偏留给他的这柄遗物异常难使,丐帮惯用打狗棍法,擅长使棍棒的人多,他夏小雨拿着柄破剑显然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于是处处受人排挤。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狂风暴雨依旧没有收敛的迹象,此时正是秋天,凉意沁如骨髓,凄风冷雨如刀割在脸,夏小雨难过的回忆了一遍人生顿觉生无可恋,他又饿、又冷,又害怕,脑子里全是百花巷口的烧鸡。 百花巷口的烧鸡滋味甚好,皮软酥脆,香气四溢,想着想着夏小雨又顿时来了精神,就在他沉浸在烧鸡大梦中时,茫茫暗夜中忽地闪过一道凛然刀光。 刀是好刀,断金碎玉,人是妙人,风度翩翩。 那人手持长刀而立,一道闪电朝疏林中劈去,刀光一动,反照在那人脸上,侧颜宛若刀削,剑眉入鬓,眸若星子,他回眸朝夏小雨一望,望得夏小雨浑身寒意更深,那是一双带着十成杀气的眼睛,如黄泉幽冥,仿佛被他一眼看过就注定要死在他刀下。 夏小雨躲躲闪闪地避开了那个人的视线,救他杀他还是两说,这等煞神还是莫要看了。 “滚出来!”三个字简洁利落、掐头去尾,冰冷地砸在雨夜大地上。 “谢孤棠!”拂义堂的人众口惊呼,即刻草木皆兵,手上刀光霍霍。 “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扎鬓大汉笑得猖狂,眼角余光朝身边獐头鼠目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随即退后,余下九个人冲出庙外摆出天罗地网阵,却听那伫立在暴雨之中的黑衣男子平静念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在下愁煞刀谢孤棠愿闻‘拂义堂’赐教!”!” 夏小雨连忙躲到屋檐下,他并不打算走,他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既然自己当不了独步天下的大侠,看看别得大侠怎么收拾坏蛋倒也不错,他觉得那个被称作愁煞刀谢孤棠的男子应该有七成胜算,可是终归是寡不敌众,胜负难测,若是最后此人要输了,自己再落跑不迟。 不急不急,看了再说。 刀光剑影之中,谢孤棠以一抵九,端的是英雄人物、豪气凌云,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虽然使得是刀却不缺剑的灵动飘逸,游龙走蛇之间周旋于这群黑衣人之中,刀法出神入化,不消一盏茶地功夫便令那摆出剑阵的九人招架不住,那九人眼见情况不妙,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换了一种阵形逼上。 这次那些人不再追求一击必杀,反而使起了拖延战。 “小心!”话音未落,数道暗箭划破天际射在谢孤棠后背之上,登时血流如注,伤了后背再次运刀便颇有些力不从心,谢孤棠渐渐有些抵挡不住,身上血水混着雨水蜿蜒了一地。 地上裂开的小小细缝直将那血水带到夏小雨脚下,夏小雨眼见谢孤棠战得如此惨烈,拂义堂的人又如此卑劣,登时血气上涌,心里头似有个声音大喊道:“夏小雨你个孬种,有本事出去跟这群人拼了,反正左右是个死,你怕啥!” 残剑在手,切断雨丝直奔剑阵而去,夏小雨闭眸一顿胡砍,心中凌乱地念起了《妖娆剑谱》上所书口诀,再次睁开眼只见天地寂静,悄无声息,这一刻,雨势戛然而止,他这才发现眼前的黑衣人皆被点穴,而庙内那个使暗器的家伙已被谢孤棠砍断了脑袋。 “呵,我还以为是什么出神入化的剑法,原来不过是点穴而已——”夏小雨自嘲地努了努嘴,他心知点穴也困不住这群败类多久,便连忙拉起谢孤棠的袖子招呼道:“咱们赶紧逃吧!” 谁知谢孤棠在风雨之中如一座石桥,一动不动。 “妈的,你不走老子走了——救了你也没一句好话,知不知道老子是拼了命救你的啊!”夏小雨嘟嘟嚷嚷,其实都在自言自语,重的话他也不敢多说,生怕激怒了面前这位阎王爷,可是饥肠辘辘又实在想讨点儿好处,不然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谢孤棠犹自一副八风不动的架势,丝毫不介意自己后背的累累伤痕,他见夏小雨欲走不走,思忖半晌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扔到夏小雨手上道:“拿去吧!” 夏小雨见到这贵重之物两眼发光,脑子里已经琢磨着能换多少好吃的,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望着谢孤棠道:“你不走吗?” 谢孤棠清高的斜睨了一眼夏小雨,夏小雨立刻会过意来——这是“不用你多管闲事”的意思。 “那好咯——我先走了!英雄保重!”说着拱手笑道:“不知英雄高姓大名!” “谢——孤——棠——”风雨初霁,天地放晴,那人顶天立地如一樽神邸,手中长刀绽出寒光,夏小雨似乎听得到风中那些人喉咙被割断,鲜血喷涌如花绽的声音,顿时不知自己做得正确与否。 这些人明明是坏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你在犹豫个什么劲儿? 第2章:杏花侯 夜雨洗后的山间泛着草露清香,泥泞的小径尚有些湿滑,夏小雨费了好大功夫终于回到了镇子上,若要问他缘何夜宿破庙,他都不好意思向人道明。 他只是流浪着,流浪着,迷了路。 还好尚且记得下山的路如何走,这便原路折返去镇子上寻吃的去了,对于他这么一个文盲、路盲来说,脑海里唯一清晰可见的只有一条路——百花巷,巷口有烧鸡,想着哈拉子又流了满地,模样颇为不雅。 看来阎王这次将他打入丐帮也不是没有理由,衣衫褴褛,草鞋上布满泥泞、蓬头垢面,半边头发遮住眼睛,身负残剑,无论如何都像个叫花子,他又咽了咽口水望着当铺朱漆的招牌捂着肚子走了进去。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穿得如此寒碜任谁也要看低他几分,那典当行的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掂量掂量了一下手中玉佩,狡诈一笑竖起两个指头道:“最多二两银子!” “什么!你好好看清楚,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美玉呢!你想糊弄我是吗?” “啧啧,还不知道你这是哪偷来的东西,不干不净的,我们肯收就不错了,喏,你不肯当就算了!”掌柜将那玉佩推还道夏小雨手中,夏小雨转念一想又觉得本来就是不义之财现在自己快要被饿死了,二两就二两吧,想着又不甘心地将玉佩推了过去。 一来二往,堪堪到手二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夏小雨这个人自安天命思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甚挂碍,想着便绽开一个笑脸步出当铺,但觉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吹来的风都柔煦了许多。 就在夏小雨转出门的刹那,那吝啬掌柜将玉佩交到一名小厮手中沉声道:“快,这玉佩是谢孤棠的,看来此人就在这上江镇附近,通知拂义堂的人小心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夏小雨身上揣了点银子觉得走路都挺直了腰板,他大摇大摆地走到百花巷口要了一只烧鸡大口咬了起来,酒足饭饱之后顿觉人生圆满,那柄古朴残剑被雨水洗刷后不见光泽反而锈蚀的更加厉害,夏小雨越看越不顺眼,这柄剑破到这种程度,卖了都换不了几个酒钱。不过此物乃爹爹遗物,他千不好万不好可还是你爹留下的啊! 真是他奶奶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还有那么多人求爷爷告奶奶每日三炷香不断求神拜佛祈求下辈子生在帝王之家。 呸,哪来那么多揭竿而起啊!夏小雨摩挲着下巴觉得自己胡子拉扎的形象颇为不雅,老这么出去也不是个事儿,以前在丐帮装叫花子所以必须穿成这样,如今他又不能受丐帮庇佑,何苦再打扮的如此不体面受人欺凌。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谋生之道,做苦力吧,他细胳膊细腿的累死半条命也赚不了多少钱,想去兔爷馆吧,这容姿又颇有那么一点儿倒人胃口,更别说大字识不了几个,当书童都嫌年纪大。 “诶——一声长叹,天要亡我啊!”又不敢没羞没臊地重回丐帮,身无长物,亦无一技傍身,注定一辈子穷困潦倒,看来大侠梦是做不成了,投井自尽还差不多。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待无花空折枝,好在兜里还点儿闲钱,他夏小雨没啥大爱好,喝酒倒是一条,盖因烦心事太多,只有在卖醉之中才能得到暂时的解脱。 酒入愁肠愁更愁!绿柳垂堤,叶子已有些微泛黄,近处湖面上画舫穿梭来往,才子佳人立于船头赏风吟景,颇是一道明丽风景线,就连石桥上的人也是成双结伴,更衬得夏小雨寂寥清苦,就算掘地三尺也挖不出什么显赫身世,更没有剑圣刀神一般的父亲,他就是他,赤条条一个人来,孤零零一个人去——如今他该去往何方? 想着自己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勾起唇角笑道:“夏小雨你个不成器的东西,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做什么兔爷相公,生来命苦就少长些少爷脾气,谁叫你前世好好的少爷命不要偏要学人堕崖自尽,这下投胎投坏了吧!” 人的命,无论好坏,生来只有一次。 “诶,听说杏侯府正在招家丁呢——”一个青年男子对另一个精壮汉子道:“要不咱也去试试,听说那待遇很不错哩!” “哈哈,小兔崽子,杏侯府的饭你也敢吃?这天下众人皆知杏花侯王良琊性子乖戾、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火将家丁杖责至死,嘿,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在杏侯府做过一阵子后厨,据说那个侯爷啊,诶嘿嘿,练都是些邪乎武功,什么采阳采阴之术,我也弄不明白,反正,反正你别去就是了!” 这王良琊也不过是个世袭的侯爷,祖上战功彪炳,也颇出过几代风云人物,可落魄到他这一代却只知道拈花惹草,流连风月场所,那些个吟诗作对、丝竹管弦的风雅爱好是一个也不少,可这福泽一方的治国安邦之道他就是半点儿不会,背后常有人说杏花侯如此坐吃山空下去必定没有好下场,可如今人家杏花侯千金买酒,端得是过得潇洒快活。 夏小雨撇撇嘴放下酒坛子,心道这杏侯府是绝对不能去了,还好无意间听到了这两位乡亲的议论,不然贸然去了杏侯府岂不是死路一条? 也不知是有意间或有心,夏小雨沿着旖旎河岸、三千画舫晃晃悠悠地步入了风月无边的烟花柳巷,楼上是丝巾招摇、媚眼如丝地妙龄女子,楼下是搂搂抱抱三五成群的脂粉客与娼妇,夏小雨身上本就没多少银子也没法一掷千金去享受什么温香软玉地身子,他也就当来感受感受吧,正在这时前面一家挂着“醉红楼”的妓院里有人扭打成一团撞了出来,那女子堪堪与夏小雨撞了个满怀。 轻罗遮体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一抬头,二人都大吃了一惊。 “小雨哥!” “嫣儿!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婀娜美人绕到夏小雨身后,遮着帕子哭哭啼啼道:“小,小雨哥,我被爹爹给买了,我,我不愿意接客,他,他们就逼我打我。” 嫣儿哭得夏小雨心都碎了,嫣儿本是他家铁铺前卖豆腐的豆腐西施,自己跟她打小关系就不错,虽然心有戚戚焉,可是后来沦落成了叫花子也不敢作别的打算,谁知一别经年再相逢,这美丽女子就被卖去了这种烟花场所。 岂有不救的道理? 夏小雨拦住那一帮人道:“哪有逼良为娼的道理?” “呵呵?逼良为娼?这小妮子差我们不少银子呢,嚯,瞧你这样是想英雄救美,咱明人不说暗话,人嘛,不是不可以放,嘿嘿,不过这钱嘛——”那彪形大汉做了一个要钱的手势险恶笑道:“也不多,你给钱,咱放人。” 斡旋了半晌,夏小雨骑虎难下,他身上的钱实在不够赎回嫣儿,可是美人在旁边哭成个泪人儿,又让他颇为不忍,那大汉眼见夏小雨愣着半天不吭声,摆出一副磨刀霍霍的样子冷笑道:“没钱就别他妈打肿脸冲胖子,哪来的给我哪快活去!”说着抬手就是一推! 这一推力大无穷,夏小雨身子单薄招架不住立刻朝后一个踉跄,正以为自己要狼狈摔在地上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人用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背。 “嘿嘿,不就是钱吗?” 夏小雨朝后一看,顿时觉得一座金灿灿的金山摆在了自己面前,那男子摇着描金折扇,束着紫金玉冠,衮衣绣裳,五官精致俊秀,笑时凤眸微敛,酒气未消地半醺感衬得他眼角流露出一股风流妩媚,活脱脱纨绔子弟。 男子手中折扇“哗”地一合,左右一望吩咐身边小厮给钱,可大金元宝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正勾得那帮狗腿子垂涎之时又敛眸一笑,直把三千粉黛比得毫无颜色,微勾的唇角里淌出一句话:“钱我可以给,不过嘛,你要到我府上做家丁!” 夏小雨一看路遇财神,连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甘愿为公子做牛做马!” “这可是你说的?”那男子笑得有些邪悻,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公子看得上小人,是小人的福气!” 此事就此了结,醉红楼的大汉们欢喜而归,嫣儿抹干了面颊上的泪欠身一拜道:“多谢公子搭救!奴家也愿意去公子府上做丫鬟!” 攀龙附凤的德行一下子给暴露了,这锦衣华服的公子不但有钱又生得玉树临风,他就在这花柳巷里随便一站,那些个怀春少女的眼睛就全部落在了他身上。 “不用了——我只要他。”华服公子眸光坚定的望着夏小雨压根没注意那梨花带雨的“豆腐西施”,这一看直把夏小雨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奇哉怪哉,这活生生的大美人摆在面前他不要,干嘛偏看上我这个臭要饭的?难不成如今的贵介公子都换了口味? 嫣儿是女儿家,这公子一口将其拒绝她也不好意思再苦苦央求,只好转身作别,走得时候还虚情假意地望着夏小雨道:“小雨哥!保重!嫣儿有空会去探望你的!” 这一出英雄救美直被演成了英雄救丑,夏小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嫣儿是美人羞怒苦不堪言。 此时月色正浓花未眠,一轮银盘挂枝头,夏小雨乐颠颠地感觉自己是运气来了,笑成个弥勒佛的样子向那华服公子问道:“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呵,我是你主子,还犯得着知道名字,不过嘛,告诉你也无妨,在下王良琊!” 真是夜半不出门,出门必撞鬼,夏小雨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两耳刮子,难怪这人浑身一股邪气凛然的模样,原来正是那杏花侯王良琊。 第3章:杏侯府 更深露重,夜里渐渐上了寒气,侯爷的车马停在一间大宅门口,想是王爷经常晚归,早有家丁提着灯笼在大门前守候,看见杏侯归来立刻迎上前去。 那家丁的脸隐在暗处本不明显,夏小雨掀开帘子跳下来刚好跟那小厮打了个照面,陡然惊出一身汗,此人白皙俊面上点缀着漆黑双瞳,浅光摇曳下更显潋滟,他望着杏侯一阵媚笑还递上了件白色披风,边披边瞅着王良琊身后的夏小雨道:“诶哟,王爷又带人回来了!” 夏小雨心中“咯噔”一下,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今儿下午刚听到有人议论这杏花侯王良琊是个断袖,晚上就被莫名其妙地“逮”来了杏侯府,连个区区小厮都生成这副妖孽模样,说这王良琊是个正经人都说不过去了。 可是他妈的小爷我长得很普通啊!这杏花侯是不是今儿忽然转性了!夏小雨又急又怕,可如今也是走投无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正待他呆立之时,王良琊回眸绽出一个温润浅笑道:“哦,倒是忘记问你叫啥了?” “夏小雨——”夏小雨如实作答。 “下小雨——哈哈哈哈,我还落大雨呢!”那眉清目秀地小厮一阵大笑,马夫与其余家丁也哄笑成一片,却见众星拱月中的王良琊怒视那小厮道:“天白,休得无理,再这么放肆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知错!”天白恶狠狠地瞪了夏小雨一眼便推开门去领路了,众人跟在后头进了杏侯府。 大门缓缓阖上,夏小雨留恋地从缝隙中朝外望了一眼,心中琢磨着莫不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吧? 一夜好梦。 昨夜杏侯吩咐下人打点夏小雨住下说一切明日再议,夏小雨也不啰嗦便潦草睡下,第二日一早就有人来通知他侯爷找他,他通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终于找到了正厅。 此时杏侯王良琊正悠悠喝着茶,一双眸子因茶香氤氲似笼了层薄雾,颇有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模样。 “小雨——抬头让我看看。” 夏小雨二话不说昂起头,后来思忖了一下又觉得不对便故意抬手拨开额前青丝露出蜿蜒在眼睛上的狰狞疤痕,他眼角余光窥见王良琊面上神色由晴转阴心中喜不自胜。 你不是喜欢美人吗?我偏露个丑八怪给你看! 夏小雨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叮当作响,他自忖自己不露出那伤疤确实有那么点儿俊俏销魂,但一旦露出那道伤疤就是谁也看不上他,正在他想得得意之时,杏侯忽然起身、蹲下来,与他平视,唇角勾起一抹诡异地笑,右手攀上了他的脸颊,渐渐摩挲到那伤疤处笑道:“小雨,这是谁将你伤了?” 妈的,天地良心啊,难道要告诉他这是老子自己发癫从悬崖上跳下去没死被阎王给退回来了吗? “额——这,这是小的小时候与人打架弄伤的。”夏小雨编了个谎话。 “诶——都是苦命人呐!”王良琊长叹一声。 都是苦命人?你他妈苦个屁啊,穿得是绫罗绸缎,吃得是珍馐美味,住得是宽宅大院,最气人的是居然长得人模人样,勾勾手指就一大片姑娘投怀送抱。 “嘿嘿,侯爷这是开啥玩笑呢,小的倒也不苦,小的今个投到了侯爷门下以后定当效犬马之劳。”说着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愣叫人觉得杏花侯是他祖宗再世一般。 “小雨,咱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最近无人伺弄,有些花都凋零得不像话了,那些个外面的人老说些风言风语弄得我这儿也不好招人,看你也是个老实模样,今天起就去陈伯那打打下手吧!”王良琊笑道。 夏小雨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还好没让他做他的榻上之宾,不就是养养花草吗?也不是什么粗重体力活儿,想着便喜笑颜开道:“多谢侯爷!” 日子如流水,说快也快,转眼之间夏小雨在杏侯府上也呆了十天半个月,非但没有受到什么可怖处罚,反而处处都感受到了王良琊的悉心关怀,王良琊谈笑之间让人如沐春风,容仪雍雅,文质彬彬,怎么看都不似那些人口中说得大魔头,想着想着便放下了心,再说他平生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宅子,杏侯府前庭后院被打造得古朴雅致,嶙峋假山让人玩味,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风韵,亭台楼榭错落有致,小池塘里荷花开得娉婷,府中来往之人女子生得天仙也似,男子也个个似人中龙凤,夏小雨越想越开心竟将自己做江湖大侠地伟大志向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天深夜。 冷月如勾,高悬西天之上,黑云暗沉,晚风拂过微微有些寒凉,夏小雨有点内急便出来方便,谁知行至假山处却发现花钵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起初他当是自己睡迷糊了没看清,后来便揉了揉惺忪睡眼,再看一下那花钵还是在动啊! 难道有贼?他想着拾起一根木棍朝那诡异花钵走去,走到一半那边便没了动静,他凑过去将灯对着花钵一照,吓得失声惊叫,“啊”到一半又觉不妥便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原来花钵里藏着一只血淋淋地人手,张牙舞爪颇为狰狞。 夏小雨心下便联想到那些有关杏花侯心狠手辣地传言,立刻转身逃也似地离去,脚步匆匆不敢多作逗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谁得手?边走边觉得一院的树都变作了魍魍魉魉瞪着自己,真是哭也哭不出来。 早他妈知道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了,今日是手,难保明天不蹦出个脑袋出来!夏小雨想着想着决定隐瞒此事,第二日天光大作,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到陈伯那里报道,嘴上有意无意地打探了两句。 他压低声音在那白发苍苍老者身边耳语道:“师傅,徒儿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嘿,有啥事你就说呗——”陈伯边用铲子松土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我之前听人说侯爷他特邪乎也爱打骂人、惩罚人,可,可这些日子感觉侯爷对咱下人也挺好的。” “嘿嘿,咱侯爷是个直性子,有一说一,谁家府上没几个不听话的家丁?哪个大户人家没虐待过几个下人?侯爷他确实是个武痴,有时候行事有些刁钻跋扈,但老仆服侍他这么多年了,小侯爷他其实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啊!”陈伯模样诚恳地回道。 宅心仁厚?宅心仁厚还他妈杀人?还将人手臂砍断了扔院子里?夏小雨越想越急差点将昨夜所见脱口而出,可想着陈伯一把年纪了平素待自己又不错还是强忍住了口。 此事看来是永无水落石出之日了,看府上各个人来往也没什么异样神色,王良琊更是绝口不提这茬子事,夏小雨只好对自己说以后别大半夜的出去吓自己,难道人还能给尿憋死? 第4章:杏花沾衣 可夏小雨远远没有想到,他不惹事,事情还是会缠到他身上。 那一日朗月清风,他睡得正香,迷迷糊糊被人推醒,说是书房里伺候侯爷地小厮生病了,侯爷晚上想挑灯夜读缺个打下手的便点名要他过去。 夏小雨不便拒绝这就披上衣服晃晃荡荡地出了门,可是这下人的卧房跟侯爷的书房直隔了个十万八千里,他必须绕过好几个院子才能过去,这一路上又经过了那一日路遇血手的假山处,他特地绕着那路走,另一条路则必定要绕过池塘上的架起的蜿蜒栈道,结果他拐着拐着,忽然觉得天上掉下来几滴雨点,可抬头又是漫天繁星闪烁。 下雨了?不可能啊,他说着舔了舔落到嘴角边的雨水,这一舔不要紧,真真舔得他掏心掏肺地吐出来,那玩意儿的味道不是雨水却分明是人血,湿濡粘稠泛着腥气让人作呕,夏小雨扶着扶风亭地廊柱坐了下来,强忍住恶心,他忍得辛苦眸中都噙出了泪花,再抬眼望去,月光旖旎,荷塘清浅,端的是风月无边,哪有一丝诡谲气象? 坐了好一会儿,心知侯爷要等得不耐烦了只好继续上路,一路失魂落魄跟奈何桥上的鬼魂一样,终于走到了侯爷书房前却如跋涉了千山万水一般,他面色苍白,强颜欢笑道:“侯爷?” “咦?怎么走了这么半天?”王良琊正运笔如神,室内布置清雅,四周都悬了名家名作,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灯光照得满室亮如白昼,晚风荡入吹得风灯摇曳,王良琊搁下笔抬眸一笑道:“莫不是路上遇到谁了?” 这一笑真是扑面而来一股子笔墨清香,杏侯王良琊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秀致。 路上人是没见着,鬼我看倒很多!心中一股子怨气无处发泄,夏小雨颇有点儿不高兴,管你杏花侯是不是衣冠楚楚正人君子,可这些诡异之难道要当没发生过一样吗? “来,小雨,为我磨点墨吧——”愣了半天的夏小雨恹恹地走过去,脸色煞白的开始磨墨。 “小雨,你是不是有心事啊?”杏侯忽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夏小雨身后,感觉就似整个人扑到他身上拦腰抱住了他一般,手还按到了他手上,耳边传来杏花侯温热的气息,弄得他耳朵蓦地羞红。 不是吧?天降奇祸啊!我这么丑这么丑难道杏侯是瞎了眼滥情无处发泄么? 房门被关得死死的,这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夏小雨脑海中忽然浮出许多可怕的景象,譬如杏花侯与他一夜春宵之后将他肢解然后扔入花钵中做肥料,譬如杏花侯将他捆绑起来悬到梁上鞭打,譬如杏花侯举起蜡烛在他背后滴蜡,这些个稀奇事儿都是他自手抄本上看来的,想着想着不免浑身冷汗。 脑海里猛然惊出一样东西——《妖娆剑谱》 身无武功,自然受人欺凌!管他什么武功,如若真能让自己强大起来又有何不可,他心里一下子下了决断,如果这次能毫发无损完璧出去,他定要苦练《妖娆剑谱》。 “小雨,还没弄好吗?”王良琊忽然放开了他的手又回到了原位。 “好——好了!”说着端过去供王良琊使用,饱蘸墨水的毛笔落在纸上,王良琊大笔一挥,刚劲苍遒的大字便自他笔端流泻而下,他边写边吟道:“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梦里声。” 夏小雨不懂什么月下做诗这种文人情怀,也搞不明白王良琊写得是啥,直打着呵欠恭维道:“侯爷写得好!写得好!” 王良琊收笔一笑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呐!呵呵”那一笑凄艳无比,全无他平日里的狂狷,他非但没有怪罪夏小雨不懂他这风雅情怀,反倒拍着他肩膀道:“小雨,我问你!” “嗯。” “如果你至亲的兄弟背后捅你一刀,如果你以为的真心其实是假意,你会如何自处?”王良琊说着将琉璃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但觉入口清冽无比爽快。 “他都不把你当兄弟,侯爷何必自寻烦恼?”夏小雨这人说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回道:“不是你对别人好,他就一定要对你好,若果你不闻不问还是要付出真心,要为他两肋插刀,而他却是背后捅你一刀,那就是你自个儿犯贱!” 从来没人敢对王良琊说“贱”字,夏小雨脱口而出方惊觉不妥马上改口道:“哦,小的,小的是说王爷可以将那人一剑穿心,没必要为这种人黯然神伤。” “哈哈!说得好!是我犯贱!是我执迷不悟!”说着也为夏小雨斟满了一杯酒举杯敬道:“来,小雨,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一语点醒梦中人!” 搞半天是寂寞了向找人说点暖心话啊,夏小雨心下卸了包袱,那醇酒入口真是美不自胜,他本是个嗜酒之人可平时哪能喝到如此好酒,于是便不知不觉地与王良琊推杯换盏直至天明。 翌日晨光微熹,夏小雨发现自己已被人送回了自己的屋子,不但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也丝毫未有被侵犯地迹象,想着便绽出了笑,又情不自禁地摸到了枕头下的《妖娆剑谱》,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苦修,毕竟那些个诡异之事让人不寒而栗,长此以往待下去也不是良策。 夏小雨并没有与其余住在一块儿,虽然住得也是简陋的偏房可好在四周倒也干净整洁,隔壁是陈伯的屋子,而那个横看竖看看他不爽的天白身份仿佛要高其余人一等另有间簇新的屋子住着。 一个人住得好处就是想干啥干啥无人打扰,夏小雨挑灯夜读摊开了《妖娆剑谱》,上次第一次看未曾记得一招一式的名字,这次细细看去始知第一招原来叫“夜来花落”,一路翻下去每一招都与“花”有关,端得是妖娆无比,书页虽皱皱巴巴泛黄残旧,可打开却偏扑面而来一股奇异花香,也不知是院外的一缕冷香还是剑谱本身的味道。 那隔空点穴的第一招原来唤作“夜来花落”,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其秘诀便在于心无杂绪、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出招,夏小雨看到这里偷偷一乐,心道上次真是阴差阳错他那哪里是集中精神分明是被吓得想不了其他东西,这第一招说难也不难,沉淀心神反复练个几次就会了,他再看向第二招便登时傻了眼。 第二招叫“杏花沾衣”,说是沾衣实则是满树飞花唯余一朵余香,要求出剑之人身形灵动,脚下步子变换极快,这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同时亦有有所保留摘取一朵落花,这简直是要了夏小雨的亲命,还好院子里恰巧有一株杏花树,目下已是暮秋时节,可不知是这院子里有了“杏花侯”三字坐阵还是陈伯养花颇有妙招,此时这一株杏花树开得如火如荼,丝毫不见衰败迹象。 嘿嘿,嘴角咧出猥琐冷笑,两眼一眯透出寒光,夏小雨拎着那柄残剑就拉开场子开练了。 这一练就是好几天,都说勤能补拙,夏小雨自认天赋有限便愈加刻苦,不消五日,“杏花沾衣”是没有练成,杏花树倒是被他砍成了个光秃秃衣不蔽体地残树,陈伯没事打这边儿过奇道:“嘿,你这孩子,没事好好的砍什么树啊,侯爷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到。 此时王良琊正踏着一地落英缤纷走来,手上还携了半壶酒,颈项上围了一圈皓白狐狸毛迎风招展更衬得他雍容贵气,残余地落花逶迤到他脚边与一身精工刺绣的衣裳极为合衬。 艳,艳,还是艳,一地残艳简直就成了雪地里的污泥,落花丛中他回眸一笑颠倒众生,这种人间绝色没点变态爱好我都不信了! 人无完人!古人诚不我欺! “呵呵,侯爷早!”夏小雨笑容僵在脸上,猛扯了下陈伯衣角,本来心道这破落下人住所杏花侯决计不会踏足,谁知这神经兮兮地王良琊也不知是他妈的喝醉了还是脑子生疮偏冲了进来。 “啊哈!”手中折扇摇得那叫一个欢,半壶好酒喝得那叫一个芳香四溢,潇洒意气。 “妈的——你这是夜不归宿喝迷路了吧!”夏小雨心中怒骂,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道:“侯爷这是?” “小雨——我来找你喝酒啊!”王良琊脆生生、软绵绵地一唤,眼神迷离地直扑夏小雨而去。 “咚!”得一声,整个人就砸在了夏小雨怀中,醉得不省人事。 第5章:奇遇 我他妈上辈子不欠你啊! 夏小雨内心悲悯地对天长啸,嘴上说得却是——“侯爷可能喝多了,我找人服侍他回房休息吧!” “还找什么人呐,就你呗,现如今侯爷府正准备宴请江南宾客呢,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看也就你闲得慌,不好好种花跑来砍树,你赶紧伺候伺候侯爷吧,我还有事忙!”陈伯说着甩开大步离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幸好这杏花侯醉相不丑,两颊嫣红还徒增了些美人仪态,更没有稀里哗啦吐得他满身都是,也就是人重点,怎么着这身上的矜贵衣饰珠宝也有好几斤吧,所以别看王良琊身子孱弱纤瘦,扶住走起来照样让人感觉吃力。 好不容易把这祖宗抬回了他的厢房,只好为他脱了靴子,再倒了杯醒酒茶喂他喝下,喂到一半侯爷嘴里还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顾棠,顾棠,你倒是回回头啊,你回头啊!” 夏小雨听不清楚直以为侯爷说得是姑娘回头啊姑娘回头啊,心道这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地风流王爷真是命都不要了还惦记美人,就在侯爷安然睡下,夏小雨准备起身离去之时,他忽然觉得身后的屏风里传来奇异的声响。 古来好奇害死猫,夏小雨大着胆子蹿到屏风后面,只见那扇墙壁兀自打开露出黑黢黢的一长溜秘道,夏小雨心头一凛还未等脑子反映过来,脚就先踏了进去,就在他想脚伸出去的脚抽回来之际,身后的墙壁轰然阖上,他顿时陷入无穷黑暗之中,阴森腐臭地味道弥漫在鼻尖,似地府恶鬼一样的哀嚎不时传来。 他猛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渐渐发现湿滑清冷、青苔遍布地密道内有了光亮,虽然微弱倒也不至于令他不慎摔倒。 走着走着,脚下似踩到了一个东西,他定睛一看,吓得登时软了腿,那是一俱无头尸体,本来该安放着头的部位此时空空荡荡,更可怕的是那人肚子被剖开,心肺留了一地,夏小雨这次真的吓傻了,想哭都哭不出来。 “他妈的,我就知道这人是个衣冠败类!真是变态!”夏小雨在心里将王良琊骂了一百遍,可骂管个屁用,如今怎么出去还不知道,他只好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顿觉上了一道斜坡,斜坡被昏黄的壁灯一照竟似被鲜血染过一遍,远处一个圆圆似西瓜状地物体骨碌碌朝他这边滚了过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条,一个七窍流血地死人头堪堪滚落在夏小雨脚下。 这哪里是杏侯府?分明是森罗地狱。 就在夏小雨六神无主吓得惊惶失措之际,黑暗中忽地响起了一个清越的声音——“谁?” 夏小雨循着那道人声望过去,荒草堆里一个披头散发地黑衣人抱着长刀斜坐,看起来倍受摧残却依旧掩不住锋芒毕露地侠气。 “谢大侠!”夏小雨欣喜叫道。 “嘘!”那人将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夏小雨闭嘴,夏小雨识时务地敛了声凑到那间牢狱门口道:“谢大侠你怎么?” 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那个心思古怪地王良琊将这绝世大侠绑了回来,看谢孤棠这落魄样也知道王良琊定然不安好心,夏小雨自那日见到谢孤棠以一抵九、刀快人绝后便心生佩服,只觉得心中的大侠就是这般盖世凌云的模样,也不知那杏花侯是使了什么偏门法子将这英雄逮了回来。 谢孤棠抱着宝刀凑到监狱栏杆边沉声道:“说来有缘,竟是那日破庙拔刀相助的少侠。” 他拿谢孤棠的玉佩换了钱顿觉脸上燥热羞愧,人家还称呼他为少侠,想着摸摸脑袋难为情地笑道:“不是什么少侠,叫我小雨就行!” “哦——小雨!” 那日雨夜初遇,天幕暗沉,夏小雨只是惊鸿一瞥并未细看,此时在昏黄灯光映照下他才乍觉这谢孤棠不但周身萦绕着一股杀气,五官更是冷冽,剑眉入鬓,鼻梁挺直,薄唇透着股无情,深陷地眼窝与纤长双睫将他整个心思藏了起来,手中宝刀更流溢出罕见光泽,整个人丝毫不似路上那些摇着折扇玩世不恭的书生公子,全然就是“少年子弟江湖老”的侠气豪气。 尽管他很年轻,可阅历却不浅,他是在岁月风霜中摸爬滚打过的人。 “小雨——帮我!”似一道咒语,谢孤棠的深渊似地眸子透着莫名地诱惑,一步步引诱着夏小雨乖乖听话。 “现在——我来不及跟你细说,但是那日咱们破庙联手击退那帮无恶不作的杀手也算是缘分,今日兄弟若是肯帮在下逃出去,以后必当万死不辞以作报答!”说着抱拳相敬。 夏小雨抬抬手示意谢孤棠不必多言,这杏花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罪状也不用一一列举了,个中曲折也无须一一道明了,总之在夏小雨心中如今是老天爷给了他一个天大的面子——谢孤棠在他心中就是那个他梦寐以求渴望成为的江湖大侠,大侠低声下气、屈尊求他,他岂有不帮的道理? “小雨——我这牢房的钥匙在你往前走三个壁灯的后面藏着。” 夏小雨点点头,心领神会,一溜烟跑过去将那钥匙取来打开铁门。 “谢兄——赶快跑吧!”夏小雨还来不及给自己想后路,不过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心里已经过了一番该带走的东西。 “有劳贤弟了!贤弟先出去吧!我还有要事在身,多多保重!”谢孤棠说着携刀没入甬道深处,跑到一半又想起什么似地回眸笑道:“哦——顺着那条路出去就能出去了!”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夏小雨望着满地残骸、残肢断臂亦不敢多加逗留,就顺着谢孤棠说得路匆匆疾行,不想推开门一看竟是后花园,心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蹑手蹑脚地想返回住地,边走边抬袖抹着额头的冷汗,心中乱成柳絮翩飞,找不到任何头绪,他不是不害怕被杏花侯查出来,如今妖娆剑练得个半吊子又逃不出去,这日子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 天边残阳如血已是近黄昏,漫天晚霞红艳艳落到夏小雨心头却尽成了涓涓血水,他仿佛看见天际连成妖娆壁画,画中是阿鼻地狱,堕入阴间的人受拔舌之苦、炙烤之苦、轮回之苦,苦得每个人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想到那阴暗甬道中的所见所闻,绕是杏花侯再如何倾国绝色,在夏小雨心中也只是个青面獠牙地恶鬼了。 “嘿,小雨!”陈伯从后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了拍夏小雨的肩膀,惊得他整个人跳了起来,回头一望是陈伯这才放下了心,好在额前垂着两缕青丝遮住了些他额上的冷汗,但冷不防还是被陈伯察觉了出来。 “小雨,这大深秋的你怎么热成这样?” “嘿,杏花侯身子可沉了我这来回跑了一下可不就累成狗了嘛!”说着象征性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分明不是出力后的热汗而是被吓得心惊胆战地冷汗。 “哦——那你快回去歇着吧,今儿不忙我一个人就干完了,明天你可不能偷懒!” “是是,是的师傅!那好,我先回去了!”夏小雨一溜烟就遁形地无影无踪跟脚上踩了风火轮一样。 第6章:天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夏小雨睡在房中辗转难眠,坐立不安,哪怕好不容易睡着也全是噩梦,梦里他被黑白无常押到阎王面前,阎王判他个助纣为虐,跪在他前边的人紫金玉簪珠玉散落,紫衣绣服被撕得凌乱,满身血污犹如忘川河中捞出来的游魂野鬼。 “来,小雨!跟我喝一杯!”那男子猛地转头,嘿嘿一笑,张开血盆大口,俊秀地容颜化作青面獠牙,夏小雨匍匐在大殿内哭喊跪拜:“小得知错,小得知错,小得再也不敢了!” “兀那夏小雨,罚你与王良琊共坠阿鼻地狱!”阎王涨红怒面,扔下判罚令砸到夏小雨脚边。 “不!不!——”夏小雨委屈地吼叫着,身子却被牛头马面套上枷锁向后拖着滑行。 “不!——”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叫,夏小雨终于挣脱了噩梦地囹圄,他推开窗子,此时明月高悬,院子里落花缤纷,安静逸然。 原来是梦,还好是梦。 可惜却再也睡不着了,哪怕强迫自己去想些倚红偎翠的风月之事却也毫无用处,他就这样睁着眼睛看夜尽天明。 真够难受的。 翌日清晨,他巡例去陈伯那报道,谁知刚开始一天的工作,便有侯爷身边的近身小厮来报明所有下人去前厅集合。 “咦?这是出啥事了?侯爷平时不会找咱们啊!凡事也有管家打点,这还真是奇了怪了——” 想都不用想,谢孤棠一个大活人人间蒸发,人又不是侯爷自个儿放出去的,那就只能是下人所为了,夏小雨心知肚明,不禁闭上了双眸愁道:“看来老天爷还是不容我。” “喂——小雨,你发哪门子的呆啊!赶紧的!” “诶,好咧!”夏小雨迈开步子跑着追上,不到一炷香时间,整个侯爷府上上下下将近百来号人便尽数到齐了。 夏小雨断然不敢站在前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这一做了亏心事就想将自己埋在人堆里一混了事,他也知道这越是低头看地越是容易被人揪出来,为了保命只好大着胆子目不斜视地对住了王良琊的目光。 杏花侯王良琊,风流俊逸,雍雅非常,他低头喝茶,慢品浅酌,一双晶亮地眸子氤氲在清茶雾气之中,而跪在他前面的人,被打成了皮包骨头,白色素衣上尽是血迹。 咦?这是? “这是天白啊!”前面的家丁沉声低语道:“诶,他也是自讨苦吃偏要做那侯爷身边的近身小厮,这下好了,出了岔子第一个就大祸临头,听说昨夜侯爷酒醒之后就将他抓来这儿问审了!” “瞧这血淋淋地模样还不知挨了多少板子!”一名蓝衣仆役满面愁容的低语道。 “都给我安静点儿——让咱们天白好好说话。”侯爷放下茶,眸光淡然扫了一遍堂中众人,说话的那模样依旧似端方君子,可天白被他打成这种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还须说吗? “呸!人面兽心!”夏小雨恨极,却只能在心中谩骂。 “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侯爷,侯爷冤枉!”天白唇角裂开凝结了血痂,说话含含含糊听不出去,大眼睛里淌出来的眼泪如断线珍珠滚落玉盘,他本生得清秀漂亮,这番遭罪之后成了蔫花一朵,让人不忍再视。 侯爷拍了拍天白的肩膀似虚情假意地抚慰,夏小雨看在眼里、恨在心中,天白虽然待他不好,可依旧也是个有爹有娘的人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王良琊凭什么将人打成这般模样! 再说,再说这事情的罪魁祸首也并非天白,要说那将人放走的可是他夏小雨啊,想着不禁将堂前那个血人换做了自己,这不想则已,一想更加惊惧,自己若是被打成这个样子恐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 而天白还在苟延残喘。 “各位家小,府上原本有位贵客,着黑衣拿长刀,不知各位可否见过,若是有人见过,赏金二十银!”王良琊又好整以暇地坐下,举起桌上的琉璃酒器开始把玩,玩着玩着又斟满一杯,眸光落在酒中,溅起三分涟漪、七分心机。 所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全部一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夏小雨也学着他人的样子装傻充愣,杏花侯扫视了一圈淡然道:“罢了,许是我那故人不乐意再与我相处了!” “啊呸!人家谢孤棠是盖世英雄,你王良琊连狗熊都轮不上装什么大善人,还人家不乐意与你相处了,我他妈要是乐意与你相处才是见了鬼呢!”夏小雨心中骂骂咧咧,可眸光不经意落到浑身浴血地天白身上却徒剩哀伤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是这么个道理。 夏小雨闭嘴了,他心中默念佛法但求天白能全身而退,今后就是被天白多损个几句也无甚挂碍。 “侯——侯爷——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天白哭喊。 “好吧!”杏侯举起早已准备好的酒端到天白手边,天白二话不说接过琉璃酒盏昂首一饮而尽,接着便渐渐垂下头去再无声息。 “天白!天白——”与天白要好的几名家丁哭成一团。 这哪里是什么佳酿却分明是毒鸩。 真是狠心啊,夏小雨想起那夜天白望着杏侯的眼神,那里面可全是满满的爱意与忠诚啊,这个王良琊怎么就能这么对待他? 可是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天白非但没有活命,还死于毒鸩,是他,是他夏小雨这个孬种间接杀死了天白。可他又能如何?跳起来一剑刺死王良琊?恐怕剑还没拿得起来自己就被万箭穿心了吧? 再一次起誓,这天下恃强凌弱,终归是勇者胜,成王败寇也就是那么个道理,不若效仿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必要苦练那妖娆剑谱,管他练成什么模样? 他再也不要,再也不要被人像一只蚂蚁一样轻易踩死了。 夏小雨在厅堂里不敢掉泪,回了自己的住所却不争气地嚎啕大苦起来,边哭还边把脸埋在枕头里生怕旁人听见,他唯一庆幸的是谢孤棠也已逃走,总算做了件好事,这往后若是自己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杏侯府里,也算是不枉此生救过一个英雄。 第7章:小雨 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是人。 自从天白死后,夏小雨一反吊儿郎当地性子,该当花匠时好好当花匠,一旦抽出时间来便苦学妖娆剑谱,“杏花沾衣”一式终于在他苦练了一个月之后有所进步,然而再练却是毫无突破了,原因无他,他夏小雨身子骨不够强壮可以练,招式不够灵活出剑不快可以练,但唯独内力需要经年苦修,他一个毫无内力的人如何能突破多重剑境,直达化境? 愁,愁死人了。 秋雨绵绵,细密地雨滴沿着屋檐滑落犹如一层帘幕遮在屋子前,疏雨滴梧桐,枯荷坠浅塘,这是睡觉的好日子,今天活儿比较闲,按道理说照着夏小雨好吃懒做的性子也该窝在被子里了,可他偏不,他拖着腮坐在门前望天发呆。 这一望便是一日飞逝,到了下午晚些时候,空落落地院子里忽然晃出一个墨金色地影子,照得这破败院落热闹起来,来者擎着一柄二十四骨水墨油纸伞,人家伞上绘的是粉墙黛瓦,江南人家,他偏是妖艳牡丹,夺人眼球。 妈的,品味真是俗,连我这粗人都不如!夏小雨一旦不喜欢谁,便觉得此人千般万般的不是,堂堂杏花侯王良琊就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子,透过这沙砾看世界就是千疮百孔,十分得不爽。 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光,王良琊生得风流无匹偏有一股让陋室变画堂的本事,他擎着油纸伞走来,就如一点墨迹沾了仙露泅了水,晕染在大地之上,似随性又似有心。 “小雨——” “诶——”夏小雨连忙毕恭毕敬地凑上去扶住王良琊将其引到自己屋子中,“诶,这天寒地冻地侯爷有啥吩咐?让下人们通传一声不就行了?何必亲劳大驾?” “自上次深夜把觞,余唯觉小雨是本侯酒中知己,可几次三番的经过这边,却发现小雨正在刻苦练剑,本侯觉得不便打扰,便也没有进这院子里,不想今天这光景终于是让我碰上了。” 这雨下得可真是不凑巧啊,原来这王良琊何止是个“堆尸如山”地嗜血狂魔,还是个不折不扣地偷窥狂,老天爷真是待他太公平了,赐给他一副毫无瑕疵地面孔却“赏”给他如此怪异的个性。 不等夏小雨回话,王良琊桃花眸一敛又兀自念叨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啊!不如今晚去我那坐坐?” “嘿,这可怎么行,小的身份卑贱。” “哼!何来卑贱一说,人生而平等,本侯都不介意,你犹豫什么?” 推不掉了,心都碎了,碎成了一地渣,夏小雨哭丧着脸答道:“小的还有事情要做啊!” “什么事情?花圃的事自有陈伯打点!”王良琊一双秀目目不转睛地望着夏小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道:“难道小雨又要偷学什么不可告人的武功?” 还真是他妈的不可告人的武功,不是少林寺的伏魔拳,不是武当山的七星北斗阵,更不是丐帮的打狗棍法,他练的可是名字就邪气的——妖娆剑谱,该如何开口?难道这王良琊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 “小雨——”若有似无地一声轻唤,玉面似狐,桃花鬼一样凑到夏小雨身后,王良琊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当今天下武功,自然还是少林为名门正道之首,你可知道少林寺为何能在武林中屹立百年而不倒?” 我怎么知道一帮秃驴哪来那么大的本事长期占据江湖老大的位置?夏小雨心中颇为不悦,不知道这个身处朝堂的杏花侯为何跟他谈论什么武林之事。 “额,但听侯爷指点——”这种八面玲珑地市井功夫是夏小雨保命的生存基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怕心里再难受,当着上头的面绝对不能说出内心实话。 “佛法广大,普照世人,一心向善才能成就天下至尊的武学,而那天下至尊又绝非功利之辈可以达到,定要心无旁骛,忍受得了痴心武学的清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什么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夏小雨听得耳朵都生了茧,“额,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学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功夫了!”夏小雨耳窝一红,感觉得到王良琊温热地呼吸在脖颈边徘徊,不知道这杏花侯啥时候贴得如此近了,正准备避到一边之时,王良琊猛地抓起他的左手,掰开他握紧地拳头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目染七分血,脉似白云浮——哼,你在练妖娆剑谱对不对!”别看王良琊一副身子羸弱的模样,手上的劲还挺大,他甩开夏小雨地手四处东翻西找——“将那玩意儿交出来!” “侯,侯爷——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妖什么谱的。”夏小雨抖抖索索地佯装害怕。 “没有?没有你在破庙使的那招‘夜来花落’是怎么回事?”杏花侯攻城掠地,步步紧逼地追问,直把夏小雨逼到了墙角。 你杏花侯倒也算聪明,我夏小雨也不是傻子。夏小雨内心暗自庆幸,自己虽无大才但是记忆力惊人,三日前觉得那妖娆剑谱留着终归容易被人发现,于是花了三个夜晚将一招一式铭记于心,如今书已被烧毁化成灰了。 找吧,找吧,王良琊,你就算将这个破屋子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妖娆剑谱》。 不对,他怎么会知道雨夜破庙,他怎么能逮住武功奇高的谢孤棠?心中一连串地疑惑如珠玉被串了起来,当铺老板诡异地一笑,烟花柳巷中的奇遇,现在看来无论如何都想一场精心安排,难道,难道?难道这王良琊是存心将自己骗来的?那为何在谢孤棠逃走时他又对自己不闻不问? 夏小雨望着王良琊说不出话来。 高,真是太高了,他以为自己有点小聪明可以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原来在这杏花侯面前只是个自大的小丑而已。 人,各自有各自的命。有些人生来就是王侯权贵,还天赐一副好面容,有些人生来贫贱,还背负了一张丑陋的脸,但那王侯可能是个蠢才,这穷人兴许聪慧过人,可放到现在,这王良琊简直就精成鬼了,夏小雨心服口服,恨不得五体投地喊一句——“侯爷好心计”。 王良琊一顿好找却终是没有发现妖娆剑谱的踪影,他拍了拍夏小雨的肩膀道:“小雨,本侯不是不允许你们学武功,可是那种邪性武功学来对身体无益,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断送性命啊!” 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诫到了夏小雨耳朵里全部成了妖言,你王良琊自然希望我什么功夫都不会的好,这样你就可以困住我一生一辈子永不翻生。 可是人家王良琊为啥要困住你?你有什么长处? 那时的夏小雨一叶障目不懂深思熟虑,只是在多年后想起当时的盲目可笑只能后悔不迭。 “小雨,你如今脉像紊乱需要静心修养,我认识一位大师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既然都已经是我杏侯府的人了,我当然也不会亏待你,咱们都是好酒之人也算缘分——” 这些话听到夏小雨耳洞里如窗外细雨朦朦胧胧地就没了影子,声音愈来愈弱,他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本想一心修习妖娆剑法逃出生天,如今又只能作困兽之斗了,他就如失去巢穴地雀鸟,风雨飘摇独木难支。 想走不能走,欲逃逃不掉。 拔剑四顾心茫然。 “小雨——你若是不愿意与我喝酒也就罢了,我不为难你,收拾收拾包袱,后天跟我一起去停云禅院!” 哼?不为难我? 王良琊啊王良琊,你哪一句不是在为难我? 第8章:停云禅院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并不是所有寺庙都香火鼎盛,人声鼎沸,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古寺散落在名山中,静静地倾听着岁月故事。 远处山势巍峨,高耸入云,蜿蜒的山路一眼望不见尽头,夏小雨抬头一看,傻了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侯爷,还有多久才到啊?” 只见那云山深处,一座古寺上接累累危石,下临万丈深渊,果真如名字一般,不知是云停寺中还是寺停云中。 “快了——”杏花侯凤眸一敛,笑得清澈如山涧清泉,手中的折扇撩起一股微风,稍微消了夏小雨心中的火气。 可这一块就足足快了三个时辰,夏小雨到达停云禅院地时候双腿发软,几乎是倒着进去的。 停云禅院古朴清幽,院内一株大槐树下,一名鬓发皆白的老僧正在淡扫着凋零一地的落叶,他见小沙弥将两位客人领了进来便停下手中的事,合掌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不远千里前来所为何事?” “师傅!”王良琊一改往常奢靡艳丽的作风,穿了件素白绸衫,整个人如端方君子,真可称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那双眼睛也不再是媚眼如丝,而是澄澈不已,仿佛他一踏进这停云禅院就被涤尽了世俗尘污。 “施主莫要说笑了,老衲已散尽尘缘,再无瓜葛,施主若是潜心向佛,倒也可以唤老衲一声师傅,如若不是,则不要再多作无畏纠缠了。” “好吧——空见大师,咱们进去说话。”王良琊带着夏小雨步入了禅房,向空见大师道出了个中原委,夏小雨站在一边听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怒,只觉得王良琊把自己形容成了一个走火入魔的十足蠢货。 “那妖娆剑谱倒是鹤凌的遗物,难道又勾起你心中的痛处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小雨他脉像轻浮若不急时诊治,恐有后患啊!”王良琊谦恭地求道:“空见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定能帮小雨渡过此劫。” 屋外忽然飘进一片枯叶,风凉而人静,这一刻灵台刹那空明,竟有一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禅意。 “好——那老衲明日就为小雨施主开始疗伤吧,今日二位施主暂且先在这庙中住上一晚。” 夏小雨白天行得累了晚上回到客房之中倒头便大睡起来,他在自己构筑的黑甜好梦之中斩妖除魔,无畏向前,披荆斩棘,而最后那个大大的魔头妖艳若狐,武功高强,正是夏小雨日恨夜恨的杏花侯王良琊。 明月孤悬,树影婆娑。 魔头王良琊提着灯笼朝空见大师的禅房走去。 青灯,古佛,檀香袅袅,佛在心中。 “来了?” “难为空见大师还在为在下诵经祈福。”王良琊一袭白衣胜雪,他的目光飘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一柄寒刀上,那刀虽然藏在刀鞘中,可凛冽寒意却扑面而来,仿佛它的主人曾带着他驰骋战场,来往于修罗地狱。 空见大师闭眸,缓缓开口道:“这一别数年,也不知小侯爷过得可好。” “好着呢!”王良琊斜枕脑袋歪着头,笑容在昏黄灯光中摇曳,身影依稀与那个手握长刀、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合在一起,“本侯夜夜笙歌,吃遍天下山珍海味,尝尽国色天香,乐得逍遥,这人呐,总得自己放自己一马!” 唇角的笑是漫不经心,心里的血却早已沾满刀刃。 “良琊啊,你又在骗师傅了。” “我没有,我真的过得很好,都七年了,该放下的都放下了,放不下的也无法改变,我看得透,师傅。”王良琊忽然严肃起来,“只是,我是放下了,可顾棠他——” “都是孽啊——”空见大师一声长叹。 空见大师眼窝深陷,满面皱纹,看起来容色清癯矍铄,实则力不从心,深深地戒疤浸透了岁月哀伤,他虽然遁入空门多年,但明显对尘世还有所牵挂。 王良琊越看越不忍心,卸下自己的披风起身为空见大师披上,就在这时,屋外闪过一个黑影,白驹过隙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王良琊警惕地推开门朝黑暗静谧地院子里扫了一眼,发现四下无人这才放心的将门阖上,而在不远处的大树后,夏小雨一边冻得清涕直流、瑟瑟发抖,一边在内心咒骂:“好你个王良琊!真是畜生啊,搞搞男人就罢了,连和尚都不发过,口味也忒重了吧?” 一夜沉沉过去。 翌日清晨,雾岚萦绕山头,山中舒爽清幽,夏小雨被自己的噩梦搅得睡不好,一早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东张西望,走到一半遇见个小沙弥朝他合掌道:“夏施主,师傅跟侯爷到处找你呢?” 找我?夏小雨直觉得自己是孙悟空,逃不出那王良琊的五指山了。 他跟着小沙弥一路来到了禅房之中,房中地上放着几张蒲团,袅袅檀香燃出一缕轻烟。 “小雨,快躺下来吧!” 躺下来? 夏小雨不明就里的平躺下来。 “把上衣脱了!”王良琊笑得烂漫如山涧春花,落到夏小雨眼中却分明成了银荡,脱衣服干什么?好你个王良琊?难不成跟那个和尚玩得不够开心,现在要小爷跟你? 三个人一起玩?啧啧,真是禽兽啊!夏小雨将领口掩得紧紧得,一脸羞赧。 “小雨,别害怕,不疼的。” 王良琊伸手过来扯夏小雨的衣服,夏小雨已经吓得双腿颤抖,难道这王良琊想与他?完全不敢细想下去,本朝王公贵族以豢养男妾为乐,这王良琊素未嫁娶,生得龙章凤姿,芝兰玉树,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到这个年纪还没有老婆? 不是断袖是什么? 想着内心诚惶诚恐,把能求的菩萨都求了个遍。 “不怕亵渎佛祖吗?”夏小雨都快哭出来了。 “佛祖亦有好生之德!”空见大师转过头来,摊开手中布袋,长短不一的银针整齐排列在一起。 “腠理至微,随气用巧,针石之间,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际,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空见大师抽出一根银针坦然笑道:“小雨施主?” 原来是针灸,夏小雨悬停的心终于放下,可他一想起昨夜撞破的丑事,就无论如何不能将这位空见大师与正人君子想到一块儿去,这王良琊口味忒也怪异,这老和尚其貌不扬有什么可玩的? 色狼!夏小雨心里又给王良琊安了顶大帽子,嗜血乖戾,荒银无度,这种侯爷难怪不受百姓爱戴,哼,这次要这个什么空见大师来为自己调理经脉,也不知是真治病还是假治病,说不定是要废去自己所有武功基底? 想也不敢想,可如今骑虎难下,又能怎么办? 两个小沙弥端坐在旁边望着他,他觉得自己现在犹如砧板上待宰的肥鹅,马上就要被做成一桌好菜端上桌供食客享用,乌黑的眼眸哀切地望着远方,“诶,老子的命怎么这么苦?” 想着也不再挣扎,乖乖的脱掉上衣任由处置。 一柱香,两柱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不知道是趴了多久,起初他还觉得痛楚,后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一看,哈喇子已经流了满地,空见大师与小沙弥俱已消失不见,唯有王良琊一脸笑意地望着他道:“小雨,觉得好些没?” 怎么浑身提不上劲儿?狗娘养的王良琊,肯定是伙同那个老不死的老和尚废了自己苦练数月的妖娆剑法,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劲,这妖娆剑法的一招一式自己断然忘记不了,虽然浑身无力,可是现在竟觉得自己内息充沛了,前几日苦练妖娆剑法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一口气接不上来,现在浑身轻松宛如新生。 咦?难道这个空见老和尚真的是妙手仁心? 嗯,如果空见大师是好人,那么这个王良琊就更加不是人了,连这一心向佛的人都搞,简直是畜生。 第9章:宴席 十月初八,杏花侯府。 杏花侯寿辰大宴宾客,来往谈笑鸿儒不断,江南名门望族悉数到场,宾朋满座,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献给杏花侯的贺礼则更加是奇珍异宝,绮罗锦锻,侯府内张灯结彩,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忙得不亦乐乎。 夏小雨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时间也目眩神迷,心道:“有个有钱有势的爹可真是好啊!” 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充盈在各个角落,就在他们觥筹交错,吟诗作对之时,人群中忽然自发的让出一条道来,来者紫袍蟒带,玉冠灿然耀目,镶金的锦袍衬出他雍容的气度,举手抬足间悠然自得,漫不经心处却皆显贵胄风度,顿时令满堂的贵公子皆尽失色。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杏花侯王良琊,此时微风轻拂,荡过树枝,一朵飞花飘飘洒洒落在他头顶玉簪之上,鬓边如簪了朵杏花一般,媚而不俗,艳而不妖。 在别人看来,杏花侯王良琊风流俊逸,端得是人中龙凤。 在夏小雨看来,王良琊人面兽心,除了邪乎还是邪乎。 自从那日从停云禅院归来,夏小雨就是疑惑——王良琊虽然长得很年轻,但据家丁透露,他可早是过了及冠之年啊,怎么家中一个女眷也没有?更不见他与哪个丫鬟传出苟且之事?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你说王良琊禁欲?这个我可不信,他既不信佛又不信道,断无道理空空断送大好年华。 今日寿宴的重头戏不是满座的珍馐美味,亦不是杏侯府的金碧辉煌,滥觞铺张,更不是曲水流觞的风雅逸趣,众位大人物翘首以盼的实则是一场表演——绝代舞姬陆芳菲将为杏花侯大寿献艺。 夜幕降临,天上绛河清浅,人间酒醒梦回,众人都喝得醉醺醺之际,大戏终于开演。 一名轻纱笼玉体,环佩叮当,身段曼妙地女子款款步入大厅之中,她面上蒙了一层紫纱,秀目顾盼嫣然,勾得在座男子个个失魂落魄,传说这陆芳菲博采众家,不但会“霓裳羽衣曲”,更会公孙大娘的“山河剑器”,舞姿轻盈,翘袖折腰间若彩蝶翩然,窈窕飘逸。 一曲“霓裳羽衣”舞毕,满堂皆是叫好之音,她换上双剑洒沓出场,剑锋飒飒,依人妙舞,长袖善折,腰肢纤盈,剑器浑脱,直叫人目不转睛,拍手称快,真真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就在众人沉醉于佳人的翩跹舞姿之中时,陆芳菲凤眸一敛,手中长剑直直朝杏花侯刺去,这一刺惊醒梦中人,“啊!”在场的达官显贵个个慌了手脚,并无一人敢上前相救,就在这时,那剑竟然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之中,陆芳菲如蝴蝶扑到了蜘蛛网上被黏住一般,整个人定在当场,那剑堪堪就要落到王良琊地脖子上。 “哼,陆姑娘好招式!”王良琊冷笑一声,葱削似的手指轻轻拨开宝剑道:“绿拂,出来吧!” 一名手中缠满白布与丝线地年青男子从帷幄中步出,只见他鬓若刀裁,眉目清秀,一身青衣劲装,眼底杀气弥漫,他一把夺过陆芳菲手中的宝剑指着她咽喉道:“说!谁派你来的?” “呵?”那女子浑身被丝线束缚得动弹不得,却偏还露出一副撩人媚惑地姿态,媚眼如丝地望着王良琊道:“侯爷,有人要我带话给你。” “噢?”王良琊蹙眉。 “他说,七年前恩断义绝,七年后再无瓜葛,侯爷若是多管闲事,必坠阿鼻地狱!”说完吻尽自绝,封喉如花绽,了断了自己的性命! 那些酒色之徒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曼妙舞姬地血染透了大地,人人大惊失色,飞也似的逃出杏花侯府,不稍片刻,厅堂内便空无一人,满地狼藉,美味佳肴尽数化作残羹冷炙,极为煞风景,夏小雨正端着盘子给这流水宴上菜,乍然撞见这刺杀王良琊的惊悚一幕,心中甚为生气。 他气得不是有人刺杀他主子,而是有人刺杀他主子——居然没有成功,绝色佳丽竟然香消玉殒在了自己面前,那个被唤作绿拂的人一身杀气,从来没有出现在侯府之中,他究竟是何时冒出来的?难道这个人一直藏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越想越诧异,这杏花侯天生妖孽,行为诡谲,真是让人想想就后怕啊! “哼!一群孬种!”王良琊“嘭”地捏碎自己手中的酒杯,唇角漾起一丝冷笑,他望了一眼绿拂,两个人就一并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在场家丁只能叫苦不迭,这一大摊子东西还不得让他们收拾到天明? “呸——怎么死那么多人不死你啊!”夏小雨在心中咒骂,恨不得回到阎王殿参他一本,说那王良琊残暴不仁,奢靡浪费,放荡无端。 可谩骂一向解决不了问题,日子依旧得过。 又是一日,惠风和畅,夏小雨正在花园中恃花弄草,陈伯则在不远处修剪枝叶,夏小雨一直觉得陈伯为人忠厚老实,亦师亦友,这几日心中堵得慌,总想问个明白,于是放下手中的活儿凑到陈伯身边问道:“陈伯,你来这儿多久了?” “很久了——不记得了。”陈伯没有抬头,依旧专心致志的做事。 “那,那你知道那个绿拂是谁吗?” “呵呵,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多管闲事嘛!”陈伯微微抬首,憨厚一笑道:“照顾花草才是咱们的本份,别的就休要多想了!”说着剪刀指着自己面前的一片草道:“秋阶得此,群花可废,这草啊叫‘雁来红’,又称秋色,但我觉得还是叫‘老少年’好。” “为啥?”夏小雨虽然在杏侯府上待了好几个月却对花草之事不太上心,品种之类他经常弄混,有的名目更是毫不知晓。 “呵,所谓‘老少年’,此草不是时时都美,每到秋季,观此草,群花可废矣,经秋而媚,到晚上则更媚,曾有人作诗云‘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此乃草中仙品啊!” 不就是一堆奇形怪状的野草吗?还“老少年”,夏小雨不懂花草之乐,只当陈伯是故意引开话题。 可未等夏小雨接话,陈伯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这爱花之人啊,说多也说,有人喜爱十里叠锦堆霞,赏那姹紫嫣红,美不胜收的景色,有人却偏爱寒梅傲雪,说梅花品格最胜,冰姿玉骨,这花与人一样,也讲究缘分,什么人爱什么花,小雨,你知道咱们侯爷最喜欢哪种花吗?” “牡丹?”夏小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是——”夏伯微笑着摇摇头道:“杏花侯自然最爱杏花,侯爷他跟杏花很像。” 杏花?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恨不得以绝色美人自居,难道不是最喜欢那国色天香的牡丹吗?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陈伯用老迈的声音缓缓说着,宛若娓娓道来一段故事,“人人皆以为杏花侯艳色绝伦似花影妖娆,可却无人知晓凋谢之后的苍凉与孤独,花期胜时自然吸引万众瞩目,而当那杏花由艳转白,由浓转淡,谢落时成雪白一片,你才会感到世事苍凉,这人啊,荣枯有时,就如杏花一般,你们都看到杏花侯人前一笑,江山变色,岂知他一人独处之时内心那万分寂寥?” 他?他寂寥?我看他就是个富贵闲人,每天玩得不亦乐乎,那绿拂说不定也是他的入幕之宾,现在正跟他把酒言欢吧? 第10章:传信 杏侯府山珍海味不少,王良琊对待下人也没有坊间说言的那么苛刻与残暴不仁,除了上次天白惨死一事外,这连日来又是无风无雨,只是侯府中到处都增加了戒备,上次的大宴上杀手陡然出现,若不是绿拂出现,王良琊早作了那剑下亡魂。 可那绿拂竟似一个照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神物,自从上次神秘闪现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饶是夏小雨多番查探也无人知道那绿拂的底细。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还是说王良琊将他豢养的杀手藏在密不告人之处? 杏花侯王良琊每日都穿得花枝招展,头冠是镶金玉冠,宽大的衣裘冠履颇有魏晋遗风,腰金佩玉,除了穿着,他的行为也足够放浪形骸,但凡是当世乐师、棋圣,他没有不结交的,倒是疏落了地方官员,杏花侯的头衔于他只不过是空缀,他该玩照玩,赏得是奇花异草,品得是醇酒佳肴,只是府中却独独缺了一房妻妾。 这一日,夏小雨照例在花圃中无聊的恃弄花草,陈伯今日休息,他一个人东剪剪、西剪剪,觉得自己就如墙角青苔一般,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堆发霉物,正当他百无聊赖之际,墙外忽然闯进来一只“飞奴”,那飞奴停在夏小雨身边的花台上,口里衔着竟是一封书信。 夏小雨接过那书信仔细一看,心下又惊又喜,当他看到那落款的“棠”字时内心更是喜不自胜。 谢大侠没有忘记我!他竟然记得我! 果然是英雄豪杰知恩图报,看来谢大侠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夏小雨一下子乐得忘乎所以,那信中写的是约他三日后百花巷芙蓉楼相见,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国这杏侯府的大门了,这次谢孤棠盛情邀约他岂有不去的道理? 可是那大魔头王良琊会允许吗?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远处荷塘边,王良琊正摇着折扇赏着一园秋色,夏小雨蹑手蹑脚的凑过去唤了声:“侯爷!” “噢!是小雨啊!有什么事吗?”王良琊笑时凤眸微敛如三月柳絮轻拂。 “侯爷,我在城里还有些朋友,想来这多日不见他们也该记挂,这几日得了些俸禄也少不得请朋友们喝酒吃饭相聚一番,当日走得匆忙也来不及打点。”夏小雨琢磨着措辞,心中忐忑不已。 “噢——去吧,这么小的事哪有向我请示?你去跟陈伯说一声就行!” 秋风送爽,撩起王良琊额前缕缕青丝,半遮着他一双桃花眼更加朦胧含蓄,他浅笑拿折扇敲着石栏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景自是极好的,可惜,却少了举樽共饮的人——” 王良琊自嘲似地勾勾唇角,眸光黯淡下去,遁入一池秋水中。 “多谢侯爷,小人知道镇子上有户人家酒酿得极好,如若侯爷不嫌弃粗鄙,小的带一点回来给侯爷尝尝?” “哈哈哈哈,琼浆雨露大抵都藏在深山之中,本侯又怎会嫌它粗鄙?带来就是!” 原来这性情乖戾的王良琊这么好说话,他现在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明显说得是——“我又没拦着你不让你出府。” 夏小雨琢磨了一会儿似乎这王良琊确实也没有规定他们不得出府啊,他是做贼心虚?亦或是作茧自缚? 三日后的清晨,夏小雨把自己收拾的人模狗样就一脚踏出了杏侯府,自从踏出这“污浊之地”后,他看什么都顺眼,碧空如洗,天高云淡,绿柳扶疏,花木葱茏,秋日野菊盛放,开得金灿灿一片,他一路走着哼着小曲儿,不一会儿便来到了镇子上,百花巷就在前边不远处。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胃,嘿嘿,还是先来只烧鸡!那葱香四溢的味道已经勾得他魂不守舍,买了一只鸡大摇大摆的啃了起来,还不忘给大侠谢孤棠也捎带一份。要去芙蓉楼则必定要绕过一条杳无人烟的逼仄小巷,他吊儿郎当的朝那无人巷走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他朝后偷瞄了一眼——没人,再回头,依旧无人,心中却已经起了疑心。 “谁?”夏小雨一个鸡骨头甩出去,“啪嗒”一下摔到那人脸上。 “小雨——是我!”那人玉树临风,眼底有杀气,五官如刀削斧凿,一身黑衣显得清峻英挺,异常完美的俊脸上却极不协调的沾惹了油污——正是夏小雨的杰作。 “谢大侠!” 谢孤棠让进巷子边一栋废弃宅邸,将夏小雨也拽了进去,四周阴暗狭窄,夏小雨感到自己与谢孤棠鼻尖碰鼻尖似感受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不禁面颊潮红,心跳加速。 妈的,都是大老爷们,你在想什么啊?夏小雨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确实爱慕谢孤棠武功高强,因为他自己做不到,所以才对谢孤棠心生佩服。 “小雨——这次贸然喊你前来是想让你帮我办一件事。” “谢大侠但说无妨!” 谢孤棠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尽管光线昏暗,依旧可以看得出他面色苍白,人也越发的消瘦了。 “帮我将杏侯府里的解天丸偷出来,然后咱们两一起跑,虽然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我会保你今后性命无虞。” 谢孤棠的承诺比谁得都来得镇重,夏小雨自然不好意思拒绝,可是之前放走他算是侥幸逃脱责罚,难保这次不会落入王良琊手中,王良琊身上疑团重重,落入他的“魔掌”不堪设想…… 正在夏小雨紧蹙眉头,攥着手为难之际,谢孤棠又补充道:“小雨,我知道你手上有《妖娆剑谱》,说起来学得一些武艺防身倒也不是大错,《妖娆剑谱》亦刚亦柔适合你这种毫无武功根底的人修习,我现在就传授一套内功心法于你,你两个一起练,那杏花侯便不会识破你偷练武功的破绽了!” “这么好!”夏小雨正苦于此,闻得谢孤棠一席话就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爽冽。 涉世不浅但是对人心看不通透的夏小雨就这么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面前这孤高盖世的大侠,直到多年之后他才品出自己当初的愚昧无知。 人总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好。 肤浅的看人,肤浅的做事,肤浅的做文章,终归会让自己如一条小雨般干死在鱼塘边。 彼时夏小雨少年心性不懂这其中深浅,稀里糊涂的随谢孤棠踏入这江湖浑水,从此便泥足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谢大侠,那王良琊究竟是什么人啊?他为什么要抓你?” “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好人。”谢孤棠眼角闪过一丝寒光,他握紧拳头望着门缝中透进来的一道光冷笑道:“有些人总是爱多管闲事。” 夏小雨浑身一凛,陡然忆起那死去美姬的一句话——“他说,七年前恩断义绝,七年后再无瓜葛,侯爷若是多管闲事,必坠阿鼻地狱!” 难道?夏小雨浑身瘫软不敢细想下去,他完完全全的信任谢孤棠,谢孤棠又怎么会是刺杀王良琊的幕后主使?再说他有本事买凶杀人,又何须求助于自己这么一个区区花匠? “小雨——”谢孤棠清冷的语调将夏小雨拉回现实之中。 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在杏侯府多待一天,管他什么江湖纷争,统统与我无关,只要不碰到小爷我身上就成。 谢孤棠将内功心法授于夏小雨,夏小雨虽未完全领悟倒全数记了下来,谢孤棠内息不稳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我这里有一把钥匙,王良琊房内有一个紫竹匣,那解天丸就在匣子里,你大可以偷天换日,以假乱真,拿假的药丸先去替代一下。” “那个——谢大侠”夏小雨有些为难的挠着后脑勺道:“最近侯府里不知道哪儿蹦出来个叫绿拂的人,那绿拂武功身手看起来着实不错,如果我被他发现了该怎么办?妖娆剑法真的能打败他吗?” “呵,绿拂——这个人确实难对付,不过他全部的武功都仰仗着他那副天罗蚕丝手,一旦手受伤了他便会跟废物一样。”谢孤棠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额——可侯府之中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我却从来没见过绿拂的影子啊!” “你知道什么叫藏木于林吗?绿拂一直都待在杏侯府只是没有以本来面目出现,你有没有留意过你身边的人?”谢孤棠一双寒眸盯得夏小雨心生凉意。 出现过的人?难道那绿拂一直易容藏在侯府之中?那么,他会伪装成谁,又或者谁是他假扮的? “小雨——小心身边人呐!”谢孤棠意味深长的一笑。 身边人,身边人,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兵荒马乱,夏小雨思来想去忽然猛地一拍大腿道:“难道?” “对啊——越是意向不到的人越是最有可能。” 来不及夏小雨自己将结论说出口就已经听到谢孤棠悠悠地抚着长刀笑道:“绿拂就是陈伯,陈伯就是绿拂啊!” 芳香馥郁的满园花卉,白发苍苍笑容可掬的老者,那一日自己从密道中跌跌撞撞退出来之后撞上的人……一连串的因果假设忽然穿成了一条丝线,恍然中,明眸善睐的冷血杀手从屏风中伸出那缠绕着丝线的手,手中是一把细长剪刀,毫不留情的朝自己刺来,夏小雨浑身一个激灵再也不敢细想下去。 第11章:新年 江湖险恶,人心更恶。 夏小雨晚上苦练“神功”,白天照样做他的花匠,只是再也不敢跟陈伯随便搭话,每次陈伯对他一笑,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张苍老的人皮面具下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杀手啊! 上次那曼妙舞姬血溅三尺的惨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与这绿拂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只能求菩萨保佑自己能演得像一点,希望不要被陈伯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所有的内功修为都不能一蹴而就,多则长达上十年,短则至少数月,夏小雨掰着指头算日子,过完了这满城金黄的秋,迎来了白雪纷飞的冬,一旦日子重复起来有了事做就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已到了去岁来年之时,侯府里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浓妆艳抹地犹如杏花侯那一张脸。 艳是艳点儿,就是百爪挠心让人渗得慌。 奇怪的是自那日自己将谢孤棠放走之后,侯府内再也没有出现过不明尸体,不知道是自己的行为惊动了王良琊亦或别的原因,侯府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一团和气,陈伯依旧是那个陈伯,待人和善,忠心耿耿,只是夏小雨内心早已荒芜,杂草丛生,他在这里不敢交朋友,不敢付出真心。 可是偏偏有个神经病喜欢拿自己当酒中知己——这个脑子与众不同的人自然是长得也十分与众不同的——杏花侯王良琊。 夏小雨正垫着凳子在大门口挂灯笼,余光一瞥落在那花团锦簇的紫衣人身上,杏花侯手持一壶酒醉气熏熏、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别过来啊,别过来啊,夏小雨在心中急促的念道:“老子正在挂灯笼呢!” “啪!”——“凳毁人亡”,王良琊不偏不倚地晃过来堪堪撞到他腿上,一把将他扑倒,这个“狗啃泥”摔得非常漂亮,异常精彩,还尤为得——香艳。 王良琊趴在夏小雨身上,衣冠不整,微醺地桃花眼竟比女子还要妩媚。 来往的家丁一个个一脸居心叵测的谄笑,边扶起二人边打趣夏小雨道:“小雨好福气啊,沾了侯爷的福气!” 福气?老子看是酒气还差不多?夏小雨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嫌恶的瞪了一眼王良琊,当然他是偷偷的瞪,他不敢明目张胆的表现出自己对杏花侯的讨厌。 三个月,他需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苦练内功心法与《妖娆剑谱》,算不上进步神速,倒也小有所成,百日之后他大概能掌握一半的妖娆剑法,他已经突破了“夜来花落”、“杏花沾衣”两招,目前正在练习“花间沽酒”。 “花间沽酒”这一招更是玄妙,要一边喝酒一边习剑,“醉里挑灯看剑”方能在意识朦胧之时也不忘剑招,这是逼自己能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也能将敌人毙于剑下。 成天喝得跟烂泥一样,夏小雨撇撇嘴让到一边,杏花侯微醺着双眸笑望着他道:“小雨,来嘛,来跟我喝一杯——” 谁他妈跟你喝啊,正经事儿都没做完,要不是因为王良琊身份尊贵,真是恨不得骂一句:“滚一边玩儿去!” 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的破烂侯爷,徒有其表,徒有其表也。 王良琊终于从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大红灯笼也已高高挂起,从灯笼氤氲的红光中望去,杏花侯明艳绝伦,竟有股一醉连城的气势。 “小雨,陪我来喝酒——”这次的语气不是央求,是命令。 夏小雨搓了搓手看着天色,拢了下衣襟,临近正月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喝口酒暖暖身子也不错,于是索性答道:“我扶王爷进去吧——” 有眼力劲儿的小厮已经为王良琊披上了一件金色披风,夏小雨扶着王良琊进了院子,在回廊的尽头矗立着一间小亭子,池塘上有寒风清浅掠过,估计再冷一点便要冻上一层薄冰,王良琊似被冷风给吹醒一般,眸子蓦地睁大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老子要被吹成冰雕了,你还在这里吟诗作对呢? 就在王良琊为夏小雨斟上第一杯酒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雪下了下来。 雨雪纷飞,沾惹在大地上晶莹一片,不时有雪花翩翩飞入宛若杏花谢了满地,薄似雾的雪花染到王良琊长睫上令他有种梨花带雨的冰莹澄澈。 这本是赏雪的好时候,可是夏小雨一贯不解风情,他只是觉得冻得慌,恨不得上去把王良琊的披风扒下来披到自己身上。 这景象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围炉煮酒,谈笑兴亡,王良琊朦胧的双眸望着雪天,似想起了什么好事一般爽朗一笑道:“哈哈哈,下雪了,真好。” 他忽然转过头对夏小雨道:“小雨,你很想当英雄吗?你想成为江湖大侠吗?” 废话,不想的话老子何必跳崖自尽啊?夏小雨心里这么想,嘴上说得却是——“侯爷,小的福薄命薄,没那么大志向。” “呵呵,别骗我了——这世上谁不想当大英雄?谁不想站在巅峰俯瞰芸芸众生?尚武何为?难道真的是为了侠义吗?其实跟人间帝王相比也高明不了多少,一样是为权为利——” “这世上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正的英雄都是不出世的。” 真正的英雄?夏小雨心里猛然浮现出了谢孤棠雨夜退敌的英姿,若是论英雄的话,那么谢孤棠一定算一个,可是他妈的居然被你搞残废了!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讨论英雄? 夏小雨心中愤懑,猛地灌下一杯酒。 亭外雨雪纷飞,月色清浅,王良琊的脸刹那间清明起来,他继续低语道:“小雨,我问你——” “诶——” “如果?” 那他妈这么多如果啊,这杏花侯怎么老喜欢问些无聊之事,夏小雨一想起今晚上又不能练习妖娆剑法了,心里头就更加不悦。 “如果你曾经独步武林,但是有一天忽然武功全废,众叛亲离,你曾经的朋友离你远去,曾经敬仰你的人将你唾弃到底,事事不遂,那些被你踩在脚底当蚂蚁一样的人居然可以高高的俯视你,把你当作烂泥一样踩在地上,你会怎么做?” 王良琊的眸光映在酒光中,于潋滟处激荡起层层涟漪,虽然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可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好生奇怪的问题,“我会——”夏小雨蹙眉,他第一次发现有些问题他答不上来,做武林盟主独步天下当然快活,可万一武功全废那倒比本身就学艺不精的小喽啰更惨了,从云端跌入泥底是一种常人想象不到的痛楚,他夏小雨整天算计着如何成为一代大侠却压根没考虑过这些。 “呵——还能怎么做啊?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呗!早死早超生,我想他的老婆和朋友也只会表面上安慰他吧,背地里指不定安得什么心思,所以与其受人白眼,不如干脆自杀算了——” 夏小雨舌头不毒,不过某些时候他爱说实话,尤其是喝得半醉不醒的时候,朦胧间只觉得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天地一片皓白,好像个逍遥神仙呢! “好!——说得好!”王良琊猛地一拍桌子,绽出笑颜道:“我早就该死了啊,哈哈哈,该死了啊——我活着,一个人,一个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老子看你活得挺有意义的,穿得是绮罗绸缎,吃得是上等佳肴,不知道没事哪来那么多愁绪,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 不过转念一想,夏小雨忽然觉得王良琊烂醉的样子确实很落魄,他没有家人,没有妻子……似乎,也没有朋友,若是这样看来,他跟自己也没有什么分别啊? “侯爷——你醉了。” 咦?他醉了?那不是可以套点话?问问紫竹匣的事儿? 夏小雨猛地凑近王良琊道:“侯爷,侯爷富甲一方,定有许多奇珍异宝吧,有这么多宝贝应该开心才是,不如让小的取几样来让侯爷开心开心?” “宝贝?呵?我哪来什么宝贝——我的宝贝只有那些随时可以付之一炬的书。” 书?书房?夏小雨忽然惊觉自己很少去侯爷的书房,竟然漏掉了如此大的一个线索,立刻一拍大腿决定明天就去那里查探一二,势必要找出紫竹匣的所在,谢大侠已经等不及了吧? “小雨——”王良琊迷迷糊糊地唤道:“我对你好吗?” “好,好,好——侯爷大恩大德,小的永世难忘。”夏小雨说着已经开始翻王良琊的衣兜,翻了半天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心里头琢磨着王良琊的话忽然起了一丝愧疚。 这王良琊对我确实不差啊,相反,根本就是待我如亲兄弟一般啊! 这些如果日子不是王良琊收留他,他应该还是个流落街头的落魄乞丐吧? 不行,杏花侯是大魔头,不能起一丝怜悯之心,夏小雨望着越来越大的雪不禁自言自语道:“大雪之后,就该放晴了吧?” 第12章:离开 浮世清欢,杏花飞雪,不知是杏花似雪还是雪似杏花。 朦胧醉眼中,落英缤纷,夏小雨手持长剑,时缓时急翩然而舞,如痴如醉,如癫如狂,身似柳絮轻飞,剑似蛟龙出海,形醉而神不醉,步伐看似踉踉跄跄,不成章法,实则每一招都穿云劈月,挑刺之间变幻莫测。 有人把酒临风,我以一剑挑酒相迎。 有人醉仙指路,我顺势而为堪破卦象。 有人微风摆柳,酩酊山间,我仗义洒沓与君相伴。 梦中挥剑如雨,畅快至极,夏小雨迷醉在这幻梦之中,终于感到自己悟出了“花间沽酒“的真意,端得是”醉里挑灯看剑,落花似雪纷飞”。 原来,只有醉到朦胧处,方能领悟这“花间沽酒”的醉剑深意,哪怕手中无剑,心中亦可恣意挥舞,夏小雨朦朦胧胧地睡去,不觉夜之深沉,不知东方既白。 翌日清晨,夏小雨留着哈喇子醒来,冷风扑面——“啊,啊切——”他打了一个长喷嚏摸着鼻子悻悻地扫了一眼四周,杏花侯早已不见踪影,然而天地如银装束裹,大地飞霜,皓白一片,这景致倒是极美的。 时光荏苒,岁月飞逝,人这种动物,与别人相处久了便易生情,每日与陈伯抬头不见低头见,夏小雨实在不想伤他,可若不将绿拂假扮的陈伯给解决了,后患无穷,再说又不是真要杀了他,只不过是用点手段而已。 这手段说来也很俗套——下毒,扎破绿拂的手让其无法使用蚕丝手,当然这也只是以防万一,他会尽力偷偷地将紫竹匣内的宝贝盗出来尽量不惊动他人。 妖娆剑法是防身之用,算计绿拂亦是这个原因。 他娘虽然死得早,不过从小就告诉他一个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夏小雨说不出来自己这算害人还是防人,想想只好一拍脑门道——再练半月就动手吧! 半月之期转身即至,新年刚刚过去,今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佳节,大街小巷里都是流光溢彩的灯笼,各种大小灯会也是骆驿不绝、应接不暇,杏花侯“大赦天下”令家丁仆人们都出去放放假,而自己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人关上门喝起了苦酒。 王良琊是个极好浮华的人,这么好出去招摇的机会他为什么摆出一副“闭门思过”的样子?不管了,就今天吧,下了好几天的毒到花肥之中,渐渐看见陈伯的手肿胀了起来,夏小雨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来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遁入了书房之中,手持美酒杜康,身藏残剑,夏小雨“兹呦”一声推开门,杏花侯斜倚着脑袋,用迷乱地眼光笑道:“小雨,怎么不出去玩?来找我喝酒吗?” 对啊对啊,喝死你个王良琊,那杜康酒中下了迷药,量可不小,他就不信不能把这杏花侯给撂倒了,他的对手不应该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王爷,他所担心的是不知道会从哪儿钻出来的——绿拂。 “来来——今日元宵佳节,我敬侯爷一杯,祝侯爷万寿无疆——” “好,好,我也祝小雨福寿安康!” 二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过三巡,眼看王良琊眸光迷离,身似轻烟,夏小雨便开始在书房各个角落中搜寻了起来,说奇怪倒也奇怪,这每一本看似正常的书下面都藏着一本武功秘籍,各门各派罗列周全,不但囊括了少林、武当的武功,亦收录了一些邪门歪道之术,他翻遍了整个书架都没有看见一个紫竹匣。 东西究竟去了哪里?夏小雨的眸光落到四周的屏风与山水画上,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拨开那幅画果然玄机大展,每一幅画后面都是空荡荡的,隔层里放着的全部都是紫色的盒子。 四幅画,四个紫竹匣,他妈的到底哪个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 夏小雨郁闷的拿出钥匙,结果每个盒子都可以打开,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一颗绸缎包裹的药丸,罢了罢了,四个全要了,夏小雨将四颗药丸收进小兜里,正在他快要得手之时,门“怦然”一声被打开——来者正是陈伯。 “嘿,小雨啊,你在干嘛呢?”陈伯的眸光里已经没有了往日温厚淳朴,那股杀气与绿拂无异。 “哦——哦——我在帮侯爷找醒酒药呢!” “醒酒药?”陈伯狐疑的打量了四周一番,拢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 千万不能让绿拂出手!夏小雨抽出背后长剑挡在胸前笑道:“绿拂,还有什么好装的呢?” 陈伯猛地睁大眸子,苍老斑驳的脸凝成寒霜,他冷笑一声一把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果然是那个俊俏冷峻的少年杀手——绿拂。 “小雨——原来你早就识破我了啊!”绿拂换了腔调,不再是垂垂老矣的声音而是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清澈爽劲。 夏小雨趁着酒劲使出一招“夜来花落,谁知被绿拂轻易避开,毕竟十几年的好身手摆在那里,就算使不了蚕丝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夏小雨收剑换了身形再次出击,剑如游龙走社,步若踏云逐月,这一下绿拂有点闪避不及,待到他手伸出来的时候,衣袖已经被夏小雨刺破了一个豁口。 “哼,真是养虎为患!”绿拂冷哼一声。 夏小雨习惯了卑鄙无耻,他心中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眼看绿拂一直在担心着身侧王良琊的安危,立刻长剑一挑,闪到了昏醉的王良琊身边,剑尖须臾之间已经抵住了王良琊欺霜赛雪的劲项。 “你!”绿拂怒不可竭,他双手红肿长满了脓包,拼命运气试图使出蚕丝手,可惜丝线布到一半已来不及截杀夏小雨——王良琊命在旦夕! “好你个夏小雨,简直就是农夫与蛇!侯爷一向待你如亲兄弟,你居然背地里害他,哼,早就警告过王爷让他治你的罪,现在你不但放走了谢孤棠,还想帮那个无耻之徒偷侯爷的东西!”绿拂怒火中烧,眸子里杀气更盛。 “屁!明明就是王良琊杀人不眨眼,还陷害英雄!哦——”夏小雨意味深长的一声冷笑:“说到无耻,哪有你无耻,一直装作良善之辈潜伏在府中,还不知道背地里干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呢!” “小雨——”正在夏小雨与绿拂唇枪舌战的不亦乐乎之时,一声清冷的低唤自剑尖出传来,剑光冰冷,那人的眸子映在剑刃上,清澈,清醒,忽热不似酒醉之人。 王良琊根本就没有醉,他清醒地看着这一场好戏。 呵呵,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真是讽刺不已,王良琊眉梢流溢出的邪气惊得夏小雨浑身恶寒,他确定这个杏花侯不会武功,可那眼神为何锋利如刀光闪烁? 抬抬宽大的袖子,王良琊凄然一笑,毫无醉意的望着绿拂道:“绿拂,停手吧,让他走——” “侯爷!”绿拂想据理力争。 “呵呵,不用说了,什么都不用说了,谢孤棠收买人心的法子我还真是学不来哩,我还是做个千金买醉的纨绔侯爷好了,江湖之事再也与我无关。” 夏小雨森然剑光逼迫在王良琊咽喉处,可他分明感受不到这个人的惧意,不知是酒给他撞了胆子,还是他根本就不曾在意生死,王良琊眸光上移,笑得姹紫嫣红,满室风灯摇曳不及他半点风华。 “你走吧!告诉谢孤棠,一山更比一山高,武学无止境,他若想独步天下,那就踏着我王良琊的尸首走过去吧!” 一会儿说“江湖之事再也与我无关”,一会儿又说“让谢孤棠踏着我的尸首过去”,这杏花侯是精神分裂了还是发酒疯呢?夏小雨迷惑不解,他的剑依旧架在王良琊脖子上,因为拿捏不好分寸,已经擦破王良琊的皮肤,鲜血染红了长剑,一滴,两滴,啪嗒落到地上。 绿拂又恨又急,眸子里沁出了血,他紧紧攥着拳头,却又因为没有王良琊的命令而不敢贸然动手。 停了一天的大雪再次在这个深夜飞扬起来,清透的空气里,霜雪落在那人脸上,恍惚美似谪仙,皓雪纷飞,明月不照人心,庭院里有浅浅的落梅香,夏小雨顾不得欣赏这风月,他渐渐退至后门口,猛地拔剑将王良琊推回去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无期,江湖不见!” 说着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空寂的长街,石板路上亦落了一层飞雪,夏小雨望着背后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杏花侯府,忽然一阵鼻酸,末了,又不争气了掌了自己一嘴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谁怕谁!” 第13章:太湖 青石板的街道向晚,呵出一口雾气,在暗夜中凝结成霜,真冷。 夏小雨已经绕过了好几个巷口,他隐匿在了寻常巷陌之中,再也不用担心那个大魔头王良琊会缠上他,可心里却空落落地,仿佛被挂在高山之上落不了脚,这种惴惴不安感是怎么回事? 一地薄霜,有人手持长刀斜倚在长路尽头,漆黑的轮廓被拉长了一道深影,犹如刀在石板路上划开一道裂痕,皓月当空,冷夜清寒,夏小雨顿足、呆立,恍然不知所以。 杀气,一路的杀气,谢孤棠眼底锋利冷冽的杀意。 夏小雨哆嗦了一下,心惊胆颤地唤了一声:“谢大侠!” “不是大侠,是大哥——”谢孤棠款款走来,身如修竹,猿臂蜂腰,他笑眯眯地揽住夏小雨的肩膀道:“得手了吗?” “额——”夏小雨有点难为情道:“有四颗一模一样的药丸啊!” “什么?”谢孤棠登时变脸,须臾之间又恢复镇定道的拍着夏小雨肩膀道:“没事,王良琊没那么好对付!” “谢大侠——不,大哥——”夏小雨掏出药囊将药丸交到谢孤棠手上道:“就是这四颗。” 两个人站在逼仄的巷子里,一个人佝偻着腰谦卑如仆,一个唇角含笑颇似奸商,两个人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谢孤棠忽然道:“小雨,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我带你开开眼界!” 夏小雨如蒙大赦,竟觉得谢孤棠的模样恍若天神,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结交这样的江湖大侠,更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能随这种英雄人物闯荡江湖,这一刻,他醉了,月影朦胧。 就在他欣喜若狂的时候,谢孤棠眼底闪过稍纵即逝的冷笑,他似拍又似抚摸着夏小雨单薄的肩膀,仿佛在玩味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 蚂蚁在热锅里竟然还笑得很开心,待得很舒服! “小雨,太湖裘家邀请我去参加大会,咱们明日便启程离开这儿吧,此地毕竟是杏花侯的地盘,久留无益。” “好叻!”夏小雨欣喜的应承,眼前似出现了烟波浩渺、碧水万顷的太湖。 三日之后。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本是良辰美景,夏小雨却佝偻着在船头不断呕吐,此时什么东西在他眼中都美不起来了,甚至连鱼儿跃出水面的美妙一刻都让他胃中翻江倒海泛出一股鱼腥味。茫茫太湖,乃吴中之盛景,谢孤棠迷离的神目向远方天际眺望,摇奖的船公望着夏小雨忍俊不禁的笑道:“这位公子身体不大好啊,看来不识水性!” 远处青山如黛,夏小雨回眸望了一眼谢孤棠,但觉他眉若远山,鼻如雪峰,真是个挺拔清俊的人,不知道多少少女要倾心与他,再反观自己,倒不算邋遢,可也真的无甚特点,遮起额头倒也算清秀,若是摊开那伤疤,倒真是凶神恶煞了。 “小雨——你进来一下!”谢孤棠忽然放下了船舱里的卷帘,夏小雨“诶”地一声掀帘而入,依旧捂着他不听话的胃。 “谢大哥,怎么了?”夏小雨一眼瞥见桌案上撒漏的茶水,抬眸便看见谢孤棠目光游离,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喉咙里似卡住了东西,整个人似冰山混在炽热烈火之中,烤着烤着就快化为乌有。 “小雨,你也来尝尝——”谢孤棠说着轻轻将一粒红色药丸扔入茶水之中,药丸化作粉末轻轻溶解在水中,最后化为一片姹紫嫣红,还未等夏小雨反映过来,茶已经被端到了他嘴边。 “这是什么?”夏小雨很诧异。 “好东西啊!” 好东西怎么跟吃了chun药一样的反映啊?难道谢孤棠服用的解天丸是偷梁换柱的假货?好你个王良琊啊,简直是阴魂不散丧尽天良,临走了还不忘换这种yin邪的药物害人! 夏小雨坚信谢孤棠不会主动滥药,可是他也不敢喝下那古怪的水,怎么办呢? 就在他踟躇之际,温热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席卷了他的触觉、他的呼吸,那个吻炽热而又霸道,容不得反抗,舌头撬开他的牙齿,就那么含住了衔住了他的舌头,再深入一些,继续攻城掠地,仿佛一个手持长刀的英雄流畅洒脱地斩杀着挡路的敌人,直到征服那座城池,征服对方所有的感官。 “喂!谢大哥,你怎么回事!”夏小雨沉溺在那个吻就快融化之际猛然惊醒,他疯狂地推开谢孤棠羞愧地擦了擦嘴道:“这药丸有问题!” 唇齿相交的缠绵化为乌有,二人俱为一惊,谢孤棠狭长凤眸一敛竟透露出一股有别于以往的邪气,他笑了笑道:“唉,这药还真是不能乱试啊,可是一个月后就是武林大会了,如果我武功尽失该如何面对天下豪杰?” “那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啊!”夏小雨试图抹去方才不堪的记忆,他一把夺过那些药丸与红色的水道:“有谢大哥的地方就有我,我会保护谢大哥的!” 真是他妈的不知道哪里来的豪情万丈,这到底是在迎合着谁的梦?是他自己的英雄梦,还是谢孤棠的梦? “你保护我?”谢孤棠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知是嘲笑还是冷笑。 对啊,你凭什么保护他?夏小雨面颊羞红,他拿什么保护别人?妖娆剑法?半吊子,骗人的把戏而已。 正在这时,湖面上传来悠扬清越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时而豪迈如万马奔腾,时而婉转如高山流水,此时无风无浪正是乘舟游湖的好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起了这个雅兴? 半掀开卷帘挑眉望去,远处一名青衣客横吹玉笛、静立船头,这名青衣公子生得是眉目如画,尤其一双凤眸狭长上挑,倒映着潋滟水光,薄唇凑在笛边,皎皎端方,这艘小船越来越近,最后堪堪走到了夏小雨所在的船边,那名青衣公子携着玉笛笑着朝这边唤道:“谢大侠,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原来是来找谢孤棠的,难道是太湖裘家的人? 倒是夏小雨腿脚利索先跑出了舱,来者一看不是谢孤棠,面露疑色道:“敢问这位小兄弟是?” “谢大侠在里边——”夏小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在这时,一团红色的丽影如狡兔般窜进了船舱,夏小雨还来不及反映,那抹东西就“噌”地一下溜了进去。 “萍儿,不得胡来!”青衣公子面露愠色,愤怒的进去将那抹红色影子揪了出来,厉声道:“再不乖,哥哥以后不带你出来了!” “哼!就知道以小欺大,打架又打不赢我!”红衣少女用手指拨下眼脸吐出舌头做了个顽皮的鬼脸道:“笨哥哥,臭哥哥,有种来捉我啊!” 那少女说着身形轻盈地在船上来回蹦跶起来,整艘船被她闹得摇摇晃晃,狼狈不堪,青衣公子看着谢孤棠一言不发的样子更加羞愧,不禁拱手致歉道:“舍妹太过顽劣,还请谢大侠不要放在心上。” “你才顽皮!”红衣少女抽出腰际的三尺软鞭,鞭子如吐着信子的蛇一样软若无骨的四处游走,“啪”一下就要抽到青衣公子的屁股上,青衣公子也不示弱,横笛一挡一个巧妙的转身躲开了这一击,只有夏小雨还愚蠢的站在旁边,腿上横横被鞭子抽到,他“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诶呀,打错人了!”那红衣少女玩过了兴头收起鞭子,蹦蹦跳跳的绕到谢孤棠身边道:“还记得我吗?我是裘亦萍啊!”这少女明眸善昧,一双剪水秋瞳顾盼嫣然,尚未发育完全的柔体散发着含苞欲放的少女香气,她身披红纱,脚上挂着一串银铃,发鬓梳成两股可爱的马尾自然的垂下来。 那青衣公子将裘亦萍揽到身后笑道:“在下裘亦水,谢大侠不辞幸苦前来,家父特要我出来接你。” 排场真大啊,来参加个宴会还有人来接,夏小雨摸着红肿的大腿,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几个人,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江湖英雄与武林名门,这几个人无论是风姿气度还是家世出身都是天上的星子,他除了自惭形秽还能如何? “咦?这是谢哥哥的仆人吗?”那说话起来如莺歌婉转的明媚少女终于注意到了被她抽了一鞭子的夏小雨。 他真的太不起眼了,好不容易被人注意到也不过是个仆役角色,他哀伤的低下头,不敢看那少女的眼睛。 “不,他是我的兄弟!”谢孤棠蓦地站起来将夏小雨的肩膀揽过来笑道:“我为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结义兄弟夏小雨,别看小雨貌不惊人,剑术很是了得,真是武林的后起之秀啊!” 谢孤棠这种不善言辞的人忽然对着自己一顿天花乱坠的夸奖,夏小雨又想哭又想笑,哭是因为感动,在他茫然无措时有人挺他撑他,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谢孤棠说得那么好。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啊!”裘亦水的眼光从不屑转为了敬佩,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夏小雨道:“这次家父广邀天下豪杰,会有不少后起之秀、青年才俊前来,夏兄可不要藏艺于身哦!” 夏小雨望着裘亦水,忽然愁上心头,他一方面想见见武林的大世面,一方面又不想太过招摇,可如今被谢孤棠推上了台面,恐怕再下来就难了。 他这个毫无用处的废人,唯一傍身的只有妖娆剑法,然而妖娆剑法真的靠谱吗? 第14章:大会 独拥太湖万顷水域,这裘家还真是财大气粗,这样的金主儿自然要往那雕梁画栋里住,于是裘家庄自然不似一般的江南人家粉墙黛瓦,这里一砖一瓦都极致雕砌,比那杏侯府都不输半分,只不过主人尚武,还未进门,门口的雄壮家丁就把普通人的气势给比了下去。 沿路道上全是持有刀剑的武林人士,时而抱拳“承让承让”,时而谄媚“久仰久仰”,道士、和尚、正派、邪教一应俱全,整个武林的轮廓如泼墨山水画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当今武林,尤以少林为至尊,武当峨眉分庭抗礼,中原第一大帮丐帮日渐势威,其余五家四派此消彼长,蜀中唐门起伏不定,远在苗疆的邪教九墨曜已久不现江湖。 江湖就是这样的风水席,偶尔你做东偶尔我做东,看似豪气凌云侠义万丈,实则波诡云谲难窥究竟,若不是腥风血雨飘到了太湖裘家,也不至于令武林中人云集一堂——这次大会实则是要讨论这几日陡现江湖的命案,犯下累累命案的凶手流连于江南一带,弄得此地民不聊生、鸡犬不宁,颇影响了裘家钱庄的生意,裘家庄庄主近日更是收到了一份血书——矛头直指七年前那个风云一时的人物。 “那个狼邪是谁啊?”夏小雨摸摸冻得霜红的鼻子道:“这么邪乎的名字怕不是好人吧?” “小雨兄,非也,非也,这狼邪不但是个好人,还是个风云一时的武林高手,一手寂灭刀,天下无人能敌,可自从七年前销声匿迹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啊——” “啊——啊切”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很大的喷嚏,一名头戴斗笠、黑纱遮面,却身着锦衣华服的古怪男子正从身边的男子手中接过锦帕,他身边的男子也带着古怪的面纱,弄得神神秘秘。 夏小雨眼光飘忽,新鲜劲儿上来了便四处打量,这下又发现了一道奇景——脚程不错的武林人士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推着轮椅的白衣人,那人自己摇着竹轮丝毫不惧旁人错愕的目光,就这样款款而行,但见他侧颜宛若刀削、玉面白皙,温润如玉,不禁令人心生好感,就在这时,一声“风大嘴!”的喊叫激了夏小雨心头突地一跳。 那不良于行的白衣人回眸一笑,不,是回眸冷笑,夏小雨倒抽一口凉气吓得半晌不能言语。 这个“风大嘴”果真是大嘴,薄唇右侧拉出一道深长狰狞的伤疤令他的笑容越发诡异,无论如何,但凡勾起唇角便露出似笑非笑的怪样,什么翩翩公子、俊尚风流算是统统与他无关,他手中折扇轻摇笑得越发阴森对着来者道:“苏公子也来了啊!”风大嘴与苏公子明枪暗箭一阵寒暄,面上是客套话,实则绵里藏针。 哎,江湖真不是好混的地方啊,夏小雨一声叹息。 抬头见左右匾额上龙飞凤舞两行大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夏小雨掂量了一下扑腾扑腾、热血沸腾的心便随着一身黑氅地谢孤棠入了正厅,武林人士一见谢孤棠气宇轩昂、英俊不凡便齐刷刷地将眼光投了过来,夏小雨从未被这么多人看过,此刻如缩头乌龟一般恨不得消失在谢孤棠的黑氅之下。 “啊——这就是愁煞刀谢孤棠啊,果然是人中豪杰!” “对啊对啊——当今武林中便属他的刀法出神入化,独步天下!” 四周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赞扬声,夏小雨心中乐开了花,顿时觉得身上生辉,颜上有光,他是谢孤棠的兄弟,那么,他也算半个大侠?英雄? 正在夏小雨乐呵呵地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梦中时,有人“哗”地一声抖开折扇阴阳怪气的说起了评书,那阵仗颇有醉云楼说书先生的风范——“也不知是哪一家寺院的和尚与良家妇女私通最后产下孽子又丢弃了那婴孩,更不知是哪门哪教的儒雅师兄与师弟的女儿苟合,乱仑一气,嘿嘿,当然更少不了某中原大派自相残杀逼走了帮主,江湖这杯茶还真是有趣得紧,就如隔夜茶一般,除了浊就是浊,没点儿可取之处!”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被唤为“风大嘴”的白衣公子。 “天机阙的不笑公子不请自来啊?”裘亦水将这盆冷水泼辣的洒到了“风大嘴”的头上,丁点儿情面都不留。 天机阙不笑公子——本性风,名啸,素有江湖百晓生之称,年轻时风流倜傥却不苟言笑,人称“不笑公子”,后来遭遇不测,不但双腿被人打断,更在嘴边留下了让他耻辱一生的伤疤,至此之后这不笑公子是真的不能笑了。 他开始爱笑,所有人却不愿意看他笑,因为他的笑往往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角落里想起一声磊落的轻笑,在场的人都是面满怒容,“风大嘴”那段话里分明含沙射影说得是少林、武当、丐帮的旧年丑事,本来大家心照不宣、相安无事,这会儿抖出来难免心底窃笑别门,又为自己的门派感到不耻,于是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敢笑也不愿意多嘴,都盼着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赶紧将这段话吹得个烟消云散无人知。 可是平地一声惊雷,不知道哪儿来的傻子不识趣居然敢笑? 顺着这声音望去,那男子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少林的达摩棍法被和尚们凶恶的眼神甩出去了,武当的七星北斗阵也随着不屑的怒视砍到了他身上,丐帮的乞丐们已经杵着棍子准备打他个落花流水,这人还是不识趣的笑,笑得他头顶的斗笠都散开了花,黑纱已被清风撩起。 微微露出的那一点儿面容已似春光乍泄,皓齿薄唇切切轻笑,真是不怕天高地厚的胆子大啊! “喂——你是哪里来的?干嘛拿罩子遮着面?今天哪来这么多不请自来的蠢货?”一名扎鬓大汉怒目嗔视道:“小子,快将面纱卸下来!” 那人止住笑,“咳——”肃了肃声卸下头顶斗笠,摘下面纱,一副俊脸就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锦衣华服颇显贵气,举手抬足犹似王侯。 “好你个王良琊!你他妈的真是阴魂不散啊!”夏小雨在心中怒骂自己一语成谶,这该死的王良琊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这位公子什么来头?”众人的目光全都盯在了王良琊身上。 “在下无门无派——”王良琊拱手浅笑。 “那公子何以如此轻薄天下英豪?明知道风大嘴是臭嘴里吐不出象牙为何还随声附和?”人群中不断有人起哄,矛头直指王良琊,倒是风大嘴一副我自八方不动的气魄轻声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啊!” 武林中以武行事,谁得功夫高自然就听谁的,再瞧瞧这风大嘴与王良琊,一个不良于行、面容丑陋,一个纨绔子弟、身形孱弱,武林众人最看惯这等眼高手低之辈,个个亮刀亮剑准备让这个王良琊好看。 王良琊被埋在人堆中,身陷险境。他的眸光飘然掠至谢孤棠身上,然而谢孤棠右手摩挲着宝刀,左手抬起茶杯轻啜,眼中根本没有他,仿佛从来不曾相识一般,所有的爱恨情仇湮灭在不屑之中,倒是夏小雨拿一副喜忧莫辨的眸光打量着他。 “这位公子想必是艺高人胆大,今日在下倒想讨教一二,若是英雄好汉就莫要坠了师门名头!”一位身材魁梧,手持流星锤的大汉站到了王良琊面前,王良琊立时被比成了弱柳扶风豆芽菜,一锤子抡过去就是一盘下酒好菜。 “咳——咳咳——”王良琊缓缓地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柄折扇,模样慢得犹如在书房中研墨,人群中骚动乍起,俱是嘲笑之色,讥讽之音,那描金折扇与王良琊这个人倒是极为合契,一样的外强中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干嘛,他想拿扇子打架啊?”夏小雨撇撇嘴暗道:“上一次是你侥幸逃脱,这一次还不得死无全尸!” 正在这时,一抹绿影狂风也似猛地掠过,绿拂站在了那大汉与王良琊中间道:“要比跟我比试,莫要在我家公子面前放肆!”绿拂手中依旧缠着白布显是伤情尚未痊愈,王良琊一个锐利的眸光落到绿拂身上道:“退下!” “侯——”绿拂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不碍事的,你手上有伤,快退下去。”王良琊浅笑着用扇子命令绿拂下去,绿拂被迫恹恹地站到了一边,王良琊回眸扫视四周之时,恰巧与风大嘴四目交接。 风大嘴也敲着扇子,可怖的大嘴边扯出一抹暧昧不明的笑,王良琊持着一柄不堪一击地描金折扇,人群中已经有人跃跃欲试等待好戏开场。 嘿,这王良琊当这里是戏楼看戏?看待会儿怎么被捶成个包子吧?夏小雨狭长眼眸里露出猥琐的笑,流星锤已经霍霍生风,王良琊居然还在不知死活的笑,笑得二月春风似剪刀? 不要命了吧?众人皆是一叹。 第15章:狼邪 扎鬓壮汉抡起锤子朝王良琊袭去,王良琊不急不慢徐徐摇着扇子,就在那锤子堪堪要砸得他脑浆开花之际,他闲庭信步的一个转身,那壮汉陡然落空一个趔趄随着锤子的莽力蹲到地上,再一起步,大汉直接扔掉锤子徒手赤膊,他欲揪起王良琊衣领凭蛮力将其摔到地上,谁知无论如何总差着一步。 一步之间,一线云烟,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功,只是足下功夫好点而已。 那大汉与王良琊周旋了好几局,人是没有伤到倒是将自己绕了个大汗淋漓,在座的武林人士直看得呵欠连天,就在这时,人群中袭来一柄剑朝王良琊后颈刺去,“叮”一枚小石子将剑击得偏离方向,正是风大嘴出手相救。 江湖之中,有人是英雄惜英雄,有人是臭味相投。 风大嘴其人,若放在十年前,那是名动江湖的千机公子,江湖百晓生,可放到现在,不但一文不值更更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过街老鼠,十年前武林盛会的请帖若雪片飞到他江阴大宅之中,十年后他隐居山野再无人追问其下落。 每当人问起当年旧事,风啸只是扯扯难看的才唇角笑道:“我很贵。” “我很贵”这句话每个江湖百晓生都说过,但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压根活不过三十岁,每日玩弄着武林中人的秘密,这江湖百晓生的日子比之刀口舔血的杀手也好不了半分,传闻当年风啸卖了一条假消息给九墨曜,最后被九墨曜的人逮住打断双腿成了个残废,同时一张俊脸也被扯了个稀巴烂,说也不知道被人拿刀子戳进嘴里搅弄是怎样的滋味,谁也不知道咬着牙和血吞是怎样的心酸?人前风流倜傥,名动一时的千机公子,神机妙算也算不到自己的下场。 自那日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买风啸的消息,从他嘴里传出的也只有假消息,他再也不说:“我很贵”,而是轻薄地眯起狭长凤眸道:“活着真好。”少不得会被人奉送一句——“苟且偷生。” 呵呵,苟且偷生又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好,江湖人称千机公子风不笑,其实他很孝顺,他知道自己一脉单传死了无法跟人交代,无论是死皮赖脸的活着还是被人瞧不起的活着,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也曾经扬一扬扇子,抖抖衣袖孤傲地说过——“我很贵!” 没有人能做一辈子英雄,一辈子叱咤武林屹立不倒,为免老来惨遭横祸,还不如早早金盆洗手退出这一滩浊水。 可是这武林之中,明白人没几个,好勇斗狠利欲熏心的倒是不少。 那扎鬓大汉舞得累了刚准备推下场,下面便有起哄之人准备上台赐教,一副你方唱罢我登场用不罢休的样子,不时有人说这平地里冒出来的傻小子与风大嘴是一丘之貉,方才风大嘴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大家鉴于他是个残疾不便动手,那你王良琊有胳膊有腿的不如就当了这泄气筒吧! 峨眉的小妮子心气儿高最厌恶这种抹黑师门的事情发生,一个道姑打扮的年轻女子秀眉一挑说了声:“公子赐教。”这就上去准备让王良琊好看,结果古怪的事情一桩连一桩的发生,也不知是那王良琊福大命大,还是老天眼不睁眼,无论这道姑使出多么高超的峨眉剑法,王良琊总能轻而易举的避开,他不会武功,不会打架,但是他会躲。 这简直比真刀真枪的打一场还累,这位峨眉道姑打了一会儿疲倦不已还颇丢面子,那边武当的少侠就佯装英雄救美出头逞威风一剑朝王良琊刺去,王良琊就跟邪魔附身一般万剑之中过,偏毫不惹尘,末了,还摇着扇子轻描淡写、煞有介事道:“少侠这太乙玄门剑徒有其表,未领会道家真髓!” 一阵周旋下来,王良琊不但毫发无损,各门各派还被他颇为犀利的品头论足了一番,这风大嘴加上王良琊,两张嘴活活把中原武林嘲笑了个遍。 很失面子,很失面子,武林之中,面子是很重要的事,大家对王良琊的身份更是迷惑,正在这时,一名容色清癯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拱手道:“侯爷大驾光临,裘某有失远迎,还望莫要见怪啊!” “哈哈,不碍事,不碍事——”王良琊笑得花枝乱颤,周围人的脸却蓦地红了起来,原来此人是达官显贵,是那裘大老爷的生意伙伴,自古官商勾结,想来裘老爷的生意要仰仗这位年轻的侯爷帮衬,众人吃人嘴短,也知道侯爷这种人物不好惹,当下就无耻的开始了新一轮的赔礼道歉。 阿谀我诈,虚与委蛇,江湖不是那么好玩的地方,夏小雨眼见众人又莫名其妙地屈服于王良琊的银威之下,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地气恼。 太湖裘家这一代的庄主叫裘俨然,不但生意做得大,也喜好结交武林豪杰,裘家也算得上是武林世家,所以裘老爷坐在了堂上肃声发话,也就没人敢在私下非议王良琊的不是。 裘俨然啜了一口西湖龙井,微微笑道:“有人给在下下了帖说要来夺我裘家的宝贝——血刹刀,还说最近江南一带的试刀命案皆是他一人所为,咳咳,署名是——寂灭刀狼邪。” “啊——”举座哗然一片。 狼邪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七年之久。 七年之前,寂灭刀叱咤武林,持刀之人喜着一身白衣,面上笼着轻纱,无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也无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他异常神秘、来去无踪,然而却横扫霸刀谢尊、无极刀骆飘渺等高手,下手总是点到为止,从不做赶尽杀绝之事,更于华山论剑之巅以寂灭刀闻名,然而就在他风头正劲之时却蓦地消失,七年之间江湖之中再也激不起一片有关他的涟漪。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隐匿深山,有人说他败于仇人刀下,总之众说纷纭却无真相,他的刀法自成一派却融各家刀法于精髓,再后来,愁煞刀谢孤棠崭露头角,渐渐没有人再忆起狼邪,可每当提起寂灭刀却都是一脸的敬仰与佩服。 “刀的精髓是藏啊!”骚动不安的人群中蓦地响起风大嘴刺耳的声音,裘俨然不但不发火反而恭敬道:“风先生有何高见?” 江湖中已无人再信风大嘴,这裘俨然是狗急跳墙了吗?居然请此人来定夺这古怪之事? “狼邪拿东西犯不着如此劳师动众,他绝不会偷偷摸摸地下个帖子,他会光明正大的——走到你面前,告诉你,我要拿这柄刀,人是我杀的。如果他没有亲口承认人是他杀的,光凭这破帖子,我断然不信是狼邪所为。” “嘁——江湖风波恶,都过去七年了,谁知道啊,说不定狼邪如今潦倒穷苦正缺钱用?又活着练武功走火入魔?” 人群之中又是一阵躁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在下请各位英雄来也正是为了此事,一来是望各位发动本门的力量为在下找出这幕后凶手,二则也是想请人留下来看护这血刹刀,犬子武功不济,小女更是不堪重用,不得已广发英雄帖,如有英雄愿挺身而出,裘某必定重金酬谢!” 裘俨然容色清癯,儒雅文秀,他一脸诚恳,不卑不亢,对谁都是一副谦厚礼让的态度,他说着把目光转向了谢孤棠道:“谢大侠,此事你怎么看?” “诶呀——谢大侠,都是用刀的高手,你认识狼邪吗?”起哄的人从未消失过,谢孤棠的脸冷如三尺冰封,他冷笑着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道:“真不凑巧,不认识。”然而余光却掠到王良琊身上,王良琊也正好抬起头,二人四目交接的刹那火花四溅,好在这一望时间极短并无人察觉,只有夏小雨一人心里敲着铜锣鼓有些意乱心迷。 “侯爷有何高见?想必侯爷精通武学,对狼邪应该也或有耳闻吧?” “我也不认识——”王良琊喝着他的茶,摇着他的扇子,纤瘦的手臂上有青筋淡淡浮起,如斑驳在回忆中的杂质,妄图按捺,妄图藏匿,却终究逃不过内心的煎熬。 第16章:夜宴 如果道貌岸然是一种罪,那在场的人大多罪不可赦。 裘俨然说道抓凶手重重有赏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拨起了心中的小算盘,可当裘俨然环顾四周欲找一位“守刀人”时,堂内却一片死寂无人应承。 血刹刀是宝刀,此刀一出无人能敌,可这藏刀的“刀冢”却不是那么好去的地方,刀冢阴邪寒凉,每待三日便损耗一层功力,若要拿到血刹刀要么即拿即走,千万不能多加逗留,且不说此刀插在刀冢月牙泉中阴气毕露,就说上面沾惹的血之戾气也令人望而却步。 半晌过后,已有不少人拱手表示愿意为裘家追查江南一带的“试刀杀手”,也算为武林除害,可临到“血刹刀”之事却皆尽唯唯诺诺,你推我躲,十分的不爽快。 屋外落梅缤纷,飘飘洒洒,一缕暗香幽幽传来,谢孤棠忽然缓缓抬头道:“裘老爷,如若不嫌弃,谢某愿意为裘家守刀——” “好——好!谢大侠真是当世人杰——” “对啊——对啊,有谢大侠在,任他什么狼邪狗邪都要丧命于愁煞刀下。” 大厅内随之响起满堂喝彩,终于有人接过了这烫手山芋,每个人的面上都松了一口气,至于这谢孤棠到底有没有“守刀”的能耐与本事,无人关心。 也曾有人赌过,如若狼邪还在江湖之中,必将与谢孤棠有一场硬战,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是刀法,总有个第一第二,如今谢孤棠排第一,可狼邪不在,大家心中的第一就永远轮不上谢孤棠。 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好事者已经打算留下来看这一场好戏,他们倒想瞧瞧那下了战书的狼邪是否会来,又或者谢孤棠能否手刃这刀术高手。 裘俨然家财万贯,流水宴席上美酒佳肴不断,觥筹交错间倒把人人喝得红光满面,唯有王良琊浅品慢酌,举手抬足间都比旁人满了半拍。 不懂的说他小家子气,太娘们。 看得明白的道侯爷果然是世家子弟,举止文雅。 满堂武林侠客间,锦衣华服慢条斯理的王良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他身边那个永远不抬头,目不斜视地奇异随仆则更加滴酒不沾,夏小雨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他对面,谢孤棠与王良琊则变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 如若此时飞来一只翩翩蝴蝶,恐怕要被谢孤棠与王良琊二人饱含杀气的眼神砍成了碎花,明明一个是风流文雅,一个是侠士风度,却在四目相交时酝酿出一波波刀光剑影,夏小雨则偷偷地与绿拂较上了劲。 不知不觉夕阳弃了最后一抹余晖,染得天际霞云猩红一片,王良琊地眸光中缀上落日红更添妖冶,他总是一副喝得醉醺醺的模样,可谁也不知道,他从来没醉过。 宾客渐渐离席,夏小雨也准备扶谢孤棠回房休息,虽然不情愿不想承认,可四周飞来的目光让他明白——十有八九大家都把他当了谢孤棠的仆人。 他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存在。 而英雄——正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浑身瘫软如烂泥,上一次扶喝醉之人还是在杏侯府,转眼之间便来了这太湖裘家,而终究,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他一边拧干毛巾为谢孤棠擦拭额头一边苦笑道:“你真的当我是兄弟吗?” 话音未落,一股酒气扑鼻,躺在床上的谢孤棠猛地大力将夏小雨往身上拉去,夏小雨惊慌失措下跌在谢孤棠胸膛上,“扑通——扑通”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凌乱了节奏,越来越急躁。 刹那间忆起床上唇齿缠绵那一幕,夏小雨不禁害怕起来,仗着酒气这谢孤棠难道又要犯病?二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正当夏小雨准备站起来之时,一只手摩挲到了他后颈之上——“我冷——好冷”谢孤棠闭着眸子,并指菱唇若染血涂朱,微阖的长睫浓密纤长淡扫着玉面。 倒真是个五官精致的妙人,夏小雨不禁喟然长叹,左手抚到额头上摸到了自己那狭长丑陋的长疤,这是云泥之别啊,一种不由自主地情愫在内心悄然酝酿,明明都是男人,明明就不该有非分之想,这刹那间的意乱情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夏小雨挣扎地坐起来准备给谢孤棠盖被子,可他越是挣扎,谢孤棠就越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桎梏着他不让他动弹一下。 “乖——我起来给你盖被子——”夏小雨忽然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声“乖”,他记得他那个早死的娘一到没辙的时候便会说“乖”,他情急之下便也如此喊了一声。 “娘——别走,别丢下棠儿一个人——”谢孤棠已经梦游太虚。 夏小雨这下慌了神,他可真是给面子,这兄弟也做了,仆人也做了,妻子?情人?似乎也做了,现在居然还当起了妈,他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躺着的英俊男子竟然将白皙皓腕搭上了他的手背。 那是一双握刀的手,虎口处布满厚茧,然而手背上却凝脂如玉,微微敞开的衣领显露出他修长的雪颈,夏小雨忽然觉得此人亦刚亦柔,刀不同于剑,横刀立马之人总是纵横在大漠上,风霜雨雪浑不顾,然而佩剑的公子却大多沽名钓誉。 谢孤棠有一股凌烈地英气,更准确说是杀气,就算封刀隐没也无法藏于寻常人家,也掩不住锋芒毕露。 猛然想起一句话“刀要藏而不露。” 而谢孤棠的刀,刀刃雪亮,似乎从来都不想沉寂在暗处。 一灯如豆,月影清辉倾斜入屋,满地流霜,亮白如昼,夏小雨转身的刹那忽然发现窗棂上闪过一个鬼影,那漆黑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映在窗子上,煞为诡异。 “谁?”残剑也是剑,夏小雨警惕地提剑跃出门外,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抬眸一笑,夜里的风月便似他一人独享,微微吊梢地桃花眼里藏着熟悉的玩世不恭。 他妈的,大半夜又出来装鬼,此地是太湖裘家势力范围,难道他王良琊还想翻天不成? “公子有何贵干?”夏小雨言下之意是——你大半夜没事出来鬼晃是又发酒疯了? “小雨,跟我回去——” “我——”夏小雨一拍脑门想虽然是没有卖身契可也不至于一路死命追着跟讨债一般吧?若真是生气倒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爽快,难不成这王良琊喜欢用怀柔政策? “小雨——”谢孤棠唤了一声,看来他酒有点儿醒了。 “哎——我马上来!” “我可以进去吗?” “啊?”这次换夏小雨吓得目瞪口呆,“侯爷这是?”话音未落,王良琊已熟门熟路地推门闯了进去,闯就闯,他居然快如鬼魅般转身开始关门,而夏小雨还愣在门外,关到一半的门里,王良琊只留了个脑袋笑道:“我有话跟他说——” 说什么?还想害人吗?在裘家还想逞威风?夏小雨也抵着门不让半步。 “小雨——你先出去吧——就让我跟侯爷光明正大的谈一下。” 这下换夏小雨成了哭丧脸,月黑风高杀人夜,哪来的光明正大? 第17章:血刹 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乃至万万次,起初是羞赧不堪,接着是欲拒还迎,再之后便是主动求欢,夏小雨在某一夜事后摸了摸自己越来越厚的脸皮,发现这触感再也不是滚烫,再也不是惭愧,竟然是一种油然而生,自发而成的喜悦,余光掠至那人身上,结实的胸膛一起一伏,欺霜赛雪的劲项修长地延展,垂在眼睑上的长睫微微颤动,床榻上的谢孤棠呼吸均匀,一张脸在斜月辉映下越发出尘似玉。 “唉,配不上——”日日欢好倒像是施舍,夏小雨蹑手蹑脚的出了门,他想出去透口气,这种又爱又怕的压抑令他胸口堵得慌。 他百无聊赖地晃着圈,太湖裘家财大气粗,园邸自然也是敞阔气派,没有杏侯府那过于精致旖旎的小家作派,放眼望去,六进大宅规矩方正,造园则严谨依循着曲径通幽之美,假山上的亭榭幽静清凉,可以一揽一园盛景,百花娇艳虽已谢去大半,可四季常青也并非虚言,郁郁葱葱的松木挺拔得如裘俨然的脊梁骨,俨然大家风范。 深夜偷溜出来不是好习惯。 出门不闯祸,是非躲不过。 就在夏小雨走神地散步之时,一股腐臭烧焦的味道扑面袭来,前方一抹红影绕着一鼎香炉打着转,夏小雨机敏地绕到树后,半露出一只眼睛窥伺而去,那个小巧玲珑的身影梳着两条小辫,她似乎感觉到了周遭的动静朝四周扫了一眼,迅疾又收回视线,这一望不打紧,夏小雨竟猛然发现此人是裘家的二小姐裘亦萍。 蝎子、蜈蚣、毒蛇,鼎上轻烟缕缕,火光大作,原来这小姑娘玩什么不好竟玩起了苗疆的毒盅,夏小雨虽则见识少,可也听闻过这等玩意儿,没想到这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竟然有此等爱好,心下骇道:“幸好没被她发现。” 夏小雨再也不敢多加逗留,转身就一溜烟滚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暗暗安慰自己道:“就当没看见,就当没看见。” 时光如梭,岁月流水之间,裘家也任谢孤棠与夏小雨白吃白喝了大半个月,这期间武林豪杰走了大半,倒是王良琊一刻都不肯离开,然而王良琊却再也没有主动骚扰过他二人,不知心底在打什么鬼算盘。 太湖湖面上风平浪静,只闻寒风掠境,不见湖底波澜,裘家大宅中一派祥和,只闻宾主祥和,不见惊涛骇浪。 然而,该来的终将会来,那封战书所定的夺刀之日已渐渐逼近,谢孤棠也该去刀冢之中待命了,提前三日入得其内,保不准狼邪会不会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这连日来裘家亦加派了守卫,派谢孤棠去刀冢简直就跟死刑犯上囚场一般,好菜好饭先供了起来,美酒佳肴也一丝不漏,但凡是谢孤棠的要求无人敢忤逆。 原因无他,刀冢虽在裘家后山深处,可饶是裘家人也不愿靠近那阴邪寒凉之地,折损功力事小,折寿是大,那刀冢中的血刹刀也成为了震山之宝,碰是不敢碰,供却还得供着。 夏小雨俨然已成为谢孤棠身边的死士,他对谢的衷心程度直逼绿拂对待王良琊,这其中几分爱慕,几分忠诚,几分兄弟情谊,他自己说不准,今夜月明星稀,冷月高悬西天,谢孤棠吃过别宴之后便带着夏小雨向后山刀冢出发了,酒席上王良琊摇着描金折扇,云淡风轻地敬酒,浑然不露半分心思。 他只是悠然一叹道:“谢大侠保重。” “侯爷身子骨单薄,是夜风起也就不要到处走动了,谢某多谢侯爷送行。”谢孤棠亦恭恭敬敬,颇有风度的回敬一杯,谁也不知道昂首对饮杯中酒时,那一夜的决绝早已成了心中的兵荒马乱。 世间最难过莫过昔日兄弟今日仇敌,手足反目实在悲苦,闻者伤心,见者溅泪,只是这一团和气下的刀光剑影谁也看不到、摸不着。 千里之行终须一别,裘俨然肃穆地望着谢孤棠道了一身珍重更调遣了几十号人马随行,然而刀冢却只能留谢孤棠一人进去,夏小雨再三央求下也总算混了进去,刀冢外彻夜灯火通明,谢孤棠就守在血刹刀边一步不挪,饭菜由专人递到门口再由夏小雨送进去。 如此往复三日,终于到了那至为关键的一夜,裘家大老爷裘俨然在厅堂内坐立不安,他不知道那个销声匿迹了七年之久的狼邪会否真的出现,如果出现,又会否真的杀个片甲不留?他蹙眉抬头望天,左思右想也只能叹一声——“菩萨保佑!” 刀冢之中,凉风嗖嗖,血刹刀上不但没有熠熠生辉反而起了一道锈蚀,刀斜插入月牙泉中,一眼望去如两轮弯月,怪石嶙峋卧倒在泉边显得洞内更加寒气入骨,谢孤棠嘴唇泛白将自己的长刀杵在地上,深潭似地眸子死命盯住地面一处发呆。 “咳咳,谢大哥,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 “不要!”谢孤棠蓦地挥刀砍向夏小雨,夏小雨吓得朝后跌坐在地,喃喃道:“谢大哥?” 谢孤棠手按在刀柄上,不断抽着冷气,他额上渗出涔涔冷汗闭眸不语。 “小雨,过来给我暖暖好吗?”胁迫又诱惑的语气,谢孤棠挑眉一笑,露出慑人一笑,夏小雨乖乖就范便凑了过去,双手环在他脖子上用周身的热量温暖着面前冰雕一般的人。 “谢谢你!”说着双唇压上夏小雨的薄唇,这一吻抵得上千恩万谢,此地除了一柄血刹刀谁也管不到,倒比那外头还要逍遥快活几分,正待二人欲共赴云雨之乐时,磐石后忽然响起一串银铃声:“嘿嘿,不知羞,不知羞,两个大哥哥在干嘛?” 红衣少女从山洞后一蹦一跳地做着鬼脸跑出来,她脚下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缓缓朝这边爬行而来。 “裘亦萍?” 被裘家二小姐撞破这等丑事,出去了岂非笑掉人家大牙,夏小雨惊得立刻整好衣冠站起来赔不是,“裘,裘小姐你别误会,这刀光森冷,洞内寒凉,我是在给谢大哥取暖。” “哈哈,少骗我,谁取暖用舌头取?”裘亦萍乖戾跋扈,她手上扬着鞭子猛地抽过来打到夏小雨身上,这一鞭毫无留情,简直痛得入骨。 “哼,狗奴才,居然不知廉耻轻薄谢大哥,谢大哥是你碰的吗?他要喜欢也应该喜欢我这样的啊!”裘亦萍说着婀娜妩媚地跳到了谢孤棠身边,盈盈一笑道:“谢大哥你说是吗?” “是啊,我最喜欢萍儿这样的了!”话音未落,裘亦萍眸子蓦地睁大,胸口绽出一道如她衣裳一般艳丽的血花,她难以置信地朝谢孤棠扑去,然而那一刀的距离却硬是阻越了千山万水,这刀并非谢孤棠的愁煞刀,竟是看起来驽钝不已的血刹刀,刀染着血舞,血绕着人飞,刀落人灭。 裘亦萍胸口洞开一道深深刀伤,夏小雨从未见过如此凌烈地刀法,当即吓得目瞪口呆,这一刀下去断无活命可能,谢孤棠冷笑地推开红衣少女的尸体,方才还言笑晏晏地美人此刻就死如一片秋叶了,静美无痕,连残血都没沾惹在谢孤棠身上。 “她,她死了?” “她该死——”谢孤棠斩钉截铁地说着,径直走到月牙泉边将刀没入泉中,头顶一线月光照入,映得他整个人越发孤寂清冷,薄唇更显无情,“她瞧不起你,还玩这种毒盅害人,简直死有余辜。” “她,她才十几岁啊,正是豆蔻年华——”夏小雨已带了哭腔,少女失神的瞳孔狰狞地瞪着他,死不瞑目。 “小雨——给我一刀!随便你怎么砍!”谢孤棠将血刹刀递到夏小雨手中。 “啊?”夏小雨不敢动。 “砍啊!来不及了!那该死的王良琊就快来了!”谢孤棠怒吼。 夏小雨闭着眸子一顿胡砍,一刀下去砍伤了谢孤棠的左肩,登时血流如注,“好样的!”谢孤棠一声大赞又夺过刀朝夏小雨挥去,那一刀竟只擦破了夏小雨的皮,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谢孤棠右手重重一拳便朝他脑门上挥去,重击之下他渐渐倒下去不省人事。 清冷寒凉的刀冢之中便只余谢孤棠一人,他捂住自己的左臂跌跌撞撞地朝洞口走去,边走边嘶声力竭地喊道:“来人啊!来人——” 第18章:虚情 月色下影影幢幢,夏小雨艰难地睁开眸子,后脑勺传来一阵刺痛,鼻子里嗅到的是令人作呕的腥气,耳畔不断传来嚎啕大哭之音,摇曳的火把舔着火舌窜入眼帘。 乱,乱成一片,潮水般的人群堵住了洞口,他趴在一处茫然的注视着这一切,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仅仅记得谢孤棠那冷酷无情的一刀,那个明艳娇丽的少女就应声倒地,重重砸在地上的头颅,秀发散乱,最后那死不瞑目的一眼,再也不敢想下去,再也不肯回忆。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一名家仆摇晃着夏小雨的肩膀,夏小雨镇定了几分,朝远方望去,那个容色清癯的裘家大老爷眼眶红肿正在与谢孤棠争执着什么,夏小雨拨开人群凑过去,这才发现谢孤棠浑身浴血,清俊面庞染着殷红鲜血在火光下若隐若现,不经意地一瞥冷瑟如恶鬼,令人畏如虎狼。 狼叼着兔子,血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与月牙泉中的潺潺水声混在一起,悦耳动人如招魂曲。 “小女命薄,竟死于那歹人刀下,谢大侠身负重伤,亦是尽了全力,无需自责!”裘俨然悲恸不已的望着谢孤棠,一夜似苍老了十岁,平素温润儒雅的人惊见爱女惨死已心痛的无以复加,“倒是裘某管教疏忽,不知萍儿沉迷于这些歪门邪道之术。” “哼,此仇不共戴天!我裘亦水活着的一日定不会放过那歹人狼邪,竟然连无辜少女也毙命于刀下,简直残暴不仁,此人不除,必将为祸武林!”裘亦水一袭青衣,怒得俊脸惨白。 狼邪,狼邪,听此名便是邪气外露,他是一头未被驯化的狼,带着北地苍凉与吃人的目光行走江湖,哪怕七年前不动手,七年后难保不会露出本性?狼一旦下山,岂有人活命之处? 所有的怒火与疑团全部泄愤到了狼邪身上,谢孤棠身上最重的两道刀伤,一处刀法凌乱,裘俨然认为这定是狼邪与谢孤棠狭路相逢失手所至,第二道则从背后直贯入胸膛,刀法残忍令人不忍睹视,然而最明显的寂灭刀伤痕则存在于裘亦萍身上,那一刀精巧利落,正是狼邪惯用的手法。 月色惨败照在众人面上,却有一人闲散淡然地摇着扇子不动声色道:“子时了!” 哪还有人注意时辰,悲痛笼罩在裘家每个人身上如阴云密布。 谢孤棠唇角勾起一抹惨笑走过去拍拍王良琊肩膀道:“让侯爷失望了。” 一语双关,然而伏在王良琊耳畔那一句轻声细语却更加耸动:“想让我当众出丑?再等十年吧?” 王良琊沉静的眸子里漾出一闪即过的震惊,不消一瞬又平静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世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是啊,谢某有生之年定会扒了那狼邪的皮做衣裳,茹毛饮血!”这句话不像是对天发誓,倒是化作了道道利光逼视着王良琊。 没有硝烟的战场里,有人已经拿起刀,有人已被十面埋伏。 他仿佛再说——七年恩怨,总有了断之日。 “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谢孤棠面上沉痛悲戚,心中却在放肆冷笑。 夏小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心中又忆起那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不算什么好人可也良心未泯,豆蔻年华的少女惨死在眼前,有些话如鲠在喉,他要冲出去坦明一切吗?他要告诉裘家人裘亦萍是死于谢孤棠刀下? 无凭无据,他一个小混混,谁信他?又惧又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王良琊。 刹那又浮现出夜夜春宵的景致,兴许谢孤棠只是走火入魔,魔性大发?四颗解天丸?难道他是帮凶?还是幕后黑手全部都是杏花侯?太乱了,乱得他无从下手,恨不得咳出一滩黑血,淬出人世所有肮脏! 可是又忆起少女那丝毫不留情面的一鞭与咯咯冷笑,他又不想坦白真相了。 “小雨,你还好吗?”谢孤棠磊落分明的轮廓在火光中柔化出玉色,那一眼似挟迫似关切,弄得夏小雨意乱心迷,大气不敢出,所有的心思如落花碾如尘土,无声无息。 “小雨,跟我回侯府。”王良琊失落的神色似残兵败将,他是败了,败给了谢孤棠的狠心。 倒是有点儿想念围炉煮酒的温暖了,大寒天里那一夜的把酒夜话,虽然没什么可惦念的却总比当杀人帮凶好啊,花匠虽枯燥总比刀口舔血要强? 可是是谁将剑架在脖子上逼得杏花侯走投无路?是谁在绿拂手上下毒弄得天罗蚕丝手顿成废物? 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情岂可抹得一干二净?就算王良琊表面上装作息事宁人,宽容慈悲,难保私底下不想将他刽肉饮血。 左右为难,不得自在。 倒比那一日在破庙还要凄惨,身子骨不冷,心中却寒意森森,内心的煎熬让他痛苦不已,“不了——我不想回去”决绝地推开王良琊伸过来的手。 谢孤棠冷笑的走过来卸下自己的披风披到夏小雨身上道:“小雨,这次也连累你了。” 夏小雨猛地抬眸,对上那寒冰三尺般的眸子,再也不敢说话,罢了罢了,就当沉溺于这人酿造的梦境中,反正这条贱命亦是死有于辜。 狼邪来无影去无踪,打伤谢孤棠,砍死裘亦萍的事一夜之间传遍武林,那个曾经威名赫赫的刀客俨然成了江湖中臭名昭着的杀手,有人说谢孤棠还是欠缺火候,有些人骂狼邪残暴乖戾,众说纷纭,一时间蔚然成为武林中最火热的话题。 谁能砍下狼邪的头,谁能夺回血刹刀?有些人已按捺不住心思蠢蠢欲动,据说久不在江湖中现身的邪教九墨曜竟也闻风而起,落尘客栈之中,来去走江湖的侠客已下起了赌注,而这时距谢孤棠与夏小雨离开太湖裘家已愈五日。 落尘客栈不落红尘,紫陌归路不见生路。 夏小雨啃了一口白花花的馒头,望着谢孤棠冷峻清澈的侧颜,险些醉了,他杀人,他嗜血,他夜夜折磨得他不得安神,可越是如此霸道炽热的内心交织着如此清冷的容颜,他就越发不可自拔的沉沦其中。 这他妈不是贱吗? 夏小雨自嘲的勾了勾唇角,馒头屑残留在唇边被人抬指一扫而尽,是谢孤棠。 “小雨,你的衣服还是侯府里做下人的衣裳吧,未免有些磕碜,待会儿你去绸缎庄挑身好的,谢大哥给你付银子。” “啊?”夏小雨一愣神,口里白花花的满头滚在地上,黑污脏漆。 “嗯——”谢孤棠不杀人的时候真的挺好,虽然算不上谦谦公子却别有一番大侠风韵,总之若谢孤棠是九天上的星子武曲星,他夏小雨顶多轮得上一个扫把星。 “你是我的福星啊——”正在夏小雨想得出神之时,谢孤棠又不失时宜的抚慰起了他忐忑优柔寡断的心灵。 夏小雨自觉自己会说话,没想到这谢孤棠骗起人来不落窠臼,更是锦花堆着玉树,不曾有一刻让他失望。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并肩走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沿路店家鳞次栉比,到真似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杭州城。 谢孤棠潇洒意气的走在前头,与其擦肩而过的妙龄女子无比掩帕窥视心生倾慕,每每目光落到夏小雨身上则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人靠衣装马靠鞍,此话不假,可夏小雨望着绸缎庄地金字招牌又从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只觉得绫罗绸缎穿在自个儿身上也是大大的浪费,倒不如去买自己烧鸡吃来得划算。 他扯了扯谢孤棠的衣角,刚踏进去的半只脚就缩了回来,“还是不去了吧,真的不用了。” “诶,小雨,你是我的兄弟,我怎么可以让你穿得像个仆人一般?”谢孤棠拽过了夏小雨的手,夏小雨刹那间又心旌荡漾直如吃了迷魂药,雾里看花之间便不自觉的跟着谢孤棠进了店里。 商贾的算计最是市侩,有钱的就是大爷,歪歪斜斜地夏小雨站在柜台前露出惨白一笑,那绸缎庄的掌柜登时面容不悦,这一抹犹豫却在望见谢孤棠的时候化为乌有。 “公子来看这匹,这可是出自苏州的上等丝绸——”那掌柜颇费唇舌地为谢孤棠推介了半天,却见谢孤棠一眼瞥见了一件朱霞色的衣裳笑道:“这件什么价钱? 红灼灼的颜色烈如火,亦似秋叶枫林,谢孤棠抽过那衣裳就披在夏小雨身上,艳丽妖娆地红色映在他点漆似地眸子如血魔。 “咳咳——”夏小雨觉得有些儿别扭,飞红了双颊,这衣服忒也艳丽,实在不似他这种灰头土脸的模样,可谢孤棠却不管不顾地放下一大坫银子笑道:“这样子能替我做件合身的吗?我想给这位小兄弟穿。” 掌柜见财眼开,亦不管这纷红骇绿的模样是多么不衬夏小雨,当下就应承下来“好,好,没问题!” 第19章:负心 那红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红,艳丽中呛出夺人惨白。 夏小雨任由人摆布了约摸半个时辰后,竟出落了成了个翩翩公子,一头青丝被梳得有板有眼,微微垂在额前的两缕巧妙地遮住了他左眼上的伤疤,他身披朱霞色的衣衫,微微露出紫色内衬,举手投足间的轻佻被粉饰成了一股风流仪态。 原来但凡是人,只要五官身材并非无法入眼便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谢孤棠看得痴了,竟微微勾起唇角笑道:“好,好——” 好什么啊好,我又不是大姑娘家,穿红戴绿的像什么样子?夏小雨望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而又无奈,这个人是挺好看的,可并非他本性,想着恨不得把一身衣裳给扯下来,可抬眸瞧见谢孤棠的刹那又柔化成了驯服的绵羊,再也不敢发丁点儿脾气。 若是他喜欢就依他吧,这下倒也算堪堪能与他比肩不显邋遢。到后来再向外人介绍,亦不用唯唯诺诺地缩在后面佯装家仆。 然而夏小雨心中比谁都清楚,他与他的最大差异倒不在外表,有的人手上无刀却也可以斩杀敌人于方圆之内,那是杀气,有的人手中有剑却依旧败得一踏涂地,那是心中无剑,行走在这草莽江湖之中,没有什么比武功更重要。 《妖娆剑谱》几日没练了?夏小雨猛地惊醒,这些时日过得太过糊涂,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一去无踪,他沉溺在那微笑的甜蜜之中无法自拔,忘记了自己赖以立足的根本。 如若他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到时候连命都无需留,难道忘记了裘亦萍惨死的那一幕吗?精快、狠准的刀法,利落干净如飞霜的天,洋洋洒洒落得血花似雾。 蒙蔽了双眼之后,看他就是百看不厌,连缺点也能看出美感来,喜欢一个人不是青瓷器上挑瑕疵而是山水屏上描翠色,只添一分美不减一份情。 看江山千里如画,看江湖血色仇杀,也不知脚下踏得究竟是青翠小径还是万丈深渊,每踏一步都忐忑在心,裘亦萍的死无能视若无睹,可每每想问起却又低下了声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谢孤棠打马缓缓走过绿柳垂堤的河岸边,夏小雨望着春日盛景亦觉得内心明媚起来,他只能假装忘记了那一夜少女的可怖惨死,他只能尽可能从脑中滤掉血淋淋的一幕。 白日的光景总是飞逝,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心中便更加寂寞,这一夜夏小雨陡然从昏沉梦境中醒来,摸一摸周围,枕边人竟已不见,他蹑手蹑脚的披上衣裳,穿好靴子,秉一烛而推窗夜游,他一路下楼、绕过逼仄小巷,青石板路铺就的长街上空无一人,他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座石桥边,河水静静流淌穿过,蜿蜒成柔媚的模样,月如银盘倒映在水中,荡起潋滟波光,他痴痴地望着这一幕发呆,原来一人独赏月色,却也醉人。 他醉着醉着,目光游移到一处,水岸边有人在挣扎,纵然鸦雀无声,可他感受得到那种古怪,水岸边有一颗人头浮浮沉沉,仿佛有种奇怪的力在拉着她颓然下坠,“霹砰”手中火烛妖邪一灭,晃得他神色一惊,他悄悄藏到了墙缝边,待他再仔细望去,原来一道黑色的人影没入了河水之中,挣扎的女子已了无声息,那股奇异的力量渐渐从水中游弋浮出,走上河岸——他浑身湿漉漉,容姿清丽,工笔画般细致的轮廓在月光映照下柔化出一道玉色。 谢,孤,棠—— 喃喃念出这三个字,捂住嘴便落荒而逃,那人的模样,化成灰他也认得,方才的谢孤棠唇若涂朱,唇角边一点殷红如饮血一般。 怎么会是他?一路夺路而逃,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落尘客栈,夏小雨盖上被子,阖上眼睛,梦中血影斑斑、兵荒马乱,这种脊背发凉的后怕感扰得他无法安睡,心中纠缠的线索汇成涓涓细流。 谢孤棠究竟是走火入魔狂性大发还是本性如此? 他望着死去女子的神色为何浑然没有忌惮与愧意?那种笑容狰狞如月色下狂啸的天狼。 一夜心惊未入眠,恍恍惚惚间有人掀开被子躺了进来,手足冰凉,他情不自禁地侧身,搂住他,抱住他,想法设法地温暖他,可那种凉意却丝丝沁入心脾。 “小雨?”亲切的微笑映入眼帘。 “啊?”夏小雨抹干眼角的泪痕,暗道“小爷我又不是女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想着无所畏惧地掀开被子开始穿衣,刚准备系上扣子却被人抬手止住——“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昨夜的杀人案吗? “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人声鼎沸地大街上传来这一声惊叫,不远处的桥岸边登时聚集了一大批看热闹的人,谢孤棠故意将门开得敞亮,刺目的阳光灼得夏小雨睁不开眼。 他吃准了他没胆说出真相? 夏小雨支支吾吾地将视线移向别处道:“昨天睡得太死,什么也不知道。” “呵——”谢孤棠点漆似地眸子一刻都不曾离开夏小雨,仿佛是嘲弄,仿佛是逼问,仿佛在说——这种谎话你也扯得出来。 对峙的空气凝固起来,一个人是笑意盈盈心怀不轨,一个人是忧心忡忡面露惧色,饶是屋外飞花似雪、春光烂漫,也暖不起这一屋子的冰冷诡谲,想什么夜夜春宵红帷帐,到头来还不是得做个了断。 夏小雨咬着薄唇不支声,屋外忽然飘然落下一个人影,粉紫披帛缭绕周身,妩媚裙裾落在木梁上,她跷着二郎腿,春光乍泄,胸口起起伏伏如群山连绵,眼角一颗滴泪痣红得嫣然,一双剪水秋瞳漾出七分笑意,她就那样坐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瞧着屋内的动静。 她不动声色地甩了甩水袖,三枚精致飞镖便急如箭矢的朝谢孤棠袭去,夏小雨猝不及防下拔剑相迎挡掉了暗器,他本以为那女子失手后会走,没想到她的二郎腿跷得更加起劲,她“啪啪啪”地鼓掌三声赞好,笑成一朵芙蓉牡丹,“就你吗?” “呵呵,俗是俗了些,倒也算可造之材。”那女子不住地打量着夏小雨,一副剥骨拆肉的阴狠神色。 夏小雨不解其意,却见那女子翩跹一跃,长剑出鞘朝谢孤棠袭去,夏小雨手中残剑一抖,并作数道剑光直劈而去,一时间金光大作,剑音锵然,那女子内息深厚,招式轻盈,不一会儿便将夏小雨逼至墙角,夏小雨冷不防间下腰抽身躲过,岂知那女子玩了一招声东击西,剑光恍然间就要落至谢孤棠身上,夏小雨大惊猛扑过去挡在了谢孤棠身前。 左胸陡然一空,整个人如裂出一道口子抽出心肺,他回眸一望,那女子剑已归入鞘中,悬在他身上即将拔出的竟然是一柄刀——刀身修长,寒光毕现,正是血刹刀。 刀上那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循着刀光望去只见七分冷笑,三分薄情,他伤了他,用那柄血淋淋的宝刀。 “谢?大哥?”夏小雨咳出一滩血,如落梅点点浮在地上,殷红渗人,他捂着胸口,眸中依旧难以置信,“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答,连一眼愧疚都没有,谢孤棠冷笑着对那艳丽女子道:“刀跟人都给你们了,我要的东西呢?” “急什么!”那女子款款走来握住刀抽出来,血花四绽,夏小雨痛得蜷缩在地,伤口渗出涓涓不断的血流。 “活剑谱到手了,咱们宫主自然不会亏待你,江南的事儿如今闹得有些大了,你是不是也该稍微收敛一些?”那女子走过来手中环着一圈细绳,蹙眉拨了拨夏小雨,摇首笑道:“啧啧,这小子肤色蜡黄,瘦如柴骨,想必谢大侠享用得不错啊?” “嘿嘿,功力也该恢复七八成了?” 享用?她竟然用享用一词?那时不是柔情蜜意地说着情话,哪怕是介于兄弟与爱人之间暧昧丛生的关系,但也绝不致于沦落到“享用”啊?他又不是醉仙楼中的娼妓。 夏小雨努力支撑起身子,可失血过多、唇色苍白,体力不支,想握剑手中都颓然无力,昏昏沉沉之间,那女人丢掉绳子拿剑猛地逼近,“啊!”手腕处强烈的刺痛,有什么被挑断了如绳索“铮”地断裂,接着脚踝处亦传来一模一样的痛感,撕心裂肺,痛苦难言,那是真正叠加在肉体上的痛苦,如前世坠崖摔得粉身碎骨的那个瞬间,痛得不能自已。 意识模糊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象——清冽冷峻地黑衣人笑着勾起唇角:“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累赘。” 第20章:渗血 嘴唇干裂,浑身刺痛,断筋碎骨的麻醉感从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中侵袭到肺腑,夏小雨睁开眼,一室黄昏,夜已深,美人未睡,粉紫披帛的妙龄女子跷着二郎腿望着他。 这样子一定很滑稽吧?若是放到以往,他定然是要色魂受予的望着美人流口水,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已经男人不是男人了,饶是再倾城绝色的美人儿也激不起他一丝兴趣。 “谢——谢大哥呢?” “哈哈,他把你给我了。”女子娇媚一笑,露出玲珑贝齿。 “你要我这种废物做什么?”夏小雨余光瞥到自己的脚踝,血丝弥漫,腥气扑鼻,提不上一丝一毫的劲,再看看自己的手腕,亦是俱废抬不起力。 挑断手筋脚筋?呵,这不是对付武林大侠的办法吗?本就学艺不精,犯得着如此? 明艳女子勾起一抹冷笑道:“废物亦有废物的妙处啊,蹂躏蹂躏,调戏调戏倒也可以解解这苦闷困乏地日子啊!” 屋外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吹得纱幔翩飞,女子温婉的容颜化作一江春色,别样妖娆。 可夏小雨却没有一点儿欣赏的意思,闭月羞花又如何?心如蛇蝎。 “心如蛇蝎的人可多着呢?你望着我做甚?”那女子嫣然一笑道:“你以为你那谢大哥是什么好人?哎呀,前几个月江南那宗宗‘试刀案’可俱是他的杰作,我红锦在九墨曜待了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 “不过话说回来,不心狠手辣又怎能成大事,七年前那个蠢小子就是太过冥顽不灵,不然如今中原第一刀的名号怎么会论得到谢孤棠身上,论天赋,他还是输一些啊!”那女子玩弄着匣子里的胭脂,丹寇生花,她唇若吐朱,一点樱唇中静静淌出岁月旧事。 九墨曜?这不是鼎鼎大名地南疆邪教吗?何时又踏足中原了?若是她的话不假,那谢孤棠暗地里难道与邪教有所勾结,江南“试刀案”又是何事? 那些时日待在杏花府,江南一带的大事他是丁点儿也未知晓,不过前些日子在太湖裘家亦略有耳闻,传说这位刀术高手到处杀人,嗜血如麻,死去的人往往身首异处,有的连全尸都没有,被发现的多是残肢断骸,据说那刀法精准快绝,多是斩首,偶有缠斗者则死法愈加残酷。 “不信吗?”红锦姣好的面容在灯火中影影绰绰。 “嗯。”夏小雨点点头,心情压抑的如天沉云低。 “裘亦萍是他杀的,你身上那一刀亦是他所为,你自己亲眼所见还会有假?”红锦泛着黑曜石般的眸子笑道:“若想得到他的心,就必须跟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你只不过是一滩泥,而他是一片云,云怎么会眷顾泥土?除非干裂的大地让云哭泣,让云的泪滴浇灌了他的内心,这样你们才能在一起。” 听不懂,夏小雨没那么细腻的心思,他只是觉得气压低闷的让胸口难受,那一刀,不深不浅,堪堪擦着心脏过去,这便是要他断了念想的意思呵? “跟我回九墨曜,若是讨得宫主欢心,你还有活过来做人上人的机会,如此这般,邋遢肮脏,百无是处,那谢孤棠为何要留你在身边?” 他,他喜欢我啊!夏小雨差点儿脱口而出,想着又不禁好笑,他喜欢你会捅你一刀? 纠结的心情让他整张脸更加扭曲,看似在笑又分明是哭腔,看似在哭却又笑得委屈。 “要不要我再说清楚一些——”红锦步步紧逼。 “不用,不要!别说了!”夏小雨一激动,胸口又渗出血,染红了白色布带上的干净处,前两日那清秀艳丽的模样仿佛是一场黄粱大梦,他痴痴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蓬乱,浑身是伤,分明是个乞丐。 哈哈,你还是那个夏小雨啊,你丝毫没有改变,你以为谢孤棠真的会倾心于你? 红锦亦不留情,她浅啜了一口桌上清茶笑道:“谢孤棠受了重伤,武功全废,若想调理好则必须用些歪门邪道之术,我们宫主呢就教了他一个法子,他本觉得恶心,后来实在无奈就用了,可这不是浅尝辄止之事,他越尝越上瘾,后来就扔不掉了。” 夏小雨脑中“嗡嗡”作痛,他原来只是一个工具?难道杏花侯府中的残肢断骸其实全部都是谢孤棠的杰作,想想就后怕,那双曾经握刀杀人的手无数次在他身上温柔爱抚,原来这些全是虚情假意,一定是,若不拆穿这真相,他还将无限沉溺其中,永远无法自拔。 谢孤棠,那张英俊冷寂的脸,分明写得是“玉面修罗”四个大字,他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鬼,不分青红杀人间一个片甲不留。 夏小雨再也不想言语,亦不能言语,红锦说得话越来越多,不是罗织罪状而是陈述事实,这些话如细长银针一根根刺穿他的耳膜,到最后万箭穿心,他那么可笑的坚持,那么莫名其妙地误会王良琊,到最后竟落得这个结果? 呵,我是什么,我是一个活剑谱啊!夏小雨苍凉一笑,“轰!”屋外电闪雷鸣,雨声骤大,恍然令他忆起那日雨夜破庙的初会,他顶天立地,他一人敌九,一柄愁煞刀风中来雨里去,划开的是天地茫茫一片浩然正气。 而今,是正是邪,他有些看不穿了。 罢了,一阵死寂的沉默,夏小雨呱噪的嘴一歇就是好几日,红锦待他亦不坏,菜饭都没少,更没有逼他立刻写下剑谱残章,夏小雨如一尊失去心的木雕人偶,整日整夜枯坐呆立。 他所有的人生信条,英雄大梦在那一刀中湮灭了,他所有关于爱的遐想与美妙都在那夜夜欺骗中随风而逝了。 他想逃? 哪怕是一滩烂泥也不能混入九墨曜的浑水,此去南疆,路途迢迢,无论如何也要逃走。 红锦看似宽松的严密监视下,夏小雨根本找不到任何偷溜的机会,他深信一对一的情况下他绝对逃不过红锦的手掌心,这一日二人就要行至宁波府,此地繁华旖旎,来往商贾云集,大街上车水马龙,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倒算个机会? 夏小雨暗下决心,这就骗红锦说想出去走走,二人并肩走在大街上,夏小雨面色苍白东张西望,这里就是他当初初遇王良琊的地方,不远处雕梁画栋,别院幽雅,正是杏花府所在,前面一堆人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夏小雨佯装凑过去看,只见陈伯正在给乡亲们发馒头。 杏花侯纨绔是纨绔一些,可乐善好施的美名却也不假,每到初一十五的日子,杏花侯府必定广开大门,接济穷人,过去夏小雨对这个没兴趣亦没关注,此刻看着看着竟觉得那朱漆的四个大字别样亲切,门口的红灯笼还是他挂上去的呢? 当一个平凡花匠倒也不错,总不至于提心吊胆,他不禁鼻头一酸,有点儿想哭,王良琊给过他机会,他拒绝了,如今却又心心念念想回去? 这不是犯贱吗? 粗布麻衣的人群之中唯有一人利于台阶之上,气度雍容,衣裳鲜丽,他鞠躬浅笑的打点着一切,模样温润娴雅,正是杏花侯王良琊。 夏小雨的眸光掠过人群到了他身上,王良琊似感受到了这种注目,抬眸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事儿去了,仿佛夏小雨亦只是这百来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位,与他毫无瓜葛。 夏小雨略带希望的眼神灰暗下去,再回头便是自讨没趣不害臊了,王良琊分明已与他划清界限,当初如此决绝的一剑早已斩断所有的把酒言欢,还期待什么呢? 王良琊不会救他,他死了心。 夏小雨失落得挤出人群之中,红锦双手抱臂笑道:“怎么?你的故人?” “没,不,不认识——”夏小雨摇头,唇色苍白,红锦眸光犀利,身手不凡,真是难逃其魔掌,夏小雨顿时觉得自己当初在杏花侯府的那些行为多么地幼稚好笑。 原来他从来不会识人,王良琊或许真的不是坏人,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龌龊,他给他一个机会,他捡起来,非但没有感激还三番五次步步紧逼,呵,怪谁呢? 自作孽,不可活。 第21章:再遇 路还很长,脚底磨出了血泡也得咬牙继续走下去。 夏小雨心中怀着逃跑的心思,一路净拣人多的去处去,又或者怪石嶙峋的难走之路,可绕是这样千方百计的策划逃脱,却依旧逃不出红锦的掌心,红锦是什么人?九墨曜的元老,她轻挑着丹寇生花的手指,眨眨眼就可以将夏小雨再逮回来。 难道真的要入邪教了吗?眼前飞瀑湍急,如白练倾泻而下,夏小雨看得出神却不是因了这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景色,他望着湍急的流水心中起了意——“跳进去,跳进去。” 死了就是活该,活了就算得手。 那边厢红锦正蹲在淙淙清泉边,双手掬着一捧清水清洗着玉面,夏小雨顿觉机不可失,一个转身就飞身投入了长瀑之中,整个人如泥牛入海,湮灭于无形。 “你!”红锦一掠而至,夏小雨却早失了踪影,她一瞬间的怒色过后又恢复了冷淡的笑意道:“没事儿,就不信你不回来。” 妖娆美艳的女子扶扶金钗步摇,理了理云鬓,又掸了下身上的灰尘,她深深吸了一口山谷中的清新口气道:“你可以走,我可以等。” 泅入水中,水波逐流,猛呛了一口水,意识在水波缠绵中渐渐模糊,不断冲刷着他的记忆,他昏昏沉沉的晕死过去,梦中谢孤棠掰开他的嘴,不厌其烦地灌着毒鸩,虽不言语,面上却布满厌恶。 “咳——咳咳”夏小雨是咸鱼,不死就得翻开死鱼眼继续活过来,他睁开眼,耀目的光线刺得他忍不住以手遮挡,然而局促的光线刹那就被黑影遮得一干二净。 “啧啧,这不是善施堂夏小雨么,逃出咱们丐帮多日了,现在怎么流窜到这儿了?”那人大力翻了翻夏小雨的身子,仿佛面前平躺的不是人而是一条死鱼。 “走,带回去!”那乞丐本想吩咐左右的人将夏小雨捆起来,可猛一看见他脚踝手腕的伤痕又抬手笑道:“罢了,倒省事了,也不知是作了什么孽,居然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本就不是可造之材,这下可更加一无是处了,做诱饵倒正合适!” 夏小雨昏昏沉沉地跟着这帮人回到丐帮分舵,胃里的水还没吐干净,临到头上又是一盆清水,“哗啦啦”将他浇灌了个透心凉,都是丐帮子弟,穷中生出恶,领教过世间极寒凉的人心,做起事来更加不留情面,夏小雨甫一睁眼,一个人抬脚就朝着他胸口踹过来,他“闷哼”一声默默地抬起头,唇角渗下一行殷红的血。 不见天日的日子又回来了,他“哎”一声吃痛又不敢喊出声,越是表现得自己傻兮兮落魄不堪,这群叫花子就越想在他身上逞逞微风,于是索性缄口不语,任由打骂。 拳头暴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污言秽语更未曾有一刻断过,也不知是哪儿放出的消息说曾看见他与一名男子亲密出没,想来叛出丐帮是去做了兔儿相公,这下大家更加银威索索的望着夏小雨。 “妈的!真丑,又丑又臭——你这种人也会有人喜欢?”一名蓝衣壮汉抬起夏小雨的下巴,猛地抡上几拳,这一番拳打脚踢后夏小雨可真是咬着牙和血吞,痛得不能自已。 都是自找的,他情不自禁忆起几个月前在杏花侯府好吃好喝的日子,心中就更加沉痛。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确实是他错了。 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从来怨不得他人,他殃殃地瘫倒在地上,大侠美梦彻底离他远去,往后就是出去做苦功兴许都被人嫌弃手脚忙,那时身体康健的时候不珍惜,如今除了被人肆意欺侮又能如何? 南疆九墨曜会比这好吗?不敢想,总之都是任人鱼肉的小角色。 “唉,你们个个他妈的都不愿意去当诱饵,叫咱们怎么查出试刀案的真凶啊,知道不知道裘家大老爷悬赏的银子是多少啊!要能抓到那个狼邪,咱们下辈子可都不愁啊,兄弟们吃好喝好岂不皆大欢喜!” “嘿,这儿不是躺着一个人吗?他不正合适?父母双亡,孑然一人,死了卷个草席铺盖都没人来认领尸首!” 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旁若无人的说着自己的心头大计,夏小雨龇牙咧嘴地躺在一边,疼得啥也说不出来。 “今夜子时三刻,就让这臭要饭的去桥边晃悠,今日不行就明日,明日不行复明日,老子就不行他不出现,如今江南各家各户半夜都闭门不出,这凶手一定耐不住性子饥不择食,那咱们的这位诱饵就要好好看看咯,嘿,你们几个跟着这小子,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回来禀报,听懂了吗?”蓝衣大汉部署停当歇了一口气挑眉望着夏小雨道:“怎么,你不愿意?” 夏小雨低垂着头,发丝凌乱。 “给,既然都是丐帮的人,如今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吃饱喝足了就上路吧,到阴间地府也总不能做个饿死鬼不是?”说着甩了一根啃到一半的鸡骨头摔到夏小雨面前,夏小雨望着这个就想起百花巷口的烧鸡,眼泪“哗”地一下夺眶而出,昏黄的光影里似浮现出王良琊的浅笑。 他举起酒杯说:“来,小雨,喝一杯。” 喝一杯,呵呵,喝一杯,如今沦落至此真是什么美酒佳肴都吃不到了。 “你他妈是给脸不要脸是吧?老子给你吃的,你还哭哭啼啼?难不成是嫌弃?”那大汉左右使了个眼色,两名手下就跑过来架住夏小雨,那大汉提了提裤腰带狞笑道:“就你这穷酸样还想喝酒?哈哈,酒是没有,爷的尿滋味也不错,要不,来一口?” 夏小雨自然不肯就范,他把头藏得深深得似埋入地里,可是下一刻就有人将的头揪起来,恶心魁梧地大汉哗啦褪下裤子,其余的人掰开他的口,泛着骚味的液体就淙淙流入夏小雨的口中,洒得他整张脸都是。 “哈哈哈哈——”周围的人哄笑成一片,个个都觉得这戏码煞是好看,如若夏小雨不死,还真想让他在这儿每日一演,也算给兄弟们添点乐子。 什么叫无恶不作?什么叫同流合污? 夏小雨被羞辱得体无完肤,他这条命是越来越贱了,生与死已没有分别,麻雀是变不了凤凰的,泥土只能沉沦。 暮色四合,夕阳渐沉,不知何时有人来将他收拾了一遍,他麻木如木偶般接受着摆布,再一转眼,窥见镜中的自己,伤疤仍在却干净了许多,可是那尿液的滋味让他永生难忘,他们要将他推出去送死,月黑风高杀人夜,断桥上是否站着那试刀的杀手? 时间如逝水,没有知觉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夏小雨麻木地仰望着明月升起,心里头空落落说不出的压抑难受。 来吧,来吧,一刀砍了我,就算砍不死,也不如投河自尽吧? 怎么又想到了死?这条贱命还不是因果报应,“唉”夏小雨长叹一声无奈地踏上了自己的宿命。 他如游魂走过奈何桥一般在断桥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身白色衣衫衬着他瘦弱身形更显鬼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凉风乍起,冷得倒抽凉气,正在众人闭目养神快要放弃之时,远处刀光一冷,锋利闪现。 黑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冷峻的侧颜上贴着薄薄一片银质面具,他缓缓提刀朝夏小雨走来,夏小雨蓦的睁大眸子等着接受死亡,然而片刻沉寂过后,那个黑衣刀客竟然没有动手。 他猛地逼近夏小雨,背面对着窥伺的丐帮众人,嘴角扬起一个邪悻地弧度,“小雨,别来无恙啊!” “你——你——你是?”夏小雨窥见那人面具下的真容,惊讶地再也说不出话。 第22章:南疆 半开半阖的面具下是冷峻的面容,熟悉得如身体发肤,日夜的耳鬓厮磨成了无尽恨意,夏小雨气息紊乱、急促问道:“所以谢大侠究竟当我是什么?” “呵呵,玩物吗?” 谢孤棠不答话,手中长刀跃出,他身形一掠闪至暗处,那里正是丐帮埋伏的探子所在,他一刀过去如电闪雷鸣,顷刻之间,人头齐刷刷落地,伤口开阔平整,下手利落干脆。 绝世刀客不过如此。 “也不算吧,玩物是没有感情的,可你有。”谢孤棠暧昧地望着他,仿佛下一刻便要再次吸允到他的唇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期待得恨不得想掰开自己的心摊给他看。 心给你了,你不要,你退回来了,还嫌他脏,呵呵,我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小雨不会说出去的,哦?”谢孤棠银质面具下是流畅如刀锋的轮廓。 夏小雨泯唇不语,倒也不想哭,哭是女子的作风,他如今被搞得不男不女,可到底心中还有分傲气,他自然不会说出去,自然不会对世人宣布江南试刀案的幕后黑手是谢孤棠,他明明掌握了一切证据。 “哦——原来如此。”夏小雨冷淡一叹,“想必侯爷府中的尸块是谢大侠的杰作?” “哈哈,侯爷迂腐不堪。”谢孤棠嗤鼻,对王良琊不屑一顾。 “那他为何处处维护你?”夏小雨抬眸,撞上了黑衣刀客深潭似地眸子。 “他欠我的,他心虚!”谢孤棠一拳砸在石墩上,心中漾起惊涛骇浪,七年前的那血腥一幕又在脑海中晕开,他如鲠在喉,快要窒息。 “他欠你什么?”夏小雨索性追问下去。 “很多——” 杳无声息片刻后,谢孤棠留下一句:“我走了”便拂袖而去,仿佛他未曾来过一般。 夏小雨望着这满地残局,四颗人头,知道又一场骤风暴雨要降到他自己身上了,还是趁此机会赶紧跑吧! 月朦胧,影朦胧,他跌跌撞撞徘徊在无人街巷,身边杂碎地脚步步步逼近,丐帮的四条人命毙命于谢孤棠手下,他却一人完好无损地回去,谁信? 他惴惴不安,东绕西穿,终于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一眼望去,躺在路中央的一块绊脚石,他脚踝本就有伤,这下脚下不能动弹,勉力支起身子,脚却无论如何没有力气走不快。 真他娘的残废,夏小雨跛着足在黑夜里疾行,刺痛感由脚踝传至全身,他想起叛出丐帮的那些日子,苦是苦,只不过是孤苦,如今这也举目无依,身染残疾,倒是真被老天爷惩罚了。 老天爷给你一条不算坏的命,你拼命糟践不知足,于是愈演愈烈,到最后真成了烂命一条,他仿佛刹那间明白了些什么。 人生总要流经千山万水才能懂得平淡是福,贵在知足。 他现在拼命地想逃离这是非江湖,再也不想做什么仗剑天涯的盖世大侠。 呵呵,大侠吗?不过如此,明里风光无限,背地里龌龊不堪。 也不知行了多久,无头苍蝇般乱撞,最后跌入了一处遮天蔽日的茫茫竹林之中,很累很累,身上如背负着千斤巨石,头脑视线一片模糊,树叶沙沙作响,这是一处无人之径,然而千回百转的尽头处飘来一抹长纱,如林中帷幕,那人鬼魅般的晃了出来,笑如莺歌燕啼,“小雨,咱们又见面了!” 是红锦,夏小雨浑身一凛。 “是跟我回九墨曜还是去丐帮遭罪?你可得好好选选啊,明日姑奶奶不高兴了,不乐意了,不想带你走了,那你就等着被那帮臭要饭的打死吧?哈哈!”红锦笑得依旧姹紫嫣红,美艳不可方物,夏小雨却直觉腹背受敌,寒意陡生。 恶心的尿液,残酷的丐帮中人,无情的局。 南疆魔教,未知的旅途,说不定会成为试药的尸炼人。 哪一条路都不见得会好,他如今是真得走投无路了。 他点点头,静默成寂寂竹林中的一道背影,红锦莞尔一笑便带着他朝前走去。 这一路跋山涉水,绕过千城百巷,红锦倒是一刻也没有为难过他,不但好吃好喝的双手奉上,亦悉心照料着他的伤事,他时不时自嘲的想若是过去他定然要爱上这名女子,可再一转身,红锦又露出她邪教中人的真实一面,他们活着不是为了别人,仅仅是为了自己。 夏小雨啊,夏小雨,你始终不过一个工具,过去用来治伤,如今是本剑谱。 《妖娆剑谱》里一个个风花雪月的招式名在他脑海中散落成漫天飞舞的杏花,别人偶得武林秘籍苦练必可称霸一方江湖,他练了个半调子结果尚未出师就折兵而返,这孱弱的手脚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修行武功了。 然而背后的残剑竟然还在,这把剑破旧不堪,废无可用,所以没人惦记,到头来他还是一人一剑,却连这残剑也拿不动,提起来轻转手腕,疼痛难挡。 “叮——”剑掉落在地,他扼住手腕,疼得扭曲面容,月下清辉也掩不住满眼伤悲。 “你这是干嘛呢?有空就把剑谱给我默背下来,别耍花样,咱们越过这道山就快到南疆境内了。”红锦理了理包袱将马拴在大树上,这一路夏小雨都很乖,兴许是丐帮的教训太让他心寒,亦或确实对谢孤棠心死,平时嘻嘻哈哈的表情现在成了愁苦脸。 红日喷薄而出,昼行夜宿,马不停蹄的行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了九墨曜的所在,那是一大片广阔的湖泊,九座小岛星罗棋布,远处山清水秀,七座岛较大,远观如天上北斗,更有百年古树亭亭如盖茂密成林,当真一片世外桃林。 南疆气候潮湿温润,四季如春,此刻清风拂面,携来异疆风情,稍稍打开了夏小雨心怀,他陶醉在这美景之中,一时也忘了桃源深处武林中最耸人听闻的魔教所在。 九墨曜神秘可怖,相传豢养着一批死士杀手,七年前为祸武林纷争不休,其掌门人面目神秘、不辨男女,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他们的行动不问原因,不问目的,但凡出手,定然不会无功而返,而七年前他们做了一桩耸动朝廷的大事——绑架当今圣上的七皇子。 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本不该涉及朝堂之事,可九墨曜竟然公然与朝廷对抗,宣称当今皇上残暴不仁,必要还以颜色,在长达一个月的僵持之后,朝廷派精兵奉上大量金银珠宝,九墨曜终于松口放人,然而这名小皇子的下落却再也无人知晓。 踏入九墨曜的人,还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吗? 红锦解开绳索,小舟便荡入湖泊之中,她娴熟地摇起船桨,在湖面上划开一圈圈波澜,阳光落在湖中泛起碎金般的光泽,远处的宫殿独具异域风情却又不失中原韵味,一种奇异的融合,雕梁画栋不输富饶江南。 穿过这片水榭泽国,红锦将小舟停在一处小岛前面,催促夏小雨下船,前方两名面笼薄纱,一身白袍的守卫手持刀戟上来问话,“令牌?” 红锦摘下腰间令牌晃了晃,两人二话不说让出一条道。 大门轰然开启,又重重关闭,夏小雨惊得浑身一哆嗦,一望无尽的漆黑令他迷惑,这竟一阳光照耀不到之处,天上微弱的光芒是悬起来的一轮弯月。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是九墨曜的月还宫。 “人带来了吗?”黑暗深处响起一个清澈的男声。 “带来了,宫主!” 烛光一耀,转瞬熄灭,那一瞬之间,那人眉心一朵白色花纹刺住了夏小雨的双眼,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第23章:开眼 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弄得黑黢黢的?夏小雨提心吊胆的跟上了宫主的步伐,那男人下脚极轻,恍惚以为他是黄泉引路人,一路向前飘去,脚下是血池翻涌,无量地狱。 烛火乍起,一道微光从后侧墙壁射去,一名白衣人被关在巨大的笼子中,身边羽毛如雪花缀满大地,他垂着头似一只死去的白鹤,月还宫宫主抬脚走上去打开牢门,轻轻拨弄了一下那男子的身体,沉甸甸提不起劲,轻飘飘如骨头散架,原来他瘫痪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宫主回眸一笑,眉心的白花开至荼蘼。 夏小雨被这月还宫宫主惊世骇俗的容貌给震住,这男子五官秀致,面如冠玉,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平之美,乍看平平无奇,组合起来却惊为天人,尤其是他的眉色与发色,竟如皓雪一般纯白。 “不,不知道。”夏小雨怯弱的应答,笼内傀儡一般的男子似乎断了骨头。 “多年前,江湖上名闻一时的莲花楼楼主李亦坤于东海之滨与他的宿敌比试,那一战他本胜算极大,谁知到了关键时刻却被至亲好友出卖,他坠落悬崖被狂风巨浪卷走,世人皆以为他死了,那之后他那名好友变成了莲花楼楼主,武林中人皆以为是李亦坤武功不济,岂知是饯行酒中被人掺了毒,他的未婚妻也遂了那名男子,他浑身筋脉俱断,后脑受了重创——从此便是这样了,痴呆儿一个。” 月还宫宫主从衣兜里取出小药瓶,倒了几颗药丸到手中,“来,亦坤,乖——”笼中男子顺从地吞了药丸,末了还舔了舔月还宫宫主的手指,那神情模样哪还有当年江湖大侠的风采? “我叫鹤雪。”那男子抬手挡去光线,一室旋即再次陷入黑暗,鹤雪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掌门命我们燃微烛前行,遁入黑暗之中,为的就是不断提醒我们,在光明背后是无尽的黑暗,江湖中看起来豪气凌云,充满了正义之士,实则肮脏不堪,由内而外开始腐朽,你们看不到,不代表没有。” 黑暗中这蛊惑之语听起来更加令人脊背发凉,。 “你应该听说过九墨曜荒银无度,炼尸害人的事吧,这就是中原武林对九墨曜的所有看法,以讹传讹,其实根本没来来过这里,不过没人来也好,他们都来了,这帮老家伙还如何静养?”说着又走到一处,那是一间低矮的屋子,一名身材矮小的耄耋老翁端坐在里头,他毫不避讳闯入者的视线望着夏小雨笑道:“嘿嘿,小兄弟,入我醉剑门否?” “这是醉剑门上任门主陈尘,年轻时号称一醉惊天,后来将掌门位置传给了自己小儿子,没过半年就被儿子媳妇给赶出来了,嫌他管得太多,再一年之后醉剑门加入斩道盟,退出轩辕鉴,醉剑门百年基业就如此草草断送。” 鹤雪再次熄了此处的灯,秉烛前行,这里藏着江湖的另一面,一个让夏小雨大开眼界的一面,一个与正道联盟轩辕鉴及邪道集合斩道盟截然不同的存在——九墨曜。 隔绝于世,不容于世。 风起天阑,参观完了月还宫的奇景之后,鹤雪带着夏小雨溯水而过到达了另一处——红尘殿,整座建筑旖旎艳丽,入得其内金碧辉煌,目眩神迷,然而琳琅满目的摆设却都是刑具,不时还能听到男人女人混着暧昧的呻吟,红尘殿放肆了血肉盼望,放纵了一切规则,红纱暖帐的背后是欲望的轰然释放,是荒腔走板的各色人等。 红尘殿——勾魂困身,爱恨一瞬。 夏小雨看得心惊肉跳,哑口无言,鹤雪忽地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知道我要红锦带你来干嘛吗?”说着用手指缠弄着夏小雨额前青丝,一只手指轻佻地撩开,接着以极其柔顺地手法抚弄着夏小雨头上的伤疤,他眨了眨睫毛纤长的眸子笑道:“倒是不丑,只可惜有些缺憾,不过无妨,咱们掌门喜欢的就是缺憾美。” 这怎么有一种做裙下之臣的微妙感觉?夏小雨浑身一凛拨开鹤雪的手道:“宫主难道不是要剑谱吗?” “哈哈哈哈,剑谱又何用?剑谱是死的,人是活的。” “那我又有何用?”夏小雨迷惑不解。 “你很有用,谢孤棠不要你,咱们九墨曜会留你,只要你肯以物换物。” “以物还物?”夏小雨望着面前容颜绝色的男子道:“我身无一物,没什么值钱宝贝。” “哈哈哈”鹤雪又是畅快大笑道:“你一定没听说过,有许多练习腿法的人自断双臂,你为了获得某些东西,就必定要失去一些东西,没有人是完美的,不付出代价怎么会有收获?”鹤雪随意坐在地上,斜倚着熏笼,白色纱幔遮着他整个人若隐若现,神秘莫测。 从左右两侧屏风处鱼贯而出两排衣着华丽,脚踝手腕处缀着金灿灿铃铛的男女舞者,曼妙舞姬面笼轻纱,纤瘦男子也个个生得眉清目秀,这些人跳起舞来极尽妖娆,一男一女作为一对摆出各种下流姿势,分明不是舞蹈而是不齿之事,这群人舞得夏小雨面红耳赤,他久居中原未曾看得此等伤风败俗的景象,此次一见,心中又想起与谢孤棠的事,更加羞愧难挡。 “《妖娆剑谱》是我哥哥鹤凌的遗物,七年前他自杀于红尘殿中,他遗书中写着让我剥下他的皮做成人皮灯笼悬挂在大殿内,这是九墨曜唯一一处可以看到光明的地方,哈哈,小雨,你猜我有没有将他的皮剥下来制成灯笼啊?”鹤雪妩媚一笑,身影没入人群之中,他跳起舞来更加百媚丛生,不辨男女,身边一众舞者皆尽失色,他舞,他就是天地。 我怎么会知道?夏小雨眼见此等妖异景象已吓得屁滚尿流,他从一个魔窟坠入另一个魔窟,恨不得前世死得干干净净,才不要徒增如此多的烦恼。 “那你看啊!”吟唱一般的提问,鹤雪在九重纱幔间偏飞,身姿轻盈如仙子。 夏小雨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乍见一排灯笼高高挂起,那真的是人皮灯笼吗?这个鹤凌又为何要下如此古怪的决定? “何谓邪魔,何谓正道,何为江湖?”鹤雪轻功极佳,轻盈掠至梁木之上,他抬手遣退了这群舞者,空旷的大殿内便唯余他与夏小雨二人,他笑着自问自答道:“善与恶,正与邪,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来什么绝对的公平与正义?” 这是想给我洗脑吗?这不是魔教一贯的说辞么?夏小雨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心中暗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哈哈,还在想着那个该死的谢孤棠吗?”鹤雪一掠而至,揪开夏小雨耳朵道:“你可知道那谢孤棠找我们九墨曜讨要了什么东西?” 夏小雨摇摇头,眸中失色,他不太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呵呵,有人封了他的武功,他若想冲破障碍只能求助于我们,而我们能给出的法子当然也只有坏办法。” “什么办法?” “日日饮血,找人过身,饮血无所谓,活人的血便可以,过身的话则要找成年男子,你身上已经布满了毒了,就算我们不找你,一个月后你自己也会丑陋的死去。”鹤雪凤眸一敛轻声笑道:“哈哈,真有趣,愁煞刀谢孤棠试刀饮血,还与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啧啧,我也没想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他的上乘武学,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嗯呵,说起来这与我大哥鹤凌可是一模一样啊!”鹤雪衣袂轻扬,宛若六月飞霜中的一片六瓣雪花,晶莹剔透暗藏妖娆。 “你说什么?什么过身?”夏小雨急促问道。 “简而言之,你,夏小雨只是一个器具而已,发泄都算不上——”鹤雪的话令夏小雨如坠冰窖,心猛烈地抽搐一下,疼吗?似乎已经麻木了,哈哈,知道真相也挺好的。 原来他,始终什么也不是。 第24章:回忆 “先以欲勾之,后令入佛智”鹤雪缠绵暧昧地望着夏小雨。 这不男不女的家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夏小雨沉浸在被背叛与恐惧的双重痛苦中,苍白了唇色,人皮灯笼闪烁着奇异地光芒,穿过血与肉抚摸着灵魂。 最残酷之处往往让你了然人性,以暴制暴,以欲制欲又有何不可? 耳畔莫名飘来呢喃热气,鹤雪的美,天雷勾动地火,倘若是野外赶路的书生,若与此等人间绝色共处陋室,也难保不会色魂授予,全然忘记礼义廉耻。 可他不是书生,他不懂劳什子的美貌与风情。 邪乎还是邪乎,他想逃,他一路逃亡,是喜是忧,总是在快要触到之时碎成梦幻泡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然而真的可以放下吗? 放下屠刀会否立地成佛? “小雨,你寒毒入骨,若不及时诊治,性命堪虞,呵呵,你乱练《妖娆剑谱》不说,还被谢孤棠传授了莫名其妙地内功,你以为那内功真是用来为你增进武功的?”鹤凌敛眸一笑,若白狐妖娆,“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你懂吗?” 这一路跌跌撞撞,九死一生,早就不知道该信什么了,如今可好,真真正正的掉入魔窟,不是臆想、并非猜测,此处——南疆九墨曜,彻头彻尾地邪教。 “呵呵,成不了神便成魔吗?”夏小雨自嘲地勾起唇角。 “神非神,魔非魔,神魔正邪,哪有绝对?”鹤凌让到一边,轻轻启动壁灯上的机关,二人脚底便陷下去一层,陡然浮现出云雾缭绕地蓬莱仙境,竟是一方冒着热气的清泉,水流潺潺,自地下贯通,一时的云雾令整个大殿更显神秘莫测。 茫茫雾霭模糊了鹤雪地五官,若隐若现处更添艳色。 “先废后立,不破不立,代价高昂,君可愿一试?”鹤雪勾魂夺魄的诱惑着夏小雨。 然而这看似仙境的清泉却恍如地府中的血污池,无尽的人头与残肢断骸在其中翻涌,不得永生。 老子才不会跳进去呢!夏小雨心中已经在酝酿如何打倒鹤雪逃出此地,红锦是红锦,鹤雪是鹤雪,说些乱七八糟的奇怪道理,谁知道是不是变相地严刑逼供? 除了会背剑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被留在此地的理由。 帮助他武功精进?这个妩媚地男人方才不是还说“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吗? 代价为何,牺牲为何?他懒得去想,总之他不愿意。 可命不由人,怨天何用? 夏小雨这个倒霉货脚下一滑,落入池水中,他本当那是刀山火海,可甫一进入,但觉水的温度柔和怡人,松弛了这腐朽不堪的臭皮囊,险些让他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啊——!”待他挣扎着,滑稽地想要爬出去,鹤雪也未褪衣衫地滑了进来。 发如皓雪地美人笑着靠在一边道:“焚欲池,每七七四十九日会废掉你的一个感官,形、声、色、味、触,一样样接着来,无欲而刚,当你消息了五感,颠破了欲望,你便可以无往不利。” “咳咳——”夏小雨的头被摁入水中,他呛得咕噜咕噜咳水。 “怎么样?死亡与窒息的感觉美妙吗?” 再一瞬间,他又抓起他的头,吸允住他的唇,炽热又冰冷的问,炽热的是感觉,冰冷的心情。 生生死死,苍生何辜,何为极乐?何为大悲?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破骨重生,善莫大焉! 咒语一般缠绕在夏小雨耳畔,他惊地浑身动弹不得。 拆骨剥皮的妖精幻化成美人仪态降临人世,鹤雪凑过来拨开夏小雨湿漉漉地头发,那道残忍扭曲的伤疤正腾腾冒着热气,锋利的刀刃一闪,又破开一条口子,血涓涓融入池水中,如胭脂泅染了湖水。 一池腥气。 搞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还不如一刀割断我喉咙爽快,人被逼负了极就爱走绝路,夏小雨气得怒吼道:“鹤宫主若想杀人直管给我个痛快!” “哈哈哈,死怎么会比生不如死要有趣呢?”鹤雪从水下摸出一副镣铐扣在夏小雨的手腕与脚踝上,沁过水的五官更加仙逸出众,“在下可很是怕你自己断送自己的性命啊!” 起先还并不觉得,心中亦有些许赞同与怜悯,如今则彻底地明白,眼前之人,不过是阴晴不定的恶魔,夏小雨欲咬舌胆子又小,他这样踟躇皱眉,那鹤雪又游过来撬开他的牙齿衔住舌头。 生不如死,抑或求死不能? 一瞬极乐,一瞬灭绝。 “呲——”鹤雪捂住嘴推开夏小雨冷笑道:“不从?” 夏小雨不说话。 “我就喜欢你这种不从的人。”鹤雪说着又游过来拦住夏小雨的肩膀道:“怕我吗?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哥哥。” 鹤雪的兄长鹤凌,容貌更加出众,可过刚易折,红颜祸水,美人总离不开流亡与生死的考验,鹤雪一想起他的哥哥,顿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 “我哥哥他,他曾是公主的男宠,不,他是皇帝,是所有人都可以宠幸的人,盖因他出身卑微,除了容色出众,一无所长,那年将军刀下留人将他带入宫中,从此夜夜残忍待他,没人真心对他好,他们所想索取的不过是那瞬间的快慰,哥哥在宫中受不了折磨终于在一天叛逃出宫,一路逃至南疆,结实了一位神秘人,神秘人就是九墨曜的第一任掌门,若果七年前哥哥不将那孩子带回来,兴许会活到现在吧,呵呵,可,可他终于是没斗过那孩子。” 夏小雨没兴趣,也没功夫听鹤雪说这些陈年旧事,他在水中扑腾挣扎,却见鹤雪绽颜欢笑,越笑越艳,半晌后眸光落定道:“这缭绕如藤蔓一般,越是挣扎,缠得越紧,若想被掐死你就努力的折腾吧,哎呀呀,可惜啊,他又不会立刻让你毙命。” 夏小雨放弃了挣扎,颓然望着鹤雪,“你究竟想怎么样?” “先听我说完故事。”鹤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七年前,哥哥绑回来一名人质,据说身份尊贵、高不可攀,那时我也才十几岁,那孩子年纪与我相仿,形貌却胜我一筹,我一向自视甚高觉得自己生得好看,可跟他一对比,却是云泥之别,其实那孩子也说不上五官多么精致,只是那种气度远超同龄人,早慧有风骨。” 夏小雨百无聊赖地哈了口气道:“这孩子后来怎么了?” “这孩子着一袭白衣,哥哥捆着他回来的时候浑身负着刀伤,我未曾见过哥哥伤重如此,也不知是谁伤了他,只知道哥哥面目狰狞对那孩子吼道——闭嘴!” 闭嘴就闭嘴吧,谁知那孩子居然不识相的哈哈大笑着道:“杀了我也没用。” 那孩子眸光坚定,一看就是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我注意到他手心上生有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刀之人,哥哥将那孩子摔在垫子上咆哮道:“你不叫顾棠?” “不,我正是顾棠!”那孩子不卑不亢,浑然不觉死期将至。 “妈的,你怎么会狼邪的刀法?狼邪是你什么人?”哥哥愤怒地扯住那孩子衣领,那孩子身子骨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但紧蹙的秀眉里却倔强的厉害,我从未见哥哥如此大发雷霆过,我记得哥哥是与三名高手一道去的,竟然只归来他一人,着实奇怪。 我怯弱地走过去问,“紫姐姐呢?欢哥哥去哪儿了?” 哥哥更加怒不可揭,手指指着那孩子眉心咆哮道:“你问他,你问他,呵呵,居然一个人干死我三个兄弟,厉害啊小兔崽子,那狗皇帝若真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倒也是老天开眼了!” 原来跟随哥哥出去的其余人都被这孩子杀死,那孩子眼角余光瞥向我,森冷清幽,如万尺深潭,他抬手抹了抹唇边的血,笑得妖冶莫名。 他说:“把刀还给我!” 接着哥哥拿起那柄长刀向下一嗯,血流如注,那孩子整个手掌犹如被刀破开。 “你不是要你的刀吗?我倒要看看你以后如何握紧这柄刀!” 第25章:替身 重重雾气中,鹤雪的脸模糊悠远,舒爽地让人恍如置身蓬莱仙境,鹤雪就是一袭白衣的仙君,施施然说着残酷的陈年旧事,气雾熏开了墙壁,璧上悬挂着的白纸上竟缭绕出一幅幅瑰丽图景,图上白衣少年英姿勃发,或半握书卷,或斜倚假寐,或扬刀立马,那轮廓五官清丽脱俗,隐隐之间似曾相识。 怎么那么像王良琊?那画中的人影似步了出来,提壶赏花,对月沽酒,那一抹艳丽的身影不是杏花侯又是谁?可五官相似,气质却丝毫不同,若说那人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白衣侠客,杏花侯则是“五花马,千金裘,呼而将出换美酒”,那人似醒还醉,王良琊似醉实醒。 翩翩少年郎,不识愁滋味。 “听我接着说——好久好久没人听我说这个人了,这是我一生遇过最奇怪,最有趣,又最佩服的人,不是说他生得多么玉树临风,而是那种气度,呵呵,饶是平意门徐公子,唐门唐雪天,亦或武当七侠,都无人比得上他半分。” “江湖上道貌岸然的大侠太多,真英雄,我看一个也没有!”鹤雪在水汽中氤氲,形若白蛇,看天边云卷云舒,因活得自在洒脱而更显真性情。 柔媚若骨也好,壁立千仞也罢,红尘俗世,五光十色,难道人活着就一定要囿于世俗准则吗? 夏小雨渐渐对鹤雪放下了戒备,反而因刹那的水乳交融而心生好感,他渐渐地走入了鹤雪的故事。 那故事中有南疆邪教九墨曜,更有一名不知名的白衣少年,少年握着刀浅笑,他的刀下从来不错杀一人。 七年前鹤凌误将白衣少年认做七皇子顾棠绑架回来,一时阴差阳错不但白白断送几个兄弟的性命,亦没有达成真正的目的,更因打草惊蛇而错过了再见顾棠的机会,却不曾想误绑回来的那名白衣少年却着实不简单。 食色性也,这是人最初的欲望。 鹤凌将那名白衣少年关在黑屋子里足足饿上了七天七夜,那屋子四壁无窗,照不到任何阳光,除了沉重的锁链与孤独的少年,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七日后鹤凌心满意足地打开牢门,满心欢喜地以为那少年会跪地求饶哭喊着:“给我一口水喝,给我一口水喝——” 岂知那桀骜不驯地少年非但没有摇尾乞怜,反而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蹲在墙角,他五官本就秀致贵气,饿了七天七夜后下巴越发尖削,脸瘦成巴掌大一点儿小,披头散发,臭气熏熏,他睁大深陷地眼眶望着鹤凌,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 鹤凌起初是怒气冲天,接着却又觉得有趣的紧,他将那少年请出来,伺候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少年也没有故作清高的不食那嗟来之物,反而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桌饕餮。 “你到底是不是顾棠?”鹤凌挑眉问道。 “不是!”那孩子抬袖抹干唇边的一粒米眨着黑曜石般的大眼睛笑道:“他们都走了,没人会来救我的,你杀我留我都没关系。” “你小子还真不怕死?” “怕死又如何?”少年晶亮的眸子追逐着殿内微光,苍白的唇喃喃道:“爹爹、哥哥不知道我在这儿,姐姐救不了我,我生或死又有何关系?哈哈,倒是江湖中会少掉很大一个乐子。” “你与狼邪究竟是何关系?”鹤凌望着悬在墙壁上的寂灭刀道:“你怎么会有这柄宝刀?” “偷的!”少年不假思索地拿起一个又香又大的馒头,右手上结得痂狰狞可怖。 “手还疼吗?” “鹤宫主可愿一试?”少年吊梢地桃花眼眉目传情,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让人感到美丽,鹤凌看到这里心中又生邪念。 月上枝头,树影婆娑,清宫冷画屏,美人隔云端。 鹤凌命令两名侍女为这少年沐浴更衣,少年青丝披肩并未束起,粉白面容有了生气,锦衣滑锻垂在身上如谪仙风姿,鹤凌“啪啪啪”又抬手唤上一排衣着轻薄的男子。 鹤凌敛眸,斜枕着头调笑道:“还没有尝过那种滋味吧?” 少年玩世不恭的笑骤然僵在面上,他轻盈一掠飞至墙壁上夺下寂灭刀道:“我不会从的。” 鹤凌按剑而起,他未曾料到这孩子右手已废还如此嚣张,那轻功身法显然不是寻常人等。 “你究竟是谁?”长剑破空而出,游龙走蛇般一挑,少年刀光一闪,在月下划下流星般的弧度,翩若惊鸿,刀之意在于藏,而锋利的杀气隐匿在他纯白的面容下更显可怖。 “哼,原来你就是狼邪?”鹤凌恍然大悟。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扬名江湖的寂灭刀狼邪竟然如此年轻,可是我没想到啊,赫赫有名地大英雄竟然是朝廷的走狗!”鹤凌一声怒叱,手中剑芒暴涨,剑花挽做纷飞雪,漫天漫地地朝白衣人袭去。 白衣人亦不示弱,步步在退却又以退为进,仿佛在刀意中融合了玄妙地哲理。 生老死寂灭,洒然一捧灰。 断金碎玉的刀,削铁如泥的剑,此时兵器已分不出高下,唯有剑意与刀气此消彼长,缠绵对抗,谁也不肯让步,可谁也没打算一击绝杀。 真正比武的侠客,懂得点滴分寸,不会假借比试而故意伤害他人性命。 尽管鹤凌乃邪教之主,手中剑意却未曾向任何人低头。 他是嗜剑之人,他是爱刀之人,数十个回合的你来我往之后,两人收势停手。 狼邪以左手执刀用得颇不顺畅,鹤凌惭愧地摇了摇头道:“当日若不是你为了掩护那个小皇子逃跑,恐怕我都要丧命于你的刀下。” “鹤宫主剑法高超,晚辈佩服!”狼邪将摩挲着刀柄,右手隐隐作痛。 “哈哈,江湖中人都道我南疆九墨曜为邪教,你竟然还肯称我为前辈?”鹤凌挑眉大笑。 “武艺本身,并没有正邪之分,正如这刀剑,刀剑都是死物,长久沾惹了主人的性情才会有灵气之分,鹤宫主究竟是不是坏人又有何所谓?这世间太多光明找不到的地方。” 鹤凌心中一颤,长久以来的屈辱与隐忍在顷刻爆发,他曾经是一个一文不名遭万人枕千人睡的卑劣男宠,比之娼妓还不如,今日有人赞他一声剑意卓绝,他很是欣慰。 十年之后,此子必有大成,他如今不过区区十六岁,倘若再修习个十年,二十年,整个江湖中便没有人可以胜过他。 鹤凌抬袖屏退了那些下人正襟危坐道:“那为何替那狗皇帝的儿子来送死?” “七殿下是龙子,身子矜贵,该替他送死的人多着,我只是巧合罢了。”少年眸光黯淡下来,他对自己的未来亦不确定,鹤凌是喜怒无常的魔物。 “哈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这么说,我偏要涉险再去抓他一次。不过我担心朝廷的人已经一路追过来了,我这宫殿外不会已经十面埋伏了吧?” “宫主无须担心,没有人会来救我的,我只是一介草民。”狼邪答得轻松。 “不好了,不好了,宫主!”那名年轻弟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外,外面来了栖天剑派与扶风山庄的人!” 鹤凌敛眸望去,外面火光冲天,湖面上燃起熊熊大火,小得木舟早就被焚烧焚毁,来者如潮水般席卷而入,看不出任何目的。 “走!随我去看看!”鹤凌目光目光灼灼地望着狼邪道:“名门正派最喜欢干落尽下石之事!” 第26章:埋伏 一波波的弟子倒在剑下,鲜血染红了湖水,鹤凌怒不可揭地吼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哈哈哈,交出‘山河图’与剑谱我们就走。”栖天剑派的弟子打着为武林除害的旗号大摇大摆地闯入九墨曜,实则是收到消息说鹤凌损兵折将自己也受了内伤,此时是一举攻下九墨曜的大好机会。 “呵呵,我道是为何,原来是趁人之危眼红宝物。”鹤凌挑眉不屑,火光中更显十足妖娆,他是邪非正,看不惯这些打着正义旗号的走狗。 “少废话!”栖天剑派为首的大弟子示意其余人等蜂拥而上,另一边扶风山庄的人则走水路从后面攻了过来,九墨曜腹背受敌,其余宫主又为朝廷侍卫与狼邪所杀,以鹤凌一人之力根本不能力挽狂澜。 “哈哈哈,死就死,与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狗杂种同归于尽也算是为武林除害了!”鹤凌秀眉一扬,睥睨众生。 “你才是害群之马,你才是万恶之首。”人潮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叫骂声,而鹤凌根本不屑这些人的一轮,诽谤也好,真相也罢。他活着,流言蜚语早就吞了一肚,哪里还惧怕别的污蔑? 可他知道,这次欲绑架七皇子回来却也是存了私心,他只是恨那皇帝,想不到赔了夫人又折兵,几位宫主的命都是因他而丧,他望着狼邪皱起了眉。 他会冲下来一刀砍了他吗?不敢想象。 月如银盘是少年身后的天幕,一袭临风剪影勾勒出他挺拔清峻的轮廓,他持刀而立,势如破风,一刀掠过,无数剑影缭乱,狼邪冲入人群之中,力抵栖天剑派与扶风山庄的人。 “叮”刀剑相接,背水一战,鹤凌余光掠至狼邪身上道:“为何出手帮我?” “不公平!”简短的三个字,不问原因,不问过往,白衣少年刀战群雄,不皱一丝眉头。 竟然如此不计前嫌出手相救,鹤凌内心中仅存的柔软之地被他暖到,“好好好,来来来,今日就让你我战个痛快!” 狼邪出手只为退敌而不伤众人,栖天剑派与扶风山庄之人则下手毒辣,半个时辰过后,倒下的多半都是九墨曜弟子,一时间血流成河,栖扶联盟苦攻不破亦是懊恼。 “悲哉鼠辈,竟与邪教混在一起。” 生前身后事,寂寞刀下名,少年刀意凌烈不屑这种攻心之术,他刀光闪过之处,倒下一片学艺不精之徒。 原来不过是仗着人多罢了,狼邪抬眸,满目火光冲天,孤独的城堡被损毁大半,栖扶联盟的人眼见打不过便分出一小路纵队进去抢东西,鹤凌身形一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个人挡在众人前面死守。 栖天剑派与扶风山庄近南疆,早就觊觎这里的宝藏与剑谱,此次收到信报岂能放过大好机会,却不想半路冲出个狼邪。 一片慌乱之中,忽然有人大喝道:“呵,你们大公子在我手中,识相地还是赶紧退走吧!”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白衣少年长刀搁在华服公子的脖子上,“你们从这里撤出去,我就放人。” 此事本就是大公子觊觎宝贝擅自做主,栖天剑派的人群龙无首,连忙后退,扶风山庄的人却压上道:“怕什么,都给我上啊!” “咱们大公子在他手上——” “对啊,对啊,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咱们不是达成联盟了吗?你们难道想独吞宝物反悔?” 联盟在利益冲突面前顷刻瓦解,鹤凌望着这群道貌岸然之辈冷笑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九墨曜就在这里,你们日后有真本事了自然可以再来,现在趁人之危却有些说不过去吧?” 栖天剑派的人意欲撤退,扶风山庄碍于面子亦不敢多言,领头人失意摇头道:“罢了罢了,你先放人!” 待栖扶联盟的人退至水域外后,狼邪长刀一扬放了栖天大公子。 “多谢相救。”鹤凌本欲诚信感谢,可一想起三位宫主丧命于他刀下,心中五味杂陈。 “不必,他们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我只是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卑劣行径”少年的脸上意气风发。 “你走吧!”鹤凌扬手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轮的凌乱还未过去,那边又有暗箭冷不防射来。 “不好了宫主,有刺客,刺客抓,抓了鹤雪公子。”白衣弟子胆战心惊地报告道。 “什么?”鹤凌大吃一惊,匆忙赶去。 “他们说要宫主您出去谈判。” “去就去!”鹤凌大步流星地朝长草丛生的暗处走去,狼邪随意拣了块大石坐下,此时月华流泻满地,火光渐渐熄灭,刺鼻的烟尘还未散去,他抱着刀,点漆似地眸子眺望远方,心中不禁有些欣喜——果然有人来救我了吗? 若真是如此,那也是皆大欢喜地结局。 半个时辰过后,鹤凌悻悻而归,垂头丧气,他避开狼邪的眸光,一言不发。 “怎么了?” “快,将他给我绑起来!”鹤凌趁其不备,长剑出鞘直抵狼邪咽喉,狼邪猝不及防闪身躲避,左袖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然而他毕竟身法过人,寻常人哪里擒获得住他? 狼邪眸光渐渐黯淡下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难道他们不是来救我的?” “哈哈哈,不必说了——我明白了,你把我捆起来吧——” “叮——”长刀掉落在地,击得一声脆响,寂灭刀刀光也随着主人的心黯淡沉寂。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寂灭刀狼邪,可他更是囿于朝堂规则的人,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七皇子顾棠的命,那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跋扈却惹人生怜的孩子。 还要明说吗?朝廷的影卫显然不打算来救他。既然不是救,那就是害,那就是想让他死,至于原因,大概也就是上次出手锋芒毕露遭人嫉恨了吧? “呵?”狼邪轻蔑地勾起唇角,束手就擒。 “将他给我捆起来!”鹤凌不忍再看,方才还并肩联手的人,于自己有恩的救命恩人,下一刻就要成为仇人,他也不忍,可不忍又如何,鹤雪是他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我们尚武何为?起初是修身养性,为了追求至高的武学,到了后来,年岁渐长,会生出羁绊,会有越来越多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守护那些人于是更加发奋图强,就算惊涛裂岸,风浪再大,也要护他周全。 彼时曲院风荷,他铺画纸他泼墨;彼时大漠狂沙,你追我逐快意江湖;彼时杏花沾衣,你抚琴来我吹笛……这都是少年心事,都是惺惺相惜,却不想一朝做了替死鬼,再无翻身可能。 他是臣,而他将为君,他是少年英雄,而他已心生嫉恨,狼邪记得顾棠最近的故意疏远,饶是再好的关系,也不愿意看到你光芒四射,而我黯如沉星,何况七皇子顾棠是那么骄傲的人。 罢了,罢了,若你一心要我死,那我就将这条性命拱手送上,反正虚名已够多。 此时月色正浓,少年秀丽容颜清明如玉,他冷淡地瞥了瞥这个世界,然后转身遁入自己的命运之中,不舍又如何?都是命。 第27章:兄弟 起初是一晌贪欢,待他渐渐沉溺于那血气弥漫的故事中后,不禁浑身恶寒,与其说周身传来的是温水的抚慰,毋宁是说草药的暂时麻痹,它只是让你不那么疼痛难抑,不代表你的双手双脚能恢复如初。 他是个废人啊,怎么还沉溺在这莫名其妙的幻觉之中?夏小雨猛地泅了一口水,感到溺死的恐惧滋生出求生的渴望,他抹开湿漉漉的青丝道:“鹤宫主要缅怀旧人就去缅怀吧?你说的那人在下又不认识。” “呵呵,小兄弟可别这么说,说不定你不但认识他,还很熟呢?”鹤雪妖娆的搭着双臂,微敛的凤眸中寒光四射。 鹤雪是那一种上一刻可以与你推杯换盏,下一刻就将你毙命于剑下的狂徒,他是邪教中人。想着不禁不寒而栗,老子这辈子可没遇见过这等英雄人物,不对,这狼邪哪里是英雄简直是头猪,他就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啊,装什么英雄好汉还不是要被人误会至死。 夏小雨斜睨着鹤雪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白衣男子却兀自沉浸在旧事中不肯抽离,他迷离如碎金的眸子飘至高高的穹顶之上,仿佛在仰望着什么。 “我一生之中从没有见过那种眼神,异常平静,视死如归,他当时根本不知道,他费了那么大力气救下来的我,其实也只剩小半条命了,活不过一个月。”鹤雪耸耸肩膀,唇角划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他拈水为花,氤氲在薄雾中的流水从他指缝中潺潺流下,美得不可方物。 “朝廷的人向来阴险狡诈,他们在我身上下了奇毒,不出半月我身上就会长满脓包,溃烂而死——”鹤雪如一条柔软的毒蛇游弋至夏小雨身边,他毫不温柔的扼住夏小雨的下颔,笑得寒如冰封,“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也中了这种毒——” 夏小雨起初是震惊,不消一瞬眸光便安静地沉入雾气之中,看不出是喜是悲。 妈的,不就是要死了吗,哪来那么多屁话,他愤怒的将手插入温泉之中,抄起一波波翻天巨浪,他漫步目的的发怒,眼前浮现的却都是与谢孤棠的肌肤之亲,欢爱之幕,原来那表达爱意的抚摸只不过是为了将病过身给他?原来一口一个兄弟不过是故作姿态? 鹤雪丝毫不理会夏小雨的癫狂,他轻盈一跃退至池畔道:“难道你没注意红锦一路都没与你同吃一道菜,一包干粮?你没觉得她在不自觉的避开你?” 哈哈,夏小雨啊夏小雨,你以为人家是敬你,可你非魔非道,人家凭何敬畏你如神邸,原来所谓的敬不过是怕啊,你这个弃儿。 鹤雪走上岸,甩了甩湿漉漉地秀发,下人为他披上一身簇新雪白的衣裳,背后的曲线流畅如工笔描摹,花团锦簇,墨色牡丹大瓣大瓣地碎在他外裳上,他披好衣裳对夏小雨道:“等我那时回到九墨曜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彻底废了,他两只手腕上布满血痕,脚踝上也是伤,与你现在这倒霉样倒是挺像,不过,他比你更惨,他此生再也不可贪享床第之欢。” “什么?”夏小雨神情微微动容,眉头紧蹙。 “对,床帷春色与他再无关系,如果他不想当和尚那便要血脉逆流而亡。”雪衣人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过是在议论一桩小事。 “那是他蠢——”夏小雨冷冷的笑。 “哈哈哈,你就不想知道狼邪是谁吗?” 鹤雪转过身来,玉面氤氲在雾气之中,恍如九天宫阙中的神仙,“他就是杏花侯王良琊啊!” “什么?侯爷?”夏小雨诧异喊道:“王良琊不会武功啊!” 话未毕,他便茅塞顿开,过往的一切一切找到了合理解释。 千金卖醉的杏花侯做了小皇子的替身,此事合情合理,王良琊二十多岁尚未娶亲甚至未纳妻妾,这便是鹤雪说得不可再享床帷之欢,他在太湖裘家欲盖弥彰的举动也太似一个迟暮的英雄。 王良琊就是狼邪,狼邪就是王良琊,可他不能归来。 至于理由,自然不能对外宣称他为了搭救皇子而被九墨曜折磨至残,所以才沉寂七年,销声匿迹,哪怕谢孤棠咄咄逼人的将“江南试刀案”尽数推到他身上,他依旧不为所动。 忍旁人所不能忍,一壶浊酒半生清泪,那个轻浮纨绔的王良琊背后原来藏着这等幸酸。 他不禁恍然呆立,忆起过去对王良琊的种种误解,不禁悲从中来,那一抹奢丽的身影转过头来,淡泊的笑着。 王良琊多次好心伸出援手,他弃之不顾,如今却又如何诉说? 他快死了吧?他简直是找死,爱上不该爱的人,恨上不应恨的人,天下奇蠢无比的蠢材草包便是你夏小雨了吧,他想着想着不禁夸张地昂首大笑:“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啊!” 鹤雪也笑,笑得似琴台流水遇知音般应和着,世间讥诮讽刺之事太多,谁比谁好笑,谁又比谁过得好?不过千古春秋一场大戏,你搭戏台我画皮而已。 “鹤宫主的意思是我该死了?”悲至极点无声无息,声音轻得如细针掉落在地。 鹤雪泛了泛琉璃色的眸子笑道:“你死了多无趣,这么多年来我苦心经营,武艺倒是不太精进,医术却也算的下天下无人能敌,下毒与解毒本是双壁,会下毒就必须能解毒,能解毒反过来又增加你下毒的功力。” “恐怕你并不知道,我的哥哥就是死于过身。”一线微光至窗外跃入,稀薄,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鹤雪容姿清丽却苍白如雪,他时而笑得鬼魅,时而调皮古怪,琢磨不透的个性如滑腻腻的锦缎,不知那绸缎下藏着的是美食还是匕首。 过身是需要肌肤之亲的,夏小雨猛地打了一个激灵,狼狈的从水中泅上来,他怔愕地望着鹤雪道:“你说你哥哥为你过身?那你们?” “不然呢?普天之下还有谁愿意牺牲自己救我?那时还没有解药。”鹤雪斜枕着脑袋,熏笼中升起袅袅轻烟,扑面而来一股淡雅檀香。 “哥哥与我同父同母,他被人带走的时候,我只有五岁,我想象不到他在宫中日夜受尽折磨蹂躏的样子,每次一想起来就揪心地痛!所以我不想燃灯,很可怕,我照着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容颜肖似死去至亲,我却无能为力,他已经生长在我心中啊,我们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不分彼此你懂不懂,哈?”鹤雪表情癫狂,似喜还悲,他忍住那嘲笑却又分明哭不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夏小雨,夏小雨慌不择径,夺路而逃。 一个人拼命进,一个人拼命退,猝不及防间夏小雨脚底一滑又没入池内,登时水花四溅。 “哈哈哈哈,你个傻瓜,你个蠢货,你不过是我拿来试药的工具,看到没有?”鹤雪佯指着高高悬挂起的灯笼道:“这就是人皮灯笼,人化而为蜡,这里到处弥漫着哥哥的味道啊,他一直都没有走,你看到没有,你看到没有!” 鹤雪已然发狂发癫,夏小雨吓得哑口无言,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哥哥一生从未做过坏事,他不过是想复仇啊,那狗皇帝践踏他,蹂躏他,所有人都欺负他,他不过是想讨回一个公道,就落得如此下场?”鹤雪捶胸顿足,“你告诉我,世上哪有公平可言!”他眸中烈火燎原。 “你他妈才蠢!你们两个都是蠢货!”夏小雨置死地而后生,一时也六神无主不管不顾地骂起来,他心知此时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不如骂骂解气,说不定也可让眼前之人清醒过来。 “哈哈哈哈,对啊,我是蠢货,我,我好愚蠢啊——” 第28章:决心 夏小雨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个笑得如痴如狂的鹤雪,他拖着残肢断臂缓缓地爬上岸意欲逃走,谁知前脚刚着地,后脚便被人五指压顶扣在头上冷笑道:“夏小雨你耍什么花样?” 夏小雨讪笑着举起双手回头,鹤雪苍白如纸的容颜如一片飞霜盖在他面前。 此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就算现在是笑脸相迎,免不了下一刻就拿刀隔开他的脖子饮血,想着便不管不顾地豁出去冷笑道:“鹤公主究竟想怎样?怕是我背出《妖娆剑谱》也没有活路,既然我已经寒毒入骨,无药可医,那干脆给个痛快?” 夏小雨一副地痞无赖地模样打量着鹤雪,那白衣人却一把将他拽上岸,二人并肩倚靠在殿内的石柱边,鹤雪的剑就方寸不离的卡在夏小雨周身,“你死了我玩什么?你也知道是烂命一条了,那还不如陪我玩玩?” 玩什么?夏小雨想起方才那些妖娆起舞的美人与怪异诡谲地壁画,不禁悚然一惊,难道要玩些荒银无道之术吗?到死还免不了一场羞辱? “喂,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你吗?”鹤血柔若无骨地依附在墙边,眉心绽出的白色花纹如出水莲花,濯清涟而不妖。 “不,不,不,宫主自然不会吃了我,但小人这命虽贱,却也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鹤宫主不如给个薄面留在下一个全尸?” 仿佛就开始对着自己这具行将就木的臭皮囊做起了买卖,他这人性格说洒脱,也洒脱,说胆小也胆小,却也是个随波逐流,见机生变的性子,如今面对这必将到来的死亡,便也是这副嘴脸了,居然连贪生怕死都已忘记。 “你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会杀了你?”鹤雪轻轻抬起夏小雨的手腕仔细端详,那摩挲而来的热度吓得他浑身一凛,这种暧昧的态度让他愈加害怕。 一会儿是蜜糖入口,一会儿是糖炼毒鸩,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夏小雨一点儿也看不穿。 “啊——痛,痛,痛,住手!”夏小雨痛得面容扭曲,龇牙咧嘴,目眦欲裂。 鹤雪松了松手,夏小雨被扣住的手腕便稍微缓和了一点。 “胭脂,给我拿点药来!”鹤雪的声音透过雪白纱幔传出去,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绯衣少女端着盘子与盛药膏的盒子踱了过来,巧笑嫣然地望着鹤雪道:“宫主这又是来了贵客?” 鹤雪头一偏示意少女退下,他熟练地拧开那玲珑精致的盒子,食指与拇指锊蘸了点药膏便涂抹在了夏小雨手腕上,“好些了吗?”浅色的眸子里没有恶意。 谢,谢谢——”夏小雨吓得手一缩一抖,显是没有回过神来。 鹤雪瞧见夏小雨闪躲地眼神忽然乐道:“医者仁心你不知道吗?” 那也不是你这种狗屁邪教医者,夏小雨内心嘀咕了一声却终究没敢说出口,就在他的内心又稍稍安抚一阵后,脚上又传来钻心剜骨的刺痛,“这,脚,脚好痛?”一种撕裂的痛楚自皮下涌出。 “要手还是要脚?要手吧?还可以握剑啊!”鹤雪的眉目冷得如落上清辉。 “什么要手要脚,你要干什么?”夏小雨失声大叫,缩回涂满药膏的右手。 “你是个废人啊现在——”鹤雪斜枕着脑袋笑道:“废人没有选择的权利,我真好奇,难道你就不想有朝一日踩在那人头上吗?” “踩在谁的头上?” “谢孤棠啊!”鹤雪阖上药膏,葱削似的手指修长白皙,美得不太真实。 “我帮你报仇,让你从此骑在谢孤棠头上好不好?哈哈哈,他忘恩负义,负了你,也负了太多人。” “鹤宫主找错人了,小人废人一个,帮不了这个忙。”夏小雨眼眸低垂,心比身还痛,仿佛有人故意在皮肉上打着结,痛成解不开的伤。 “没有,我没找错人,我说你可以,你就可以,只要你想!” “谢孤棠试刀杀人,诓骗你他被王良琊关押,还害死家丁天白一条性命,其乃罪一;太湖裘家裘亦萍遇害,他将事情全部推到狼邪头上,真乃奸诈小人,此乃罪二;你真心待他,被他蒙骗为其过身,他非但不感激还害你手筋脚筋被人挑断,武功尽废,此乃罪三;江南试刀案到目前为止总计四十八条人命,这可全都是他干出来的,没人逼他,没人怂恿他——血刹刀确实在我这儿,可也不过是个交易而已。” 鹤雪一口气说完,将谢孤棠说成了一个十足恶人,这条条罪状夏小雨都亲生经历,无可辩驳,谢孤棠不是大英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错信了他,爱错了人。 “是他将你推入这个万丈深渊的,你难道不恨他?” “恨啊,恨又能怎么办?”夏小雨有些难过,他为自己的不争气与天真痴傻感到悲哀。 “如果要你吃三个月的苦药,练三年苦功,废寝忘食,励志图治,心无旁骛,三年大成之后便可与其平起平坐,你愿不愿意?” “代价是什么?”夏小雨昂起面,他比谁都懂得交易需要利益交换。 “代价就是你可能会五感全失,被天下人惧也,却也遭天下人骂也!”鹤雪从屏风后抽出一件妖娆的大红色绸衫递给夏小雨道:“生,要生得如夏花般绚烂,人活一世,最忌自暴自弃,在低谷之中才最是开心,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可以爬得多高,到那时天高云淡,海阔凭鱼跃,你便可以肆意妄为了!记住,你若想要人信服,则必定要让他们知道你有多强!” “弱肉强食,古来万般法则皆如此!”鹤雪莞尔一笑道:“我选中你,正是因为你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不怕失去。” “那我要不愿意呢?”夏小雨反常地抬起头道:“鹤宫主就这么相信自己?” “哈哈哈哈,你没有理由不接受——你不接受,就是死路一条——”鹤雪揪起夏小雨的衣领道:“我只是觉得有趣,如果那谢孤棠发现曾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有一天可以踩到他头上,他会是什么表情?” 鹤雪的表情因想起了美妙的事一般神采飞扬。 “鹤宫主为何如此恨他?” “为什么?哈哈哈,王法惩治不了他,江湖的人也敬他,可谁也不知道,害死我哥哥的罪魁祸首就是他!”鹤雪一提起他的兄长便又狂性大发,杀性难抑,琥珀色剔透的眸子中淌出血色。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放在面前,夏小雨却不敢接,他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这种事,英雄梦做过一轮,失策了,如今败得一踏涂地,他只想安静地好好过日子,却忽然有个人敲着他的脑袋说:“朽木也有逢春发芽的一日!” 有的人做英雄,舍身成仁成就千古流传的美名;有的人做枭雄,宁要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他会不会遭千万人唾骂呢?他本就在这江湖人人不齿的九墨曜之中了,夏小雨咬咬牙,一横心道:“好!” 第29章:告别 细雨湿流年,江南的春总带着泥土的芬芳,潮湿中混着木头的霉味,却偏被一阵檀香味打乱,那人跪在祠堂的蒲团上,前方供奉着王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那是一门精忠报国,血洒沙场的英雄,他们马革裹尸,将生命留在了战场之上,这偌大的侯府却人丁单薄至斯——都死光了,唯留一个看似风流不羁、玩世不恭的王良琊。 他今日穿得依旧是艳丽的衣裳,而眼神却肃穆,面若素缟,王良琊折袖敬上三柱香,眼神谦卑,眼底闪过依稀旧年光景,那时父亲摸着他的小脑袋道:“琊儿长大了也随父出征好不好?” 粉雕玉琢地小孩在刚出生抓签之际便显山露水,他乌溜溜地大眼睛掠过玉佩,穿过白桃,凝脂一般粉嘟嘟的小手便凶神恶煞地摸到了他爹的乌鞘短刀上,小孩子大力一把拽下刀上的穗子,望着那柄杀过人的短刀咯咯直笑,他爹立刻爱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道:“好,好,咱们王家世代英武,看来这长大了怕也是个将军啊!哈哈哈!” 王良琊却也争气,侯爷给他找了好老师,他便也痴迷起武术,又沾了家姐后宫妃子的光,得以与小皇子们同进同出,由太子太傅为其授课,从小便龙章凤姿,惹人喜爱,他年纪与七皇子相仿,二人便成了总角之交的好兄弟,不但日夜厮混在一起,同吃同住,更互相切磋武艺,互为精进。 “唉——”但那也是旧事了,王良琊舒展了眉头站起身,回忆总是不可遏止把他扯入漩涡,分明不想再度沾惹江湖祸事与朝堂浑水,而那些东西却偏要齐齐涌上来,他无可奈何。 “侯爷真的要去吗?”绿拂在门外站着,王良琊的身材高而瘦削,仿佛轻轻一晃就要被折断一般,绿拂不敢多说话,心中却又堵得慌。 七年前,是王良琊将其从唐门恶徒的刀下救回来,若不是侯爷恩义,哪有他绿拂的今天?所以他勤勤恳恳甘愿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保镖,侯爷不愿惹江湖纷争,他便在院子里种花,种上满园海棠,他一直没有说过,其实侯爷最爱的不是杏花,是海棠。 都是粉白粉白的妖娆之色,海棠贵雅大气,杏花却一股子流离萧索的意味,艳时姹紫嫣红,衰时 却惨白如雪。 “海棠虽俏,却不争春,君子贵在不争。”这是侯爷常对他说的一句话。 人活百世,谁都爱争,生怕输了面子,王良琊不在乎面子,更不在乎坊间对其的恶劣传闻,他就是他,千金买醉也好,杏花沽酒也罢,不在乎。 可若真的无欲无求倒也罢了,却偏有一样东西从泥土中生出羁绊,王良琊望着珠帘一般倾泻不止的细雨道:“斩不断理还乱,他的命可是我救下的,为何偏要这般糟践?” 徒手摘下一朵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花瓣碎成一片片缠绵地眷恋着大地,说爱倒也唐突了,说兄弟之谊也早已生分,不过是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他为何不珍惜? “恩义已断?”王良琊紧缩地眉头随着一阵清风散开,他本可以插手不管任其胡天海地玩得不可收场,可偏偏收敛不起心性,那日在太湖裘家便没制住他,如今放虎归山,山高水长,这害人精又要去为祸哪里? 小打小闹也罢了?却偏偏弄出这么多条人命。 真是不成器,九泉下的女子若是看到谢孤棠今日的模样恐怕要失望了,那明眸善昧的美人温柔地王良琊的小手握在手心里笑道:“你们两个以后就是好兄弟了,要互相扶持啊!” “哈哈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所向披靡,打败天下无敌手!”稚嫩的孩童笑声直干云霄,猖狂天真,那时他将他揽在怀中称兄道弟,而今却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要么你死我活,要么我活你死。” 何时成了这般水火不相容的样子? 暗处的铠甲早已生锈被束之高阁,曾经刺穿敌人胸膛的长枪也落上岁月尘土,这是该被尘封的家族记忆,王良琊叹了口气阖上门,方一退出来被便冒失家仆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 “侯,侯爷,有位公子在前厅等你,他的样子怪吓人的。”家丁胆小怕事的缩小道。 “哦?”王良琊挑眉一笑,想必是风啸大驾光临,他刹那间就敛了方才在祠堂中的沉思劲,笑得满面春光,一路分花拂柳而去。 白衣公子正背对着他坐在轮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折扇。 “侯爷——”那人回眸一笑,天地失色,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丑,他笑得时候,唇边裂开一条大缝,清秀的五官便陷入深渊长出狰狞模样。 “风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了——”王良琊拱手致歉命下人奉上两杯清茶,风啸常年隐居山野难得听人如此尊敬的唤他,面上不禁浮起一丝欣慰。 这武林之中,一旦失势便再也无可挽回,谁还会敬他怕他? 可他终究是通晓江湖故事的武林前辈,随便掐指一算也能将局势分析得八九不离十,过去,别人付银子他才开口,如今,付再多钱他也不愿说话,他心里有数,哪些话该说,何时该装傻。 江湖之祸,少惹。 他抬眸望着眼前风华耀眼地杏花侯,只觉这男子外表虽风流倜傥,内心却已成一具枯骨,白骨般苍白的人非将自己套在玲珑匣子里,藏起孤立无援地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地心生怜惜,竟不觉唇畔伤口隐隐作痛。 “唉——”风啸垂眸合上折扇苦笑道:“身不在江湖,心却留在那儿拔不出来,侯爷这次非要铤而走险吗?” “风公子还有更好的办法?”王良琊不紧不慢地品了品上好的明前龙井,明前龙井芽叶细嫩,色翠香幽,浸在山泉之中入口回味绵长。 “别无他法。”风啸幽幽一叹,想起此后一路坎坷,面前这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当真受得住那种折磨?“侯爷身子矜贵,恐怕吃不了那个苦。” “哈哈,王良琊是吃不了那个苦,可狼邪一定可以。”王良琊一双顾盼有神的桃花眼中漾出一丝决绝。 奇门八峰高耸入云,拾级而上要爬三千层台阶,不能停顿歇息片刻,唯有此法,方可得缘见奇门孟良固一面,孟良固神乎其神,不但医术高明更精通天下武学,王良琊此番前去为得就是讨一个医方。 可风啸仍有顾虑,他愁眉不展道:“昔年孟良固的小儿子调皮闹事是个不折不扣的孟浪之徒,狼邪为民除害伤了他性命,你今次以狼邪的身份去面对他,难保他不对你下狠手?” “孟良固并非心胸狭隘之辈,如若他真的不肯出手帮忙,那也权当去为当年旧事赔罪!”王良琊莞尔一笑,忆起当年任侠情怀,年少心性,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在心头涌动。 天底下还有谁能制住谢孤棠?谢孤棠谁都不服,唯独一人,那就是狼邪,他二人从未正面交锋过,谢孤棠这天下第一刀便做的名不正言不顺,总觉得狼邪的影子若有似无地似一块黑幕,非得一把撕开他的狼皮,自己才是堂堂正正的天下至尊刀者。 王良琊自然懂得谢孤棠这种心思,可他武功尽废,七年间未曾习练刀法,现在就是提起一把轻剑也舞不出当年的豪气凌云。 “侯爷,上次在太湖裘家随伺你左右的那名男子可是叫夏小雨?”风啸蓦地提起那个叛逃侯府的花匠,王良琊并不流露过多感情回道:“嗯,怎么了?” “他似乎被人带到了九墨曜,谢孤棠果然只是利用他而已。” “在谢孤棠的眼中,只有利用与被利用,他与谁都是逢场作戏,夏小雨落到他手里自然只有死路一条。”窗外云雨初霁,天地放晴,雨后清新的泥土香气飘了进来浑入袅袅茶香中,这是江南的风味,王良琊很享受也很知足,可他知道,这片刻的放晴之后将会袭来更大的腥风血雨,这七年无论好日子苦日子,总归是到头了。 有人要找他算账,他不能退让。 第30章:奇门八峰 远处山势嵯峨,起伏连绵,一片黛色,若闲坐在山脚弈心亭中焚一柱香,拨弦弹琴,倒也是风雅之事,更可窥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磅礴气象,然入得深山之中,一切便大不相同,其中密林幽深,怪石嶙峋,一道天堑横垣眼前,此地八峰相连,峰脚极深,遍地皆是万丈深渊,奇门八峰就坐落于此。 孟良固隔绝俗世喧嚣,大隐深山之中,早就将江湖名利置之度外,他擅长奇门遁甲与医术,若不是藏在山中,早有人踏破门楣,门庭若市,他招架不过来这些麻烦,除了避世又能如何?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江湖波诡云谲不是他们这些人待的地方,除了讨得这天然屏障修身养性,孟良固别无他求。 王良琊坐在芭蕉树下凤眸微敛假寐了片刻,忽地站起来抖擞精神对身边的白衣人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往后的路便只能王某一人来走了。” “丙加庚兮荧入白,八位移来有吉凶。休门不可利言凶,蓬宫之宫非吉得。孟良固其人古怪的很,江湖人称邪医,侯爷可要多加小心。”风啸不良于行,自然不可攀爬深山,孟良固早就有言在先——求他办事的人只可独往,连仆从也不准带。 路上找个扶持的人恐怕都不行了,王良琊忆起年少时第一次来到这山脚下,当时意气风发,也正领悟到寂灭刀的妙处,下手毫不留情,直破奇门八峰各大高手,那几日孟良固恰巧因事出行,他不成器的儿子便独自把持大局,这孟玄浪比他老爹差得太远,不服狼邪刀法精绝,便派高手全数压上,那一站厮杀酣烈。 王良琊抬脚踏上去,眸子里映出当年血流涂地的惨状,再一定身,眼前分明绿荫浮动,苍山幽静,血流已干涸,山中老者的心也随之枯竭,孟良固闭不出世,江湖再无此奇人踪影。 一想起当年事,鬓边便染尽沧桑白了头,终究是悔意丛生,说什么仁义道德,到后来发现其余人全部都心怀不轨,狼邪本是独来独往之人,可不知是谁发出去的消息,到最后武林正派齐齐集结于山脚之下讨伐孟良固,那一战之中,奇门八峰的老少妇孺也皆尽丧命于“名门正派”的刀剑之下,他们杀红了眼发誓要夺回“山河图”,可谁都知道,山河图是找到散落天下的古代神兵的地图,得“山河图”者得天下。 “我真的,真的没有‘山河图’啊——” 烈火炙烤着那中年人清癯的面庞,火光中他抱着妻子与孩子的尸首失声痛哭,接着披头散发地逃入大山之中再也不见身影,生死至今成谜。 “也该道歉了——”王良琊疲惫地拾级而上,他的身体大不如前,内力尽散,手脚无力,走了不到一百步便气喘吁吁却又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咬牙硬撑,清风裹着草木清香拂过令他得到了暂时的休憩,然而脚下再重也还是得向前。 这千层阶梯一是为了验证来者的诚心,二是为了考验功夫,世上能脸不红心不跳一口气爬上一千层台阶之人屈指可数,然而普通人心性不够、定力不够也容易半途而废,孟良固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经常因势造形,令爬山者眼前出现各种眼花缭乱的幻觉。 死在这里都有可能,王良琊咬咬牙,感到筋疲力尽,他年少时那些事在旁人看人是英雄是大侠,在他自己看来也不过是逞能而已,那一年从九墨曜九死一生逃回来后也曾迷恋昔日荣光再扮作狼邪出门,可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狼邪失去武功,寂灭刀高悬深山古刹,他只得收敛一身锋芒做回杏花侯,那一夜大雨瓢泼,年迈的陈伯心急火燎地踏入侯府,浑身浴水,湿淋淋的白发挤在皱纹间斑驳如荒原,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唤道:“小,小少爷,大事不好了,侯爷他与大少爷——” “陈伯,你慢些说——”王良琊披上衣服将陈伯让进屋内,那个素来和蔼可亲的老者眼中充满了悲戚,面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夹着泪水还是泪水含着雨水,王良琊与陈伯相处了十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悲怆,心下便有不好的预感——澜沧江一役凶险万分,难道? 不敢细想,手心脚踝的伤口遇到潮湿天气便从内向外扯着痛,他舔了舔干涉的薄唇,一双弯弯眉眼仿佛安慰人一般绽出牵强一笑:“陈伯,没事吧?” 怎么会没事?陈伯咀嚼了一番左右为难依然不敢开口,半晌才不得不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侯爷在澜沧江遭了埋伏,大少爷千里驰援,谁知双双陷入困境、腹背受敌,他二人死战一夜终于还是牺牲了——” 临到噩耗传来,还是难以置信,白衣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恨不得能立刻披上铠甲上阵杀敌,可刚一抬足,脚踝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痛,他如今伤势未好,走路一瘸一拐,出去也要被人笑话,本来左臂都要被人砍断,好在鹤凌心软放他一马。 身世飘摇,独木难支,一夜海棠花落,屋外风雨大作,狂风怒号,暴雨倾盆,天公发起雷霆震怒,少年抵着窗棱,一拳砸在墙壁上恨声道:“都怪我!” 都怪他,怪他贪玩,怪他锋芒毕露不知克制,王家世代武将,一门忠烈,照理说他年少英雄就该接过衣钵为兄长与父亲报仇,斩尽敌人,可如今他武功尽废,连刀都提不起来,谈什么御敌千里,左手的伤口因方才的撞击又骤然裂开,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如寒梅绽放,殷红一片。 主仆相对无言,陈伯寻不到说话的契机,小少爷失踪大半个月,回来的时候憔悴了一截,他一个仆人哪敢多问,回来后这生性开朗的小少爷性情大变,十天十夜未走出房门半步,饭菜都由丫鬟送进去,听那些心细的丫鬟说小少爷身上似乎有伤,脾气也阴晴不定。 九重宫阙内的皇帝为了体恤杏花侯为国捐躯,特赐黄金、丝绸,还有若干奇珍珠宝,更赐予王良琊一枚“免死金牌”,可这些又有何用? 人死不能复生,我要这些死物何用?王良琊气急败坏地将这些美物掀翻在地,姐姐嫁入天家难见人影,父兄战死沙场,母亲在他三岁时便已逝去,偌大的杏花侯府便独他孤零零一人。 怎么办呢? 那时候都熬过来,现在又有何惧,早就放下了,王良琊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沉浸在思绪中不觉脚底疲惫,视线穿过遮天蔽日的绿叶,一线阳光摇晃树影洒落成山路台阶上的斑驳,影影绰绰。 大风起兮,山间蓦地刮来一阵怪风,路中央突然生出一截藤蔓挡路拦道,那些树枝张牙舞爪的扑来,王良琊站在路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待踟蹰,心中陡生一计,“退一步海阔天空,无妨”,他稍稍退后,那拦路藤蔓便又自己缩回去,寂暗密林中响起一阵哈哈怪笑,“知难而退者,智者也,前路凶险,你还不走?” “敢问可是孟良固孟老前辈?”王良琊谦恭地朝虚空中一拜,四面八方便如雷云涌动般响起苍老的回音,“你还有胆量踏入这里?七年前你与那伙匪类杀我奇门八峰二百八十一口人,今日是来送命的吗?哈,你一条命!不够赔!” “在下王良琊有事相求!”王良琊蹙眉,态度愈加诚恳。 “哈哈哈,来这里的谁不是有事相求?狼邪啊狼邪,别以为改名换姓就可以蒙混过关!” 王良琊心道此事如何解释得清楚,他就是狼邪,狼邪就是王良琊,没必要遮遮掩掩,七年来没有亮明身份不过求个安稳,这世外高人之前更无须藏着掩着。 “轰”地一声地动山摇,山间碎石纷纷滚落,一颗巨石猛地朝王良琊冲撞过来,他无处可退被卷落一旁,整个人狼狈地从台阶山滚落下去,情急之中他勉力翻身抓住道旁一株苍松这才没有继续跌落,然而头脸已被擦破,双手上鲜血淋漓,脚上似乎也有伤。 这就是普通人,没武功只能硬捱,这苦头王良琊早就吃过,今日上下本就没有抱侥幸,孟良固折磨人的花样比他的奇门遁甲之术还深,想完好无损地上山,根本不可能。 “一切心诚则灵——”王良琊闭眸深吸一口凉气,“在下知晓‘山河图’的下落,不知孟先生可有兴趣一听?” 风声乍敛,一切归入静谧,良久的沉默之后,那边传来依旧苍老的声音,“你小子若想耍花样,就别想活着下山,哈哈,非但不能活着,定会剥皮拆骨、死无全尸!” “有什么话现在就说,休想蒙骗老夫!” “‘山河图’藏在九墨曜——咳咳——”王良琊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望着高山深处道:“前辈一门因‘山河图’被灭门,难道不想知道此事的元凶与罪魁祸首吗?” “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那人目眦欲裂猛,浑身戾气的走了出来,“此事因你而起。” “此事若因在下而起,孟老前辈大可以杀了我挫骨扬灰。”王良琊不卑不亢,双眸直视孟良固。 “罢了,跟我来吧!”孟良固不再故意耍花样,他背手走在前方领着王良琊拾阶而上,此时暮色将至,山气夕佳,天边泛起落日红,如血残阳如劈开二人的心一般,满心沧桑,伤痕累累。 第31章:试探 空谷幽兰,一座雅院藏于深山之上,王良琊对孟良固不敢怠慢,一举一动都谦卑和煦,孟良固却昂首挺胸、满脸不屑,二人未进屋而是立于悬崖边,面迎清风,背倚青天,孟良固负手远眺,胸中沟壑万千,涟漪起旧时心事。 王良琊“咳”地肃声,开门见山道:“孟老前辈可曾听闻过愁煞刀谢孤棠?” 青天白云中浮现出那人孤绝轮廓,一柄长刀割裂层云,斩破苍穹而来,这七年来风起云涌,江湖风波未曾有片刻停息,刀意何为?战天下人,点到为止,无往不胜。 刀之一道过去由狼邪踏破,今日则是谢孤棠的天下,谢孤棠少年英雄,名扬千里,而狼邪却沉寂良久,再无音讯,孟良固唇角蓦地浮起一丝冷笑道:“狼邪可是出了名的刀快,今日孟某倒想大开眼界!” 孟良固说着取出一柄锋利长刀道:“给——” 看来孟良固的武功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王良琊自忖孟良固不知其武功尽废之事,刀被扔过来他接都接不稳,一个踉跄后退一步,甚是狼狈。 孟良固斜睨其一眼,露出疑色,“七年前你从南疆九墨曜回到中原之后就从未在武林现身,几乎没有人知道狼邪就是杏花侯王良琊,无人猜得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若不是那日去停云禅师寻找空见大师偶见你们二人神色亲密,我恐怕也不会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这都过去了——”王良琊无奈地一笑,那笑容还是轻轻浅浅,如三月春风拂过柳枝,一脸的明媚地藏在眼底,仍他江湖风起云涌都无挂碍。 王良琊很坦荡的揭开过去伤疤,管你是用小刀刺还是利针扎,他都无动于衷。 这种人,无欲无求,最是深不可测,可还好,这次王良琊前来,有求于他,孟良固逼视着王良琊,想测一测深浅,谁知对面的年轻男子当真如一个纨绔侯爷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他竟然,竟然连刀都握不住——“叮”一声脆响,刀光四溅,长刀砸在地上,扬起尘土,王良琊无奈笑道:“在下已经握不住刀了——” 一个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刀者,竟然连刀都握不住?简直是笑话,孟良固眼底闪过一丝抽痛。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人世沧桑,英雄扼腕,这狼邪看来已非当初的狼邪。 他定是遭了什么变故。 可还是不罢休,孟良固斜指了指一面山壁,他拾起刀运气,掌风破空将那柄长刀钉到峭壁上道:“你将刀拿下来了,咱们再继续说话。”说完一言不发地望着远方。 王良琊手腕处传来巨痛,旧伤复发,他寂寂走到山壁边,一脚踩着突出来的陡峭石块,徒手攀起山壁,每一步都是撕心裂肺地痛楚,寻常武林人士用轻功便可青云直上,扶摇移步,他要内力没内力,要臂力没臂力,爬得磕磕绊绊,狼狈不堪。 进一步退三步,“咚”地一声整个人跌落下来,他本可以拒绝这些无理要求,可为了以示诚意,这些笨功夫蠢事他还是得做,绮罗旖锻的衣裳上尽是肮脏泥污,摊开手掌,纵横密布的伤痕盘根错节,让人不忍睹视。 孟良固挑眉走过来狐疑地盯着他道:“难道你不是狼邪?” “咳咳——此事并不重要,狼邪这个人,或许已经死了。”他呛了一口尘埃,笑容里没有故作高深,没有不可屈服,反而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地冷静克制。 何为放下?无论多么狼狈不堪,再次提及也激荡不起心中一丝波澜,这功夫比刀还难练,他足足学着忍了七年。 七年间,他一直在做一件事——忘掉狼邪,忘掉心中刀意,忘记这一整个不再属于他的江湖,然后对月把觞,千金买酒,做回那个糊涂杏花侯。 刀的硝烟流入血肉之中,再次绽开,艳若桃李,伤口结痂愈合却还有裂开的一日,一条鸿沟割裂过去与现在,王良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又冲进这江湖厮杀之中,明知结局定是不得好死。 他年青坟前,可否不负故人? 只是想救那个人,就算万箭穿心,就算他拿刀指着他的伤口骂:“再多管闲事就送你下地狱。” 哈哈,地狱?他不怕,九墨曜的炼狱他都走过来了,他早已是黄泉邪鬼,只是他替他下了地狱,他去未曾有一句感激之言,十几年的兄弟之情就因后宫的权谋争斗草草断送,恐怕古来帝王皇子就不该有感情,不配有感情,皇子们与兄弟夺嫡厮杀,连亲人都可弃之不顾,区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又算得了什么? 果然是他太天真了吗?可梦中总忘不了那年华烨池畔,少年明亮的双眸照亮沉寂暗夜,九色河灯载着自由自在的江湖旖梦飘至远方,摘一朵百花簪在他鬓边,弯如月牙地眉眼中便流露宠溺之情,“良琊,陪我一生一世可好?” 一生一世,呵呵?多么远的事,记不清了,强迫忘记却被命运的枷锁拷得更紧。 “孟老前辈可有办法为我医治旧伤?” 狼邪武功尽失已成昭然若揭的事实,孟良固捋着长须恨声道:“凭什么?” “孟老前辈尽管开口,但凡在下力所能及之事必将万死不辞!”王良琊咬着牙,凝住痛,感到浑身血脉逆流,这旧伤年年复发,额头冷汗涔涔,玉面苍白若雪。 “要你的命!”孟良固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王良琊蓦地一惊,白驹过隙间便恢复了神色道:“也好——” “也好?哈哈哈哈,老夫要取你二十年寿命,你肯还是不肯——”孟良固笑得得意,奇门遁甲可改人命格,他手中的药也只能以毒攻毒,大补必有大伤。 王良琊竟然没有同别的求道者一般痛哭流涕或怔惧离开,而是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也好”,这次换孟良固诧异,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紫衣公子道:“你说得话可当真?” “当真!”王良琊答得诚恳,想起那日与谢孤棠的秉烛长谈,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经年一别,再对坐饮酒却如隔着一座跨不过的高山,各怀心事,谢孤棠将他当作敌人,心中又恨又怒,说着说着便耍起性子一般冷笑道:“若是狼邪能再度出山打败我,我就退出江湖!” 谈笑之间反而更容易袒露心迹,王良琊终于明白谢孤棠不断找人切磋不过是为了证明他的刀道,倘若有一人可以折他士气,他便不会再久恋不属于他的江湖。 说到底不过“放下”二字,他放不下旧谊,谢孤棠放不下对武功的执着。 狼邪昔日与人比试都是点到为止,但凡对方认输他便即刻撤刀,然则总有不知进退者,对于这种人,谢孤棠一律斩杀无误。刀剑无眼,比试若要分出胜负,总会有人牺牲,于是没有人赞赏狼邪高风亮节,也无人呵斥谢孤棠心狠手辣。 雪白的衣裳上染上太多人的血,这是一生之债,胜负不用他人的鲜血来写就。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他,却是谢孤棠,“江南试刀案”至今未破,太湖裘家惨遭血案,也许接着还有灭门案,还有更多的人命,他无心为他遮掩,却还是忍不住想拯救他于泥沼之中,然而那个黑衣刀客只是冷冽地扬扬眉,拨开他的手,“多谢侯爷费心,你我恩义已绝。” 恩义已绝?谈不上他的血肉为他铸就,可“替死鬼”却做过一轮,性命早就纠缠成一团乱麻,斩不断解不开的羁绊。 孟良固将王良琊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他慨然笑道:“你想打败谢孤棠?” 王良琊点头颔首。 “哈哈哈哈,狼邪或许可以,你杏花侯就不行——至少闭关苦练三载——” “越快越好——我不怕。”王良琊抬袖拭了拭额上汗珠,他可以想象何谓苦练,不是简简单单的舞刀弄枪,不是逞一时之快,而是遁入山林日日夜夜,心中只有刀意,只有武学,唯有此法方可速成,他来不及了。 第32章:流苏 三年后。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间,这三年之间,有老人归隐,有后辈新秀崛起,有各大门派的盟主之争,武林依旧是那个武林,而人事更替则常常让人为之涕零,那个三年前命在旦夕的夏小雨如北风拂过的一粒尘埃,骤然消失再也不见。 绿柳掩映门扉,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雨水,扑面而来的空气里都是春雨过后的潮湿气味,烟花三月的江南格外妩媚,仿佛西子湖畔地一杯龙井茶,氤氲出令人沉迷的香气,淡雅怡人。 远处伫立的那栋大宅,古朴雅致,没有镶金贴玉地奢华排场,却如山水画上的粉墙黛瓦般清新平易,忽然之间,一名小厮从后门处探出一个脑袋向四周张望,巷头巷尾,长街冷寂,一抹白色的影子牵着一批骏马款款走来,白衣人的步子不急不慢,沉稳有力,他渐渐走到门边,那门后又窜出更多家丁,每个人的眼眶中都有眼泪打着转。 “侯爷——”众人接过王良琊身上的包袱,心中皆有不忍,王良琊本就身材瘦削,这三年过去面庞越发清减,但目光却比过去有了精神气,就在家仆们迎接风尘仆仆的主人之际,花圃深处,那人抬起头,面容憔悴,甫一望见王良琊,又惊又喜。 “绿拂——”王良琊轻唤一声。 冷酷地杀手假意抹干两颊的灰尘,克制住激动的心绪,他肃声禀报道:“侯爷,那人好像出现了——” “哦?”隔了三年,王良琊的眉目越加清淡,五官虽精致秀丽,却掩不住一股清澈雅意,三年里潜隐山间的日子令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出尘之气。 这几年谢孤棠在江湖中风头一时无两,少了与他做对的杏花侯,他活得越发快意潇洒,渐成名扬天下的第一刀,愁煞刀一出,无人能敌,“江南试刀案”始终未有告破,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倒是南疆九墨曜渐渐传来一些风言碎语——沉寂多年的掌门鹤凌重又出世。 “他不是死了吗?”青衣公子蹙眉敲打着折扇道:“五日后‘临安宴’,据说那九墨曜上任宫主鹤凌会出现啊!” 檀板一声起,笑千古兴亡更替,说书人眨了眨细长眉眼促狭一笑道:“想来这魔教宫主定是悄悄闭关多年啊,还传闻他十年前就死了,看来也是假消息啊!” 流苏客栈中人声鼎沸,来往歇脚的人络绎不绝,大家议论的话头无不指向雾日后的“临安宴”,此宴又名“赏剑大会”,由江南几大江湖世家出资出力联合举办,宴席上将展示一些精巧武器,有刀有剑,“赏剑大会”外另开比武大会,若有高手出世,得缘者将免费获赠不世出的精兵利器。 就算不为神兵宝器而来,也可瞻仰天下英豪。 自然,这附近的客栈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那边楼梯上忽地一声巨响,哐当哐当滚下几名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不知是何缘故与人发生了争执。 坐在左边一张桌子上的黑衣人并未因此事而抬起眼眸,他头戴斗笠,面罩黑纱,右手扣剑,左手执杯而饮,丝毫不为所动,而旁人却已议论纷纷,哄闹成一团。 “哼!你拂义堂又仗势欺人!” “哈哈哈,丐帮的走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两边说着就打了起来,正在这时,一名瞎眼的小姑娘正从两拨敌对的人群中穿过,两方战至正酣,无人注意到那落魄穷女的安危,唯有黑衣人侧首,斗笠上的面纱被微风轻轻拂起,半明半暗的轮廓犹自一股遗世独立的味道,他放下酒,扣剑的手悄声抬起,箭袖中寒光闭现,三枚银针就梭梭而去,直追打斗中的武林人士。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客栈外忽然闪过凌烈刀光,逼的人睁不开眼,黑衣刀客运刀破风闯入阵仗,白驹过隙之间便消弭了这场打斗,他停在中间,掸了掸一身尘土厉声道:“要争就去‘临安宴’上争个高下,在这小小的客栈里打斗算何本事?”说着轻柔地将那盲女揽至身后,原本杀气四溢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小妹妹别怕了,快去你爷爷怀里吧!” 白发翁感激不尽地对黑衣刀客道谢,那小盲女哭着扑到亲人怀中,现场赞扬声一片,“哎,果然是不世出的刀道高手啊——” “着实风度翩翩,那就是谢孤棠谢大侠啊——” 女子们芳心暗许,眉目传情,男人们则露出久仰久仰的羡慕神情,然而谢孤棠却浑然不顾众人反映,他随意择了张桌子坐下,“小二,一碟牛肉,二两好酒!” “好叻——” 只是谁也不曾记得,第一个出手的明明是那个头戴斗笠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继续磕着自己的花生米,喝着自己的酒,然而谢孤棠的眸光却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谢孤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人仿佛注意到了谢孤棠炽热的目光,黑纱下轻轻地嗤鼻一笑,他兀自摘下斗笠,掀掉黑袍,一袭朱色衣裳照得满室生辉,容颜明丽照人,唇红齿白,貌若好妇,而眼角,光滑白皙,再无伤疤,这五官轮廓——分明正是失踪三年的夏小雨。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的气度与容貌已今非昔比,若不是曾经耳鬓厮磨,谢孤棠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识出他,只是,心中还捎带着怀疑,于是黑衣刀客品酒蹙眉,绝不显露半分心迹。 二人相视一望,恍若隔了万水千山,乍一看去,整间客栈里无人比他们更加风华耀眼。 他们不认识,擦肩而过的瞬间,风湮灭了岁月的呢喃。 一缕青丝易白头,时隔三年,谢孤棠的轮廓更加深邃成熟,这个貌似夏小雨的男子却十足妖娆。 他笑,眼角便渗出胭脂血色,他哭,便天地哀嚎,时光洗涤后是浴火重生的涅盘,这个人,形貌似夏小雨,其余却全然不同,夏小雨这人动作猥琐,胆子小,而眼前的男子,光端坐在凳子上抚剑便令人不寒而栗,一双秀目顾盼生辉,微微吊起的眼梢流露着说不尽的风情。 他想象了一百种重逢的场景,没想到却如此稀松平常,心中再也激荡不起一丝涟漪波澜,爱恨泯灭在三年的风烟之中,待到他年若隔世,四目交接的刹那,也再回忆不起红烛帷帐里的春宵一梦。 第33章:讨债 种种前尘,皆成过往。 花园里群芳斗妍,绿柳垂堤,亭台楼阁,九转八弯,这是一栋典型的江南园林,循着回廊漫步,眼前便是一方潋滟池塘点缀着枯荷,巨大的太湖石摆放在中心供人观赏,直铺到入门处的红毯彰显了主人翁的财大气粗,这是“临安宴”,天下名兵利器即将粉墨登场。 行色匆匆地黑衣人刚一踏入园中便引得众人瞩目,就算不识其人,也可窥见其背上宝刀的森寒锋芒,竟似惶惶然春日中下起愁煞人的秋雨,一滴一滴涟漪入心,他的目光幽澈、寒冷,丝毫不介意他人灼人的注视。 愁煞刀谢孤棠向来独来独往,但这几年在江湖中声威甚浓,此次前来“临安宴”,已有一些知名的铸剑师盯上了他,宝刀赠英雄,若是自己打造的兵器为武功高强之人所用,自己的身价亦会随之扶摇直上。 另一边,一名白衣翩翩却蒙着面纱的年轻男子闯入了众人视线,他身穿白袍,面笼白纱,浑身莹白如雪,一头青丝如泼墨,整个人犹如画中走来的仙者,他亦是一人独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入了内厅。 一黑一白相对而立,白衣人垂首不语,二人却似心照不宣一般偷睨着对方,谢孤棠接连两日都觉得气氛诡谲,上次是流苏客栈那个相貌同夏小雨一模一样地神秘男子,这次又是这个面目莫测的白衣人。 没有似是故人来的欢欣雀跃,却平地而生一股寒凉——这两个神秘男子的矛头不约而同的指向了他。 这三年,杏花侯王良琊隐匿人间,夏小雨在九墨曜生死未卜,谢孤棠一心钻研刀法,武功更上一层楼,他本已忘却有关这两个人的事,谁知三年阴魂不散,终是绕过奈何桥又走了过来。 要索命吗? 毕竟,是他有心害人在先,虽则夏小雨是不值一提、投鼠忌器的败类,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断送在了他手中还是令他心有余悸,那个纨绔子弟王良琊更是神秘莫测的失踪隐匿。 他不该怕,可为何还是惴惴不安? 大不了一刀劈了这两个人,谢孤棠犀利如鹰隼地眸光落在白衣人身上,白衣人凤眸斜飞,终于抬头撞上了他,这一刻,电光火石,似穿过亘古的记忆,那一夜,昏暗烛光下,晚风摇曳,二人对坐把觞,他敬酒,他却不接,如此决绝地恩断义绝,将十多年恩义一笔勾销。 谢孤棠抽回视线,目光落在了怪石嶙峋地假山上,儿时的花园之中,母亲领着他与那个少年追逐打闹,二人一道放纸鸢,赏杏花,学骑射,他们原以为,对方永远不会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中,然而那场变故后的十年,他们的心却越走越远。 此人是王良琊,谢孤棠心中一叹,这雪白簇新的衣裳是王良琊十年前最喜的穿着,只是后来,这向来不事浮夸地男子却如摇身变了个人一般,整日穿红戴绿,如一只生怕人不会关注的孔雀,他当他是心生愧疚,里子面子都染了血,却不想,韶华又三年,那个十年前的俊朗少年又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封刀隐没十年的绝世刀客再度现身,总会有人闻风丧胆,而现在,这白衣男子淡默不语,曲水流觞、宾朋生辉的宴席中竟无一人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 但也无碍,反正“临安宴”的主角永远只是刀剑而已。 绿荫浮动,有人伫立在喧嚣之外,他冷眼望着这一切,不屑地一笑,英俊的面庞浮动在摇晃的树影之间,此人的目光直穿人群,停留在白衣王良琊身上,他只觉得这些假模假样的英雄好汉颇为滑稽,倒不如那个默不作声地狼邪来得有趣,他轻轻抬手,折袖摘下一朵飞花,手指翻飞间一朵饱满地花朵便盛开为片片飞霜,洒了一地落英缤纷。 来往穿梭的人影间,又有一人注意到了此人的细微动静,唇角裂开一条长缝的风大嘴正做着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他无声无息地将一切尽收眼底,莞尔展开地冷漠笑容宛若在诉说着远古的苍凉故事,暴风雨又将骤然而至。 折扇如清明细雨一点一滴地扣在手心中央,那秘而不宣又沸沸扬扬的秘密只有他风啸一人知晓,狼邪三年磨一剑再度回来,为的不过是堂堂正正地与谢孤棠决一死战。 有些事情,只有武力可以解决,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 喧闹的宴席过后,久违的大戏便紧锣密鼓地开场,在这栋江南大宅的地下藏着一个惹人艳羡地兵器库,“临安宴”每十年为一期,此次本该由财大气粗地太湖裘家做东,然而三年前裘家大小姐裘亦萍惨死于那藏有名贵兵器的后山,无人再敢揭裘家疮疤,于是这次的“临安宴”便选在了苏州范家。 范老爷儒雅清癯,他命小厮在前方领路,一路热情洋溢地为众人讲解这些宝贝,奇货可居,价高者自然可得,然而有缘的英雄却是极少数,这些消耗巨大财力物力铸造的兵器又怎能轻易拱手与人?若想得此宝物,自然必须祭出自己的绝世武功。 漆黑的暗室中,光秃秃地墙壁上镶缀着油灯,影影绰绰之间唯有寒刃反射地光泽闪耀夺目,七八件兵器各自盛放在特制的容器之中,无论刀剑,每一样都独一无二,它们或锋利,或刚烈,每一件都经过铸剑师悉心打磨,耗费至少上十年心血。 正在众人不断发出啧啧惊叹声之际,有人的目光停留在了一柄稍显逊色、刀光黯淡的兵器上,那人诧异了半晌,忽地愕然喊道:“寂,寂,寂灭刀啊!” “这不是狼邪的寂灭刀吗?” “对啊对啊——”其余人等一哄而上,其余散发着明亮光泽地神兵利器被人弃之不顾,这一刻,众人眼中唯余一柄寂灭刀——一柄消失了十年之久的宝刀,伴随他的主人狼邪蒸发在这个人间。 正待众人迷惑不解之时,范老爷神秘一笑道:“寂灭刀被人藏在一间寺庙之中,前几日那寺庙主持圆寂然后将宝刀献出,范某也是因缘巧合下偶然得知,倒也算得上缘分。” 范老爷捋着长须,眼底流溢着一股寒光,那笑容诡谲非常,半晌沉默后,一名白衣男子打破了寂静,他的面上不寻常地罩着白纱挑眉道:“果真如此吗?” “这怎么会有假?” 谁敢质问财大气粗地范家,那白衣男子的大胆令众人惊诧,接着又听那年轻的男子说道:“说不定是有人为了夺刀而杀人。” 这句话一出,语惊四座,所有人都恨不得上前揭开他的面纱,一窥庐山真面目。 第34章:赏剑 地下阴风测测,伴着寒刃刀光,在场之人,个个心怀不轨。 那白衣男子未免太过惺惺作态,光天化日之下非要以白纱遮面?这样的人,十几年前倒是出现过一个,那个人,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有人赞他是当时英豪,然而一朝沉寂再无音信。 谁能做一世的英雄?种种风光,不过一时。 “停云禅院本是深山古刹,寂灭刀不过存放此处,若不是某些人图谋不轨,寂灭刀失踪的时间与空见大师圆寂之时为何如此一致?不是夺刀杀人又是如何?” 冷冷清清地语调泛着白梅幽香,在污浊地人心里,他森寒毕露,无惧权贵。 这是一个大胆,自视甚高,又不要命的人。 可伪装地冷静下却是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昨夜疏风骤雨,憔悴地归客燃了一盏灯,绿拂轻轻推门而入,他目光低垂,故意避开王良琊地视线。 “怎么了?”杏花侯笑意盈盈。 “侯爷,属下办事不利!甘愿受罚!”砰地一声,素来冷静地青衣杀手“扑通”跪倒在地猛磕响头认错。 王良琊亦猜度到几分,当下愣怔道:“何事?” 绿拂地肩膀因心绪难平一起一伏,颤颤地害怕,他悲愤道:“还是晚了一步,没想到他下手如此之快,待我赶到之际,空见大师早已没了鼻息。” 王良琊眼眶蓦地一红,刹那又敛了情绪叹道:“此事原是我的疏忽,与你无关,我沉迷于练武之中,亦疏忽了师傅的安危,我早该猜到,早该明白,那把刀放在那里就是一个祸害。” “种种前尘,皆成今我。是我对不住师傅。”话未毕,泪已阑珊,而表面上却还是淡然静默地笑,他不想流露出太多悲情,这一碗苦水忍痛吞进肚子里也罢,自作孽总是不可活。 那又怎样?再抬起头,还是笑得春风拂面,快了,就快了,他将亲手收拾那个糟践性命的男子,握紧地拳头因用力过猛而青筋突起,什么佛法,什么人性,早就飞去了九霄云外。 江湖之中,以武功论高下,高就是善,低就是恶,成王败寇,就是如此简单的道理而已。 月上枝头,银辉流泻,一地清霜,这次第又令人陷入了薄雾般的回忆之中,那一年,尚显稚嫩的二人拜高手为师,那个眉目英挺地中年人欣喜地望着这两个稚童道:“皆是可造之材,不过这孩子资质似乎要好一些。” 毫无心机防备的玩笑话竟被旁边的少年记进了心底,从此嫉妒的种子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少年们的友谊如长了裂纹地青花瓷瓶,一经裂开再难愈合。 白驹过隙之间,白衣少年的刀技越发出神入化,神乎其神,他少年心性,不免想要挑战群雄一证刀道,说来也怪,那些虚伪的江湖名门竟一一败于他刀下,从此“寂灭刀狼邪”名扬江湖,然而与这少年同岁的黑衣少年却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小伙伴一天天出类拔萃。 “哼——师傅是不是有所保留?师傅是不是偏爱良琊?为何没有对我倾囊相授?明明都是师从聂尘,为何,为何王良琊比我厉害这么多?什么狗屁狼邪!哼,我的剑明明比他好!”黑衣少年一身锦袍,五官清秀英俊,然而他发怒的时候却如雷霆,将君子风度完全抛至脑后,怒气未消只能拿奴才出气,长剑一挑,一条鲜活地生命就消逝在御花园内,落英缤纷中染上斑驳人血,从小锦衣玉食地少年不容许有人比他强。 “王良琊代七皇子受过原本就出自自愿,此事不能再耽搁了,交由你来处理可是再合适不过?”风姿绰约地颜妃眯着丹凤眼,嘴角噙笑:“尊夫人与我相处的倒是极好。”轻轻拨弄了一下茶盖,袅袅茶香氤氲了聂尘的面目,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渗下来,招安招安,委身朝廷,早就不该妄想这心机深重的权贵会放他一条生路。 怎么办?这边是爱徒的前程,那边是结发妻子的性命,他该怎么办?忠义两难全。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颜妃已吩咐太监将宝刀交到了他手中,“相信聂大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颜妃恩宠正盛,她是七皇子的生母,如今风头一时无两,可惜谦妃却与她斗得你死我活,她不愿意再与这女人周旋下去,要踩死这女人就必须踩死王家人,不然,外有杏花侯一门忠烈,内有谦妃容貌倾城,她凭何立足? 哈哈,那个叫做王良琊地孩子实在是人中龙凤,可惜投错了胎,生在王家,既然做了棠儿的替死鬼,那就索性继续做下去,别再妄想有一天可以翻身。 颜妃杏眸微敛,慵懒笑道:“聂大人不会出差错的,哦?”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威胁,聂尘走投无路,他猛地站起来接过刀,咬咬牙,痛苦地没入月色中。 师徒二人再见之日,白衣少年早已伤痕累累,身上是武功俱废,心中正承受着丧父之痛,他娘亲死得早,哥哥与爹爹又长期戍守边塞,他本已将七皇子顾棠视作了至亲,却没想到,待他替他受劫回来,那黑衣少年早已不屑理他。 这又是为何? 呵呵,你可知道,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我为你武功尽废,我为你人世沉沦,可这又如何?道不清,说不明。 好多次擦身而过,撞上你深潭似一望无底的眸子,没有了过去的心有灵犀却是无尽地嘲笑。 难道你瞧不起一个失去武功的我?小小的侯爷低到尘埃之中,再也不敢出声。 三年后,在后宫为妃的姐姐王屏雪难产而死,皇帝痛心疾首彻查后宫,竟一举查到了颜妃身上,盖上了谋乱后宫的重罪,打入冷宫,不到四个月,颜妃便抑郁而死,七皇子顾棠顿失生母,心痛难抑,“哼,好你个王家,都是一群人面兽心地败类。” 当年清风明月,对酒当歌的清澈少年,就这样走丢在了宫闱的权谋斗争之中。 后来岁月里的狭路相逢,除了无尽的恨意,便也充斥不了别的感情。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王良琊清浅一笑,那个曾经随着他杀伐四方的寂灭刀依旧泛着熟悉地不能再熟悉地黯淡刀光,仿佛他勾一勾手指,那刀就会俯首称臣地跪拜下来唤一声主人,刀与刀客,剑与剑客,本就已互相融入对方的生命之中,从此,以心为刃,刀上有魂。 “对不起,你是得到了寂灭刀,可他并不属于你。”王良琊并不客气,他小声凑在谢孤棠耳畔道:“不是一直心心念念想取我的命吗?你来吧!” 这挑衅,明明是温润如玉地表情,却有一种排山倒海地威慑感,这个人,这个人并不是三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侯爷,他是狼邪,是那个狼一样张狂地刀客! 谢孤棠微微有些恍惚,正待他收回迷思之时,艳丽华服的男子朝他这边望了一眼,这一眼,眸中含情,秋水潋滟,然而无尽地温柔中却裹着一把利剑直刺而来,宛若抵着他的心口在唱喝,词调分明是黄泉送葬之曲。 谢孤棠望着一室刀光剑影,不禁耸肩轻笑:“哈哈,来寻仇地吗?”他似乎站在一个逼仄的巷子口,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无法逃脱升天,“罢了罢了,一起上吧?! 难道他会怕吗?不怕,没有心的人,什么都不会怕。 第35章:少年梦 回忆似一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不容分说地将你卷入枯朽的漩涡。 赏剑结束,每张笑脸下都窝藏着一颗强烈地企图心,只不过心照不宣,彼此虚与委蛇而已。寂灭刀是谢孤棠志在必得的宝贝,空见大师死于他手上,他还要绕如此大的弯子光明正大地拿到此刀,可谓煞费苦心。 虚伪的人做久了,便辨不得自己的本来面目,他的心如墨色绸衫一般沉如深渊、深不可测,沼泽一般的吸力拉着他的心不断下坠。 他杀了空见大师,他曾经的师傅,儿时母亲忽然暴毙地痛苦令他终身难忘,连番彻查后只知道有些日子此人与母亲来往甚密,他猜测其是杏花侯府的奸细,是有人故意派来刺杀其生母的,这之后空见大师隐遁山林,藏于深山古刹,他找得好苦。 一旦找到,便不会放过。 那一夜,月如银钩,清透薄灰在脚底浮动,夜里山间寒气彻骨,老迈的僧人佝偻着背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回头是岸啊!” 回头是岸?苦海无边,何处是岸?不是你们逼得我走投无路吗?阴鹜地眸子逼视着老僧,浑身戾气如浓稠化不开的月色,血、污、恶,他的心早就一片狼藉,挥刀,斩落,喷涌地血浆,封喉如花绽,老迈地僧者一点儿也不惧,亦不惊,他依旧双掌合十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棠儿,你好自为之。” 推门闯入禅院,那把刀周身有暗光浮动,仿佛一个韬光养晦、避不出世的侠客,他望着它,森冷沉寂了七年的宝刀似无言回应着他。 他与这把刀的主人,草草一算,竟已相识二十多载,但七年前是肝胆相照,七年后却只剩短兵相接,不是不记得那一年少年心性,取下他的簪子为他梳满头青丝。 清澈的少年回眸笑道:“待会儿去哪里玩?” 那个时候他们是深宫中的挚交好友,孤独的小侯爷本是太子伴读却成天被太子欺负的哭都哭不出来,年纪与他相仿的七皇子则大义凛然地捉起他的手就离开太子设下的“冤狱”,那时他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天上的纸鸢越飞越高,二人是惺惺相惜地兄弟,脾气、心性都相近,夜凉如水的时候同榻依偎,抵足而眠。 华烨池中白荷娉婷,少年白色的衣摆被微风轻轻拂起,他望着那人、那景,一切恍如画中泅染出的诗情画意,白衣少年抬眸之时,他愣怔地脚步里油然而生出一种欣慰,因为他知道,他的眼底,满满都是他。 “谢公子可是有心事?”一股酒香袭鼻而来,“叮”地一声弦断,乐师匆匆起身赔罪,回忆戛然而止,他皮笑肉不笑冷漠道:“没事。” 都没有看清那人的脸是何模样,又或者世人的脸都一般模样,一般无情。 一室金碧辉煌,满庭院落花似雪、飘飘洒洒,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朦胧醉眼间,感觉得到他正望着他笑,他再也忍不住,金瓮酿醇酒,玉盘炙肥牛,醇酒佳肴提不起他半丝兴趣,金樽总要空对月,一腔怨恨化为刻薄言语,“在座列位可想知道这些年狼邪都去哪里了?” “当然当然,难道谢大侠知道狼邪的去向?” 他轻抬手腕,微敛凤眸,轻轻旋转着琉璃酒杯,晶莹剔透地佳酿在浅杯中荡漾,透过这层酒色,恰好能望见王良琊的脸,“还戴着面纱干嘛呢?欲盖弥彰么?”他恨不得上前去一剑挑开那白纱,然后大声质问,然而终究是按兵不动,先暗暗讽刺一番罢。 “九墨曜素来以练邪功出名,狼邪当时与九墨曜的人可是走得极近呐,试问谁不想早点突破桎梏,习得上乘武学,呵呵,可是据说——”他趁着酒气,神秘地卖着关子。 “据说什么?”众人迫不及待。 “哈哈哈哈,据说他练功走火入魔,再也不能贪想床弟之欢。” “啊?”举座哗然,一片一轮纷纷。 难道这就是狼邪隐匿不出的真相吗?这只是失了英雄体面而已,也大可不必隐遁深山,淡出江湖啊? 漩涡又围绕着那个曾经威震武林的刀客展开,所有人屏息倾听,还想一探谢孤棠的口风,谢孤棠到底是有几分江湖地位的人,断然不会撒谎。 那么,此言一出,狼邪怕是再没脸面立足于江湖之中。 墨衣人浅笑,他等待着白衣人的回应,他太希望那边刀光一闪,惊涛裂岸,光明正大的杀个你死我活,憋了这么多年,忍了这么多年,都受够了吧?猛地一昂首,饮尽杯中酒,袖手一折,震出一支筷子直刺白衣人而去,“叮”白衣人站起身躲过一劫,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谢孤棠依旧不肯罢休,他振袖再弹出三枚暗器直追而去,白衣人轻轻地一让,覆在面上的薄纱便落叶一般卷在地上,缠绵的薄纱不一会儿就飞到屋外无影无踪,这一刻众人终于看清了白衣人的长相——眸若点漆、鼻似雪峰,刀雕斧凿的轮廓精致细腻,清秀如一泓山涧泉水,飘逸地身姿清俊雅逸。 狼邪,他便是消失了十年的狼邪。 刀不在手中,整个人就是一柄藏锋宝刀,冷而不邪,傲而不娇。 “哈哈哈,十年了,狼邪还是如此身手不凡呐!”谢孤棠把玩着酒盏,嗤鼻冷笑,功力已试过,看来王良琊的身手有增无减。 明明是废人一个,这三年他去了哪里?难道武功都找回来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也是一个令他全身血脉喷涌的对手。 就在他聚精会神地望着狼邪之时,那边明眸皓齿地紫衣人也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他斜睨,撞上那妖娆夺目的男子,此人风姿神韵、举手投足都邪气凛然,容颜秀丽不输女子,他忽地忆起那一日耍弄夏小雨之时为其买的衣裳,也是这般张狂烈焰、刺目耀眼。 众人矛头直指狼邪,一时间议论纷纷,这些年,狼邪从未现身江湖,但江湖上却依旧流传着他的故事,十年前他是英勇无畏的大侠,十年之后他却是犯下累累命案的杀人凶手,这十年,有人着墨添笔,想法设法地抹黑狼邪这个名字,为得不过是让他身败名裂。 可狼邪不出现,躲着他,他无论如何伺机挑衅也没有作用,今日王良琊不知死活的撞上来,他又怎会放过?想着笑得越发灿烂。 王良琊淡然一笑,也不接招,明知众人心中已将其当作嘲笑与仇恨的对象,他亦不闹不惧。 送你一个万箭穿心当见面礼吧?谢孤棠的神情得意张扬,他想看着王良琊当众出丑,可笑了一会儿便觉寡然无味,白衣狼邪竟然坦然自若,一点儿也不介意诽谤与嘲笑。 锵然一声捏碎酒杯,他怒火中烧,原以为自己铺排了一个完美的陷阱,谁知井中人丝毫不将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 难道他输了? 哼,怎么会,他若拿到寂灭刀然后一刀刺穿他的胸膛,到那时难道还怕看不到他求饶地眼神? 第36章:重逢 酒席间觥筹交错,酒不醉人人自醉。 “叮”地一声,有人轰然倒地,欢笑声戛然而止,接着众人扼喉狂啸,乱成一片。 酒中有毒,有人在“临安宴”上大胆下毒,这阴损的招数最为武林人士所不齿。 排山倒海地无力感袭来,竟似无一人幸免。 正待众人互睨不解之时,唯有一人好整以暇地笑,笑得一院海棠花落,笑得明艳照人,春风得意,那人艳紫色的绸衫,唇若涂朱,貌若好妇,阴柔乖戾,他双指轻柔地拈起一只酒杯道:“这是我提鹤宫主敬大家的。” “你?你是九墨曜的妖人?”一个扎鬓大汉免礼抽刀直直朝紫衣人劈去,紫衣人微微侧身一剑送出,那人应声倒地,一脸惊恐,死不瞑目。 “还有谁想来一慰鹤宫主在天之灵的?”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艳若桃李,轻轻垂在额前的两缕青丝如春日柳丝弄碧,他的面容清秀无匹,令人心生好感,可那股萦绕不散的邪气则让在场之人咬牙切齿。 “你,你是谁?” 终于有人点破这天大的疑问,紫衣人微敛凤眸,莞尔一笑,“在下九墨曜夏飞绝,特来给中原武林送礼!大礼!” 千山鸟飞尽,万迹人踪灭。 夏飞绝这个名字让在场之人为之一震,此人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他剑法高超、下手狠绝,不负他飞绝之名,听说他常常在月圆之日行动,杀人不问缘由,没想到他竟是九墨曜出来的高手。 难怪,难怪,有人喟然长叹:“他怎么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 然而酒席上清醒着并未中毒的却不止夏飞绝一人,一地滥觞之间,白衣人款款起身,他轻描淡写地走到夏飞绝身边道:“未免有些阴损?” “哈哈,谁又对我留过情?”夏飞绝挑眉冷笑,压低声音道:“现在所有人都中毒了,唯独你我二人好端端的,难道你以为救了他们,他们会感激你?侯爷。” 他有多久没唤他一声侯爷? 那一年,杏花凋落,飞花似雪,深深浅浅地羁绊零落心头,而今,时隔三年,物是人非。 园子里怪石嶙峋,回廊百转千回,一派古拙清雅,里里外外却早已被九墨曜的弟子围了起来。 夏飞绝是来报仇的,毋庸置疑,谁都知道,一年之前,九墨曜鹤雪宫主是如何死于十大门派的围攻。 万箭穿心亦不过分,他身死败叶山巅,死得时候身上已被刀伤剑痕伤得体无完肤。 夏飞绝想起鹤雪,又忆起九墨曜中朝朝暮暮,五味杂陈,老实说,鹤雪待他不算仁慈,那种炼药地辛苦曾经折磨地他浑身伤痕累累,可这三年若不是鹤雪的悉心栽培,谁又能带给他新生? 夏飞绝就是夏小雨,夏小雨在三年前就死掉了,如今的他绝情绝爱,心如死灰,任谁也激荡不起一丝涟漪。 江湖中你争我夺,不过是为名为利,鹤雪手中握有山河图,此物是人人觊觎的宝贝,亦是九墨曜镇派宝物。 他们说九墨曜是邪教,所以必须从鹤雪手中夺过此物。 可这又是何等强盗的行径?何为正邪,难道正就一定要掠夺邪吗? 夏飞绝移步走到一名丐帮弟子跟前俯身扼住他的咽喉笑道:“别来无恙啊——” 那人惊恐地挣脱却无论如何也甩不脱,指甲嵌入肉中,他疼得失声惨叫。 “好刺耳——好刺耳——”夏飞绝长剑一挑便割下他半截舌头,那人口中顿时血污一片,这个人就是当时拿尿羞辱夏小雨的丐帮弟子。 记仇吗?算不上,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譬如对王良琊,他便是感激多余憎恶。 王良琊是这浊世江湖中难得的清醒之辈,只是风流倜傥的外表下却藏着一颗迂腐的心。 抬眸望去,一片狼藉,一袭黑衣的谢孤棠正捂着胸口憎恨地瞪着夏小雨,就算世人皆不知其底细,可他知道啊! 夏小雨这个人,从前有多狼狈,如今就有多嚣张,那股气焰如红莲业火在风中灼烧,夏小雨挑衅地望着谢孤棠,不是恨,不是憎,只是一股想要折磨你直至死的决心。 “谢大侠——”身姿故作洒沓,遥举一杯酒,夏飞绝昂首先干为敬,“谢谢你的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多么讽刺地对话。若不是谢孤棠将他朝悬崖上使劲地逼,如不是他穷途末路,又怎会有今日之风光? 手段,卑劣些也无所谓;尊严,放弃也罢,只要万众臣服,又何惧天下耻笑?死的人没资格笑。 夏飞绝玉手轻提又盛满一杯琼浆玉酿,他不惧旁人惊讶之色,缓缓走到谢孤棠身前暧昧地扶起他道:“既然谢大侠想做万众敬仰地英雄,那在下也就卖故人一个人情。” 他朗声大笑,满面灿然,“如果你赢了我,那我就将解药交出来。如果你输了,那就休怪在下不客气!” “咳咳——好啊——”谢孤棠冷冽地眸中有了兴奋的火花,他最爱剑走偏锋这一套,这三年内他的武功也大有精进,难道还会怕这个夏小雨不成? 厉害吗?再厉害不过也是被人挑断过手筋脚筋的废物。 谢孤棠不屑地望着他,二人贴得极近,冷不防回忆侵袭,四目交接之时还是忆起了那些时日掏心掏肺的温存。 温存似酒,烧得心头好痛。 夏飞绝葱削似地手指静默地在谢孤棠面颊上来回摩挲,仿佛在把玩一件琉璃玉器,那眼神便是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可临到唇边却还是递上了解药。 “来——”夏飞绝将刀扔到谢孤棠面前。 刀光剑影,倥偬经年。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刀光一闪,剑气破风,夏飞绝一招一式流畅飘逸,谢孤棠运刀轻灵,二人皆以巧取胜,可偏是这样相近的路数便容易纠缠得难解难分,谢孤棠一路挑、抹、砍、劈都被夏飞绝一剑抵开,夏飞绝长剑如游龙走蛇,人剑合一,武功已臻化境。 他长剑刺去,欺身逼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冷笑:“谢大侠教我的,我招招铭记在心,毕生难忘。” 谢孤棠知道他口中所指的并非是武功招式而是他冷酷无情的做法,他想起许久之前,也不算太久,他轻柔地用手指穿过他乌黑长发,虚情假意、爱语呢喃,招招诱他沦陷,然后轻易地一脚踢开,让那个额头上有疤的男子从此堕入万丈深渊、不负回头。 黄泉那么远,要你陪我。 夏飞绝亲启唇齿,暗自低语,下一招他早已算计后,周旋了这么久谢孤棠体力已被耗去一半,自己若化守为攻,加快出招速度,必将轻易结果他的性命。 这三年剑法,毕竟没有白练。这三年屈辱,毕竟没有白受。 夏小雨很自信,鹤雪替他去掉了额上旧伤疤,他就是浴火重生的夏飞绝,再也不用摇尾乞怜、低声下气,更不会错信他人、痴心托付。 人与人,不过一场游戏。 就在他准备出剑刺穿谢孤棠胸膛之时,一抹晃眼刀光破风而至,白色的影子挡在了谢孤棠面前。 王良琊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夏飞绝着实觉得好笑,他收势笑道:“有些人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这农夫与蛇的故事未免演得太久!”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夏飞绝觉得看似精明的侯爷其实死蠢,冥顽不灵,舍弃性命、废掉武功救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男人?简直是蠢到家了。 第37章:叛离 白衣轻尘,风骨傲然,狼邪的刀法幻化出神,甫一出手就惊艳世人。 此刀,此人,深藏不露,宛若滚滚黄沙吹开岁月侵蚀露出无暇美玉,刀者的轮廓映在剑影中,磊落分明。 “哈哈哈哈”夏飞绝向后一掠,携来案几上的金银酒器,唇角地三分冷笑越发淡漠,白皙地手腕款款抖落,琼浆玉露发疯似地泼在剑上。 他以酒洗剑,自得其乐,殷红如血地薄唇喃喃轻启,“第一杯,谢谢大侠雨夜出手,雪中送炭!”说完折手将琉璃酒杯掷飞出去,“叮”地一声,酒杯四分五裂,似过往岁月支离破碎。 “第二杯”——他俯身,嘴中又掀起一支空酒杯,斟满,回眸望着众人浅笑,“谢狼邪公子真心以待、肝胆相照。” 佳酿在琉璃酒盏中散发着潋滟水光,夏飞绝长剑一挑用剑尖盛着酒盏徐徐递到了白衣人面前,那杯酒不泼不洒,连一丝激荡都没有,稳稳地送到了王良琊手边,然而持刀男子的手却一直垂着不接。 不给面子?夏飞绝秀眉微蹙,他深知,他已非那个邋遢十足的落魄鬼夏小雨,他的容貌已被鹤雪重塑过一遍,谈不上浴火重生的凤凰,却也再不是那任人蹂躏地渺小麻雀。 他的眸光掠过冥顽不灵地王良琊,落到谢孤棠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哪怕面前千军万马护着你,我也要斩开天地,取你首级! 说不上来是恨,亦或执着。 “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的事不劳你管!”谢孤棠横眉冷对王良琊,王良琊却依旧执着的笑着,丝毫不顾及谢孤棠对他的恨,缠绵十载,化入骨髓。 “你偏不让是不是?”谢孤棠怒极嘶吼,眸中烈火丛生。 想不到谢孤棠一刀直刺王良琊后背而去,白衣人猝不及防地闪开,左臂还是“豁”地划开一道大大的伤口,谢孤棠不依不饶,一掌击打在王良琊后背上恨声道:“你何必这么贱?” 王良琊唇角渗出殷红的雪,从唇边蜿蜒直下,滴滴点点落在光洁无瑕地白衣上,宛若寒冬傲放的寒梅,红得触目惊心。 王良琊抬袖抹干唇边的血迹道:“我想你是搞错了,在下根本无心救你,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舔干血迹笑道:“你、只、能、死、在、我、刀、下!” 一字一句,发狠搏命,藏了多少年的怒气顷刻有了愉快地发泄口,洪流破堤般一发不可收拾。 狼邪地刀又快又稳,他趁谢孤棠失神之时挥刀劈去,一刀架在谢孤棠地脖子上,“别忘了,杀死空见大师的帐,我还没跟你算。” “哈哈哈哈,好,好,好,有趣,有趣。”红衣似火的夏飞绝轻轻步下台阶,他提剑绕到谢孤棠身边,暧昧至极的贴着谢孤棠的耳畔,呵气若兰,他的眸子里有道不明说不清地复杂感情,谢孤棠点漆也似地黑眸亦深深望入他的眼底。 四目交接的刹那,西风送走多少恨。 那个时候的夏小雨没心没肺,啃着鸡腿,狼狈地甩到谢孤棠的面上,那时候的雨夜、荒山、破庙,初见的惊鸿一瞥,永生永世烙印在心口,太湖裘家的朝朝暮暮,就算称不上肝胆相照,却也是真情真意。 可有些人,偏偏将你的真心践踏如泥。 “谢孤棠,我夏小雨这些年受得苦,要好好的回报在你身上啊——”心中的忿恨与咬牙切齿化做面上的一腔温柔春水。柳叶拂面,杏花满枝头,这般光景却是你死我活地背景戏。 可台面上的话却依旧要照着戏本子演,目的达成,则必须即可收手。 “如此佳宴,君可喜欢?”夏飞绝笑得益发猖狂,他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冷笑,“谢孤棠若能杀了我,我就放了各位,拱手送上解药,若是不行嘛,哈哈哈哈,那大家就只好一起下地狱咯!” 疯子,疯子,这个不男不女地家伙简直是疯了,中毒的武林中人议论纷纷,敢怒不敢言,好好的“临安宴”竟然成了陷阱。 “咦,我忽然想起一个有趣的点子,这‘临安宴’本就是比武大会,不如,大家先来与谢大侠过过招?” 他拖着腮如一个憨态可掬地稚童,佯装天真的眸子里分明写着来者不善。 “呸,玩什么破把戏,邪教妖人!”终于有人耐不住破口大骂,夏飞绝亦不留情,长剑出鞘便剑抵那人咽喉,剑伤历历,竟不见血,一剑封喉,快得令人咂舌。 “他输了——”狼邪清明地玉面上竟也是不怀好意地笑,他的心机远比众人想得要深沉。 “狼邪大侠,你可要救我们啊——” 本来听信谗言将狼邪当作杀人真凶的武林中人纷纷倒戈,王良琊忍俊不禁,他嗤鼻笑道:“我把你们救了,你们反过来又要围攻我?这买卖,似乎不太划算!” 一语道破人心,在场众人鸦雀无语,哑然失声。 谢孤棠受伤事小,失了面子是大,夏小雨说出这番话摆明了是想折损他的傲气,呵呵,好狠心,真聪明,他抬头睨他,刹那失神,且不说容颜更替,就是这股狠绝的杀性,也是那夏小雨绝对没有的。 这三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想而知,定是淬火砺金,有人令夏小雨脱胎换骨,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正是他自己。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屋外九墨曜潜伏地弟子已将兵器全部抬了出来,其中赫然有寂灭刀等绝世神兵。 这一切全然都是九墨曜所为?那也太看得起这南疆邪教的能耐了,此事除了里应外合,不可能如此一举成功,那藏在这成果之后的男子一袭青衣,笑得邪意凛然,正是裘家大公子裘亦水。 妹妹惨死刀冢之中,其母薛氏一时悲痛难抑于三个月后撒手人寰,他本是个淡泊名利、性子散漫的人,可家中突遭变故,镇庄之宝失踪,裘家成了江湖人人不齿地大笑话,“江南试刀案”在这一刻被推入扑朔迷离地巅峰,那时他恨狼邪入骨,发誓要寻觅到他的踪迹,本来醉心于风月的裘家大公子一时间如变了个人一般,遍访名川大山,与各种铸剑师成为挚交知己。 他懂得越多便越发觉得此事诡谲,乃至最后抽丝剥茧,矛头直指谢孤棠,而此事无凭无据,事情已过了三载,绕是他有再通天的能耐也无法将其伏法,况且最好笑的事是,那些推波助澜奉其为大英雄的人中也少不了他的摇臂呐喊。 简直是讽刺,而他的武学修为也不足以让他成为登峰造极地剑客,他杀不死他,只能成为一个抱着悲伤秘密地笑话,此次“临安宴”机会难得,他知道如何诱敌出洞,“血刹刀”在九墨曜手中,他得要回来,这一切的代价就是与九墨曜联手撂倒这一干道貌岸然地伪君子。 自然,传达讯息的人必不可少,风啸优哉游哉地推着竹制轮椅漫步院中,芳华正盛,春光烂漫,又是一年江南好风光,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38章:背后 风啸亦是来寻仇的,破相虽算不上要命的大事,可这一切正如断龙脉毁风水局一般,拉扯着他的命运急转直下,他不会忘记多年前究竟是谁残忍布下杀手。 那个秘密,那个讳莫如深地秘闻,他本想将此消息放出就隐退江湖,拿着那笔巨大的酬劳与心爱女子归隐山野,然而,当绿衣女子护着他,飞血如花绽倒在他怀中,所有的隐忍与悲恸都沉淀成为报仇的决心。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世人笑我,我笑世人。 与小小的江湖相比,朝廷才是大金主,九墨曜前任宫主鹤凌本为男宠,却与公主素产生了情愫,公主为此不肯远嫁和亲,皇帝龙颜盛怒,鹤凌九死一生逃出宫中,来到南疆九墨曜蛰伏多年,他逃走的时候还带走了“山河图”。 传说,“山河图”藏在一本剑谱之中,只有剑谱与剑俱在之时才能双剑合璧找到“山河图”的真本,没有人知道,这本剑谱就是妖娆剑谱,而那柄剑则更加匪夷所思地藏在刀中,看似刀,实则是剑鞘。 为了这“山河图”,皇帝不惜以年幼的七皇子为诱饵诱鹤凌现身,皇帝深知公主被囚于冷宫之中令鹤凌心痛万分,他对天家恨之入骨,如若让小皇子落到他手中,他一定会借此机会要挟朝廷放人。 这是一个光明正大派人去九墨曜寻觅“山河图”的好机会,谁知有人从中作梗,“山河图”没有找到,杏花侯的小儿子却成为了七皇子的替死鬼。 王良琊被人救出来之时已折磨得不成人形,双手双脚血痕斑斑,乌青的薄唇,呆滞的眼神,恍若死过一次的黄泉归人,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可又如何? 无所依附,风雨飘摇,他能怎么办? 风啸装疯卖傻隐退江湖,待众人终于相信他压根不知道“山河图”的秘密时才终于放了其一条生路,令其了此残生,可不仁就是不仁,谁放了消息要人来捉他,他心中一清二楚。 算总帐的时候到了,风啸撕裂地唇角妖邪地上翘。 院内落花似雪,屋内朱颜迷乱。 莺歌燕舞,桃花灼灼,艳丽得如同夏飞绝深不可测地笑。 谢孤棠忽地感到头昏脑胀浑身无力,分心败给王良琊本就令他气恼,如今还要当众丢丑着实气竭,可王良琊比他想得还要不近人情,白衣男子轻笑,眉目如画,他将谢孤棠一掌推给夏小雨,转身去拿他的报酬——寂灭刀。 这买卖显而易见,狼邪将谢孤棠交给夏飞绝任其处置,他则拿走寂灭刀。 “杀空见大师的凶手应该不是狼邪——”座下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狼邪大可以杀了空见大师直接拿走寂灭刀,没必要堂而皇之与天下人为敌,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没必要。 谢孤棠忽地心生一计,他想到了一个顺水推舟、趁势而为的妙招。 王良琊浅眸中酝酿着情绪,他笑了笑,“一个月后,我再来找谢大侠,到时候谢大侠若还苟活于人世,咱们再交手不迟。” 夏飞绝怒气汹汹,矛头直指谢孤棠,谢孤棠腹背受敌败于狼邪刀下,手被反剪着,夏飞绝地力道禁锢地他动弹不得,他泯唇一笑道:“夏宫主既是为了向谢某寻仇而来又何苦与天下英雄为敌?” 谢大侠真是人中豪杰,妙哉,妙哉,夏小雨心中冷笑不止,都这个时候了谢孤棠还不肯卸下他伪善的假面具,那好,他就带他回去还以颜色,让他知道什么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狼邪是定然不会出手相救了,寂灭刀被安然无恙地放在一匹精致绸缎之中,王良琊走过去掀开罩着寂灭刀的黑布,十年相隔,人与刀,主仆无恙。 寂灭刀刀光黯淡似藏在悬瀑中的高贵药草,任岁月风霜侵蚀不改其颜。 狼邪拿起刀,祭在阳光下仔细端详了片刻,唇角不禁勾起一抹自嘲冷笑,他回望满堂花醉亦觉乏味,这些人,个个道貌岸然,又有何可说,于是便留下一句客套话——“各位,告辞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纵身一掠,消失在古树浓荫之后。 王良琊想要一挫谢孤棠锐气,可如今还不是好时候,总要有人撒网,有人收网,谁是鱼,谁是渔夫,如今还不能下论断。 白衣人渐行渐远,山庄外不远处的密林之中,青衣杀手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他已等了许久,不介意等到黄昏日落,头顶上的斗笠掩住了他清秀的面容。 几年不见,绿拂已长成了大人的样子,肩膀越发宽厚阔实,鞋履踩踏树叶的梭梭声由远及近,疲倦地倦容从少年脸上隐去,他摘下斗笠笑得春风得意,“侯爷——”,眼见王良琊平安归来,绿拂激动万分,可眸光落到触目惊心的伤口上,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一把握住王良琊的手,不顾身份急道:“谁伤了侯爷?” 那咬牙切齿地狠劲仿佛下一刻就要如猛兽般扑去撕烂那个伤害杏花侯的人。 王良琊摆摆手,摇头笑道:“不碍事——” 绿拂护主心切深怕杏花侯单独前去有所闪失,可侯爷的命令难违,他等了大半天头发都快急白,一脸的焦头烂额逗得王良琊忍俊不禁,“哈哈,绿拂啊,侯爷不是告诉过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袒露自己的感情吗?” 绿拂哪还听得进去如此教诲?对别人自然是心狠手辣惯了,可是对他的救命恩人王良琊,他则能不急? 犹记得初相遇,漫天大雨瓢泼,唐门中人不下天罗地网誓要杀得片甲不留,连一个幼小的孩童也不放过,白衣狼邪偶遇这场劫杀,不容分说地救下被围追堵截的稚童,那孩子眼神冰冷、肃杀,雨水拍打在他脸上,他依偎在王良琊怀中。 飘飘洒洒地雨丝缠绕在寂灭刀上,王良琊浑身浸在雨中,前路唐门杀手个个凶悍异常,孤苦的孩童牵着他的衣角瑟瑟发抖,抽刀断水,劈开漫天帘幕般的大雨,身形闪过,倒下一片人影。 天地寂灭,久久低昂,压抑地雨哭得像婴儿一般凶,孩子双目红肿,布满血丝。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了,我叫喊你绿拂吧!”王良琊好整以暇地端坐喝茶,绿拂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有了黯淡微光,冰冷的心渐渐被侯府内的一池温情融化。 “绿拂——你去给我跟着夏小雨和谢孤棠。这些年你轻功怕是越发炉火纯青了,千万小心不要暴露行踪,夏小雨亦非当年那个夏小雨,他心狠手辣,你若是被他发现就麻烦了。”王良琊一席叮嘱将绿拂唤回现实。 树影婆娑,夕阳渐至,已是薄暮时分,天边一抹残阳妖娆似涂过胭脂的女人脸,王良琊后背上的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只不过是试一试谢孤棠的手段。 “姓谢的简直无可救药——”绿拂望着王良琊的伤口发怒。 他又并非姓谢,王良琊想——这七皇子脾气倒是越发乖戾,性格更加阴损,如若不除,后患无穷,山河图地秘密应该隐匿在天地间,只要落到顾棠手中绝不会有好事。 不远处举办“临安宴”地画楼里一片死寂,舔着血的乖戾凶手很是得意,裘亦水躲在他后边笑容诡谲,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三年前叫夏小雨,三年后叫夏飞绝的男子堂而皇之地带走了罪大恶极地谢孤棠,可他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化名夏飞绝的人,死死攥紧的拳头藏在背后,更大的暴风雨就快降临。 第39章:草木深 夜凉如水,草木渐深。 紫衣人翻身下马,他朝后面的随从招手示意将那名浑身被捆成粽子的黑衣男子带进来,门扉紧扣,墙壁斑驳,这孤零零的山间大宅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两名随从粗鲁地将谢孤棠给推了进去,“嘎吱”悠长一叹,随从退了出去,紫衣人笑着插上门栓。 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夏飞绝持剑抵住谢孤棠的后背冷笑:“谢大侠,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啊——” 他还记得谢孤棠将受宠若惊的他拦到怀里对众人道:“他是我兄弟。”他还记得春宵红影,芙蓉帐软,他记得最初的崇拜与最后的怜爱,可玩玩算不到这男人的心黑得如同他的双眸,深不见底,寒透人心。 大宅内一片死寂,阴风四起,宛若踏入了鬼门关一般,树影背后的魍魍魉魉窥伺着这一切,恨不得一口气扑上来将黑衣人啃蚀殆尽。 夏飞绝燃起一盏青灯放在桌上,拿剑扫了扫布满尘埃蛛网地桌子,他一脚踹得谢孤棠半跪在地。 “咳,咳咳——”谢孤棠止不住猛烈咳嗽,那一脚踹得着实不清。 夏飞绝俯下身子左手五指发狠抬起谢孤棠地下颌,两个人被迫四目交接,谢孤棠地嘴角还噙着讽刺的笑意,夏飞绝越看越不爽,抽起长剑就朝谢孤棠左颊一划,剑尖淌血,殷红刺目,他凑到唇边拿舌头舔舐了一番,意兴阑珊地笑道:“你的血还真冷啊,真是让我的心都凉透了——” “谢大侠可知道我这三年在九墨曜受了怎样的苦?”他眼角渗出一丝走火入魔地红,灼热吓人,谢孤棠直视着他道:“不知道。” “哈哈哈哈,是你将毒过给我的,你不知道?”夏飞绝挑眉,心中怒火狂窜,他的眼前浮现出那炼狱的场景,浑身皮肤溃烂成灾,鹤雪轻飘飘地在池边踱着步,“怎么样?滋味可好受?记住这种感觉,这是你错信他人酿成的恶果。” 他那时根本不敢照镜子,鹤雪拿他试药,答应他若他试药不死就为其医治身上的旧伤,身体上的痛倒是其次,只是内心的伤千疮百孔,他是一个没有多大志气的人,更不愿意去吃这种皮肉之苦,然而事实推着他马不停蹄地离开过去的自己。 青铜鼎炉内飘出的龙涎香沁人心脾,屋外月色正浓,谢孤棠假装谄媚,深情地望着夏飞绝道:“小雨,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哈哈哈,少跟我开这种玩笑,你迫不得已的代价就是让人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我记得那时候谢大侠可不是这么说的。” 斜飞的凤目竟比女子还要妩媚三分,月光清透洒在他玉面上更显得他容色不俗,更重要的是那股睥睨万物的气魄,这是脱胎换骨后的夏小雨。 “我还记得你说——没用的东西,留着也是累赘。” 这刻骨铭心地嘲笑深深印在夏小雨的脑海中,每当他沉沦于肉体的痛苦之中,他就努力回想一次,这么多年来,就是这深深将他摔在淤泥里的话激励着他前进,激励着他苦练妖娆剑法。 夏飞绝抬起右手抚上谢孤棠地面颊,这冷峻清冽的五官还是一丝一毫没有改变,当年谢孤棠也曾经那样温柔地摩挲着他的面颊,可惜都是虚情假意。“都他妈是假的啊,是假的啊——哈哈哈哈”夏小雨失声冷笑,这世间的人平庸之辈也恁多,可若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再平庸的一生也能涟漪出精彩,可惜他得不到,他得不到什么真正的爱,哪怕他曾经付出真心。 “小雨,你听我说,九墨曜那帮人真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王良琊就是狼邪,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逼着我讨要《妖娆剑谱》,我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实则是想放你走啊,后来也曾去寻过你,可惜九墨曜的人太厉害,谢某也是有心无力啊——”谢孤棠地眸中有了凄哀的神色,竟仿佛夏小雨真是他这一生推心置腹的好兄弟。 鬼话连篇,花言巧语,你他妈当我还是当年那个傻兮兮地愣小子夏小雨吗?夏飞绝在心中冷笑,他带他到这座孤宅里来不过就是为了判他一个死刑,将这些年枷锁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十倍的还回去。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你走?再说,我放你走,你敢走吗?”夏小雨挑眉笑道:“如今江南一带危机四伏,我若放出‘山河图’背后真正的秘密,你以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中人会轻饶你?” “小雨,你说什么啊,我不懂——”谢孤棠地侧颜映在月色中化作一个锋利地轮廓,他佯装不解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哈哈哈哈,少他妈给我装了——你若是不知道,又何苦集齐寂灭刀、血刹刀等天下名刀,想必你早已拓印了一本《妖娆剑谱》吧?” 敞亮的月色下要说敞亮话,夏飞绝单刀直入,直指要害,一点儿也不留婉转交涉的余地,他知道谢孤棠虚伪,没想到这么虚伪,越想越觉得没必要与此人再深谈下去。 九墨曜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下毒倒算武林一绝,夏飞绝身上飘散着奇异地药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叩开木塞,淡黄色地粉末静静躺在瓶子里。 他食指蘸了些粉末,徐徐朝谢孤棠地面颊上一涂,谢孤棠本能地朝后一躲,没想到后脑勺却被夏飞绝拿胳膊肘压下去,邪悻地紫衣人边抹边笑道:“哎呀呀,有一道伤疤才符合谢大侠英雄盖世的形象吗?” “啊——”撕心裂肺地痛绽开在脸上,谢孤棠咬着牙骂道:“夏小雨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他轻描淡写地挽袖将瓶子放到桌上,“哈哈哈,谢大侠赐给我的痛苦,我当然得要十倍地还给你咯——” 夏飞绝笑的前俯后仰,咯咯不停,谢孤棠吃痛却无可奈何,面前的紫衣男子美貌不可方物,心中却阴暗地让人窒息,他兴许逃不掉了。 夏飞绝做完这一切便抽出长剑,剑尖薄薄地抵着谢孤棠地脚踝,“哎——谢大侠若是被挑断手筋脚筋可就再也拿不动愁煞刀了。” 谢孤棠一怔,心底第一次有了骇意。 正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惶惶月色下响起悠扬的笛音,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听者为之久低昂,这声音像极了那日太湖泛舟时裘亦水的笛音,这熟悉的调子不可遏止地将二人卷入回忆地漩涡,那时候他们还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谁?”夏飞绝按剑而立。 门外,月瓦流霜,一抹黑影长身玉立,轮廓地剪影映在银盘也似地明月中,他身姿挺拔,横吹玉笛,笛上缀着的穗子随风摇曳。 待月光照在他身上之时,夏飞绝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 “裘亦水?” 谢孤棠扭头望去,见那青衣客飘渺潇洒,脑海中不禁浮起裘亦萍惨死的样貌,裘亦萍死后,血刹刀失窃,裘家一夜之间大乱,气数随着镇宅宝刀的失窃一路散尽,现在的裘亦水早不是那个财大气粗的公子,他知道那一夜里是谁逼死了他的亲妹妹,是哪两个做了那些龌龊不堪的事情还欲盖弥彰。 孤宅的树影之下,另一名青色衣衫地男子手臂微动,缠绕在左手上的金缠丝在月下发出透亮的光泽,他望着眼前一幕按兵不动,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第40章:经年 “一别三载,别来无恙。”裘亦水踏着月色闯入屋内,他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想必庄内外把守的侍卫已一一毙命于他惊悚地笛声之下。 “断魂笛果然名不虚传。”夏飞绝一手拎起浑身僵软地谢孤棠,一手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屋外夜风阴恻恻撩起他暗紫色的衣摆,锦纹刺绣便如月下并蒂芙蓉般如火如荼弥漫双眸。 那个畏首畏脚躲在谢孤棠背后的落拓男子摇身一变成了邪教掌门,裘亦水并不惊讶,他们势均力敌,他亦早就斩断前尘后路,耳畔忽地传来悠远地铃声,裘亦萍的一颦一笑在脑海中浮起,他忍住起伏心绪恨声道:“谢孤棠,我要你身败名裂。” “那就来吧——想杀我的人并不少你一个。”谢孤棠捂住胸口笑得邪气凛然,愁煞刀下亡魂多如牛毛,他甚至早已忘了裘亦萍的长相。 裘亦水单手执笛,修长的笛子上竟散发出一股剑意,“叮”长剑出鞘,夏飞绝剑指执笛青衣客,“裘公子好功夫,不过你若想取谢大侠的性命,还需过我这一关呐!” “哼,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风啸难道没告诉你,这一次我若助九墨曜一臂之力,九墨曜便必须将谢孤棠交到我手中吗?” “哎呀——看来裘公子不太清楚我九墨曜的作风啊,人——我可以给你,至于是死是活便不好说了!”夏飞绝双目传情,竟比女子还要妖娆万分,剑光闪过处漾起一片艳影。 “那就各凭本事吧!”裘亦水不再多语,他轻功极佳,纵身一掠便退了三步,他左手执笛将笛子抵在唇边轻轻奏起,悠扬悦耳之音令人身置太湖万里水滨,然而再陷进去,湖面上便扬起大风大浪,漩涡弥漫,一不留神便将你扯入万劫不复地地狱。 夏飞绝亦不示弱,妖娆剑法已臻化境,夜来花落,长剑穿花直刺而去,一人退,一人进,一人吹笛,一人执剑,一紫一青两抹人影在月色下展开血色厮杀,然而穿过婆娑树影望去却分明只见风雅之意。 隐在屋子里的那个黑影趁着这二人厮杀正酣时缓缓站起来,他抬袖抹干唇边的血迹漠然一笑,心底泛出一丝轻蔑与得意——“就凭你?就凭你夏小雨也想跟我做对?”掩不住地傲慢充斥周身,他朝后厅退去,撞碎一地凌乱月影。 他急步匆匆退去,正当他以为自己即将全身而退时,一抹拉长的黑影倒映在石板路上,那人手上千丝万缕,身是青衣水色——正是王良琊身边忠贞不二的侍卫绿拂。 “呵呵,王良琊还想与我纠缠?”谢孤棠毫不避讳,言辞里尽是不屑。 “谢大侠多虑了,侯爷只是想请你回去说几句话。”绿拂拦在路中央,剑拔弩张地模样,浓秀的眉目里是严阵以待地认真。 “哈哈,你怕我?”谢孤棠咄咄逼人,手上无刀,心中却藏着利刃。 “我不怕你,我看你要怕的是你自己。”绿拂坦然以对,他不明白这个无心无爱的男人有什么可嚣张的?侯爷待他不薄,他却暗箭伤人。 “王良琊请我去干什么?” “不是请,是命令——”绿拂并不仗主欺人,他只是表明如今地势态,谢孤棠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早已是个身不由己的人。 “江南偌大,能藏得起你的地方唯有杏花侯府一处。”绿拂步步引诱,他深知谢孤棠无处可去。 “你以为我会束手就擒?”谢孤棠不改孤傲本性。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谢大侠无处可去。”绿拂不想多费唇舌,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冷血至极的男子,若不是看在侯爷薄面上他根本不会唤他一句大侠。 “好,我跟你走——”下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埋在心底——“我倒想看看王良琊又想耍何花招?” 夜已深,繁花叠翠处暗香浮动,杏花侯府一派清明,这是他儿时经常嬉戏之处,那一年年岁尚小心无旁骛,他向父皇请求下江南玩耍,一路吃得是珍馐美味,日日住在这杏花侯府中,唇红齿白的白衣少年是他最好的玩伴,二人白日里就在杭州城内游耍嬉戏,夜里便躺在席榻上数星星,望着绛河清浅,月色妖娆,他便沉醉在他的肩头,不知今夕是何年。 岁月荏苒,一别经年,他的白衣上早被鲜血浸透,他的心也越发阴鹜如黑袍,谢孤棠随着绿拂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前方道路尽头一处别致小亭立于交叉口,亭边一池荷花盛放,正是初夏的景致,而背对着二人的是一个白如薄纸的身影,他把酒临风,酌着小酒,酒香弥漫在妖娆夜色中。 他等他,许久了。 “是你命绿拂一路跟着我,然后再见机行事救我出来?”谢孤棠踏上亭中,撩开衣摆大方地坐了下来。 “我们的帐还未算清,我怎忍心你被他人折磨地不成人样?”王良琊浅酌一口杏花酒,眼眸微醺,而唇边带着的三分浅色却寂冷无边,寒凉透底,让人看也不敢看,想也不敢想。 “且不说夏小雨与裘亦水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是那些个倒在宴席下道貌岸然的武林中人也已对你生疑……”王良琊折袖抬起酒壶为谢孤棠斟满一杯清酒——“殿下,这杯我敬你。” “哈哈哈哈,绝交酒都不知喝过几轮了,方才宴席上是谁说要取我性命来着?” “在下怎敢取殿下之性命,那些话不过说给外人听,你我二人的情谊岂是几句话就能打散的?”王良琊说得却也诚恳。 “呵——”谢孤棠轻薄一笑推开面前那杯酒,潋滟月光倒映在杯中激起一片涟漪,月下之人的神色灼灼烧人,王良琊的双眸还是那般泛着浅浅的琥珀之色,这下更让人看不穿其心中所想。 “弑师之罪暂且不提,想必殿下心中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挂怀。”王良琊的背影单薄清瘦,玉冠高束,锦衣华服,他依稀是那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可神色中的正经却让人不得不提防起来。 谢孤棠抬手将王良琊斟给他的酒倒在地上,“哗”地一声轻响,冲开愈二十年的记忆,他又兀自为自己斟了杯酒笑道:“他们说,你是我的祭偶。”黑衣人抬眸轻笑,冷风拂过,瑟瑟发凉。 “对,我是殿下的祭偶,若是殿下死了,我自然也活不过,杀殿下等于杀我自己。”王良琊没有皱眉,他轻轻地说出这番话,仿佛这件事与他的生命并无瓜葛。 “可人啊,哪能对自己狠下杀心?”谢孤棠故意望着王良琊,笑得越发肆意猖狂。 第41章:青丝白首 “你若是把人逼入绝境,他也未必不会——”王琅琊拈风轻笑,飘零地花瓣碎在他青丝之上,那种惨淡地眉目宛若秋的肃杀,烈烈如烧酒烫喉。 这般风月总令人不禁追叙到旧时光景,那时二人心有灵犀,天真烂漫,不会如现在这般明刀暗枪、步步紧逼,王良琊想得失神,面前的黑衣男子却蓦地一声冷笑,远处波澜不惊地湖泊上骤然漾起暗涌,他的手轻轻卷上他额前的发,缓缓将那缕青丝拨开,“琅琊——”他浅唤,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毫无心机的少年。 “哈”心底一声冷笑,终是酿成了面上的处变不惊,谢孤棠说什么话他又怎会听得进去,不过是看一看这顽固殿下究竟还要演哪一出戏,当然,适当的时候他也该敲锣打鼓喧宾夺主一番。 长夜漫漫,西窗残烛冷。 “殿下难道不觉得夏小雨生得特别似我们的一位故友?” 一语中的,墨衣人神色一冷,杯中清酒剔透,他浅啜一口道:“对啊,他特别像死去的亦了。” “哈哈哈,那时我们总是笑亦了身子骨弱,死了一了百了。” “你还记得啊——”他悠悠一叹,无坚不摧地狠心肠终于也软了下来,毕竟,他提到的那个亦了曾是他少年时期的总角之交,只是亦了死后,他变得更加心狠手辣,亲手将王琅琊推入深渊不说,更一步步泥足深陷。 回不去了吧,谢孤棠刹那的软弱后又逼迫自己冷硬起来,他瞪了一眼王狼琊道:“又提起他干什么?哈哈哈,说到他,跟你一样,也都是我的祭偶啊!”这一眼之中包含几多轻蔑,什么生死之交,原来不过一场交易。 “所以你第一次把夏小雨捡回来是觉得他生得特别像冯亦了?”谢孤棠挑眉,言语中尽是戏谑,那个他不屑一顾地人倒仿佛成了王琅琊舍命要保地宝贝,“你可要知道,冯亦了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夏小雨跟他只不过是神似,你想得太多。” “亦了死后我便成了你的祭偶,那时我还怨父亲,我恨呐,没人告诉我真相,可当我与你成了可以舍命相陪的兄弟之后,我便觉得这也算不上什么,岂知殿下却真的不当我这祭偶是人。” “自古君王霸业都是踏着他人的血触摸到荣耀的高位,哈哈,我可怜别人,可曾有人可怜过我?”墨衣人浑身卷入浓稠的夜色之中仿佛化为一滩墨汁,那声音透过夜里的寒气传入王琅琊的耳中——“杏花侯,你们一门忠烈,一门英勇,可那有如何?还不是后继无人!” 此话如一柄利刀横插入王琅琊心窝来回翻搅,原本以为杏花侯会露出痛苦地表情,岂止他抬袖清了清桌上的残羹薄酒道:“无人便无人罢,我可不想王家还有谁要做你们天家的祭偶。” 良久无话,夜的另一边,血腥弥漫翠色盎然的庭院,一袭艳紫衣裳的夏飞绝正提着一个血淋淋地人头漫步在青石板的小路上,方才他已经发了很大一顿火,“谢孤棠去了哪里?他怎会凭空消失?”定是有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来救他。 放眼整个江南,如今谁还有这个胆子收留谢孤棠?思前想后心头便涌起那熟悉的四个字——“杏花侯府。” 事不宜迟,夏飞绝将裘亦水的人头放在一个精致的锦盒之中包扎好,他拎着那锦盒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去。 长街冷巷,马蹄轻踏,夏飞绝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徐徐行进,还记得三年前的那一夜,落魄潦倒的他被王琅琊出手搭救,那时那个名叫天白的家仆还拿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他。 想来天白也是谢孤棠在杏花侯府布下的一颗棋子吧,以王琅琊的秉性倒真不至于将这家仆殴打至死,一切的一切都拜那狠心的谢孤棠所赐。 手背还未触到大门便骤然缩了回来,夏飞绝轻笑,恍然失神,门前高高悬着的大红灯笼仿佛还在嘲笑当年的狼狈,可今非昔比,他如何能够轻叩门扉光明正大的闯入?想着身形一掠,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入了院内。 妖娆剑法已臻化境,轻功亦不输凡间高手,他夏小雨可是呕心沥血下过苦功的。 侯府内的一切历历在目,旧梦重温,海棠树的花影迷人耳目,穿过精致的亭台楼阁,赏完一大片静谧的池塘,便自然而然地信步走到了王琅琊对月把觞的小亭外。 “都在啊——”他的声音比过去要尖细,更没有那种扭捏作态之感,长剑出鞘点入池水中,浇了点清水洗剑,月华洒在长剑上,浓稠地血滴入池水中,一片浑浊——这是裘亦水的血。 “看来是你赢了——”谢孤棠起身,负手而立,背影隐隐透出帝王的威严。 “裘家家业败落,他死了也无人问津,再说裘亦水暗中也干了不少坏事,死不足惜。”夏飞绝冷淡地撇了一眼长剑,剑经水洗后更显银彻透亮,仿佛天生渴血一般,锋利,光芒四溢。 夏飞绝长剑一挑直逼谢孤棠咽喉而去,谢孤棠轻盈一闭,醉饮握刀,站在一旁的王琅琊自然不肯袖手旁观,他祭出寂灭刀拦在中间道:“小雨。” “侯爷怕是喊错人了,这儿没有小雨,只有夏飞绝。” “飞绝,飞绝,绝心断欲。”王琅琊低声默念,“好名字——那夏公子现在是来找这位谢大侠寻仇的?” “废话!”夏飞绝不再啰嗦,剑芒破风,剑影凌烈,搅弄出一阵腥风血雨直扑谢孤棠要害而去。 “夏宫主可否听王某一劝——”王琅琊挡在谢孤棠面前道:“能不能就看在昔年的主仆之谊上暂且放他一马?” “杏花侯——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这种人渣还值得你以命相抵?” “不——我是他的祭偶,你若杀了他,他并不会死,会赔上的只有我王某的命而已。”王琅琊将刀反插入地缝内以手撑着地道:“我是在为自己求情。” 身影隐在暗处的墨衣人唇角微微上挑,心满意足地笑了,千算万算不如老天爷算得好,既然有替死鬼做挡箭牌,他还有何好担心? 第42章:天末 凉风起天末,人心萧萧。 酒入愁肠,绵如密针。夏飞绝执壶醉饮,双眸迷蒙惹尽桃花,他啖了一口酒浇洒在长剑上笑道:“侯爷于我有恩,我本该相报,侯爷本是富贵闲人又何苦插手这江湖恩怨?” 白驹过隙之间,夏飞绝将长剑斜插入自己左臂笑道:“这一剑就算报恩,算我欠侯爷的。”血染长衫,竟不觉痛,有时心上的痛比肉身之痛要苦上千万辈,夏小雨斜睨了一眼一脸冷酷地谢孤棠,终是在心底嘲尽了往昔岁月,那时是如何被蒙蔽了双眼,被惯了迷魂汤一般死心塌地? 月色渐褪,一夜无梦。 这一夜杀人太多,血可流尽? 话不多言,刀剑下见分晓,墨衣人退至一边静观其变,白衣人与紫衣人刀剑相接,二者功夫炉火纯青,均是武道中的好手,剑影与刀光的缠绕间仿佛编织出一幕幕过往,杏花飞雪,落花似雾,渺渺茫茫。 看着王琅琊的一招一式,谢孤棠不禁浑身恶寒,他早知这杏花侯天赋异禀,却没想到短短三年的修炼就能让他捡回以前的八成功力,自己这辈子怕是都赶不上了吧?他凤眸微敛,眼角微微颤动,心里头打起算盘来——到底何时?到底何时才能光明正大的打败这个王琅琊?那做了好些年的噩梦难道又回来了吗? 人无好胜之心怎可为人?这是谢孤棠长久以来的信条。 就在谢孤棠睹刀思人,沉湎过往之际,王良琊攻势渐猛,势如破竹,举刀问剑,夏小雨的一招一式终显柔韧有余,霸气不足,王良琊一刀劈下去,攻其不备,夏小雨左边半截袖子便被齐刀斩落,风声嘶萧,仅余的斑驳月光下,一刀小小的伤疤映入眼帘——竟是一个月牙形的牙印。 “亦了?”他怔住,敛了一脸冷色,愁眉不展。心心念念,彷徨无措,无端地猜想竟成了真,谢孤棠跌退几步,蹙眉望着王琅琊道:“他?他不会……” “他不是夏小雨,他是冯亦了——”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王琅琊的轮廓映在皎皎月光下,羽化成风,白衣飒飒犹似当年。 “你骗谁?”谢孤棠提刀怒视王琅琊,他踉跄一步似有些醉意,可眼神依旧犀利若昔,“冯亦了的肉都被我啖光了,他怎么还可能活着?” 一语牵出十年前的旧事,本以为这足够扳倒王琅琊,岂知杏花侯神色自若的笑道:“殿下本是弃剑从刀之人,想必也听说过那则传闻,非冯家人不可窥得《妖娆剑谱》之天机化境。” 说归说,手下仍旧运刀如风与夏小雨长剑纠缠在一起,他步步下杀心便是为了赌那一次出手,果不自然,夏小雨被逼入绝境,骤然一声暴喝,如雷霆收震怒一般长剑一挑,直刺王琅琊要害而去。 这一剑煞费苦心,不再遮遮掩掩,这是《妖娆剑谱》中的最后一式。 一剑祭出,惊起谢孤棠眼中万分涟漪——是了,不会错的,这的的确确是多年之前冯亦了的父亲冯克显所演示的最后一剑。 想不到真的是他,竟然是他,多年前孤岛上那场可怕的食人案难道真的是错觉,难道他啖的并非人肉?记忆终是模糊,谢孤棠怔在原地,哑口无言。 那个多年前曾经习剑的少年,嗜剑如痴,冯亦了与其同岁,冯家世代家传无双剑术,《妖娆剑谱》乃其母秘而不传的绝学,其母萧氏与九墨曜鹤凌本是同乡好友,二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冯亦了神秘失踪,冯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有人说鹤凌绑架七皇子的事本就为萧氏唆使,一时间风起云涌,然而十多年的风波骤然平逝,倒也无人再追问其下落,《妖娆剑谱》从此失传。 七皇子顾棠本是习剑的可造之才,因了冯亦了的变故,弃剑从刀,然而每每出手都不如王琅琊,于是更加自暴自弃,他好胜心强,又见不得别人比他好,故而性子越加暴戾。 树影摇晃枝桠,那些岁月分了叉。 牙印加上这一剑,谢孤棠的心思已有些动摇,难道这个夏小雨真是冯亦了? 不敢细想,那一夜的折磨与迷乱,若知道面前的紫衣人就是冯亦了,他断然下不了那个手,宁可任由肌肤溃烂生疮,难过而死。 对王琅琊下杀手,他不惭愧更不内疚,可对着冯亦了,他如何能够硬起心肠? 亦了,亦了,你可是从黄泉路上还魂来找我了?他不敢再遇上紫衣人的视线,慨然垂首,一粒小石子蓦地滚入小池塘里,击碎了完整的人影轮廓,似瓷瓶开了裂缝,四分五裂。 月下孤魂绕,岁月饶不饶? “哼,我可不管你们说的冯亦了是何人,今天我是来取这个狗贼的命的,挡我者死!”眼角渗出一缕胭脂余香,显是走火入魔的迹象。 王琅琊后撤一步道:“夏宫主走火入魔,难道不想要解药?” “无需侯爷多管闲事,夏某此次就是来取这谢贼的人头的!”长风烈烈,剑影肃杀,夏飞绝剑指王琅琊,一步也不肯退让。 “三月为期,可否给王某三个月的时间,到时水落石出,王某定当奉上解毒秘籍与谢公子的项上人头,到时候若是办不到,夏宫主再来取王某的首级也不迟。” 长剑依旧悬在半空中,紫衣人神色冷艳,他轻叹了一声笑道:“侯爷,夏某此次就卖你一个人情,三月为期,君子出口,驷马难追,千万不要失信。”说完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归入鞘中,“偌,这是裘亦水的人头,你们来处置吧!” “王某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可否对外宣称你已杀死了谢孤棠?” “哼,侯爷是否太过得寸进尺?”夏飞绝斜睨了一眼王琅琊道:“此举岂非叫天下人恨我入骨?” “九墨曜本就名声不佳,背负邪教恶名,夏宫主此举也算毁了谢孤棠一世英明,身未败而名已裂,到时候他就算想重归江湖怕是也没这个可能了。”王琅琊用刀抵住谢孤棠后背,“夏宫主以为何如?” “容我三思——”夏飞绝只觉此话亦不假,他深知杀了谢孤棠也得不到半分好处,不如让其名裂江湖来的大快人心,斟酌了片刻便抬眸道:“好!三月为限,侯爷可得守信,到时候江南月浮山见! 第43章:醉蓬莱 谢孤棠惨死于夏飞绝手中的噩耗一时间传遍整个江南,有人拍案叫绝赞此等恶贼死得其所,大快人心,有人则不禁扼腕叹息,道刀中豪杰又少一人。 江南试刀案失了线索,不了了之,仇家不知向谁寻仇,又碍于九墨曜银威震慑,不敢放肆。 “侯爷这一招金蝉脱壳端得是精妙无匹——”墨衣人抬手摘了头顶的斗笠,举目远眺,面前苍山葱翠,悬崖峭壁直插入云端,四周绿荫浮动,清泉淙淙,一片世外桃源之境,身边的紫衣人则徐徐摇着折扇,凤眸微微上挑,他掩扇笑道:“此地亦有江湖耳目,殿下说话还是小声些好!” 长身玉立的墨衣人正是谢孤棠,他看着王良琊畏手畏脚的模样不禁宛然失笑,想着又在言语中添了三分讥诮,说起话来便如夹带砒霜一般。 “侯爷这般作践自己到底所为何事?”他挑眉轻笑,仿佛赐给面前的紫衣人一杯鸩酒。 王良琊依旧淡然如小径边的粉白色落花,只恨不能碾做尘土,他抬眸,斜阳映入半透明的眸中,澄净的面容如山谷深处的一泓清泉,“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轻轻咂摸玩味着这诗句,他说给谢孤棠听,也说给自己听。 “殿下若要驰骋于大道之上,定要碾碎我这招摇杏花,可哪怕是为你做了嫁衣,我的心依旧是向着殿下的。” “不要听,不要听,什么话我都不要听——”十几岁的少年捂着耳朵蹲在墙角瑟瑟发抖,他谁也不信,再也不信,失了母妃的庇护,他就是任人欺凌的玩物而已,他害怕,害怕过去的恃宠而骄会变成他人虐待他的借口,他恨,恨那个假装与他为善的王家竟并非一门善类。 十年了,十年,十年后我也不会信你,谢孤棠在心底默念——“你不过,不过是想给我设下一个陷阱对不对?呵,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祭偶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些话他不会说,也不想说,眼前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可抵达“醉蓬莱”,那是一处神秘圣地。 江湖风波恶,蓬莱隐者多。 名士隐于深山,那些隐退江湖的高手在此风云际会。 每个人隐退江湖的理由都不一样,有的人是为了爱侣,有的人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不得报黯然隐遁,有的人则是厌倦了江湖厮杀,有的人则是年岁渐高金盆洗手。 可退归退,若是牵扯下这江湖中前后五十年的恩怨,若是一定要排个高手名录,恐怕如今这些后辈亦不一定能抵得上前辈当年的丰功伟业。 更有甚者传言,醉蓬莱中自有江湖名兵录,藏有山河图玄机的神兵便在这名兵录之列。这便是王良琊勾引谢孤棠来此的最大诱惑——谢孤棠的双眼已被蒙蔽,眼中只有至高武学与山河图。 二人并肩缓行,此时光风霁月,山野间一派清明,王良琊折了一根树枝做拐杖扮山间老叟状笑道:“那一年的胜者是我师傅——叶玉泉。可我手中的寂灭刀却并非当年得胜后师傅手中所拿的兵器。”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何?”他蹙眉,疑上心头。 “咳咳——殿下是要君临天下的人,王某则不过是偏安江南一隅的小小侯爷而已,为的还不就是下半辈子的太平安乐,为了这安乐就得保命,命则当然握在天家手中。” 山风带来泥土的芬芳气息,此地虽非桃源胜境,却也胜在自在清净,远处一座吊桥横跨两座山崖,桥的那头便是“醉蓬莱”,举目望去,山抹微云,雾岚萦绕,风景绝佳。 谢孤棠似一匹孤傲的雪狼独自走在前头,他负手前行将王琅琊甩在后边,分明不知前路几何却偏做出孤注一掷的样子,王琅琊轻摇折扇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这光景倒真有几分随圣驾闲游的架势。 饱暖思银欲,这些年美酒佳肴浸着,佳人红颜伴袖添香,王琅琊的身上已没多少当年白衣少侠的气质,他是个纨绔侯爷,是个富贵闲人,犯不着将自己再扔入残酷的江湖厮杀中,抬眼见山风吹得墨衣人衣袍猎猎作响,仿佛浓翠欲滴的山水图中浸了一滴饱满地墨汁。 黑水卷起漩涡让他泥足深陷,这条路不想竟是条绝路。 “轰”——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吊桥垮塌,王琅琊半边脚悬在山崖边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他忘了说——“一醉蓬莱无归路”。 与其说“醉蓬莱”是世外桃源,毋宁说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场,这寂寂山谷下不知深埋多少枯骨,白骨荒荒颂起一段哀歌——江湖江湖,波诡云谲,狭路相逢,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四个猩红的大字龙飞凤舞刻在石碑上,石碑被埋在一堆枯草之中,谢孤棠在心中默念这四字笑道:“绝处逢生是什么意思?” “醉蓬莱山绝、水绝,人绝——”王琅琊浅笑,“哗”地阖上折扇将扇子虚空掷出,扇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蓝弧线直坠悬崖而去。 “你干什么?”谢孤棠猛地握住王琅琊的手,骨骼分明的手臂已瘦如柴火,如此这般一拽竟觉生疼不已。 “扇面上绘了地图,既然来了此地,要这扇子也没必要了。”王琅琊双眼迷蒙地望着远山,仿若蒙上一层雾气,他将背上的绸子掀开,一柄长刀便映入眼帘——寂灭刀光华尽灭。 这柄刀谢孤棠就拿了一阵子,他拿这刀砍死了自己儿时的恩师,本以为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谁知道几番辗转还是落到了它旧时主人手中。 或许刀与人一样,都欠缺一种缘分。 “要拿到藏有山河图的那柄刀我们该怎么办?”谢孤棠问。 “绝处逢生四个字不是道明一切了吗?醉蓬莱总共七七四十九道关隘,关隘之后还有一道生死较量,胜者便可得到宝物。” “何须如此麻烦,难道不能直接从那人手中夺过刀吗?” 墨衣人的心终是浮躁,此时天色骤变,山雨欲来,乌云盖顶,茫茫山色渐渐暗沉,他望着不远处一座雕镂精致的小亭道:“去歇会儿?” 二人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跑到亭中躲雨,小亭处可谓风景这边独好,站在亭中远望,但见山色磅礴,气象万千,整个武林仿佛匍匐在二人脚底,一览无遗,而真正的江湖则藏在他们身后的“醉蓬莱”中。 第44章:琉璃道 山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不一会儿便云开雾散,鼻尖闻得到清风垂露的草木香气,可若是细细嗅去,则觉得草香中又有血腥气弥漫期间,墨衣人浓眉蹙得死紧,他挑眉望着王良琊道:“醉蓬莱第一道关隘就在附近?” “对,琉璃道就在不远处。” “琉璃道?” “嗯,琉璃道乃数十年来惨败于醉蓬莱的失败武者组成,他们云集于此成为凶恶的拦路人,琉璃道要靠两个人并肩作战一路杀出血道,且必须一人用刀,一人用剑。” “这又是为何?”谢孤棠与王良琊带的都是绝世好刀,哪来宝剑? “殿下从七岁开始习剑到十五岁弃剑从刀,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习武要论天赋,剑术上殿下天赋异禀,本来愁煞刀的精髓便在此中。”王良琊话音未落便从刀匣中取出一柄细而窄长的宝剑,仿佛早有准备。 “你考虑得倒是周全,这么多年来,若论算计的心思我可真比不上杏花侯啊!“谢孤棠嘴角噙笑接到那柄宝剑,这暌违多年的感觉冷不防侵袭全身,原来在他手中,始终是用剑舒坦。 二人步步迫近琉璃道,越往前走,便觉此处犹如黄泉入口,白骨遍地,血涌如泉。 阴风恻恻,擦鬓而过,令人不寒而栗。一黑一白两抹身影犹如驻守在奈何桥畔等着引魂的黑白无常。 “只有琉璃道一处出口吗?“谢孤棠暴虐嗜血却仍不愿浪费多余的精力,能不做无谓的牺牲就没必须要损耗真气,他究竟是有些提防身边的白衣男子,如若这场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王良琊却想借机加害,到时候他便会丧失还手之力。 王良琊感受到了他的迟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殿下背倚天下,王某不过是任人宰割的小小侯爷而已。” “小?杏花侯可不小?杏花侯一门虽算不上蜚声内外却也声威显赫,毕竟是开国的大将军一脉,你们王家,世代出武将。” 说起武将,人们脑海中浮起的自然是虎背熊腰的大汉,可这王良琊生得清丽有余,霸气不足,怎么看都不像是征战沙场的将才。 “你如今武功也恢复了,难道不想为王家重震声威?徐素江是三朝元老,与你们王家世代交好,靠着这株大树,侯爷难道不是前途无量?”谢孤棠狭长眼角溢出一道寒芒,王良琊却不接招,他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身在江湖就别再提朝廷之事了。” “哈哈哈,侠以武犯禁,可我谢某——百无禁忌!”谢孤棠长剑出鞘,剑指琉璃道,“走吧!速战速决!你可少给我耍鬼花样!” 王良琊不再多语,林荫山道间,戴着面具的杀手们如魍魉一般窥伺着这两名神秘男子,他们磨刀霍霍,静待下一场杀伐。 草木渐密,巨大的古树遮天蔽日,一阵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扇着巨大乌翅的乌鸦掠过头顶,数道人影弄得人心惶惶,这些人轻功绝佳、来去自如,想要一网打尽绝非易事。 敌众我寡,情形不妙。 就在谢孤棠失神之际,一柄大刀从此头顶直劈而下,王良琊眼疾手快,飞身挡住下落的刀势,他一个借力打力将那名杀手逼回树上,谁知身后一柄长剑直刺而来,谢孤棠长剑出鞘为其格挡开,二人背对着背,再也不敢侥幸行事。 “哼,你不会是故意带我入陷阱的吧?“谢孤棠仍不放心。 “我死之前殿下不会有事。“白衣人紧紧握着刀柄,清风拂起他的衣摆,犹如羽化登仙的白鹤。 来犯之人共分两拨,一拨用刀,一拨挡剑,王良琊与谢孤棠分头行事,眨眼间便干掉了二十个杀手,可琉璃道中敌人众多,若是苦战必难得到好结果。 不一会儿两人皆气喘吁吁,饶是功夫再佳也不敌这车轮战的猛攻。 “才第一道关隘就这么难,后面怎么走得下去?”谢孤棠的刀上,簇簇鲜血滴落在地。 王良琊额上沁出汗珠,显得脸色越发苍白,他望了一眼谢孤棠道:“如若这么容易就能拿到山河图,那也没意思了。” 话不多言,二人又投入惨烈厮杀之中,林中虫飞鸟鸣,树影迷乱,耳畔尽是刀剑相接的刺耳鸣音。 这般肝胆相照的时候或许太少,一生那么长,知己几回有?生死相依的景状太过难得。王良琊眼角余光落在谢孤棠身上,仿佛在织一张密密麻麻地网。 “停手!”一声大喝扼住了敌人的攻势,飘飘渺渺地密林深处,有人悠然踏叶而来,鞋履碾过枯枝废叶的声音有些刺耳。 待那人的脸从暗处浮现出来,二者皆惊了一跳,此人五官俊秀,可面上却是一半黑一半白,让人不寒而栗。 “阴阳客?”王良琊轻叹。 “不错!”那人“哗”地合拢手中折扇,挑眉望着二人道:“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要过琉璃道必须过我阴阳客这关?” 谢孤棠只觉此人的面相极为眼熟,却死活忆不起何时见过,倒是那人开面见山寒暄道:“几年不见,谢大侠可是越发丰神俊朗了!” 这音调极为耳熟,谢孤棠沉下心来深深思虑一番却还是忆不起此人。 “还是没有想起来吗?哈哈,看来谢大侠做过的坏事太多,我这么点儿小事倒是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此人音调诡异,言行举止阴森如地鬼魅,绝不是名门正派之人,他像讨债鬼一般穷追不舍,谢孤棠却越发迷惑不解。 “好吧,还是我来说说那桩旧事吧!”他话锋一转,凝视着谢孤棠道:“五年前徐家大宅,谢大侠力退闹事歹徒,其中有个孩子混在其间,他不过是不谙世事凑巧被人利用,你却将他投入井底?你可曾记得?” 杀过那么多人,纷纷乱乱如迷雾,哪还记得什么孩子?可细细看去,此人身形单薄确实年岁不大,徐家的事也过了四年之久,什么孩子什么歹徒,他不过是假借伸张正义之名巩固势力,招揽同盟而已。 第45章:棋子 阴阳客的脸上始终挂着骇人的笑容,宽大的阴阳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不不紧不慢地等着谢孤棠,等着这个无恶不作的男子自己记起这笔旧账。 谢孤棠愁眉深锁,回忆里暴雨侵袭,“徐家大宅,徐家大宅?”他暗自思忖,终是勾起了零星片段,那幕缺失的戏中血肉模糊、四肢横飞,暴雨打在众侠客的身上,他们打着正义的旗号,干尽了人间丑事。 那孩子怯弱的眼神终于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是的,正是他,他要杀光这徐家大宅中的所有人,替天行道,扬他谢孤棠之威名,至于这孩子是善是恶,是该死还是不该死,他哪有余力去考虑? “呵呵,谢大侠真是贵人多忘事。”阴阳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琉璃道中论武亭,那亭子就建在悬崖边上,咱们比个三局,若是谢大侠赢了,我就放谢大侠过去了,若是我赢了,谢大侠就从那悬崖边跳下去,如何?” 他说得波澜不惊,一副将人命当儿戏的模样。阴阳客乃醉蓬莱中出了名的棋艺高手,就谢孤棠这三脚猫功夫,必输无疑,谢孤棠冷眸一横,瞥向王良琊,却见王良琊神色自若地点头道:“好!” “好什么好?王良琊你跟他是一路的?”谢孤棠咄咄逼人,眸中带着利剑,仿佛要一刀刀、一寸寸割下王良琊的肌肤,将其凌迟处死。 “殿下大可不必惊慌,你且听阴阳客说下去。” 阴阳客冷笑一声继续道:“为了让咱们这局棋玩的开心点,我建议咱们来个更痛快的惩罚方式,我琉璃道这边共十位高手,我与你下棋,我错一步,我就命一个人自杀,你若错一步嘛……” “我若错一步当如何?“谢孤棠耸耸肩坦然道:”我可没带那么多替你卖命的手下。” “不不不……“阴阳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他的目光停留在王良琊身上,唇角上扬透露着阴狠,”谢大侠身边有如此忠贞的侠客狼邪,哪还需要别的手下?” “哦?“谢孤棠挑眉,不明所以。 阴阳客咂摸了一下唇,眸中溢出一道冷光,“若是谢大侠错了,我就捅他一刀。” “这买卖你做是不做?“阴阳客成足在胸,”谢大侠方才也苦战多时了,想必知道这琉璃道不是那么容易活着出去的。” 要王良琊替他送死那是再合他心意不过,可这阴阳客是否会信守承诺?罢了,就当是缓兵之计,若是到时生变再硬拼不迟。 “好,我答应你——“谢孤棠答得干脆利落,他回答时竟没考虑过询问王良琊可否愿意,仿佛在他心底,早就认定了这祭偶该为他死,该做他一辈子的替死鬼。 王良琊也确实没有反抗,他只是淡然笑着,他平素情绪起伏就不大,永永远远置身事外的态度,哪怕漩涡将他拉入悬崖深渊,他也未曾有过片刻的迟疑与抱怨,他这样忠孝仁义倒徒增傻气,谢孤棠的目光又看过来,那讥笑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若敢耍花样,我便让你不得好死。” 杏花侯不气不恼的走在墨衣人身后,他趁阴阳客放松警惕时悄声附在谢孤棠耳畔道:“待会儿殿下若是不知道该如何走,便看我手势行事。” “哼,用不着你多管!“谢孤棠气得脸色发绿,这番话又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那一年他打翻香炉,惹得母妃发怒还不是因了这杏花侯棋艺出众。 明明都是师从一个人,为何那王良琊步步抢占先机?他不甘,他动怒,他恨不得要撕碎他,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但不与他针锋相对,反而笑得一脸灿烂洋溢,“良琊愿为殿下效力一生一世。” 呸,谁稀罕你的忠心?呵呵,你杏花侯不过也想在朝中找个倚靠而已吧?小小的孩子已被嫉妒蒙蔽了双眼。 烟雨迟迟,传来一阵穿林打叶声,众人步履轻快地来到山崖边的凉亭处,此处可谓风景独好,站在亭中望着远处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心中竟倍觉安心,毕竟这磅礴天地之间,亦有一处挡风遮雨的地方,再将视线收回亭内,古雅的石桌上棋盘已摆好,黑白棋子好整以暇地躺在棋篓之中。 天色渐渐暗沉,阴阳客与谢孤棠双双落座。 王良琊择了一处避风口,浅浅的山风偶尔漏在他苍白面容上,倒也倍觉舒适,他本该隐匿江湖,却又无奈卷入腥风血雨,这本该忧心忡忡的时刻倒被他当作“偷得浮生半日闲”,这般气度倒真是无人能及。 谢孤棠额上渗汗,他讨厌看着自己狼狈无措的模样,更不喜欢这杏花侯如此地镇定自若。 他感受到了他的憎恶,旋即偏过头来直视他愤怒的目光,“谢大侠只管专心下棋,别的事王某来处理便可。” 他压低声音,长睫轻扇,“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你用不着惺惺作态。” 若是此事放在他人身上倒也罢了,也不过议一句“一个人愿打,一个人愿挨。”可此事落在这两个丰神俊朗的人物身上便显得如此可笑,他们之中无论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名动江湖的盖世大侠,为何还要如此互相为难,一个人是不知好歹,另一个则是执迷不悟,真是让人觉得可笑。阴阳客的唇角浮起丝丝嘲弄,他不解,他修长手指衔起一枚白子晃了晃,“在下就执白子,谢大侠就执黑子,谢大侠先下。” 根本轮到他选,谢孤棠受人挟制,心中甚是不悦,他深吸一口气掐灭心中怒火,“多谢阴阳客先生。” 远处山色已被黑云压得看不见,近处棋局更是风起云涌,谢孤棠倒不是不精于棋艺,只是他太难突破内心关隘,每每下棋都忆起过去的败绩,阴阳客的脸一半黑,一半白,目光凛冽处骇人无比,他竟不敢抬头望他,几回下来,谢孤棠频频出错,已露败绩。 他斜睨了一眼王良琊,心道此人也该胆寒了吧?若是他谢孤棠真的输了,这王良琊岂会有命? 可斜倚在亭柱上的白衣人竟似个翩翩谪仙,不露一丝怯意,他骨骼分明的手指在宽大衣袍下徐徐动着,似乎在演示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殿下,殿下,明日你若要与太子比试棋艺,良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思绪骤然回到十年前的宫中,月色下王良琊眼底清明,微漾波澜,少年皇子不服输的心令他不得不依靠这天赋异禀的小杏花侯,那时王良琊就使用了一个只属于他二人的暗号,这妙法果真令谢孤棠赢了太子。 第46章:危崖 清风习习,煞是醉人。 全神贯注的墨衣人无心欣赏这一阙山色,他全身心扑在面前那盘棋上,手心额头布满汗珠,下着下着,整个人的思绪被吸入棋局中,他仿佛就是那节节败退的黑子,是十字路口徘徊的残兵败将,被阴阳客的白子围追堵截、穷途末路,远处城墙耸立,刀戟如山,寒光一掠,逼得他神思恍惚,手中黑子“砰”地一声落下,又是一步错棋。 谢孤棠微微抬头,眼角余光瞥到阴阳客诡谲的笑,心中越发恍惚,一旦自乱阵脚,一旦心乱如麻,这棋便也下不得了,走一步错一步,最后封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嘿嘿,谢大侠可要当心!”阴阳客狡黠一笑,手中棋子轻快落下,堪堪封死了谢孤棠的一条路。 谢孤棠知道这步棋算是下输了,当下便斜睨了一眼王良琊,阴阳客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灵机一动道:“这步棋就算我让谢大侠的,下次可要小心咯,老是分神可不是好习惯。” 谢孤棠被他说得面色一僵,恨不得推翻这局棋,可对方人多势众不是他耍性子的时候,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下去,正待他头昏脑胀之际,一抹白影蓦地飘向远处,直直朝悬崖方向掠去,他被那影子吸引住了视线——远处层崖直入云霄,云雾缭绕,那人宛若天边的一团白云,御风而至,乘风而去,衣袂飘飘,神情自若。 那个不知死活危立悬崖的人正是王良琊,他撩起衣摆,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将刀深深插入土中。 “你要干什么?”谢孤棠挑眉怒喝。 “谢大侠继续下棋,王某只是在这儿看看风景。” “呵,看风景?笑话,一步差池就会坠落悬崖,粉身碎骨,你说这是看风景?”他咄咄逼人,他对他从不留情。 “对啊,既然穷途末路,身在悬崖,何不放手一搏?”这弦外之音分明是说与谢孤棠听的。 墨衣人抬眸朝山崖处看了一眼,白衣人衣袂临风,犹是当年那个飒沓少年,他还记得,当年的他并没有那个胆子,反倒是自己曾经不怕天不怕地的坐在悬崖边晃荡双脚,那时如此无畏的少年怎么就成了今日这样狼狈的模样? 他恨自己,恨自己越来越畏首畏脚,兴许是心中藏着害怕,分明憎那王良琊入骨,可一旦想到他会死,却又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始终有个声音扯着他——他不能死,他不能死,哪怕是断手断脚也不能死,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谢大侠——”阴阳客阴阳怪气地声音飘入谢孤棠耳中,他忌惮,他防备,他不敢放手一搏。 等待着他的自然是接二连三的错棋与败局,阴阳客倒也不客气,微微抬袖,五抹黑影便“咻”地掠至悬崖边,五柄利刃从白衣人的背部插了进去,王良琊口吐鲜血,洒了一身凌烈猩红,如雪地中绽放的寒梅,他不还手,还是那样懒散地坐着,唇畔留下蜿蜒刺目的血,融入漫不经心地笑容中,妖冶若鬼。 “良琊——“竟然忍不住唤了一声,谢孤棠情不自禁,末了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兀自在心中安慰道:”我不过是怕他被别人所伤,这个人,这个人只能死在我手上!” 万仞穿心,终归是会痛的,王良琊表面装得再云淡风轻,也会在细微的表情上败露这种痛感,他眉目微微扭曲,一脸倦容,这神态竟让谢孤棠心疼起来,谢孤棠受了这一幕刺激,决定发狠一搏,既然王良琊都不管不顾地陪他赴死,他到底在怕什么? 人一旦不怕失败,失败往往不会那么容易到来,他不再受阴阳客的言语蛊惑,心神全凝注在棋盘上,摸清门路,断绝后路,他频出奇招,眼看着便扭转局势,竟赢了回来。 “哼——“阴阳客气竭,伸手抓过一个黑衣人便将其击掌打死。 “你又何必拿他人出气”谢孤棠气定神闲的一笑,黑衣人刚好倒在他脚下,惊恐的眸子睁得老大。 都是冷血之人,谁又能比谁好心? 悬崖边的白衣人孤立无援,谢孤棠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盘棋,可欲速则不达,没多久,他又晕头转向,踟蹰不前,可每每余光瞥至白衣人身上时,心底不时浮起一个声音——此人待我不薄。 谢孤棠本就是个知恩不报的伪君子,他这么想不过也是仗着王良琊愚忠不会背叛他。 几番厮杀后,黑子溃如决堤,谢孤棠没有任何力挽狂澜的能力。 “咳咳——可否容在下说句话!”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王良琊打破了沉默,他朝阴阳客拱手道:“可否由在下代谢大侠一战。” 阴阳客摇着扇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倒是谢孤棠怒气上涌,他瞪着王良琊,王良琊却对他报以温柔一笑。 阴阳客笑了笑答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可这规矩咱们没法改,你若替他下棋,他便要替你受皮肉之苦。” “你到底想做什么?”谢孤棠站起来质问王良琊。 白衣人摆摆手一笑,扯下袖子上的一截布条缠绕在后背上暂时止住了血,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触到谢孤棠的肩膀上,“不碍事的,我一定会赢回来。” “你总这么说——这话,你说了好多年。”谢孤棠心中五味杂陈,过去出了事都是这个杏花侯替他顶着,从小到大,无论是杀人放火,但凡王良琊在场,他便总能毫发无伤的全身而退,而王良琊呢?每每归来都是遍体鳞伤。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他的冷笑里带着点儿哭腔。 “我不是傻,我——”王良琊捂住伤口,淡漠一笑,身上有风的桀骜,他欲言又止,有些话如鲠在喉。 “可我为何要替你挡刀?”谢孤棠凌烈地目光仿佛要刺穿王良琊的胸腔,王良琊却摆摆手道:“无须担心。”转而面对着阴阳客道:“前辈,我若下错一步棋,恶果我吞,惩罚我受着。” 王良琊目光如炬,异常决绝,阴阳客咂摸半晌饶有兴致地笑道:“哦?当真要如此?” “当真!”他答得斩钉截铁。 第47章:坠落 王良琊立在棋桌边注视着二人,远处墨云翻涌,又一场山雨将至,他浅眸中漾出一丝浅笑,“如若二位都同意了,那接下来的棋便由我来下吧。” 坐在石凳上的墨衣人抱拳平视着棋局,他无能为力,他不想输,他也着实下不下去了,他斜睨了一眼王良琊,只见对方背对着阴阳客用唇语传递着消息——“敌众我寡,难以脱身,你趁机逃走,我牵制住他们。” 谢孤棠本以为王良琊只是愚忠,假好人,这一刻却再也不敢说抹黑他的话,若是他真得逃出去了,杏花侯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在犹豫什么?谢孤棠攥紧拳头在心中呐喊不止。 “走,快走——”他用唇语继续命令,谢孤棠想起那一年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唇红齿白的白衣少年在树下摇头晃脑的念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走过去将书从那少年手中一把抢过来调笑道:“哎呀,念书多没意思,走,跟我一起打猎去。” 招摇的皇子没有注意到后面渐渐逼近的老师,倒是倚靠着桃花树的白衣人用唇语轻轻警告道:“殿下,太傅来了。” 三月桃花艳似火,一片桃花瓣飘到少年皇子的乌发鬓边,他立刻反应过来笑着转身道:“太傅,我在同良琊讨论昨日所学呢!“他朝机敏地白衣少年吐了吐舌头,点漆似地眸子里漾出碎金光泽,此事春意正浓,陌上百花齐开。 再一转眼,却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阴阳客不怀好意的瞪着二人,上十名高手环伺左右,磨刀霍霍,此处无一脱身之法,此处必将成为埋骨之地,一丝恶寒从后背升起,却只见王良琊悄声附在他耳畔道:“假意跳崖,有一处大石悬在山壁上,你可暂且躲过,到时我引开他们,你再趁机逃走。” 王良琊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他与阴阳客对视一笑,仿若旧友重逢,可任谁都知道对方心中的杀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谁也不会让着谁,而谢孤棠则退避三舍,打算伺机逃走。 棋盘上风起云涌,山色中烟云朦胧,王良琊步步紧逼、反败为胜,步步棋子都逼得阴阳客晕头转向,阴阳客心中怒火陡生,再也顾不得君子风度,眼角余光瞥至几名杀手身上,默默暗示着一个字——杀。 长刀已出鞘,他浅浅而笑,“这棋恐是吓不得了!”话音未落,数十道人影锋利涌出,王良琊只身周旋其中,他方才歇息了一会儿,如今越战越勇,阴阳客眼见几名杀手节节败退,不得不亲自应战,他一刀断岳,渊渟岳峙. 王良琊右手横刀,左手暗暗使出暗器朝谢孤棠袭去,谢孤棠立在悬崖边踉跄一步,孤身坠落深渊。 “你!“阴阳客涨得满面通红,他冷目注视着白衣刀者道:“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连自己人都要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已经帮你解决掉他了,可以放我走了吗?”王良琊收刀,环视四周,妄图息事宁人。 “哈哈哈哈,你也太天真了,入了我的地盘,还想轻而易举的逃走?”阴阳客不依不饶,“废话少说,但凭本事!” 王良琊周旋在数十名高手中间,冷静应战,气息沉稳,而谢孤棠则堪堪落在了悬崖下方的大石处,他背心贴着山壁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他咬牙握拳,恶声在心底道:“好你个王良琊,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人声渐渐远去,刀声剑声混杂着狂风暴雨渐行渐远,天沉云低,大雨瓢泼,墨衣人衣袍猎猎被风鼓起,雨点拍打在他单薄的躯体身上,往事如烟如雾,缭绕心间。 王良琊的寂灭刀又近一层,显在其之上,这些年的苦心都白费了? 杏花候是忠是奸,他到底是有心害人还是故作姿态? 王良琊啊王良琊,我为何始终看不穿你? 墨衣人长睫上密布雨露,不知是愤恨得泪混着雨点飘飞还是水雾迷蒙了他的双眼,这一场雨从头浇灌到底,令他心底透凉,这些年心机沉沉就是想赶上他,原来一直都没有赶上,原来他谢孤棠能做傲世刀者,不过是因为寂灭刀狼邪隐匿江湖而已,想着想着,哑然失笑,笑自己滑稽,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当初的弃剑从刀。 雨势渐收,天色初霁,谢孤棠正想攀上山崖一探究竟却发现一抹黑影在山壁上疾走如风朝自己袭来,那人使的是唐门暗器,每一次袭击都下手狠辣,欲置人死地却犹在留情,谢孤棠步步后撤,在大石上与其周旋不止,却不想一个不小心,前功尽弃,脚底一折,遁入深渊。 时间不知流淌了多久,山中景色终于重新焕发勃勃生机,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东方既白。 墨衣人躺在一堆杂草中间,身上布满伤痕,草露的清香不足以将他从噩梦中叫醒,他闭眸沉睡,呼吸均匀沉静,梦里兵荒忙乱,前方有人牵着他的手不断跑,不断跑,跑过一地凌乱尸首,跑过血流成河的战场,跑过深宫中可怖的杀人之夜,跑过太子的围追堵截,他看不清前面那个人是谁,可他就是很安心的将手交到了他手中…… 回忆纠缠,冯亦了死去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他沙哑着嗓子喊:“亦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岂知披头散发的冯亦了下一刻就化身为胭脂染眸的邪教之主夏小雨,一切景象都拼凑的支离破碎,他被梦魇拖入阿鼻地狱。 痛,好痛,四肢尽毁,浑身是血,山崖下清泉淙淙,花香鸟鸣,他闻得到馥郁香气,听得到翠鸟轻啼,可无论如何就是睁不开眼,四肢动弹不得,动一下,便有撕心裂肺地疼痛侵袭全身。 “棠儿,棠儿——“梦里母妃在唤他。 “母妃,母妃,你不要走,母妃…….到底是谁害死你的?” “王家一门奸邪,你可要提防他们啊,棠儿!” “啊!”他精疲力竭,大喝一声,猛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晃得他双目如被刺瞎,就在不远处,一抹白影凌风而立,那么近,那么远。 第48章:真相 “王…良…琊“谢孤棠抬手,声音中怨念深重,仿佛这么多年来的不幸都是此人一手造成,如今他浑身动弹不得,虽不敢下定论,却将这罪责全数推到了杏花侯身上,谁知那抹白影飘然转身,翠绿袭人,此人眉眼棱角锋冽无比,隐隐有杀气喷薄而出。 “绿拂?”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们家侯爷是抬举你,你就真以为自己尊贵无比,高不可攀?哈哈,笑话,武林之间,弱肉强食,谢大侠的刀法哄哄那些平庸之辈倒是不露破绽,可你真以为你比得过侯爷。” “呸,小小奴仆恁地猖狂。“谢孤棠不改倨傲姿态,握拳欲撑地而起,谁知刚摊开手心,一阵剧痛从手腕关节处直刺入骨髓,绿拂的脚踩在谢孤棠的手掌上左右摩擦,恨不能将其一双手废掉。 “握刀之人,爱惜的自然是手,可谢大侠这种试刀的卑鄙无耻之徒,要手何用?“翠衣少年笑得邪悻,继续发泄道:“侯爷待你不薄,可你呢?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危害世人,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除掉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大侠。” “哼,你杀了我,你以为你们家侯爷会放过你?再说,哪怕王良琊不舍得杀你,十万精兵也会将你碎尸万段、粉身碎骨。”谢孤棠猛地抽回手,倒吸一口凉气,他想不到这个名唤绿拂的少年杀手如此心狠手辣。 绿拂从腰际抽出一柄缀着猫眼石的弯月短刀,手中银丝线刹那间缠绕其间,短刀抵到谢孤棠咽喉处,言语间更加森凉——“哈哈,我的命本就是侯爷救回来的,他若要收回去,那也是人之常情,如若别人要杀我,我绿拂也没有什么可以惋惜,杀掉你,就是救侯爷一命,这买卖太划算了!” 谢孤棠眼见覆水难收,不得不甩出最后的杀手锏——“绿拂,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当今的七皇子?杀我可是死罪。” “哈哈,罪无可恕又如何,你是七皇子又如何?你的命也是我家侯爷救回来的,可你就是不知好歹。” “我的命干他何事?他一心害我,将我引诱到这种鬼地方,还是救我?“谢孤棠越想越生气,身上伤口崩裂如毒蛇撕咬,他瞥眼看见伤口有些发黑,刹那间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是唐门中人?你给我下了什么毒?哦,难怪,难怪,我说你怎么使得一手好蚕丝手,原来你与唐门渊源匪浅。” “呵,我与唐门的干系就不劳谢大侠费心了,谢大侠身上确实被我下了毒,如若不治,半个月后不但会中毒身亡,更会全身溃烂,死得丑态毕露。” “你好毒啊——” “不及你半分——”绿拂冷笑摇头,将小刀徐徐移到谢孤棠胸前刽下一小块肉,“一刀了结你的性命实在无趣,我要你活着,要你痛苦,要你听听你是如何亏欠我家侯爷的。” “谁亏欠谁…还不一定。“谢孤棠猛然想起母妃死时的惨状,他那时便发誓与王家人势不两立,这么多年了,他的仇恨不但没有消逝,反而一天比一天深,这种憎恨伴随着嫉妒酝酿成一种奇异的感情。 他与王良琊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既然你总是要死,我实在不想谢大侠死得不明不白,不想谢大侠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谢孤棠忍痛嘶哑着嗓子道:”江南试刀案纵然是我所为又如何?我不欠王良琊分毫,他自己要为我做那么多多此一举的事,与我何干?” “别把事情撇得太干净…你欠侯爷的,三生三世都还不完。” 谢孤棠听不得这种话,他认为自己可以亏欠天下,可以负所有人,可绝对不会收王良琊的恩情,他顶多是利用他,他也心安理得的以为王良琊也是在反过来利用他。 “既然谢大侠不相信,那我就来代侯爷好好的骂一骂你,骂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绿拂眼底氤氲雾气。 山间气息渐冷,暮色将至,飞鸟还林。染血残阳下,翠色衣衫地绿拂犹如一缕清泉,他从腰间拔出酒囊,豪放的浇到喉咙里,然后对着夕阳一举道:“这么多年,我最佩服的除了侯爷,别无他人,有些话,侯爷不想说,我偏要告诉你,也是让你死得瞑目。” 他幽幽侧首,眼中涟漪骤起,“你还记得那一年,侯爷失踪的事吗?” “失踪?难道不是他回江南有事,将我一人弃于深宫内,受尽孤苦?”谢孤棠反咬一口。 “怎么会,侯爷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走掉?你难道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走得那么突然,且是在你二人一道打猎之时忽然消失?” 谢孤棠眸中起了疑色,那时少不更事,也没仔细神想,难道其中真有道不明的苦衷,“那又如何,我还是不欠他啊!” “当时有刺客,那刺客本逐你而去,谁知侯爷心思细腻,硬让那刺客误会他是七皇子,你奔另一条路打猎而去,侯爷却被那刺客给捉走了。” “哈哈哈,你开什么玩笑,名动天下的狼邪还会被刺客抓去?” “他要假扮成你,就是有心逃脱也不敢暴露真正的功力,若是那刺客在半路之中感觉不对又回头抓你,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满口胡言,有刺客的事我会不知道?” “你母妃瞒住了你。” “母妃为何瞒我?“谢孤棠越发不相信绿拂的话,虽然他深知那件事情漏洞百出。 “你母妃本就因后宫争宠之事与王家有间隙,自然不愿你与侯爷再有何瓜葛,她巴不得你不知道侯爷去了哪里,如若你知道侯爷当了你的替死鬼,你二人的感情又将再深一层,这恐怕是你母妃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天方夜谭……我母妃贵为后宫妃子,怎么会忌惮区区王家。“他依旧嘴硬。 “罢了,你若不信这个,总该知道侯爷这些年武功尽失的事情吧?你就没想过狼邪为何突然隐匿江湖?狼邪若是不退出,又哪有你愁煞刀的出头之日?” “谁知道王良琊练了什么邪功走火入魔。” “哈哈,你果然如我所想的一般执迷不悟,我就实话告诉你吧!当时掳走侯爷的歹人乃是九墨曜宫主,九墨曜乃南疆邪教,废了侯爷一身武功不说,还……” “还什么?” “此事详细来龙去脉暂且不提,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如若是谢大侠你落入魔掌,你一生——前途尽毁,如今你大好前程不奔,富贵王爷不做,偏要去争天下,难道不是在糟蹋侯爷的苦心?” 第49章:唐门 谢孤棠抬起倨傲的下巴冷笑:“说这么多废话有何用,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墨衣人尽管混迹江湖良久,身上却无一丝侠气,与其说他的眼神有刀一样的锋利,毋宁说他骨子里就是如此孤绝,注定此生独来独往,他偶尔的卑躬屈膝,偶尔的奴颜媚骨都是迷惑人的假象,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应该比他强,没有人是真心的朋友。 朋友都是拿来利用的。他在十几岁时就这么告诫自己,他将自己的真心紧紧封闭。 “我不杀你。”绿拂将酒浇到谢孤棠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冷酷一笑,“我等着别人杀你。” 绿拂拿出麻布袋套到谢孤棠头上,用迷药将起迷晕带走,山路坎坷崎岖,他奔波良久才到山下落脚之处,江湖上人来人往,风尘滚滚,绿拂带着这么一个人显得尤其不合时宜。 很快,一群异域打扮的人将其团团围了起来,此时绿拂刚歇下脚,才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与生俱来的敏锐告诉他,在这一处小店外,唐门的人也埋伏得极其精巧,两拨人,均来者不善,他猛地摔杯,握住筷筒,以漫天乱飞的竹筷挡住了四面八方袭来的暗器,而异域打扮的白衣使者也帮其杀退了唐门之人。 “敢问是绿拂大侠吗?” 绿拂将谢孤棠挡在自己身前,拿短刀护卫着二人身体道:“你们是夏飞绝派来的?” “正是,宫主有令,让绿大侠将人带到这儿即可,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处理就行。”那带头的青衣指挥使恭恭敬敬地朝绿拂鞠了一个躬同时拿出九墨曜的九色令牌交到绿拂手中,“宫主说,您拿着这个九色令牌在江南江北一带可横行无忌也。” “呵,夏飞绝还真是厉害,不出一个月就摆平了十二水路的乱贼?绿拂将九色令牌举起来,让光线穿透晶莹美玉。他讲令牌放进怀里,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你们宫主人现在在哪儿?” “宫主行踪飘忽,属下也不知道。”那指挥使说完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宫主知道唐门的人对大侠您不利,特命我派出一队人马保护您的周全。” “不用了!“绿拂拒绝了夏飞绝表面上的好意,他知道九墨曜的人没必要多此一举,没必要端着这份好心,他拿着这九色令,就可以在江南开出一条路,让杏花侯能够远走高飞,从此不再受江南一带的烦琐骚扰。 可王良琊会听他的吗?他不敢细想。 侯爷与阴阳客实乃旧友,之前在山上的一切都是做给谢孤棠看的,侯爷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想法,他现在为了九色令破坏了侯爷的计划,还指不定会招来如何责骂,尽管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无论他犯下多么滔天的大错,侯爷从没恶语相向过。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九墨曜指挥使眸中含笑,招收喝齐一路人马,带着谢孤棠绝尘而去。 绿拂在原地有些踟蹰,他在等王良琊下山。 这一等就是三日。 在第四天红日初升之时,不对劲的事情出现了,先是他的马莫名其妙失踪,紧接着包袱也有被动过的痕迹,他起初以为店家是黑心店主,可再三查探后又没什么任何异样。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结果——唐门又派了一拨人来抓他,且是一批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 这些年他与唐门断了联系,断得十分彻底,唐门本就在蜀中,他生活在江南,本是互不打扰,可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说他知道山河图的下落,这下子唐门高手蜂拥而出,有人来报信拉拢他回唐门,有人威逼利诱说如若不帮唐门办事就将其杀死,他如走在钢丝上的杂技艺人,一个不小心就要坠落万丈深渊。 他考虑到唐门的人会卷土重来,特意换了另一处客栈,谁知还是被人发现了蛛丝马迹。 “哼”他捏碎了一处枯草气冲冲地想,该死的夏飞绝,果然言而无信,定是九墨曜的使者走漏了风声。 “岸雪!“艳色绝伦的女子扭着腰步到了绿拂面前,这名字唤得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本名唐岸雪,母亲本是唐门的大师姐,但江湖误会让她惨死于同门手中,小小的唐岸雪也成了无爹无娘的孩子,唐门下手狠辣,赶尽杀绝。 这个喊他名字的女人就是他以前的师姐,明眸皓齿,艳丽照人,一颦一笑勾魂夺魄,她一笑,天下男人恐怕都要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可绿拂却不为所动的回道:“我不认识你们要找的人。” “岸雪师弟,说什么糊涂话,这些年,我们可想你了。” “哈哈哈哈,你们想要山河图就直说,我也可以很坦白的告诉你们,我一没有山河图,二也不知道这玩意的下落。“他顽皮的一笑道:”再说,唐门何时也打起了这东西的主意?江湖群雄逐鹿,得山河图者得天下?” “不错——交出山河图,唐门就能坐上武林至尊的宝座,到时候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站在那蛇蝎美人身边的唐门弟子补充道:”岸雪,跟着那残废侯爷有什么好的?你还对他忠心耿耿?过去是我们对不住你,错杀了你娘亲,逼得你走投无路,可现在我们已经悔过自新了啊!你看看,掌门罚了我们了!“说着每个人撸起袖子露出一条残酷的伤疤。 绿拂不为所动,点漆也似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涟漪,如死水一滩,“你们也知道当初是谁杀了我娘亲,你们也知道是谁逼得我走投无路,现在你们还有脸来求得我的原谅?凭什么?” “凭什么?”那蛇蝎美人亲启樱唇道:“就凭你生在唐门!生是唐门人,死是唐门鬼。” “哈哈哈哈,笑话!”绿拂仰天长笑,“你们认识的唐岸雪早就被你们杀死了,我是绿拂,杏花侯府的小小花匠而已。” “江湖事江湖了,你一天用得是唐门武功,一天就没有踏出唐门,要不,你把手废了,要么……告诉我们山河图的下落。” 绿拂有那么一刹有冲动将自己的双手废掉,可转念一想,若是废了这双手?如何护得他的安全?侯爷早已不是当年叱咤武林的狼邪,尽管现在武功已恢复了不少,可始终是不太安心…… 第50章:驰援 鼓声雷动,艳毯铺地。放眼望去,红与白交织翻涌,高举大旗的人来回舞动,人人长袖宽袍,颇有盛唐遗风。在一段奢靡滥觞的歌舞过后,一名身着艳丽紫衣不辨男女的人被人用轿子抬了出来,他不施粉黛,却比所有女子都有风韵,说他是女子,可剑眉星目中的冷光却有大丈夫气概,台下小卒莫不引颈而望,争相一睹他的风姿。 “停!”他坐在宽大的木椅上,扬手一挥,台下乐者齐齐停止了奏乐,空旷的场地上刹那清明,只闻风声迂回,飞鸟鸣叫,他的目光聚焦于红毯尽头处,一名浑身浴血的墨衣人被人蒙着头、五花大绑押了上来。 “跪下!”年轻弟子毫不留情的给了墨衣人一腿,墨衣人脚下一软,屈膝跪了下来,另一名弟子抬手摘去墨衣人的头罩,刺目的光线忽地涌入他深邃的眼眶——好痛! “痛?哈哈哈,没废了你一双招子就不错了!”押解他的弟子轻声冷笑拱手禀报道:“教主,人带来了!” “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艳色绝伦的紫衣人轻挑凤目,长睫微阖,这慵懒的姿态令他更添妩媚。 “谢孤棠谢大侠。“众人齐声应答。 “知道还这么不客气?你们活腻了?”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几名弟子不想教主的心思变得如此快,本以为欺负这等犯人只是小事,结果招来一顿恶骂,所有人不寒而栗,生怕触怒了这喜怒无常的新任教主,他们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们怕什么?“紫衣人笑得邪气毕露。”给我打,往死里打,留一口气就成,我们的谢大侠有金刚不坏之躯,特地让我们试炼一番啊!” 那几名弟子得了授意,欣喜若狂,心中暴虐情绪涌入心头,个个下手很绝,谢孤棠本就气息奄奄,这下整个人失魂落魄,五脏六腑俱伤。众人摧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在紫衣人的示意下停了手。谢孤棠一张俊脸上煞青煞白,甚是骇人。 “哟,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你以为王良琊还会来救你?哈哈,望月山之约本就是假局,杏花侯如今分身乏术,江南一带已落入我九墨曜掌控,至于你的亲信,呵呵,托你大意之福,我已做掉了七七八八。” 谢孤棠根本无力思考,他整张脸低垂快触到地,冷不防一股强大的拉力拽着他的头发上扬,那人的眼眸中明波荡漾,妩媚非常,可一触到他的目光便立刻便得冰封万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 “王良琊,王良琊,你在哪里?”他喃喃自语,脑子里涌起的全是杏花侯的面容,绿拂的话犹在耳畔盘旋,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让他迷惑不堪,本想弄清个究竟,却不想一下跌入深渊之中。 蜀南竹海,翠甲天下。 楠竹遮天蔽日,备显深幽,踏竹径而行,偶有清风飒飒拂过面颊,耳闻鸟鸣,低嗅草木清香,恍若神仙境界,一名白衣刀客徐徐穿林而过,孑然一身,他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他已踏入唐门地界。 蜀中唐门,杀手云集,其用毒与暗器为举世双绝,任谁也不敢轻易怠慢,白衣人边走边喝道:“唐门的兄弟们,有事敞开来说话,在下王良琊,为见一位故人而来,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竹叶簌簌飘落,翡翠色的长廊中闪出无名短打束腰的杀手,为首的是一名姿态曼妙,体态玲珑的年轻女子,她皓齿一露,笑道:“来找岸雪?你就是那个什么臭侯爷,哈哈,我还以为是个糟老头,没想到,倒是位翩翩佳公子。” 王良琊并不羞赧,从小夸他容貌的人太多,他望着那女子回道:“在下想寻的人名唤绿拂。” “哼,什么绿拂,就是岸雪,唐岸雪!”那女子情绪高昂,蓦地激动起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既然你来我蜀中腹地,自投罗网,就由不得你放肆了,将他给我绑起来!” 四名杀手做两翼状散开,朝王良琊袭去,寂灭刀闻声而动,破风出击,刀剑相接,嗡鸣不断。 众人纠缠一番,可明显是王良琊占了上风,领头的女子心有不甘,被迫出手,谁知不但没有为众人解围,反而落入王良琊手中,王良琊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笑道:“王某不想对女人下手。” “你!”那女子天生娇气,禁不住这等羞辱,两眼一闭道:“大不了杀了我。” “舍不得。”杏花侯天生风流,无意的一句话就惹得那女子双颊绯红,她瞥了一眼身后的男子,但见其五官如刀雕,鼻若雪峰,白皙如玉的面庞有一丝惹人怜爱的苍白。 “叮…叮——”刀剑掉了一地,唐门杀手纷纷放下武器,谁也不敢让大小姐丧命于这白衣鬼刀下。 “好,带我去见唐岸雪。”王良琊改口改得快,他一路押解着那名任性女子朝唐门而去。 绿拂千万个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这些天就是害怕王良琊千里奔波找上唐门,他心知杏花侯是有情有义之人,哪怕知道他擅自带走了谢孤棠,也照样会将他救出囹圄,可蜀中唐门是多么凶残之地,凭他二人之力,根本无力杀出去。 死路一条——不若死了算了,不如先自杀,然后等消息传出去,或许侯爷就不会来了?绿拂想了千万个方法,可他好不容易从夏飞绝那得来的令牌,那个能带着侯爷远走高飞的保命金牌,还没有亲手交到侯爷手中啊! 不想侯爷的动作比他想象还快,如今已逼上唐门不说,还挟持了大小姐。 唐门长老已齐聚大殿之中,其中不乏退隐江湖多年的前辈,他们人虽久不在江湖露面,却躲在这蜀南竹海深处为唐门出谋划策,蜀南之地并非唐门核心腹地,说到底也只是一处隐退养老避世之所。 有人看来看去看出了端倪,不禁对身边人问道:“这不是寂灭刀狼邪么,这刀我可见过,的的确确就是寂灭刀啊!” “哦哟,那一年救走唐岸雪的却是狼邪无疑啊!”白发苍苍的老者捋着胡须叹道:“他果真没死啊!” 第51章:移花 狼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剑眉星目中也泯灭了那股傲气与锐气,这让人觉得手持寂灭刀的白衣男子似乎不足为惧,再说江湖上久有传闻——狼邪练邪功走火入魔,筋脉俱断,他何时又返回这波诡云谲的武林?他是否还是万夫莫敌的刀神? 人人面带疑色的望着他,白衣男子的面容却比深渊碧潭中的池水还要波澜不惊,他轻抿薄唇,手中刀又欲擒故纵的朝唐门大小姐的俏脸上凑近。 “啊——救我,救我,我不要被毁容。” 他知道女子最爱惜的是容貌,这么一吓那大小姐花容失色,立刻摆出娇气吼道:“放,放了岸雪。” 绿拂被人五花大绑送了上来,唇角血迹未干。 王良琊的目光游移到绿拂淌着血痕的衣衫上,良久沉默,倒是绿拂眼眶一红开了口,“侯,侯爷快走,绿拂贱命一条,不值得侯爷为我涉险。” “别说了,你是我府上家丁,要惩罚你也得我说了算,唐门给你动私刑可是不太光明。” 这话说得唐门上下面红耳赤,倒是一名身着锦衣的俊俏公子向前跨了一步与王良琊对峙道:“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府上家丁,可他习得却是唐门武功,这可要如何算好?” 绿拂缩了缩手,他平素最爱惜这双灵巧擅用暗器的手,如今已被毁得不成样子,他也想过——大不了废了这一身武功,与唐门一刀两断,可如若自己成了废人,还有何颜面留在杏花侯府?难道真的要当一辈子花匠吗?可笑。 王良琊看着颓丧的绿拂,眼角略微抽动,心有不忍,当初命绿拂继续修习唐门武功的不是别人,真是他,他觉得绿拂一身唐门功夫废了可惜,当初也确实存了私心令这少年在府上保护自己,可没想到……与唐门剪不断理还乱的帐总有一日要算清。 “一命换一命,倒也划算。”他继续威胁着唐门众人。 却不想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拄拐杖站了起来,声音却如洪钟响亮,“失去一个大小姐不可惜,只要能拿到山河图。” 道貌岸然的江湖中人,争名逐利,以武力强取豪夺,恨不得将天下归于自己麾下,山河图藏着兵书战略,这些江湖人一旦将其拿到手,免不得又是一场浩劫纷争。 当然,他清楚山河图的秘密,他活到现在,不过是为了毁了那东西,也毁掉这群人蓬勃不灭的野心。 他断然不会交出那个东西。 可绿拂的命亦不能袖手旁观。 “你们不过是要山河图,而我,要救他的命,山河图一半藏在九墨曜,一半藏在谢孤棠身上,他二人现在都在九墨曜的江南别邸中,诸位若是真相夺那山河图,大可以冒险一去。” “可我听说山河图残卷藏在醉蓬莱之中。”唐门中有上了年纪的老者发难道:“狼邪,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我若说谎,你们大可以来我杏花侯府,杀得我片甲不留。我小小杏花侯府怎抵唐门在蜀中的庞大势力?” 有人交头接耳,开始窃窃私语,“九墨曜可不好对付啊,以我唐门之力,恐难一举打垮这邪教!” “谢孤棠也不是省油的灯,上次在的英雄会上他被指认为江南试刀案的真凶,难不成?” 众人举棋不定,绿拂的身子骨已经受不住,猛地咳出一大滩血,心却比身体更痛——侯爷这些年一心一意冥顽不灵的保护着谢孤棠,怎会为了自己就这么将谢给出卖了? 他有些内疚,他害怕杏花侯事后会马不停蹄地抢在唐门之前去救那个无情无义地谢孤棠。 倒是那个一直不发话的锦衣公子开了腔——“既然如此,不妨由狼邪大侠带我们去找九墨曜的人,狼邪大侠虽隐退十年,江湖地位却依旧不改,由您主持大局是最好不过了。” 王良琊唇边溢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冷笑,他早知会是此结局,这些人不会轻易的放过绿拂。 “好,既然诸位如此相信在下,在下定将不负所托,不过话说在前头,如若证明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得当场放了绿拂。” “那是自然。”为首的锦衣公子点头应道,眸光愤恨地瞥向唐门大小姐,仿佛是在嘲笑她不争气。 “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三日后吧!” “好,一言为定。” 白驹过隙,三日之期转瞬即至,这几日王良琊寸步不离绿拂,生怕唐门众人公报私仇再次加害于这单薄少年。 唐门此次排出了四十九名高手随同前往,这些人都是唐门精锐,暗器下毒无一不精,王良琊想在这些人眼皮底下救出绿拂难于登天。 其中倒不乏有人颇为仰慕地对王良琊谄媚,“狼邪大侠,据说当年你以寂灭刀独步天下,可否为我们演示一番刀法。” 王良琊抽刀出鞘,露出一截森然刀光冷笑道:“但愿改日短兵相接之时,英雄莫要死在我的刀下。” 他一个人走在众人前头,眼底澄澈似空无一物,树影斑驳洒在他白衣上,宛若绣上了朵朵墨色芙蓉。 这个人太深不可测,纵然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唐门杀手也被其气势折服。 从巴山蜀水到江南小镇,一路景色旖旎,风光缱绻,他们昼行夜宿,到达九墨曜江南分舵之时已疲惫不堪,于是众人选在望月山脚下一处客栈歇息三日,养足了精神再一举攻入九墨曜。 绿拂经过这些日的休整,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脸色还有些微苍白,唇色乌青,他眼睫轻颤,望着王良琊道:“侯爷大恩,绿拂没齿难忘。” 白衣男子为绿拂斟满一杯茶道:“这些话就用不着说了,等我二人摆脱险境再谈不迟。” “侯爷有把握?”绿拂压低声音,蹙眉问道:“莫非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嘘,走一步看一步吧,话不能说死,夏小雨今非昔比了,咱们斗不斗得过他可不好说。” “你们两个,窃窃私语什么?”那名在唐门大出风头的锦衣公子忽地望着二人道:“莫不是想逃走?” 第52章:接木 二人闻声回眸,那人眼底弥漫肃杀,五官精致却稚气未脱,正是唐门的某位公子,王良琊放下酒盏道:“在下王良琊,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唐演秋……”声音清冷,态度冷漠,仿佛拒人于千之外,他不屑地瞥了一眼绿拂道:“唐门的人,胳膊肘却往外拐,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绿拂抖动着苍白的薄唇正欲辩驳,王良琊的指腹却压了上来示意其不要出声。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唐演秋道:“大公子方才替王某解围,王某感激不已,绿拂的事自会有个了断,大公子请放心。” 唐门的人齐齐朝这边望过来,他们唯唐演秋马首是瞻,一看王良琊与唐演秋之间气氛不对,个个拔刀相向,一时间王良琊腹背受敌,情势危急。 “哈哈哈哈,一帮鼠辈,竟不惜牺牲自己人威胁狼邪,可笑可笑,蜀中大派,狼狈至此。” 这个声音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响彻山涧,众人四处张望也未发现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此地树木茂密,乱草丛生,这一段上山之路崎岖坎坷,还不知道上将会遇到多少危险,没想到还未进山就遇见了这等奇事。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之际,一抹绿影掠过,那人身姿轻盈如叶,面上亦蒙着一层绿纱,仿佛是山野间的树木化作鬼魅显身,他腰悬宝剑,手上摇着一柄精致繁复的折扇,大摇大摆地走到王良琊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人,可否赏脸让在下带走他?” 唐门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放掉这个诱饵,毕竟山河图之事还下落未明。 唐演秋眼底闪过一丝杀意,即刻命埋伏在外围的两名杀手放出暗器试试此人武功,岂知暗器不但被绿衣人拦在半路,更被射向那两名唐门弟子,一招毙命。 唐演秋惊得半晌无语,此人内力深厚绝非凡俗之辈,此时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倒是王良琊慢条斯理的拱手道:“这位大侠是?”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说着将扇子扔到王良琊手中,“难道侯爷都不记得了?” 王良琊立时明白了一切,可他也算不清楚此人下一步的举动。 “绿拂不走,我不会走。” “那好,你们放了那个叫绿拂的小子,说来,我也与他有些交情。”绿衣公子得寸进尺,又说出了一个无理要求。 绿拂疲惫的眼神中有了一丝诧异,他万万想不到半路会峰回路转遇到这个怪人,他追随侯爷多年,哪个侯爷密交他不认识?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有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人…… 唐门的人自然不会轻易松口,两方僵持不下。唐门仗着人多势众,率先对绿衣人展开攻势,可是接二连三地败退让他们有些恐惧——这个人不好对付,若是在还未见到九墨曜之前就损兵折将恐怕不好。 绿衣人的剑法极其诡异,说不出是哪路招数,神秘非常,眼见唐门的人已心生惧意,他笑着收剑道:“各位若肯放人,我可保各位去九墨曜之路一路畅通。” 唐演秋抬手示意唐门的人不要再贸然进攻,他拱手拜道:“这位大侠若是能引荐我们见到九墨曜教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说话算话,先放人!” 唐门弟子在唐演秋的授意下极为无奈地将绿拂松了绑,看着王良琊大摇大摆地带着绿拂离去。 王良琊绕到绿衣人身侧时,听到一句低声叮咛:“从另一条路上九墨曜,休想自己逃走。” 那人绿色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墨色的发丝垂在额前,不显山不露山的眸子里却藏着万丈深渊。王良琊点点头,带着绿拂骑上快马朝另一条山道绝尘而去。 唐演秋敢怒不敢言,呆怔地注视着绿衣人的下一步举动。 “各位如此有信心来我江南九墨曜,想必是做好了打算了。” “什么打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股奇怪的妖气陡然弥漫在山间,绿衣人缓缓摘下面纱,垂眸再抬首的那个刹那,天地蓦地失色,其人之艳,其五官之俊美无匹,稀世罕见。 甚至让人不寒而栗地感叹——“美若妖妇。” “你是谁?“唐演秋按剑而立,数十名唐门弟子围在他身侧。 “哈哈哈哈,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上江南九墨曜,哈哈哈哈,看来是我夏某人太高估蜀中唐门的实力了。” “方才的话没说完,各位既然如此有信心来我江南九墨曜,想必是做好了死的打算。“他故意将死字拖长了语调。 “夏?“一名弟子俯在唐演秋耳畔道:”大公子,九墨曜现任教主姓夏。” 知道九墨曜的人个个特立独行,桀骜不驯,没想到行事如此剑走偏锋,难道此人就是夏飞绝? “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哈哈哈,告诉你们又有何用?今日,此时,就是你们的死期。“他一剑挑起桌上的酒杯抛至空中,瓷杯被随意又凌乱的剑法化为一堆粉末,飘飘洒洒宛若雪花。 唐演秋此次带来的人都是唐门精英,可饶是如此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绿衣人太过神秘莫测,剑法路数太过诡谲,到底是战还是逃? 他想过九墨曜的人难以对付,没想到还未上山就逢此大敌,按道理说,唐门人数众多不可能会败于其手,可此人若真是九墨曜那个武功盖世的教主,损兵折将未免得不偿失。 正在踟蹰之时,绿衣人撩起衣摆大大方方的坐到了桌边,掏出腰间的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边酌边笑道:“夏某知道天下豪杰都觊觎这山河图,已广发英雄帖,邀各位来此,十日之后,你们若再来,夏某定当以礼相待,现在嘛,哈哈,识趣的你们就赶紧下山,不识趣的嘛……” 唐演秋凤眸微敛,无奈吩咐道:“撤!” “既然如此,那十日之后我蜀中唐门再来此地拜会!” “一言为定!“绿衣人倚剑轻笑,眸中漾其撩人醉意。 出师不利,唐演秋带着唐门众人离去,打算回扬州城待命,待十日之后再视局势而定。 望月山脚下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绿衣人幽幽独行在山间,一个像狗一样灰头土脸的男子从草丛深处爬出来,伸出一只瘦如白骨的手,脖子上的铁链布满血迹,那张枯瘦而绝望的脸上却缀着深潭一样动人的眸子——竟是那个名闻天下的愁煞刀谢孤棠。 第53章:深渊 “谢孤棠,被人践踏在脚底的滋味可好?”绿衣人拎起谢孤唐杂如枯草的乱发,笑得癫狂不已,谢孤棠痛苦地喘着粗气,恨不得自我了断,这些时日他把人间该受的罪都受了一遍,他当时对夏小雨多狠毒,如今夏飞绝对他就有多绝情。 到底还是不忍,竟恍恍惚惚唤了一句:“你到底是亦了还是夏小雨?” “你管我是谁,无论对谁,你都亏欠太多,我过去受的苦,现在要全部报复在你身上。” “杀了我吧,杀了我——”他快绝望了,他的尊严不容如此摧残,可这种摇尾乞怜的模样更加激发了夏飞绝的丧心病狂,他感到意犹未尽,他恨不能年年月月如此折损谢孤棠的气势。 “我要你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我。“他的眸中映着绿意,溅落玉色,仿佛是在指天发誓。 “王良琊到底是牵挂你的,他已经上山来了。” “他?他又来干什么?”谢孤棠污浊黑漆的脸上独缀了一双灿若繁星的眸子,仿佛在告诉世人他还没死,他还是那个盖世刀客。 在另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王良琊终于放慢了步伐。他勒住缰绳,转身对绿拂道:“快走吧——唐门的人应该已经被逼退了,你回到杏花候府找程叔要些银子,就说是侯爷吩咐的。”说着解下腰间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交到绿拂手中——“这是信物,到时候你连这玉佩也一并带在身上吧,若是用钱之际还可以顶一顶用。” “侯爷你的意思是?”绿拂脸色苍白,心绪起伏,他知道杏花侯是要赶他走了。 “侯爷,绿拂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为的又不是钱财。” “你不用说了,如今情势危急,我已在武林中公然树敌,朝廷里七皇子党羽不会放过我,江湖上正邪两派都没有支持我的人,无论谁一声令下,杏花侯府都将被移为平地。” “那我就更不能离开侯爷半步了!”绿拂感到撕心裂肺地痛楚倾袭全身,他身上的伤太多已是半个废人,若不及时诊治,以后必将落下病根,到时候还谈何保护侯爷?可现在,他不想走,也不能走,山上就是江南九墨曜,侯爷上去九死一生。 “你走不走!说到底你还是我府上下人,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却在唐门闯祸,不听我命令,擅自行动,那日若不是你带走谢孤棠,今日我与他之时早就会有了断了!”王良琊的手按在寂灭刀上,刀鞘看似黯淡无光却隐隐透出王者气度。 绿拂看见王良琊欲拔刀相向,起先是吃了一惊,转而竟落魄的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尽是自嘲——“我原想时时刻刻追随侯爷左右,若是必要之际,为侯爷舍命也在所不惜。” “你不用说了!”白衣人故意垂下头,仍由被风吹乱的发丝遮住双眸,他不想偶尔的不忍挡住这个年轻人的去路,绿拂这一生还很长,他这一辈子却早已是黄泉路上人。 “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在这儿杀了你!” 绿拂性子倔强,执意不肯离去,他激动的跳下马,磕头跪拜,沉重的声音砸在地上,听得王良琊一阵难受,他的至亲死的死、散的散,这些年最亲的就是绿拂,绿拂待他忠心不二,他又怎舍得让他离去,可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自己一个人受着就行,不能再牵连别人了。 “你为我回去遣散所有家丁,杏花侯府不要留一个人,这是我的命令,这件事一定要由你去办。“他知道什么借口都是徒然,除了命令。 “侯爷,我……“绿拂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央求王良琊,”侯爷,前路艰险,你一个人真是撑得住吗?” “绿拂,你现在身受重伤,又能帮我多少,如今我内力已经全然恢复,上次的宴席上你也亲眼看见了,不用为我担心,狼邪并非虚名。” 绿拂仔细想了想亦觉自己如今百无一用,说不定留下来也是拖累。 “侯爷……”未言语已是泪婆娑。 “男儿有泪不轻弹,各人有各人的命,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回去见你。” 这一声承诺重如千金,绿拂亦不敢再冒犯纠缠,“侯爷,我在侯府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好,你也千万保重,一旦有风吹草动,赶紧躲起来,知道吗?” 二人就此拜别。青山绿水,流转无边,而这一次的分离或许就是今生的永别。 绿拂是一个杀手,是一个轻易不动情的杀手,可现在,他难以平静,他策马在山间狂奔,仍由风吹干眼眶的泪滴,风中似乎萦绕着杏花侯最后的叮嘱——“远走高飞,不要回来。” 大山深处,幽静森然,一座别邸平地而起,虽没有九墨曜那样的异域风情,却依旧森严有序,一道清泉绕宅而过,门前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大门洞开,仿佛谁都可以轻易入内,但你一旦踏足侵犯,立刻就会被埋伏的侍卫割喉而死,一击毙命。 白衣人翩然而至,无惧无畏,他只有一把刀和一颗孤胆。 没有人喊“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没有人对他使出暗器,只有身姿妖娆,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排成两列为其开路——“贵客光临,教主特命我们带狼邪大侠到内厅休息。” 王良琊点头致谢,九墨曜的飞檐画角映入眼帘,夏飞绝在此地劳师动众的建了一个别邸,到底意欲何为?他难道真的想一统武林? 他在内厅里等候夏飞绝,这一等,便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一个人远望空谷清幽,白云漂浮,但觉心绪飘得很远很远,谢孤棠此时在哪儿? 没想到他牵挂的人面目全非的出现在他面前,一袭绿衣的夏飞绝拖着一个浑身血污的人出现在空地中央,那个人抬首的刹那,王良琊已惊得说不出话,不过区区数日没见,夏飞绝就下毒手将谢孤棠折磨成这个样子? 他匆匆跑下台阶,欲上前扶起谢孤棠,却被伸出来的刀戟挡住去路,可最让他心寒的还在后头。 “呸,你给我滚,我不要你救。” 他缩回手哑然失笑“我可没说…我是来救谢大侠的。” 第54章:流言 “那你为何阴魂不散?“谢孤棠吐出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地瞪着王良琊,王良琊拨开九墨曜弟子的刀戟,走到墨衣人面前道:”王某此次前来是为了拜会故人。” “故人?“谢孤棠乌黑地眸子里闪过一丝疑虑,“故人何在?”他嗓子都哑了,想是这些天发疯吼破了喉咙。 王良琊附在夏飞绝耳畔耳语了几句,绿衣人的唇角渐渐上扬,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他凤眸斜飞对手下吩咐道:“送入九星阁,好好照顾谢大侠。” “是!遵命!” 两名九墨曜弟子带着谢孤棠离去,王良琊与夏飞绝并肩站在一片空旷的场地上,大山深处气象万千,一阵乌云蓦地遮住晴空,七月的雨总来得特别急。 “下雨了,咱们到平山亭去吧,夜观山雨也是一番风致。“夏飞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王良琊先去平山亭休憩,他处理一下教中事务就来。王良琊望着夏飞绝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果然不是当初那个夏小雨了。” 漫天大雨,瓢泼般散落天地之间,层层水滴顺着平山亭的檐角坠落,宛若织起一片珠帘,王良琊独斟独酌,好不惬意,琼浆玉露入喉,有些微醺的醉意,可惜始终是不会醉的,这么些年,他何时醉过? 一个人影,浓妆艳抹而来,他举着油纸伞,艳红色的衣裳宛若开在荷塘的芙蕖一般,身影却是单薄的,仿佛禁不起大雨冲刷,一不小心就要融化在天地间。 人影渐渐清晰,来者收伞,步入平山亭,斜风细雨飘落他的眉发之间,不显邋遢,反而勾勒出潋滟风情,这个人的轮廓妩媚中有肃杀之气,明明是男人,却生得貌若好妇。 “亦了?“他一笑,酒杯没有拿稳,洒落了一亭酒气。 “看了我这扮相不错,竟连侯爷也唬住了。“他笑得眉飞色舞,掩不住的得意。 “小雨。“远处山色空朦,群山若隐若现,下雨的时节总会令他忆起这个名字,还有那个单纯莽撞又胆小如鼠的男子,没想到数载未见,他脱胎换骨,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不是容颜,不是四季更迭的伤痕,不是衣衫的华丽,只是气质。 “别再说这二字,现在的雨这么大,哪里小?”一闪而过的惆怅扫过眼眸,他轻轻坐下来,与王良琊相对而饮。 王良琊亦笑,笑这风声雨声太大,有些话不必说,有些旧事不必追。 “非得用这个法子么?若是到时候试不出来,他还是不肯说呢?”夏飞绝咂摸着美酒道:“侯爷有把握?” “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你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他的眼睛还是如鹰隼一般锐利,你以为你真的折损他了吗?哈哈哈,他是等着东山再起呢!” “东山再起,他谢孤棠有这个本事?”夏飞绝轻蔑笑着,亭外大雨滂沱,雨又来了起来,真是怪景象。 “他没这个本事,朝廷有,你始终要记得,他是七皇子顾棠,他不姓谢,朝廷的人已经开始追寻七皇子的下落了,到时候查到九墨曜头上,谁也不好交代。” “哈哈,你以为我会怕朝廷的人?” “你不怕,也要为九墨曜弟子的安危着想。”王良琊敛眸,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人虽然折磨了你,可到底给了你一身武功。” “哈哈哈,你说谁?你说谁给了我一身武功?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大侠,将我手筋脚筋挑断?还是九墨曜的上任教主?他们哪一个不是将我玩弄于鼓掌之间,乃至弄得我今时今日不男不女!” “别告诉我这是因祸得福!”他气得有些颤抖,他不觉得今时今日的名利是别人赐给他的,若不是他下苦功夫修习武功,谁会认得夏小雨那样卑微的人? 夏小雨究竟想怎样,王良琊也摸不透,这个俊美无匹的男子似乎什么也不想要,他活着的唯一乐趣就是折磨谢孤棠,精神上,身体上,击垮了谢孤棠他才能开心。 “恩恩怨怨何时能了?”王良琊笑中带着三分醉意,逍遥的人间他永生永世也抵达不了,仇恨纠缠,爱恨相抵,他是真的不想管谢孤棠了,他倦了累了,他早就想离开这污浊的尘世,或许在山间辟一个野庐也不错,散尽家财,躲在深山里,就这样一辈子。 江湖,朝廷?他哪一个也不想沾惹。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护着他,你到底是真的想救他,还是欲擒故纵想亲手杀了他?”夏飞绝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他弄不清王良琊对谢孤棠的态度。 “哈哈,我若说我想亲手杀了他,难道夏宫主就会将他拱手让与我?” “你当我是傻子吗?”狭长凤眸里溢出厉色,他狠狠盯着王良琊道:“不要跟我玩这种花招,到时候你若带着他远走高飞,我去哪里找你们?” “江南一带已是九墨曜掌控之下,水路不通,陆路难行,你还有何好担心的?” “不不不,我就要他在我眼皮底下!”他闭着眸子,任性地摇头道:“这些年我处心积虑就是要报复谢孤棠,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这一点我不能让。” “你要报复,说明你还在乎。” “难道你就不在乎了?”夏飞绝反唇相讥,“你为他做得事,他何时领过情?不值得,这种人不值得你如此。” “不,我确实在乎他的生死,但我更担心山河图的安危,若是此物再现人间必将引起一阵腥风血雨,再说朝廷与武林势不两立,若是因此引来灾难,苦得是黎民百姓。” “呵呵,纨绔子弟杏花侯竟然是个心系天下的大人物?”他故意挑衅道:“据说你的父亲和兄长都是被人陷害而死?” 说到王良琊痛处,再镇定的人都承受不住,握着酒杯的手颤抖起来,没有拿稳,“叮“一声,青花色瓷杯四分五裂。 是谁的声音在远处久久回荡——“我王家一门忠烈——”。 我王家一门忠烈,忠心不二,何以至此? 第55章:隐瞒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风声雨声久久回荡。 翌日清晨,王良琊梳洗完毕来到内厅,夏飞绝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谢孤棠被送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山洞之中,三日之后,夏飞绝将过去演一场好戏,套出谢孤棠心底的秘密。 “我帮了你,究竟有何好处?”夏飞绝轻轻抬眸,长睫扫过脸颊,投映出扇形阴影,翠色长衫如绿竹轻拂。 “夏宫主想要的莫过于谢孤棠的绝望,一旦他将你错认成冯亦了,以后如何伤他害他都由你决定……岂不痛快?” “我痛快了,你岂不是会非常不痛快?你这些年拼死保护的七皇子…你忍心他被我所伤?” “他对我不仁,我何必对他有义? “哈哈哈,不要骗我了,一旦我套出了话,你必定会想方设法的救出谢孤棠,为了让你没法这么干,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王良琊挑眉轻笑:“下毒是吗?九墨曜奇毒世上无人能解。” “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实说,这些年,我越来越佩服你了。”夏飞绝不喝酒,改喝茶,茶香袅袅,氤氲一世,他的双眸浸在朦胧的雾气中,似也染上一层岁月风霜。 “哦?此话怎讲?”王良琊不喜欢卖关子。 “九墨曜……真的,真的不是一个人待的地方。”夏飞绝说的时候,手上青筋暴跳,他想起那些过往的苦难,根本承受不住,他知道,王良琊受的苦还要比他多一倍。 二人相对无言,这一切事都因谢孤棠而起,背后又有朝廷势力的推波助澜,人命如蝼蚁,无论是矜贵的杏花侯还是烂泥一滩的夏小雨,其实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三日后,无名深谷。 墨衣人缓缓睁开眸子,刺眼的光线从天井的缝隙穿透进来,血腥恶臭令他忍不住反胃,“咳咳咳”他挣扎地坐起来,发现自己衣冠不整,身上穿得衣饰惊了他一大跳——那是十年前他最喜爱的装束,一丝一毫的细节都未改变。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 空旷的山谷,风声呜咽,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座孤岛,一模一样的山谷。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无助,浑身的伤口与刺痛在提醒他,他受伤了,伤得很重,他甚至觉得自己昏昏欲睡,浑身无力,快要死去。 眼前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瘫软在大石上又不屑痛苦呼号,他就那么躺着,回忆四分五裂地窜入五脏六腑。 干渴的感觉越来越重,水,一滴水也没有,他好渴,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行,还好此地空无一人,不然他绝对不会这样,下贱的像狗一样,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折辱自己? 就在他绝望得快要晕厥之即,一个翠色的人影由远及近,似沙漠中的绿洲一般,那人一言不发,伸出手,用锋利地小刀割裂左手臂,涓涓血流滴入谢孤棠的口中。 血,水?早已分不清楚,这是人血,可也好歹解决了燃眉之急,他终于拾起一点力气抬头看了看来者,薄唇却如被寒冰冻住,不敢言语。 “亦,亦了——”他吞吞吐吐,生怕那人对其不满意,翠色衣衫的人面色苍白,唇色乌青,宛若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十年前,冯亦了就是这样救了他,他记得清清楚楚,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亲眼见到冯亦了的尸体,他在荒山雨夜破庙之中选中夏小雨难道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吗?是因为冯亦了的影子萦绕心间,十几年不肯离去吗? “亦了——“他幽然一叹,忍不住握紧他的手。那只手如被岁月冻住了一般,冷得不像话,有些刺骨,这勾起了谢孤棠的十足内疚——他,都是他,是他负了冯亦了这么些年。 冯亦了是他和王良琊都不想触及的伤口,又或者,在他心中,王良琊怎么可能比得上冯亦了。 但是他始终不明白,在他母妃的内心深处,所有绊脚石都该给砸烂,管他是龙图阁大学士还是征战沙场为国效力的大将军。 而恰恰,冯家与王家是她的死对头。 “亦了,亦了,是你么?原谅我好么!“他近乎是哀求了,难得有泪在眼眶中打转“我知道,我不该一意孤行,我该听你的。” 被唤作冯亦了的男子一言不发,手上的伤口让人看着越发难受,他勾起了谢孤棠的所有内疚。 半晌寂静后,沉默无言的冯亦了竟开了口——“江南试刀案是你做的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孤棠不假思索地回道:“我是为了试愁煞刀中是否能拔出妖娆剑,那是你冯家传下来的宝贝,我只是想找到而已。” “那为何要杀人?杀了我还不够吗?” 仿佛是奈何桥底伸出来的修长脖颈,欺霜赛雪的肌肤犹是当年模样,冯亦了的容颜十年未改,惹得谢孤棠惊惧交加,说话的语气都弱了三分——“血,血,那些刀剖不开的,只有用人血才能融化,才能拔出那柄宝剑。” 躲在暗处的王良琊拿折扇捂住薄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心中暗忖道:“原来如此,剑藏在刀中,刀又找不到,于是他才要试刀。” 谢孤棠的神智已开始崩溃,冯亦了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难过握紧他的手不肯松开,恨不得将这十年的岁月一一找回来。 可人世更迭,风云流转,岂是一个简单的想就可以做到? “亦了,不要再割你的手了,是我对不起你,那时我应该和你一起死去才对。” “不,我是殿下的祭偶,理应鞠躬尽瘁。” “你不是,你是我的兄弟!“他撕心裂肺地吼着,这句话却让王良琊一颗心渐渐暗沉下去,是了,冯亦了是你的兄弟,我王良琊却不是。 明明是一起认识的,谢孤棠心中为何只在乎那一个人?大抵是负疚之心,而对于王良琊,他却总觉得是杏花侯亏欠了他,是他们害死了他的母妃。 根深蒂固的误会,永生永世难解。 第56章:炼药 没想到此事进展的如此顺利,简直轻而易举。夏飞绝看着谢孤棠渐渐闭上双眸倒在他怀中,心中五味杂陈,他从前觉得他是恶魔,心狠手辣,没有一丝人性,可他对冯亦了的一片情真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水滴石穿,这洞穴很老了,四处有水滴的声音在回荡,王良琊从暗处失魂落魄地走出来,面上明显有尴尬之色,他惊见谢孤棠躺在夏飞绝怀中,回忆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那一年——那时陌上青草郁郁,桃花开得妖娆多姿,他也是那样躺在他怀中,仍花瓣飘洒,仍灼灼其艳。 可夏飞绝比谁都清楚,他并非冯亦了,他想玩弄的谢孤棠如今已是任人鱼肉的小角色,他要操心的是数天后的武林大会,天下豪杰齐聚一堂——只为讨要山河图。 “你要将他送回厢房吗?”王良琊玩弄着手中的折扇,心绪不宁,他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却又不愿跟任何人诉说。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现在若说想了结他的性命,你是否会跟我开打?” “王某的武功在夏宫主之下。” “不要这么说,寂灭刀威名远播,不是我一柄妖娆剑就能抵得过的。” 话音未落,二人都已风声鹤唳,准备出招,却见温润侯爷玉色般清明的面上露出一笑——“打得两败俱伤,如何见天下豪杰,夏宫主还怕王某这区区小卒不成?” 是的,他不该怕他,王良琊身中剧毒,没有他的解药,这两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刀客都要死在他手里,他干嘛还要怕? 多久感受不到恐惧的感觉了?为什么王良琊一出现,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不安心,不安神,那些掌握在手里的东西仿佛在刹那间变成了指间流沙,只消王良琊吹口气——灰飞烟灭。 若是杀了他,就没这等烦恼吧? 可偏偏下不了手,终究一丝良心未泯,那时候落魄遭难,若不是杏花侯伸出援手,他此时将在何地? 罢了,留他一命,只要这杏花侯不做出讨嫌之事,其余好酒好肉不会少,他是知恩图报的人。 谢孤棠固然罪不可赦,杏花侯倒也是可怜之人。 数日之后的武林大会,他要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谢孤棠成为傀儡,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并不是直接拿刀捅穿他的胸膛,而是将他的面子里子撕得一块不剩,让他真正的身不如死。 真正的身不如死根本不是折磨他的肉体,那是草草了事,他要的是让这个人再也无颜行走世间,至少江湖上再提起谢孤棠,必定一片咒骂。 “宁要我负天下人,休要天下人负我。”他轻轻在谢孤棠耳畔吐出这句话,这句话他现在要还给他,好好的还给他。 “侯爷可以回江南杏花侯府邸了,若是想出去周游名山大川,我九墨曜也会放行,令牌就在绿拂手中。” 如今江南水路均归入九墨曜麾下,江南一带若想畅通无阻都得靠九墨曜的关系,王良琊此番若暂行躲避,必可逃过一劫,他与谢孤棠的关系千丝万缕,江湖中人不会放过他,朝廷更加不会让他好过,现在避开这些风波是最好的打算。 可王良琊显然不想走这阳光道,他偏要去挤独木桥。 “我若离去,你会如何处置他?”他手掌拂过沉睡者的面颊,心有不舍。 “我如何处置他就不劳侯爷费心了,侯爷还是想想自己身上的毒到底该怎么解?”夏飞绝明眸中漾出血色,杀心毕露。 “侯爷若是明日离开,十天后到达贤雅庄,自然会有九墨曜弟子给你解药,若是非要留下来,那到时候是生是死可就不好说了。” “看来我是非走不可了?你会杀了他吗?” “不会,我不会杀了他,要杀早就杀了。“夏飞绝答得斩钉截铁,“我不但不会杀了他,还会拼尽全力留他一条命,不会允许任何人伤他。” 王良琊悟出了夏飞绝言语里的意思,他明白夏飞绝是断然不会动手了,自己的身份久留无益,还不如趁机去查查七皇子的眼线究竟安排在哪里,到时候若是要斩草除根,他得救人救己。 “那王某就告辞了,夏宫主保重,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若是真的丢了性命,到时候于朝廷武林均无益。”走之前还威胁了一番夏飞绝,夏飞绝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夏小雨,他也很清楚谢孤棠的身份不容他乱来。 当然,最后送给朝廷的究竟是一个完整的活人还是残废这就不好说了。 可夏飞绝究竟没有将心底的计划和盘托出,他没有告诉王良琊,他想做的比王良琊所能想到的恐怖万万倍,九墨曜的蛊惑之术与下毒之技的精湛举世无双。 夏飞绝要让失去心智的谢孤棠在世人面前坦诚一切,遭千夫所指,还要告诉所有人山河图所有的秘密都在谢孤棠身上,让他以后的日子不胜其烦。 世上最难受的事不是死于他人剑下,不是遭千夫所指,而是想要退隐江湖,想要远离喧嚣,却在污泥中挣扎下陷。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翌日清晨,夏飞绝送王良琊下山,数日后的武林大会,天下英雄将聚集在此地,而此时的谢孤棠已被送入深山幽谷之中,浸泡在药罐之中,如此往复数个日夜,他就会失去心智,受人操控。 溪水飞溅,满目繁花,深谷清幽处隐隐飘来暗香,夏飞绝命弟子退下,一个人慢慢走近了深谷之中,谢孤棠坐在一个木桶之中,眼神涣散,神智昏迷,甚至不知道有人又要来折磨他。 “孤棠——”他低声轻唤,声音柔和温煦,可眼神里却肃杀纷纭,谢孤棠看不见,表情却欢喜得像个新生婴海一般,“亦了,亦了!” 他欢快地望着夏飞绝,一脸天真,这个十恶不赦的男人很少有如此天真烂漫的一面,他不过是神志不清了才会如此,夏飞绝望着他,刹那失神——雨夜破庙初见之时,他是顶天立地的侠客,再后来是待他不薄的江湖前辈,而最后的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第57章:转身 曾经鹰隼般锋芒毕露的目光如今变得异常柔和,他竟不自觉深陷其中,恨也恨不起来,刹那间,这个恶徒做的所有穷凶极恶之事仿佛一笔勾销,他用勺子舀了一瓢汤药,古怪的气味令他忆起过往的不堪。 从头淋到脚,他用那瓢汤药将谢孤棠的头发淋湿,墨色的秀发黏在冷峻的面庞上,下颚到颈项的轮廓,乃至瘦削却结实的肩膀,他五指拂过,砰然心动,这感觉让他憎恨自己,恨自己余情未了。 有些人伤你至深,你却拼命下陷,人若犯贱至此,简直连自己都无法交代。 不能再这么想去了,他纤指挑起谢孤棠坚毅的下巴,逼迫拿人的眼眸中只有自己,“现在我说一句,你说一句,要背下来,听懂了吗?” “好!”他应声作答,不假思索,他根本没有思考能力。 “江南试刀案乃我谢孤棠一人所为。” “江南试刀案乃我谢孤棠一人所为。”上身赤裸,发丝凌乱的男子顺着夏飞绝的话,逐字逐句模仿下来。 “妖娆剑谱不在九墨曜,山河图也不在,其余之事,无可奉告。” 谢孤棠没有一丝犹豫与停顿,将夏飞绝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夏飞绝一张脸面若桃花,难得映出喜色。要将妖娆剑谱的事情与九墨曜瞥得干干净净,将所有事情推到谢孤棠身上,又或者,拉上王良琊也不错。 他心中又浮起一个点子——“狼邪知道山河图的下落。” 对,将这两个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他独享这无边江湖就好了,与其跟在所谓的大侠身后仰慕他们的风光,不如自己成为一代枭雄,任世人如何评价,他让人害怕让人忌惮就已是成功。 他半跪在盛满水的木桶边缘,整个人边俯身在了谢孤棠的身后,衣袖已湿透大半,他索性将双臂环绕在谢孤棠雪白的脖颈上,忍不住将头埋到他颈间,拼命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那种又熟悉又恐惧的气息。 情难自已之时,忍不住在他脖子上印上一吻,可这浅浅的一吻哪够他宣泄多年积怨,于是他露出皓白贝齿,狠狠在他脖子上种下一排牙印——想是很痛了,谢孤棠却咧嘴哈哈大笑,“亦了,亦了,你干什么,哈哈哈,我好痒啊!” 看来他真是中毒不浅,神志不清,连痛觉都失去了,夏飞绝没有再玩弄下去的心思,他不该还沉溺在那份畸恋之中,他起身,褪下湿透的外衫,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了大石边,这幅样子出去恐怕要被教中弟子耻笑了,唯有等山风吹干了衣衫他才能离开。 谢孤棠很安静的泡在药桶中,神态安详腼腆,眼神更是单纯的让人不忍伤他。 夏飞绝忽然感慨地问道:“你认识夏小雨么?” “不认识——”他双眸失神,一本正经地答道,仿佛记忆里从来没出现这三个字。 夏飞绝的心冷若霜降,一时难过的抽痛起来,他竟然不记得,他既然根本就忘记了那个恨他入骨的夏小雨。 怒火中烧,他站起来拔出妖娆剑,不顾谢孤棠惊错的目光,凌乱地舞了起来,剑在心中,心在剑中,一招一式出神入化,当年那柄残剑已经被他束之高阁,说扔舍不得,用起来又太过碍眼,现在手中这柄剑是他人遗物。 他围着谢孤棠疯狂地舞着剑,身影缭乱,一剑接着一剑,最后堪堪将剑影落在他的眉心——“世间负心人莫不如此!” “亦了,你干嘛拿剑指着我?“谢孤棠这样子看起来倒有些像装疯卖傻了。 夏飞绝从失神状态抽离出来,还剑归鞘,这才明白那时教主对他说的一番话,人都是本性难移的,他再如何残忍,还是摆脱不了懦弱与心软。 不知道王良琊到哪里了?他可不要躲在山下坏了好事。 夏飞绝这么想的时候,王良琊正在轻叩门扉,蛛网缠在斑驳的铜环上,门上灰尘杂沓,曾经门庭若市的杏花侯府如今空空如也,如鬼屋一般。 倒是江南的细雨轻拂,柔软了离人心。 看来绿拂确实遣散了所有人,且乖乖地躲了起来,他刚推开门,后面就闪出一个翠绿色的人影,那人激动万分地唤了一声,“侯爷~” “绿拂在此地久候多时。“明眸杀手眼中有兴奋的神色,他终于看见他的主人平安归来,心中甚是欣慰。 “夏飞绝没有为难侯爷?” 王良琊摇了摇头,杏花侯府已经不能再住了,不知道夏飞绝会不会下狠心害他,到时候追究起来,这里必将血流成河。 王良琊瞥了绿拂一眼道,“据说九色令在你手中?” “是!“绿拂掏出九墨曜的密令交到王良琊手中道:”侯爷,我们快走吧!江南不宜久留,暂时避避风头也好。” “且慢,先待几天,不能让侯府如此凋敝,要热热闹闹才好,还好只是这几天看着荒凉些,若是时间一长引起各方注意就不好了,你去找些流浪之辈或者江湖混混住进来,我们将该收拾的都带走或者偷偷当掉,明里造出假象,不然,江湖各派都会开始打听我的下落。” 绿拂惊觉自己的失算,不禁冒出冷汗,”还是侯爷想的周到,绿拂立刻去办!” 王良琊再次走进这处江南大宅,内心一阵彷徨,他是不相信那免死金牌真能免他一死,谢孤棠不是没有布局的人,他可以想象谢孤棠在朝廷布置的眼线若是查到了九墨曜,或者查到了他身上,必将有一场血光之灾。 谢孤棠的人在哪里呢?这些年他看起来独来独往,仿佛真是孤绝的江湖刀客。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谢孤棠真的是任人宰割的肥羊吗?这一切会不会是个圈套,那个桀骜不驯地七皇子何时能容忍自己被人踩在脚下? 风言风语他不是没听过,谢孤棠曾秘密培养过一个自己的亲信护卫团,那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惟命是从,只听他一人摆布,这些人如果全体出动,恐怕江湖高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要如何找到这些人呢?若不斩草除根,砍断他的羽翼,待到来年谢孤棠东山再起,所有的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58章:远走 王良琊斜睨了绿拂一眼,示意起不要惊愕,可握着酒杯的手却渐渐不稳,指尖的筷子亦晃晃悠悠,他已食不下咽,却硬要装作云淡风轻。 绿拂稳住王良琊手中酒杯蹙眉道:“侯爷,你怎么了?你是替他难过么?” 王良琊为了逃命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衫,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亦没有纨绔子弟的招摇,隐隐有种儒生风度,他慢条斯理道:“我们中了圈套。” “圈套?“绿拂不解。 “谢孤棠怎么会死呢?他若是死了,天下都要出大乱子,既然他现在死得那么轻巧,那么,死得人就不是他。” 坐在二人右侧的几名大汉看来也是走江湖的主儿,他们一边大口吃肉喝酒一边议论着九墨曜召开的武林大会。 那一日风起云涌,众人齐聚于望月山巅,说是请来的客人却个个状似讨伐逆贼的模样,那些名门正派仗着自己在武林中的声望建树个个聚着匡扶武林正义的大旗威逼夏飞绝,要夏飞绝交出山河图。 可面如冠玉,神色妖娆的邪教宫主凤眸斜飞,纤指轻扬便请出了替死鬼,在场者看得明明白白,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武林中威名赫赫的愁煞刀——谢孤棠。 谢孤棠形容枯槁,满面憔悴地坐在椅子上,向天下昭告,说江南试刀案乃其一人所为,更声称九墨曜与山河图之事都是自己的蓄意捏造。 既然大侠都发话了,谁也不敢再接下去,也有不怕死的质问是否是夏飞绝威逼利诱了谢孤棠,可谁都知道,谢孤棠的脾气秉性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不过,谢孤棠还供了一个人出来——那就是狼邪,他说幕后黑手就是狼邪,山河图的秘密全部在他身上。 听到这里,王良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明白若不易容,若不换装,他是很容易被人认出来的,他还没想清楚此事是夏飞绝与谢孤棠合力而为,还是夏飞绝一人的主意,可是有一点显而易见——他被出卖了,虽然他早有此准备,可没想到前路艰险至此,就在他快要逃出江南之地时,他的名字上了通缉榜。 朝廷在通缉杏花侯,江湖人在找狼邪,所有的身份都不能用了,他想安安稳稳沽酒半身看来只能是奢望了。 而谢孤棠的死则是一个扑朔迷离的迷,据说在武林大会的第二天,他的尸首给高悬在飞檐之上,像一面单薄的黑色旌旗,谁杀了他?凶手不明,各方还在追查,有人说是狼邪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谢孤棠,也有人说是夏飞绝为了泄一时之气,总之众说纷纭。 王良琊命绿拂退了店,趁着夜色快马加鞭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他甚至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能躲得越远越好,江湖上哪里还有他的朋友,父亲与哥哥的旧部或许还要亲近一些,他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虽已不在朝中,却能知晓天下之事,他早年是老杏花侯的幕僚,后来因其母身体不好而写了封陈情之书离开了朝堂再未归来,再后来他就躲在了深山老林之中,不问世事。 可此人精于通玄之道,亦是不世出的兵法家,他或许知道山河图的事?又或者他能指一条明路? 王良琊坐在棕色的骏马之上向远方眺望,他望着远处升起的朝阳,笑着对绿拂道:“咱们就向西去吧!既然走到天涯海角都躲不开人事纷争,那就浪迹天涯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三日之后,城外山野小镇。 王良琊下巴和唇上都粘了假胡子,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上十岁,除了一双桃花眼依稀有些俊朗模样,任谁也想不到他是那个风流俊雅的杏花侯了,绿拂亦换了装扮,他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在自己脸上贴了一道伤疤,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 二人望着对方的模样,相视一笑,“噗”两个人都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这一路虽然颠簸,却难得清静,到处都没有人认识他们,一路上也算平平安安,再走一段路就到锦官城了,王良琊要找的人就住在那儿。 大隐隐于市,这便是那人的做事方式,他也好些年没见那个人了,不知道当年俊雅出尘的年轻军师如今是否已老态毕现?又或者根本就死了。 这几日过得顺风顺水,风平浪静,绿拂心里也感到暖意洋洋,可他总觉得有一件事特别不对劲——侯爷的手臂上一直有疤痕,似乎每一天都有人在他手臂上划上一道裂口。 “侯爷,有一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呵,说吧,你跟了我这些年,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王良琊的胡子上沾了些酒,模样有些滑稽,可绿拂笑不出来,他不想看到他的主人受到一点伤害。 “侯爷手上的伤怎么还在?难道是为了谢孤棠的死在痛苦?” “哎,说了多少次要喊我公子,我又不是怀春少女,怎么会为了一个人的生死如此糟践自己?”王良琊挑眉盯着绿拂,“这些时日,你武功恢复了吗?手可还好?”说着为绿拂把起脉,还假装做老大夫那般捋着长须笑道:“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就可以痊愈了。” 久病成医,此话不假,王良琊这些年来一直想治自己的病,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良方,既然找不到也就只能放下我执,一心沉醉在酒香之中,日日与幻觉作伴。 绿拂说不过王良琊,当下只有认输道:“公子,我们要找的那位高人现在身在何处?” “看缘分吧,我们就在这锦绣之地待上些时日,此地风光秀丽,山水宜人,歇歇脚也不错。” 王良琊虽已易容,可身上仍有一样昭示身份的东西——寂灭刀,一旦有人发现了寂灭刀,他便再也安静不了了,拥有此刀的人就算不是狼邪,也是众人要找的目标。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身上戴着刀,他将刀藏入古琴之中,将自己伪装成一位琴师,琴匣之下垫着刀,轻易不会露出来,这还多亏了绿拂的好手工。 绿拂亦不再使用自己的蚕丝手而是换了一柄随身乌鞘短刀。 二人正在客栈中悠闲地喝着茶,楼上忽然飘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楼下那位琴师,可否上来为在下演奏一曲,如若愿意现身,定会重金酬谢以表诚意。” 琴师本是伪装的身份,谁又会如此无聊地找他演奏? 他抬眸看了一眼楼上说话之人,长相普普通通没有任何显眼之处,衣饰也并不华丽,只是那股气度总让人感到一股排山倒海地压迫感,王良琊慨然一笑,拒绝道:“在下近日左手受伤,不便抚琴,多有得罪,抱歉。” “不便抚琴?那就上来喝茶吧!” 第59章:围追 世人皆喟“禅茶一味”,这一室茶香伴清风袭入鼻腔,让人倍觉提神,那人正在泡茶,二楼雅座的风景绝佳,远山黛色仿佛融入了茶香之中,浅浅氤氲出一股疏离又暧昧的气氛。 王良琊好好的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金主,貌似平平无奇却有大家气度,一窥就不是凡夫俗子,他不敢在此人面前造次,尽管不愿打开琴匣,可未免滋生事端,还是大大方方的拿出了古琴,在那名黑衣男子面前端坐下来。 王良琊本就是风雅之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副古琴说来还是故人所赠之物,平日里藏在深屋之中不见天日,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恐怕一辈子都要埋在厚厚尘埃之下了。 “在下乃昆仑唐故,平生最喜弄弦雅事,本想听兄台赏脸抚琴,没想到兄台的手却受了伤,在下走南闯北经营药材生意,如若不嫌弃,我可赠几味外伤药于兄台。” 那人热情的让绿拂害怕,仿佛一点也不避嫌一般拉着王良琊开始为其把脉,不说此事唐突诡谲,就看他那犀利的眼神总让人感到不安。 “哈,这倒不用了,在下梁雅,难得偶遇爱琴之人,如若不嫌弃,在下倒愿献丑一番。” 他端坐,拨弦,磅礴的调子便自指尖流泻而出,有多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的抚琴了,自从十多年前的那场悲剧后,他再也不愿抚琴,九墨曜魔音时时在耳畔盘桓,让他忆起不堪过往,而他更不会告诉别人——这副古琴乃是皇子顾棠所赠。 那时御花园中叠翠繁花,白衣少年在清风中抚琴弄弦,墨衣贵胄的皇子边喝着佳酿边抚掌大喜,“好,弹得好,真是琴台流水遇知音啊!” 知音,可笑可叹,知音成了世仇,还将他推入万劫不复地深渊。 那行走江湖的药材商人沉浸在王良琊的琴声中,时而半闭双眸凝听,时而笑着道琴音玄妙。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这琴音风云际会,天边云淡风清,锦官城花香十里,真是难得有次雅意,这一刹那,王良琊仿佛忘了自己,忘记了自己亡命天涯的身份。 可就在他弹到兴头之时,“铮”一声,琴弦猝然断裂,此乃不祥之兆,他惊得站了起来,半晌无言。 “啊,真是不凑巧,梁兄弟为我高奏一曲却弄坏了琴,唐某平生也收藏了几副古琴,如若不嫌弃,可赠予梁兄弟。” 王良琊额上冒汗,他不该与此人过多周旋,若是因此露出马脚,暴露身份就不妙了,他连忙拱手推迟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必了。”说着将损坏的古琴放入匣中,匆匆离去。 “公子,这个人?”绿拂关切问道。 王良琊抬手示意绿拂不要多问,琴坏了就坏了吧,他倒也不心疼,只不过与这个人的几次交手让他十分难受,那种又亲近又疏离的错觉让他欲罢不能,他是很想和这个陌生人做朋友吧? 呵,背井离乡的流亡之路上哪容他去结交豪杰雅士? 就在他与绿拂走到另一条巷口时,唐故正坐在二层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撕下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具,上茶的小厮也换做了杀手打扮——“主公,下一步怎么办?” 唐故意味深长的一笑,“不用,陷阱都做好了,他们会自投罗网的,咱们看好戏就成。” 接下来几日,王良琊按图索骥,循着儿时的记忆与线索试图找到了那个人如今的住所,杏花侯那名旧部叫苏岩,现在就住在锦官城城南。 当王良琊与绿拂来到那扇朱漆大门前时,双双心底一凉,血已经漫到了宅子外头,这里发生了一场血案,王良琊警惕地推门而入,发现了十多年不见的苏岩,那个英俊的男子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身上插着无数柄刀,死状异常残忍可怖。 王良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为死不瞑目地老者合上眼。 “看来,是我害了他。”他喟然一谈,急匆匆离开了苏家大宅。 “侯爷?这是怎么回事?”绿拂不明所以。 “事情显而易见,我们行踪早已败露,看来谢孤棠果然没死。”王良琊带着绿拂匆匆离去,他没想到谢孤棠的爪牙竟蔓延此处,又或者,他自己也到了这里? 那当日江南九墨曜所见的谢孤棠,难道是替身?不敢细想下去,他已不敢在锦官城久留,这一日深夜,他与绿拂趁着茫茫月色开始赶路,准备日夜兼程离开此地。 却不想,拦路虎早已埋伏在路旁,就在他二人行至一处无名山谷时,影影绰绰的灯火如闪烁星芒包围了他们,荒凉的杂草中闪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药材商人?”王良琊勒马惊愕,顿了顿又觉得大惊小怪,于是露出了一个疲倦的笑容,“七皇子既然已经来到此地,就不用多费心思捉弄王某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一个人摘下长须,一个人褪掉人皮面具,冷夜荒山,故人相见,被灯火照亮的明眸里处处都是对方的身影。 有些人的命运从起初交缠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生生死死难解的缘,就算是孽缘。 王良琊翻身下马,望着谢孤棠道:“你如何处置夏小雨?” “哈哈哈——”他笑得格外猖狂,山谷中久久回荡着着这桀骜的笑,“我怎么能把邪教教主杀掉?不过是弄瞎了他的双眼而已。” “好一招金蝉脱壳,想来是我低估殿下了。” “哈哈,杏花侯,与我斗,你到底本事不够。”谢孤棠的身后是锦衣杀手,正是他培养的朝廷羽翼,如今他已没有谢孤棠这重身份,天高海阔他乐得轻松,“说起来还得感谢侯爷和那个姓夏的笨蛋,若不是你二人逼得太紧,本宫也想不到这绝妙的一招啊!”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既然话已挑明,王良琊也不想与其遮遮掩掩地周旋。 “侯爷交出寂灭刀,我就放你一马。” 果然是为了寂灭刀一物,王良琊早先一步已将刀连同琴匣藏了起来。 “寂灭刀不在我身上。” “不在你身上?那你手臂上的伤口作何解释?难道不是你夜夜以自己的血喂刀而留下的伤痕?”他抓起他的手臂,将袖子掀了起来,手指在他伤口上来回摩挲——“你还想狡辩么?” 绿拂心中一凛,恍然大悟,原来侯爷手上的伤疤竟是试刀的结果。 第60章:狭路 “唐岸雪,你这个唐门叛徒,我要捉你回去问罪!”一名蒙着面身材高大的黑衣男子手持弯月短刀对着绿拂道:“要么你就说出寂灭道的下落,要么就让我砍下你的脑袋。” “慢着,只有我一人知道寂灭刀的下落,他不过是我一个仆从而已,你们不要为难他。“王良琊上前一步拦住那名刺客,回眸对谢孤棠道:”就算你们将我二人杀死在这荒郊野外,也没人会告诉你寂灭刀的下落,再说,我试了这么久的刀,一点儿也没看见剑藏在刀中的影子,你真的确定寂灭刀就是那柄剑的剑鞘吗?” 谢孤棠负手望月,晚风拂过他额前青丝,凤眸眼角处溢出一道冷光,“无论寂灭刀中有否藏着那柄剑,你的死期肯定是到了。” “七殿下多年来暗中布置,一点儿风声也未走漏,实在是高明,王某甘拜下风。” “哈哈,你骗我说你是我的寄偶,又将我骗到琉璃道,你说这笔账要如何算?“谢孤棠手中并无兵器,他侧身抽出侍卫腰中佩剑,一剑点在王良琊咽喉处,笑得阴风测测,”陪你周旋的把戏玩够了,今日就来决个生死吧!” “殿下对过去的事既然如此耿耿于怀,那王某多说也无益,总之,我不会交出寂灭刀。“王良琊眸光坚定,仿佛不畏生死。 “好,好,忠肝义胆杏花侯,脾气还是这么倔,十多年前你王家险遭灭门,十多年后依旧逃不了这种命运,你说,是不是要杀光你们全家才能慰我母妃在天之灵?” “那是误会。”他不愿在将死的关头还要说假话,至少得让顾棠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他本想在顾棠犯错走上绝路之前拉他一把,可惜,顾棠不得山河图死不罢休,他做得一切看起来都是白费心思,还给自己弄了个穷途末路的命运,不过他心中清楚,一天得不到寂灭刀,顾棠就不会动手。 “来,来,来,绿拂,你若不想我将你家侯爷折磨至死,那就答应我一个条件!“谢孤棠对绿拂勾勾手指,那模样颇有种施舍乞丐的轻浮态度。 “什么条件?“绿拂深知以其二人之力根本难逃顾棠掌心,他激动的浑身发颤恨不得让自己替王良琊受了所有的罪,末了还是颤抖着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哎,说来也简单,既然谢孤棠已经身败名裂,那么狼邪也不能好过,你去对天下英雄放话,说狼邪将于十日后在华山之巅挑战各路英雄豪杰,得胜者将得到藏有山河图机密的寂灭刀。” “卑鄙!这么做岂不是要天下人对侯爷宣战!”绿拂话音未落,那名身着黑衣的壮硕男子上去就扇了绿拂一巴掌,此掌力大无穷,直打得绿拂头晕耳鸣,说不出话来。 “哈,十日之后侯爷若能交出寂灭刀那就皆大欢喜,到时候我定有办法劝退天下豪杰,并从此让狼邪这个名字从江湖上抹去,若是到时候不交出寂灭刀,我也会念及旧交情给侯爷一个机会,到时候侯爷不持寂灭刀都能逼退天下豪杰,那我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王良琊失笑冷笑,面色惨淡如夜空中高悬的冷月,他早知狭路相逢有此一劫,却不想千辛万苦护着的人如此猝不及防地从身后插入一刀。 如果当日能唆使夏小雨杀了这个禽兽,今日或许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想起夏小雨,他浑身一颤,他想象不到那个双目失明的男子如今是怎样的下场? 夜色妖娆,九墨曜江南分舵。 鲜血如含苞欲放地花蕊,一片片盛开在他艳丽紫衣之色,他护住双眸,干涸的血液纠缠在手指之间,他没想到一时的心软就让他从权利之巅落到了淤泥之中,那个他从未在意的九墨曜长老竟爬到了他头上,那个人耀武扬威地凝视着他,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报应。” 受到了恶报的夏小雨看不见了,看不见,心中亦无剑,武功损失了大半,不但没能杀死谢孤棠还让天下人误会他是个疯子,他绝望地拉着所有人奔走呼号,“谢孤棠没有死,他没有死,你们没看到,死得是替身。” 根本无人再相信这个瞎子的话,替身怎么可能有本事弄瞎九墨曜教主的双目? 他们想这个夏飞绝一定是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发了疯。 可发了疯也不会有人放过他,九墨曜长老白洛水拎起他的衣襟,鄙夷问道:“快,背出妖娆剑谱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你也是谢孤棠的走狗,倒是我小瞧了他,没想到他在九墨曜中也埋伏了爪牙。” 烛火明明灭灭,微光闪烁在他玉色的面庞之色,尽管双木失目,却有另一种残缺的美,并不妨碍其五官的秀致。 他万万想不到,本以为难以逃脱他掌心的断翅之鸟,竟然在一夕之间令他一败涂地、无力翻身,这满盘皆输的结局还不是他自己造成的?如若早点弄死这个人,就不会给他金蝉脱壳的机会。 他恨啊,恨天恨地恨自己,恨他如今又成了那个任人鱼肉的夏小雨,就算拥有一副倾城绝色的面孔又如何?他已经欣赏不了任何美景了。 白洛水向来不是个有良善之心的人,平日里夏飞绝飞扬跋扈,目空一切,他早已受够忍气吞声之苦,如今恨不得拔光这招摇凤凰的羽毛,将其推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可惜他背后的主人告诉他——没有套出妖娆剑谱之前千万不能让他死。” 该怎么办?将他泡在药缸之中慢慢折磨?还是砍断他的手脚? “哈哈哈哈,休想从我口中得知妖娆剑谱的秘密,我就是死也会将妖娆剑谱带到黄泉地府,有本事你们就陪我们一起死了来拿啊!“他疯言疯语,手舞足蹈,旁边的弟子已不忍看下去,白洛水看得乏了亦不知如何处置,只好先开始怀柔政策,他手一扬,吩咐道:“带他下去,上点药,若是肯听话,就给你上好药,若是不听话……那就让你这双招子慢慢溃烂吧!” 这句话戳中夏小雨的软肋,他不由自主地惊惶叫道:“不不不,不要弄瞎我的眼睛。” 尽管心中明白这眼睛是无论如何也治不好了,却还是身嘶力竭地试图挽回那根本无法挽回的过去。 第61章:同归 暗室内无声无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他遁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杏花沾衣、一剑飞雪……一招一式从心间漫过,他捡起一根枯树枝舞了起来,这才发现身处黑暗之中,耳力大增,却也不是不可舞剑——谢孤棠手下留情了。 想到这里,他失声大笑,皎洁的月光透过牢室幽窗映照在他脸上,始终是三年的历练,到底还是比那个夏小雨坚强,他灵光一现想到了越狱的办法,他要逃走,他要天涯海角去追谢孤棠。 不知深浅的九墨曜弟子成了夏飞绝眼前的兔子,他将那名弟子唤过来道:“平素里我待你们这些弟子也不薄,今日掌门有话对你说,你可以进来吗?” 那弟子刚入门不久惨遭此变故,不明就里的开了门,门刚刚开出一条缝,长剑就直扑他面门而去,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轰然倒地。 他完完全全是听声辨位,他将那弟子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套到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闯了出去,白洛水以为他瞎了就成了残废,真是笑话,只要他的轻功与剑法还在,他还是举世无双的顶尖高手。 虽然看不清路走起来跌跌撞撞,可到底是九墨曜的地盘,每一条路都是那么熟悉,就算身在茫茫黑暗之中,也能肆无忌惮地走出去,不消片刻,他就江南分舵逃了出去,一路跌跌跌撞撞摸索着如何下山。 这一夜对他来说,永生难忘,满路的荆棘与无声的黑暗刺痛了他,他告诉自己,若是再看到谢孤棠定不能手下留情。 当夏小雨游荡到了一处小镇上时,王良琊已被谢孤棠囚禁了数日。 “三天了,还是不肯说么?“眼前的人玉冠高束,墨金色的衣裳做工精致,像是宫里走出来的王公子弟,只是眉眼处的桀骜不驯依稀残留着他行走江湖的风霜。 他没有对他动任何刑,他知道任何刑对王良琊都不起作用,这个人太难缠了,不但软硬不吃,就连折磨也丝毫不怕,他唯一可以做的只是一步步与他交谈,动摇他的心志。 却不想,没有动摇囚犯的心,自己却先输了。 回忆像覆水难收的局,每碰一次就陷入深渊。若是王良琊真如过去那般喋喋不休就好了,他至少可以痛快淋漓地封住他的嘴,可惜,杏花侯一句话也不说,一点风声也不肯走漏,他和他的寂灭刀一般寂灭如冷月孤星,黯淡在天际一隅。 “既然如此,那就等着天下英雄来向你问罪吧,狼邪,早知如此,何苦当年?” 王良琊失声笑了笑,唇角勾了勾却一言不发,何苦当年什么?何苦当年意气风发招人发疯嫉妒? 嫉妒如水草疯长,在谢孤棠荒草蔓熏的少年时代,狼邪就如堵在他面前的一面墙壁,他做得一切显得那么徒然无力,因为无论如何努力他都超越不了那个白衣飒飒的少年。 而现在,让狼邪在这个年纪身败名裂或许是一种解脱,这是一个神话的破灭,既然江湖上再无愁煞刀,那么也不用出现寂灭刀,让一切都随风而逝,让江湖岁月平息这场前尘风波。 华山之巅的这场武林盛会引得江湖各门各派争相瞩目,消息弥漫到大江南北,所有人翘首以盼狼邪出山,缠绕在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太多,这些年他退隐江湖,功力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也无人知晓。 这一日,天色尚早,杏林客栈中人声鼎沸,聚在此地的英雄豪杰要歇息半日,取道去往华山,客栈里布满了凶神恶煞的大汉,俊秀的年轻公子,英武的红颜女侠……每个人都洋溢着一脸的兴奋,这是一场难得的英雄会。 独独有一个落拓的怪人披头散发坐在角落喝着闷酒,他额前几缕长发盖住了眼眸,身上的衣衫破败不堪,身材修长,腰间的佩剑锈得不成这样。 强者欺负弱者,有钱人欺负穷人,这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坐在角落一声不吭,麻烦却自动撞了上来。 “喂,臭要饭的,一边吃去!给爷让个座!”一名腰悬佩剑的年轻公子大声喝道:“还坐着不动?不怕我打你吗?” 面对这种人面兽心的纨绔子弟,那怪人也岿然不动如一株松树,他自顾自地喝着酒,仿佛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都是天边浮云。 眼见怪人丝毫没有起身让座的意思,那公子也不客气,拔剑就要朝那人身上砍去,他本以为那人会慌不择路落荒而逃,谁知那人轻盈起身,以双指夹住了跋扈公子的长剑,“叮”地一声,长剑应声折断。 华山脚下,果然高山如云,众人表情不一,有暗中叫好的,有嘲笑那公子有眼无珠的,而更多的人则是好奇,好奇这落拓面目下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人站起来,显是觉得这无聊之事打扰了他的雅兴,待他起身之时,人们才发现他的眼睛了无生气,五官却精致得如刀雕斧凿,他的脸上还罩着半扇面具,配着一身的落拓衣衫,简直就似世外来客。 可惜,天要留人,客栈外一场倾盆大雨将这个神秘人留在了客栈内,他绕过一脸惊诧的人群又回到了角落里那个阴暗的座位,任众人的眼光刷刷如箭雨投落他身上,也丝毫不为所动。 他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敢问这位英雄,可否赏脸与在下喝杯酒。”一名翠色衣衫的俊秀男子持杯走到了神秘人的面前。神秘人眼皮也不抬,自顾自地继续喝酒。 翠衣男子笑了笑,低声道:“不肯赏脸与我喝,总该给个面子给杏花侯。” “你是?”神秘人大惊失色,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翠衣男子,四目交接的刹那,电光火石,客栈外一声惊雷,许多年的岁月如破晓初啼,惊醒梦中人。 “坐下吧~”神秘人收敛了惊骇,却将酒盏放在桌子上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既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奔着同一个去处,何不结伴而行?”翠衣男子笑得分外自信。 第62章:半山亭 话说到这份上,落拓的神秘男子倒显得坦然了,他为翠衣男子斟酒递过去,推杯换盏之际探了探他的功力。 “谁伤了你?”他问,虽看不清翠衣男子的容貌,却对他的身份猜出了七八分。 翠衣男子不答话,神秘人笑了笑,“绿拂,你也是死里逃生的人吧?” 翠衣人就是那个从谢孤棠手掌心里逃出来的鬼,想起上次陷落的遭遇,他仍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这条命算不算杏花侯保下来的,又或者,杏花侯根本也不在乎他的生死。 侯爷心中或许只有谢孤棠的生死吧?自那日在山中被埋伏,他与侯爷分开,侯爷亦从未过问谢孤棠是如何处置他的——谢孤棠命人打了绿拂整整三天三夜,接着将其送往蜀中唐门,而就在路途中央,他遇上山洪,侥幸死里逃生,这才一路来到华山脚下,却不想遇见一个瞎子,这个瞎子的轮廓样貌他再熟悉不过了。 想起自己的遭遇,二人一身叹息,命运重叠交错,彼时还是在一起种花的仆人,现在却成了江湖中的伶仃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或许,永永远远地待在杏花侯府的花园中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不要踏足江湖纷争,不要流离失所,不要沉迷在报仇的漩涡之中。 可惜,一切都回不到过去,我们都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 “大侠,大侠,哈哈哈,浮生一梦。“他仓惶地笑着,仿佛这一笑了泯了前世宿怨,今世恩仇,人就是太贪了,如果不贪心,如果甘于平凡,是不是内心就不会备受煎熬? 就算这一生风平浪静,也好过在仇恨中死去?这仇恨一环扣住一环,不知锁链哪一日才能溶解。 “你也知道谢孤棠会出现在华山之巅吧?“绿拂问。 “当然,不然我奔波千里所为何事?“他徒手捏碎了酒杯,佳酿流溢在手指缝隙之间,黑暗里他更觉孤独,唯一活下去的力量就是找到谢孤棠,然后不惜一切杀了他。 “哪怕万箭穿心,我也要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把他杀了就是结束了侯爷的痛苦之源。”绿拂说得咬牙切齿。 夏飞绝瞎了,他需要一个可以帮他的人,如今他们同仇敌忾,不需要与绿拂剑拔弩张,二人为了相同的目的踏上同一条上山之路。 华山之巅,烟波飘渺。 山麓一处居高临下的凉亭内,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黑影负手而立,远眺磅礴山色,坐着的人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你笑什么?”他问。 “我没有笑,我只是认命。”一阵山中寒气袭来,白衣人止不住咳嗽了几声,黑衣人望着他神色急切,可急得却不是白衣人病了,而是白衣人究竟能不能参加这场华山比武。 “这几日我为你献上如此多珍馐佳肴,悉心照顾难道你还感染了风寒不成?” “你不过是想让人打败狼邪,就算我一局就败下阵来,又有何关系。” “别嘴硬了。”谢孤棠拍着王良琊地肩膀道:“没多少时间了,你若肯说出寂灭刀的下落,我马上放你。” “哈哈哈哈,兵临城下如何放?”王良琊惨笑,他没有告诉谢孤棠——今日不但是他的死期,还是毒发之日,无论如何,都是一条死字,死之前的谢幕一战,他要全力以赴。 没想到苦修三年,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明知道要把命送出去,却不想事情来得如此突如其来,不容他神伤,不容他告别。 多年潜心向善,不问世事,自从不愿看到谢孤棠在江南肆意杀人,又不忍亲手杀掉他,这下一步步沉溺深渊,无法自拔。 或许,早早结果谢孤棠的性命,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他不能为了一个人负了整个天下。 可他现在连杀他都没有机会,一旦他动手,四面埋伏的人就会抢先将他万箭穿心,他除了受人摆布地等死,没有别的出路。 绿拂又在哪里?他是否逃出去了?费劲心机让其改走那条路,有可能让他逃脱升天,也有可能让他死于意外……无论如何,他也只能救绿拂到这个地步了。 半山腰上的这处凉亭格外隐蔽,从这里望出去,可以清晰的看到上山的唯一山道上,武林人士熙熙攘攘,绿拂与夏飞绝也混在人群之中,二人的打扮格外不显眼。 “你说,这些人之中,有多少想杀你?有多少想救你。” 白衣人转了转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笑时透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悠然自得,“他们在乎的不是我的生死,只是山河图的下落。”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这就是人的本性。他们不会管你救过多少人,也不会管你曾经是如何名动江湖,他们只会落井下石,然后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哎,良琊,你怎么就是想不通呢?告诉我山河图的下落,又不会对你造成什么损失。”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么亲切地唤他了,久违的亲昵称呼却是为了套出消息,让人从倍加心酸。 山河图自然不会对王良琊造成过多影响,可一旦兵戎相见,生灵涂炭,遭殃的是万千黎明百姓。父亲与哥哥在沙场拼搏是为了什么?不过也是为了将外族驱赶出境,不再让他们滋扰普通百姓。一旦顾棠手握山河图,意图篡位,到时必定战火连绵,死伤无数,他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有时候你不得不思量,是要天下人的命,还是那一个人的命,普通人固然可怜,可那个人才是你心中唯一的牵挂。 而人生,有舍才有得,他有时候会想,若能舍了他一个人的性命,成全彼此,那倒也划算,可七皇子的贪念无限,他杏花侯区区一条贱命怎么喂得起他的胃口? 黑衣人回眸,宛若一幅山水画卷上绚烂的墨点,浓淡相宜,让人沉醉,这么美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何心肠就那么毒? 谢孤棠和他的母妃一样,根本就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命。 当然,王良琊也从未告诉过谢孤棠——冯家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当初挑唆王家与朝廷关系的正是冯大学士,而冯亦了接近谢孤棠也不过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计划,他本想将七皇子害死在孤岛上,却不想自己莫名死去,一切一切的阴差阳错,令人唏嘘。 第63章:零落香 谢孤棠双手呈上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刀,潇潇细雨从亭外飘来,落在刀上,他将刀呈给王良琊,王良琊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凉气——“愁煞刀?” 愁闻一霎清明雨,杏花零落香。 惊诧之后是了然,他笑着问道:“你想让我用谢孤棠的刀,好让天下人都以为是狼邪暗中谋划了一切,好手段,好手段。”说着“啪啪”击掌了两声,声音在山雨中格外清脆凉薄。 “虽然你忘恩负义,我却不想学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若果你能放下屠刀,那我便教你寂灭刀的最后一式,从此你进可敌天下,退可守江湖,只要你不兴风作浪,那么可保一世太平。” “哈哈哈哈,太平?我为何要让这江山太平?”他笑得猖狂,仰头饮尽杯中酒,“不过,你若真肯教我寂灭刀的最后一式,我可以考虑留你王家清白。” 果不其然,七皇子不但想要取他性命,还想在王家满门忠烈的牌子上抹黑,这是带着多么大的恨意与苦心啊?他是王家独脉,往后也不可能会有子嗣,王家这么多年为朝廷付出的一切都要如东流水般流逝了吗? 只因你一时不忍,只因你迟迟不肯杀他——王良琊内心备受煎熬,他起身毕恭毕敬地接过愁煞刀,鞠了一躬——“多谢七殿下手下留情。” 他抚刀,长刀出鞘,抽刀断水,尽管半山亭中促狭逼仄,然而寂灭刀刀法灵动,一招一式千变万化。 谢孤棠边看边啧啧称赞,他深知——狼邪就算已不是武林中的至尊刀者,这世上却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的心胸气度,若不是他们王家害死了他的母妃,他真的不愿与他势不两立。 那时绿拂的话再次萦绕心头,十几年前那场遇刺,是否真是这个小侯爷替他做了替死鬼?一时心肠软下来,竟有些不舍害他,可是路已至此,山河图才是重中之重。 看着白衣人翩然舞刀的背影,谢孤棠有些恍惚——他终于是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相比之深宫里那些勾心斗角,他也多想一辈子浪迹江湖,可江湖的天地那么小,天下的江山那么诱人,少年时交心的话如今都成了笑话。 那时白衣少年问——“殿下,你长大了会做皇帝吗?” “哈哈哈,我才不要做什么皇帝,要被大臣烦,被妃子烦,多不自在,我嘛,想当个大侠,想怎么快活就怎么快活!” “那我要陪殿下一起!“白衣少年笑得如此开怀,他想象不到花开荼蘼,四季轮转,他们都长成了彼此陌生的模样。 他不再是负刀而行的飒沓少年,他不再是笑声爽朗的少年皇子。 “看清楚了吗?“他侧过头,他才终于清醒过来,当然是看清了——这惟妙惟肖的最后一式。 “殿下若勤加练习,一定可以称霸一方江湖。“王良琊放下愁煞刀,却看见谢孤棠神色有些慌张,他看不到这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内心已然有些动摇。 而再动摇又如何?天下豪杰已群聚华山之巅,誓要讨伐王良琊。 “走吧——”王良琊一脸笑意,将愁煞刀拿在手中端详良久,“我是不是要走出去和天下人说,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狼邪,谢孤棠为了救武林于危难,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如此才能保全愁煞刀的名声吧!” “而狼邪的名字就会被抹掉,人们提起他只会想起臭名昭彰,不会想起他曾经做过的善事。”谢孤棠接着说下去——“忘记一个人做过的好事要比记住他做得坏事容易许多,人们眼中只有恶,你做过再多的善事,仅一丝纰漏就可令你满盘皆输。” 王良琊沉默不语,薄唇边笑意零落,漫天雨丝下入他明眸之中,氤氲出浅浅雾气,酝酿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淡漠,仿佛是死意已决、不再挣扎的模样,他步出半山亭,一如水墨山河里的留白,飘逸出许多遐想。 墨衣人拾起亭中角落的油纸伞,砰然撑开,随着那抹白影飘入烟雨山色中,远方,刀光剑影静候多时。 王良琊到达山巅之时,秋雨初霁,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个个携着神兵利器,目光炯炯,他们恨不得立刻撕裂狼邪,当然,就算是抢到了山河图,也还得再争个头破血流,而在此之前,他们会不惜一切地打败狼邪。 白衣人孑然而立,显得那么孤寂,他手持愁煞刀,淡漠地扫了一言伪善的江湖人士,唇边勾起冷笑——“谁,先来?” 人群中让出一条路,一名手持长刀的青衣男子上前道:“在下昆仑薛玉,请狼邪大侠赐教。” 薛玉?那时候见到他时,他还是孩子,没想到匆匆十年过去,已经长成这般模样了,可那时候不是自己救他一命,他才能活到今天,怎么反倒拔刀相向了? 不容深思,那人挥刀破风,苍井有力,王良琊拔出愁煞刀,举座哗然。 “果然是狼邪暗中指使杀掉了谢孤棠啊~” “谢大侠死得真是冤枉,我们要为他报仇。”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中,唯有三个人缄默不语,夏小雨安静地看着王良琊在刀光中来去,他知道,必要的时候他会出手——他出手是为了诱出谢孤棠。 薛玉太过青涩,果然不是王良琊的对手,几招下来已处下风,人群中不时有人啧啧称叹——狼邪封刀隐没多年,不但没有退步,反而功力更显深厚。 狼邪势力不容小觑,非等闲之辈,若要与其抗,必定得是上得了江湖排行的高手,薛玉节节败退,王良琊招招紧闭,却步步点到为止,薛玉自知不敌,终于低头承认技不如人——“狼邪刀法高明,在下佩服!” “还有哪位英雄要上来与在下比试?”王良琊环顾四周,半晌看不到有人应战。 就在众人各自起哄时,一名蓝衣青年步出人群——他来自蜀中唐门。 此人让王良琊眼前一亮,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以绿拂之命要挟他并意图攻上九墨曜江南分舵的唐门公子。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又见面了。” 此人眉目阴邪,隐隐一股女态,他看着王良琊,眸光中尽是挑衅——“上次将你放走是我的疏忽,今日就来拼个高下吧,不然旁人倒以为我唐门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什么人都能来。” 绿拂藏在人群中听到一切,恨不得扑出去与那人决一死战,袖子却被夏小雨拽住——“别打草惊蛇!” 第64章:演秋 “唐演秋?”王良琊收刀站定,竟生出些许微妙滋味。 “正是在下。”唐演秋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只可惜身材矮小,看上去有些瘦弱,少了几分男子气概。 “你要同我比什么?” “比刀,狼邪刀法举世无双,在下倾慕久矣,如今得此机会,定然要讨教一番。“唐演秋长剑出鞘,挽了一个剑花,剑指苍茫大地,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王良琊望着倨傲不恭的唐演秋,笑而不语,唐演秋被他不动声色的轻蔑激得心中大怒,冲上去大喝道:“你比还是不比?” 王良琊无声地背过身,望着在场众人道:“你们若是真想比试,再上来,若只是想讨要山河图,就一起冲上来将我拆骨剥皮,不用假惺惺地车轮战,今日我就是战到只剩最后一滴血,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那谢孤棠是不是你杀的?你手上怎么会有愁煞刀。“人群中起哄声不断,却见狼邪黯然一笑道:”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死我一人不足惜,可若是日后诸位遭到屠杀就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谢孤棠一日不死,江湖一日得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诧异道:“你说什么?谢大侠不是已经牺牲了吗?你还要抹黑他?你居心何在?” “那我唐演秋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了!“素净的公子露出狰狞杀伐之气,王良琊起刀接住那一剑,却见那剑如长蛇走龙,不断发出铿锵龙吟,声音激越昂扬,有些熟悉,有些困惑。 许多年前,有个墨衣少年也擅舞剑,他喜欢在不同的地方为他表演,有时是在满园白荷聘婷的午后,有时是在苍茫大漠的夜色里,有时又是在云雾缭绕的晨曦中,那柄剑是一柄不世出的好剑,因为持剑者是无比矜贵的皇子。 他想起,那时谢孤棠是故意将剑遗落在那个地方的,就因为跋扈皇子的一句话,他跋涉千山万水去寻另一柄宝剑,在途中为了救人而失去了七皇子的宝剑,从此谢孤棠就更有理由恨他了,一旦一个人看你不悦,纵然你付出再多都是枉然。 而那柄宝剑今天正在唐演秋手中,记忆里的画面再度重现,他那时救起了绿拂,似乎还有另一个唐门的孩子,那个孩子不肯走,也不知躲去了哪?难道就是这个唐演秋。 岁月如此,残忍如斯,原来为了莫须有的罪名,所有人都会恩将仇报。 唐演秋的剑法路数犹为古怪,与其说是在步步为营的进攻,不如说是处处暴露破绽,是他真得实力不济吗?似乎又不像,他的剑法飘逸中有苍劲,力道恰到好处,也没有招招必杀的戾气,倒真像是在切磋了。 他有心让,王良琊就更无心进攻了,谁知正当他放松警惕时,一剑封喉擦着王良琊的鬓边划过,血无声滴落剑间。 难道野兽的獠牙藏了起来?王良琊看见唐演秋如此虚伪,一时蒸腾起怒意,挥刀劈去,唐演秋闪避不及,“兹拉“一声,胸前薄衣尽裂。 “啊…….他是女人?没错了,你看,是女子,难怪身材如此瘦弱。“人群中开始指指点点,王良琊一时愕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唐演秋双颊绯红,胸前春光乍现,确是女子,他连忙褪下自己的衣服为她遮挡,”你是女子?” 唐演秋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霎时又一巴掌摔在王良琊脸上,弄得王良琊哭笑不得。 唐门的人如洪水般涌上来,这些弟子似乎也不明白好端端地大公子怎么突然变成了女人。 “你要娶我。”唐演秋亲启贝齿说了一句举座皆惊的话,“今日谁都不许伤你。” “刺瞎他的眼睛!刺瞎他!“此起彼伏的交换声令人耳根刺痛。 人们不明白唐演秋为何不但不惩罚狼邪,反倒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人们看不到唐演秋的心里,其实时时刻刻都想去保护狼邪,因为在无尽苦难的少年岁月中,是那个白衣翩然的影子给了她一丝希望,让她站起来坚强地活下去,如今她已有足够坚强的力量去做些事,那么他有难,她必不辞辛苦,全力以赴。 绿拂满面愕然,他忽然意识到唐演秋就是儿时与他厮混在一起的那个小丫头,没想到她现在已经生得那么好看了,不但好看还武功超群,她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去救一个江湖公敌。 夏小雨阴阳怪气地呲鼻一笑,“呵,侯爷真是好福气,就算生了重病还能抱得如此红花美眷。” 这个病说得是什么病,大家心中都清楚,好事的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奚落狼邪,让他名誉扫地的机会,那一日酒宴上谢孤棠的话如今终于可以传得人尽皆知了。 “狼邪根本就不是男人!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能嫁给他?” “对啊,对啊,不是说狼邪被九墨曜妖术所害不能人事吗?这种人已经不男不女了吧?” 刺耳的议论铺天盖地,这一场局搅得谢孤棠心中好生气恼,半路杀出个唐演秋背靠唐门这颗参天大树,如果她真的有心保狼邪性命,那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杀不掉王良琊了。 “我唐演秋今生只嫁他一人。”率性女子指天发誓,王良琊更觉手足无措,他没想到一场生死之战竟成了天降奇缘。 谢孤棠惊觉情势不对,招来心腹手下,在其耳畔边悄声吩咐道:“放出烟雾瘴气,我要带走狼邪。” 一时间山谷中烟雾弥漫,众人身软体乏,唐演秋却死死抓住王良琊的手,“英雄救命之恩,演秋当以今生为报。” “你的情深意重,在下受不起,你快走……不然一定会死在谢孤棠手中。”话音未落,一道刀光闪过,谢孤棠一刀朝王良琊刺去,王良琊躲避不及,面前却忽然多出一个人影。 献血溅落在地上,毒气在四处弥漫,他抱着那个痴情地女子渐渐失去了意识。 身边的声音渐渐沉静,他仿佛沉入了万劫不复地地狱之中,梦中血债累累,他背负了他的罪过,而他却在奈何桥那边惨笑——“王良琊啊,王良琊,你今生一定会断送在我手上。” 第65章:执迷 在朦胧的梦境中,那个素来寡言的男子却在喋喋不休地陈诉罪状——“王良琊,你哪里来得如此好命,次次都有贵人相助,你若是十年前就死了,哪会有今时今日的烦恼?” 一丝凉意,剑鞘渐渐划过他的脖间,王良琊闭眸,呼吸沉稳,谢孤棠漆黑地眸子散发出深渊般的恶意,他想杀了他,多么容易,却迟迟下不了手。 苦心筹划地论剑大会被唐演秋破坏,谢孤棠心中甚是愤懑,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将愁煞刀推入了唐演秋的胸前。血腥地气味四处弥漫,当雾气渐散,人们看见胸前插着一柄愁煞刀的唐演秋,而狼邪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纷纷议论狼邪是趁此机会金蝉脱壳,他正是杀死唐演秋的凶手。 奇怪的是,唐演秋的剑却不见了。 唐演秋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此时此刻物归原主,正被谢孤棠握在手中,少年习剑,天赋异禀,他本是天子骄子,可小小的杏花侯锋芒毕露,却比矜贵的皇子还要光耀夺目。 “殿下,你要杀了我吗?”王良琊秀目缓缓睁开,刚好对上谢孤棠的寒潭深眸,他没有恐惧,没有示弱,没有后退,而是继续问道:“为何还不动手。” 谢孤棠唇角扯出一抹暧昧未明的诡谲笑容,“哈哈,杀了你有何乐趣?我要你身败名裂,被天下人唾弃,被所有门派视为武林公敌。” “你已经做到了”他握住他的剑,故意推剑出鞘,“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若是下次还有人搭救我,殿下的苦心不又白费了?”、 “不会的!没有下次!你顶多还有一个月的性命,唐门的人不会放过你,其余人为了山河图也会疯狂找你,到时候你孤立无援,浪迹天涯,还被所有人追杀,那种滋味可不好过啊!”他将剑又推回去,温柔地抚着王良琊的秀发道:“既然你死都不肯说出寂灭刀的下落,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王良琊动了动脚,这才发现手脚都被巨大的锁链给锁住,整个人犹如折翼飞鸟一般任人摆布,“乖乖地待在这儿,我马上回来!”谢孤棠说着持剑而去,漆黑的山洞中到处都是蝙蝠划过的诡异叫声。 清冷的山间小径,葱茏大树遮天蔽日,墨色的人影显得尤为离索,谢孤棠独行在山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可他目及之处没有奇花异草,没有亭台楼榭,只有荒山野岭。 山花烂漫,五彩纷呈,艳丽的花丛中彩蝶翩翩起舞,在花影深处,那人持剑而立,约莫等了很久,等到身影没入繁花中,满地荼蘼。 “你找我有何要事?” 那人转过身来,艳丽的容颜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蜿蜒在左颊,“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谢孤棠拨开花丛这才惊见他的亲身侍卫已倒在了夏小雨剑下,不知是血色还是花色,淌了一地。 “不这么做的话,你是不会出来见我的吧!”夏小雨拈花轻笑,这笑天真烂漫,没有一丝杀意。 “我总在想,人与人为何如此不同,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皇子,锦衣玉食,而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孤苦一世,老天真是不公平。” “少废话了,快告诉我寂灭刀在哪里?“谢孤棠满脸不屑,他有时竟觉得这耍花招的夏小雨就如那些个求爱不遂的青楼女子,让人忍不住看低。 “你眼中就当真没有别的东西吗?“他答非所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夏小雨,那日饶你不死,今日你倒耀武扬威起来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谢孤棠将一片叶子衔在唇边,清澈乐音起,埋伏在林中的杀手们以天罗地网之势将夏小雨围了起来。 “哼,你以为这些人困得住我?“夏小雨挑眉一笑道:”方才这些人就死在我剑下,你找再多人来也没用。” “哦?“谢孤棠冷笑,只见刺客们手持细长锁链摆出剑阵,一地山花都被踩烂,夏小雨被逼的连退几步,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细长的锁链顺着剑势缠至夏小雨身上,不消片刻,就弄得他浑身束缚、动弹不得。 “卑鄙!“夏小雨吐出一口血,抬手擦了擦嫣然的唇角道:”杀了我这世上就没人找得到寂灭刀。” “不用骗我了,王良琊怎么会告诉你这种人寂灭刀的下落。” “哈哈哈,不用告诉,妖娆剑谱与寂灭刀本为一体,一荣共荣、一辱共辱,我能感觉得到寂灭刀在哪,再说,想必你也知道妖娆剑谱反过来看其实是寂灭录,与武学渊源毫无关系,说得都是兵家要义而已。” 谢孤棠没想到夏小雨也勘破了妖娆剑谱的秘密,心下凛然一惊,“那你说,要什么条件,你才肯帮我找到寂灭刀。” “陪我,守着我,就三个月,我只能活三个月了。“夏小雨的语气不似威胁,倒似恳求,他在求那个人怜悯他,哪怕一点点,哪怕不是出于爱。 “我要不答应呢?” “哈哈哈哈,那你就永远见不到寂灭刀了。“夏小雨五内俱焚,眼角渗出血色,一副发狂成魔的样子,谢孤棠抬袖示意手下将夏小雨放下来,静静走过去扼住他的下颌道:”三个月太久,我等不了。 “ 夏小雨挤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明眸中似在嘲笑自己的卑贱,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在讨价还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本想狠狠报复,报复得谢孤棠浑身累累伤痕,让他一辈子忘不掉他,可现在,他做不到了,他中了九墨曜的奇毒,根本拿不到解药,余生太浅,不够他挥霍,此刻,他只想留一个可以利用的理由,至少待在谢孤棠身边就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寂灭录寂灭刀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只求,只求…….“话音未落,一柄长钩穿透夏小雨地琵琶骨,让他无话可说,只能喘着粗气,让痛麻痹自己。 “夏小雨,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你……永永远远只是个三流人物。 第66章:告别 看不清是山路的泥泞还是自己的狼狈,夏小雨走一步跌三步,每每倒下琵琶骨就传来一阵剧痛,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在前方不远处负手而行,潇洒得让山川尴尬。 他想起雨夜破庙,想起太湖裘家,想起九墨曜中的那些点滴……耳畔回荡起鹤雪临死前的那番话——“你知道你为何一直堪不透妖娆剑谱的最高境界么?” 那时已改名夏飞绝的男子迷惘地摇摇头,谢孤棠对他所做的一切成为心中难以磨灭的伤痕,他觉得人不能动情,一旦动情,受制于人。 鹤雪莞尔一笑,捻起一朵海棠花道:“我给你说个故事。” 那一夜,大雨滂沱,男人为公主盗来了妖娆剑谱,说谄媚也好说为了心爱的人也罢,总之此事令他惹来大祸,成为宫中人人得而诛之的低劣叛徒,外界谣言传他与公主关系匪浅乃一对爱侣,实则一切都是他的单相思而已,公主怎么会对这种男宠动心? “来了?” “来了”男人将剑谱呈上,身着素衣的美人将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牢记在心。 “到时,她们一定会派薛义山来抓我们,你就逃,逃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 “我?我要将寂灭录交给义山,就算将我一辈子锁在冷宫中我也在所不惜。” 男子浑身无力,破屋外大雨渐息,他忽然觉得,人这一生都是徒劳,往往你爱的不在意你,在意你的你又不需要,这种接近无望的爱,让人顿生寂灭之感。 鹤雪眼眸半醉,一脸微熏地望着夏飞绝道:“你还没有感到过那种绝望吧,所有人都觉得你在犯贱,你却还执迷不悟直到最后一刻,当体验过那种心死如灰的滋味,世间一切归入寂灭,你就可以真正的知道这妖娆剑谱只是表象,寂灭录才是真义。” 夏小雨将这番话又在心中咂摸了一番,天色越来越暗,远方墨云翻滚,他不知道谢孤棠要带他去哪里。 不知行了多少路,众人行至一无名山谷前,谢孤棠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忽地怒吼道:“人呢?怎么会?他怎么可能逃走?不是要你们派人看着他吗?” 还未等属下解释,谢孤棠拔刀杀了其中一名侍卫道:“今后再犯错,就是这种下场!” 好不容易抓到夏小雨,却让王良琊跑了,谢孤棠真是不甘心,他一心想借山河图夺这天下,谁知步步受制于人。 寂静的山谷一侧,绿拂扶着王良琊正在赶路,绿拂生怕后有追兵,一边赶路一边回眸,王良琊身体乏力,苍白着脸色道:“等我们逃出这里,先去唐门一趟。” “去唐门?”绿拂大惊失色,那个地方他再也不想回去,去了也无法脱身,“去哪儿干嘛?” “唐演秋之死毕竟与我有关,我要上门请罪。” 绿拂苦笑道:“我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若现在去请罪,恐怕……” “那也不能不给唐门一个交代……”王良琊说着猛吐出一口血,溅落在青草上。 “侯爷,狼邪已成武林公敌,如今各处都在悬赏,朝廷也以谋逆乱党的罪名在通缉杏花侯,我们只能夜行昼宿亡命天涯了!” “你说得我都明白,正因为无路可退,所以才要把该做完的事情都做完了,我也死而无憾了。” 王良琊疲惫地走不动路,倚在一株大树上。 “如若侯爷真的作此打算,那么绿拂誓死跟随。” “不必了,既然我死路一条,更不该拉你下水。你……再也不是我府上家丁绿拂,今后天高海阔,你可以自由了。”王良琊避开绿拂深邃的眸子,摆了摆手道:“走吧,下山了,我们就各走各路,你,无需管我死活。” “侯爷!”绿拂“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请命道:“若不是侯爷救我,绿拂早就魂归西天了,此恩不报,绿拂妄生为人!” “你若真想报恩,就为我好好看着寂灭刀吧~就算我现在不死,迟早也会死,你不必为此伤心。”王良琊泛了泛剔透的浅色眸子,“没人杀我,我也活不过五年,早死晚死,无妨。”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绿拂心有不忍,握着王良琊手腕的被铁链勒出的血痕道:“谢孤棠这人心狠手辣,如果侯爷一开始不包庇江南试刀案,兴许今日也不会……” “呵呵,是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妇人之仁,也许我一生也斗不过他,但是我绝不会让他拿到山河图,为祸天下。”王良琊不再扶着树,他抬眸笑道:“走吧,绿拂,再陪侯爷这最后一程,然后你就循着我给你的图去找寂灭刀,找到后就毁掉。” “侯爷——”绿拂心中泣不成声,面上却佯装波澜不惊,他不过是不愿看杏花侯这一生再受凄苦,可寂灭刀一事是侯爷的心结,如若他不能办好此事,谁还能帮杏花侯? 千般不愿意却还是允诺了下来,“侯爷,我拿到寂灭刀就去找你!” “就地毁掉,一定要毁——最后一次滴血试刀时我发现刀中果然有秘密,既然如此,这邪物就不要留在世上了。” “那侯爷你要孤身去唐门赴险么?” “唐演秋死在愁煞刀下,唐门必要报仇,狼邪已成众矢之的,我若贸然前去,也是死路一条,我要给他们送一样东西,就算到时谢孤棠倾轧武林,也可保唐门一脉安然无恙。” 绿拂眼神迷惘,他听不太懂王良琊的意思,可如今时间紧张,他就算不愿离开杏花侯,也得赶紧上路了,时间不等人。 二人就这样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已到山脚处,远处阡陌良田,一派祥和之景,让人心有戚戚焉,王良琊莞尔一笑道:“绿拂,你说,我要不是侯爷该多好,做个山野村夫、闲云野鹤该有多逍遥快活!” 绿拂早就有心随王良琊隐遁山林,可这尘世纷扰羁绊住了他的脚步,他们无法如此潇洒坦然地面对世间一切。 第67章:悬崖 杏花侯与绿拂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尽头分道扬镳,那一刻天边残阳如血,绿拂勒紧缰绳留恋地望着王良琊的背影,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 终于还是没能留住他,他区区一个府上家丁怎么能牵制侯爷的行动?尽管如今已没人去认杏花侯这个封号,狼邪也从英雄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狗熊,可他能做的除了不离不弃还有什么呢? 寂灭刀被藏在江南一带,这是王良琊好不容易掉的包,当然,若真由这刀藏在哪儿就是哪儿,那么谢孤棠也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为此,王良琊和人做了一个买卖,他雇了一个行走天涯的江湖术士,二人约定这术士带着这刀不停地走,一路上若是断了联系,就在一个月后将刀藏在约定之处。 “侯爷,这个人可靠吗?” 王良琊莞尔一笑,“人,自然是不可靠,刀才可靠,我将寂灭刀弄成了古琴的样子,这人也就不会觉得此物值钱,不觉此物值钱就没有必要失信于我,我给的钱可是不少,当然,也没忘记威胁他。” “现在时间刚刚好,他应该已经将东西藏在那儿了。如若你到时没找到东西,那么就发信给我,我去找那个术士。” 绿拂应声表示知道了,王良琊道了一声珍重便潇洒离去,马儿走得远了些,他也回望了一眼,那时绿拂还怔在远地一动不动,此去唐门,路途凶险难测,如果侯爷死了,他活在这世上便是行尸走肉了。 一路山川变换,王良琊都无心欣赏那些景色,他夜行昼宿,将自己藏在无边无尽地黑暗之中,而在那些黑暗的时刻,最是恶行发生之际,路见不平,他亦拔刀相助,蒙在脸上那半边白绸或许是作为狼邪的留恋。 也曾独自浅酌,一个人坐在飞檐画角的屋顶,看天上明月孤悬,也忘记去叹人世那么公与不公,只是慢慢沉湎在醉意中,然后继续上路,向前狂奔,来到巴蜀大地。 唐演秋之死在唐门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这位女扮男装的公子向来是唐门的骄傲,不但身手不凡,更是胆略卓群,可谁也不知道,唐演秋竟会为了一个十年前的陌生人断送性命,甚至成为唐门之耻。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仇恨二字,唐门已传令天下,若有生擒狼邪者必有重赏,就在这个时候狼邪亲自送上门来,若是栽到天罗地网之中,定会被剥骨拆皮。 趁着月色,王良琊潜入了唐门之中,他想做的只不过是在唐演秋墓前叩拜致歉,而更重要的则是为唐门留下一个不被铲除的理由。 愁煞刀被安静的供奉在灵堂之中,刀上血迹斑斑,此时月上中天,灵堂内空无一人,王良琊如猫一般灵动的窜到屋檐上,他要拿走那柄刀,不然谢孤棠定会亲自前来将刀夺回,到时候血染唐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兴许他会将所有的怒气发泄在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夏小雨已带着谢孤棠迫近埋刀之地,而绿拂浑然不觉。 绝望的感觉越来越浓烈,夏小雨心如死水,他发现,他越是投入的去想象自己爱着谢孤棠,越无法面对悲凉的现实,谢孤棠这个人根本无心无情,就算长得肖似冯亦了又如何,照样只是一枚棋子。 他想失忆,失忆之后一了百了,远离这人世尘埃,从夏飞绝做回那个烂泥夏小雨,找谢孤棠寻仇已没有任何意义,他已错过最好时机。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谢孤棠黑眸清漾,唇边噙笑,“我怎么觉得越走离九墨曜越近了?” “呵,谢大侠身手那么好,还带着保镖,夏某区区废人一个,哪里是你的对手?”他细长的凤眸中漾不起一丝波澜,他确实没有欺骗谢孤棠,因为对他自己来说,若能找到寂灭录也是一种解脱。 埋刀之处看起来其貌不扬,待夏飞绝领着谢孤棠来到此地之时,地上已仅剩一个中空的大洞,宝匣不翼而飞。 “这就是你说的寂灭刀所在之处?我明明记得那时王良琊人在江南,怎么会将东西埋在这儿?”谢孤棠警惕地望着四周,猜想夏小雨是不是下了埋伏。 被怀疑的男子勾起唇角,轻蔑一笑,“谢大侠太高看我了,如今我被你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九墨曜早已失势,谁还会来支援我,这洞看起来很新,那人应该未走远。” 夏飞绝蹲下身,摸了摸泥土,观察了四周的足迹道:“快派人去截住他,此人轻功了得,若是走远了可就追不回来了。” “还有谁会来拿这刀?难道是王良琊?”谢孤棠在内心思忖,并对手下吩咐道:“分头去追,有线索赶快回报!” 手下四散开去,此处便唯余夏飞绝与谢孤棠二人。 绿拂并未走远,他察觉到有人前来,便做了几个假的足迹,希望来者能循着假线索离去,没想到来者竟然是夏飞绝与谢孤棠,这两个害得侯爷无法翻身的大恶人。 他抱着琴匣,不知如何是好,侯爷口信说是立即销毁,可还未来得及毁掉寂灭刀就已遇到危险,后退几步即是悬崖,他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谢孤棠比他想象中还要敏锐,飞鸟划过茂密树林,响起一片扑簌簌地声音。 “哈哈,看来此地不止我二人啊~“谢孤棠大笑着对四周道:”哪位英雄先我们一步,何不光明磊落现身来见,躲着可不算好汉啊!” 绿拂手心出汗,以他的功夫根本无力对抗夏飞绝与谢孤棠二人,他死路一条。 望着身后的万丈深渊,他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抱着寂灭刀跳下去,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侯爷的恩义只有来世再报了!” 就在他准备移步至悬崖边时,肩膀猛地被人禁锢住,那人内功深厚,掌法奇异,回眸一望,竟是妖冶的夏飞绝。 “原来是绿拂,真是好久不见!”谢孤棠微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家侯爷死到哪儿去了?” 第68章:飞绝 绿拂怔在一株参天古树旁,满脸惊恐之色,他死死抱住怀中古琴一言不发。 “那是什么?“谢孤棠挑眉拔刀指着绿拂道:”哈哈,莫不是你家侯爷的寂灭刀吧?” 拼了,拼死也不能让东西落到谢孤棠身上,凭着这信念绿拂反手射出暗器,拔出身上弯刀与谢孤棠对峙道:“呵,想达到目的?先杀了我再说!” 绿拂武功并不逊色,然而谢孤棠毕竟刀法惊人,正在绿拂手中琴匣将要被夺去之际,夏飞绝竟然出手相助,他拾起地上枯枝做剑护着绿拂步步后退。 “快走!“他斜睨了一眼绿拂道:”走!” 谢孤棠没想到夏飞绝竟会帮着绿拂,双眸一凛,怒不可揭,手中刀刀如破竹,恨不得将夏飞绝砍得粉身碎骨,破败的树枝当然不如宝剑,饶是夏飞绝武功再了得也抵不过谢孤棠,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绿拂路无可退,站在悬崖边望着远山尽头,万念俱灰,或许,这便是他的命了吧,“侯爷,来世再见!”他想着纵身一跃,朝无尽深渊而去,夏飞绝被谢孤棠逼上绝路,还有一步就要坠落悬崖,却见那人笑道:“哈哈哈,既然寂灭刀已毁,你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前世所有记忆汹涌奔腾起来,他这一生是从悬崖边起,如今也要落在此处,所有的繁华都是刹那即逝的烟花,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谢孤棠的心此生此世是不会属于他的,这一刻,他觉得筋骨血脉的流动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顺畅,这妖娆剑谱的最后一式——繁花若灰,他到死的一刻才决然领悟。 那时是谁在誊写这剑谱,一脸胭脂浸做血色,最后咳血而亡? 繁花若灰,万物寂灭。 谢孤棠想不到结局若此,杀了这么多人,废了如此多兵卒,还是拿不到寂灭刀,拿不到,他愤恨地砸着粗壮地古树,咬牙切齿道:“王良琊,难道我还是输给你了吗?” 这声音在山间久久回荡,绵延着无尽的愤怒,而远在唐门的王良琊处境亦堪忧。 刀是拿回来了,可身上中了唐门数道暗器不说,毒已是深邃入骨,他本练就百毒不侵地体魄,竟然还是痛得嘴唇乌青,他抱着愁煞刀一路跌跌撞撞,终于逃离了唐门的视线。 往后的每一年,只要能看到西南之地时,他都会遥遥一拜,拜唐演秋。 这一生,负他的人何其多,敬他的人何其少,唐演秋之死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可就因为自己一再放纵那个顽固不化的皇子,导致血流成河,想来实属可笑。 绿拂怎么样了?心猛地抽疼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千万,千万不要出事啊~” 自父兄死后,绿拂是他最亲近的人,自从十年前那场意外之后,活在世上的不再是狼邪,更不是王良琊,只是一具枯骨,一缕孤魂,有志难伸,有冤难诉,无心亦无爱,若不是得绿拂时不时的开导,他恐怕早就自尽而亡了。 父兄当年那番话突然在耳畔清晰起来,呵,山河图,一切都是怪那兵书作祟,王家的功高盖主被圣上无端猜度,后宫的争宠,这一切一切不就是因为这山河图。 王家为了表明忠心亲自呈上山河图,这所谓的上古兵书。 “爹爹,爹爹,我们家真有那上古兵书吗?” 父亲抚摸着孩童柔顺幼稚地头发道:“怎么会有?那都是讹传,可圣上要,咱们王家不能不给啊~” 于是放出消息,将山河图演化为武林秘籍,希望能让皇帝不再执着,岂止无良奸臣故意说王家上交的山河图乃假货,更将当年鹤龄盗山河图一事也说成是杏花侯暗中指使。 黑白颠倒但凭一张嘴而已,忠臣之心唯日月可鉴。 复仇或翻身?他不是没想过,可在寂寂无涯的江南宅邸中,他一颗心坠入万丈深渊,有钱无势,没有武功,他只是一个挂名侯爷,如何能为王家深渊,不死已是万幸。 而有个人也一直想要他死,那就是七殿下,那个他曾经视若珍宝明珠的殿下,他愿意拿下半生去换他性命的殿下,就那么将他踩在脚下,轻蔑的笑:“王良琊你凭什么?” 纵容他在江南试刀杀人,纵容他为祸武林,纵容他将他踩在脚下……自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可那个人曾是他在深宫中唯一的温暖,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误会已成死结,今生难解。 “呵——”他将愁煞刀插入泥土之中,狼狈不堪地喘着气,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小路尽头。 这里是荒郊野岭,没人管他是谁,他再次醒来时已是晨曦微露,没有理由让他停下步伐,他循着寂灭刀所在一路奔波。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绿拂音信全无,他浑身中了无名之毒,面色苍白,嘴唇乌青。 唯有酒,酒入愁肠,一醉解忧。 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还好一路没有被任何人盯上。 身上的毒终于还是发作了,就在他正要上山的那一天,他从马背上翻倒下来,重重砸在地上,不省人事。 就在昏迷的那一刹那,一个粗布衣衫地身影浮现在眼前,他就看见一道细长的疤痕蜿蜒在他眉眼间。 醒来时,也许是地狱,他的梦中血流成河,是王家灭门的样子,他知道父兄是被奸人所害,可那又如何,他如今已无颜面对王家列祖列宗,王家亦不会再有后。 “不要啊,不要!”他猛然睁开眼,刺目的阳光射到脸上,浓浓的汤药味有些刺鼻。 “诶,你醒了?”穿着粗布衣衫地村夫回过头来,王良琊一脸怔愕,“小雨?”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小雨,呵呵,王大妈捡到我的时候就说天上正下着小雨呢~”那人的样貌同夏小雨一模一样,只是不再有夏飞绝的凛冽与妖艳之美,劈开眉眼的那道细长伤疤破坏了他秀致的五官,让他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怪异地丑陋。 “小,小雨,你不记得我了吗?”王良琊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位公子你说什么呢?我不认识你啊,我们不是才刚认识吗?说起来都忘记问你名字啦~”这个长相肖似夏小雨的人满脸憨厚,看起来倒真的不像那个飞扬跋扈、心狠手辣的夏飞绝。 第69章:失约 淅淅沥沥地小雨又下了起来,王良琊在这村子里已住了三日,这三天都是那个长相酷似夏小雨的农夫在照顾他,身体里的毒素已慢慢逼了出来,脸上的气色也好了一些,合衣起床,望见窗外的良田美景,心情异常平静“如果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他在心中叹息。 这几日绿拂音信全无,而埋寂灭刀之处应该离此地不远,他想好养好身体就赶紧上路,这时,一股浓浓的汤药味扑面而来,那人笑着推门而入,正是小雨。 “小雨,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真是谢谢了,我身上也没有多少贵重的东西,把这个玉佩给你吧~”王良琊拿出的玉佩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光泽。 却不想,小雨在触及那玉佩的一刻,柔顺的眉目立刻锋利起来,将玉佩退还给了王良琊后抱头狂吼道:“不要,不要,不要靠近我,别害我!”最后缩到墙角处,呜呜低泣起来。 王良琊不明就里,这玉佩?他走时匆忙,没想到拿出的这枚玉佩竟然是谢孤棠之物,看来这个人应该就是夏小雨无疑了,看起来整个人的样子不是疯了就是失忆了?谢孤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夏小雨和谢孤棠在一起,这里正是寂灭刀埋刀之处,难道绿拂已遭逢不测,他不敢深想,不顾身上的伤势,跌跌撞撞地推门出去。 “公子,公子——你要去哪儿?”清醒后的小雨跑过来搀扶着王良琊道:“那玉佩好邪乎弄得我头疼,小雨不想要,公子你伤势未好,急着去哪儿?” “我?”王良琊望着一脸天真的小雨,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托辞道:“多谢小兄弟连日来的照顾,在下和朋友有约,必须离开,等事情办完了定会回来好好酬谢小兄弟。” “那?”小雨一脸为难之色,他想了想,紧皱的眉头陡然舒展开,“我陪你去吧?如果不远的话。” 王良琊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他在想,“若是此人说的假话,夏小雨故意蒙骗,诱他入瓮?那…….”不敢深想,如今他谁也不信,真如何,假如何,他谁也不想信。 “不必了,谢谢小雨一番好意。”王良琊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向远方行去,说是不远的路,可如此走起来还是颇费些力。 山路深处风光旖旎,乱花渐欲迷人眼,王良琊抬眸望着不远处的那株大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眸光落到地上中空的大洞时又揪紧了心——刀已不在,绿拂毫无音信,难道遭逢不测? 他拖着断腿移步至悬崖边,滚滚沙石从脚底滑落,坠入万丈深渊,心中抽疼,如果他是绿拂,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抱着寂灭刀跳下去。 “绿拂,你在哪儿?”他望着远山雾岚,层峦叠嶂勾勒出一个翠色的轮廓,少年的笑还留在心间,可人已不知去向。 他蹲下来,掬了一捧泥土,看着砂石从指间流过,最后又归入大地,他不留恋这山川美景,更不留恋人世,他恨不得也跳下去了结性命,可没有谁纵容他从容赴死,如果任由山河图为祸世间,父兄的亡灵怎能安息? 他也恨,恨自己救不了绿拂,黄泉那么远,绿拂一个人会寂寞的吧?“我会来陪你的,绿拂。”他在心中暗暗起誓,这喧闹半生,明明是风华正盛的年纪,可心已垂垂老矣。 “谁?”布鞋碾过枯枝的声音传来,他下意识地拾起一颗石子作暗器掷去,只听“哎哟”一声,那人从大树后哆哆嗦嗦走出来,“是我——” “小雨?”王良琊有些内疚,小雨此刻正抚着自己左脸颊被石子划开的伤口,血流的不多,小雨才极为爱惜地说道:“哎,破相了可怎么办?” 王良琊望着小雨笑了起来,眼前的这个人不能说是其貌不扬,但也绝不夏飞绝半分风华,一身粗布衣衫衬得整个人更加土气不堪。 “破相了又如何?” “破相了小花就看不上我了!”他义正言辞道:“村里对我最好的就是张大婶的女儿小花了,哎——” 这一刻,江湖的风云与朝廷的斗争似乎都离二人远去,王良琊知道自己伤势未愈之前不能出去与谢孤棠硬拼,于是婉转回道:“小雨,你来村里多久了?” “我?我也不记得了,我也和你一样是过路人,听人说我是被打劫了——” “哦——那我可以留下来吗?” “哈哈,那再好不过了!”小雨发出爽朗的笑声,眼眸晶亮,一脸天真烂漫。 小雨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搀扶起王良琊道:“忘记问公子高姓大名了?” “我…我叫梁琊。” “梁琊?“小雨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这名字好古怪啊,梁公子。” 山抹微云,清风徐来,这一刻,王良琊想把心缓一缓,如若能在这偏僻村落住上一阵子也算是老天的恩赐,死之前暂时的解脱。 和小雨一道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暮云四合,炊烟袅袅,一派人间烟火气,他虽沉浸在绿拂的事中不甚开怀,可这暂时的清静让他眷恋务必,他甚至想贪婪的住在这儿,一生一世。 在一个远离谢孤棠的地方,好好守着一株海棠树,看花开似锦,流年如水。 “梁公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抽离的思绪又魂归附体,王良琊淡漠一笑,“没,没什么,小雨,你会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小雨泛了泛黑眸,乐道:“不然去哪儿?梁公子是哪里人氏?” 故乡是记忆里模糊的树影,江南的旖旎风致他再也触不到了,一旦他回到那个地方,十面埋伏,陷阱会捕到他这个不知死活的猎物。 有人难回,有志难伸,至亲逝亡,除了怀揣着仇恨之心苟且活下去,还能如何? 如果眼前的小雨就是那失踪的夏飞绝,这样忘却痛苦也不失为一个良方,可他做不到,肩上的责任太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一个人越纯就越容易看透他人的一举一动,王良琊尽其所能的掩饰却没能逃过小雨的法眼,那个粗鄙的农夫关切道:“梁公子可是有难处?因为你要等得人没来吗?” 王良琊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没事,他没想到有一天能和夏小雨如此推心置腹,坦荡磊落的站在一起。 第70章:血案 村子里民风淳朴,村民好客热情,王良琊住下来后和村长商量着教幼童读书,小雨则依旧砍柴采草药,两个人待在一起也算多了个伴,不寂寞。 这一日,小雨正背着一篓草药经过简陋地学堂,正撞见小孩们摇头晃脑地随着这个眉清目秀地夫子念书,王良琊的声音温润有力,令人如沐春风,小雨对他的为人品行颇有好感。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王良琊已十分肯定此小雨非彼小雨,就算人是同一个人,性情已是大变,既没有痞子无赖的习气,也没有夏飞绝的咄咄逼人,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胸无大志。 而小雨的悉心照顾也让他倍觉感激,日子一天天如流水匆匆,王良琊恢复得不错,他想着一旦身体好了就立刻离开这儿,至于这个小雨,没有必要弄清他的真正身份,真也好,假也罢,他们二人之间已无恩怨瓜葛。 如果一切能就此平静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可就在王良琊即将启程离开村子的前几天,一件事打破了他的全盘计划——村子里有人死了,死于内功高手之手。 那人死不瞑目,惊恐地眸子睁地老大,怀有慈悲之心的老者上前拂过死者的双眼,他终于不再愤恨地瞪着这个世界,而是安详地睡了过去,村民们议论纷纷,不时有人望着死者道:“阿青是个老实人啊,谁和他有仇,怎么会把他伤成这样?” 那人死状可怖,就像被吸干了全身血液一般,可身上又找不出任何明显伤痕,仵作也甚是头疼,有好事者甚至称村子里有妖魔鬼怪出没,传得神乎其神。 王良琊拨开围在死者身边的村民,瞥了一眼那人,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个人死法诡谲定是被人谋杀的,可阿青是个一穷二白的农民,没有什么可图的,到底是谁下的杀手? 阿青死后没几天,村子里陆陆续续有年轻男子暴毙,人们惶惶不可终日,家家户户老早就将门关了个紧,小雨也有些恐惧,他望着王良琊道:“梁公子,你说这是怎么了?有人说是狐妖,有人说是诅咒,本来我还打算半夜的时候出去捉点萤火虫的,现在……” “难道这个人是冲着他来的?”王良琊一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寝食难安,若真有人猜到狼邪在此处,为何不堂堂正正地跟他较量,反而要针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 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他下定主意——深夜换装一探究竟。 夜色妖娆,邪气弥漫,祥和安宁的村子一入夜就变得异常诡谲,野狼的嚎叫从远处传来,魍魉的魔性被激发,走在路上的人更觉寒凉彻骨,王良琊特意换了一身麻布衣衫,对面的小雨正躺在床上睡得正酣。 王良琊轻轻步出了门,月光倾泻在他瘦削的身上,拉长的身影在明晃晃地夜里格外刺目,他漫步目的走向小径深处,可能会遇到凶手的地方,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他在村里村外绕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发现。 正待他欲转头回到住处时,一抹妖艳的红影拂过他眼前,灼灼燃烧如彼岸之花,不知是血染透了他的衣裳,还是那人本身就是一团火焰。 那人来如风,去无影,转瞬即逝,只是回眸的一笑,让妖娆暗夜自惭形秽,美,美而妖,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摄人心魄的眼神足以令世间一切男子神魂颠倒。 这一眼,熟悉又陌生,记忆颠倒,红尘错乱,他不寒而栗,忆起了一个人——夏飞绝。 王良琊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住处,正想看看夏小雨在不在,却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 “难道?”他不得已,关上门出去寻觅小雨,夜里寒风呼呼地吹了起来,回忆在悄悄叹息,如果夏小雨没有来到杏花侯府,如果他的生命中没有出现谢孤棠,一切会不会是另个样子?不容细想,他朝密林深处寻去,走到一半,却只听到一阵哀嚎——“痛啊,好痛啊——” 王良琊找到小雨的时候,他果真穿着夏飞绝的衣服,然而浑身妖气收敛,他一边敲着自己的脑袋一边喊痛,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一切昭然若揭,就算没有证据,大抵也能猜到这几起命案都是小雨所为,为今之计究竟是向村民们交出小雨,还是将这件事藏起来? 藏起来,就像藏起当年的江南试刀案,他甚至害怕这个时而清醒时而发疯的夏小雨会将他污蔑成真凶,到时候可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再说,就算他不说,村民们也一定会抽丝剥茧的查出来,村中成年男子本就不多,死得人越多,嫌疑人的范围就越小,总有一天会查到夏小雨身上。 “救我,救我——”夏小雨神志不清地呼喊着,王良琊无奈之下只得先剥下了那身艳丽过头的衣裳,将自己的外衣给了夏小雨,换过衣裳之后,夏小雨整个人冷静起来,也渐渐恢复了清醒。 “梁,梁公子,我怎么会在这儿?”夏小雨惊恐地望着月下树影。 王良琊不答话只是慢慢帮夏小雨整好鬓发道:“小雨,咱们赶紧回去吧——” 夏小雨的眼神看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王良琊越发于心不忍,他不愿将夏小雨从桃源梦中唤醒,一旦真的唤醒了他心中的仇恨,或许这个村子都会被踏为平地。 还有一个办法,王良琊望着小路尽头计上心头——“带着夏小雨赶紧离开这个村子,走得越远越好。” 王良琊提出要走,村子里的人起初是难过与伤心,后来竟有好事者故意挑拨,散步谣言,说这些事情其实就是这个突然闯进村子的陌生人所为,王良琊百口莫辩,哭笑不得,既然主动辞行的路被封死,那就只得连夜逃走了。 可傻里傻气的小雨却睁着一双眸子质疑道:“梁公子你为什么要带我走呢?” “小雨不想赚大钱吗?赚了大钱才能买好看的东西送给小花啊?“他哄骗着夏小雨,夏小雨也喜笑颜开,拍着手道:”好啊,好啊,那我跟你走!” 第71章:离村 王良琊带着夏小雨离开时,天上落下瓢泼大雨,出走的事情进展并不顺利,村庄太小,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能闹得沸沸扬扬,饶是王良琊千般隐藏还是难逃村民的追踪,就在他和夏小雨走到后山时,灯火亮了起来,村民们将其团团围住。 “想走?看来就是你这个村外来的人丧尽天良,犯下这些案子吧?“人们质问王良琊,夏小雨抓着王良琊的衣服,哆哆嗦嗦地躲在他身后,眸中一片惊恐,”梁,梁公子,我就说不要趁晚上走吧!” 王良琊哭笑不得又不便发作,他本不想与这些村民敌对,可又不想夏小雨落在他们手中,只好恶语威胁道:“梁某感激各位的厚待,只是要事缠身必须离去。” “走就走,干嘛还要带走小雨?”人群中有人起哄。 夏小雨一脸愕然地望着王良琊,王良琊心知包庇这个杀人真凶亦落不得好下场,可内心不由自主地想救夏小雨。 他如今手无寸铁,避无可避,到底如何吓走这些村民呢?正在踟蹰之际,轰隆隆地巨雷在空中作响,刹那间电闪雷鸣,风雨更急,夏小雨被这水冲得脑袋疼,不断地捂住头顶道:“求你了,求你了,放过我吧!”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这孱弱男子的身上,可当他再次起身之时,天地变色,他亦变色,夏小雨捡起脚下细长的枯树枝,仿佛持剑而立,眼角渗出点点血色,他的声音亦变得阴阳怪气——“挡我者死!”抬头的那一瞬,王良琊亦被他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夏小雨是受了莫名刺激,如若不阻止他,想必今晚定会血流成河。 “小雨,小雨!”王良琊不断呼唤着他,可在那个久远的梦里,他只有杀掉阻挡在眼前的所有人,才能真的解救自己。 他挥枯枝如挥剑,那些村民不知其厉害,贸然冲上去,谁知一会儿就被夏小雨所伤,王良琊不想看到这种局面,又不敢贸然出手,只得抱着夏小雨令其不便行动。 “你们还不快走,他是疯子,是疯子,你们根本打不过他的,快走吧!“王良琊朝村民狂喊,那些村民哪见过这种阵势,一时犹豫不决,有些人直接将灯笼砸向二人。 “会遭报应的!你们会遭报应的!等着老天爷来处置你们!“平素里温和和蔼的村民一时都变成了恶狼,大雨中他们不愿意再纠缠,而是慢慢把二人逼到了一处山坡上——山上的泥石流一旦冲刷下来,二人死无葬身之地,村民们将王良琊与夏小雨逼入绝境,夏小雨情绪不稳,二人脚下不慎,双双滚落坡下,村民眼见二人顺着泥水掉下去便也不再追缉。 三日后,安仁镇。 王良琊与夏小雨虎口脱险,身上已没有多余的盘缠,夏小雨饿得肚子咕咕响,三日前那一夜的事他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光翻着白眼打算盘——不是有钱公子吗?原来是个落魄秀才? 王良琊身上没有多余可典当的东西,二人已是山穷水尽,他好不容易将夏小雨救出来,却不想徒增祸端,夏小雨的事从那个小村子里传出去,人人都知道九墨曜前任教主夏飞绝逃了出来,谢孤棠的探子也打探到此事,特意去那村子里打探了一番消息。 “殿下?“那探子山前禀报道:”夏飞绝果真没死,据说还杀了不少人,看来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哼,绿拂死了,这个夏飞绝却活着,真是无趣!“他用一柄镶嵌着猫眼石的西域短刀逗弄着被拔掉毒獠牙的长蛇,那蛇意欲攻击不遂,却被谢孤棠一刀斩断钉在墙上。 “把蛇皮给我剥下来。“他将刀轻易甩在一边,拿锦帕擦着手挑眉笑道:”你说那王良琊究竟死了没有?”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我现在拿不到山河图不要紧,可我也不想那东西落在他人手中。”他的笑容里早就没了恐惧,他只有无所畏惧的狠绝,这天下,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就是那区区杏花侯而已,难道还能阴魂不散地缠住我一辈子? 王良琊就像被拔掉獠牙的毒蛇——不足为惧。 江湖上追缉狼邪,朝廷通缉杏花侯,王良琊每日都将自己易容为中年人,与夏小雨到处逃难,夏小雨走得乏了,忍不住问起来——“梁公子,你还是放我回去种田吧?” 这么一直逃下去,天大地大也逃不过谢孤棠的手心,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办法,这几日收集了些消息,大抵知道山河图是安全了,谢孤棠根本没有找到,妖娆剑谱也已失传,无人知晓寂灭录的秘密,至于他的寂灭刀,倒是有些消息。 黑市上寂灭刀价格炒得很高,据说其中藏着武学秘籍,当然,此刀在何人手中却不得而知。 王良琊心中十分清楚,即使拿不到山河图,七皇子依旧会兴兵造反,到时候免不了血光之灾,生灵涂炭,一想起心机白费,依旧阻止不了这个顽固的皇子,内心就陡生出许多愧疚。 “爹爹……琊儿对不住你。” 他倒也活不了多久了,这一日,他与夏小雨辗转来到一处风光旖旎的陌上,二人席地而坐,王良琊当掉了最后的首饰,讨来一壶酒,二人施施然对酌起来,风拍打在脸上,好不惬意。 “小雨,如果有机会让你成为一个受万人崇拜的大英雄,只有五年,你愿意吗?接下来的十年你都要忍受敌视与误会。” “英雄,什么英雄?”夏小雨睁着天真的眸子道:“吃饱穿暖足矣,小雨不想当大英雄。” 这回答让王良琊顿生欣慰,夏小雨来到安仁镇之后再也没有在夜里犯过毛病,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既没了夏飞绝的戾气,也少了当初混不吝的痞气,这样的夏小雨,单纯的让人心疼。 可好日子过不了多久,接下来迎接他的是意想不到的腥风血雨,命运操纵在谁手中,不得而知。 第72章:棠堂 千金散尽还复来,王良琊咂摸了一番这句话,望着眼前旌旗招摇的酒肆,忽地计上心头,倒也不算走投无路,这些年来,他明里是个纨绔侯爷,暗地里却一刻也未松懈,就算到如今,他也并非钱财散尽,走之前,他曾经命绿拂将一部分钱给存了起来,现下是用这笔钱的好时候了。 嗅着巷口的醇厚酒香,他打算驻马在此,买一件铺子开一间酒肆,亡命天涯也无路可逃,不如就大隐隐于市,也可探听八方情报,当然,更为了给这个神智不清失去记忆的夏小雨一条活路。 “棠堂”很快就开了起来,因铺子占据了金边银角,生意倒是颇为热闹,而“棠堂”最为出名的便是海棠酿酒,酒香馥郁扑鼻,惹得十里飘香。 王良琊没想到,夏小雨倒真是块学酿酒的好材料,平日里店里店外跑来跑去也不喊累,反倒乐在其中,看着这安逸如流水的日子,他险些醉了,只是匾额招牌上的“棠”字还时不时在心头涌动,如刻在巨石上的字,任山川更改,四季流转,那痕迹不会变,不会走。 这些日子里,江湖上的风波却也平息了一些,因为找不到狼邪的踪迹,更大门派便依旧如往日格局,也不再斗得你死我活。 而朝堂内的风起云涌则一刻也未停歇。 昔年七皇子的母妃本就颇得圣上眷顾,而七皇子也本可以足登太子之位,可阴差阳错之下只能屈居王爷头衔,顾棠自然是不甘心的,可手上能用的兵力大臣毕竟有限,他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倾覆这天下? 华烨池边,他深眸浅漾,一袭墨金色衣衫顿显贵胄气度,那个浪迹江湖的大侠谢孤棠已死,如今,他是一心一意夺权的七皇子,把玩着手中的琉璃酒盏,舌尖那一丝甜蜜地苦涩,他难得笑了——这味道为何如此熟悉? 众叛亲离的他,在这人世间没有朋友,没有真正的亲人,唯有这杯酒,独酌至天明。 “小山子,这是什么酒?” “禀殿下,这是海棠酒。”那小太监颇为得意,他心知这七殿下爱喝酒,又听说一个小镇里有这么特别地酒,便令人千里迢迢地带了回来,不想真的让七殿下眼前一亮。 “海棠酒?是海棠花瓣所酿?”他起了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人白衣轻扬。 “你从哪儿弄来这酒的?”他又酌了一口,味道让他沉溺,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了,眼前涂满阴霾的颜色顿时被化了开来,仅余远处青山,近处秀水。 “殿下若是喜欢,小的再给您带一些回来。”那太监喜不自胜。 顾棠抬了抬眸子,摆手道:“不用了,我要亲自去,会一会他。” “会谁?” 七皇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华烨池,那一年那个白衣少年便是整日与他在此饮酒作乐的,可如今物是人非,终究是错过了。 王良琊待人恭谦厚道,没过多久便与附近的店家相熟起来,兴许是经商辛苦又或者尚有未了之事牵挂心头,他的脸颊越发消瘦,为了逃避追查,他整日以浓厚胡须掩面,久而久之已看不清他真正的模样,只有抬眸的那刹那,琉璃般剔透地眸子在告诉你他还是当年那个杏花侯。 “掌柜——” 王良琊命夏小雨称呼他为掌柜,久而久之,夏小雨便不再梁公子梁公子这般唤他,两个人相处的倒也默契,再加上“棠堂”的生意蒸蒸日上,夏小雨赚得多,人也精神爽朗。 这般恬淡的日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小镇上人来人往,时而热闹,时而安静,来客人了便忙碌一阵,无人时待在店里看着日升日落,看着尘世喧嚣,远离了江湖的刀光剑影,淡去了朝堂血淋淋地厮杀,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 平淡日子里的幸福,唯有此时的王良琊最能体会,而那个彼时爱出风头的夏小雨如今也安安分分地酿起了酒。 “掌柜,来尝尝吧,这是我新酿好的,还没取名字呢~” ”此酒入口回甘清冽,不如就叫‘雨山前’吧?” 夏小雨抱着酒坛天真地咧嘴笑道:“好名字好名字!” 可就在王良琊已经快要忘记谢孤棠这三个字的时候,一纸请柬压到了柜台上,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让王良琊亲启,那熟悉的字体惊得他眼珠都快跳了出来。 却不想山高水长,我避世于此,你还是如此咄咄逼人,王良琊想着打开信笺,起初是有些怅然,看着看着便开始发笑,末了他将纸揉成一团哈哈大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信上写着约其于镇外山郊见面,王良琊自然不会去,而他不去,谢孤棠则必会登门造访。 “小雨,你替我去上江进些东西回来吧!”王良琊担心夏小雨看见谢孤棠再受刺激,找了个理由支开了他。 他就一个人守在“棠堂”,等着那个不速之客登门造访。 这一天,还是来了,不早不晚,刚刚就在院子里海棠开得正盛时。 那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店前的落叶轻轻被拂开,碎金般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在他身上,深深浅浅,因为心冷,所以人静,欲于万物争,则无所谓争与不争,他背着手走进店内,不去看易容后的王良琊,只一言不发地寻觅着什么。 定睛在那坛酒上——“海棠花落”,是啊,海棠花落,如尘世纷纷扰扰来去匆匆,欲辩已忘言。 身着黑衣的男子淡然回首,刚好撞上掌柜抬眸的一眼,就算隔着茫茫人海,千里江山,在四目交接的刹那,还是认出了对方,在无涯的岁月中,这种默契难以泯灭。 “此次我来,是找你有事。”谢孤棠开门见山。 “何事?七皇子权倾天下,有何事要劳烦我这区区商人?” “事情我已经摆平了,也不会再找你要山河图,你就帮我这最后一次好吗?”他婉转地笑着,甚至搭上了他的手,“到时候荣华富贵,少不了你,就算,就算是你想要恢复名誉,那也是我伸伸指头的事。” 王良琊嗤鼻一笑,怒而甩开他的手道:“你我两不相欠,为何还要纠缠?” “哈哈,两不相欠?”他的语调戏谑而轻蔑。 王良琊望着街上熙熙攘攘地人流,绕到门前拉上门板道:“走,后院说话。” 谢孤棠也有此用意,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院子里一地落英缤纷,他不说,他却兀自好笑,这漫天飞雪,满地落花莫不是你故意为之? 第73章:来访 院子是极朴素清淡的院子,与江南杏花侯府的富贵滥觞比起来,简直有些寒酸的好笑,王良琊径直走到院中的石凳上落座,谢孤棠便也跟了过去,满院落花似雪,飘飘洒洒,落在他的肩头,发间,柔化了他冷冽的棱角。 酒已摆好,客已落座,可那些令人神伤的话如鲠在喉,难以倾诉。 我已不想与你争,你为何还穷追不舍,这或许是王良琊最深的无奈,而高高在上的七殿下只把玩着手中的瓷杯,佯装瓷杯地冷笑道:“借兵给我,如何?” 连求人都可以如此地故作姿态,却也只能是谢孤棠能做出来的事了,王良琊大方一笑,露出皓白贝齿,浅眸里有覆水难收的阴暗,“那殿下可愿拿这江山抵给我做酒钱?” 谢孤棠双眸一凛,他没想到素来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也有咬人的时候,愣了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真的能调遣杏花侯的旧部助我一臂之力。” “我要,呵,我要的,你真的可以给我吗?”他未饮酒,却已酩酊,斟满眼前那杯酒站起来,对着满院繁花锦簇大笑道:“你肯屈尊下顾求我,当真该浮一大白!”说着豪饮下满满一杯海棠花落。 满目繁华都是创痍,他在荣华富贵里浸泡了那么多年,不但没有活得更加潇洒,反而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他好不容易可以逃离那身份天涯相忘,可这眼前之人偏偏纠缠至此。 “过去是你纠缠我,今日我特地登门造访,你为何就如此地不坦诚?”他依旧不觉自己有错,反倒认为自己大度地放了王良琊一马,这个杏花侯为何还如此不识趣? 可他终究是忘了,是谁二话不说,以肝胆相照,就算送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继续循循善诱道:“昔年杏花侯一呼百应,在朝中颇有势力,就算到如今也还有旧部残留在天南地北,你既是王家唯一的子嗣,他们自当助你,再说,若能翻案,你也可以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了!” 王良琊垂首擎杯,眼中溅落玉色,他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殿下这是在跟我做交易?可到时候殿下成了九五之尊,生杀由你一人掌断,王某区区贱命一条,倒不够你杀的。” “你?”他怒气攻心急道:“在你眼中,我就如此不守信用?” “殿下无法控制自己的欲念,恐难成大事!”他斜睨了一眼谢孤棠,眼神宛若以命相谏的大臣。 “哈哈,我身边倒当真少了你这么一个直言不讳的谋士。”他突然开怀大笑道:“这么多年了,就算你已经藏了起来,可是一旦现身,依旧锋芒难挡,这就是我怕你的原因。” “你太懂得韬光养晦了。”谢孤棠为王良琊斟满一杯酒笑道:“为什么这么可惜呢?” 可惜做不得兄弟,可惜难成朋友。 在漫长的岁月里,王良琊已不在乎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究竟如何相待,在他心中,喜欢是一个人的事情,与那人无关,纵然他伤他再多,可情已至此,覆水难收,他唯愿他好,若是不好,他也不会相阻,各自有各自的命途罢了。 只不过他已没有借口纵容这个人为祸世间。 “你究竟帮还是不帮?”谢孤棠命令似地问道。 “如若王某不肯相助,殿下是否就要把我罚下十八层地狱,那句话我可还记得,你说七年后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兴许是过去的王良琊太不计较了,现在计较起来令谢孤棠难看不已,他本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应该,一切都是他的施舍,可不想那个人姿态一旦高了起来,如此棘手。 谢孤棠的眸光瞥到王良琊腰间的一个翠绿玉瓶上,心中一凛,这绿意盎然让人想到了那个名唤绿拂的少年。 是谁赶尽杀绝,是谁弄得谁家破人亡? 王良琊对他不是没有恨意,能将这股恨意黯淡下来已是不易,如今还要求他帮忙,恐怕是没有任何机会了,他的软硬兼施不会有任何作用。 就算是死,王良琊也不会妥协,他信他做的出来。 “殿下若肯立下密函,王某便愿相助。” “密函?”想不到峰回路转,谢孤棠立刻打起精神道:“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后宫佳丽,我统统都可以给你!” “不,我想要山河图的秘密永远消失。”王良琊淡然一笑道:“其余的事便交由我来解决吧!” 王良琊从衣袖里摸出一张图,他将那图撕地粉碎撒在空中,这一刹,便分不出是纸屑还是落花,只见漫天飞雪一如当年,天地白茫茫一片。 “你做什么?”他忽地紧张起来,“难不成这就是?” “哈哈哈哈,这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你的权倾天下,我做我的山野村夫,今后你我二人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他没想到王良琊如此解决,他更想不到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的至宝如此被毁。 “山河图是你王家的传家之宝,你?” “哈哈”他凄然一笑,“王某孤家寡人一个,还有这些身外之物有何用?就像你说的,就算我能登上高位又如何,我连个正常男人都不算。” 这话说得太过酸楚,让谢孤棠有些怅然。 他站起来做辞客状道:“殿下就先回去吧,有了消息王某自会修书来见。” “那就静候侯爷佳音了。” “呵,侯爷?现下王某罪人一个,在世间已无立足之地,哪还能称地上侯爷?” “你若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定不会亏待你!”谢孤棠目光灼灼。 而王良琊的眼神却依旧淡然如池水,不起波澜,“但愿殿下说到做到,不会反悔。” 谢孤棠又敬了他一杯酒,随后转身离去,那股墨色的影子卷着漫天飞雪而去,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杀手们也咻乎离去。 他望着那群人远走的背影,觉得这院子格外空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个人自斟自酌地笑:“还是逃不过,逃不过这一劫。”这一待就是一整夜,直至夜尽天明。 第74章:来者 他自幼生长在江南,见惯了柳絮轻拂、飞花似雪,真正的雪到见的少了,北境雪花纷纷,落在他肩头嬉戏调皮,他一笑,整幅画卷就温柔了起来,站在他身侧的中年男子有着沧桑的面庞,二人就立在这天地间,久久无言。 “小侯爷——”那人毕恭毕敬道:“多年不见,你可安好?如今朝廷…..”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彼时相见,面前这欣长清秀的青年不过是个不足三岁的稚童,而如今倒真的长成了他爹当年的英俊模样。 王良琊拢了拢身上的黑色大氅,眯着凤眼眺望远山,“乾叔,此次冒险前来,委实有事相求,王某现在四处逃命,本不该出现在此为您添乱,可是此事若不说清楚,事态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徐乾乃昔年杏花侯旧部,对杏花侯忠心耿耿,那场战役他本也该随军前去,可家乡的母亲病重便告假回家,谁知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朝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哇——”徐乾捋须谈道:“侯爷当年命人与我划清界限,我还赌气,现在想来,若不是当时留了一手,如今我哪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乾叔,这里的风景真好啊,离朝廷远倒也不是坏事。”他眼睫轻颤,望着远处的湖泊与群马,陷入重重回忆,那时父兄伟岸的背影,消失在天涯彼端,自己废人一个,终是无法为王家增光了,就连报仇,也谈不上。 “小侯爷若想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徐乾转动浑浊的眸子望着王良琊笑道:“小侯爷以为何如?” 王良琊抬手轻仰,昂首接住漫天飞雪,“乾叔,我无意争天下,父亲也不愿我步他后尘,我所能做到的只是以我的方式定国安邦。” “定国安邦?”徐乾提高声调,怒道:“皇帝昏庸,皇子无能,当年杏花侯立了多少功,最后还不是功高盖主死于歹人之手,与其如此,不如!” 王良琊适时止住徐乾道:“徐将军,听我一言,如今太子并非无德无能之人,倒是七皇子刚愎自用欲夺权,我此次前来,就是想稳定这局势,避免天下乱局。” “乱啊,乱不好吗?乱了我们这些兄弟就来拥立小侯爷你称王!” 徐乾说话越来越放肆,好在这里雪飘得紧,远近无人,一片空旷,倒也没人窃听到这番谋逆的谈话。 徐乾心绪激动的眼泛赤色,“难道,难道小侯爷就不想报仇吗?难道还想帮那个狗屁皇帝永固江山?” “徐将军,你可曾还记得当年为何从军?” 徐乾这人向来直来直往,立刻不假思索道:“报效国家!” “是啊,是报效国家,保护黎民百姓,不是维护朝廷,若当今太子登基,势必另立新政,太子宅心仁厚,定不会乱来的。” “可若是那七殿下夺得天下,就麻烦了。” 徐干笑道:“那七殿下向来讨皇帝开心,若不是因为那件事,说不定他才是当今太子。”言语里颇有些支持七皇子的意味,“那七殿下性子刚烈,文治武功都大大在太子之上,此等人杰不得天下,难道还要那唯唯诺诺地太子称帝吗?” “可心中没有天下苍生的人又何以为黎明百姓造福?” 徐乾动容一叹道:“小侯爷本是人中龙凤,这些年为何默默无闻?听那些江南来的官员说了系风言风语,末将听来心中甚是不自在。” 杏花侯纨绔风流,千金买醉的行径在朝中已不是秘闻,传到徐乾耳中也不意外,王良琊面露惭愧的一笑:“让乾叔见笑了,与父兄比起来,良琊真是没有出息。” “哼!”徐乾怒而拂袖道:“你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不能抬头挺胸,光耀门楣吗?” 徐乾与杏花侯素来交好,也曾听闻其小儿子王良琊天资聪颖是块学武的好材料,不想区区数十年不见,昔日的好苗子变成了如今身形单薄的病弱青年,他蹙眉凝望着那个人的儿子,看见这年轻男子倚在城墙上,眉目里依稀有那人当年的英伟模样。 还是不忍,不忍去斥责这个晚生后辈,于是敛了脾气道:“罢了,小侯爷今日来找徐某,究竟有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冷风如刀割在脸,吹得他薄瓷一般的面庞如冰封,他亲启唇齿,呵出一口热气,便在这冰天雪地里说起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王良琊说完后,徐乾垂首沉思良久才抬头道:“所以小侯爷的意思是…是要我做个局吗?如此倒可以自保,可若是七殿下到时候追究起来,末将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没有那个能耐的,咱们斩断他的羽翼,他就不会再有飞起来的那天,再说,你不是也想报仇吗?”他说得轻描淡写,久经沙场的徐乾望着面前这个镇定自若的小侯爷,从心底里泛起寒意。 徐乾暗自咂摸道:“原以为是个孱弱风流的败家子,没想到心机倒比想象要深。”想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小侯爷先回帐内休息吧,徐某定当不负重托。” 急雪乱回风,披着黑氅的身影远去城墙下,而千里之外的江南,瑟瑟秋冬也冻的人不像话。 夏小雨办完事回到“棠堂”,只见人去楼空,掌柜失踪,王良琊走得匆忙只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他目不识丁也看得不大清楚,只好问起隔壁的人,那些人只道王良琊走得时候是一个人,没有留下特别的叮嘱。 偌大的“棠堂”只有一坛坛酒和他这么一个人,心里竟然有些空落落地难受。 这一日日落西山,他望着薄暮天色习惯性地合上了门板,就在准备打烊的那一刻,一个锋利的颜色割开了门板,直勾勾朝他劈去。 “店家,我想买酒。” 夏小雨望着那人,惊得说不出话,他这辈子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那张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人的五官轮廓比掌柜还要深邃之分,远山一样的眉拧着一股挑衅之意。 他哆哆嗦嗦地答道:“这位客人想要什么呢?我们还没关门。” “听说你们这儿可以按客人要求酿酒,不知店家可否为我酿制一坛叫做‘孤棠’的酒呢?”黑衣客人的笑里有毒——令人欲罢不能的情毒。 第75章:薄暮 明明是薄暮天色,远方的云烧得天际红彤彤一片,可夏小雨的双眸被一片墨色覆盖,蓦地,万籁俱寂,什么也看不见了。 “咦,这位公子,你遮住我了!”他起先是以为有布遮住了眼睛,可跌跌撞撞地冲到大街上,这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世界还是一片黑蒙蒙。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了半晌,这才发现是眼睛瞎了,莫名其妙地被黑暗吞没。 “我怎么看不见了?怎么会呢?怎么就看不见了啊!”他大喊大叫像一个疯子一样冲冲撞撞,大街上人烟稀少,可车马还是不免来往,前方正有马车冲过来,他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撞上去。 “小心”被一个温暖的胸膛揽入怀中,鬓发厮磨,“好熟悉的感觉!”他在心中喟然一叹。 那时也是这样,长街冷寂,唯此二人孤立街头,那时的夏小雨刚从杏花侯府逃出来,而如今则是站在王良琊的店铺前,种种前尘往事他都不记得了,好在是不记得,若真想起,又该如何自处? 墨衣人犹如一只毒蝎,步步紧跟着夏小雨,他不轻言放弃,还是张牙舞爪地缠上来,他深信,夏小雨还是会被他所欺骗,只要他想,他骗得了全世界。 “小雨”低声轻唤,犹如魔咒。 夏小雨打了一个冷颤,应声道:“哎,这位公子,小的兴许是犯了夜盲了,怎么也看不清,想必是没法干活了,近日掌柜不见,也许要店歇几日,如若公子不着急,就再等上半个月,等掌柜回来了就好办了。” 夏小雨说着双手抚上斑驳的木门,作势要关门回去休息,他要将自己关入一个人的黑暗中。 “唉?”夏小雨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雨?” “哦,在下慕名前来,自然要打探清楚一些。“墨衣人慢悠悠笑道:“如今店家目不能视,一个人恐不方便,不如就由在下来助一臂之力好了!” 明月清辉,一地流霜,他也来不及细想,只当这远道前来的客人是真正的好心人,便也颇为羞赧的应声下来。 夜已深,夏小雨沉沉睡去,墨衣人坐在床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嘴角噙笑,笑容中满是嘲弄,薄透月光映得他玉面更加阴森。 他笑着站起来,轻轻阖上木门,一阵冷风拂过,落叶轻旋,身手矫健地黑衣人停在他面前,跪着请命道:“禀殿下,王良琊那边没有异动。” 高高在上的七殿下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了一眼妖娆月色道:“这几天宫里情况如何?” “宫里一切太平,太子没有起疑。” “好,我得在这儿多待几天,对外一定要称七皇子身体抱恙,我若不装出玩世不恭,病恹恹地样子,皇兄兴许早就如捏蚂蚁一般把我捏死了吧!” 黑衣人显然是谢孤棠的心腹,他领了命令后就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深处,无影无踪。 黑衣人走后,谢孤棠一个人在院子里缓步慢踱,走了几步来到圆桌石凳前,凳子上仿佛坐了一个人,那个白衣飒飒,一脸笑意地望着他,再走几步,那人的影子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攻来的利剑,他闭眸再睁眼,那些剑又瞬间消失,他揉揉额头的穴位,觉得自己是乏了。 他还是怕,怕那个逃脱他掌心的杏花侯一不留神越飞越高,越走越远,他总要想点法子让王良琊毫无退路可走,一个人坐在凳子上想了好久,终于在夜色将尽之时有了些眉目。 不知不觉,杏花吹满了头,海棠孤落一地,夏小雨正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推门走出来,恰恰撞到了谢孤棠,此时晨光微曦,天色明朗,他的眼睛又看见了,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咦,公子,你这么早啊?”他天真地望着谢孤棠。 谢孤棠抬眸报以深沉一笑道:“对啊,在下在此等了一夜了,就等着店家为我酿酒!” 夏小雨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公子如此诚意,小的实在感动,既然如此,我就试试吧!” 这一试便是半月有余,二人相处下来倒也颇为和睦。 夏小雨甚至觉得这个好心的客人为他的掌柜人要好,他的掌柜待人温和却不免有些死心眼,做事太过呆板,而这位客人则圆滑许多,有趣许多。 心里卸下防备,做起事来则更加认真,他把酿制“孤棠“当做自己的事,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了起色则喜形于色,失败则一脸苦相,这半个月里心情时好时坏,好在终于是成功了。 杯倾甘露溢清香,墨衣人咂摸了那酒,望着夏小雨期待的一张脸,点头笑了一笑,接着,他趁着月色将“孤棠”也倒了一杯给夏小雨——“如此良辰美景,岂能独酌?” 夏小雨醉在了这幅画里,画中人气质飘逸,漆黑地眸子如九尺深潭耐人寻味,他接过酒豪气的一饮而尽,喝着喝着竟高兴地醉了。 “小雨,小雨,你醒醒!”谢孤棠摇了摇夏小雨,确定他没知觉后便请出了暗处藏着的黑影。 “我费了这么大的劲,让他自愿上钩,你们若是套不出话来,休怪我不客气。” 那暗处的人影终于步了出来,长袍及地,满脸斑纹,状如远古巫师。 “夏小雨,黄泉路上等三等,你可还有未了之心愿?”那人匍匐在地上,如毒蛇吐信一般在夏小雨耳畔低喃,他忘我地吟诵着旁人听不懂的符咒巫文,夏小雨竟渐渐坐直,睁开无神地双眸。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夏小雨恶狠狠道:“谢孤棠,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今生若不雪耻,我不会罢休!” 那个被他诅咒的男人此刻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像玩弄一只折翼飞鸟。 “来吧,想杀我吗?想杀我一定要用妖娆剑法,你还记得吗?剑谱呢?”谢孤棠循循善诱。 “剑谱,剑谱在…”夏小雨哆哆嗦嗦地念道:“不要,不要,我不记得了,别逼我!” 第76章:皇宫 翌日天明之时,地上血迹斑驳,神秘的巫师已经不翼而飞,谢孤棠拦腰抱起夏小雨将他送回房中,余下的手下则开始清洗地上的血痕。 血是谁流的?不言而喻。夏小雨唇角蜿蜒着殷红一片,紧闭地眸子时不时拧起眉头,他根本未意识到自己在恍恍惚惚间舞了一遍妖娆剑谱,已将所有的章节都背于谢孤棠。 他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不必存活于这世间——这是谢孤棠的人生信条,想着他拔起短刃准备刺向夏小雨的心房,“哐”一声,一个人破门而入喝道:“住手!” 这声惊呼也惊醒了梦中的夏小雨,他挣扎地睁开眼,望着眼前人揉揉眼皮笑道:“咦,掌柜,你回来了?” 王良琊救下夏小雨,谢孤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了手中刀,二人一黑一白针锋对望,眸光中短兵相接。 “您好——”他装作不认识王良琊般伸出手。 王良琊冷淡拂袖绕到夏小雨身侧轻声问道:“小雨,你何时放进来一个人?若是偷得我们的秘方怎么办?” “我——”夏小雨唇色苍白,支支吾吾解释了半天也未说清,倒是谢孤棠无比坦然地笑道:“既然掌柜回来了,那在下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慢着——这位公子可否留步片刻,在客厅等我?”王良琊也装作素未谋面一般客套道:“在下有事相商!” 谢孤棠顿了顿脚,回眸笑道:“好的,我等你。” 王良琊轻轻掩上门扉,谢孤棠穿过院子来到厅堂内,他择了个坐等着王良琊,等着这个风尘仆仆归来的人如何向他交代。 院子里一派清明,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可再温暖的东西也驱散不掉他散发出来的寒意,白衣人浅浅而来,身影由远及近,如飘起来的一片塞北之雪,那片雪停在他眼前,琥珀色地眸子里有碎金潋滟。 他眸子里映出的实则是他身上的金线,谢孤棠勾起唇角笑道:“一别多日,别来无恙。” “何必客套,有话但说无妨。” “是你要我等等,不是你有话对我说嘛?” “七殿下难道就不能主动交代一些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他素来温和的语气里有了肃杀之气。 “哈哈哈,小侯爷这次去了一趟边境,倒连语气神色都不一样了。”他讥诮挑眉道:“看了手握兵权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殿下何必如此取笑,王某废人一个,是生是死全部掌握在殿下手里。“王良琊眉目沉静,说起话来依旧是温润地调子,“事情已经办妥了,殿下答应我的事情呢?” 谢孤棠早就派了人跟着王良琊远去边境之地,这些事早在他意料之中,倒也没什么稀奇,他笑了笑道:“不如随我一道进宫吧?” “哈哈哈哈,不是殿下唆使皇帝下旨捉拿杏花侯的吗?王某这是自投罗网?“他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全世界都是他嘲笑的对象。 最最弄人不过如此,明明手里捏着他的命还佯装慈悲。 “答应你的事,本宫自然不会忘,你随我一道入宫,我定不会负你所托。“他轻描淡写地掀起茶盖,雾气飘了满室,他抬眸定睛望着他,像是在等一个承诺。 气氛陷入久久地沉默,王良琊抬眸望着院子里的花树,眸光清明,他顿了顿道:“我随殿下前去就是,不要再为难那个可怜人了,这本事你我之间的一个局,若不是那日阴差阳错,本不用将外人卷进来。” “这都是他咎由自取,冤不得旁人。” 这一番纠葛错综的对话还是不巧被人听了去,夏小雨悄悄躲在窗口侧耳倾听,他什么都听进去了,尽管没听懂却仍知道这话里的可怜人正是自己。 纤细的手指嵌在雕花窗的阴影里,他背过身不忍再听下去——原来自己是个没有身世的人。 王良琊注意到了窗后的异动,叹道:“他发现了。” “发现了又如何?他本就是贱命一条,若不是我当日在雨夜破庙救了他,他能留命到今日胡作非为?” 王良琊轻蔑地笑道:“殿下,我相信九墨曜的人一直就没放弃过找他,不然这些天他为何全然没有发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他的身份今非昔比,太过乱来也不是好事。” 硬生生将了谢孤棠一军,墨衣人气得青筋跳起道:“好,好,就依你的,我以后再也不会为难他,拿不到山河图不要紧,得不到妖娆剑谱没关系,只要你,我只要你肯随我一道进宫。” 王良琊淡然一笑,撩了撩衣摆道:“好,王某即刻随殿下启程。” 七日后,帝都。 巍巍宫阙在天际连绵,他望着皇城气象,又忆起儿时坐在爹爹马背上的情景,那时的杏花侯集万千荣耀于一身,乃皇帝宠臣,万民朝拜的对象,小小的白衣稚童远远就在人群里看见了那个与众不同的阴鹜皇子,他没有想到,就是人群中不经意间的那一眼,酿成了往后数十年风波不断的恩怨纠葛。 “想什么呢?”墨衣人坐在他的宝马良驹上笑道:“你有很久没回来过了吧?” “是啊——”他叹了口气,心中还是难抑起伏,一切风景,物是人非。 明知道这个戾气深重的七殿下不会轻易放过他,可他还是来了,还是不顾一切自投罗网。 谢孤棠的意思很明了,他既然能给杏花侯捏造罪名,那么也能轻易毁灭罪证将黑得洗成白的,条件就是王良琊得来宫中以表诚意,亲自见见太子。 自从杏花候去往江南后,京城的宅子便也废了,王良琊这次回来本也没打算再去那里,心无归处,何处又是家呢? “我何时才能唤你一声爱卿呢?“墨云浓重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他,谢孤棠的声音冰冷又挑衅,王良琊耳根一热,立时听出了他的野心。 “快了,殿下想要的一切都会如期而至。“王良琊敷衍着,思绪飘到九重宫阙内,江湖事,朝廷事,桩桩件件,关他何事?若非为了这眼前之人,怎么能步步深陷至此? 第77章:密谋 夜幕渐深,明灯微启,王良琊负手在楼榭间漫步,他半生倥偬,颠沛流离,本想远离这宫阙纷扰,可终究还是被七皇子的一张大网黏住不得脱身,暗处响起急匆匆地碎步,一名太监迎上来道:“太子有请贵客东宫相见。” 那小太监朝身后的黑影递了个眼色,须臾之间卖笑道:“跟我来吧!”说着提灯在前方引路,王良琊一脚踏进黑暗中,身后凉风习习,寒透心底,前路漫漫,他认得路,他认得黄泉路上空无一人,唯有孤魂绕。 他和太子没什么交情,所有的交情都建立于七皇子顾棠身上,当今太子顾琛个性温和,为人仁孝,可惜皇帝对他的感情远远不及对七皇子的宠溺。 他找他做什么? 还没想清,身后大门就轰然闭合,他是生生被那小太监给推进东宫的,鼻尖嗅到一股古怪气味,王良琊连忙以袖掩鼻,却见侧卧锦榻的太子早已神志不清,满口胡话。 一切不言自明,显是七皇子做的局,目的也再明显不过,他痛苦的笑了,笑里有嘲弄有无奈,就是没有恨意。 “罢了,都随你。”他喃喃低语,径自走向太子。 殿内烛火在刹那间熄灭,一切消失于无形,一晃就是一整夜。 翌日清晨,晨光微曦,大多数好逸恶劳的贵族还沉浸在大梦之中,东宫外却已是警卫森严,为首的领头人着一袭墨衣,背影欣长,他扬扬手,切开稀薄的晨光,锋利的眼神掠过众人,刀戟暗光一反,门被猛地推开。 屋子里狼藉一片,他嘴角噙笑,一切与预想如出一辙,再往前就可以看见不堪入目的苟且一幕。白色纱帘在长风中飘动,地上打翻的瓜果漏了一地,歪斜地宫灯内蜡已尽。 就在他快要走到锦榻前时,那人的眼神震慑住了他的脚步——衣冠完好的杏花候正笑得春风得意,他左手衔着一枚黑子将下未下,太子也在蹙眉沉思之中。 “你来了——”王良琊眼角含笑,美目盼顾生情,仿佛是戏谑也仿佛是挑战,那模样似在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他差点就要发怒喝斥,却还是勉强扯了扯唇角,假笑道:“看来是我多心了,还怕太子出什么意外,没想到……” 太子顾琛温润地笑了笑道:“昨日皇弟的酒还是有些烈啊!“这句话绵里藏针,看来他已经完全知晓了顾棠的动作与险恶用心,目下只是不便当众翻脸而已。 毒是谁解的?他憎恶地瞪了一眼王良琊,屏住激动的心绪道:“皇弟也是忧心这犯人会伤了皇兄才…...”话音未落,他左右扫了一眼侍卫道:”将这个犯人给押下去!” “慢着!”素来性情温和的太子拦在王良琊面前道:”七弟既然让我来处理王家的事,倒也该卖本宫一个面子!” 七皇子气得怒不可揭,好好的算盘全被这棋局毁了,他冷笑道:“既然皇兄要办这个案子,那就皇兄来吧!不过这个逆贼武功高强,若是伤了皇兄分毫,我该如何向父皇交代?” 七皇子自幼习武,武功高强,御林军近半数以上归在他麾下,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都城,一切都看他愿意不愿意,太子之名名存实亡。 激将法已起了作用,王良琊要和盘托出顾棠最想要的结果——“昨夜太子与我……”,他的眼中有媚态,七皇子上前查看了香炉中的粉末,笑意盈盈,“对了,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昨夜太子与疑犯在熏香的作用下行了苟且之事,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不但他王家一门忠烈颜面难保,太子也会被冠上风流狎玩的罪名,这一招一石二鸟,当朝颇忌讳男风,如此一来,王良琊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众目睽睽之下,王良琊无处可躲,这一柄利剑穿心而过,要真正杀掉他的尊严,去去他的威风。 “都给我下去!”在顾棠的指示下,所有侍卫退出门外,殿内便唯余剑拔弩张的三个人。 顾棠言简意赅地暗示王良琊,暗示其若是敢与太子站在一边,这丑闻便会不胫而走,弄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 “有伤风化总不该是罪,殿下若想治王某的罪,大可以拿出证据来!”他的据理力争听起来如此苍白,仿佛是眼前悬崖深渊万丈,脚下砂石滚落,却还妄想有人拉他一把。 “证据?“他笑,谁不知道七皇子嚣张跋扈,就算他想治太子的罪也一定能想到好办法。 “皇弟——“向来唯唯诺诺地太子这次倒显得特别有主意,顾棠望着他这个从小就愚笨懦弱的哥哥笑道:“那皇兄有何高见?” 他不怕太子会放王良琊走,毕竟这桩丑事也涉及到太子威严。 果不其然,太子朗声唤道:“来人!将这个犯人给我押下去!” 谁也不想与杏花侯沾亲带故,曾经名动朝野的王家一门已经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王良琊夹在两个想致其于死地的皇子中间笑道:“殿下想治我的罪可以,想将我渲染成十恶不赦之徒亦没有关系,但是,不要将我的名字和王家扯在一起,在下,根本就不是杏花候府的人!” 顾棠定睛看着他道:“你说什么胡话?你这些年的俸禄不都是承的杏花候的恩泽,如今要数典忘祖了吗?” “殿下可以查,所有的证据都在太子手中,我本非王家人!”他的声音高到殿外的侍卫全部听见,这下场面无法收拾,顾棠又惊又怒却拿眼前之人毫无办法。 他望着王良琊与他擦身而过,那回眸的一笑里藏着看不透的诡诈。 风波未息,此事远远没有尽头。 若是真的将太子与王良琊的事渲染成一桩绯闻,那王良琊必然会将他自己的身份描成黑的,到时必然无法为他调兵遣将,他本想用这个局来牵制王良琊的一举一动令其不得不效忠于他,却不想反被将了一句,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第78章:浓墨 宫里的气氛始终难掩压抑,关押王良琊的地方大门紧闭,守卫重重,一身墨衣的七皇子正在自己的偏殿之内眯着凤眸小憩,就在最后一缕龙涎香飘到他鼻子里去时,他猛地睁开眼,从一个噩梦中挣脱出来。 在那个黑暗浑厚的梦中,浑身浴血的王良琊龇牙咧嘴地笑着,含含糊糊地语道:“殿下果然还是食言了。” “那又如何?” “殿下可是跟我订立了契约的,难道就不怕作废?” “呵,我怕什么,我已经放消息说是太子抓了你,我只不过是一心一意想救你的大好人。” “好,好,好,罢了,来,殿下,我把这肠子和心都掏给你看看如何?”王良琊笑得乖张,眼角血染如胭脂,他的脸十几年不变,还是桃花一般姹紫嫣红。 谢孤棠倒退三步,厌恶地瞪着那将死之人道:“你以为掏心掏肺有用?你那千疮百孔的身体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真的吗?”他烟一般随风掠过,不知怎地就流窜到他的身后,口里呼出的寒气仿佛要扼住他的脖子,他拔刀愤恨地砍去,那王良琊的身子便短成半截,脑袋还在不依不饶地笑着:“殿下,殿下啊——还记得我为你做过的一切吗?”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虚空大梦,真正的王良琊正好整以暇地待在监牢之中,薄唇衔着一片枯草,双眸无神地望着小小的铁窗口,深夜的月光漏在他身边,一切安静地不像话。 依照他的推断,七皇子将在七日后动手发起政变,到时必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而如若太子真的照他所说的去做,一切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在这七天之内,他的生死完全要看七皇子的心情。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王良琊抬眸笑了笑,在心里暗道——看来七皇子的心情不是太好,他这条命或许留不到七日之后。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侍卫,王良琊的身份敏感,谁也不敢动,此事处了皇帝能处理,谁也处理不了,而皇帝的身体也实在熬不过七天。 “他想见你——”七皇子遣散了所有人,对着空洞的大牢道:“可是你的身份太危险,怎能面圣?呵呵,不若我想点办法?” 就像拔掉毒蛇的獠牙一般,王良琊扯了扯衣服,神态自若道:“殿下是想打断我的双腿,再呈到皇上面前?” “你就是太聪明了!”他抽出他嘴里衔着的一根枯草冷笑道:“没人,没人可以当你的救命稻草,七日之后,我会将这里连根拔起,我现在不杀你,是要让你看到我将这肮脏之地夷为平地的样子。” 他闭眸,任这个任性妄为的皇子在他面前发疯撒泼,总之,杀与不杀,七天之后,天色都会大变,江山亦会更替。 而此刻的大理寺一隅,灯火通明,大理寺少卿顾烨正在翻阅一封密函,密函里的内容是十多年前杏花侯战死沙场的真相,此事若真的传出去定会波及整个皇室,这案子查与不查都是长在手心的刺,何况,这一切还是古人所托? 这些年他位至高位,离不开那人的帮忙,在朝野之中,那人是个纨绔风流的侯爷,而在他眼中,那个人可以孜孜不倦地研究案子,一看就是一整夜,比谁都认真。 他只是不太清楚这个人为何帮他,直到最近朝野内外对王良琊的身份传得沸沸扬扬,他才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人不简单不一般。 烛火在晚风中摇曳,他忆起初见王良琊的情景,那时江南银雨霏霏,小巷尽头一人一袭青衣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谪仙,抬头相见,那人的举手投足亦是文质彬彬,儒雅非常,丝毫都不像官场中传得那般浪荡做派,浮夸滥觞。 再然后,他邀他乘一叶轻舟,于湖心亭品龙井清茗,他蹙眉开口:“侯爷找下官所为何事?” 青衣人的表情淡得如沁过水的柔软丝绸,他将一切娓娓道来。 顾烨没想到,此人身不在朝堂,两耳不闻窗外事,却能将大理寺多年来的疑难杂案知晓的七七八八,不但能说出个明细,还能一口气说出可能的真相,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他为他斟茶一杯,开了个条件,王良琊秘密里为顾烨查案子,顾烨则将一些王良琊想知道的案子告诉他——二人礼尚往来。 自此之后,二人秘密交往了数年,直到这次,王良琊被活生生关入天牢之中。 朝堂内外传得风风雨雨,有说王良琊是太子娈童的,有说王良琊非杏花侯亲生骨肉的,总之,王良琊这个人彻头彻尾是个坏人,谁都不想和他沾染上关系,大理寺少卿自然也不想,在收到这封书信的半个时辰之前,他正想销毁所有与王良琊有所往来的书信,没想到,所有的一切早已被狡诈的小侯爷拓印了一份封藏起来。 “哎——“顾烨生生叹了一口气,一张俊脸皱得异常难看,他刚娶过门的娇妻尚未恩爱过,难不成就要身陷囹圄,这该死的杏花侯真是个好东西,他嘴里骂骂咧咧却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件事若是办不好,别说他小命不保,株连九族也不是没有可能,若不是当年鬼迷心窍上了王良琊的贼船,今时今日也不会落得进退两难。 人在做,天在看,沉重的大理寺少卿顾烨蹙眉挥毫,开始写那封万分不愿意地奏折。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唯有谢孤棠被蒙在鼓里,他向来自负,早已不信王良琊能翻出什么浪,至于借兵一事,也尽在掌握之中,他要将眼前的一切悄无声息地捏死,就像毒死他那个年迈的父皇一般。 药已经准备好,无色无味,这药已等了足足去年,他谋划了足足七年,这帝位是他母妃的遗愿,也是他活着的信念,江湖始终只是一个玩乐之处,天下江山才是更大的战场。 “母妃,你看见了吗?那个宝座始终是棠儿的啊!”暗夜阴影中,墨衣人的笑被月色隐去。 第79章:宫变 王良琊身份敏感,一入大牢便是上十天无人问津,与其说是懒得管他,毋宁说是此人杀也不是,留也不是,没人敢动他,再说目下正逢皇上龙体抱恙,几位皇子蠢蠢欲动,谁还有功夫去管一个区区杏花侯的后人? 他倒也是乐得安逸,尽管饭散发着一股难闻地馊味,小小狱卒也敢对他拳打脚踢,可他依旧安之若素地待在天牢之中,不卑不亢。 黑夜来得特别急,整个皇宫笼罩在一阵阴鹜的戾气之中,来往宫人个个行色匆匆,往日里那些艳丽浮华的服饰显得格格不入,唯有一个人格外地和衬如此天色——常年喜着墨色衣裳的七皇子顾棠现下正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可与太子分庭抗礼。 虽谈不上翻身为云覆手为雨,可皇帝对七皇子的宠爱人尽皆知,甚至有人断言太子地位不保,现在皇帝病危,龙体抱恙,诏书也没下来,朝野上下也自动分成了两派。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一个是失势侯爷,二人之间有云泥之别,却终于还是在这个寂寂深夜中碰面了。 自然,是他来找他的,囚犯哪有权利面见皇子?除非皇子屈尊来见。 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仿佛天生为王良琊量身定制,就算落魄成如此模样,发如枯草,垂下来的鬓发遮住了一双桃花眼,那清瘦的背影依旧隐隐透出一股冥顽不灵,不易折断。 可王良琊越是如此,谢孤棠就越是愤懑不平,他怎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的待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吗? “穿上!”顾棠命令王良琊穿上侍卫的衣服,他负手冷笑道:“随我去见一个人。” 王良琊不抵抗,乖乖地按他说的照做,衣服褪下来时,顾棠的余光掠到了那几道尚未愈合的疤痕上,心下一凛道:“看来你伤得不轻。” “这一切也是拜殿下所赐啊——”他温和冷静地笑道:“不怕我待会儿挣脱束缚逃出去?” “你逃不过我的五指山”七皇子倨傲地抬起下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递过去道:“吃了它。” 那个顺从的犯人依旧不拒绝地将药丸吞入腹中。 七皇子本以为王良琊还会挣扎几分,没想到一切竟如此顺利,这倒让他觉得不满,他目露凶光地喝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知道这个桀骜不驯地皇子最恨的事情不是别的,正是猜不透他人心思,他越是这般遮藏自己的心思,就越容易激怒这头年轻的豹子。 眼见王良琊只沉默地笑着不作回答,七皇子便拂袖走在前头道:“路上少花心思,你方才吞下去的是毒药,解药在我手中。” 王良琊戴好官帽,笑容在阴影中越发浅,他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月亮在天上引路,洒落一地银白,古树在大风中发出簌簌声,远处静穆地宫殿沉重如磐石地跪在大地上。 既是七皇子来见,一路便走得格外通顺,就在宫灯尽头,曾经挥斥方遒的帝王躺在龙床上奄奄一息,看见他最心爱的儿子来了,他睁开迷蒙地双眼,喉咙里挣扎地发出声音——“棠儿——” “参加父皇!“顾棠彬彬有礼,语气虽恭敬有加,眼神里却透露着十足冷淡,与皇帝眼中的温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烛火一闪,蓦地照亮了七皇子身边的那个隐形人,皇帝猛地抬手屏退了宫人,忽地抓住那人衣领道:“静山!是你吗?静山!” 静山是王良琊父亲的字号,这一声轻唤恰是隔了两代人的情谊,年迈的帝王内心是愧疚的,他愧疚了这么多年,终于在暮年临死之际开始痛恨为何要做当年错误的决定。 “父皇,这是杏花候王良琊。” “王,良,琊?“鬓发苍白的老人已经病得失去了王者气概,他拉着王良琊的手笑道:”哦,我记得,我记得你,你是静山的小儿子。”说完这句话他就垂下了泪,他本不该如此容易动情,可往事涌上心头,实在忍不住,他想起王家全家惨死,就留下这么个小儿子,他根本对不起静山。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地杏花侯征伐沙场,为了年轻帝王的江山永固付出了多少心血,可就是年轻妃子的区区一句话,他就在心中对这个亦臣亦友的男人产生了敌意。 君臣之谊哪里经得起推敲,用不着多久都会分崩离析。 过去的一切一切仿佛顷刻映在宫灯中,若是一把火燃起,一切都会烧成灰烬,他已是风中残烛的年纪,恐怕熬不过这个月,或者,连今日也熬不过去。 “父皇,良琊想替他父亲敬您一杯茶。” 这句话说得如此古怪,可皇帝根本没有察觉,他只是开怀大笑道:“好,好,我要喝茶。” 白色的粉末融入茶水之中,那杯龙井被递到了王良琊手里,一身宫服的男子接过拿茶,手有些颤抖。 “非要如此不可吗?”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听来却有些哽咽。 冷月无声,任残烛在风中忽明忽灭,接着,一切都如七皇子预想的那般,皇帝驾崩,搬出假诏书,包围宫城,捉拿太子及其乱党,城外的驻军也已准备停当,若是最后出了纰漏,万全之策也可以推到死囚杏花侯身上。 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全城,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烽火之中,太子的人马与七皇子的手下在城门下两军对峙。 一身盔甲的七皇子很自信,太自信这里没有一个人武功有他好,只要取下太子首级再安上太子意图夺位自己不过是为了保驾的托辞,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坐上龙椅。 人一得意便会忘形,正当他以为自己以雷霆万钧之势倾轧全城时,一个瘦弱的白衣人从黑色盔甲形成的潮水中浮了出来,那人高昂起头,就那样坦荡荡地望着头,分毫没有畏惧。 “又是他?“他捏起拳头,勒住缰绳,长枪指着那白色的身影道:“给我将那人人头取下!赏金一百!” 第80章:夙回 皇宫内喊杀声、马蹄声、逃命声,杂沓一片,皇帝的寝宫已被禁卫军包围了起来,那王良琊究竟是何时逃出去的让人倍感不解,七皇子已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就想将那个该死的杏花侯踩在脚底,狠狠踩扁。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太子一方竟也拥兵不少,就算自己想强行夺权似乎都要费些力气,正在两军僵持不下之际,宫内太监的一道急奏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什么,皇上又活过来了?” “不可能,我明明亲眼看见他喝下去了。”顾棠正在心中盘算着,一连串的噩耗又雪片般飞来,他本想要挟王良琊毁他王家清誉,却不想大理寺少卿貌似上谏的两张折子彻彻底底坏了他的好事。 “王良琊!”他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个名字,并以不打算再与宫里这些人斡旋,既然手握重兵,何妨杀出一条血路? 可路却早已被封死,他指挥的禁军早已被徐乾和太子的人马给拆得七零八落,就在这刹那之间,他竟陷入穷途末路。 太子静静从玉阶上步下来,还是如儿时那般温润清雅的望着他这个顽劣弟弟道:“七弟,你玩够了吧?” 太子并没有点名道姓说七皇子谋反,而是巧妙地将事情给推诿了过去,可顾棠不甘心,既然天下人都要负他,那他便孤身应战,想着持刀朝太子劈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道白影生生挡在了太子身前,拦下了这一刀。 两个人,刀对刀,在巍峨宫阙下,竟似华山之巅的真正对决。 “一切都是你做的对不对?”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北风烈烈,擦鬓而过,他卸掉铠甲,手中仅握着一柄长刀。 长刀出鞘,其音锵然,二人于黑夜月下对峙,甲胄大军仿佛泯灭了声音,天地间唯余要做生死搏斗的二人,一黑一白,宛若天生宿敌。 一切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也是这么浓重的夜,他们的比试只是少年间的小打小闹,刀锋一转,溅落血光,再相见,便成了隔世的仇人。 错落的身影在月下划出道道弧线,刀光与剑影在参差不语,这一次,王良琊没有留情,他刀起刀落间已将顾棠逼至角落。 “来人!将七皇子关入夙回宫反省。” 太子一道令下,七皇子成为阶下囚,明里虽只是关在夙回宫,实际已是失势,而他失去最多的并不是权利,而是皇帝的信任,三日后,皇帝驾崩,举国哀痛,太子登基,成为新的江山执掌者,这一切让关在夙回宫的七皇子顾棠味同嚼蜡。 他也知道,他犯了滔天大错,太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至于这些天来还平安无事,想来是有人从中斡旋,而这个人不作第二想——一定是杏花侯王良琊。 “陛下,目下杀掉七皇子,举国上下都会对新帝产生非议,定要说您不顾兄弟之谊,为君不仁…”他言辞恳求,新帝却懒得抬眸看他。 “我许你荣华富贵,永世无忧,你只管回你的江南好好做侯爷即可,为何要为了一个践踏你性命的人多费口舌?“透过珠帘垂幕,新帝的心思越发看不清了。 “只要陛下肯放他一条生路,我愿无偿交出山河图。“白衣人跪在冰冷的宫殿内,神色冷峻。 “山河图?“新帝拍案而起,一下来了精神,他快步踱至王良琊身边道,”山河图当真在你手中?” “当真!这本就归皇家所有,我王家不过是代为看管而已!” “罢了,将他发配去别地也不是不可。”新帝言语间有些缓和,他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思忖道:“他始终是个隐患,若是改日卷土重来怎么办?” “我愿赌上性命,一定不会让七皇子威胁到陛下的安危!” “好!” 得到太子允诺,他浑身释然,整个人竟有些飘飘然直不起身子,想着此事终于告一段落,压在胸口的大石也暂时落了下来。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想杀的七皇子的不止太子一人。 这些时日来,无人过问夏小雨的影踪,王良琊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立刻命人去“棠堂”寻夏小雨,谁知探子回报说“棠堂”凋敝多日,早已人去楼空。 堂堂一个大活人不翼而飞,夏小雨无依无靠,孑然一人,会打他主意的只可能是九墨曜,可路途遥遥,又如何去九墨曜寻他? 七皇子被押入夙回宫后,整个人神志不清、疯疯癫癫,宫里的太监宫女不知道被他打伤了多少,为免他乱发脾气伤人,不得已每日得服用安神镇定的草药,他每日白天便得足足昏睡上十个时辰。 新帝下令除了服侍的下人外,其余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夙回宫,王良琊走进这偏殿,想推门而入,又迟迟不敢,心里终究还是有些牵挂的,可这牵挂无人应答。 不能明目张胆的相见,还是趁深夜再偷偷来见这最后一面吧?白衣人想着悄然转身,夙回宫里的墨衣男子正陷入昏昏沉沉的睡梦之中,一切皆不知晓。 十月的夜,晚桂飘香,新帝登基的喜闹气氛暂时扫去了阴霾,这样清浅的夜晚颇为难得,白衣人如御风而至,轻盈落在琉璃瓦顶,他心中念着:“就一面,就见这最后一面,以后只能遥遥相望了。” 不曾想,大树阴影后还藏着一个人,那人轻功了得,来去无踪,盈盈若蝶,连衣衫也艳丽得如妖娆牡丹,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夙回宫,目标自然是那榻上熟睡的七皇子。 暗器无声刺入宫人脖颈,刹那间,守卫悉数毙命,紫衣人旁若无人的遁入宫殿,手中长剑已隐然出鞘,顾棠被这阵冷风猛地惊醒,他模模糊糊地看清了那个人影,愣怔道:“夏小雨?” 紫衣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他心中,手中,唯有一柄长剑而已,那柄染着锈迹的剑在明灭的宫灯中显得越发诡谲,顾棠身边无一武器,只能赤手空拳相迎。 “我是来索命的!”夏小雨嫣然一笑,寒意渗透在整个夙回宫,久久挥散不去。 第81章:刺客 当烛火渐渐照亮了来者的面容,那一对失神的眸子挂在清俊消瘦的面容上,犹如饱蘸浓墨的笔硬生生离开了宣纸的纠缠,一副好好的画就被黑夜毁去——夏小雨瞎了。 顾棠眼见夏小雨看不见,正想高声唤人来捉拿这个闯入的刺客时,另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夙回宫,那人落地,轻得如落叶飘转,敛了涟漪,他将黑色染着金丝线的帘幕卷起来披在身上,乍一看便犹如另一个七皇子。 顾棠从来没有好好看清过王良琊,直至这一刻,铜镜中,两个轮廓天衣无缝地重合在一起,他才发现,原来他们那么肖似。 “谁?”夏小雨转身,剑起,声音却很轻,他本想来去无踪的带走这个该死的七皇子,却不想,还是有人来坏他好事。 “小雨——”这一声轻唤犹如隔世,一幕幕旧影在脑海心头闪过,杏花侯府的旖旎景致,大雪天里围炉煮酒的风雅,又或者,书房里小心翼翼地试探……若是做他一世的府上家丁也未尝不可,也不曾想到后来失忆会在那个叫做“棠堂”的小酒馆里当起杂役,一生若如此平淡下去倒也无妨,可偏偏,没人想让他好过,命运不肯放过他。 顾棠不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他也恨眼前这两个人,就在他企图逃走的时候,一柄长剑“叮”地扎在他脚前,他的去路被阻断,脖颈后方凉意嗖嗖,夏小雨将长剑搁在他脖子上冷笑道:“想走?” 王良琊持刀朝夏小雨袭去,可妖娆剑法已臻化境,寻常刀路剑法根本难以望其项背,他不但没有伤到夏小雨,自己却连连倒退几步。 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夏小雨虽然双目失明,但武功却更上一层楼,他虽身形单薄却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王良琊深知自己已非夏小雨的对手,他望着七皇子示了一个眼神,手中长刀破风再度朝夏小雨袭去,夏小雨猝不及防,不得已松开顾棠,等他再抓住那人时,所有宫灯霎时熄灭。 黑夜无妨,对夏小雨来说,这人世本身就没有对他亮过,或许在偶尔的侥幸间,他曾感受过虚情假意的温暖,但大部分时候,他孤独,被蒙蔽,受人挟持。 一剑妖娆,妖娆的终究只是那些浮华人世,而他与剑,剑与心之间却是与妖娆无关的苍白,纵这剑法再花招百出,行云流水,剑起剑落间再繁若桃花,洒下大地的不过还是斑斑血迹。 夙回宫外火把亮起,宫里的侍卫已将此地团团包围,夏小雨犹如作困兽之斗的野鸟,分明逃不出这片御林。 情急之间,夏小雨抓住身边的人就欲闯出去,他武功了得,剑法卓绝,上十个侍卫上前也不是他的对手,所有的侍卫就望着这个神秘的紫衣人挟持着一袭墨衣的七皇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快追!将此地围起来!” 可这些侍卫哪有江湖人的身手,待他们闯入夙回宫时,竟发现暗夜中鬓发散乱的男子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再仔细窥其面容轮廓,不正是七皇子顾棠? 那方才被刺客挟持的人是? 匆匆逃离九重宫阙,夏小雨找了一片空地将身边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方才离得近,晚风擦鬓而过的瞬间,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属于王良琊的味道。 抓错了人,他心中很是愤怒。 “我原以为自己对谢孤棠是痴心一片,倒没想到侯爷才是万古情痴。“他冷笑,剑抵在白衣人喉间。 越是清寒冷瑟的夜,越会激发夏小雨体内的毒素,一旦毒发,他整个人便会神智不清,颠倒错乱,目下他大口喘着粗气,神智濒临崩溃。 “啊!”他猛地大吼一声,长剑出鞘,直刺王良琊而去,王良琊手无寸铁,只得跌坐在荒芜杂草间,“小雨”他手握住了剑刃,鲜血猛地涌出。 血腥味道大大刺激了杀红眼的夏小雨,他长剑一出,不见血光绝不收回,呜咽的狂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 今夜,王良琊难逃此劫。 夏小雨的剑游龙走蛇,越舞越急,利刃刺去,王良琊闪避不及,一整截手臂被生生砍了下来,血流入注。 这一切就在白驹过隙的一念之间,夏小雨砍断了王良琊的左臂,妖娆剑法已独步天下。 可惜,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是什么值得光荣的事,神智错乱的夏小雨握着滴血长剑笑道:“还不肯走?丢了这条命才高兴?还是要我送你回去给那个七皇子看看?” 王良琊咬牙忍着痛,望着眼前恶魔一般的人,心中一片清明,他已无所谓生死,可疼痛入骨,当漫天雨丝蓦地落下之时,他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翌日清晨。 大雨冲刷了一夜的皇宫格外干净,宫殿门口,断臂散发的男子正昏迷在门外。 “这是谁啊?”好事的太监与侍卫挤做一团,眼尖的人终于从那人的清秀面容中辨出了几丝线索,“这,这,这不是那个什么杏花候吗?他的手怎么?” 奄奄一息,血肉模糊的男子被呈到了圣上面前,新帝眉头紧皱,只“哎”一声便再也不忍细看,鬓发霜白的太医望着王良琊断臂的伤口蹙眉抚须道:“无力回天啊~可惜了~” 消息被传到夙回宫,面容憔悴的七皇子顾棠冷峻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怜悯,那些辩白他不是没有听过,这一幕多像十年前的那一次,他代他受过被掳去南疆邪教。 上一次是废了武功,伤了尊严,这一次竟连一个完整的躯体都没有留给他,冰封的心被戳开了一道裂口,有涓涓暖流汇入,这几日关在夙回宫反省,顾棠派人调来了大理寺的卷宗,他细细将当年的案子看了一遍,纵然不信任,纵然有怨恨,可那些铁证分明留下了王家的清白。 心底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内疚,继而如浓血滴于水中晕开,那片愧疚越散越大,终究弥漫整个心头。 他内心有些踟蹰,这个人,看还是不看?王良琊毕竟为他做了许多事。就在他恍惚之际,一个邀约让他的心彻底倒戈一边。 第82章:遗恨 珈蓝寺边水月庵。 此处飞花浮柳,环境清幽,怪石嶙峋间自有其庄严,墨衣皇子静静榻上落叶铺地的石阶,每走一步都犹如祈福般谦卑。 台阶尽头,水月庵门前,素衣老尼温和地笑着,可眉目与棱角依旧有掩不住的妩媚秀丽,此人就是当年先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七皇子顾棠的亲生母亲。 没有眼泪婆娑,没有含情脉脉,她只是温润地望着这个任性的孩子,不是不想见他,只不过当年大错已铸成,她愿六根清净,不再理会凡尘俗世,若不是那个惊愕的消息也传到了水月庵,她断然不会出面见他。 “母妃!”人前嚣张跋扈的七皇子在他母妃面前温顺地像一只小羊,他只是缱绻的跪在她膝下,任由年迈地妇人抚摸着他墨色如缎的长发。 他的心中有很多疑惑,为什么母妃没死却没有告知她?为什么现在又会出现?为什么母妃要出家? “进来吧——”她只是轻柔地唤着,眉目温柔地望着他,将他引入一个化外之地。 “当年我嫉妒她得宠就设计害死了她,没想到几年后自己也生起了重病,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很多想法都不一样,我当年稀里糊涂地闯进了水月庵,遇上了一位大师,经起点化方才放下了心中的仇恨与嫉妒之心,渐渐地,身体也奇迹般愈合了,那时我一心觉得皇宫是桎梏,于是闹了个假死之事。”她为他沏了杯茶,茶香与檀香混在一起,令人思绪沉浮。 “您的意思是?”他错愕地问着,难道这些年真的恨错了人?既然母妃安然无恙,那他对王家的恨从何而来,他想起那个白衣男子曾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救他,而他却可以每每将其推入悬崖,如今,杏花侯王良琊真的成了废人一个,他有何面目面对这场过往? 乌云密布的天似感到了他的悔恨,替他落起泪来,雨点飘飘洒洒坠落院中,经年未见的这对母子相对无言,任由天色酝酿阴晴不定的情绪。 老尼垂下头,眼角无声滑落泪珠,手中佛珠转得益发快了,不知道是在渡谁的劫。“当年的确是王良琊那孩子替你被南疆妖人掳去,此事做不得假。” 他的心猛地抽痛,他为他粉身碎骨浑不怕,可他却当着众人面如此地奚落他?毁了他所有名节清誉。如今,江湖上不认狼邪其人,朝廷中,杏花侯身份诡异……这一切一切都是他苦心造诣,精心铺排,乃至今日覆水难收。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按捺着复杂地心绪低声问道:“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了,才告诉我真相。” “棠儿——”老尼转过头来爱怜地望着她的孩子道:“你性子烈,脾气暴躁,谁的话都不爱听,当年我让那孩子当你的伴读,本是一片好心,却没想到毁了他的一生。” “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就如你,就如我,我的命数就是在这水月庵里孤独终老,而你的命数也一定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可他们本不必做仇人……如今,该如何回到过去呢?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痛楚,不是恨,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复杂无比的感情,这其间有愧疚,有悔恨,有无奈,到最后全部都化为一声叹息。 “哎——我该怎么办?“他抬眸望着他的母亲,慈祥的老妇摩挲着他的脸颊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孰不知道回头是岸,可做起来哪那么容易?新帝戒心分毫未减,水月庵外守卫森严,如今的七皇子不过是笼中一只小鸟,生也罢,死也罢,皆要看皇帝的心情。 他起身,站在雨帘前望着灰暗的天色,心里涌上一股无名怒火,为什么这一切要落到这步田地才能解开心结? 等到云收雨霁之时,七皇子顾棠再次回到了冷清的夙回宫,他坐立难安,心如刀绞,分明万分记挂那个人,却一步也挪动不得。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恳求新帝准允他去探望杏花侯了,然而次次都被无情拒绝。他当然也知道其中的缘故,王良琊变成今天这般可怜的模样还不是拜他所赐,难道要再去增加他的伤痛吗? 罢了,他似一个万念俱灰的老人将自己封存于夙回宫,每日斋戒念经,一改往日见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戾气,他在心中诚挚地为王良琊祈福,但求他下半生平平安安,免于宫闱争斗,江湖厮杀。 时光飞逝,半个月很快就过去,窗外草木凋零,他心亦如死水,远远就看见太监急促来报,宣其面见皇帝。 玉阶上的皇帝格外具有王者风仪,他有些自惭形秽,于是垂首不语,呆滞地望着地面。 “我封你为江南王如何?那边平原广袤,气候宜人,是一片人间乐土啊!” 给他一片封地,让他滚出帝都,这已经是格外开恩的做法了,顾棠长念一声——“谢主隆恩!” 一片客套,这都是王良琊换来的,而此刻,这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臣弟想见一见杏花侯——” “哦?他早已回去了。” 此话如晴天霹雳,劈如他的心中,他竟如此决绝,连最后一面都不肯相见,江南那么大,他会否真的回到杏花侯府邸?还是浪迹天涯,永不相见? 去寻他,心心念念地便是去寻他,所有的误会都能解开,只要此生还能相见。 “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他不甘心,不罢休地问着。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杏花侯无心眷恋官场,朕也只得放他五湖逍遥了。”新帝的眸子望向天高云淡的远方,似乎也陷入了思念之中。 “老七,你的命是他换回来的,我此次派你去江南,也是希望你能在那边有一番作为,也不枉王家为国鞠躬尽瘁。” 茫茫烟云湖海在眼前泅染开来,他隐隐觉得此生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顾棠与新帝相对无言,半晌后默默离去,这一别便不知人世茫茫,山高水长。 第83章:尾声 南疆毒瘴弥漫,遍地毒物,九墨曜金碧辉煌的宫殿依旧矗立在水岸尽头,一名独臂男子站在门口对守卫弟子道:“在下王良琊,想见一见你们宫主。”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 那两名弟子不屑地瞥了一眼这个残废道:“等着,我们去通传一声。” 过了半晌,那名通报的弟子急匆匆跑出来道:“贵客光临,有失远迎,掌门命我带您去大厅一见。” 拐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王良琊终于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夏小雨,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断臂,心有余悸,而那个罪魁祸首却也神志不清地被人拴在一张椅子上,鬓发散乱。 坐在厅中主位上的那个人乃九墨曜长老之一,王良琊上前说了些恭维话,便也择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他眼角余光瞥到地上尚未洗净的血迹,不寒而栗,想来其余的长老怕是早已被他铲除。 空荡荡的左臂袖子内空无一物,他没有持任何武器,座上的人眼见王良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笑道:“昔日狼邪威名震慑武林,今日一见,却是这个样子,真是令人唏嘘。” 此话三分戏谑,七分鄙视,对人的尊严是莫大的损害,然而王良琊不急不恼,慢条斯理道:“如何才肯放人,他已经不可能威胁到你的地位,目下不过废人一个,再怎么折磨他,鹤雪也不会起死回生。” “够了!”那人拍案而起,怒斥道:“鹤雪宫主的大名岂是你们这种人可以提起的。” “是!那究竟什么东西能以慰鹤雪宫主在天之灵?难道是夏小雨的区区一条贱命?”王良琊循循善诱,引君入瓮。 那人似感怀到什么,情绪激动道:“那你说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我想要妖娆剑谱,可是他已经疯了,我只能把这个该死的姓夏的直接烧死在宫主坟前。” 王良琊的情绪依旧平稳如波澜不惊地湖面,他浅笑道:“说起来在下与鹤宫主相识久矣,以其品性为人来看,他最不喜草芥人命之事,何况是在他坟前烧死一个人?” 那人眸中喷火,指着王良琊道:“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对我家宫主评头论足?” 王良琊从锦囊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地玉佩道:“是,我是没资格,可这块玉佩恐怕你不会不识吧?” 那玉佩乃鹤雪之物,那人一把夺过翠绿玉佩便再也不肯松手,犹如捧着神物一般将玉佩紧紧搂在怀中。 “如若长老肯放夏小雨一马,玉佩和妖娆剑谱都归你。” “妖娆剑谱?你想糊弄我?连夏小雨都背不出来,难不成你能知道?” “王某区区废人一个,怎敢在长老面前造次?”王良琊从衣兜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剑谱道:“便是这本了。” “解药换剑谱。”王良琊笑道:“这买卖很划算!” “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人举起一根手指道:“答应我,你与夏小雨永不再涉江湖。” “哈哈哈哈!”王良琊朗声大小道:王某区区残废一个,岂有再踏足江湖的道理,至于夏小雨,他是瞎子,你若要废他武功,倒也简单,他现在毒性入骨,武功应该也废掉了八成吧?” 那人听到这里会心一笑道:“罢了,你若能在一盏茶的功夫里毫发无损里离开这儿,我便放你二人一条生路,如若不能嘛,那就……” “好!”手无寸铁地王良琊痛快答应,他一生搏命,早已不在乎这些,他当即以单臂托起昏昏沉沉地夏小雨朝外逃去,沿路九墨曜的弟子伺机作乱,飞刀暗器层出不穷,王良琊额上汗珠越渗越多,不到一会儿,右臂衣衫湿透大半。 蓦地,阴云密布,一场大雨忽地降了下来,一路湿滑,他步履越发蹒跚,眼看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路才走了一半,九墨曜的大门在远处即将关闭。 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不知是大雨的湿冷唤醒了夏小雨,亦或激烈地动荡让他不再昏迷,夏小雨猛地醒了过来,指尖衔弄飞镖刺向不断追来的九墨曜弟子。 “候,侯爷,没想到最后救我的还是你,我,我对不住你!” “轰”地一声,雷电翻涌,二人夺命一般跨出大门,终于在最后时刻逃出了九墨曜。 与九墨曜遥遥相隔的江南一隅,七皇子顾棠正在清冷的宫殿内端详一柄刀,一柄成色暗沉,毫无亮点的怪刀,那刀的刀鞘已磨损地相当厉害,他徒手摩挲上刀柄,将刀轻轻地抽了出来,那刀刃上亦是锈迹斑斑,犹如老去的刀客,拿浑浊地眼球俯视芸芸众生。 “你在哪儿?“大殿内回音久久,可始终没有人回答,他脑海里渐渐翻涌起那些十年前的回忆,越是不愿触碰,越是纠结丛生。 山高水长,江湖相忘。 十日后,碧落山。 山间云烟袅袅,一处木屋前,一个瞎子正在浇花,眼前山色妖娆,翠绿欲滴,可这人间气象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只能从鼻尖嗅到一些烟火气,一点花间余香。 “好香啊——”他笑着回眸,来者一身粗布麻衣,右手持酒壶,左臂俨然空荡荡无一物,他清浅一笑道:“来尝尝这酒吧?” 双目失明的男子接过酒杯,浅尝一口道:“好酒忘忧!” 自此以后,狼邪与夏小雨之名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七皇子顾棠偏安江南一隅,再也没有在朝廷上兴风作浪,昔年那些旧事化在杯酒之中,春风不记。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