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书 上——凛冬
凛冬  发于:2014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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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杜将离十二岁那年去了天牢,却没想到这个一时兴起的决定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知道了一个秘密,得到一本不曾在任何史料中有所记载的书。 杜将离下定决心要统一九国,不料在十年后的某一天,他那一步还没迈出去,太子之位竟先被人夺走了。 于是没钱没权没势的杜将离秉持着野心与脑补并存,智慧与抽风同在的坚定信念,开始了他扮猪吃老虎的漫漫飘摇之路。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狡猾中二被废太子与腹黑异国皇子 一同搅基开天下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将离,均墨┃配角:孟禾央,杜嵇,梁竹烟,李恒,孟简,蓝艺,楚天┃其它: 第一章 凉帝二十三年,郝连王后殁,国祭,太子芒被黜,三皇子嵇接任储君,鞘戚将军郝连崇以死谢天下,自绝于城门,芒一夜白头,不知所踪。 那个被百姓又爱又恨的太子杜芒杜将离,就此消失在百姓的视线中。 当然,这是民间一致流传的说法,或者,这只是祈国王族刻意对外宣称的版本。 屋内,光线颇暗,男子静静坐在案边,目光专注地望着身前画纸,眸中满满的灵气,明亮而有神,他轻轻抿着唇,明明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头发却已全然斑白,柔软地覆在身侧,光华流转,竟透出一种别样的美来。 男子轻轻执笔,面上若有所思,他已那样坐了许久,鬓间发丝落到砚中,沾了些许墨渍,他也丝毫没有注意到。 “还剩些什么呢?”男子喃喃出声,微微凝眉,踟蹰片刻,倏地睁大眼,恍然大悟,他屏足气,执笔飞扬,在画卷上落下点睛之笔,末了,长长吁出一口气,忍不住笑道:“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呐……”男子微笑的时候,双眼宛如两弯盛了露水的桃花瓣,隐隐透出淡淡的香气,清洌中含着温婉,连带着整个屋子都暖了起来。 他便是杜将离,被太子嵇所囚禁的祈国前太子杜芒杜将离。 他仍定定坐着,直至画卷完全干了,方将其小心卷起。杜将离的活动范围,只限这间屋子,以及其外的一小片园子而已,他轻轻叹息,抬手伸向蓝艺早早端来已凉透了的糕点,心不在焉地吃着。 必须得想个办法逃出去才行,杜将离的视线移到自己方完成的画作上,此画若流传出去,兴许便有好事者心生疑惑,进而查出自己的下落,解救自己于水火之间,最好来救他的还是个容颜绝世的女侠,从此便与自己一道悬壶济世,一统江湖,名垂千史,岂不快哉!杜将离一边郑重其事面无表情地想着,一边美滋滋地啃着糕点。 正吃着,一样物事悄然从身后横至脖侧,寒意从脖颈瞬间蔓延至全身,顿时将杜将离从臆想中拉回现实。剑刃冰凉,被剑抵住脖子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杜将离浑身一个激灵,来不及细想对方究竟是如何进来的,沉吟片刻,当机立断:“兄台且慢!”忙伸手第一时间护住糕点,闷声道,“待我吃完这些,你再下手也不迟。” 杜将离说着,脑中不停地猜测身后之人到底是谁派来的杀手。 剑身紧了紧,脖间传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杜将离心中涌起阵阵委屈,身为杀手这般小气,生意定然做得不好,他是来杀自己的,死者为大,他却连让自己死前填饱肚子都不肯,不由幽幽道:“我三日未食东西,你就让我吃饱喝足,再解决我,也算了却我的遗愿,对你也是举手之劳,你若现在就杀了我,我一定变成恶鬼天天到你梦里啃你头皮吃。” 杜将离说完,见对方果然不再用力,便开始胡思乱想,横竖是一死,早死不如晚死,能拖一时当然要拖一时,他被杜嵇抢了太子之位,又被对方关在这里,委实够倒霉了,难道还要他死于非命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还有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的事,连一步都未迈出去就横死屋中,太凄惨了。 杜将离这样想着,五块芙蓉桂香糕,吃了大半个时辰居然还剩下两块。更奇妙的是自己身后那人竟如此气定神闲地等着,看来是个好脾气的主,杜将离欣慰地笑了笑,这么说来,自己再吃他一二个时辰待到蓝艺过来估摸也没什么事,刚一这么想,脖子里的剑便紧了些。 杜将离干笑两声:“这位兄台,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你是太子嵇派来的?还是客王?”等了须臾,见对方没有说话,杜将离又试探性地问道,“南侯?” 对方不予作答,杜将离苦恼地挠挠头:“你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到啊,只怪平日树敌太多——”他敲敲脑袋,“啊!难道是小绿!” 身后之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小绿?”对方嗓音低沉,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慵懒。 杜将离光听着对方的声音,便觉得耳边痒痒的,他嗯了一声:“小绿是个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抢了她主子赏给她的一块琉璃糕吃。原本她拿我没办法,不过听说最近她被护国公瞧上了,嫁给了护国公……” 男子顿时无言以对。 杜将离眨眨眼,接着说:“既然你是我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我们也算是有缘……” 他指指桌上自己方才完成的画卷,眸中万般不舍,咬牙道:“这一幅百马图就送给你了,这可是本太——前太子的绝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来之画,你可得好好收着。你听我说,当杀手不是个长久的差事,指不定哪天便引火上身,你还是早日寻个契机金盆洗手吧,此画价值连城,你拿着,以后发家致富全靠它了。” 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杜将离觉得自己实在是宅心仁厚。 身后人笑道:“我倒从未听说太子芒懂画的,不想还有此等才能。” “此是自然。”杜将离得意,咽下最后一口桂香糕,微微侧过头,想看看这个妄图了结自己性命的家伙是个怎样的人,这一看,便疑惑起来,对方面容显然与自己平素所见之人有些许差异,那人的眸色,漆黑如夜,全然不似自己与蓝艺般的深褚色。 “你是黎国人?”杜将离轻轻蹙眉,怎会是黎国人?他当即开口,“纵使你是他国之人,我既答应将画赠与你,就不会反悔,古云艺术无疆界,只是我不明白,你一个黎国人,为何要受祈国人的指使来杀我?” 男子闻言,面上浮现一抹笑,他收起剑:“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来问你取一样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给我,我都不会杀你,还会保你逃离此地。” 不杀他?杜将离缄默,既如此,却为何要拿剑吓唬自己?还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让自己心生忐忑?该不会是仅仅想试探自己,看看自己被吓时的狼狈样?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阁下玩得可开心?” “前太子杜芒果然好胆色,危机当前面色不改,先前的冒犯之处,还请见谅。”男子颇有诚意地低了低身子。 什么叫面色不改,他吓得心脏都快停了好吗!杜将离没好气地别开头,算了,会使剑的都是大爷,不跟他一般计较,杜将离想到对方方才的话,正色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人伸出右手食指,在杜将离的头上点了三记。 “你要我帮你?”杜将离有些不明白,看着他,蓦然睁大了眼睛,“左手执剑,佩一块九首龙纹断璧,你是……黎国四皇子,信王均墨!”自己这什么眼神,对方这么明显的特征,自己方才居然没发觉。 被唤作均墨的男子噙着笑,不置可否。 杜将离心中顿时百般不爽,这几年来,祈王城那些可恶的百姓总是不厌其烦地在自己耳边谆谆教导,说什么若自己有墨世子一半好,那祈国便有福了。然后那些家伙便纷纷可惜墨世子因为喜欢男人而当不了太子云云。开什么玩笑,他杜芒杜将离堂堂一正常男子还比不过一个断袖? 杜将离语气不善:“这里有人看守,客王、南侯都在这安插了眼线,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世上,还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均墨的眼中突然多了分戏谑,“只要你不哇哇乱叫吸引外边的人注意,就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这话说得杜将离面上一黑,什么叫哇哇乱叫,如此难听。他瞄瞄均墨,这张微笑的脸真真教人讨厌,他瘪起嘴,不情不愿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 杜将离眉头轻皱:“我也知道你不少事。”全是那些百姓在他耳边周而复始不断唠叨的,他想不记住都难,这杀万万刀的男人,杜将离此刻终于见到了:“你很得民心。”五个字从他嘴中狠狠挤出来。 “若你能来帮我,我会做得更好,我需要你。”字里行间无一不透出男子的自信与野心,语气却平淡之至,均墨的脸庞沉静而极尽隐忍。 杜将离忍不住笑了:“要我一个祈国前太子来帮你?你倒很有信心。”杜将离嘴上说着,笑容却渐渐褪了下来,面容浮上些许疲累神情,在祈国,多少人恨不得太子芒死,如今还将自己关于此处,可叹自己平日里做的那些,却只有一个他国之人能理解,“你走吧,我不会告诉别人说你来过的。” 均墨不以为意,微微牵起嘴角,温柔道:“三天之后,我来等你的答案,你若答应,我便带你走。” “如果不呢?”杜将离挑眉。 “那便只好麻烦些,强行将你从这绑出去。”均墨逼近杜将离,温热的气息喷到对方脸上,“我可以陪你走遍天南地北,待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与我回黎国。” “……” 这不等于告诉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吗!杜将离刚要反驳,便见男子拿起桌上的百马图,正要离开。 “慢着!”杜将离盯住均墨的手,咬牙切齿,“把我的绝世画作放下!” “莫非驷马难追的杜芒杜将离要食言?”男子晃了晃画卷,“多谢黎国前太子的厚爱。” 眼睁睁看着均墨走出门外,杜将离气得不轻,蓝艺进来收拾盘碟的时候,便被杜将离一把抓住,愤愤不平地控诉,他的绝世百马图教人给抢走了。 蓝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记得十五日前,他的这位主子觉得自己大难将至,不日就要遭劫,难得眼下有闲下来的时间,不如留下点物事来名垂千史,供后人敬仰,想了半天,决定画画,于是,从来没有画过画的杜将离便开始了十五日的禁闭生活。如此画出的图,竟还有人抢去?蓝艺不禁为那人感到同情。 另一头,男子合上那好似百牛展翅齐飞且署名占了整个版面三分之一的画,长长地叹了口气,久久不能言语。 “世子。”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又发现三十六人,一半以上是太子嵇的手下。” 男子点点头,淡淡道:“继续暗中监视,谢如所认同的人必须为我所用。” 第二章 杜将离被关在祈王城最偏僻的地儿,这附近常年无人往来,一向是空置的屋子,没人打理,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杜将离也乐得自在,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只要蓝艺时不时地给他弄到些吃食,他便已心满意足了。 他的这一点让蓝艺极为省心,自家主子虽曾贵为太子,可对于穿戴住行这类却全然不在乎,也从不会因为此类事情而责怪他们,这也是蓝艺尽管饱受折磨却仍忠心不二,甚至还非常心疼自家主子的原因之一。 不过,蓝艺闲来无事的时候也总会忍不住想,他竟然心甘情愿忠于这样的主子,真是太可耻了。 杜将离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心中烦躁,面上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大字。三日,均墨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实际上就是让他收拾好东西乖乖等对方来接,一点余地也没有给他留。 “黎国世子来祈王城究竟是何目的呢?”杜将离小声喃喃,他可不会自大到认为均墨全是为自己而来,“秘密来祈王城而不被发现,基本没有可能,所以要么便是他在谋划什么事情,城里有内应接待;要么,便是来结盟。” 杜将离点点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而后问题又回到了他要带自己走这件事上,杜将离思绪杂乱,迟迟下不了决定。 蓝艺瞧着自家主子,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我,便应了那黎国世子,否则连这屋子都出不去。” “你要我——叛国?”杜将离惊讶地睁大眼。 蓝艺无奈地看着反应夸张的杜将离,咳了咳道:“你不是天天嚷嚷着要叛国,要一统天下,怎么真有人来接你时,反而临阵退缩了?” 杜将离扁扁嘴:“这不一样,我可是祈人,倘若杜嵇还有残存的良知,我倒是愿意不计前嫌与他一起吞并其他八国的。” 蓝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顾着他,那么国丈爷鞘戚将军呢?那可是你祖父!他是被谁间接害死的啊!” 白发男子闻言表情并未有多大的变化,只低叹一声:“我不过是对于这块生养我的土地,心存感激,想报答罢了。”杜将离看向窗外,眉眼里夹着许多蓝艺看不懂的东西,此时蓝艺也不想看懂那些,只道:“他们是怎么待你的,你很清楚。我是个孤儿,只要有口饭吃,去哪都没有区别,可你不同,如果不先从这里出去,就什么都做不了。” 杜将离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抓了衣袖一侧来回捻着,他面色平静,低垂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退一步来说,假使自己答应了均墨,可这里到底是祈国王城,就算均墨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至于能如此嚣张地逃过杜嵇的眼,将自己带走。 蓝艺见杜将离沉默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都未有言语,犹豫了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将……将离?”自杜将离被黜后,对方便要求自己这样唤他,他说已不是太子,连皇子都算不得,叫其他的也麻烦,干脆唤他将离好了,蓝艺有些结巴,仍是不习惯这样直接称呼对方。 杜将离淡淡道:“大不了,我先把你弄出去,不能让你陪我在这里耗着,我么,总会有办法的。” 蓝艺身形一颤,竟是不敢置信:“将离,你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 “啪啪啪——”紫衣男子抚掌踏门而入,“好一场主仆情深。”男子头发极长,大多都披散着,只在脑后扎起一束,直直垂至膝盖处。 “哟!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杜将离立刻扬起大大的笑容,伸手拉住蓝艺不让他起身,目视杜嵇,“难得太子殿下前来,本想好好招待一番,无奈太子殿下选的这地儿太过老旧,屋内也只有两张椅子,我与蓝艺刚巧一人一张,太子殿下身体强健,威武雄壮,就这么站着没事吧?” 男子凤眼轻佻,右手把玩着胸前一束散发,不在意对方的讽刺,道:“看来是我太仁慈,还留了人于此陪你,不若让蓝艺来我宫里玩玩,可好?”却是看也不看蓝艺,视线定定的锁在杜将离身上。 “那可不行,蓝艺这厮命格出奇的硬,逮谁克谁,谁用谁倒霉,这不,你看,我都成这副模样了。”杜将离体贴道,“太子殿下,我可是为你好,如若你实在喜欢得很,不在意,那便拿去好了。” 蓝艺坐在一旁,脸都绿了。 杜将离瞥了男子一眼:“太子殿下,你什么都得到了,太子之位也已夺入手中,还有何不满意的,要特意跑那么远来此一趟,小心沾染了晦气。” 杜嵇缓缓道:“杜芒,把重明书给我,我就放了你。” “放了我?”杜将离觉着好笑,“是放我离开这里,回祈王宫,继续受你监视,还是放我自由,彻底摆脱你,这两者的意义可不一样。我倒是想把重明书给你,可那早已在五年前那场大火中烧掉了,我这里是实在没办法了,你既如此有本事,去别的地方找线索啊,太子殿下不是最擅长从别人那儿抢东西了么?” 杜嵇伸出两指用力掐住杜将离的下巴:“杜芒,你别忘了,太子之位原本就该是我的,若不是你那备受宠爱的母后,父王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你被黜的时候,除了颜雀楼里的那些你所谓的青楼红颜们为你惋惜外,堂堂祈王宫里,可有谁替你说过哪怕一句话?” 杜将离面色隐隐透出苍白,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勉力稳住心神,杜将离脸颊仍保持着笑容:“太子殿下,凡是我的东西,你就要抢过来,你连重明书是什么都不知道罢?只不过看到我曾经有过,就想要?那么你为何不去将我在颜雀楼里的朋友娶来当妃嫔,她们可都是好姑娘。” 杜嵇不怒反笑:“左右我也不着急。”他勾起唇角,眼眸狭长,脸上有种妖孽又病态的美,“重明书里的内容,你一日不讲,便不讲是了,我多的是时间,来日方长,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 “那么不好意思,劳烦太子殿下白跑一趟。”杜将离似想到什么,呀的一声,伸出手指向上指了指,“太子殿下既然来了,不若帮我把这屋顶补补,一旦到了下雨天,这里便漏得厉害,我想让你那些侍卫们帮忙,他们也不肯,说得他们烦了,不但不帮我修,居然还给我多捅了两个窟窿出来,太子殿下闲得发慌,替我想想办法?” “杜芒,你不要得寸进尺。”杜嵇冷冷道,微微眯起的眼眸含着一丝危险。 杜将离嘴边忍不住浮起一抹愉悦:“太子殿下,你也是曾当过我一阵子好皇弟的,那时你可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甩都甩不掉,对吧,杜——未——兮?” “住口!”男子瞳孔骤缩,一反方才镇定之色,逐字逐句,“你不配如此叫我。” “那——未兮?”杜将离继续笑道。 男子瞪着杜将离,看了半晌,摔门而去。 杜将离呼出一口气,眼神里难掩的疲惫,杜嵇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来气他,结果又被自己气走,气来气去,竟还乐此不疲,何必呢?自己都快被折腾疯了,每每杜嵇前来,杜将离都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 “下次我应该在他刚来的时候便直接叫他杜未兮,不对,应该写下来张贴在门口,驱魔辟邪。”杜将离这样说道,他仔细想了想,不行,自己还是叛国好了,与杜嵇完全没办法好好沟通,况且朝堂的现状正如杜嵇所言,没有一个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造成这副局面的,一方面是自己行事风格容易得罪旁人,一方面是杜嵇暗地里对大多数人的拉拢,还有一点,便是凉帝对自己的那副态度。 蓝艺见杜嵇走了,好奇地问道:“重明书是什么?” 杜将离揉揉脑袋,满脸很麻烦不愿去想的表情:“那么多年前看的,我哪还记得,不提这个,蓝艺,明天午时我们逃出去。” 蓝艺又摸不清自己的主子在想些什么了:“逃?”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就凭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再加上只勉强有个缚鸡之力的杜将离? 杜将离点点头:“对,明天你先走,我断后。” 蓝艺默然不语,上一次杜将离不经思考要求他做某事的时候,他为杜将离去树上摘梨,被宫中侍女们误以为偷窥,群起而殴之;上上次,杜将离看中了小公主的画眉鸟儿,非要它的一根羽毛作纪念,杜将离与小公主的关系又及其恶劣,蓝艺只好趁入夜了去偷,结果被误认为刺客,解除误会后连同杜将离一道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再上上次,杜将离看着蜂窝突然想吃新鲜的蜂蜜了…… 既然是杜将离的要求,蓝艺总不能不做,否则会被杜将离正一堆道理反一堆道理啰嗦到出现幻听的地步。 于是第二天,蓝艺是被五花大绑扔到正准备背上包袱的杜将离面前的。杜将离啧啧两声,蹲下身来上下打量了蓝艺一阵,摇头道:“看来此方法不可行。” 蓝艺有些恍惚,杜将离正常时,比任何人都通透玲珑,无人能出其右,他不正常时,真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这句话的活体实例。蓝艺抬手擦擦额上的汗,指尖触到眼边,不是吧——他明明比杜将离还小上几岁,怎么就生皱纹了呢?禁不住悲从中来,自己为何从小开始,就跟了他呢?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三章 均墨限期的第三日。 想不到解决之法又单纯不想跟均墨走的杜将离一下午都没有说话,干脆躲到屋子的背阴处拔草。这对于习惯了听杜将离聒噪的蓝艺来说,着实有些不大习惯,而一旦杜将离出现外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时,最好不要擅自打扰他,否则会连累自己变蠢。 日暮已去,夜色四合,忙活了一天的杜将离睁大了眼睛,提起茶壶斟了三杯茶,他擦擦额前的汗,欣喜地叫道:“好了。”接着分出一杯来,递给蓝艺,杜将离翘起嘴角,笑如春水和煦明净。 蓝艺略微踟蹰,迟疑道:“这里头该不会就是你下午拔的那些——草?”无比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杜将离点点头,眸内闪着别样的光芒:“蓝艺,这可是你几世修来的福祚,能喝到前太子杜芒亲手泡的茶。” 蓝艺心中咯噔,感到分外难过,颤颤巍巍地在杜将离微笑的目视下,全数喝了进去。杜将离扭回头,提着杯子往嘴边凑,抿了一口,奇道:“咦?原来不是兔芽儿草啊。” 蓝艺好半天才回过劲来,沉默了半晌,扭头看向桌面,问道:“这儿只有我们两人,却为何斟了三盏出来?”声音都沙哑了。 “原本是为母后准备的。”杜将离面上露出些许低落神情,“她最爱喝兔芽儿草,可这既然只是普通野草——那就给杜嵇罢!”未待蓝艺反应过来,杜将离腾地站起身,提起那第三盏茶往地上洒了个半圆:“祝他早日下去饮我这杯凉茶。”杜将离咬牙切齿,拧着眉头恨恨道。此刻他手上若是有个小人,定然被他戳烂了。 蓝艺默默地扯扯杜将离的衣袖,后者抬眼,看到门口出现的不太陌生的身影,汗涔涔地便下来了,连忙开口耍赖道:“哎呀,光顾着拔草了,我还未开始准备!”心想这人本领通天,敢在杜嵇眼皮底下来去自如,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侍卫们居然都看不到。 均墨笑眼温柔:“不打紧,需要什么告诉我,我命人收拾好了再带给你。” “如此大张旗鼓,就不怕杜嵇发现么?”杜将离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满满的不情愿,就算自己放弃为祈国打天下,也得挑个合适的国家为其效力才行,黎国太偏,不是杜将离的首选。 均墨的眸中透出一丝狡猾:“凉帝已将你送与我。” “什、什么?如此……杜嵇不会同意的。”杜将离有些诧异。 “太子嵇的确很生气,不过我一提出要你,凉帝便许了,他不愿意也没有用。”均墨顿了顿,继续道,“我来祁,为的便是与你祁国结盟,凉帝与我达成共识,同时又将你予我以做结盟之好。” 果然是来结盟的,杜将离皱眉,凉帝一向厌恶他,眼不见为净,均墨此次来要他,反倒成了凉帝之美。 他思忱了一阵:“我太了解凉帝了,他不可能直接便应了你,他是贪心之人,黎国在他眼中并不算什么,你定是给了他别的一些东西。” 均墨不着痕迹地笑了笑:“白鹿吟。” “白鹿吟!”杜将离心中惊愕,白鹿吟是黎国的镇国之物,传言由八翅鹿的头骨制成,这鹿诞于冰海之间,踏水而来,生来便带着极大的戾气,食人骨而活,黎国军民联合围剿了三年,死伤无数,才终将其杀死,取其头骨,制成白鹿吟,吹之,可操控八翅鹿之魂,为持有者所用。传说,吹一次,减三十年寿命,可倾一国,以一人之命换一国,再划算不过。所幸这只是传说,按黎国现在的状况,大概还未有人找到吹奏之法,不然以黎国手执白鹿吟这么多年,其他国早就化为乌有了。 “竟以白鹿吟为换。”杜将离低声道,这些年,九国战事不断,黎国却能独善其身,远离纷争,除了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以外,白鹿吟也是他国不敢冒然进犯的原因之一。 “这次结盟,我们给足了诚意,大益于祁国,凉帝没道理不同意。” 杜将离不禁苦笑,事已至此,盟也结了,凉帝亦发话了,换而言之,自己是没的选择了?其实杜将离不愿跟均墨走,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那便是对均墨由心而发的厌恶之感,换谁被周围的人天天拿来比较,说什么对方样样比他好,从小唠叨到大,他都会讨厌那个人的。 均墨正准备发话,仿若嗅到了什么,神色一凛:“迷烟无觉!注意屏息。” 杜将离闻了闻,果然是,不动声色地向蓝艺身侧靠了靠,言道:“杜嵇的那些护卫们该是已被迷倒了,无觉乃晋州公孙世家独门迷烟,闻之即倒,且久不易散。公孙世家是南侯的人,看来南侯知我即将被带往他国,沉不住气,即便是违抗帝命,也要出手杀我。” 杜将离神色自若。无论何种迷烟,对他一点用都没有,不止迷烟,控制精神的药物,幻术,甚至海外能窥探人内心的秘术,都对他不起作用。七年前,他开始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抵抗这些,到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在他不愿意的情况下,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他不想说的事。 迷烟沉沉袭至,杜将离可不担心均墨,练过武的人气长,他看看蓝艺,当即在袖上撕下一块,往盆中浸了浸,塞给蓝艺。 杀手冲进屋,均墨看了杜将离一眼,拔剑挡到他身前。均墨的护卫也纷纷现身,加入阵营。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的人,居然也敢动。”男子淡淡笑着,眸中逐渐被深沉的冷意所占据。 杀手们不言,径直冲上前,均墨将杜将离保护得密不透风,左手剑使得迅疾,一攻一防滴水不漏,硬是将杀手们逼出屋外,公孙世家请来的杀手足有二十几人,而均墨一行仅仅五人。杜将离见暂时难分高下,心下暗喜,这不是天赐良机么! “走!”当即拉着蓝艺翻出窗去,一个劲儿向前跑。 无觉范围很广,跑出百步后,蓝艺已憋不住气,满脸通红,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仿佛有人捧住自己的头,他只觉得一股淡淡的甜香进入口唇之间,神思顿时清明起来。又跑出数百步,杜将离看着捂住鼻子呆愣愣奔跑的蓝艺,没好气道:“不用捂了,这里没有迷烟。” 蓝艺立时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疑惑道:“将、将离,你刚是不是做了什么?” “没有。”杜将离面不改色。 蓝艺偏过头:“不对啊,方才——” 杜将离对蓝艺的拖拖拉拉表示极为不满:“你再想些有的没的,就要被他们追上了。” 蓝艺挠挠后脑勺:“我们现在往哪边逃?” 杜将离沉眉,小声嘀咕:“均墨刚没有第一时间拦住我们,肯定是自信能捉回我,我必须要比他多想一层才好。恨我的人很多,却皆在城中,我逃走后,那些人得到消息,定往城外追杀,以我的思维,便会逃向城中,这便中了均墨下怀,但他必然能想到我会意识到这一点,对我来说,与其面对均墨,不如面对那些繁多但相对好躲的杀手们。所以,他一定会在城外设人抓我。虽然不排除两处皆设有人手的情况,但他这次出行应该不会带这么多的人,为今之计,只好赌一把了。”杜将离语速极快,蓝艺几乎没有听清。 杜将离果断地得出结论:“去城里!” 两人向城内而去,不停不休赶了数里,走的都是偏僻的小径,他们躲进了林子。杜将离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将两人的足迹隐藏。 “快到丑时了。”杜将离望望天,话音刚落,脚下的小道便走到了尽头。面前是一道断崖,杜将离驻步,夜色漆黑,看不到崖底,坡斜得厉害,几乎要竖直过来。 “王城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杜将离伸手托住下巴,对着崖底若有所思。 蓝艺看杜将离一脸认真,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杜将离看似轻松地笑了笑:“蓝艺,你知道吗?人生总要遇到一座座山,有的高,有的低,你不翻过去,就永远不知道山后面有什么。”说着目光定定地看向对方,“这险,我们必须得走一走了。天色太暗,我看不清下面,也许很浅也说不定,我们注意些便不会有事。” 微微停顿了记,杜将离似下定了决心,用力拍拍蓝艺的肩膀,一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郑重表情,道:“蓝艺,从小到大,我最信任的便是你,——你先下去。” 你先下去—— 你先下去—— 你先下去—— “……” 蓝艺连忙将各路菩萨求了个遍,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提脚往崖边探去,土质软而不滑,还算能着力,蓝艺心中安妥了些,暗想方才求的菩萨有效果了,只要小心慢慢爬,应该能平安去到山下。 杜将离见蓝艺爬得好好的,也探出身去,谁知刚迈出腿,便一个踉跄,整个人向下倾倒,连带着蓝艺也被他撞得一齐向崖下滚去…… 第四章 不如干脆死了算了,蓝艺心想。 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来年改投个好人家,再不济也别再跟杜芒扯上关系了。这样想着想着,蓝艺无奈地发现自己已越来越清醒,浑身上下也开始犯疼,痛得厉害。他终是忍不住,睁开眼。 “醒了醒了!”杜将离的脸在蓝艺上方出现,看到对方的脸,蓝艺心中一阵抽痛,胸闷之至,他吃力地扭开头,不行,对方光这么看着自己,蓝艺便觉得身上的伤更严重了。 “蓝艺,你身子骨太弱了。”竟是一副嫌弃的口吻,杜将离哼哼道。 蓝艺暂时不想与他说话,脑中只有一个疑惑,为何同样是滚下来,杜将离他就毫发无伤啊,这样想着,头突然有些疼,等等,他记起来了,摔下崖的时候,是自己在下,给对方做了人肉垫子,难怪杜将离会没事,祸害遗千年这五个字果真一点都没有错。 杜将离讨好似的凑近蓝艺,神秘地笑笑,道:“好蓝艺,这么多年服侍我,真真难为了你,为了补偿你,这一回,你来做少爷,我做你的书僮。” 蓝艺睁大眼,觉得自己的思维已经完全跟不上了,这又吹得哪门子风?再细看,近来都习惯披头散发的杜将离,竟不知从哪找来一根黑布条,将头发整整齐齐扎了个髻,乍一看这布条还挺眼熟,仔细想想,……这不是自己的腰带嘛!蓝艺努力平复下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我当少爷?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杜将离似知道蓝艺在想些什么,连忙开口不让蓝艺发问,“让你当你就当,不许废话。” 蓝艺无奈道:“那我该如何做?” 杜将离支起下巴,认真地思考了阵,道:“少爷跟太子差不多罢,你只要像我平日那样,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若遇到自己不懂或不知道的情况,便稳重地不说,大概就对了。” 蓝艺无言以对,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杜将离说的那个贤良形象跟他可有一根头发的关系?罢了,自家主子要玩,自己陪他玩玩便是了,做少爷总不至于会有什么倒霉的事情发生。 见蓝艺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杜将离兴冲冲地跑到门边,乐呵呵地喊:“少爷醒了!我家少爷醒了!” 不一会儿,便有一位姑娘端着盘子进了屋。姑娘一袭鹅黄纹锦百花裙,衬一件白色罩杉,眉黛春山,秋水剪瞳,衬上眉心一点朱砂,煞是好看。姑娘将托盘置于桌上后,提着药碗,笑盈盈地走到床边,温柔地唤道:“蓝公子。”说着伸出四根玉指,“你昏迷了整整四日,现时醒了,可要好生休息。” “少爷,你总算醒了,我真怕你醒不过来。”杜将离说着眼眶就红了。 蓝艺本沉溺在黄衣女子的柔声关怀中,听到杜将离的话,浑身一个激灵,看向对方那微微泛着潮气的眼,天,他还演上瘾了。 “这里是?”蓝艺问出了自己最疑惑的问题。 黄衣女子眉眼弯弯:“四天前舍妹在山脚下发现了你们,便通知村里人将你们抬回来。” “我皮糙肉厚,只半日便醒了过来,可少爷,少爷……”哽咽着又像是要发作,装作稳了稳心神的样子,杜将离转向黄衣女子,道:“依梁姑娘所看,我家少爷还需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少爷来城里谈茶叶生意,许久没给家里音讯了,再不回去,恐老爷要担心。” 黄衣女子有些疑惑:“我们这里几乎不曾有过外人来,不知公子怎会摔下悬崖?” “我家少爷谈完生意,听闻城西的林子里有兔芽儿草,便寻了过来,谁知寻得太过专注,脚边空了也未察觉,便掉了下来,我没来得及拉住少爷,也一并摔落此处。” 女子了然道:“我知公子归家心切,但以公子的伤势,最少也要十日才能痊愈,这样吧,这儿的山脚边某一处正好长着些兔芽儿草,若公子不嫌弃,待公子痊愈后,采些来赠与你如何。” 蓝艺见杜将离的双眼顿时炯炯发亮,只好说道:“如此,便有劳姑娘费心了。” “无妨。”黄衣女子给蓝艺喂过药后,道了声公子好生休息,起身告辞。 杜将离扭头确定黄衣女子出去了,立即摆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伸手用力扯住蓝艺的脸皮,数落道:“宫里什么漂亮姑娘没有?嗯?从小看到大,就算不厌也该是习惯了,怎么还是盯着人家姑娘一直看。” 蓝艺面上一红,轻声道:“那姑娘,真真好看。” “不仅如此,还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对吗?” 被说中心里话,蓝艺脸上更红了,直如一个熟透了的番茄,连耳后脖子跟都没有幸免。 杜将离低叹一声,道:“她叫梁竹烟,是这里的村大王,村民们都很听她的话。” “梁、竹、烟。”蓝艺轻轻地念道,面上不加掩饰地露出痴迷之色,他显然没有在意杜将离的后半句话。 “少爷!”杜将离实在看不下去了,义正言辞道,“那姑娘可不简单,别看她现在对你笑,说不准趁你没了防备,转过身就把你吃了。” 蓝艺不以为然:“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等等,他想起杜将离要自己做少爷,他当书僮的事,心里登时没底了。 杜将离见蓝艺听信了自己瞎掰胡诌的危言耸听之语,似乎了悟了越漂亮的女人越深不可测的真理,欣慰地点了两记头,走出屋外。 午后,明晃晃的红日被山顶薄雾遮去了一半光华,杜将离仰起头,却仍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眼睛,眸中朦胧得看不清天。 自由,杜将离从未预料到,自己终有一日,竟会踏在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土地上,凉帝、太子嵇、黎国世子,没有任何人能来左右他,也许后一刻,便会有一方人马找到自己,但是现在,至少现在,他是不被束缚的,他可以选择往任何一个方向走,去找寻自己愿意留下的国家,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杜将离伸出手,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何表情。 思忱了片刻,杜将离使劲捏了自己一把,他咧开嘴,不论如何,对他而言,这是个好开始,虽然暂时他还什么都没有。 杜将离侧过头,看到离自己数步远处,一株百年凤尾蕉旁,一个挽着双抓髻的女孩蹲在地上,正专心致志地拿着树枝在泥地上画着什么。杜将离走上前,揣摩了半天,道:“一只老虎。” 女孩闻言抬起头,气呼呼地盯着杜将离:“不对,是兔子。”声音带着孩童专有的稚嫩与清脆。 女孩是梁竹烟的妹妹,唤作梁月。蓝艺昏迷的这四天来,杜将离倒是跟这小姑娘混了个熟,对方听到杜将离将她画的兔子说成了老虎,气得腮帮子都鼓出来了,她举着树枝,恨不得在杜将离面上也画上只兔子。 杜将离忍俊不禁,目光从女孩的脸颊移到地面,梁月画了不止一个,杜将离歪过脑袋,伸手指向另一个图案,又故意说道:“一只小狗。” “不对,是百灵鸟儿,百灵鸟。”梁月急了,忙指了指自己右前方,“这才是小狗。” 笑眼顺着女孩的手望过去,身形竟生生一滞,杜将离暗暗心惊,那是女孩所指的旁边一幅,那儿画着一只蝴蝶,蝶翼右侧底部,勾着一只酒盅。尽管画得再粗略,单凭这两样,杜将离一眼便能认出。 蝶醉,居然是蝶醉! “一蝶,一言,瑟兮,冷暖自知;一酒,一梦,醉之,尘世无双。”杜将离喃喃。 传言,只要对着蝶醉弹琴,蝶翼上就会滴下酒来,这酒的味道与弹奏之人当时的心境息息相关,若是快乐的,滴出的酒便甘甜无比,若寄着浓浓哀思,蝶酒便苦涩异常,但无论是何种,皆是饮一杯即醉,醉后,仿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心愿成真。 这些传言,都是从晴国传出,这蝶醉,也是晴国赠与端国的交好之物,这其中,便是另一个典故了。不过蝶醉到了端国王室,却在十年后,平白丢了,一直无人寻得,而杜将离却在此,在一个小女孩的画中,看到了它。 “小月亮,这——” 梁月看着这幅画,面上露出些许难过:“这是姐姐养的一只蝴蝶,长得可漂亮了。三年前,也来了像你们这般的一个大哥哥,不过只待了一个月,那大哥哥就走了。” “小月亮,你说养?这蝴蝶,是活的?”杜将离满眼惊诧。 “是啊,它的翅膀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姐姐一弹琴它就四处飞啊飞。”说这些时,女孩的眼眸格外明亮,可没过多久,又暗了下去,“那大哥哥一走,这蝴蝶就死了,再也没有飞起来过,连姐姐也不开心了。” 女孩扔掉了手中的树枝,仰起头,表情分外认真:“白发哥哥,七日后便是姐姐的生辰,我想画一幅蝴蝶飞舞,送给姐姐,你说她会不会开心起来?” “会的。”杜将离轻轻刮了一下女孩的鼻子,声音柔软之极,“小月亮,我们一起给你姐姐一个惊喜好不好?” 女孩看着杜将离,重重地点了下头,张扬起的笑容,连天边的红日都逊了色去。 第五章 杜将离从袖中掏出一支短笛,扔到蓝艺床上,不客气道:“少爷,限你在七天内学会。” 蓝艺哭笑不得,这杜将离,就算是要做书僮,也全然是一幅主子模样,如今杜将离没人管着,爱咋蹦跶咋蹦跶,就愈发无法无天,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了。 “我学笛子?做什么?”蓝艺不解地问道,虽说他从小便是杜将离的伴读,可他天生拿这些东西没办法,诗文也好,下棋也罢,怎么学都学不会。 杜将离凑至蓝艺耳边,神秘地眨眨眼睛:“送给梁姑娘做生辰之礼的,你学是不学?” 蓝艺眸中微动,“学”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末了才觉得有些不适,急急开口:“可我不懂音律,你也不是不知道,我……” 杜将离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跟了本太子这么久,竟好意思说不谙音律。”说着从袖中掏出谱子,“七日时间太短,来不及细教,你只要按着这谱子上画的,练熟了指法就行,笛子我消过声,吹着也不会有人发现,不过你可小心,别让梁姑娘看到了。”杜将离简单地教了蓝艺一下,便自告奋勇地跑去屋外把风。 杜将离径直来到梁竹烟的屋门外,这把风把得够彻底的了。其实按杜将离的脾性,若是发现梁竹烟不在,必定要进屋去搜查一番的,那蝴蝶,死了肯定有个尸体,这么宝贵的东西,就算死了,也得好好封存起来不是?杜将离也就心痒痒想看这宝物长什么样子,所以在他靠着窗缝东瞧西看屋里究竟有没有人时,身后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便着实让他心惊了一惊。 “梁姑娘,我家少爷托我来谢你的救命之恩。”杜将离面不改色。 “客气了。”黄衣女子依旧笑着,一点都看不出梁月所说的不开心的样子。 这蝶醉,是从端国王宫里消失的,怎么会到梁竹烟手中呢?杜将离看着黄衣女子,总不好直接问她她到底是谁。这可是人家的地盘,一个不爽,暗地里把自己处理掉,那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得冤枉了。 这几日蓝艺昏迷,杜将离也没闲着,山脚每家每户跑了个遍。这里总共不过六七户人家,按大家的说法,外面到这儿的路比较隐蔽,大伙都是不小心撞进来后,觉得此处不错,哪住不是住,就留下来了。 杜将离倒觉得不尽然,至少大家对梁竹烟的态度就不对劲,哪有说人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出来吹个风,就整片地儿的每家每户全部出动,请的请,哄的哄,讲睡前故事的讲睡前故事,非得把她哄睡着不可,这待遇,凉帝都不一定有。 不过这儿隐蔽是真的,村民们不与外界往来,全部自给自足,这边的消息也十分闭塞,就算自己敲锣打鼓到处说自己是杜将离,也不会有人认得自己。这四天来,杜将离有意无意地找过,愣是没找到出去的路,即使是在自己从山顶摔下来的那个位置想找到大家居住的这块地,也是有些难度。 这个地方,被人刻意隐藏了。想梁竹烟特地让蓝艺与自己留在此处十天,大抵也有别的用意。 在这里的日子,悠闲而舒适,虽然山谷的空气里泛着微微的潮,杜将离也不在意。此处的夜晚,月亮极其迷蒙,月光似晕开了一层雾气,显得比往常都要大些。 梁月使劲仰着头,脸上满满的憧憬:“白发哥哥,他们说月亮是仙子住的地方。” “不对哦。”杜将离闻言弯下腰,点了点女孩的头,“月亮上住了好多好多妖怪。” 女孩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艰难扭过头来:“妖、妖怪吃人吗?”声音轻轻颤抖着。 杜将离单手拖住下巴,认真地想了想,道:“不吃。”见女孩长长呼出一口气,杜将离咧开嘴,对着女孩做了个鬼脸,拖长了音调,“不过我吃——” 女孩惊叫一声,撒腿便跑。 “快逃啊——白发妖怪要吃鲜嫩可口的小姑娘喽——”杜将离边喊边乐呵呵地追上前。 七天很快便过去了,蓝艺练习笛子,吹得差点气绝,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能动的,只是身子骨还不大灵活,让人杜将离白白伺候了自己那么多天,蓝艺心里还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梁姑娘的生辰当日,杜将离一大早便将蓝艺拉了出来,两人偷偷猫在梁竹烟屋外。 杜将离一本正经地说:“这个时候,梁姑娘正在睡觉,你要让她在你营造的美妙音乐中醒来,你的音乐一结束,小月亮就会捧着画进去,给她一个惊喜。”杜将离不禁被自己的安排感动了,一脸陶醉。 蓝艺此刻有点紧张,毕竟一直吹的是杜将离消过音的短笛,自己究竟吹得如何,这首曲子如何,会不会合梁姑娘的心意,自己还真没个概念。 只不过现在再想这些,都来不及了,杜将离麻利地做了个开始的手势,蓝艺定了定心神,闭上眼,吹了起来。 眼看着这朝阳刚露了个头,马上便要升起来,一眨眼就没了影。风卷沙起,鸡犬鸣的鸣,吠的吠,不一会儿便见大伙提着各种家伙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待看清是蓝艺和杜将离后,表情从戒备转为疑惑,只一瞬便变成了惊恐,又仓皇四散了去。 蓝艺硬着头皮吹完最后一个音,脸上的汗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胸中气血翻滚。杜将离扁扁嘴,才想起自己削好笛子的时候忘了试音,同情地瞅瞅蓝艺,默然不语。 梁竹烟打开房门,依旧一袭轻纱黄裙。她头微微侧,便见梁月趴在地上,无奈道:“怎么又摔了。”赶忙扶起来。一时之间,也没有其他言语。 静了好一阵子,那消失的朝阳终于跃了上来,死命地甩着阳光。又待了良久,梁月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将手里摔烂了的画往梁竹烟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开。 梁竹烟微愣,思忱半晌,兀自惊呼一声,低低叹道:“我竟忘了,今天是师父捡我回来的日子。”说完,回过身来,对着蓝艺,“蓝公子,进屋里坐吧。”梁竹烟将画轻轻笼进袖中。 杜将离瞧蓝艺好似没魂儿一般,觉得不管怎么样都要安慰安慰蓝艺,以鼓励七天来他孜孜不倦地练习,于是皮笑肉不笑地从嘴角扯出四个字:“吹得不错。” 蓝艺一直以为是自己吹得有问题,直到某一天他拿到正常的笛子,试探性地吹了吹,才发现原来根本不是自己的问题,始作俑者是杜将离啊。 而此时,蓝艺浑身硬得跟块石头一般,默默地跟着梁竹烟进了屋。 梁竹烟的屋里透着暖意,日光恰好从窗外洒进,照在案台边沿,为其镶上一层金色的边,梁竹烟径直在柜中取出一个紫檀雕花锦盒,置于案上,问道:“蓝公子,可曾听闻唐涩之名?” 宗州妙音公子唐涩,蓝艺自然是听过的:“唐涩公子的琴技名满天下,贯绝古今。”蓝艺心里的鼓敲得震天响,“不知梁姑娘提起他……” “唐涩公子,正是家师。”她微微笑着,弯弯的眉眼却看不出一点情绪。与其说看不出,不如说她从一开始便习惯了这样笑,不论是开心还是难受,大概都只有用这样的表情来表达了吧。“我是师父捡回来的,说是师父,却并未教过我什么东西,我与他也不过见过数面而已。” 原本懒洋洋站在蓝艺身后的杜将离登时来了兴致,那个行踪飘忽不定,空留名声在外,却从不见其人的唐涩公子竟是梁姑娘的师父!杜将离支起耳朵,凝神细听,眼神却仍在那紫檀锦盒上贪婪地扫来扫去。 “师父说我中了千障针,活不过二十岁,好在他觅到这样一个至纯至净的地方,得以延长我的性命,但我一离开这里,巫术反噬,立时便会死。” 千障针?杜将离皱眉,千障针是南巫族的术法,他有些在意地看着黄衣女子,南巫族为何要对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梁竹烟出手?杜将离迟疑少顷,开口问道:“梁姑娘,听你说法,莫非你从未出过这山谷?” 女子点点头:“自我有记忆来,便已在这里了,这么多年,师父一直四处寻找能解除我体内千障针的方法,我虽不大在意。”梁竹烟顿了顿,幽幽道,“不过也许哪一天真找到了,哪怕那时我已老了,但我还能出这山外,可以再看他一眼,也是极好的。” “他?”蓝艺不解,这个他,指的定然不是唐涩。 梁竹烟目光淡淡:“三载枯荣,一眼,便能记上一辈子。”长长一声叹,女子低下头,打开桌上的紫檀锦盒,推到蓝艺身前。 “这个,劳烦蓝公子出去后,帮我转交给一个人。” 盒中静静地躺着一只蝴蝶,紫色蝶翼流光溢彩,绚烂斑斓,蝴蝶像是睡去了,一动不动,杜将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潮涌动,竟是蝶醉—— 第六章 子穆是第一个进到这隐秘之村的外人,还是大摇大摆地从唐涩掩蔽过的路上走进来的。那时,梁竹烟正在树旁系着丝带,子穆上前,想问一句姑娘有没有食物,结果出口便成了姑娘,你真好看,接着顺势饿倒在梁竹烟怀里。 这罪过大了去了,子穆醒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在树上,村民们将他围在其中,个个瞪红了眼。他看了周围一圈,终于问出了想问的那句话:“你们可有食物?我快支持不住了。” 大胆刁民居然还敢提要求,本着饿死了便不好审问他的人道精神,村民们勉强弄来吃食,可这子穆偏偏不领情,低头看了碗里一眼,眉头便巴巴一皱,愣是不肯吃。直直倔了三天,换什么都不愿张嘴,眼看真的要饿死了,最后逼得梁竹烟下了厨,他才开了那挑剔之口。 虽然村民对他颇有敌意,但梁竹烟对这个不速之客,是很好奇的,她从来没有去过山外,现在见着了从外面进来的人,别提有多开心了,她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吃饱喝足洗漱干净的子穆面目很是清秀,他勾了勾嘴角,笑道:“姑娘端详了我整整四天,莫非看上我了?” “什么是看上?”梁竹烟不解。 “看上便是喜欢。”子穆一字一句,声音里隐隐带着戏谑。 梁竹烟偏过头:“可是我不喜欢你啊。”语气极为肯定。 子穆微怔,随着便大声笑了起来:“姑娘真是有趣。”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显然不管是调笑还是夸赞在梁竹烟身上都没有其应有的效果。 “我打听到我寻的那样东西最后曾在这附近出现过,便觅来了。” “什么东西?”梁竹烟追问道。 子穆沉默了阵,定定地望向梁竹烟的眼,回道:“蝶醉。”眸中夹着些许试探。 梁竹烟闻言侧过头,仔细想了想,道:“蝶醉?你说的是紫蝴蝶么?我有,你要吗?” 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子穆着实愣住了,他开始认真地打量梁竹烟,她明明一直笑着,却不带任何情感,想必该是冰冷寡情之人了罢,又率直简单得过分,这些矛盾的特征自然地组合在一起。这个女子,让准备了各种方法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蝶醉的子穆猝不及防。 “我断不会白白受人恩惠,姑娘,我可以满足你一个要求做为交换。”末了,又特地强调了一遍,“任何要求。” 梁竹烟微微翘起了唇,面上皆是暖意:“那么,就请公子在此逗留一个月,为我讲讲外面的故事。” 交易就这么达成了,子穆在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时,梁竹烟总是静静地听着,不提问也不打岔,不久后子穆便发现,其实她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只有当他说到唐涩时,她的眼中才会泛起别样的光来。 梁竹烟的世界很小,只有梁月,唐涩,村里的大家,她只对住在她世界里的这些人关心。子穆知道,她其实只想听唐涩的事而已。于是,本以为再轻松不过的这一个月便成了子穆出生以来最为难熬的一个月。 先不说别的,不速之客获得梁竹烟特许在村中暂住,村民自然一百个不放心,日日夜夜轮流盯睄,有好几次子穆从睡梦中醒来,睁眼就瞧见黑暗中有几双眼睛正闪闪发光地盯着他。自己房间那几扇窗户纸,也全部被捅成了马蜂窝。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子穆苦恼的罪魁祸首便是梁竹烟,这个最近一看到他,便笑得格外灿烂的女子。 唐涩此人,以琴艺名动天下,人人知之,但关于他的事迹,却鲜少有人耳闻。众人只知二十年前,晴、端两国之主一齐出面,设宴七日,只为请他弹奏一曲,都没能请得动他。唐涩也因此闻名于天下,可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关于他的事情,连真正见过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而子穆偏偏知道得多了一些。 “子穆。”梁竹烟凑到男子身边,眸中亮盈盈地闪着光芒,“再为我讲讲师父的事吧。” 子穆心中暗叹,又来了,面上却扯出宠溺的笑来,温暖如玉:“十五年前,有一个小男孩,总是被他的母亲打骂,有次他实在受不了,跑到外面,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不小心坠入池中,周围没有人,他不会水,几乎淹死。” “然后师父出现了,他也不会水,又够不着小男孩,于是他立刻就砸断了他的琴,将断了的那截琴木小心抛入水中,让小男孩抱住,拉他上岸,对吗?”梁竹烟神采奕奕地抢着说道,脸上的神情就好似为了得到先生赞许的孩童一般。 子穆无奈地点点头,这样的对话,一天要出现好几次。梁竹烟要求他讲一个月山外的故事,最后演变成了同一个故事不停地讲,讲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再难熬,在茫茫岁月中也是极短的,时间终还是过去了。 最后一日,子穆应邀来到梁竹烟房中。梁竹烟正在抚琴,乐曲轻快明亮,如小桥流水,似燕舞莺歌。唐涩没有教过她一星半点琴瑟之道,却留了一把琴下来。梁竹烟不谙五音十二律,不懂如何弹拨,只晓得用最直接的方式,拨出她最喜爱的声音,用她的方式组合在一起,没有章法,却悦耳怡心,似织了个美妙的梦境,让男子深陷其中,找不到来时的路。紫色的蝴蝶随着乐曲飞舞,时而围着梁竹烟转,时而飞往男子,轻盈旖旎,翩翩无双。 世间再没有哪个女子,能像梁竹烟一样,洒脱而随性,即使没有自由,却在她的那个小世界里活得比任何人都要纯粹、自在。 曲罢,杯中之酒已盈盈洒了出来,香醇满屋。 梁竹烟施施然起身,笑道:“子穆,站在门口做什么?为何不进来?”说着上前拉了男子进屋坐下。蝴蝶轻轻停在女子眉心,蝶翼一张一合,不经意间给女子添了份妖艳之美,子穆不觉又晃了神。 梁竹烟将蝶杯推到子穆面前,努了努嘴:“给你喝。” 男子摇了摇头:“我,不可醉。” 梁竹烟疑惑地看着他,未有强求,垂下眼帘,低声道:“我还想听最后一个故事,讲完,蝶醉就归你了。” 明明已经讲了无数遍,讲到自己都要受不了了,听到梁竹烟这最后二字,居然有些舍不得,子穆配合地问道:“什么故事?”嗓音竟微微有些嘶哑。 梁竹烟语调极缓,声音如清风拂过,仿佛稍一抬手便会将这话语搅乱开去,那样轻,那样柔,却清晰地传到子穆耳中—— “我想听听,那个小男孩的故事——” 男子身形一僵,接着无声地笑起来,他伸手揉揉梁竹烟的头:“下次吧,下次,什么都告诉你。”子穆取走身前的酒杯,“这,便当做信物。”说完,深深看了梁竹烟一眼,仿佛要将她牢牢记在脑中一般,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过身,就那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自那以后,梁竹烟的心中便有一块空落落的,她总是不自觉地喃喃起那个故事,时不时地望着他走的方向发呆。蝶醉少了一半,再不是完整的蝶醉,那蝴蝶,自然也失去了飞舞的能力。 听完整个故事,屋内一片沉默,蓝艺有些难受地揉揉眼睛,他接过紫檀雕花锦盒,看着盒中沉睡的蝴蝶,眼前恍惚,他轻声问道:“梁姑娘,你不等他的故事了吗?” “不了。”梁竹烟幽幽道,“三年了,他不会来了,而我亦出不去,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梁姑娘。”杜将离唤道,“我们素昧平生,你便将此物交给我们,不怕我们据为己有么?”杜将离不合时宜的发问惹来蓝艺一记怒瞪。 女子一愣,怔怔道:“你、你们会将其据为己有吗?” 杜将离不觉莞尔,无奈地回了“不会”二字,他算是了解眼前的女子了,简单得如同白莲一般,既如此,那么自己也毋须拐弯抹角,杜将离看着梁竹烟,无比认真地问道:“梁姑娘,你与南巫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南巫族?”梁竹烟的面上满是困惑,“是什么?” 对方的回答完全在杜将离意料之外,他轻叹一声,摇摇头,喃喃道:“他们是这个世上,最需要得到他人谅解与道歉的人。”杜将离见梁竹烟似乎没有听清,张扬起笑脸,“没什么。”语毕重重拍了蓝艺一把。 蓝艺会意,强颜笑道:“梁姑娘放心,我定会将其交到你的子穆手中的。” “多谢。”梁竹烟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语调轻快,“走吧。” “去哪?”蓝艺面露着急之色,不是这就赶他们上路了吧? 梁竹烟吐吐舌头,俏皮一笑:“蓝公子,帮我一起安慰月儿,她把送给我的画弄坏了,肯定生自己的气不愿意见我。”她偏过头,眸光幽幽地移向门外,“而我,也的确不该再让她担心了。” 第七章 十天一到,杜将离二人便准时上路,在村民的带领下出了山脚。梁月舍不得他们,哇哇哭着说等她长大了,就把月亮上的妖怪统统抓来送给杜将离,杜将离被她逗乐了,还骗她拉了勾说一言为定。 从谷中出来,杜将离的心情自然是阳光普照,只是苦了蓝艺,满脸闷闷不乐,他第一次喜欢女孩子,却是这样个结尾,好在杜将离也没有趁机取笑他。 蓝艺望望天,真真是平生未尝愁滋味,才明了,便是独自相思,怅然道:“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我们去哪找这个叫子穆的人?” 杜将离忖思片刻,说道:“你还记得吗?三年前,端国武帝突然去世,未来得及立太子,三位皇子为争帝位纷纷使出浑身解数,朝廷大臣各有支持,一时难分高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此时各位皇子便想到了晴国。晴国是端国百年交好的盟国,其意见能在此次争位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你是说——这子穆与端国王室有关?”蓝艺睁大了眼睛。 “当时最好的拉拢晴国的方法,便是找到十五年前,晴国送与端国却被弄丢的信物——蝶醉。哪怕只有一半,也足以得到晴国的信任。子穆,穆谐音木,两字一合便是一个李字,端国,正是李家的天下。而二皇子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再出现时,便迅速败退了另两位皇子,一举成为国君。” 蓝艺微有些吃惊:“这个子穆,就是端国现在的武帝。”如此分析,虽大胆,却也在情理之中。 杜将离还有个疑惑,便是梁竹烟的身份,她为何会中千障针,唐涩也不会平白无故为了一个捡来的孩子做到如此,这之中必有什么缘故。 他摇晃着脑袋,心猿意马:“这倒是个好机会,我们也可借此去看看端国,看看武帝此人适不适合当九国之主。” 蓝艺闻言向杜将离投去一个鄙夷的眼神:“说得仿佛只要是被你选中的人,你就一定可以帮其得到天下一样。” “那是自然。”杜将离扬眉,“不要对你英明伟大的主人产生无谓的怀疑,我可是很有能耐的。” 蓝艺不屑地哧了一声:“不知是谁连太子之位都被人抢了,现在落得这般下场。” 杜将离瘪起嘴:“这本来便是他们的东西,我不过是还给他们,罢了,说了你也不明白。”顿了顿,“况且于我而言,找一个值得辅佐的人帮助他成就大业,比我自己登上那个位置要好上许多,我可不想就这么被束缚住。” “小心你还未见到武帝,就被墨世子逮着了。”蓝艺毫不留情地泼着冷水。 “乌鸦嘴。”杜将离不满地嚷嚷,他想到什么,突然停住脚步:“给武帝送完蝶醉,你可以再回来,趁着正主不在,有大把的时间供你获取美人的芳心。” 蓝艺瞟了眼杜将离:“算了吧,若我去找梁姑娘,那么你呢?放你一个人在外招摇撞骗?不被别人活活打死算不错的了。” 杜将离眯眯眼笑:“不错,蓝艺你最近变得格外伶牙俐齿嘛,你放心,你要是不打算回来找梁竹烟,还是跟着我的话,我一定给你寻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把你给嫁了。” “……” 两人偷偷摸摸地走着小路,期间蓝艺弄了顶帽子,给杜将离戴上,他的白发太惹眼了。要说他们此行最失策的事,便是忘了准备盘缠,囊中羞涩,两人一路省吃俭用外加坑蒙拐骗偷,终于到了端国王城,杜将离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扭头道:“蓝艺,你不是还有你的传家宝么?赶紧拿去当了。” 蓝艺翻翻白眼:“你那么多传家宝怎么不当你的?” 杜将离刚想回答,便看到一个男子站在蓝艺身后,将匕首抵在蓝艺脖侧,沉声:“想他活,跟我走。” 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敢强抢民男了,杜将离下意识地摸摸腰间口袋,可惜,干粮只剩一人份了,他瞄瞄不敢动弹的蓝艺,指指腰侧,摊手,遗憾地摇了摇头。 蓝艺控制不住差点要骂人。 那男子见杜将离不为所动,眸中一凛,杜将离只觉得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不好,对方是个厉害的练家子,万一他砍了蓝艺之后不过瘾还想砍自己怎么办?飞快地琢磨一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来得安全,杜将离决定还是跟着男子为妙。 杜将离看着男子的背影,暗自思量,难道是刚巧碰到谋财害命的了?不像啊,还是说这人谋完财害完命被官兵追捕,需要挟持人质来方便逃跑?那为什么要拿蓝艺来威胁自己呢?杜将离怎么想都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男子到了城外一间废置的屋舍,将蓝艺往里一推,随后两眼一瞪,杜将离只好乖乖地走了进去。 屋内光线虽暗,倒也足够杜将离将男子好好打量一番。男子比蓝艺还要高上一些,着一身玄青紧身袍服,长襟窄袖,身材瘦削单薄,人却格外有力道。男子的嘴唇薄得过分,紧紧抿着,几乎看不出血色,面上漠然,没有一丝表情,隐隐透着寒意。 杜将离心中咯噔,不会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吧? 男子似在观察杜将离,看了半晌,匕首入鞘,开口:“孟府,孟禾央。” 自报家门?杜将离立时反应过来,名字名字,自己叫什么好呢?杜将离方巧看到男子身后门外那片开得安静的白色芍药,心中微动,随口诌了个名字:“路人,余容。” 孟禾央上上下下又扫了杜将离一遍,不容置疑道:“帮我扮一个人。” “谁?” “孟简。” 好熟悉的名字,杜将离脸上的汗涔涔就下来了,试探性地问道:“连诛将军——孟简?” “你可以选择不帮。”孟禾央冷冷道,腰间匕首已然出鞘。 杜将离连忙正色道:“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帮一帮的。”说着余光瞥向孟禾央手里那抹寒光,心想这人怎么动不动就喜欢动刀子。同样姓孟,按年龄看,这位想必便是传闻中连诛将军最疼爱的弟弟。可见这孟老爷子,心思都放在大儿子身上,他好了,成为一个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可另一个,对不起,长歪了,求人帮忙竟还一副你不帮我我就宰了你的仗势。 近些年,端国边界纷争不断,夏国缕缕来犯,三年前,端国可算节节败退,接连失了两州,武帝气郁而死。后二皇子李恒夺得帝位,任命孟简出征。孟简不孚所望,七战七胜,一举夺回所失领地,将夏国军队赶出端国境内。李恒大喜,封其为连诛将军。 夏人生性狡诈暴戾,自称为宸血鬼狐后人,一向未将他国之人放在眼中。现在端国有了孟简,却不得不忌惮三分。这三年来,有孟简驻守,边境一直相安无事。本是好事,十天前,孟禾央却从李恒那知晓,孟简秘密失踪,此事只得几个核心人士知道,先不谈军心,此消息一旦被外人所知,恐夏国又将挑起战事。 杜将离听及此,心中顿时百种猜测,正思考着,忽然心念一转,想到一个极端严重的问题,眼神游移地问道:“不会是要我假扮孟简去边疆……”脚底一歪正准备开溜。 孟禾央一个冷眼扫过来,目光里还有些鄙夷:“你觉得呢?” 杜将离嘿嘿笑着点点头,也对,就算他与孟简生得再像,也不至于边疆的军士都是瞎子。 孟禾央将杜将离带回孟府,引至一个唤作刘伯的中年男子处,让他教会杜将离孟简平时的行为举止,自己却站立一旁,阴着脸看。 从刘伯那得知的讯息以及孟禾央方才说的,杜将离了解到,孟老爷子病重,时日无多,想再见见自己的大儿子。而孟简失踪十天,是吉是凶也未知,孟禾央此时抽不开身去找,就算找到了,也怕赶不及回来陪孟老爷,反让老爷子担心。孟禾央便想到找个人来假扮,以完成孟老爷子的遗愿。好在孟老爷耳目生就不甚灵敏,又被病痛一番折磨,几乎不能视物。刘伯不知孟简失踪,只当他因边疆形势紧要而无法抽身。 这刘伯鬓发斑白,虽瘦削,面上倒也红润,像是练过武的样子。他边说缘由,边探出手去,狠狠一抓,将杜将离右手反手一剪,背到身后,朗声道:“大少爷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杜将离吃痛龇着牙:“你不是说孟老爷子看不见,哎哟,痛痛痛,别捏!” “再不能视物,知道假扮大少爷的人是这幅德行,就是污了大少爷,别说二少爷不允许,连我都看不下去。” “既然模样不是主要的,那你们找个品行、气质都符合的便是,却如何挑上了我?”杜将离着实不解,身后刘伯又束缚得紧,不由痛得眯起眼来。 刘伯看了眼孟禾央,说道:“二少爷自有二少爷的道理,你跟着学便是了,哪这么多废话。” 听着对方像是不愿意说的样子,杜将离挑眉:“将孟简的习性告诉我,我自可以学得很像,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说着看了眼蓝艺,轻轻翘起嘴角,表情似极了一个调皮的孩子。 “事成之后,让我见武帝。” 第八章 杜将离在宫里,什么类型的人都见过,刘伯一描述,再配上孟禾央带来的画像,只不过一日,便学得八九不离十。最难学的是声音,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杜将离扯着喉咙嚷了半天,都没学出个所以然。在蓝艺看来,杜将离倒是乐在其中,沾沾自得。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天朗气清精神好,杜将离正愁如何接近李恒,便有个机会白白送上门来,人家既提供吃又提供住的,差事还简单,好不安逸。 刘伯原本还一板一眼,面庞阴沉得厉害,一见杜将离身形姿态学得有模有样,立刻喜得眉开眼笑。好吃的好喝的一个劲儿伺候着。大抵也是孟府冷清惯了,少有人来,刘伯简直拿杜将离当孟简看了。 杜将离自然乐得春风满面,学得格外卖力,一天下来,杜将离总算是摸着了点门道。 孟禾央自院门进入,面上表情若有所思。杜将离负起手,作孟简的模样走了两步,嗔怪道:“阿央,让你唤我做大哥,却总是不听。” 孟禾央一怔,抬眼远远望去,微微有些惘然,他迈前两步,神思骤然清明,眸中冷光一闪,抬手间,四支匕首齐齐飞出。杜将离只觉耳边一寒,头上帽子被牢牢钉于身后的柱子上。杜将离下意识地摸摸耳垂,触感粘稠,火辣辣地疼,顿时缩紧脖子,心儿跳得跟飞一样,腹中不断嘀咕,这个男人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是开个玩笑,就下如此狠的手。 没了帽子,杜将离的白发倾洒而下,当即暗叫一声糟糕,孟禾央已走到他身旁,目光狐疑地盯着杜将离。 杜将离连忙吸吸鼻子,脸上露出忧愁的表情,戚戚然道:“小时家里穷,娘亲怀我时没什么可吃的,只好好天天去人家地里偷白薯,生我出来,只有二斤多些,面黄肌瘦,连头发也是白的……” 蓝艺眼角抽搐,谁家吃白薯能把头发给吃白了?蓝艺有些无力,他当然不希望杜将离被认出来,一方面被杜将离的借口气到吐血,一方面又要担心杜将离的身份暴露,心中百转纠结。 孟禾央没有说什么,他看上去并不关心杜将离的身份如何,也未追究,哼了一声便径自走开。不知那一声哼是哼杜将离胡诌的借口,还是哼杜将离之前模仿孟简来叫他,总之杜将离是再不敢随意调戏他了。 又练了两日,杜将离仿佛被孟简上了身,吃饭饮茶言谈举止连睡觉都是孟简的动作,而孟禾央只是偶尔在远处观察过他几次。 杜将离还未见过孟老爷,行动范围也只在刘伯屋后的园子内,不被允许出去。杜将离一反常态地非常安分,他是很认真地学着,不知扮作人子是不是他短暂途中的一样机缘,以此来弥补他被凉帝所厌恶的怅然,他甚至连父王都没喊过几声,现在便要唤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作爹,杜将离一面想着,一面自嘲地笑了笑。 “余公子!老爷他——老爷病危了!”刘伯匆忙跑来,神情焦急。 杜将离眸中一凛,忙穿上备好的服装,跟着刘伯去到老人面前。 老人年衰岁暮,形容枯槁,从被中伸出的手,颜色青灰暗淡,血管清晰可见。老人的眼已深深地陷了进去,一双浑浊的目毫无生气地注视前方,间或有些许转动,似乎在期望着什么。孟禾央陪在老人身侧,默默地低着头。 “老爷,大公子回来了。”刘伯道。 杜将离蹲至病榻旁,握住老人伸来的手,心中一震,那几乎都不能称之为手,粗糙的皮肤下竟只剩骨头,杜将离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看着老人,他难受地垂下眼帘,张了张口:“爹——” 话音刚落,病塌上的老人便挣扎着起身狠狠地给了杜将离一个耳光。 老人用劲极大,杜将离右脸火辣辣地疼,他抿了抿嘴,大抵是孟简许久不回家,让老人生气了。杜将离看向老人,老人咳得厉害,褥前的一滩殷红触目惊心,那一掌似用尽了老人仅剩的力气。杜将离忙上前扶住,老人责道:“怎么?难道连爹都不会喊了吗?再叫一次。” 杜将离愣了,鼻中一酸,刹那间涌到心头的情绪竟是连自己都没控制住:“爹……”声音几不可闻。如果之前他是以孟简的心情来唤老人,那么这一次,便全然是杜将离自己的口吻,他知道自己应该扮作孟简,可他实在按捺不住,杜将离咬紧牙,方才的那声就当做自己的恣意妄为好了。 好在老人也没有听出什么异样,他闭着眼,休息了好一阵才开口,声音缓慢至极:“近来,可好?” “好。”杜将离点头,“我一定守住边疆,要夏人再不能踏进端一步,让他们知道我们端国的厉害,让世人看看我们孟家人的能耐。” 老人轻轻地将手按到杜将离手背上,拍了拍:“夏人多狡诈,你要当心。”几个字说得极其吃力。 杜将离看着老人的面庞,心中分外难过,此刻扮着孟简,便仿若明了他的想法,孟简此刻会如何想,如何作答,脑中不用多思考便有了数,杜将离强作笑容:“孟家的好儿郎,折不断,打不败,心不下千里,志不坠青云,强如石,韧如草,一世为人,一世不悖于心。”声音轻而有力。 老人的眼眸多了几分清亮,似回到了年轻时候一般,他颤抖地在两人的搀扶下坐直身,挺直腰板,一手抓着杜将离,一手握住孟禾央:“必须要寻到,寻到那钥匙——” “我们会找到的。”肯定的语气,孟禾央用力回握老人的手。 老人脸上浮起满足的笑容:“如此,便好,便好。”说着,缓缓阂上双眼,就这么笔直地坐着,再也没了气息。 孟禾央身子一颤,仍握着老人的手,不愿放开。 空气仿佛停滞了,格外沉重,人生如烛,短暂易逝,老人明明近在咫尺,伸出手便能触碰到,却已与他们天人永隔,再不能睁开眼。杜将离不忍目视,提前出了屋门,挨着门外石阶上等待的蓝艺,默默坐下,嗓音干涩:“又有人在我的面前死去了。” 他抬头望向院内高高的围墙,墙际花白斑驳,挡住了昏黄渐去的沉暮日光。 “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杜将离仰着头,鬓间的白发从帽中漏了出来,垂至肩头,蓝艺定定地望着他,看着杜将离平日嘻嘻哈哈的模样,也许谁都不会在意,杜将离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打击,才在这样的年纪,白了满头的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才能让自己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 杜将离轻勾嘴角:“如此也好,至少我去的时候,就不会有人难过了。” 蓝艺瞪圆了眼:“在你眼里我不是人么?” 杜将离打量了他一阵,嘟哝道:“你不一样,你那时已经嫁人了。” 蓝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杜将离说话总是不超两句便没了正经,他仰头看着空中飞过的鸟儿,听着自己身旁那缓慢得不论何时都不曾乱过的呼吸声,蓝艺不禁感叹,杜将离这心啊,自己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摸透过。 静静地坐了许久,杜将离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孟禾央终于出门来,他立在杜将离身侧,淡淡道:“我爹他认出你了。” 什么?杜将离吃惊地张圆了嘴,是了,就算病重到看不清听不到,到底也是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与自己有血缘之亲的孩子,没道理认不出来。可老人不仅未拆穿他,还配合他把这出蹩脚的戏演完。 杜将离下意识地捂上右脸,那么他之前挨的耳光,还有老人所说的话,难道居然是——杜将离眼眶微热,不过是个素昧平生的人罢了…… 孟禾央仍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望着前方:“谢谢。”这两个字轻得几不可闻,刚说出口便仿佛被风吹了去,不留任何痕迹。 杜将离稍稍翘起嘴角,极浅极浅的笑意,虽然被认了出来,但是最后,还是被孟老爷子认可了吧,至少自己这些天所做,终究起到了好的结果,而孟禾央的心意,也没有白费。 杜将离转身,正面看着对方,问道:“阿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去找孟简么?” 孟禾央一怔,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迟迟没有回答,沉默不语。 杜将离心下奇怪,猜他有什么隐情,不便于说,他耸耸肩,扯开话题:“那么,能否告诉我,你为何挑上了我?”杜将离本以为对方找上他,是因他长得像孟简,可这些天下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孟禾央听罢,目光定定看着杜将离,沉声道:“跟我来。” 第九章 庭道深深,蜿蜒而走。路旁芒草丛生,杂乱无章地横着,显然许久未有打理,入目处皆透着萧瑟。偌大一个孟府,安静得只闻虫声,一路不见几多下人。这几日,杜将离一直住在刘伯处,不曾出过半步,之前急急被唤入孟老爷住处,也未尝注意过一星半点,此刻看着墙边那攀爬的青藤,不由感慨万分。 该是如何的事情才让住了人的宅子,荒废成这个模样,杜将离看着身前人的背影,孟老爷一直重病缠身,大少爷又不在,只得孟禾央打点里里外外的事情,听说去年因孟府悔婚,芊郡主的人还来闹过一阵,孟府上上下下全靠孟禾央一人,也算苦了他了。 杜将离此刻还在为孟禾央感叹着,只等他真正了解了孟禾央后,才发现这根本与外界发生的事毫无干系,完全是孟禾央他不具备此种能力。 孟禾央的屋子,简单明亮,除却必要的物品,屋内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更不要说摆设了。 “坐。”孟禾央淡淡道,眸中平静无波。 他移步床榻,从枕边取来一个长怜木匣子,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琥珀铃铛,皆置于杜将离桌前。 杜将离一眼便被这铃铛吸引了,铃铛似核桃般大小,透明无一丝杂色,表面光洁晶莹,辗转透着浅淡的光芒,温润如玉,琥珀中心似裹了一层露水,露水间,一只金色的小虫安静地伏着。 明明是颗精致的琥珀珠子,也没有可以发声的地方,杜将离却下意识认为那便是铃铛,伸出手去,刚触及表面,琥珀珠子便清脆地响了起来,竟似乎是那小虫发出来的,声音与一般铃铛无异,因多了些起伏,听起来反而更加悦耳舒心。 杜将离能看到其中人工雕琢过的痕迹,这琥珀铃铛,不是天然,却胜似天然,杜将离不禁心想,究竟是怎样一双巧手才能做出如此精致的小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手中,掌心顿时一片温暖,杜将离爱不释手道:“阿央,它好似很开心的样子,你看,我不动它也会响,叮当——叮当——叮当——”不由喜不自胜。 杜将离从未听说过有关此铃铛的传言,只不自觉地认为此物必定不简单,心中更是喜欢得紧,眼珠子骨辘转了一圈,歹意顿生,该怎么连哄带骗地将铃铛从孟禾央那要过来呢?自己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不如——将蓝艺抵给孟禾央以作交换?杜将离越想越觉得可行,一个大活人怎么都比一个珠子值钱多了。 孟禾央见杜将离这副模样,竟仿佛松下一口气的神情,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是爹的养子。” 杜将离着实吃了一惊,抬首看着对方,手中的铃铛似感到了他的情绪,铃音竟逐渐轻了下去。 孟禾央看向窗外,记忆的纹路清晰地刻在脑中,只要一去想,便如打开了蓄水池般,流水刹那间填满了心河。 他自小便知只要自己专注地去感受外界,自己的视力、听力以及嗅觉就会比平时要好上许多,这连同龄人甚至大人都做不到。别的孩子看不到的,他老远便了然于心,别的孩子听不到的,他一早就将对方的话语一字不落全数听了去。只是他对自己身体的感觉却异常迟钝,他无法控制自己用多大的力,也经常不知道天气冷暖,但这不影响他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地要到过往行人的施舍。 是的,他是一个乞丐,一个被众孩子讨厌的乞丐。 每当他挑准目标,上前祈求施舍时,其他衣衫褴褛的孩子便会生气,他抢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那一点钱,或是一顿能填饱肚子的午饭,他们经常在他得到施舍后对他拳打脚踢。他不怕,因为他感觉不到疼,他只要牢牢护住手中的那枚铜板,自己便能活下去。 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也没有精力去思考,他的生活,便是如此不停地往复。 在又一次被打后,他像往常一样擦擦嘴角的血迹,踉跄地站起身,发现了站在一旁盯着他看的孟简,虚弱道:“你也要打我吗?”如果是的话就快些吧,他很饿,很想马上就吃到东西。 孟简摇摇头。 他想对方穿得虽简陋,但也不像是出来乞讨的小乞丐,也许对方嫌他脏,不愿碰他吧。既然如此,对方可能只是单纯地来看他笑话而已。他没有再理孟简,径自向街尾走去,那里的馒头卖得最是便宜,有时店主卖不完,还会送他一两个。 他没有将孟简放在心上,这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何必要记着,可他没想到,自那天后,孟简每天都会出现在他视野范围内,看着他乞讨,看着他挨打,眼睛总是睁得很大,手握得紧紧的。有时孟简会大声地说他很厉害,简直是莫名其妙。 渐渐的,他一看到孟简,便觉得非常烦躁。 就算是拿他取乐,也该有个限度。 天气刚入了冬,乞丐们散去后,他趴在地上,第一次觉得身体那样寒冷,手臂、小腿、腹部的伤口已溃烂了有些时间,他闻到那上面腐臭的气味,夹杂着口中的血腥味一起,像极了前几天在桥边死去的那个孩子身上的味道。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晃晃。 他还是很饿,只是真的没有了气力,连再多走一步,想背过身去不看孟简,都是奢侈。 “你看够了吗?”声音细若蚊吟。 孟简用力地摇头,双手依旧像往常那样紧紧握成了拳。 “该死。”他低声咒骂,脑中突然一阵晕眩,身子便软了下去。昏倒前,映入眼帘的,竟还是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背着他,到了一个混合着草香与药香的地方,到处开着白色的野花。那人的手很温暖,他一直牢牢抓着,舍不得放开,原来暖意是这样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好像母亲一样,他贪婪地感受着,若能一直这么下去,该有多好。他转过头,想看看那人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眼前模糊一片,怎会看不清呢?他的视觉一向很好的呀,他有些急了,用力地睁开眼睛。 终于,一丝光亮透了进来。 孟简疲惫的脸上有了笑容:“总算是醒了,你一直抓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也就罢了,还口口声声地唤我娘亲。”说着甚至学了起来。 他顿时明白过来,气急,抓起身旁的药碗,便向孟简砸去。 孟简也不躲,任凭药碗的豁边在自己的嘴角划了道深深的口子,殷红顷刻沁出,他仿佛没有感觉,只随意拿手擦了擦,兴致勃勃道:“你真是勇敢,那么多人打你,连哼都不哼一下。” “你为何不帮我。”他一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讽刺他还是真的这么认为,若是真的,却为何只在一旁看。 孟简认真地张开嘴,眼眸里闪着别样的光辉:“我爹常说,当一个男人在堂堂正正面对属于他的战场时,旁人都该得尊重他,你很勇敢,是个男子汉。” 立时哑口无言。 什么男子汉,他不过是个蝼蚁,哪怕在夹缝里,都想活下去。 尊严也好,骨气也罢,这些都有什么用,他只想填饱肚子。 他每天都在死亡的门口打转,又累,又饿。 他抬手,手上已没了黑黑的污尘,连指甲里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他很想生气,他与眼前的男孩是不同的,可听了男孩那认真的话语,心中却泛起奇妙的感觉,痒痒的,还带了些酸楚,十分难受。 够了,他已经如此,不想再接受男孩的嘲讽,挣扎着起身,男孩急了,连忙扑到床上,整个人压在他上方,不让他起来:“你不能走。”孟简定定道。 他太虚弱了,使不上力气,只好别开眼,不想对上男孩的视线。 “你叫什么?”孟简问道。 他摇摇头。 孟简咧开嘴:“那么就跟我一样,姓孟,隔壁镇子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唤作禾央,我可喜欢了,你比她还有趣,我就叫你孟禾央好了。” “孟禾央——”他喃喃地重复,怔怔出了神,名字,这就是他的名字么? 孟简开心地跑出屋子:“爹,阿央他醒了。” 声音远远地传来,清晰地进入他耳中。 “臭小子又偷懒,你四天未练剑术。”被孟简唤作爹的长者说道。 “不公平!你怎么不说我四天没睡觉!我四天未眠你却只叫我练剑!”孟简不满地嚷嚷。 “身为孟家的人,怎可荒废懒散!你这副模样,何时才能光耀我们孟家?” “爹,你总说男子汉不拘小节,像练剑此等小事,何须您如此费神?唉——别打,我知道了知道了,父亲大人,我睡一会马上就去练剑。”说完便撒腿开溜。 “站住!”长者似叹了口气,道,“你脸怎么了?” 男孩想了想,严肃道:“这是我与勇敢的小野猫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第十章 他被孟家收留了,孟简的父亲是个严厉的中年人,说不能平白无故收留一个外人在家中,于是对他一阵横眉怒目后便收了他作养子。 时年,他六岁,平生第一回有了身份,有了归处。 孟禾央初到孟家,戒备之心极重,每天都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四方,看着,听着,直过了两个月,才慢慢卸下防备,许是他专注的时候眼耳鼻太过厉害,松懈后竟反而不如常人,好在孟禾央很喜欢放松的状态,自在而无所束缚。 “孟禾央,孟简,孟元。”他板着手指喃喃道。 “不对,要叫爹。”孟简瞧着渐渐走近的中年男子,急急提醒道。 中年男子显然是听见了,于是孟禾央一晚上都没有饭吃。这对于孟禾央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以前饿得太厉害,如今,孟禾央每每吃饭都要撑到吐了才肯罢休。 孟家的生活不算是富裕,孟老爷总讲,家里曾三代侍君,无奈后来家道中落,惨淡如此,所以他一心想将孟简培养成才,指望他光复门楣。可惜孟简总是不想着好好练习,天天跑出去看孟禾央挨打。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直接将孟禾央放在家中,好让孟简收心。孟元收留孟禾央,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在其中。 事实证明,这效果好得出奇。因为平日里受欺负多了,孟禾央对习剑非常感兴趣,弄得平素只知道偷懒的孟简日日提着剑在孟禾央面前显摆。 也该是孟简根基好,显摆了几年,竟让他学了个方圆百里无人敌,还顺带勾搭上了二皇子李恒。于是举家搬迁至王城。 而孟禾央学剑却学得极其困难,由于他体质的缘故,不管什么样的招数,明明看了一次就全然记在脑中,却怎么也使不出来,他的身体好似不是他的,他无法控制力道,无法控制迈出的步子,学了数年竟还不如初执剑的孟简。不过孟禾央并不十分在意,能像这样好好地活着,便已经很满足了。 日子便这么缓缓地过去。 孟简长成了潇洒翩然的俊朗男子。 孟禾央变成了感觉迟钝的大胃王。 浮生终归难静。 孟简十九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那是孟家遗传的心疾,不一定每个孟家人都会得,但一旦发病,便活不过一年,此疾无药可治,这也是孟家中落的主要原因。 孟简很是不以为然,从不愿躺着休息:“阿央,你说这一年,我该做些什么最有意义?” 孟禾央敛眉:“汾桥的黄姑娘中意你许久了,把她娶回来,不然孟家要绝后。” 孟简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他,长大了的孟简,面庞轮廓硬了些,衬着一双星目与永远似笑非笑的唇角,倒是迷倒了王城好些人家的女儿。他自顾说道:“听说瓴北设了个比武场子,欢迎各地俊杰参加,我打算去,赢得头筹,取了赏金,好让你和爹接下去的生活无忧。若胜了后时间还多,便可再去参加别的。” “啪——”桌上茶具被撞落至地,孟禾央蓦然起身,甩袖而走。孟简唇边那道被自己砸出的浅浅疤痕,清晰地映在眼中,格外刺眼。 如果,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不在了—— 没有人再追着自己非要让自己喊他哥,也没有人会明知自己无法练剑还天天在自己面前炫耀,自己应该开心才对。孟禾央皱紧眉头,心中烦闷异常,几乎透不过气来。 若不是当初的孟简,便没有现在的孟禾央。 他孟禾央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来换孟简一生长安,不惜一切代价。 “孟简,十年之恩,我必还你。” 孟禾央没日没夜地寻找救治的方法,孟简患的病叫做忘世木梨,木梨花开,香似幽海,在晴国,几乎每家都会种上一些。却有一种木梨,长年碧叶,小巧怡人,一旦开花,便是极致,足足开满十个月,整个屋溢满香,数年都不会散去。开毕,花落,叶死,或许留下三两颗种子,或许什么都未有剩下,此稀有的木梨,便是忘世。 这一年的白昼,孟简的身体未见有恙,同忘世木梨,花开正盛,依旧神采奕奕,如其所言,孟简参加了许多比武,皆夺首位,一时人人谈之,名动王城。若不是每夜听其在屋中咳血,孟禾央几乎以为他不曾患任何病。 二皇子李恒为其请过所有医师,寻遍民间妙人,都不得良方。孟禾央日渐焦躁,夜不能寐,只半年,消瘦得同苇草一般。 冷秋,晚风凛冽,见刘伯脚步急促地上前来,孟禾央问道:“何事?” “门口有位老人家吵着要见你。” 孟禾央到了门外,见到来人,皱眉,吩咐道:“刘伯,去厨房端些剩下的食物予他。”眼前的老人孟禾央认得,他每隔两年会上门来讨些薄粥喝,接着便会不厌其烦地游说自己做他的徒儿。 孟禾央有些失落,正欲折身进门内,视线方巧移向老人手中,生生定住了。 老人举起揭下的寻访名医的悬赏榜子,声音徐徐:“我有方法保他不死,但必须用你的命来换。” 孟禾央的眸中多了份清亮,这条件根本就不算什么,哪怕只有一丝机会,他都要尝试。老人被接进孟府,终于如愿以偿地收了孟禾央为徒儿。 老人并没有去看孟简,反而每日熬一碗粘稠的药给孟禾央,孟禾央对此很疑惑,屡屡问老人,老人都笑而不语,孟禾央却也听话地照做了,他想也许老人要他调养好身体,好为之后用自己的命来换孟简的命打下基础。 孟禾央足足喝了十八日,老人终于捋须笑曰:“你本天分极高,只因先天少一条经脉习不得武,至此,喂你这十八条血蚕在你体内组成一道灵知天脉,你平生记的那些剑法便已可轻松使出,勤加练习,可运用自如。” “什么?这不是为了救孟简而做的准备吗?”孟禾央握紧拳,“你只是想收我为徒而已?” 老人点点头,对孟禾央的不敬也丝毫没有生气:“这当然是我的主要目的,不过我答应你的也会做到。”老人取出一颗琥珀珠与一块丝帛,“这丝帛上记录了一个玉石俱焚的死招,你将它看熟,记在心里,我要你保护一个人,必要时,不惜用你的命来守护。” “只要你治好孟简,让他活下来。”他只有这一个要求,得到老人肯定的答复,孟禾央问道:“那个人是谁?” 老人指指琥珀珠子:“它的主人,你见到了,凭你的感觉便能认出来,记住,用你的命去保护他。你孟家今后所有的问题,他自会愿意帮你解决。” 冬至清晨,孟简醒来,吐了一地黑血。孟禾央急急寻找老人,老人却从孟家消失了。 “那年,孟简活下来了。”孟禾央缓缓地讲述,三两道光线从门外漏进来,映照着他平静的脸庞。他没有告诉孟简这个交换,只简单提了自己认老人为师这件事。 杜将离哀怨地看看手中,心一横,飞快地将琥珀铃铛放到长怜木匣子边。这铃铛虽好,可它有个神秘的主人,自己也不好把它骗过来。 杜将离远远地坐在一旁,不忍回顾,幽幽道:“不知此人,找到了没有?” 孟禾央颔首:“它的感觉,比我灵敏得多。”说着轻轻将铃铛握在手中。 杜将离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铃铛在孟禾央的掌心,无一丝声响,安静地躺着。他愣了半晌,依稀记得方才铃铛在指间的触感,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可接着又疑惑丛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千丝万缕理不出头绪。他不认识什么老人家啊,杜将离转念一想,兴许自己能让铃铛发出声音只是个巧合,这世上人这么多,保不准这铃铛借着找主人的名义广泛撒网,条件宽松,有成千上百个家伙跟它投缘呢。 既如此,杜将离便也顺水推舟不客气了,美滋滋地从孟禾央手里接过来,心说,既然你如此水性杨花,什么主人都可以,那我只好勉为其难暂时保管你一阵子了。 孟禾央见他不说话,将木匣子推到杜将离面前:“师父说,孟家的问题能由你来解决。” “……” 这到底哪里跑来的老人家!杜将离脸一黑,这事显然不怪老人,是冒名顶替的杜将离的错,拿人手短,直接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似乎不太厚道,可他哪知道孟家的事啊! 他打开木匣子,脸色又是一沉,盒子里是空的,只好装模作样地废话道:“这里原来应该放了什么东西。”话刚出口杜将离就后悔了,坏了坏了这么愚蠢的话都说出来了,万一孟禾央脑袋突然开窍发现自己是假的,一剑解决了自己…… “不错。”孟禾央赞同地点了点头,“看来师父说得很对,你能解决孟家的问题。” 杜将离顿时冷汗涔涔。 “这里曾经放了一把钥匙,几百年前,钥匙不见了,孟家一直在寻找它,至今未果。” 杜将离心中咯噔,不禁悲从中来,要找一把丢失了几百年的钥匙,仅凭一个曾经用来装钥匙的盒子,当他是狗吗?闻闻盒子就能找到了! “此先不提,余容,我要找到失踪的孟简。”孟禾央接着说道,神情里隐约有些迟疑。 杜将离明白对方的担心,孟禾央心里记挂着孟简,同时,他又有所顾虑,铃铛之主已经找到,按照他对师父的承诺,如若铃铛主人实在不愿去找孟简,一定要去别的地方,孟禾央为保其周全,便只得跟其一道去,好在孟简的大名杜将离早有耳闻,也尤其佩服孟简的气魄,自己能去找他并有可能亲自见到他,杜将离很是荣幸,想及此便笑了。 “放心吧,你的孟简,我会完好地交到你手上。” 与此同时,铃铛突的响了起来,清脆悦耳,杜将离眼角弯弯,眸中似含着什么东西,晶亮而温暖。 此刻的杜将离还不知道,当初以为只是无意间与梁竹烟或孟禾央的相识,竟都是冥冥中的必然。 第十一章 孟禾央为杜将离安排面见李恒。 朗宁殿中,已是武帝的男子定定地看着杜将离,蝶醉被放在身侧案前。 杜将离低着头,自呈上蝶醉后,对方看自己也看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既不发问,亦不让自己走,这又是何情况?殿内安静得杜将离心里直发毛,抬眼偷偷瞧了瞧李恒,实在忍不住,率先开口道:“陛下不问问小民梁姑娘的近况吗?” “那个傻丫头是如何想的,如何做的,我再清楚不过了,她是端国的王后,我迟早会找到千障针的解法,迎她回国。”声音极淡极淡,却掩不住从内心深处溢出的温柔,男子说得极为肯定,不是自信自己能找到解除之法,而是不惜一切代价必须要找到,不管要花多长的时间。 竟已是心意相通了。 杜将离吸吸鼻子,原来端国武帝,是这样一个情痴,他悄悄地打量着对方,想了想,道:“如此,若陛下没什么事,小民便告退了。” “且慢。”李恒站起身,一步一踱缓缓走到杜将离身边,“竹烟身处祁国境内,听说你叫余容?余容在一些地方又唤作将离。”说着一把扯下杜将离的帽子,看着如预料般散落的白发,笑道:“不知,你与祁国的杜芒,是什么关系?” 杜将离的表情并未产生多大的变化,眼前的男子十分敏锐,既然已被察觉,杜将离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大大方方道:“端王好眼力,如今我不过一介布衣而已。” “你谦虚了,祈国国祭之后,世人便道你消失了,却原来你一直藏在祈王城,还暗自与黎结上关系,黎国墨世子一掷千金拿白鹿吟换你的事,早已人尽皆知。” 杜将离闻言暗自蹙眉,消息定然是均墨放出去的,以此来昭告天下,他杜芒身为祈前太子,却背叛祈主动选择投靠黎,并已与黎达成一致,如此来降低自己选择他国的可能性。 可恶的老狐狸,腹中骂道。 李恒看着他,突地翘起唇角:“很多人疑惑为何墨世子要用白鹿吟来换一个他国被废太子,眼下流传最多的是……”他顿了顿,上下打量一遍杜将离,促狭道,“的确有几分姿色,比起女人还犹有过之。” 杜将离一口老血快喷出来了,均墨以白鹿吟为换,故意把理由说得暧昧不明,他知道百姓爱叨叨这些,便煽风点火,忽悠百姓,拿情做文章,既掩盖了他的实际意图,又给自己添了阻碍,这么一来谁还愿意与一个有过叛国经历又跟别国皇子牵扯不清的人来做自个的心腹啊! 杜将离实在想不通均墨不惜做到如此的理由是什么,他对着李恒,亦摸不清对方的打算,琢磨少顷,微扬起头:“不知端王对于我在此的现身,又是持何看法?” “想来世间流言也不尽实,至少目前还未与黎结成共识,否则你也不会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李恒的眸色好似银山湖的湖水般清澈纯净,面上一副温和的笑容,“你将蝶醉交予我,我便当其为你的示好,只是可惜了,不管你脑中想些什么,我对那都是没兴趣的。” 杜将离遗憾地耸耸肩,心中却没有太大的失望,端国处在九国之中,占据地理之便,但也因此,夹在祈夏两强国间,反而较为危险。 “不过——”李恒拖长了音调,“能得白鹿吟一换的人自己主动跑到我面前,我怎好弗了你的意,不好生招待一番,便轻易放你走呢?” 杜将离浑身一个激灵,不好,没想到身为端国一国之主的武帝李恒竟也喜欢耍赖皮!早知如此让孟禾央代为转交便是了,这下完了,好不容易才逃离均墨的魔爪,自己却又撞到虎口里去了。 杜将离干笑两声,打着哈哈:“似吾等无能之辈,胆不及鼠类,身不足七尺,志不上台面,力不能扛鼎,肉还不能吃,你留我有何作用?” “就算什么都没有,拿你寻寻开心也是好的。”李恒不紧不慢道。 看来对方是打定主意不想放自己走,杜将离叹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他思忱了阵,道:“陛下,你可以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留一个一无是处且可能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在身边;第二是放那个人走,来换一个你感兴趣的消息。” “哦?什么消息?”李恒挑了挑眉。 杜将离声音定定:“有关千障针的解法。” 李恒眸中波纹轻漾,哈哈笑了两声,并未多有犹豫,开口道:“好,我放你走。” 拿梁竹烟来换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自然是极其划算的,杜将离又有些敬佩身前的男子,李恒上位后三年不曾立后,而一旦出现与梁竹烟有关的情况,其他的选择便都是多余的。杜将离暗暗感叹,可惜李恒是一国之主,如此倾心于一个人,从大局上而言,梁竹烟就是他的软肋。 杜将离说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做寻律,此人行踪不定,最爱收集各地流传的传说,并对各种巫法深有研究,若能找到他,想必能觅得解除千障针之法。” “寻律——”李恒低低重复着,面上露出斟酌之意,似从未听闻此人之名。 杜将离补充道:“我平素偏好左道旁门,故能得知些寻常人不屑于知道的消息。” “此人如今在哪?”李恒问道,并未怀疑杜将离所言的真实性。 “照他的一贯作风来看,可能去了晴国宗州。” 李恒点点头,确如他答应杜将离的那样,并未为难他。 孟府,蓝艺搬了个小凳,一本正经地坐在大门口等杜将离,脸上却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杜将离回到孟府的时候,看到阳光下孤坐的萧瑟身影,心想他还是忘不了梁竹烟,小心考虑了阵措辞,开口道:“她挑的人很好。” 蓝艺愣了一记,语气理所当然:“她什么都是好的,挑的人自然也是极好的。”说话间杜将离的脸突然凑近到眼前,他连忙皱眉,伸手抓起木凳小步急速向后退。 杜将离古怪地看着他,奇道:“不是在担心她,难道——是在担心我?”紧接着嘴就夸张地张得老大。 蓝艺面上一红,又气又恼,即刻起身回门,不料动作太过匆忙,一头栽在门框上,只见他忙定了定身子,摇摇晃晃地进去了。 杜将离看得好笑,蓦然觉得自己应该感叹一下,这世上竟还有人如此关心他,于是酝酿了好半天情绪,正准备深沉地叹口气,结果才叹一半,就被人打晕,吭哧吭哧扛走了。 所以说母亲经常教导孩子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杜将离别说在大街上举着写满“快来抓我”的旗帜乱跑,只不过在家门口站的时间稍微久了点,就被心怀不轨的人给劫持了。 杜将离醒来的时候,有七个黑衣人站在他身旁,为首的一个手中执着剑,见他醒了,便提手用剑顶住他的脑门,声音狠厉:“终于找到你了。” 明晃晃的剑刃在杜将离眼前冷冷指着,他看清对方的脸,暗叫糟糕,是公孙家的人,竟被他们找到这来了,此刻孟禾央也不在,自己恐怕要凶多吉少了。 “我可是会武功的。”杜将离摆出架势,心虚道,“而且我全身都是毒,谁碰谁死,我有三十护卫在暗处候着,只要我一喊,他们就会出来要了你们首级。” 为首之人冷哼,显然不吃这一套,照着杜将离胸口便是一剑。 杜将离吃痛蜷起身子,仰头扯出一个笑:“不要这样吧,你看天朗气清,春光明媚,正是外出游玩踏青的好日子,何必动刀动枪的,刚见面就见红,多没有情调。” 那人闻言又是一剑。 杜将离心中悲凉,全怪自己要站在门口装什么深沉,早点跟蓝艺进去该有多好。南侯是记仇的人,自己之前在淮宁府一案的审理中多次插手,砍掉了南侯的左膀右翼,等同毁了南侯的半个计划,还差点牵连到南侯的地位,南侯自然心中怀恨,不除自己誓不罢休。 杜将离捂住胸口,笑意丝毫不减:“你们公孙家对南侯真是忠心,不过你们最好处理得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凉帝与太子嵇虽然不喜欢我,但若知道我死了,查出幕后所使,你们公孙家的下场亦不会好到哪里去。” 那人眸中透出阴冷,将剑缓缓移向杜将离的脖子。杜将离心中凛冽,完了,这下真没救了,他刚想闭上眼,便见一人闪上前来,只三指捏住黑衣人的手,寒剑咣当落地。杜将离眉心一跳,来人一袭玄衣,腰间龙纹断璧清晰地映入眼中。 虽说有人来救他他很高兴,可是眼前的这个家伙…… 杜将离有气无力:“均墨……” 男子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赞赏道:“很会跑,让我很是好找。”一连两个“很”字,都被强调性地读了重音。 杜将离当机立断,伸手在胸前沾了点血,顺势往嘴角一抹,躺在地上装死了。 第十二章 “谢如!谢如!今天我把未兮甩掉了。”少年得意地扬起头,乌溜溜的眼眸在暗处显得格外明亮。 男子低低叹气:“你不该来这种地方。”男子一袭白衣略显破旧,身上沾了不少灰土,即便这样,也掩盖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风华。 “天牢而已,我是太子,有谁敢拦我!”少年哼了一声,说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径直往下坐去,对着牢中的男子,固执地鼓起腮帮子,“你能坐,我便也坐得。” “你也不必做到如此。”男子被少年滑稽的模样逗乐了。 见男子笑了,少年立马咧开嘴:“谢如,你看你这里多冷清,若我不来,都无人能陪你说话。” 男子闻言想伸手摸摸少年,手方抬到一半,似乎觉得不大合适,又放了下来:“你还小,又是太子,在未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不要轻易相信他人,就算是在你面前的我,你能完全清楚我在想什么么?” “我已经十二了。”少年不满地说道,他气呼呼地站起身,看着男子,眼里突然闪过些许狡黠,“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有话想跟我讲,巴不得我来呢,每次看到我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你当我只是个孩子,就掉以轻心,什么都摆在脸上,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你啊……”男子无奈道。 少年抓住栏杆,眸中光芒闪烁:“谢如,再给我讲个故事吧,这次我把杜未兮甩得远远的,不会再有人捣乱了。” 男子定定望着少年,沉默了许久,空气缓缓流淌,到最后竟像是停止了般,男子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我还有最后一个故事……” …… 眼前愈来愈模糊,男子的身影渐渐淡去,男孩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亦听不见,杜将离急得几乎落下泪,他使劲伸出手去,一阵撕裂的痛自胸前瞬间蔓延至全身,杜将离顿时清醒过来,是梦么? 谢如……他无声地喃喃,脑海里有一刹那的恍惚。 蓝艺按下杜将离乱伸的手:“痛就别乱动。” 蓝艺?杜将离定了定心神,他记得自己起初是装死,后来大抵便是真的疼晕过去了。没好气地瞥了蓝艺两眼,他此刻严重怀疑,正是因为蓝艺在孟府门口大摇大摆地坐着,才会让南侯的人认出,导致自己被抓了去,从而间接造成被均墨找到的后果。 杜将离环顾周围,熟悉的陈设布置,这里是孟府,他偏过头:“均墨那厮——” “是墨世子送你回来的。”蓝艺说道。 杜将离不甘心,还是被丫逮到了,胸口不由有些郁结,想着找点什么来发泄,便看到蓝艺手中的药碗,一把夺来喝得干干净净。好苦!杜将离龇牙。 “想不到你做了病人,倒是挺老实的。”男子进门来,语气里夹着几分戏谑。 蓝艺见到均墨现身,十分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剩下杜将离,一个劲瞪着均墨,怒放杀人眼波。 均墨走至杜将离床边,伸出食指杵杵杜将离的脸,笑眼咪咪:“跑啊,不是很能跑么?怎么不跑了,嗯?”说着,面上一副似才发现杜将离有伤的表情,恍然大悟道:“原来你跑不动,真可惜,如果你现在跑,我一定不拦你。” 杜将离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敢情这家伙在百姓面前谦谦温和的形象全都是装出来的!杜将离能看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之下的怒意,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况自己才刚被对方救了一命,杜将离干笑着开口:“大王息怒,大王光芒普照,吾等小民受益无穷,不敢造次,恳请大王大人有大量,饶恕小民。” 均墨挑了挑眉:“何来饶恕一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从我手上逃脱,我高兴还来不及。如何?见到端王了,和你胃口么?”男子眯起眼,“大抵是满足不了你罢?要不要我与你一道,去遍九国,将他国之王全部审视一番,好让你尽情挑选?” 杜将离背部一寒,心中打了个颤,这人生起气来未免太恐怖了些,自己不过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溜了,外加去见了见武帝,有必要发这么大的火么?对方好似俨然已将自己当做他手里的人一般,哼,他还真当自己是兔子了,杜将离扁扁嘴,道:“好啊,只要殿下不嫌麻烦。” 男子闻言一怔,竟是叹出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些,温柔道:“我不会逼你的,我喜欢我的人自己做出决定,要不要跟着我,在你想好之前,我都会陪、着、你。” 听了均墨此言,杜将离有些胸闷,缓了缓,盯住男子,单刀直入:“为什么是我?” 均墨看了杜将离一眼,淡淡道:“因为谢如。” “什么?”杜将离怔住了。 均墨定定凝视杜将离:“当时我只是黎国形同被废的四皇子,在我身侧的只有谢如,我们一步步夺权,慢慢打下根基,可他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待我查清他的踪迹时,才知他得罪了你们一个王族,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死刑,谢如死前频频与你接触,他不是那种会随意跟他人往来的人。” “是我单方面缠着他。”杜将离面上闪过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戒备。 均墨轻轻勾起嘴角,眸色深深:“既然你是谢如选中的人,我便不能视而不见。” 杜将离垂下眼帘,看向地面:“他从来不曾对我讲过他的事。”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杜将离嗓音低沉,“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他,无论我如何说法,他们都不愿放了他。”双手有些不安地握住腰间铃铛,若不是自己弄丢了证明谢如无罪的那份证物,也许,结果便会不一样。 “对不起——” 均墨愣了一记,没料到杜将离居然会如此反应,从男子的角度看去,杜将离低着头,就像犯了错的孩童一般,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上杜将离的发,触手冰凉,均墨的语气极尽温和:“与你无关,怪你做什么?那时凉帝一反常态,下令将你关了三年禁闭,想必也是你为了谢如之事而触怒了他吧。” 杜将离吸吸鼻子,按均墨的说法,谢如对他的意义必定是不同的,谢如出了事,他还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笑脸拿来白鹿吟寻求结盟,此人的忍耐与城府绝不可小觑。 杜将离抬首:“世人都知,黎国地处偏远,区区小国,于他国无害,亦得之无益,皆为轻之。故而几百余年未起战事。凉帝不以你为意,我道不然,你以白鹿吟为赠,究竟为何?” “我也很想告诉你,可你现在还不是我的人。”均墨遗憾道,只觉得手上触感好极了,抚摩得不亦乐乎,“你总想这么多的事,难怪如此好的头发,白得这样彻底。” 均墨顿了顿,细细打量杜将离,眼里面上都是戏谑:“不过也无妨,你这模样,若好好装扮一下,倒还真能当得上绝色二字。” “……” “……尊贵的黎国信王殿下,你在做什么?”杜将离一阵恶寒,默然看着对方,均墨的手仍不老实地在杜将离头上抚来抚去,杜将离立刻大喊起来,“阿央!蓝艺!你们快过来,这里有人欺负病人啊!” 如此连吼带叫,好不容易才将均墨赶出去,杜将离刚松了口气,孟禾央便进来了,他直愣愣地坐在杜将离床边,腰间别着匕首,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将离,一言不发。 那眼神锐利中夹杂着阴冷,阴冷中透着狠厉,杜将离不由哆嗦了记。 自己好像是受伤的人吧……心中颤抖着,如何孟禾央一副要杀了自己的模样?杜将离看看孟禾央那即使在剑鞘中也泛着寒光的匕首,又看看孟禾央颇为凶煞的脸庞,脊背直冒冷汗,身体不由自主绷得直直的,脸上露出神似即将不久于人世的老奶奶般的微笑。 孟禾央见杜将离正襟危坐,疑惑道:“你也是跟我一般,身体知觉较迟钝,感受不到疼吗?” 声音传到杜将离耳中,便像恶鬼一样,他立即摇摇头:“我忍耐力好。” 于是孟禾央这一坐,便是三日,除了必须的生理需要,孟禾央睡是坐着睡,吃是盯着杜将离吃。杜将离几番旁敲侧击终于弄明白,原来孟禾央是在自责,他答应了老人的条件,却差点让杜将离死去,于是心怀愧疚,片刻不离对方,要待到对方完全好后才肯离开。 杜将离很是无语,孟禾央求人帮忙,要拿匕首逼着对方;自责,便恶狠狠地瞪着对方。难怪孟府没有孟简在就破败成这个模样,这样一个人,竟能好端端活到现在,杜将离深感惊奇。 饶是知道了缘由,被那种凶神恶煞的目光直愣愣盯着,杜将离还是连续做了三夜的噩梦,他实在是受不了,好说歹说终于将孟禾央劝到了寻找孟简的途中。 马车颠簸,杜将离胃中翻滚,忍了一路且不提,那个大大方方坐在他身旁的男人才更让他心烦,不是说不强迫他的么,难不成真像对方说的那样,自己走哪都得跟着?杜将离不满:“信王殿下当真无事可做?这样随着我到处走无妨?” “别担心,再忙我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男子笑得人畜无害。 杜将离哑口无言,什么叫做比抹布还有韧劲的脸皮,呶,自己眼前这位就是了。此招不行便换一招,杜将离状似担心地问道:“你不怕孟禾央怀疑你的身份吗?万一……他可是很厉害的。” 均墨温和地笑笑:“关于这个问题——我与他说我叫均墨,在外四处游历,他便信了。” 杜将离看向专心赶车被门帘遮住背影的孟禾央,蓦然不语,天下有几人执龙纹断璧名叫均墨的?天下又有几人是来自祈国且青年白发的?虽然自己说自己叫余容,可是,难道孟禾央他—— 杜将离顿时有种深深地无力感,看来文的不行只能来武的了。成败在此一举!他脑子一热,猛然起身,大义凛然地向车窗外跳去。 第十三章 杜将离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跳车,接着顺势从草堆中滚下,迅速跑到自己刚在窗外瞥到的马儿旁边,上马飞奔,逃离均墨魔爪。虽说这样不大对得起孟禾央,不过也只好如此,逃离路线杜将离都已想好了。 幻想总是美好而又遥远的,而现实则通常无比残酷,特别在人脑袋不大灵光的情况下,杜将离的跳车逃跑计划非常不成功,甚至失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蓝艺简直不忍目视。杜将离那一跳,整个人直接卡在窗口,一半身体在马车外,一半身体在马车内,胸前伤口被他这一折腾,全部撕裂开来,天地间只剩杜将离撕心裂肺的嚎叫。 孟禾央弄清状况后,当即下车,按住杜将离的头,生生将他推进车内。杜将离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嘶嘶吸气,半死不活地瘫在座位上,均墨凑近他,似笑非笑:“怎么,坐太久了需要活动一下?” 杜将离虚弱地翻翻白眼:“年轻人有时候气血旺盛也是在所难免的。” “可需要我陪你下去走走?”均墨的语调格外体贴。 “不敢劳驾殿下。”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这一路上,杜将离便算是废了,孟禾央加急赶了半日车才终于进到城里,一行人直奔医馆。 听到医馆二字,杜将离眼前又亮了,听说学医的女子非常有灵气,她们身上都带着淡淡的药香,皮肤因经常接触药草而嫩若凝脂。杜将离咧开嘴,病人与大夫亲密接触,相对而视,不就是迸发出激烈火花的绝佳时机吗?也许因此结成一段肝肠寸断地虐恋情深也说不定。于是,怀揣着美好希望的杜将离在看到虎背熊腰的彪形大胡子男大夫后,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治。 三人无奈只好强制按住杜将离让那大夫上上下下好生伺候了一番,该抹的药抹上,该缠的布带缠上。 杜将离觉得这两剑挨得太不值得了,既没有仙女大夫的温柔呵护,又一连数天惨遭折磨,他歪在病塌一侧,突然念起蓝艺的千般好来,软软道:“蓝艺,我们来促膝长谈,说说那生命与世间的沧桑……” 蓝艺果断扭头出门:“我去找客栈。” 太绝情了,杜将离吸吸鼻子,此刻他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安慰,忖量了少顷,只好退而求其次,声音极尽可怜:“阿央……” 孟禾央认真地回道:“栓马。”语毕转身离开。 心肝儿一抖,杜将离又看向均墨,“你可以走”四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均墨便柔声道:“我陪你。若你又不小心做了什么活动,伤势加重了怎么办?” 杜将离整张脸都拧成了苦瓜状,与均墨独处比让那彪悍大夫诊治来得更难受,杜将离这次被他逮到算是彻底栽了,一想到要在这个人手底下饱受摧残,他便心有戚戚。 均墨野心之大,意在九国。他没有立刻抓自己回去,而是跟着自己去帮孟禾央,只怕还有别的原因。等等,为何均墨会知道孟简的事?该不会……以孟禾央的性子,均墨救了自己,就是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让他没有失信于老人,因此孟禾央对均墨格外信任,什么都告诉了对方。 杜将离越想越无奈,孟禾央对待他人,要么打死都不信,要么打死都不怀疑,极端得让人想吐血。 他默不作声,瞄瞄均墨,脑袋里又开始构思逃跑的计划。其实既然谢如与对方有所关系,而对方的目标亦与自己相同,皆在天下,自己也并非不能与他一道,可杜将离就是下意识地打从心里排斥对方。 “你在想什么?”均墨见杜将离久未言语,问道。 杜将离眼珠子一转,立刻信口说道:“这儿是端国的函花郡?”语毕,脸色微沉,进城前,城门上那硕大的“函花郡”三字在自己眼前明亮地晃着。当时若自己乖乖待在马车内睡觉,那么这个问题问得勉强算是妥当,问题是当时孟禾央一脸凶恶地跟城门守将起了冲突,自己虽疼得死去活来,却仍忍不住偷偷撩了门帘虚弱并快乐地旁观情况,结果正巧被前去调节的均墨逮了个正着。 如此,这个问题问得——杜将离做出一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的无知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均墨。 均墨就那样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一时无言以对,直沉默到对着他的那个无知表情快转为哭相时,才决定顺着杜将离的话说下去:“现在刚入四月,正值函花郡的敛花宴之始。” 杜将离顿时心中雀跃:“敛花宴!” 函花郡一年一度的敛花宴,杜将离早有耳闻,且慕名已久。盛会整整举办一个月,内容恰如其名,赏花的日子,自然少不得各种珍贵名花,最重要的,是敛花宴吸引了不少前来观赏的文人雅客与名门小姐,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为了显贵们招收门客与年轻男女寻觅伴侣的地方。 许多人甚至会在这里小住一个月,赏花、品酒、觅佳人,好不自在。当然,这些人自然是家中有些财富的,不然以每次敛花宴的人流情况来看,家境平常的人家怕是只能睡在大街上了。 均墨似摸准了杜将离的心思:“想去看看?” 杜将离用力点了两记头:“在宫里的时候便听说函花郡一年一次的盛会,这次来了,若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孟简,休息一日便又要上路,错过这回,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想及此,杜将离生怕均墨拒绝,急急奉承道:“墨世子果真名不虚传,眼光一流,挑了此家医馆,那大夫不仅人长得像镖师,医术也极其高明,有如神农降世,被他诊治过,我的身体立刻好了。” “哦?”均墨挑挑眉,不紧不慢地摊开手,只说了一个字,“请。” 杜将离嘴角轻轻抽搐,这厮到底全身上下哪里像那些百姓说得那样好了?还什么百年才出一个的民心所向的世子,说他是邪教掌门还差不多,杜将离捂住胸口,感觉自己的伤更严重了,一字一句道:“病人说,他再不静养就要被人气死了。” 语带忿恨,满眼幽怨。 均墨忍俊不禁,认真地思考一阵,语气软了下来:“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话音刚落,一把将他抱起,径直向门外走去。杜将离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抱出门外,他瞅瞅四周,目光穿过几辆马车,定格到一只驴子身上,与它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眸中陡然一亮,兴奋道:“均墨,我们坐驴车!” 此话一出,均墨的神情显然有些许僵硬,他看看怀中兴致高昂的杜将离,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与驴车主人商量过后,小心翼翼地将杜将离放到车上。杜将离摆明了是不满意,鼓着腮帮子,指向驴子,颐指气使道:“均墨,我要坐它背上。”心中暗喜,他这辈子还没骑过驴子呢。 男子瞥了杜将离一眼:“噢?念及你的伤势,我倒不介意与你同骑一起。” 杜将离立马噤声,老老实实地歪在车上。 均墨拉起缰绳,迈出步子,他眉梢挑了挑,有生以来第一次牵起了驴车。 杜将离一个劲地东张西望,原本还满心欢喜,没过多久便耷拉下脸来,失策啊失策,按他这坐在驴车上的高度,分明只能对着行人的屁股干瞪眼,哪还看得到街上那些有趣的事物啊。 他轻轻挪动着身体,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倒,枕着手臂,眯起眼看天,就这么嗅着空气里好闻的味道,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感觉似乎也不赖。 兀自躺了一阵,真祥和啊,杜将离腹中暗叹,他喜欢这样的氛围。 微风吹过耳际,杜将离舒服地咂咂嘴,走在前方的男子回过头,看到这样的杜将离,嘴角不禁翘起些许弧度,放慢了脚步。 日渐西斜,男子牵着缰绳缓缓而行,到了蓝艺定下的客栈,天色已然暗了,用过晚点,回到住处,杜将离扭头瞄瞄均墨,嘟哝道:“我欠你一命,会还你的。” 男子颔首:“你记着就好。” 杜将离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样施了恩惠给我,便能随意掌控我。”他撇着嘴,十足一副忘恩负义的嘴脸。 “自然。”均墨不觉莞尔,声音里是他惯有的温柔,“杜芒,待找到孟简,你想去哪我都不会拦你,只是尽量不要待在端国。” “为何?”杜将离不解。 “凡国世子前两日悄悄去了祈国。”均墨轻描淡写地回道。 “到祈国做什么?明明中间还隔着端国。”杜将离刚说完,面色稍稍一沉。 “祈国国力强大,似我等小国自然都是想来依附一番的。”男子笑言。 杜将离心下微凉,凡国向来蠢蠢欲动,均墨的意思他又怎会不明白?看来安生日子也没有几天好过了,凡国特意越过端国秘密访祈,便是说,端国,就要变成战场了么? 第十四章 这一夜,杜将离睡得格外舒坦,只一晚上,就恢复得比前几日休养下来还好上许多,虽然伤口处仍有些痛楚,但至少在精神方面,又回到了那个百毒不侵的杜将离。 清晨,一行人便从客栈出发。上了车,杜将离哀怨地看着窗外,昨天随均墨溜了一圈,什么都没瞧到,眼下就要走了,此次与敛花宴着实有缘无分,他只好乐观地想,现在方月初,若孟简之事早早了了,兴许还能赶得及回来凑下热闹。 念及孟简,杜将离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孟简失踪,夏国仍按兵不动,未有趁机进犯,这几天来,消息没有任何走漏。”他很是佩服端国军队的严密性,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均墨徐徐道:“主帅突然失踪,部下的表现出奇镇定,平素事项有条不紊地进行,哪些该上报哪些该封锁哪些该落实,事无巨细无一丝差错,若不直接明说,谁人能知主帅已不在营中?这些部下所表现出来的综合素质,非常人所能及,好生让人惊叹。” 此番话一说,杜将离立刻领会过来,均墨分明意有所指,这的确非一般人之反应,纵使孟简平日再注重部下的训练,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这反而像是……杜将离心中暗惊,看向均墨:“你是说,孟简失踪,是其有意而为之?可是……” 均墨淡淡笑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究竟如何,一去便知。”说着侧过头,似有什么在意的地方,面上若有所思。 杜将离实在想不通何事能使孟简冒着边境失守的风险并且瞒着所有人去做,正想着,街上沸沸扬扬的人声似挠痒痒般钻进他耳朵,杜将离又忍不住向窗外看去,他心心念念的敛花宴啊,只不过是早上,便已这样热闹。杜将离干脆将头搁在窗边,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振振有词:“如此悖离了赏花本意虚有其名的浮华盛会一点也不适合我。” “你已经说了三遍了。”男子翘起嘴角,“不若让孟二公子走慢些好让你看个仔细?” “除了人还是人,有什么好看的。”口不对心道,杜将离恹恹刚要缩回身,突然睁大了眼睛。 入目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杜将离还是一眼便注意到了他,熟悉的动作与神态,他虽未曾见过那人,但至少也看了对方不少画像,还扮过他,杜将离十分肯定,是孟简!忙扶着蓝艺到车外:“阿央,是孟简——” “你说什么?”孟禾央当即勒马而止。 “是孟简,我看到孟简了。”杜将离伸手指去,人群中早已没了孟简的踪影,急道,“我刚刚……”话未完,孟禾央便已朝着杜将离所指冲了出去。 看着孟禾央的背影,杜将离来不及思忖孟简出现在这里的缘由,毫不迟疑地说道:“蓝艺,走,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杜将离明显高估了自己身体的恢复程度,在蓝艺的搀扶下一步一晃缓慢前行,没一会便不见了孟禾央的身影。他揉揉鼻子,凭借直觉胡乱走着。 不管孟简是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这里,既然孟禾央已经找到他,那自己这个冒牌铃铛主人也没有任何理由再留下来,至于孟家寻了多年的钥匙,还是交由真正的人来做最为合适。 杜将离往后瞄了瞄,没看到均墨,心下一喜,莫非这就是老天给他安排的第二次逃跑机会?咧嘴直乐呵,忽听得腰间铃音轻响,杜将离按住铃铛,小声道:“嘘,别吵。”话音刚落,铃铛便真的安静下来。杜将离心道,他得把这小东西还给孟禾央才行,想到这里,又依依不舍地摸了两把。 宝物是宝物,可惜不是他的。 行至小道,远远传来一名女子的咒骂声,杜将离忙转过弯去,便见两个孩童一人抱住孟禾央一条腿,骂人的是个中年妇人,系着淡黄色头巾,身旁板车翻着,一地的花盆碎片与泥土,最可怜的便是那些软软躺着的绿色植株,不少还正花开茂盛。 杜将离顿时乐了,这可是人家养了一年的花,就等在敛花宴上小赚一笔,以维持生计,这下倒好,不知孟禾央怎么弄的,把人家的车都给撞翻了。 孟禾央横眉怒目,瞪着妇人一言不发,跟丢了孟简让他格外恼火,右手不自觉地按向腰间,竟隐约有想将匕首抽出的趋势。 这动作让杜将离噗嗤笑出声,不愧是孟禾央,遇到无法解决的事,又想来硬的了。 孟禾央意识到杜将离的存在,立刻一记冷眼扫来,目光极其阴沉。若自己再不上前解围,只怕孟禾央那匕首拔出后先砍的不是那妇人而是自己了。 忙忍笑从蓝艺身上摸出钱袋,走到女子身边,杜将离眉毛一甩,潇洒道:“这些花,我都要了。”说着打开钱袋,看了眼,身子不由晃了晃,袋子里赫赫然放得竟是石头,便想起方才蓝艺扶着自己的时候被什么人撞了下,银子大概是在那时被调的包…… 这下坏了,冷汗涔涔冒出来,杜将离面无表情,硬着头皮道:“这不是一般的石头,这里边有玉,我也不占你便宜,一颗石头换一盆花,如何?” 那妇人面上阴晴不定,正要发作,一颗光滑圆润的玉珠被及时放到妇人手中,均墨笑道:“可够?” 妇人仰头看看男子,脸上忽然飞起红云,羞赧地点点头,与刚才完全判若两人。 杜将离瞅瞅均墨,胸口立时堵得慌,他的逃跑大计还未实施便已胎死腹中,眼前这厮倒真会挑时间出现,瞄瞄均墨,又看看那妇人,杜将离是何等眼力劲,立即识趣地退到一旁,还顺带拉住了孟禾央,防止他因找不到孟简而四处乱跑,又去街上冲撞了他人。 妇人收了玉珠,说话也变得客气许多:“几位公子如此——倒不像是来参加敛花宴的。” 对方的话引起了均墨的兴趣:“夫人此话怎讲?” 妇人全然没了之前的泼辣劲势:“看来几位公子有所不知,今次的敛花宴与往日不同,往年虽是热闹并且极富盛名,从来不乏名人异士参加,但说到底只是寻常的敛花宴而已,可是今年,却来了一位重要的人物——” 妇人顿了顿,环顾众人一圈,最后将视线停留在均墨身上,神秘道:“晴国诺帝最疼爱的瑾吟公主宁檩。” 杜将离面上微有些吃惊:“瑾吟公主到这做什么?” “我想,应敛花宴之名,许是来招亲的。”均墨未加思索,虽是推测的话语,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公子所想正是。”妇人看向均墨的眼神有些热切,语调软软,“此次凡来函花郡参加敛花宴之人,都会去长市求一纸桃符佩于身,以求心愿达成,男子愿娶得公主,女子望嫁与来此的权贵,不过在我看来,无论哪位男子——都不抵公子三分好。”说着低下头去。 杜将离身子一哆嗦,见均墨面容温和,忍不住扭过头去偷笑,心想这算什么?黎国世子相逢柔情妇女,不顾世俗成见,勇敢赶走原夫,成为两个孩子的新爹?杜将离笑得伤口都疼了,低笑中还夹杂着阵阵吃痛的嘶嘶声,乐在其中的杜将离殊不知均墨虽正面对着女子,自己的一举一动却全然看在眼中。 那妇人继续柔声道:“此时来函花郡的人,第一时间便会去长市求符,无一例外,我看几位公子这个时间在这个地方,身上又未佩符,因此猜之。” “我们是来寻人的。”均墨说道。 妇人想了想:“五日后是瑾吟公主鹤台会友之日,来这里的人都会参加,如果你的朋友在这,兴许会去。” 听及此,孟禾央有些动容。 均墨谢过妇人后,蹲下身在地上拾了两株,便与众人离开小道。 “你方才去哪了?”杜将离揪住均墨问道,眸中透着探究,哼,鬼鬼祟祟,不知影踪,肯定不干好事。 “有一些琐事。”均墨牵起嘴角,笑得意义不明,“若你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 杜将离立即反应过来,这定然有关黎国,兴许还是什么机密要事,均墨要是告诉他,就代表自己也得参与其中,这样便真的没有后路了,虽说他现在被均墨捏在手中,但他还不想这么快就做出决定跟着对方,杜将离张嘴哼哼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下:“既然是琐事又何必对我说。” 均墨看着杜将离,也不着急,给了对方一个淡然的笑,他小心地将刚拾来的植株握在手中,护住其枝叶。 杜将离偏头,好奇道:“这是什么?” “一种难养的将离,唤作将岚,娇气得很,开花的时候,只要有风吹来,就将花朵闭合,躲在叶子后面。”均墨若有所思地看了杜将离一眼,脸上浮现出苦恼的神色,“像你。” “咳咳……”杜将离急忙转身,安慰孟禾央去了。 第十五章 四人在函花郡暂时住了下来。 四月初的天气温暖中微带寒意,空气里花草弥香,放着大好时间不管乖乖在客栈休养不符合杜将离的风格,于是早早起来领着三人去长市求桃符。 孟禾央自是一百个不情愿,被杜将离以反正也跟丢了孟简不如去些热闹的地方兴许能找到他为由诓骗了出来。 活蹦乱跳地行在街上,杜将离望着蓝艺,一本正经道:“蓝艺,难得的敛花宴,你可要多多注意些,好生将自己收拾仔细,保不准有哪位佳人在此青睐于你,你蓝家就有后了。”他语重心长,伸手帮蓝艺顺了顺衣上的褶皱。 对于此种事,杜将离总是比蓝艺要上心许多,蓝艺看向杜将离,见对方特意着了一袭白衣,身形翩翩颀长,若不是那臃肿的帽子,还真有点风雅公子的感觉。杜将离满面春风,视线不停地在各种有趣的摊位上徘徊。 均墨倒是漫不经心地跟在后边,偶尔上前搭几句话,或是看着杜将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笑,或是悄声对前来搭讪的女子说些什么,那些女子在离开前无一不怀着怨恨的眼神瞪着杜将离。 三人都怀着惬意的心情悠悠前行着,唯有孟禾央走在最前,恨不得自己长了四双眼睛,八双耳朵,好尽早找出孟简所在。 杜将离小声哼着歌,心情尤其愉快,街上往来之人极多。杜将离东张西望,对他而言什么都是新鲜的,他眸中明亮,远处小巷一个人影匆匆闪过,刚巧被杜将离看在眼里,他心下暗惊,祈凤!杜嵇的心腹,对方虽然经过乔装打扮,但是他的脸,化成灰自己都记得。 孟简,瑾吟公主,祈凤,端、晴、祈,不该在此出现的人物却都在这儿现身了,再联想到凡国世子,杜将离思索片刻,心中渐渐有了答案,他不动声色,依旧笑眼眯眯,哪儿热闹便往哪儿凑。 函花郡有四座高台,竹、梅、鹤、鹰,各占四方一角,其中鹰台最高,由守将把守,从未允许他人上去过。而鹤台最是美丽,刺蘼爬遍了整座亭台,一到花期,满台嫣红。四日后便是端国三公主会友之期,杜将离不由多看了几眼鹤台,正是花开之时,鹤台红装轻裹,柔美中透出英气。 能慧眼选地于此会友,杜将离很好奇这个传闻中巧捷万端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不觉已到了长市,长市是一条长长的花街,以丁香为始,街两旁种着各式花草。来往的人在街中行走,笔直延伸而去,街边五彩绚烂,美得摄人心魂。花枝轻摇,在空中交织异香,洗尽行人身心浮华。 人群挤得杜将离看不到尽头,他伸长了脖子,总有种踏上繁花不归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感觉,幽幽道:“我若是那邪教中人,就到这儿搭个台子,贴个画儿宣传教义,连人都不用来,就能广招门徒,财源滚滚,膘肥体壮膀子圆,财大气粗雄风健。” 蓝艺当即泼冷水:“将离,你如此不虔诚,小心取不到桃符。” “休得胡说!”杜将离瞪圆了眼,哼唧道,“剥你职位,逐你出教。” 均墨不禁轻笑出声,杜将离瞥了男子一眼,道:“教主大人,您笑什么?” 男子闻言一怔,手摸上下巴:“我道是何,却原来拐着弯骂我。”他想了想,又补上两个字,“将岚。” 杜将离本心中偷乐,已似骄傲的小公鸡般得意洋洋地昂起了头,不料听到他那玩味的称呼,立刻眉心一紧,停下脚步,郑重其辞:“不准叫我将岚!” 均墨笑得开心,对于杜将离的反抗丝毫不予搭理,绕过他继续行进。 长市的尾端是一座古庙,刚进庙门,入眼便是一块巨大的朱红石壁,壁上浅浅雕着一只入水的毕方,头高高昂扬,鸟喙微张,两翼单足,尾羽沉进水底,漾起涟漪万千,若细看,那尾羽上还燃着微小的火焰,在水中的红色火焰。 石壁前安置了一个鎏金鸾纹银盘,盘内放满桃符,庙内没有僧人,人们便从盘中取符,顺着人流而进,又顺着人流而出,队伍有条不紊地前行。 石壁后,男子松开捂住女子口唇的手,微微低头,轻声道:“失礼了,公主,他专注的时候,眼耳极其聪敏,就算是在这种人声鼎沸的情况下,几不可闻的微弱呼吸声,若不多加注意,也会被他发现。” “他就是你的弟弟?”女子浑然不在意孟简方才的唐突之举,孟禾央刚进庙门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他了,对方的眼神锐利得犹如一头野兽,只见他直瞪瞪地冲进来,又直瞪瞪地奔出去,即便庙中人满为患,人们还是自觉地给他让了条道出来,女子不觉莞尔:“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担心你的弟弟。” 他们躲在石壁之后的隔层,透过石壁上的洞眼来观察外界,女子看着看着蓦然笑出声:“孟将军,你看那男子,人家都规规矩矩只拿一个桃符,他却抓了好大一把捧在怀中。” 正开心着,笑容突然凝固了,她看到男子身边的人,正透过石壁看向自己,虽然只有一刹那的功夫,她却真真切切地对上了他的眼,感受到他眼中的戒备之意。待那人走后,女子面目沉静,冷声道:“孟将军,替我查清那男人的底细,我怕他,坏了我们的计划。” 杜将离迈出庙门,顿时觉得天空格外蔚蓝,阳光别样柔和,他心满意足地将刚刚信手捞的一大把桃符一一别至腰间:“听说三公主温婉可人,才智兼备,不多备些,哪有底气去见她。” “将离,你该不会……想当驸马爷?”蓝艺的嘴吃惊得张得老大。 话音未落,均墨便向杜将离投去探究的目光,眉梢微微挑起。 杜将离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我是那种好高骛远,妄想不劳而获的人吗?蓝艺你跟我这么久,竟还如此恶意推测我,身为主人的我感到非常难过。” 蓝艺头皮直发麻。 注意到均墨略带着冷冽的危险视线,杜将离扁扁嘴,委屈道:“哪有那么贪心,我只不过想见见公主面容,能得她回眸一笑我便知足了。再说了,咱们的当务之急可是要找到孟简——咦?阿央呢?”杜将离环顾四周,见他早已走出好远,都快看不到了,忙上前赶去,追了好一阵才追到。 孟禾央看看杜将离,不予理睬,继续快步向前。杜将离叹口气,无奈地拉住对方,他小心翼翼地望望身后,见均墨等人并未跟上前来,瞅准一个小道,径直拉着孟禾央而入。 杜将离瞄瞄对方的脸色,问:“阿央,你可找到孟简了?” “明知故问。”孟禾央皱眉,杜将离的问题问得他极是气恼,“你不愿帮我,那便你玩你的,我找我的,有何干系?我不来怨你,你却反来阻我。” 杜将离心平气和道:“你找不到他的。” “那似你们这般闲玩,就能找到他?”孟禾央语气不善,语调里微有些激动,他似乎意识到不该对杜将离这般生气,侧开头,面色阴沉。 杜将离看看周围,压低声音:“你就是块木头,你知道这函花郡,究竟来了几方人马?你只顾着寻找孟简,哪里注意到其他?” “那又如何?”对孟禾央来说,其他的事都与他无关。 “他们在此,孟简便也来了,你可曾想过为何?我们这般招摇过市,特别是你,如此横冲直撞,到处引起纠纷,相信孟简早已注意到你了,可他却不现身,孟简有意避你,你不清楚孟简来此是何目的,贸然前去找他,可知反而会给他带来麻烦?” 孟禾央怔住了,脚下步伐有些不稳,怅然道:“有什么需要连我都瞒着……” 杜将离轻轻一笑,取下腰间一枚桃符,别至孟禾央身前:“你看你哪里像是来参加敛花宴的人,连桃符都不记得取。”顿了顿,“阿央,我是真心要帮你,你若信我,我便有办法让孟简主动出现在你面前。届时你不仅不会给他带来麻烦,还能帮到他。” 孟禾央微微扬起下颚,表示疑惑。 杜将离忍不住笑出声,摇了摇随身携带的铃铛:“你这样,我就当你是信我了。既然信我,那我有两个要求,一是这几日,你必须听我的,另外一个要求,这件事,不要告诉均墨。”说这话时的杜将离,已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第十六章 孟禾央本以为为了见孟简,需要暗地里做些秘密的事情,没想到杜将离所谓的听他的,就是让孟禾央跟着他满大街闲逛游玩,哪里有趣便奔哪里,一旦孟禾央提出异议,杜将离便二话不说拿出铃铛举到孟禾央眼前乱晃。 一连跑了三天,杜将离又让孟禾央全天待在客栈睡觉,美其名曰养精蓄锐,而杜将离本人却跑得无影无踪,如此精力,甚至让孟禾央差点忘了杜将离还有伤在身这回事。 晴国瑾吟公主鹤台会友之日如期来到。鹤台周围等满了人,杜将离自然也在其中,与众人一样翘首期盼瑾吟公主现身,他眼巴巴地瞅着鹤台,垫起脚尖。 暮日收尽了最后一束光,男子面上也褪去了那几分光亮带来的暖意,他按住身前杜将离的脑袋,强制扭过他的头让他看自己:“将岚,你该对我交待,孟二公子的去向了罢?” 杜将离目露讶异之色:“许是昨天休息够,又去找孟简了,阿央的想法素来一根筋,对这些事情亦不感兴趣,不与我们同来也是极正常的。”顿了顿,疑惑道,“你这问题问得让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均墨颔首,嗯了声,淡淡道:“继续编。”低沉的话语听不出感情,眸中波澜不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杜将离脸上,那其中偶尔漏出的几点探究,仿佛要将对方一一拆解开看个清清楚楚。 杜将离睁大眼,回瞪过去,他鼓起嘴,嘟哝道:“你先入为主,以我骗你为前提,自然看我说的话都是谎话,哪有这般的道理。”鼻中哼哼,侧过头去。 均墨轻笑出声:“我不过是随意问问,端的委屈成这副模样。” 这也叫随意问问?杜将离身上的力气都差点卸去一半,背脊密密湿了一层,他能感觉到均墨的视线仍滞留在自己身上,对方如此直白地问自己,既不加遮掩,又不像试探,那么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警告自己,均墨在表明他的立场,告诉自己他大抵已猜到了自己的安排,让自己不要妄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 均墨的鼻子真是灵敏得惊人,这几日自己虽带着孟禾央打着找孟简的名义四处游玩,孟禾央也确实在找,可均墨还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杜将离不由暗骂一声,他完全有理由相信,一旦自己有什么举动,对方会立刻以最有效的方式来进行阻止,比如直接打昏自己。 不管怎么说先安抚下对方吧,杜将离不满地嚷嚷:“均墨,难得的公主鹤台会友,只怕一生里也见不到几次,我们有幸来凑此热闹,我当然要老老实实地看着,你想这么多做什么?” “我也希望是自己多虑了。”均墨抬手,往杜将离的脑袋上敲了三下。 时间渐渐流去,暮色四合,人群中忽起沸腾之声。 公主会友的过程,杜将离早在前两日便已打听清楚。酉时,公主上鹤台而坐,挑选合眼缘的男子登台与公主面谈,若相谈甚合公主之意,那人便有可能赢得青睐,在十日后招亲之时夺得公主芳心。 方才人群之中的喧嚷之声,便是因为公主指明了今晚的第一人上去。鹤台边挂满红帐,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况,只能依稀分辨得出模糊的几个人影。杜将离瞄瞄鹤台,有帘子遮着,瑾吟公主在其中,又是怎么选择顺眼之人上去的呢?不免心道,八成也是瞎选。 台下又陷入了沉寂,悄然无声,人们默默地等待着。空气缓缓流转,上去的已是第五人,有的只谈了寥寥几句便下了鹤台,有的谈了足有半个时辰之久,着实让旁人艳羡。 杜将离仰头望天,手心里全是汗。该怎么让众人都注意到自己这边来呢?哪怕是一瞬间也好,祈凤此刻定然混在人群之中,自己需要吸引祈凤的注意,为孟禾央那边拖延些许时间,可偏偏自己被均墨拉着到了如此外围的地方,不管自己做什么,只怕还未有动作,便已被均墨制止了吧。 正苦恼着,突有一粉衣女子来到杜将离身边,微微低头,轻声道:“公子,公主点名要见你。” “我?”杜将离惊讶地指着自己。 粉衣女子点点头。 杜将离高兴得几乎要飞起来,嘴不受控制地咧到脖子根,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得道者多助!他轻咳两声,掩住内心得意,生怕被均墨抢了先,忙朝他开口:“我很快便下来。” 接着就在均墨的目视中渐渐走远,粉衣女子领了杜将离上鹤台。台上设了一道屏风,三公主便坐于屏风之后,左右两三人,公主见杜将离来了,不冷不淡道:“公子,请坐。” 杜将离也不客气,见身前案上摆着热茶,径直取来一饮而尽,在台下看了这么久可把他渴坏了,饮毕,笑道:“夜深风凉露重,公主长坐高台,务必小心身体。” “公子倒很是贴心。” “我对于女子向来怜护有加,不管她们有何要求,我都会言听计从的。” 杜将离意有所指,公主果然起了兴致:“哦?那么,公子可猜猜我请你上来是为了什么?” 杜将离眉眼弯弯,从容答道:“我听闻公主为人豁达,行事出人意表,但关乎选婿,弄了如此大的排场,倒不像是公主的风格。” 屏风后的女子似掩嘴笑了下:“愿闻其详。” “公主特意来函花郡选夫君,又不设门槛,给他人谁都可以一试的感觉,参加敛花宴的虽多为名门公子,但始终鱼龙混杂,以公主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标准,最后很可能谁都不会选。所以,不才斗胆得出结论,公主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给私下要做的事做掩护。” 沉默许久,低低一声叹,几不可闻,公主自屏风后缓缓走出,一步步迈至杜将离身前。女子红衣翩然,肌肤细腻光滑,仿若玉壶盛冰,白皙中微带透明。眼角一颗朱砂泪痣,隐隐约约给人一种温柔中微带纤弱的感觉,只是这一点柔弱被眼中的镇定与果敢全数覆盖。 女子开口:“一点都没有错,杜芒。听闻你失去踪迹,却原来到了这里,孟将军查明你们的身份时,我还着实讶异了一番。” “函花郡敛花宴,在下早有耳闻,故来游玩,今次一见,实为三生有幸,更何况……”杜将离笑了,神情极是开心,“我猜,我是今晚公主选中的人中,第一个有幸看到公主面容的。” 女子没有笑:“杜芒,对不起了,孟将军不赞同我将外人牵扯进来,不过,我不放心,我虽是妇道人家,却没什么妇人之仁,只要能多一分胜算,我都要试一试的。”说着,朝杜将离伸出手去。 杜将离连忙起身退后,躲开女子伸来的手,道:“公主,我自己来吧。”说着取下帽子,任银发散落,眸中如溪水清浅明亮,“若是让下面的人看到我被一个女子按到鹤台边上,那多没有面子。” “你……”女子的眼中闪过些许惊讶。 “你不要多想,我可不是要帮你,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为而已。”杜将离的笑温暖如玉,“不过公主你若你能为我感动几分,我会很高兴的。” 杜将离第一日在函花郡闲逛,便看到了杜嵇最信赖的人——祁凤,纳闷他为何隐藏身份来此之时,就想起从均墨那得知凡国世子秘密出使祈国的事,按行程算来,凡国世子回国之途正巧经过函花郡,日期刚好为今天,联合晴国公主、端国连诛将军同时出现在这里,便不难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杜嵇派出祈凤密谋在此刺杀凡国世子,嫁祸给端国,好让凡、端两国开战,而惠国一向与祈国交好,两国约定,一旦凡端开战,惠国便发难于晴国,让晴国自顾不暇,无法帮助端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夏人素以残暴着称,从来对端国虎视眈眈,此时就会趁机进攻,战乱四起,端国腹背受敌,孤立无援,必败无疑,晴国没了端国为依,四面楚歌,亡国亦不远矣。 五国混战,属端晴两国最为危急,而即便是凡、惠胜了,兵士也少不得有损耗,祈国后发而收之,独享渔翁之利。想必凡国发出想与祈国暗中结盟的邀请时,杜嵇等人便已将这些都谋划好了,凡国在此之中自始至终都是被祈国利用的,只可惜,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瑾吟公主与孟简来此,就是为了阻止凡国世子被祈国的人杀害的。 杜将离驻足,面上笑容收了一半,祈凤与他有私仇,又是杜嵇的人,看到他,便会分心。他轻轻拉开台边红帐,定定地看向台下。 刺蘼,红台,白衣,银发,映着杜将离淡然的笑,发丝在空中飞舞,纠缠。空中没有半点星月辉光,黑暗无边无际,众人只看见台上一个白色的人儿,在红色灯光的朦胧照射下,面若皎洁望月,色如淡雅玉英,美得无声无息。 杜将离一眼便看到了均墨,他从未在对方身上看到过如此强烈的怒火,均墨生气了,他不自觉地心想。 均墨离鹤台太远,来不及赶过来的,自己一下去,就会被祈凤抓住。 均墨,这次,又要你来救我了…… 第十七章 梅台是函花郡四座高台中离鹤台最近的,它比鹤台矮上一些,却因中间隔着从鲜楼而完全看不到鹤台。正值公主会友之时,梅台处悄无人烟。 孟禾央本想去鹤台,公主会友定然会来很多人,孟简很有可能混在其中,可是余容却让他在这里等着。一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孟禾央不明白,可耐心等了两三个时辰后,他发现余容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孟简就在他眼前匆匆进了从鲜楼,孟禾央几乎要喊出声,那个寻了千万遍一直刻在心头的名字迅速滑到嘴边,刚要脱口而出,脑中的理智便生生地使他停住了口。 孟简是悄悄跟在一队人马之后进去的。孟禾央跳下梅台,轻轻闪进从鲜楼,上了最顶层的厅堂,在不会被孟简发现的距离找了个隐匿之处藏好。 孟禾央放慢了呼吸,凝神细听。 “快,鹤台在哪?我要看看晴国最美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话语微微有些急促,以孟禾央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那人身披单薄鹤氅,背对着他而立。 “世子这边请。”声音比那男子还要低沉一些,接着孟禾央便听到窗被打开的声响。 被称为世子的人上前两步,口气不善:“怎么什么都看不到,白先生,是你说到这里看得最清楚,我才过来的,下面全被红帐遮着,教我如何看?” “世子不必动气,待结束之时,公主离开鹤台,自可窥得芳容。” “你的意思是要我等?”世子脸色微怒。 被称为白先生的男子不紧不慢:“晴国公主来函花郡,不公然面见世人,世子此时赶来,若想看得公主,只得稍作等待,更何况大丈夫驻步为佳人,有何不可?” 世子沉默少顷,道:“好一个驻步为佳人,甚合我心!”反怒为笑,侧过头去,“师儒,叫店家备些酒来,我要与白先生对饮待佳人。” “不可,二殿下,公主随时都可见,现下当以速速归国为重,这里不安全,何况还要喝酒,着实不妥。”另一人开口道,嗓音稍显沙哑。 “住嘴!这一路下来,你便这不行那不行,不也没出什么事吗?何况还有白先生在。” “函花郡人多混杂,恐……” “如此晚了还要我赶路,这几日我已经受够了!师儒,你别以为有父王给你撑腰,这次我不会听你的,退下!” “二殿下!” “退下!” 长长一声叹,师儒只好退到厅堂之外,孟禾央也因此看清了他的容貌。师儒的头发全部梳成一个发髻,只余两缕鬓间散发垂至胸前,眼角微微有些细纹,三十刚出头的模样,衣装整齐而干净,此刻他面色凝重,孟禾央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听世子与师儒的口音,不难认出他们是凡国的,而那白先生,话语的语调倒似与余容一般,是祈国人。按师儒的说法,函花郡不安全,难道是指端国的人会来刺杀凡国世子? 想及此,孟禾央心中并未泛起多大的涟漪,他看看孟简的背影,倘若孟简真要杀那人,自己一定会去帮的,他才不会考虑做这些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家与国的概念对于孟禾央来说还不如睡一个好觉来得实在,他所在乎的,只有孟简与铃铛之主余容这两个人而已。 赶出师儒后,世子的情绪明显好上许多:“白先生,此次归国,亏得有你一路相伴,才不至于那般无聊。” “得以护世子周全,让世子开心,是我的荣幸,也是祈国的荣幸。世子出行只带了几个手下,虽是为了秘密行事,一切从简,但到底人少不周,太子着实不放心,才命我相随,以示我祈凡结盟的诚意。” 这番话对世子显然很是受用,世子笑曰:“白先生一人可抵得十人之用,若那师儒有先生一半好,我也不会老被束手束脚。”说着仰头将酒喝尽。 孟禾央将身子斜了斜,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些。 “我听闻师先生是凡王特意安排在世子身边辅助世子的,没想到这么不受世子待见。” “可不?不提那等让人扫兴之人。待回国后,我可要对父王说一番你的功劳,让他好生奖赏你。”又是一杯。 “不知……世子归国之途有我随行这件事,世子可有通知凡王?” “不曾。”世子忙揶揄道,“白先生这便等不及了?” 男子并不反驳,只淡淡道:“这时辰,公主会友便快要结束了。” “当真?”世子立即放下酒杯,起身至窗边,“公主,你可莫要负了我苦苦等待的美意。若……”世子本想接着说下去,声音却戛然而止。 “看到了?”白先生悄悄从袖中取出短剑,缓步向前。 “看到了。”声音有些呆愣,似被公主的容颜所震撼了。 “杀你之前还完成你一桩心愿。”说话间短剑已抵在世子脖侧,“你说,我是不是很仁慈?” 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却都不敢上前。情势的突然逆转,让孟禾央有些措手不及,正吃惊时,隐隐听到有人正悄悄接近这里,孟禾央皱眉,看看四周,确定没人会发现自己后,支起耳朵努力辨识来人的数量。 世子身体不住地颤着:“师……师儒!” “你可以大喊求救,只要你喊一声,我就剁掉你一根手指。” “白、白先生,你为何要如此?我们不是结盟了吗?” 男子表情很是愉悦:“我们当然还是结盟的关系,唯一的不同,就是你死了而已。” “父王不会放过你的。” “为什么?有谁看到是我杀的你?你死在端国啊,你们来祈国为的就是要祈国助你们夺得端国,晴国公主都特意来这里了,不是他们合谋杀的你,那是谁?祈国?祈国可是刚刚才与你凡国结了盟的啊。”男子笑得分外开心。 “为什么,我们明明说好了端国领土凡只要三分,祈国得七分的,为什么?”世子急得满脸通红。 “区区凡国,也敢跟我祈国谈条件。你放心,你不会孤单的,等你下去后,你的侍卫们都会来陪你。”男子正欲用力,却被人拿住了手。 “随随便便就在我端国境内动手,当我端国没有活人么?”孟简夺下男子的短剑,轻轻扔至一旁。 世子全身泄了力气,跌坐在地。侍卫们立刻将男子团团围住。 被一柄柄枪尖顶住脑袋,男子不慌不忙,只微笑地看着孟简,他并未见过孟简,所以认识不得,语调格外轻快:“哦?还有端人特意前来赶这个热闹,生怕别人不知道世子是你端国人所杀?”男子笑得厉害,轻轻一摆手。 方才赶来的黑衣人纷纷从隐匿之处悄然而出,侍卫们一分神,男子便已抽身逃脱至五步开外。他看到出现的黑衣人,微微蹙眉,只一瞬间便回复镇定,语气阴冷:“不留活口。” 黑衣人全是从小开始训练的个中好手,用的都是招招毙命的阴险功夫,比起光明正大使枪的侍卫来说,完全不在同一个层次之上。 侍卫们不过几招便全被制服。 最后只剩下孟简挡在世子身前,本来也不对世子的侍卫抱有什么期望,但见他们如此不经打,孟简还是叹了口气:“这个人,我今天是保护定了。”目光酌酌,“你们谁认为可以阻止我的,尽管来试试看!” 黑衣人齐齐飞身出剑,孟简一一折身闪避,或旋或扭或转,动作如行云流水,虽需时刻关注世子,却丝毫未影响他的速度。黑衣人招招很辣,每个人出剑都直朝孟简眼与心而去,孟简躲得游刃有余,将攻势一一化解,一旦找到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折断黑衣人的手。 男子看着孟简,微微有些心惊,端国能有此等功夫的人没有几个,不仅如此,在打斗过程中全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面上还保持着浅浅的笑意:“你是连诛将军,孟简!”竟来了个如此棘手的人物。 男子当即加入战局,黑衣人的目标全部转取世子性命,由男子来对付孟简,男子出招很是诡谲,抽身,转刺,闪挡都是寻常人难以做到的姿势。孟简一方面要顾全世子安全,一方面要阻拦男子对自己攻击,战了几圈下来,倒是有些吃力。 战况在男子加入后渐渐转变了,孟简隐隐有被压制的趋势。孟禾央再按捺不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至世子身边,不由分说打晕了他将他扛至肩上。 孟简来不及惊讶,只朝孟禾央点点头,二人配合又与男子与黑衣人过了几招,寻了个间隙逃了出去。 孟禾央跟着孟简从小道来到长市古庙,进了古庙石壁之后一个隐蔽的地下暗室。瑾吟公主已在其中等待,她看到孟禾央,微微讶异了番,扭头瞥到他肩头的世子,极是开心:“孟将军,你成功了。” 孟简颔首,与公主寒暄了两句,转向孟禾央,笑道:“阿央,你长大了。” 孟禾央将世子随意丢到一边,对上孟简投来的视线,又看看孟简身旁的女子,突然有些恼火,是啊,已有三年不见,自己当然已变得不一样了。 第十八章 自端建国初始,沿夏边境便一直由燕家负责驻守。当年,镇海侯燕犰凭一杆碧玄枪带领踏云军刚刚助武帝开国,踏云军刚义忠勇,雷厉果断,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享负盛名。边境夏军缕缕来犯,镇海侯燕犰手中碧玄枪往城墙上一插,喝退夏军十余里。三百年来,燕家踏云军铁血之躯生生铸就边疆不可侵犯的不倒长城,护卫端国不受外侮。 可惜英雄难免迟暮之时,燕家到了燕郊这一代,血脉却无所继,随着燕郊年岁老去,时有病疾,无了得力主帅,踏云军日渐疲软,三年前,缕为败仗不说,竟接连失了两州。 孟简主动请缨,领武帝李恒之命,孤身一人来到边疆。初进营中,里里外外观察了个遍,发现营中装备精良,粮草充足,唯一的问题在与人。人心不稳,士气低落,上阵后如何心无杂念奋勇杀敌? 孟简面见燕侯,言语狂妄,称愿当踏云军之主。 年少志远,意气风发,连唇角眉梢都熠熠生辉,一身戎甲的古稀老人眯着眼看了他半晌,什么都没有说,默许了他去。 孟简径自取来碧玄枪,将心有不服的士兵全数召集,怒命众人褪去兵甲,散发赤足而立。皓月当空,孟简站于高台,训军整整一夜,言辞激愤,声嘶力竭,夜尽天明,已全然说不出话来,在场的士兵无不红了眼,男儿泪洒,最终齐齐高呼,吼声如黑云压山,气势磅礴。 铁骨踏云军涅盘复生。 数天后夏军来犯,踏云军士气高涨,奋勇抗敌,孟简手持碧玄枪冲在最前,杀出一条血路,凭一身好武力径直深入敌间,斩了敌军将领首级,凯旋而回,英姿飒爽,马上的孟简宛若镇海侯燕犰重生,镇住了踏云先锋军,也镇住了夏军。 战事告捷,孟简终结了踏云军屡败的局面,一鼓作气,率踏云军追回失地。 三年来,孟简恪尽职守,守护边疆不曾有任何差错,燕郊也时常对他指点一二,但不想如此,军心竟开始有些动摇,一些军中老将眼看数百年的踏云军即将从姓燕转为姓孟,便有些不舒服起来。 孟简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已延续了三百年,燕家与踏云军的荣耀紧紧联系在一起,根深蒂固观念里的这根刺极难拔除,特别是此些天,矛盾开始有逐渐激化的趋势。 与此同时,晴国瑾吟公主得到密报,凡国秘密勾结祈国,欲对端国不利,公主知事情重大,要求继续对此事细查,却得到祈国面上答应凡国,暗地里要刺杀凡国世子嫁祸端国的消息。 瑾吟公主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来端国游玩时与自己结识,配合极为默契的孟简,发以秘函,同时告知晴端两国之主。兹事体大而虑之慎重,加之晴端要人重臣皆被祈派了细作在旁监视以防不测,此事便交与两人亲自出面解决。 据情报来看,唯一确定的是祈国会在端国下手,可如此范围太广,凡国世子行踪隐匿,恐怕不能周到,会有偏失。思虑再三,孟简便想到了请君入瓮,以瑾吟公主来敛花宴招亲为名,引凡国世子现身。正巧十三年前晴国文定长公主也是在敛花宴招到的驸马,有了先例便不容易引人怀疑。 晴国与端国一向交好,若世子在这敛花宴上出事,便等于同时挑拨了凡与端晴三国的关系。如此好的机会祈国怎会不利用?因此祈人即使冒险,也会在函花郡对凡国世子下手。既然凡国世子会主动送上门来,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为了晴端计划的顺利进行,知道与参与的人都必须越少越好。 孟简考虑到目前踏云军的情况不佳,且夏军如今的重心在优、笙两国,暂时不会对端有异动,那么自己离开一阵子,不仅不会有事,反而对军中有好处,便交代了几个心腹主掌大局,悄然离开。与孟简以及踏云军有绝对利害关系之人,都只是以失踪为名相告。 孟简为孟禾央说完事情始末,看向孟禾央,顿了顿,道:“这几年,你可好?爹他……” “他走得很安心。” 孟简的神色有些悲戚。 孟禾央静静地看着孟简,三年,在他的脸上留下许多沉稳,他还是孟简,那样的脸庞,那样的嗓音,那样的身形,熟悉的人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却感觉那样的陌生。自己一直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可他此刻就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前。 没事便好。 孟禾央紧绷许久的心放下了,别过头,忽然想起那个爱玩乐爱热闹,看似漫不经心却仿佛什么都看在眼中的男子来,眸中光芒微转,迈步去到门口。 “你去哪?”孟简问道。 孟禾央嘴唇轻轻抿着,用一命换一命,这是师父答应他救孟简的条件。既然铃铛之主已出现,那他便要跟在余容身边,完成他的承诺。这些孟简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抬眼看看孟简,言简意赅:“去找余容。” “余容?” “和我一起的朋友。” “且慢!”公主突然开口,“孟二公子,如果你说的余容是你那位白发朋友的话,我想,他已经走了。” “什么?”孟禾央蹙眉。 公主取出一个锦盒,递到孟禾央手中:“他教我转告于你,他骗了你,他不是此物的主人。”微微停顿,公主声音淡淡,“他还说,若你气他欺你,想找他出气,就不要白费力气了,他已经跑的远远的,你找不到他了。” 手中的盒子,孟禾央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他低下头盯着盒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未多时,径直跑了出去。 “阿央!”已来不及阻止对方,孟简看着孟禾央离去的方向,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对着女子,“杜芒的东西,何以会在公主手上?” “孟将军。”公主低低道,“我没有听你的,杜芒,我还是用了。” “他是阿央的朋友。”孟简沉声,眉眼里爬上些许恼意,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沉默片刻,问道,“杜芒现在是何境况?” 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女子心中本不会有太多愧疚,为了晴国,她才不在乎因此要牺牲多少旁人,公主开口道:“如今,已被杜嵇的人带走了。孟将军,我就是这样的人,既然做了,便不会辩解什么,只不过这次,我只是把他唤上鹤台,其他什么都不曾做,杜芒他自己就……”说及此,女子的话语里带着费解。 孟简惊愕,就算杜芒与杜嵇之间有嫌隙,也不至于如此……那么他托瑾吟公主带的话,部分的原因难道竟是不想让孟禾央为他担心,以及——不想让他与阿央之间难做? 孟简想着想着,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干脆而爽朗,女子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目光里皆是疑惑。 孟简的眼中闪着别样的光,格外明亮:“此人倒也算对我胃口,我会将他救出来。公主,至于阿央这边,还请你多加照看,杜芒不想被阿央找到,总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公主忍不住笑出声,看着他,直呼其名:“孟简,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公主!公主!”负责看护的守卫跑来,面上皆是慌乱。 看样子像是出了什么事,该不会——公主心中一沉:“凡国世子如何了?” “死了,被人用利剑封喉。” “什么!”公主的身体晃了晃,踉跄一步,跌坐至身旁木椅上。 孟简眸光一冷,面容镇定,思忱良久,徐徐说道,声音沉稳而有力:“如此便也罢了,公主请放心,有我孟简在,没人能动得了我端国一根汗毛!晴端唇齿相依,有端国在,便有晴国在。” 第十九章 早春的气候,阳光柔柔洒下,湖面不断泛起涟漪,一圈圈漾开,重合,又漾开。八九岁模样的少年坐在湖边,柳枝微摇,顺着风,一下一下,轻轻点在少年头上。 少年将最后一条锦鲤放归湖中,对着湖里欢腾的鱼,满足地笑。 少年身旁另一个书僮打扮的孩子不解地问道:“殿下,既然是要放归湖中,为何又要我从靡湖之中将他们捞上来?” 少年仰起头,逆着光,只依稀分辨得出那上扬的唇角,声音脆脆:“靡湖终日阴暗,比不得这里,晒得到阳光,鱼儿过了一冬,能暖一暖,在这湖中欢腾一下,岂不乐乎?” 语罢,起身,少年拍去身上尘土:“蓝艺,我们每日多移一些过来,鱼儿也有亲人朋友,让他们分离得久了,不好。”声音里,竟有些令人难以察觉的落寞。 不远处传来几个孩子喧闹的声音,少年眸中一亮,转身向那喧闹处寻去。 那里围着三四个孩子,少年走近了,才看清,这些孩子中间,跌坐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他头发散乱,隐忍地咬住嘴唇,眸中噙着热气,却是用力不让泪水流下,他默默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少年立刻明白过来,那男孩,该是被欺负了罢,本以为会看到些好玩的事,却原来是这样,叹了口气,一步踏向前,眯起眼,道:“你们玩得可开心?” 孩子们看到是少年,身子哆嗦了记,连大气都不敢出,吓得纷纷做鸟兽散。这样的反应,少年早有预料,脸上又流露出那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寂寞神情,只不过一刹那便散去了,他向来将情绪隐藏得很好,旁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是凉帝…… 少年身形一震,转过头去,他想叫对方一声父王,可这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却卡在喉间,无论怎样都发不出声来。 凉帝看看地上跌坐的男孩,又看看少年,皱眉,眸中不加掩饰地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厌恶,冷冷地开口:“将杜嵇带下去,掌嘴。” 少年急了,连忙挡在男孩身前,双手紧紧攒成拳:“不是的,不是我要欺负他,也不是他来欺负我,是他不小心跌倒了,我只是不小心经过这里,求你,求你别罚他!” 凉帝阴沉的眸子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少年松了口气,步伐有些不稳,从小到大,不论他闯了什么祸,是自己的错抑或对方的错,一旦凉帝知道了,不分青红皂白便处罚对方,毫不留情。大家都说凉帝疼爱太子疼爱得紧,惹不起的都对太子敬而远之。可事实上只有少年知道,凉帝不但不喜欢他,还很讨厌他。 还好这一次,没有惩罚杜嵇,记得他虽是皇子,却是庶女所出,所以那些郡王的孩子才如此欺负他的吧。少年张扬起大大的笑容,向男孩伸出手。 少年的光彩,耀眼而夺目,男孩愣了愣,犹豫了半晌,握住少年伸来的手,起身,方想起礼数未做周全,忙低下头,轻轻唤了声殿下。 少年笑得灿烂:“将离,叫我将离。” “杜、杜未兮。”男孩怔怔道。 少年今天很开心,他交到了生平除蓝艺以外的第一个朋友,因此在回宫的时候,第一时间便跟母后说了这个好消息。 郝连皇后温柔地抚着少年的头,静静地听他讲述,微笑中夹杂着淡淡的心疼,直到少年停了,才缓缓说道:“将离,你别怪他,他事务繁忙了些,才……不怎么顾得上你。” 少年咧开嘴笑,仿若全然不在意:“母后,你别担心,他待我很好,今天,还对我笑了呢。” …… 杜将离扁扁嘴,怎么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想起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就容易胡想吗?他拿手擦擦干涩的眼,不停地反复,直至将双眼揉得有些发红。 “繁华不尽,清明正当时,谁家公子无归处,独坐思旧年——谁家公子无归处,无归处——”轻轻吟唱,对着空落落的屋子,杜将离不由感慨万千,那一句“无归处”,怅然重复着,不觉已念了许久。 杜将离才想起他被关进来后不多时,另一人也被扔了进来,忙跳起身。 那人还在门口地上晕着,杜将离眼珠子转了两圈,把那人拨正,啧啧两声:“长得倒是很清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就是这眉毛淡了些。”说着不知从哪寻来支笔,蘸了墨往那人的眉上描去,描完后了然地点点头,“都说女子画眉,大概就是这么个画法吧。” 又仔细端详着那人的脸,欣慰道:“甚合我意。” 藏起笔墨,使劲将那人摇醒。 男子睁开眼,张口便唤世子。 杜将离笑道:“让我猜猜,祈凤赶去世子那边,没看到世子,却看到你,只好把你带回来,明明那时候世子在等着看公主,你却没跟世子在一块,能让世子倒胃口到赶出去不愿见的……你是师儒,对不对?” 倒胃口……也亏得男子方醒,头疼得厉害,不曾注意到,才没跟他一般计较。 师儒揉了揉后脑:“我被抓了?”他思忖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激动道,“世子此刻在哪?”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该是被端国之人救走了。”杜将离看向起身推门的师儒,“我们被杜嵇的人抓起来了,我试过,屋内所有的门与窗都从外部锁了起来,无法打开。” 被端人所救?师儒皱眉,方才醒来,脑袋还不是很清明,此刻想来,自己为什么在这,以及发生了什么,大多可推测到一些。 自己被世子赶出去后,蓦然想起御医调制的醒酒丸还在车上,便急急去取,不料返回途中被人打晕。原来欲对世子不利的一方不是其他,竟是祈国,师儒思索的时候,那粗黑的经过修饰的眉毛便紧紧拧到一起。 杜将离坐到一旁:“祁凤他们把我们关到这里,便不见了人影,恐怕现在正为了你们世子的事而气得跳脚,到处搜寻吧。” “但愿如此。”师儒急在心中,并未明显地表现出来,他看向杜将离,“你是——杜芒?” 杜将离的发色真是他身份的一个活招牌,他似看出了对方的疑虑,正经道:“我与杜嵇,就像两匹血弛马不能同住一棚,相互讨厌得紧。我的确巴不得九国就此乱起来,所以此事若不是杜嵇谋划,我肯定也是不愿意管的。” 祁凤与他有过过节,杜将离之前办的案子,查出的证据,直接将吏部尚书祈副置于死地,那祁副便是祁凤的爹,因此杜将离在鹤台上出现,祁凤当然舍不得放过他,由此就耽搁了去往从鲜楼的工夫,孟简他们也能有充足的时间救出凡世子,若之后不另生什么枝节,那便是再好不过。 杜将离歪在座椅上,心想若祈凤刺杀世子之事全然失败,回来后定要把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对自己撒气,要吃皮肉之苦了,不禁暗自感叹,他瞄瞄师儒,幽幽道:“还好有你陪我。” “什么陪你?”男子不解地问道。 话音刚落,屋门倏地被人踹开,待看清来人,杜将离下意识地缩紧脖子:“均大人神通广大光芒万丈,直教小人感激涕零潸然泪下。” 均墨面色有些阴沉,停也不停,大步迈到杜将离身边,伸出两个手指捏住对方后领将他提了起来。 “是瑾吟公主招亲还是你招亲?不是你招亲你在鹤台上乱露什么面?那么多的方式,你想不到旁的办法了吗?非要让自己置于险境你才开心?若那祈凤抓到你后,先断你一臂两臂的你当如何?” 一番话连珠带炮轰在杜将离耳边,他其实很想说他也没想这样,是那公主招他上去,他便只好如此,可是看均墨的脸色,越辩解只会令对方越生气,于是低眉顺目道:“猫有九命,我杜芒有十八命,均大人还请宽心。” 均墨按捺住心中怒意,转过身看到师儒那两撇飞扬的眉毛,又望向身前那貌似老实乖乖低着头的杜将离,顿时头疼万分:“走吧,孟将军在外面。” “噢?孟将军来了?”杜将离又起了兴致,脑袋一甩,乐呵呵地向外一阵小跑。 第二十章 杜将离来到屋外,便看到地上倒了三四个侍卫,孟简负手而立,似在等他们。杜将离先前看过孟简的画像,又模仿过他,对他的模样并不觉得陌生,反而有种熟悉感。 孟简面部的轮廓硬朗分明,剑眉如同被墨染过一般,眉宇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豪气,眸中明亮而笃定。这样的人,生来便属于战场,就该领万千兵士,骑骁勇战马,笑看沙场血溅。 看到连诛将军本人,杜将离喜不自胜,忙正色唤了他一声。 孟简应允,上上下下打量了杜将离一阵:“你就是杜芒。”说着伸手抓住杜将离的两边胳膊,竟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又放下,“居然如此瘦小。” 杜将离面色阴晴不定,哪里瘦小了,怎么说都与孟简差不多高,好歹自己还扮过他,只不过实在单薄了些,见孟老爷子之前还裹了好几件衣裳在身上。杜将离撇嘴,回道:“是,不敌孟将军这般雄壮。” 孟简哈哈笑了两声,正色道:“杜芒,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杜将离睁大眼睛,莫非是为了还人情才?一想到连诛将军特意来救自己,杜将离便乐得找不着北了,这可是不败将军孟简啊!如此大的人物竟亲自出面,双眼不由眯成了两弯月牙,整齐的牙齿也咧了出来:“孟将军言重了,阿央可好?” 孟简轻叹一声:“此刻他正满函花郡地找你,拦都拦不住。” 委实是孟禾央的性子,杜将离不觉莞尔:“因为我个人的一些原因,还请孟将军保密,见到我的事情,便不必告诉他了。”琥珀铃铛已还给孟禾央,就让他认为自己逃走了,如此再好不过。只是孟禾央的感觉非常灵敏,他得小心些才是。 孟简极为爽快地应了:“这段时间,阿央受你照顾了,我与他一同长大,还从未见他主动交过什么朋友,你怕是第一个。” 那是因为孟禾央他脑袋堵塞认错了人啊,杜将离心中喊道,正待说上几句客套话,隐忍了许久的师儒插到两人中间:“孟将军,不知我世子现在如何?” 孟简转身正对师儒,摇摇头,抱歉道:“虽将他救了出来,却还是被祈国的人找到而……” 什么?怎会!杜将离眉头一紧,竟有些不敢去看师儒。仍然让杜嵇得了逞,只是这样了,孟简还愿意来救自己,当真是血气之人,心思澄明,乃不可多得之俊杰。 师儒闭上眼,身子有些踉跄,稳了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眸中虽满含哀痛,却已镇静下来,嗓音嘶哑:“既如此,请孟将军带我去世子遗体所在,让我敛尸归国。” 孟简看向杜将离,后者立刻说道:“孟将军,我们来处不同,归处亦不同,就此拜别,日后必有缘再见。” 孟简颔首。 二人走后,杜将离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均墨轻轻抚上杜将离的头:“你在想什么?” 杜将离眸色深深:“大家的阵营不同,立场便也不同,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牺牲他人的利益,其实在我看来,凡世子这样的结果才是好的。”原本这番话他不打算说,但不知为何,身侧人是均墨,他便能轻松地说出口。 随即幽幽扭过头:“原本想做个人情送给阿央,不想多此一举了。” 杜将离讲到这里,双臂突然被人按住,又被举了起来,好不容易脱离均墨魔掌,杜将离怒目而瞪,瞳中火光喷溅:“你做什么?” “果然好轻。”均墨抚摩着下巴,若有所思。 杜将离皱皱鼻子,讽刺道:“均大人您力大无穷,五尺宽的大树也能连根拔起,我这绿豆般的分量,都不够您练手的。” 均墨闻言忍俊不禁,凑近揉揉他的头,柔声道:“这样才像你。” 杜将离闻言觉着有些不对劲:“你在担心我?” “不然你以为呢?”均墨不给杜将离说话的机会,“走吧,再不回去,你的蓝艺就要为你急晕了。” 均墨笑得人畜无害,杜将离脑海中倏然盘旋过一个念头,身形一震,仰头,目光定定:“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均墨,你告诉我,凡国世子,是不是你杀的?” 均墨微微惊愕,似有些意外杜将离的问题,只一瞬便浅浅笑开,也不否认:“师儒已知道了来龙去脉,祈国预谋在先,凡国会好生掂量情势,不会鲁莽出兵的。” 但到底死的是凡王最偏爱的皇子,一国的世子,按兵不动是没有可能了。均墨这一步棋走得险而妙,在他人殚精竭虑毫无防备之时,不紧不慢地将局中所有人的退路都断掉,唯有自己置身事外,任谁都会下意识地认定人是晴端合谋杀的,就算有师儒的证词在,知道了祈的意图,晴端也脱不了干系。 这几个趟入浑水中的国家亦会互相猜疑,均墨一举挑拨了凡、祈、端、晴四国,而至于凡世子到底是谁杀的,在局中的人恐怕是就算有一二个人能看清,却也说不清了。 难怪均墨故意遮掩着暧昧不明,打着追寻自己的幌子,有意无意地引人注意,也是为了转移他人的视线。 战事将起,九国微妙的平就此打破。 均墨此举,若抛开别的不谈,杜将离是极为拜服的,就在自己还三心二意寻找归处的时候,均墨早已暗中准备,并下了一招不起眼的妙棋。 均墨看着杜将离,声音不由软了下来:“九国各有野心,迟早都要乱起来,既然局势不可避免,不若置身其中,做那终结一切,统一九国之人。将岚,我应你,定会创一个和平盛世,百姓不再提心吊胆,不再受战乱之苦,不再流离,天下为一家,人人安居乐业,衣食住行无忧,能享天年,而你所在意的人都不会再受到伤害。” “将岚,我再邀你一次,你可愿助我,从此站在我身旁?” 男子的脸庞如此认真,全身上下散发的光芒连身边的景物都逊色了去,低沉的嗓音,蛊惑般的话语不停地在杜将离的耳边回绕。 他那样说着,就好似那天一定会来到,而他便是登上顶峰的那个人。自信、从容,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王者的气息,这便是黎国享誉盛名的信王殿下。 将岚,我再邀你一次,你可愿助我,从此站在我身旁—— 杜将离垂下眼帘:“好。”声音极轻,带着浓浓的鼻音,明明是肯定的话语,却说得模糊不定。 杜将离如此直接完全不在男子意料之中,均墨静静站着,笑容缓缓绽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瞳似蒙上一层光亮:“想通了?” “我只不过是懒得再选罢了。”杜将离扁扁嘴,看着身侧的人,他有一种预感,虽然黎眼下还是九国中最易被忽视的国家,但若自己选了别的,今后要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也一定是黎,从私心里来讲,他不大乐意与均墨为敌,不过这些,他可不会让对方知道。 “跟了我,便不能后悔了。”均墨笑道。 杜将离点点头:“你都救我如此多次,我得报答你的恩情不是?” 均墨眸光灼灼,定定地看了杜将离许久,不紧不慢道:“将岚,你既允了我,那么,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还有条件?自己才答应他,他还得寸进尺了?杜将离把嘴一撇,显然一副不乐意的神情:“不听!不同意!” 均墨不由分说取下杜将离捂到耳上的手,竟似有些无奈了,叹道:“三五岁的孩童都没你这般麻烦,你记住,不可再轻易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可懂?我要你可不是为了看你去白白送死。” “危险?”杜将离认真思考着,“这危险分很多种,走在街旁被花盆砸了是危险,走在湖边脚一滑跌下去了也是危险……哎哟!”杜将离还未说完,便捂住额头,惨兮兮一声尖叫,均墨那厮太狠了,竟直接一个脑门弹过来,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不住地嘶嘶吸气。 “你似乎全然没有悔过之意。”男子挑挑眉,唇角翘起的弧度让杜将离顿感不妙,“对于你这次不理智的行为,我却还未气完。” 第二十一章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特别是惹了均墨这等人物生气,更是异常严重,杜将离自认已做好了万全的思想准备来接受均墨的惩罚,却未想到对方仅仅要求自己再一同看看敛花宴。均墨竟还揶揄自己,说自己前些天光顾着看人想事,心不在焉自然无法将敛花宴真正的风华领略足够,因此为了自己没有白来此一趟,特地缓了一日回黎国的安排,好让自己赏玩个够。 说得好似是恩赐于他一样,杜将离撇撇嘴。 亏了孟简要连夜赶回边疆,孟禾央也该是随了他一道去了,否则自己在街上胡乱游荡,定教木头央逮个正着。 函花郡的街街巷巷杜将离都非常喜欢,这里处处弥漫着草芬花香,不论路上热闹与否,有人无人,皆自有一番风味在其中。 两人甚至遇到了先前与孟禾央起了冲突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见到均墨,脸上笑开了花,直嚷嚷着是命中注定的缘分,硬留他们吃了一顿午饭。自那妇人家中出来,杜将离捂住嘴,促狭道:“却原来是个寡妇,如此与黎国世子成就一段虐恋情深,倒不失为流传四方的一则趣谈。” 均墨不气也不恼,抬手在杜将离的额上重重弹了一记,心情似乎变得更好了。 杜将离立刻噤声,皱着眉头苦着脸,自从昨日对方觉得弹自己的那一下颇有成效后,便仿佛对此上了瘾,一旦自己有说什么不合对方意的,不由分说就弹过来,自己的额头左红一块,右肿一坨,都快不能见人了。 鼓起嘴小声嘟囔:“我后悔了,还是不跟你回黎国的好。” 均墨驻足,转过头,语调温和:“将岚,你方才说什么?” 杜将离立马回以微笑:“我说均大人对待他人委实体贴,今还特意带我出来游赏散心。” 均墨点点头:“那是自然的,我一向对我的人很好,当然,他们也极是听话,这些,你跟我回去便知道了。” 在均墨说到听话二字时,杜将离不由面上一沉,听话,便是说不论对待怎样的人,均墨都有相应的手段轻松掌控,而现在,对方已知晓了自己外强中干吃硬不吃软的弱点,治自己的法子还不是信手拈来?杜将离咬紧牙,这样下去不行,他要崛起,练就金刚不坏之神功,成为人人称颂的刀子嘴刀子心典范。 “脸色端的如此难看,不舒服么?”均墨轻轻抚上杜将离散落的发。 除了弹自己额头,对方还极其喜欢摸自己的脑袋和头发,以前自己还会义正言辞地反抗一番,而现在,早已习惯到无视的地步了。杜将离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笑容:“哪里是不舒服,想到今后便要跟着你,开心得有些失神罢了。” “如此便好。”均墨十分满意,“我今天带你出来,不让你将头发掩住,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借着敛花宴,在这名流人士聚集之地,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杜将离如今是我黎国的人,我墨世子的人,不再是祈国失了身份的前太子,不再是那无依无靠平日需要躲躲藏藏连平民都不如的人,你是杜将离,就是杜将离,我要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身侧,受我庇护。” 男子的笑,云淡风轻。 杜将离这回是真的失了神,均墨话语中的每个字都重重敲在他心上,喉间不由有些干涩,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身前,信誓旦旦地说着类似的话。 那时太年少,言笑晏晏总如过眼云烟。 他说:“杜将离,我杜未兮便是你第一个朋友,也是你唯一的朋友,可好?” 笑容明亮,眉目清澈。 可惜这话在说出口的时候便不对味,于是在谢如死后,一次严重的矛盾,杜嵇开始不断地言语相讥,事事与自己作对,而后,还翻出二十几年前的旧账,查出自己并非凉帝血脉,再然后,自己的母后病殁,祖父不忍其辱而自尽…… 转瞬之间,他什么都没有了。 杜将离眼前一片恍惚,手微微蜷紧,他知道的,均墨与杜嵇不同,两人身上的光彩更是不同。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也许,是均墨的话着实让他太过触动。他望向均墨的侧脸,声音哑然:“你本低调行事,如此招摇现身,就不怕他国之人发现世子是你杀的?” “一时半会倒还怀疑不到我黎国头上。”话语间极为自信,均墨看看天际,笑道,“看时辰怕是快开始了,来,带你去看个东西。” 说着领着杜将离上了鹤台,自顾说道:“我研究了一番,这里的视角是最好的。” 凡世子出了事,晴国瑾吟公主亦毋需再做戏,鹤台空了下来,台边红帐已被尽数挽起,风大轻寒,杜将离站立柱旁,紧了紧衣服,着实有些不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心道世子就是世子,出手大方,把整个鹤台都给包了。 “待过少顷你便知道了。”均墨并不明说,倒了茶水邀杜将离坐下。 台上只有他们两人,杜将离今日出来,本想让蓝艺跟着,临出门才知蓝艺早被均墨打发去准备明日出行之物,连人影都看不到。 均墨看着杜将离,似想到什么,面露狡黠:“你可知那晚你在这鹤台上出现,百姓们都如何说么?” 杜将离举起茶杯递到嘴边,不以为意地问道:“如何说的?” “很多人都猜出了你的身份,他们说你不甘失败竟要走歪路,想拿下瑾吟公主,靠女人来上位。” “噗……”刚入嘴的半口茶喷到地上,杜将离不住地翻白眼,气急败坏道:“诽谤,绝对是诽谤!我杜将离怎会利用女人来……”说到一半,突然心念微动,声音都抖了,“均墨,民间似乎都知晓你喜欢男子?” 见杜将离如意料般地转移了话题,男子微笑着点点头。 杜将离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那自己今天跟了均墨一日,岂不是变成了前太子芒勾搭公主不成,转而诱惑黎国世子!脑中想起均墨方才那冠冕堂皇的话来,还什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侧,受他庇护,亏自己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感动了阵,却原来,原来,又被均墨拿来寻了开心。 杜将离真想一脚把身前的男人踹下鹤台。 “你可别瞎想,那些话我说的句句真心。”均墨目光灼灼,想了想又加了句,一副无奈的模样,仿佛自己也深受困扰,“只不过那些百姓是如何想的,我实在不能控制。” 什么不能控制,分明都是他故意让百姓如此猜测,臭狐狸,杜将离在心中骂道,若一会均墨给自己看的东西不合自己心意,自己绝对毫不客气地把这厮从鹤台上扔下去。 天际褪去最后一丝白,夜色浓浓,辰星初露身影,朦胧闪烁。鹤台之下花灯纷纷灭了,整个函花郡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唯有零散几颗明星,好奇地投下少许微光。 沉沉黑幕里,缓缓亮起了几抹蓝,眨眼间,又是几抹,接着,便是大片大片,蜿蜿蜒蜒爬满了视野。 蓝光细细点缀着函花郡每一个角落,有的密集,有的疏散,都顺着风轻轻摇着,光亮柔和而温暖,映照黑暗天空,一时竟辨不出是立在地上还是站在天边。 蓝星相迎,待白首齐眉。 杜将离睁大了眼,渐渐的,嘴边浮上浅浅的笑意,这就是敛花宴的特色之一,齐眉草么? 转头看向均墨:“今晚我要睡在这里。” 第二十二章 蜿蜒的小道依着山谷,穿过红松林,连绵逶迤,曲折向东而去。马车四周装裹着淡雅的丝绸,稳稳沿着小道前行。马车内,蓝艺又一次无奈地拾起落地的被褥,给杜将离盖上。 这位杜神仙昨夜愣是把均墨赶下鹤台,还不许自己上去,非要独自强撑眼皮,看了一夜的齐眉草。 再好的景致,也用不着直接看个一晚上啊,还不要人陪,何况齐眉草在亥时,便已经不亮了,杜神仙却仍不肯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跟座雕像似的,蓝艺着实想不通。 于是车上的杜神仙只在中午醒过一次,由蓝艺扶着跟照顾废人一般喂了点吃食,又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马车辘辘,不觉已近黄昏,天边一抹抹绛色霞光,柔和地洒下余晖。杜将离揉揉惺忪睡眼,顶着惨不忍睹的乱发,撩开车上门帘,坐到均墨身旁,徐徐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些刚睡醒的糯软:“你驾的马车就是稳当,不似孟禾央,一路横冲直撞,他还仿佛,嗯——乐在其中?”杜将离斟酌了一下用词。 均墨一手轻轻拉住僵绳,一手伸至杜将离头顶,理着对方杂乱的发丝,理了一阵,发现竟有越理越乱之势,便只好胡乱揉几下就收回手不管了。均墨见杜将离心不在焉,笑道:“将岚,你想孟二公子了?” 杜将离偏过头:“他一个人我倒真不放心,不过他现在跟着孟将军,应当没有什么问题。”其实杜将离最舍不得的是琥珀铃铛,自己玩了这么多日,是愈看愈喜欢,且自己与那铃铛似渐渐生了默契,只要自己不想它响,它便安安静静地没有声音,若自己空闲了无事可做,它就会响起来逗自己。 如此有趣的一样灵物,就这样白白还给了孟禾央,真真可惜。 杜将离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觉得那琥珀铃铛似乎就在不远处,并且正慢慢靠近自己,他连忙摇摇头,定是自己太想铃铛,导致感觉错乱,再说了,本就不是他的东西,又怎可能心灵感应到如此地步。 均墨看看天,稍稍加快了行进速度,三人在天黑前赶到一处村落,觅了家客栈住下。 杜将离伸伸懒腰,精神十足,雄赳赳气昂昂地准备出门赏夜色,谁知刚迈出两步,就被均墨堵了回来。男子进屋,顺手捎带上门。 “阴魂不散。”杜将离恨恨地嘟哝。 均墨眉头轻挑:“你没听到店家说这附近有豺狼出没,晚上不宜外出吗?还是你认为自己睡足了一日,有足够的能力徒手擒狼?” “不过就出去走走,哪那么容易碰到,就算遇到了,说不准那豺狼见我一头白发,以为是个干瘪的老人家,不屑于吃呢?”杜将离气恼地坐到一旁凳上,脸上堆满了不悦二字。原本多美好的夜晚,自己可以听风观月赏美狼,呜呼快哉,现下竟变成了听均墨观均墨赏均墨,呜呼痛哉! “将岚。”均墨从腰间取下龙纹断璧,“你若是无事可做,这个拿去给你玩。” 均墨说得云淡风轻,杜将离怔住了,愣是不敢接过来,迟疑道:“给我?” “这块璧,便代表了我,见璧如见人,你拿着,就可调动黎国军队及各方人马为你做事。” 杜将离惊讶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哇了一声:“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予我,你不怕我将你黎国内部搅得一团乱?” 均墨微笑着将断璧放入杜将离手中:“我千里迢迢带回你,为何不信你?”叹了口气,眸中微微有些哀怨,“倒不如说,是你现在还不肯信我罢。” “信!信!当然信!”杜将离按捺住心中狂喜,忙不迭点头,这可是宝贝,既然人家肯给,自己干嘛不要,万一日后自己又想跑路了,拿着这个能当不少钱呢。杜将离拿起那玉,用嘴呵了呵,仔细擦干净,飞快地揣入怀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装好玉的杜将离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举止突然温文尔雅正经起来:“均大人,请用茶。” 转身正对均墨,杜将离目光炯炯,直盯着对方将茶饮尽后,一本正经道:“今天赶路辛苦,不如均大人早些回房歇息?” 这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拿了东西翻脸就不认人了,均墨忍俊不禁:“你想通了?不打算出去了?” 杜将离肯定地答道:“不出去了!”荒郊野外的夜色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还有野兽出没,哪比得上在屋里好好研究宝贝来得舒爽? 正在杜将离不断地用意念催促均墨赶快离开时,屋门被轻轻推开,蓝艺站在门外,杜将离随口说道:“蓝艺,怎的不进来?”说着眼神往门口一瞟,才发现蓝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面目凶恶眼神狰狞的人…… “孟、孟、孟禾央……” 惊诧之情溢于言表,杜将离傻眼:“你怎么……你没有跟着孟将军走吗?” “你是它的主人,是我答应师父要保护的人。”孟禾央掌心向上,手里铃铛轻握。 杜将离深深觉得自己有吸引宝贝的能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偏偏喜欢往自己身上凑。他勉强自己不去看铃铛,以防自己鬼使神差再次不道德地据之为己有,杜将离义正言辞:“我不是它的主人。” “你是!”孟禾央上前一步,语气强硬。 杜将离暗暗叹气,拉住孟禾央出了屋外,径直来到客栈后的园子里,园外篱笆松散,三三两两攀爬着几株勤娘子。 杜将离苦口婆心劝道:“好,就算铃铛的主人是我,可孟禾央,我如今为黎国效力,孟将军与我身份对立,我问你,若以后情势所逼出现我们两人之中只能活一个的情况,你怎么办?” “我……”孟禾央一时愣了,答不上来。 杜将离继续问道:“你师父给你提的条件,最终获益的人是谁?” “你。”孟禾央回道。 “那便是了,我天生福大命大不管有没有人保护都能活到寿终正寝,你与你师父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主动放弃这些,你答应你师父的事已然完成,如今是自由身,不欠谁的,接下来便只管待在孟将军身边就好。”杜将离心中忐忑,希望自己身前这个榆木疙瘩能听进去。 孟禾央紧锁眉头,思考得很是痛苦,他先是看看手中的铃铛,又看看杜将离,接着便仰头望天,终于像下定了决心,眸色一沉,以疾风迅雷之势,抽出腰间匕首,明晃晃的刀尖对准杜将离。 “你做什么?”冷汗涔涔冒出,怎么自己的劝说反而起了反效果,杜将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孟禾央举着匕首,声音决绝:“我答应了师父,他才肯救孟简,你若执意不让我保护,就是让我失信于师父,没用到他教我的那个玉石俱焚的招式,我不如现在就跟你同归于尽,算我保护不力,我以死谢罪,也好对师父交代。” 简直令人费解……杜将离忙堆起笑脸,抬手去推眼前的匕首,推了两次没推动,实在没辙,只好开口:“你别动气,我让你保护便是了……” 叹气,从没见过如此执拗的人。 这孟禾央,真真就是个木头啊…… 第二十三章 黎国边际沿海,与他国交界处横亘着一条青龙山脉,长长地围了黎国半边国界,将黎国从众国之中隔离开来,形成一道天然防护屏。青龙山脉容女峰下设有一条专供人们进出的道路,除了这条路,若想另觅他法,无论是外面的人想进去,还是里面的人要出来,都必须翻过这条青龙山脉,往来并不十分方便。 杜将离等人就从这条路上进了黎国。到黎国境内行了一阵,大伙儿便舍弃马车,徒步而行。黎国比杜将离想象中的要繁华一些,虽地方不大,人倒是很多,街上随处可见车马如流水游龙,极为热闹。杜将离见着人多,心里格外欢喜,在街边一处面人摊上抢来一个面团,捏了四条皱巴巴的毛毛虫,一人分赠一条,美其名曰特意精心制作的艺术品,送给大家留念。 蓝艺淡然地将其往袖口随意一塞,他那里类似这样不知所谓的礼品数不胜数,收下么,遭罪了自己的眼,可若是不收,杜将离定要唠叨一整天。 孟禾央大抵是从来没收到过他人送的礼物,他轻轻地将不堪入目的毛虫面塑捧在手心,小心翼翼收进衣物最里层,生怕自己用劲大了弄坏它,此举直教蓝艺看得无语凝噎。 均墨领杜将离到了黎王城七都,给他安排了一处住所,名作玄鸣阁,阁内种满了各式花草,假山碧池风景绰约,光看园中这么多种类的将离,就知均墨花过一番心思,杜将离很是满意。 在阁中住了一晚,黎国上上下下的人便都知道墨世子把白鹿吟换的美人儿带回来了,纷纷前来围观。玄鸣阁一时门庭若市,往来不绝,好奇的人们是早也叨扰,晚也叨扰,挡都挡不住。偏偏均墨在安置好杜将离后就不知跑哪儿去了。杜将离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孟禾央往门口一站,并对他说妄图进入玄鸣阁的外人,通通欲对自己不利,于是世界顿时清净了。 杜将离在阁中好生休憩两日,将玄鸣阁按自己的喜好布置了番,便唤来均墨安排的招待自己的人,急切道:“郝先生,快带我去你昨日提到的那沉香坊!” 这郝先生唤为郝容,此些天来都是由他为杜将离讲述的黎国风情。 其中最令杜将离心猿意马的便是沉香坊,沉香坊以其桃冽酒而闻名。桃冽每日只卖一壶,一壶六杯,每杯仅一钱,午后未时开卖。卖酒时,坊主会亲自出面,从候着的人群中随意挑出五人,邀至坊中款待。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为了能饮到沉香坊的酒,七都的人们每日都在沉香坊门口苦等,有的候了一生也未曾喝到。 昨晚杜将离听郝容说起时便已心痒痒,忍到现在终于能亲眼去看看了,蝶醉他只瞅到了蝴蝶中看却不解馋的睡姿,没有办法饮到绝酿,这桃冽……届时用上均墨的名义耍耍赖皮,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杜将离出门,一路都有好奇的视线望向他,所幸有孟禾央在,行人只敢远望而不敢上前。郝容带着杜将离七拐八绕,最后到了一个悄无人烟的巷子里,郝容往墙上有节奏地轻敲五下,那墙便无声无息地陷去一块,刚巧能容一人通过。 “这是——”杜将离疑惑,看这仗势,反而有种对方故意诱使自己前来的感觉。 “沉香坊的后门。” 杜将离这才开始认真打量对方,男子气定神闲,面容虽普通,但身上给人的感觉却不似一般人,再结合街上行人看到他时的反应,杜将离疑云顿生,随口问了句:“你是……” “郝某不才,正是这沉香坊之主,应四殿下之命,带公子来此。” 原来如此,难怪前两日午后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人影,杜将离眸中雪亮,那敢情好,既然这沉香坊跟均墨有关系,那么桃冽他是喝定了! 进了沉香坊,杜将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沉香坊内大得出奇,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坊中的后院而已。方杜将离未进来时,只看到这附近居所密集,完全想象不出里面还有这样一方天地。 在这个宽敞的园子里,有人练武,有人下棋,还有人铺展了十尺宽的缣帛作画。全然不似一个食坊所该有的面目,杜将离讶然道:“郝坊主,这……” 男子知道杜将离心中所惑,笑着解释道:“这里住着的都是信王殿下从各地收罗来的能人异士。”说着为杜将离一一指认过去,“这位是晴国技艺最好的绣娘罗萱,她左边的是惠国的诡辩奇才奚维,远一些那位你应该记得,他是你祈国原来的镇关将军之子石云,合欢树旁的那两位是……” 杜将离越听越心惊,这里其中很多人,竟是被各国判过死刑或在九族之罪牵连其中的,有的甚至在世上失踪了足十二年之久,却都被秘密救出,完好地躲在沉香坊中不为人所知。想要聚集这些能人,如何救出,此是第一难,如何安置,此是第二难,如何让其顺服,此是第三难,三难全被均墨克服,至此,他们安心留在这里,随时可为均墨所用,杜将离粗粗看下来,这沉香坊里,不管是哪个领域,都至少有一两个能人在其中,均墨此人的手段与耐心,真真深不可测。 正想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碧衣女子走来,傲慢地瞟了杜将离一眼,附到郝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就见郝容笑着转过头:“杜公子,我有事走开一下,很快便回来。” 杜将离摆摆手表示无妨,待郝坊主走后,他一把拉过蓝艺,表情认真:“这里这么多的美人儿,你瞧上哪个了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办法帮你从均墨那讨来。”说完,眼前便是一亮。 顺着杜将离的目光看去,蓝艺看到那是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孩童,脸上红通通的,如同一个圆溜溜的包子,柔软而冒着热气,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眨着,好奇地盯着杜将离。 杜将离屁颠屁颠地跑到孩子身边,捏了一把他的脸:“哪里跑来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扁扁嘴,眼泪倏然冒出,随着便哇哇哭起来。杜将离还未来得及反应,一个妇人便急匆匆跑到他身旁,一把抱起孩童,转向杜将离,怒目而视:“你这家伙怎么下手没轻没重,孩子你也欺负,不知道小孩怕疼吗?” “我只不过轻轻捏了一下……”杜将离尴尬地站在一旁,瞧着妇人满目柔情地哄着小孩,也帮不上忙,一上前就被那妇人瞪。 “疼……”男孩捂着脸,抽泣声声惹人心疼。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捏?你那是轻轻捏?别以为你有信王殿下撑腰就了不起了,我们可不承认你!”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杜将离正纳闷着,只见那小孩趴在妇人身上,竟突然朝他做起鬼脸来。好啊,原来是故意的!杜将离自从遇到均墨后便接二连三地吃哑巴亏,如今连一个孩童也来戏弄他,当即也回了个鬼脸给他。 蓝艺原想笑话杜将离,却看到对方脸上没有丝毫恼意,反而笑得格外开心,心下咯噔,这孩子,要倒霉了……不禁默默同情起来。 “信王殿下……”软软一声喊,话语里透着明显的娇媚。 杜将离闻言扭头,便见均墨站在前方不远处,一个赤衣男子跑向他,笑容纯净而美好,杜将离咂咂嘴,一个大男人,说话如此娇滴滴,也不嫌丢脸,略略阴暗地想着,刚好瞅到均墨不知与对方说到什么,满面笑意,接着抬手轻轻抚向那人的头。 那熟悉的动作让杜将离身形微微一怔,心中莫名一紧,立即背过身去,快步走开。 “你不去找墨世子吗?”蓝艺连忙跟上,疑惑地问。 “找人也得挑时候,他那貌如冠玉的面首也在,我若现在上去打扰,只怕要被记恨了。” 第二十四章 沉香坊内的人大多专注于自己所做之事,对于杜将离正眼都不瞧一下,杜将离反而乐得自在,挑了个不起眼视野却颇为宽阔的角落坐下。身前的琉璃台上方巧放了些食物,杜将离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咬了咬,发现着实太硬,咬不动,又原封不动地摆回盘中。 上上下下将沉香坊院子里的人大致打量了几遍后,杜将离发现在场的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全神贯注练习自身所学的;第二类是围在第一类旁拍手叫好外加指指点点的;第三类,便纯粹是来捣乱的,比如刚戏弄过自己的那个小孩,只要身边的妇人一不注意,就会干些把儒生写字时要用的砚台偷偷藏起来的事。 当然,这第三类人里少不了孟禾央。他正在一个练拳的汉子身边,光明正大地偷学别人招数,还学得有模有样。眼看自家祖传的拳法已被孟禾央这个外人不明廉耻地学了几招去,汉子无奈,最后不知跟孟禾央说了什么,两人竟一起扎起马步来。 杜将离看了好笑,他另外比较注意的,是聚精会神练武的前祈镇关将军之子石云,石家可是被污蔑有所异心而被满门抄斩的,能留下他这一根血脉,杜将离心中算是好受了些。 “这位便是杜芒公子?” 杜将离闻言回过头,见一青衫男子伫立身侧,自如地坐下,面上浓浓的书卷气,五官极浅,是乍一眼看上去十分普通,好似在哪里见过,可一旦混入人群中便找不到的那种类型。杜将离看着他,全身的血液突然聚集到一处,各种不知名的情绪全涌了出来,意识到自己直直盯着对方看有些失礼,杜将离拱拱手:“正是,请教兄台大名?” “在下姓楚,单名一个天字,唤我小天即可。”青衫男子回道,“杜公子才来此地,可还习惯?” “有郝坊主如此照应着,哪里会不习惯。”杜将离轻轻眨了下眼,“倒是似乎,你们这儿有人因我的到来而很不自在,你看这园子里明明有很多人看到我了,却硬是装作没看到,如此也就罢了,没看到便没看到,可他们眼角余光却非要瞟过来,结果剑也舞歪了,字也写坏了。” 楚天听及此笑了:“杜公子,你不清楚个中缘由,当初信王殿下要拿白鹿吟做盟礼,上上下下全是反对之音。可殿下决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亦从未出过差错,殿下执意这么做,大家也没有办法,但白鹿吟到底是镇国之物,大家不解殿下这次的做法,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所以听闻殿下回来后带了你,便纷纷猜测是不是你使了什么令人不齿的手段,勾引了信王殿下。” 什么勾引!面色阴沉,杜将离心有戚戚焉,白鹿吟分明就是均墨拿去祈国显示诚意的,自己只是顺带罢了,全怪均墨那不说清,不道明的态度,连自己坊中人都不解释,让自己不明不白地成了众矢之的,难怪前两日来玄鸣阁的人中还有往里丢蔬菜的,当时还以为黎国百姓热情…… 杜将离摆出一脸纯真无邪的笑:“那么小天你觉得呢?” “信王殿下做什么必然有他的道理,当初殿下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我是少数支持他的人之一,不过现在看到你……”楚天瞅瞅杜将离,斟酌了下语句,“嗯,是个会魅惑殿下的人。” 杜将离想骂人,目光瞟到楚天脸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神色,心知对方在拿自己寻开心,当即长叹一口气,苦恼道:“我也不想看他这样,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小天,殿下他用情深了,竟是追住我不放,对我疼爱有加,百般呵护,让我有些不忍,殿下应该是天下的,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便这样独占了他,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说着摇摇头,满意地看到对方的脸瞬间从得意转为僵硬。 青衫男子尴尬地咳了两声:“杜公子,失礼了,在下不知你与殿下真是此种关系,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杜将离忍笑别过头:“小天,你叫我将离就可以了,不必如此生分。”说着伸出手去,指向那调皮捣蛋的孩童,“这孩子很是有趣,他叫什么名字?” 楚天见杜将离未有在意,还主动转移了话题,似在给自己台阶下,微露欣赏之色,答道:“我们都唤他小馒头,关于他的来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哦?难道有什么玄妙之处?”语气颇感兴趣。 “黎国东面临海,小馒头就是从那海上,乘着一只竹筏顺风飘来的,刚巧被信王殿下的人发现,带了回来,当时小馒头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当真如此离奇?”杜将离讶异道,“我记得黎国沿海方圆百里外都是没有陆地的,这岂不是与白鹿吟的由来如出一辙?” 念及此,杜将离追问道:“小天,白鹿吟可是真的如传闻所言那么厉害?” 楚天莞尔:“哪里这样神奇,不过时间长了,慢慢变成人们的信仰,至于原来到底如何,便不是最重要的了。” 杜将离点点头,感叹道:“有时信仰的力量,比什么都强大。”语毕,垂下眼帘,有意无意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楚天赞同,淡然道:“若这信仰是正面的,人们心中有了依托,不可不谓之为一件好事,可若是负面的,就是个害人的东西,特别是在不明真相的民众受到愚弄蛊惑的时候。”说及此,眸中一抹灰暗转瞬即逝。 “自古至今,此种事屡屡被拿来以各种名目大做文章,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或被传善者循循引导,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影响着人们的想法,有些哪怕是我们看来极为正确的,穷其根源,却是大错特错。”杜将离说着干笑两声,“小天,让你见笑了,说了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楚天转过头去,双眼仿佛透过围墙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千年前南巫族受众国联合围剿而灭族,那是一场九国之民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号对南巫族人的惨烈屠杀,所有有关南巫族的东西全数被销毁殆尽,事情的起因,便是有人恶意宣扬,致使南巫族到了被万众所恐慌的地步。” 杜将离定定望向对方,神色平静:“你认为南巫族是清白的?似你这般想法的人可不多。”长出一口气,“南巫族当时盛极,约莫有万人之多,总有办法让一些人逃过劫难的。” 楚天沉眉:“杜公子,你这是何意思?” “那么你又为何提起来呢?”杜将离没有正面回答,压低声音,“若我是那南巫族幸存下来的人,便会老老实实好好活着,不辜负老祖宗的一片心意,不去想些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懂什么!”楚天腾的站起身,脸上因激动而微有些扭曲。 这便是千年以来,在夹缝里生存着的南巫族人内心深处的恨意,杜将离的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缓缓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小天,你失态了。” 青衫男子似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着实有些反常,忙坐下,面上情绪复杂。 杜将离轻轻笑了,色如春晓:“方才这些话可不能随便同他人讲,南巫族等同于邪恶黑暗是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就算过了一千年,也不过是干柴缺了火种,很容易便重新燃起来。”虽然自己有意引导在先,可楚天的反应也实在太…… 楚天脸侧浮上些许不好意思:“我以前从不跟旁人讲的,没想到今天遇到你居然会……杜公子,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你也什么都未听到,算我楚天欠你一个人情。” 杜将离颔首,心情愉悦:“小天,我说过了,叫我将离。” 两人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笑起来,楚天看向杜将离,眸中忽闪过些疑惑:“将离,你到底……”杜将离瞧见郝容走来,知他事情办完了,跳起身凑上前,没有听到楚天接下来的问题。 “杜公子,我带你见信王殿下,他在楼上等你。”郝容面庞温和。 原来是说这个,谁要见均墨啊,杜将离眉头一拧,一副嫌弃的神色:“不去!”拒绝得干脆利落。 郝容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有谁胆敢违抗信王殿下的命令,或是让信王殿下白等的,嘴角抽搐道:“杜公子可是在说笑?” 杜将离忽然想到什么,眉梢轻挑,低低笑出声,脸上那明显在谋划着什么的表情看得对方有些发怵。 “均墨有说非要你带我过去不可么,如若你不从会有什么后果?”杜将离跨前一步,双眼笑成两弯新月,“郝坊主,谢如的旧宅可在七都?” 第二十五章 黎国近海,夜晚较端国凉上一些,微风中透着湿润的气息,沿路安静,从谢如旧居出来的杜将离心满意足地掏出龙纹断璧,吧唧亲了一口,又塞回怀中,这玩意就是好用。 蓝艺无语凝咽,自己的主子就是个土匪,威逼利诱让人郝坊主带他去谢公子的故宅,对方不肯,他就趾高气扬地取出断璧,郝容的脸当时就青了,无奈只好带他去。蓝艺回忆起在祈王宫的时候,自家主子就是这么把人全给得罪光了,虽然从小到大,他本身的人缘也不大好。 回到玄鸣阁,均墨安然坐在大厅等候,瞧到这个克星一样的人物,杜将离不可一世的气焰顿时灭得干干净净,似犯了错的孩童一般缩紧了脖子,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手不自觉地拢了拢袖口。 “为何不来见我?”男人眯起眼微笑着开口。 杜将离咬牙,方才一时意气,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现在想来,对方可是堂堂黎国四皇子,自己竟敢违抗他的命令,说不见他就不见他,这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想活了。得了,豹子胆就豹子胆,做都已经做了,杜将离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对方不能真拿他怎么样,顶多吃两下额头之苦。 眼珠子转了两圈,信口胡诌:“当时红日当空,倏然乌云蔽日,乃大凶之兆,小人不曾提前三日斋戒沐浴,唯恐污浊之身冲了您龙子之气,故仓皇失措,不禁泪洒千里,潸然而返。”表情夸张至极。 男子面庞僵硬了片刻,抬手揉揉眉心:“那么将岚,你去哪了?” “谢如旧居。”杜将离老老实实回答。 均墨挑眉,起身步步逼近,又问一遍:“哪里?” “谢如旧居。”杜将离大声重复,看对方年纪轻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耳朵不大好使么。 均墨轻轻抓住杜将离的左手,往上一提,从他袖间取出一个碧玉小瓶,瓶中满满放着些黑色颗粒,男子扬起下颚,定定地看着他。 杜将离身子一僵,没等对方细问,当即吸吸鼻子,低下头,幽幽道:“这是我在谢如寝间的柜中无意看到的,刺靡的种子,便取来想种在我的园子里,聊作念想,你若是不准,那你拿走就是了。”他知道均墨心里喜欢谢如,否则也不会因为他而将自己带到这里,既给他断璧又为他另安排了居所,若不是谢如,他与沉香坊的那些人根本毫无两样。 心中不满,又嘟哝道:“黎国皇子端的如此小气,连个花种子,还要从别人手里抢。” 语毕,仿佛听到对方一声叹,耳边传来均墨的声音,“你委屈什么?我不过看看,你便如此大的反应。”杜将离抬头,见均墨已踱步至案前,忙趁对方不注意,将小瓶宝贝似的装好。 大厅靠里侧的案上置了幅巨大的九国舆图,图上细细标注了许多文字,周旁摆好笔砚。男子抬手细细抚过舆图表面,动作轻缓,半晌,笑道:“你倒是用心。” “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祈前太子,想取下江山的意愿,不一定比你少。”杜将离的表情仍有些哀怨。 均墨闻言望向他,眸中若有所思,杜将离被对方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突然有种被看透的感觉,忙说道:“做什么,身为男人,心存野心,有什么奇怪的?” 均墨但笑不语,取了笔,斟酌许久,在舆图右侧划了两记:“一年前夏见夺端不下,便转而攻向优国与笙国,据目前的情况以及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三个月,两国便会被夏吞并。” 杜将离来到案前,思忱道:“夏人不畏死,以战为乐,之后,必会全力攻端,一旦端被攻下,凡国将直接面对暴戾的夏人,为了避免如此结果,对于凡国来说,大体上有两个方向可选,一、于夏先一步夺得端国;二、暂时助端灭夏。” “无论哪一种,夏都不是好对付的,不过我黎与夏之间隔着晴端,于我们暂时未有威胁,趁着夏国起势之际,我们理当为之后交战做好准备。惠祈与我相邻,此刻最棘手的便是祈国,祈国强盛,端、晴、惠、凡皆为之忌惮。”均墨的眼神与往日有些许不同,里面多了几分认真与许多不知名的东西,漆黑的瞳孔深得似要将人吸进去。 杜将离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专注地看着舆图,左手食指无意识地扣在案上,一下又一下,他微微蹙眉:“祈国地大物博,面积占去九国版图将近一半。祈王宫里那些家伙,我最是清楚了,杜嵇近年来手下招揽的人,不比你沉香坊的少,而他亦是心狠手辣之人,你将我带回,已触了他的逆鳞,若黎国露出一两点端倪,被他瞧出来了,定不择手段将你黎国覆灭。” “以我黎国弹丸之地,欲得天下,至少要出现与祈夏均分天下之势,才有一定的筹码,为了达到这个局势,半点差错不得。祈乃千乘之国,连年练兵不怠,军备精良,与其正面相交必败无疑。”均墨微微停顿,笑眼看向杜将离,“亏了我黎国平日表现得安分卑小,前些日子又给祈国送去白鹿吟,让天下皆以为我黎国不堪一提,怎么都想不到黎国还有吞并九国之野心。” 杜将离颔首:“黎国周围有青龙山脉相护,他人便很难知道黎国之内有何动作。”说着,伸手在舆图上的两处各划了个圈,“这两个地方,分别对着惠国与祈国,为两国相对易攻之地,只可惜被青龙山脉所堵,若在这里开山而出,可攻其不备,胜算大增。可是开山辟道是个大工程,极为艰难,且没有道理不被他国所察觉。我听郝容提到这两年陆续有人马被你秘密派出城,该就是为了此事,你敢去开山,为什么呢?” 杜将离偏过头,脑中忽然闪过在沉香坊所见的场景,语气有些兴奋:“你找到了传说中云家的后人!” 均墨眸中露出几分赞赏:“不错,有云家后人在,即便开山计划再困难,这两年也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夏、端、凡至少会僵持一段时间,祈国的重心亦在西方诸国之上,我们作壁上观如此之久,于这个空档,千载一时,正是我们介入的良机。” “惠国国君平庸无能,唯祈国马首是瞻,我们想成功在山脉以外占据一席之地,唯有暗度陈仓,先断祈国左膀右臂,还要断得干干净净。” “惠国十三年前用年仅八岁的瑞王爷与晴国交换质子,三年前瑞王爷归国,时过境迁,瑞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孩童,我黎国有幸,机缘巧合下接触过他。” 均墨这话说得隐晦,仅仅接触,如何能让其能为黎国所用?必是使了一人来偷梁换柱,以假代真,杜将离顺着这条思路分析下去:“惠王原有四子,多时运不济,早年夭折,现仅剩一子,是年六岁,若此时惠王出事,国君之位凭一幼子无以为继,瑞王爷乃惠王胞弟,理所应当便由他来继承,至少在太子成年以前,国事都会由他代为处理。”说到此处,激动不能自已,忙从均墨手中夺过笔来,重重在舆图上惠王城处一点,动作便生生停了,杜将离定定地保持着持笔的姿势,眸中光亮,明明下一句话便在喉中,却是说不出来。 不错,惠国就是他们的契机。 杀惠王,不费一兵一卒,惠国可得! 均墨逐字逐句道:“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理由。” “我才跟你回来,便有事情交代我做。”杜将离放下笔,虽是埋怨的话语,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他的不满。他扭身转向均墨,看入对方的眼,竟是相视而笑。 空气缓缓地流淌,杜将离面庞恬静,眸中流光溢彩,难以言喻的默契,不知从何时起,两人脑中所想竟分毫不差地融合到一起,如斯心意相通,对方接下来会如何说,自己全数了然,而自己想说的,对方亦明了。 莫逆于心,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仿若沉睡千年的深心含笑蓦然绽开花朵,转瞬芳华满间,那晕了紫边的小小花瓣带着生命的力道,酝酿出天地间极致馨香,尘埃归于宁静,在其中的人儿已微微醺了,神思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杜将离嘴角噙着浅浅的弧度,似将九霄之上的轻云扯下一块,挂在唇边,清澈而纯净。 眼珠子突然不老实地转了两圈,杜将离一本正经道:“均妖怪,认识你这些天来,也就今日看你最为顺眼。” “你唤我什么?”均墨眯起眼,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杜将离脖子一紧,连忙闭上眼,等了片刻,预料中的疼痛居然没有传来,好奇地睁开,发现对方忍着笑,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头,温柔里带着暖意。 杜将离忽想起沉香坊内均墨身侧的赤衣男子,失神地退了步。 第二十六章 鸡刚刚鸣了第一遍,蓝艺已将府中琐碎的事项事无巨细全交代了下去,墨世子手下的人办事就是稳当,不似当时在太子府,不知是否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府里的下人办事都跟主子一个德行,下人们天亮了才起,而主子,一日十二个时辰,睡到哪个时辰起身都不为怪。 蓝艺摇摇头,不愿去想那段黑暗历史,打算到偏房放下手中的被褥后就去旭安居唤醒杜将离。 他经过长廊,忽听到奇怪的声响,好奇地叹出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哼哧哼哧刨土,那人头发凌乱,显然起床后没有梳理过,桃花眼肿了一圈,眼皮乌青,脸侧还沾着几块泥巴,白衣上好大一片都是黑的,仿佛整个人在泥地里滚了一遭。 不管杜将离再做出何种奇怪的事,对如今的蓝艺来说都已不会惊讶了。 蓝艺上前接过男子手里的锄刀:“这种事唤我来便是,何必亲自动手。” 杜将离擦擦额前的汗:“谢如留给我的种子,我想亲自种下。”虽是这样说,也并未反对蓝艺帮他,而是又拿起一把锄刀,与蓝艺一道刨起土来。 “这儿很好,早上阳光充足,便于植株生长。”杜将离看向还暗着的天际,语气颇显开心。 “如何好了?”蓝艺抬头,疑惑道,“有亭子遮着,雨水都淋不到。”玄鸣阁内,唯独这走廊边的萃亭檐角极宽,把周旁的土地都遮了一半去,平日里看着还别有风味,但在这下面种花,蓝艺却是不能理解。 “便是不要它们淋雨,蓝艺,你吩咐下去,这里的人谁都不准给这些种子浇水,否则……死了植株,就教他拿命来赔。”杜将离面容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蓝艺本想问不浇水怎么存活,但见到这样的杜将离,就知道问了对方也不会回答,应了一声,埋头做事。谢公子死后那一年,自己的主子是如何模样他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子对杜将离的重要性便可想而知。 蓝艺从未见过谢如,杜将离每次去牢里见他也只让自己在门口把风,两个月后谢如被处死。他不懂为何仅仅两月,便让自己的主子这样在意谢如,并一反常态,连当时与他最是要好的嵇皇子也闹翻了。 不过,也是从那时起,杜将离的举动开始愈发得奇怪,行踪也愈加神秘,那之后持续了好几年的时间,他的身体都差到连夏天也要裹两件衣服的地步。 “蓝艺。”杜将离美滋滋地说着,“有你帮忙就是快。”他眨眨眼,正欲夸他几句,便见孟禾央走了过来。 “阿央。”杜将离笑眯眯地朝他问了声早。 “余容,你在做什么?”孟禾央定定看着两人,又看看杜将离身侧的种子,突然一把抢过杜将离手中锄刀,不由分说开始铲土,帮忙。 孟禾央此人是全无道理的。 杜将离与孟禾央说过自己其实骗了他,也不知对方听进去多少,他有时唤自己杜将离,有时却还是叫自己余容。 孟禾央打架很是厉害,几乎没有敌手,他在战斗方面的判断及能力异常强悍,可是其他的事情,有他插手最后就会变得非常麻烦。比如现在,他要帮忙种东西,最后极有可能出现他把两人种好的种子重新翻出来,或者把锄头种进去了种子留在外面的情况。 于是杜将离急忙想把锄刀要回来,可惜已经迟了,孟禾央看着断了的锄刀,哼了一声,不屑道:“如此不经用。” 孟家肯定没有教孟禾央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是怎样的,杜将离看向孟禾央,用哄小孩的语调说道:“阿央,稍后便要与均墨去惠国,我那琥珀铃铛还没带上,怕一会来不及会忘了,你帮我塞进包袱好不好?”末了又补充一句,“铃铛就放在我房中枕边。” 好在孟禾央对杜将离的话很是听从,起身拍拍衣服离开。目送他走后,杜将离长出一口气:“幸好我有备用。”又翻出把锄头到手上。 蓝艺终于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他看看杜将离身后,额头冒出一层汗:“你带这么多锄刀做什么?” 杜将离撇撇嘴:“我原想充分发挥人有两只手的优势,一手拿一个,好让速度快些。” “……” 种了好一阵,天际露出鱼肚白,晨光曦微,空中飞鸟轻歌。种子已全数种下,杜将离扭头看着平整的土地,很是欣慰,忙去池边洗净了手,又回到萃亭旁,四顾无人,蓝艺又走了开去,杜将离悄悄取出匕首,咬牙往小臂上一划。 鲜血殷红,点点滴入土中,瞬间便渗透进去,褐色的泥土表面竟不留一丝痕迹。 杜将离平举手臂,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之红缓缓流进土里。放了好一阵子血,杜将离取出备好的白纱将手臂缠好,龇牙咧嘴道:“你们可要好好生长,不要白费我一番苦心。你们若是不听话,哼哼,小心我用猪血养你们。让你们顶着南巫族的圣草之名,却生出一副怪样子来,平白被别的花花草草笑话。” 说着自己也乐了,杜将离蹲下身,面庞忽然变得恬淡而温柔,声音极轻极轻:“南巫族的花儿,本该无忧无虑的生长、绽放,到如今,却只剩你们了。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你们沾染到血腥,也绝对不会用你们做什么害人之事,这儿很安全,虽然可能小了些,不过以后,待我寻到个好地方,再将你们移出去,好么?” 杜将离弯起眉眼,对着泥土舒展了个大大的笑容。手指微曲,缓缓抚上土面,轻轻的,一下,又一下。这消失了千年的花儿,保存了千年的种子,终于又能重新回到土地上,将无暇的生命绽至极致。 杜将离起身,抬眼,瞥见蓝艺走近了,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拢进袖中,背到身后。 “蓝艺,我要吃红枣桂圆粥。”对方刚要开口,杜将离便抢着说道。 蓝艺惊愕:“女儿家吃来补血的东西,怎么你也要?” 杜将离吸吸鼻子,嘟哝道:“我也要补血。” “你补什么——”蓝艺注意到杜将离的脸色,皱眉,“怎的气色如此不好?不对,方才还没有这样啊?” 杜将离的神情好似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还不是你干到一半就偷懒跑去玩,害得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悲惨凄凉,辛辛苦苦把这些全种了……” 蓝艺气绝:“我那是偷懒?要不是你一个劲嚷嚷着肚子饿,我会这么急着去给你备吃食?况且那时都已种得差不多了。” “蓝艺你最近怎么愈发凶神恶煞了!”杜将离皱了皱眉,凑近蓝艺,神秘兮兮道,“老实交待,你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蓝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急了:“她是好人家的丫鬟,你别说她。” “啊!你果然有!”杜将离一副捉到了偷腥猫般的表情,狞笑两声,“蓝艺,赶紧把她的生辰八字拿来,我要去找算命先生算算你们合不合,最重要的是,你的生辰八字已经克我了,不能再多一个人克我!” 第二十七章 凉风阵阵,白云悠悠。 与均墨约好辰时出发,杜将离用过早点,带上蓝艺与孟禾央,准时在玄鸣阁门口上了马车。 马车内除了均墨,还坐着两人,一人黑衣沉面,脸色阴暗,似乎他看到的所有人都是他杀父仇人一般,另一人青衫明眸,唇如涂朱,杜将离笑逐颜开,他喜欢眼前这个男子,不仅仅因为他是南巫族少数存活下来的人之一,还因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人也特别温柔,比之均墨,简直一个是和风细雨,一个是披着糖衣的洪水天灾。 与楚天互相唤了声,杜将离坐下,这次的马车相比以往都要大些,坐了五人仍很是宽敞。杜将离意识到自己进车后,都未有跟均墨打过招呼,方扭过头轻点两下便算是问了好。 他一向能无视就无视均墨,对方也不在意,虽然自己跟了均墨,便算是他的臣下,不过杜将离还没有明显的意识,外加自己原来的身份,以及素来没束缚惯了的作风,平日对均墨丝毫不客气,也从来都直呼其名,偶尔称对方为殿下,也是带了嘲讽之意。 杜将离有时也会考虑自己这样的举动不大合适,毕竟对方是一国世子,有他的威信在,可要自己正正经经守好臣下之礼,杜将离委实不乐意,若没了自己的心性,杜将离就不是杜将离了。 正想着,马车突然开始前行,杜将离重心不稳,猝不及防歪倒在蓝艺身上,他嘴角有一瞬间的抽搐,有孟禾央在,车夫定然由他来担当,阿央对于此些能握在手中进行控制的事物,拥有近乎狂热的喜好。 “将岚。”均墨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卷地图,递到杜将离手上,“去惠国的路线,我描了出来,你让孟二公子照着图上走,别错了路。” 待杜将离将地图转交给孟禾央后,均墨便指向那一声不坑的黑衣男:“他是宋青,我的护卫。” “宋公子仪表非凡,一看即知非池中之物。”杜将离笑靥如花,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咽了口唾沫,该不会就是那晴端两国通缉数年抓捕未果的杀手宋青罢…… 对方不说话,亦不看他一眼,瞧这反应,八成就是了。杜将离僵硬地扭回头,初见孟禾央时,对方也是凶神恶煞,自己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但对方总归是心无恶念,最后还被证明只是缺根弦的善良孩子,而如今坐在自己身前的这位可不一样,那是杀过不下百人真正的杀手啊,对方从里到外都散发出冻彻肌骨的冰冷气息。 这样的人竟成了均墨的护卫,还跟自己同在一辆马车内,杜将离立即正色,毕恭毕敬地唤了声信王殿下。 外强中干,见风使舵,杜将离当属第一人。 均墨忍笑,又指向青衫男子:“这位是千面公子,你已经熟悉了罢。” “什么?”杜将离转过头,惊道,“小天,你是千面公子?” 楚天嗓音如春风和煦,给了白发男子肯定地回答。 不由张圆了嘴,听闻千面公子的易容术出神入化,除了本人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看出端倪,杜将离想到什么:“莫非惠国瑞王爷也是你……” 楚天摇摇头:“那时我还未到信王殿下身边,手上技艺也没有精湛到现在的程度,是殿下找了个模样相似的孩童,暗加训练以后,才掉的包。”说到一半,疑惑地看着已凑到他身旁的杜将离,道,“你做什么?” 杜将离顿觉稀奇,眸中晶亮亮闪着光,他伸出手指杵杵对方的脸,琢磨道:“你这脸,莫非也是假的?” 男子不置可否。 杜将离睁大眼,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易容过的人,果真如传闻所言,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触感、温度、光泽都与真的如出一辙,激动之余突然使劲拧了对方一把,只听到楚天闷哼一声,杜将离立马兴奋地叫道:“红了!红了!你们看还会变红!” 楚天眉毛轻颤,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研究好了?” 身旁的均墨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楚天,我说过你招架不住他吧。” 杜将离闻言给均墨送去一记销魂的白眼,回到座位,只觉得意犹未尽,看向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均墨,欲言又止。 均墨翘起唇角,调侃道:“只怕我说是真的,你也未必信,不如你来检查一下?” 杜将离当然很想试试,能捏到对方毁容,更是再好不过,省得他从早到晚顶着一张可恶的嘴脸同自己一道,把自己的桃花都抢光了,只可惜摸信王殿下的脸,自己暂时还没这个胆子,不说其他,光他那些貌美如花的面首们就不会轻饶自己。 杜将离遗憾地扭过头,小声嘟哝:“不用检查了,能展现出如此丰富多彩惊天地泣鬼神讨厌得不能再讨厌的表情,绝对是真脸无疑。” “将岚。”听对方这样讲,均墨却并不生气,他看进杜将离的眼,良久,突然褪去面上笑容,连杜将离也被对方的神情弄得平白生出些许紧张,男子徐徐道,“你是不是怕我?” 竟是一语中的,杜将离缩缩脖子。 “为何?”均墨皱眉,紧接着问道,他的眼眸漆黑深沉,仿若万千思绪辗转其中,却分毫未显露出来,也正是那双无底无波的瞳让杜将离不自觉地,想要远离,手指微曲,他说什么好呢?说他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直觉地认为均墨是个不应该接近的冷情而又危险的野兽? 可惜的是杜将离的直觉还不曾错过。 他瞥瞥均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口诵心惟道:“均墨,我本生活在美好故乡,你贼眉鼠眼处心积虑将我拐骗过来,却只顾自己欢乐,明明自己有那么多的面首,竟连个丫鬟都不给我配,玄鸣阁里的下人全是些唇红齿白的白面小生。”杜将离想了想,又低低地嘟哝了一句,“我又不是你。” 眼看杜将离扯开话题,均墨未加戳破,听着对方瞎糊弄的话语,揉揉眉心,头疼道:“我哪来的面首?” “没有?”杜将离心中讶异完全不亚于听到楚天的身份。 “没有。” “没道理啊。”杜将离上上下下扫了均墨一遍,二十好几了既不纳妃又没面首,这不正说明了……视线定格到对方身下,无比同情,“好凄惨,竟不能人道。”心中偷乐。 均墨扬起下颚,微眯起眼,淡淡道:“能不能,你亲自尝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杜将离顿时语塞。 楚天看了笑不能自已,忍不住开口道:“将离,我们殿下素来洁身自好,你大可放心。” “要我放心做什么?”杜将离疑惑地看向楚天,忽想起在沉香坊对他的胡诌之言,身子一僵,赶紧不再多言,琢磨着得私下里尽早向他解释清楚才是。 车内安静下来,只听到车轮滚滚前行之声。 此去惠国,众人沿青龙山脉向北而行,走过的路荒芜而偏僻,没有人烟。对于惠国,均墨从数年前便开始布局,如今,种子发了芽,只差剪除多余的枝叶,就能让其能顺利开出花来。可刺杀惠王,是件极难的事情,混入惠王宫,便是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接近惠王,此为其二,若部署得当,一二两步甚至可合并为一步。 除此之外,他们所做的任何举动,都不能被他国看出端倪,他们必须小心行事,万不可被人查出蛛丝马迹,否则教祈国发觉了,别提拿不下惠国,黎国在这九国之争里,将会满盘皆输。 杜将离想到这里,看看小天与宋青,均墨带来的人,都极富本事,再想想自己带来的,一个擅长做梅香酥,一个擅长寻衅挑事,自己这不是摆明了给均墨找麻烦么。 杜将离扁扁嘴,罢了,反正刺杀惠王的事,均墨自有分寸,自己跟过来,也就给他打打下手而已。 车外青山延绵,飞速向后退去,孟禾央驾车,若不论其摇晃程度,速度是极快的。不觉已是午时,进过餐粮后,楚天开始为杜将离染发,不知涂抹了什么,刚过两个时辰,银发便转为乌黑,和常人无异,据楚天说,此为采用西地的散乌果熬炼而成,能保持一个月,沾水不褪。 杜将离倍感惊奇,手舞足蹈,撩了车门帘出去与孟禾央炫耀。 同孟禾央相处久了,杜将离与他之间的交流有时非常简单,比如现在,杜将离晃晃脑袋,孟禾央便明了,皱起眉头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缓缓地点点头。 杜将离咧开嘴就笑了。 第二十八章 又三日,行至祈惠交界,均墨选的路非常隐蔽,一路过来未有碰到他人。临近傍晚,众人停下歇息,孟禾央牵着马儿去吃草,宋青与蓝艺到附近寻吃食水果,剩下均墨、楚天与杜将离围坐一块大石边。 杜将离起身,伸伸胳膊,抖抖腿,坐了三天孟式马车,腰酸背疼,身子骨都几近散架了,杜将离活动一阵后实在饿得慌,又坐下对着蓝艺离去的方向干瞪眼。 “将岚,伸手。” 杜将离闻言乖乖摊开掌心,均墨在其上放了两块糖酥:“先垫垫肚子。” 声音听入杜将离耳中有如天籁,此时此刻,肚子里的蛔虫都没有均墨来得贴心,杜将离眼笑眉飞:“均墨,看不出来你还会随身带糖吃。” “听闻你爱甜食,我特意备了,以免你路上聒噪,好堵你的口,不想这几日你如此乖巧,竟没用上。” 杜将离挺直腰板:“那是自然,人总是会变的,昨天的我不是前天的我,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所谓悠悠众生,红尘浮事,烦恼随心而生,随时光而逝,声音是天给的,说不说,说什么,说给谁听却是由自己,我这些时日冥思苦想,马上就要了悟真谛,超凡脱俗了。”杜将离振振有词,一本正经,心里暗叹自己竟能说出如此水平的话来,不禁得意万分。 杜将离扬起下巴,赶紧来个高僧,把天分极高的自己收了做俗家弟子吧,念及此,杜将离双手合十,似模似样地念叨了句阿弥陀佛。 均墨看他这样,面上浮现出头痛的神情,又来了……他不客气道:“哪里像你这么多废话,你不吃我便拿走了。” 杜将离连忙将两块糖酥一齐塞进口中,鼓起腮帮子,口齿不清:“给都给了,哪有要回的道理。” 他艰难地嚼着,眼尖瞟到均墨未来得及放好的包袱,其里一样熟悉的墨绿色物事,杜将离眯着眼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龙纹断璧!不会吧?难道……杜将离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中,自己的还在啊,那均墨包袱里的? 杜将离急忙把口中糖酥囫囵吞了进去,表情很是不悦:“均墨,你们黎王室,难道盛产龙纹断璧,每个皇子备他个十块八块的?“ 均墨听罢知他看到了,不由无奈:“你也道是龙纹断璧,断璧断璧,原是整玉,如今断了,当然有断的另一半。九首龙纹璧,一块在我这,一块在你那,普天之下就只有两块,你想到哪去了。” 杜将离拍拍胸口,安下心来:“那就好,这类东西吧,越稀少越珍贵,多了就不值钱了。” 均墨正提着水袋喝水,听到此话,差点喷出口:“将岚,你曾经可是祈太子……怎么竟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杜将离顿时委屈起来:“我如今已是一介布衣,不得不跟寻常百姓一样每日担惊受怕,要为自己跟蓝艺的生计多做打算,这哪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着更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杜将离转向均墨,咬牙道:“皇子不知百姓疾苦。” 对于杜将离没头没尾的指责,均墨哭笑不得,没好气道:“我亏待你了?” 杜将离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形容严肃,有板有眼:“屡屡对我施行暴力,简直惨绝人寰,令人发指。” 均墨终于彻底明白,跟面前的人讲道理是完全说不通的,他实在忍不住,决定不理对方的血泪控诉,重重在杜将离头上敲了一记。 杜将离吃痛,眼泪花花,神色幽怨,不敢多言。 楚天从头看到尾,只觉得好笑,也只有这位号称无辜百姓的杜将离,能把一向淡然自若的信王殿下气到如此程度。 杜将离又张望了阵,蓝艺等人觅食迟迟不归,他百无聊赖,便抢过均墨的水袋到河边取水。 小河不宽,河水源自周旁山川瀑布,水流十分湍急,看不清深浅。杜将离蹲下身,水方装了一半,怀中的琥珀铃铛却突然掉出,他连忙伸手去抓,手探进水里,熟悉的圆润触感从掌心传来,杜将离松了口气,仍心有余悸,还好捞到了,否则掉下去可怎么找。 杜将离提起胳膊擦擦额上冷汗,才意识到自己捞铃铛时,放开了水袋,现定睛一瞧,水袋已被水流冲出数尺远,杜将离心中气极,这是明摆着跟他过不去啊,自己是来接水的,却把水袋弄丢了,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死。正激动着,杜将离脚下一滑坠进水中,心想正好,自己可以顺便把水袋追回来,当下向前扑腾了几记,抓住水袋后,得意地狞笑。 水势很急,杜将离已顺水漂出好一段距离,准备往回游的时候,无奈发现两手都抓了东西,无处着力,情急大喊均墨的名字。 均墨很快便赶到,一看他这样脸顿时就绿了:“快扶住岸!” “我手上有东西!”杜将离大喊。 “把水袋扔了扶住岸边!”均墨气极,沿着岸向他跑来。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杜将离扑腾着,难受地呛了几口水,水流实在太快了,说话间又被带出老远,眼睁睁地看着均墨的身形愈来愈小,杜将离深刻觉得,自己跟均墨出来就是为了给他扯后腿的,这样也好,不若让他独自去惠国,成功几率还高一些,当下扯开嗓子使出全身力气大义凛然地喊道:“小生去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人您多保重——” 均墨的身影杜将离已看不到了,隐约间仿佛他也跳入水中。杜将离此生最大的优点就是随遇而安,既然都已被冲下来了,那么不如优雅地顺水漂流,他扒住一块浮木,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顺便赏起两岸景色来,直漂到小河下游,水势才稍缓些。 杜将离爬上岸,将水袋别至腰间,把铃铛藏好,开始寻找有什么地方是能让他把湿衣服处理一下的。杜将离环顾四周,入目处极为空旷,间或有几棵老树,趁着春暖抽出几支新绿。 “不愧是均墨选的路线,实在偏僻,我都顺水漂了如此之久,还看不到附近哪里有人家。”杜将离捂住饥肠辘辘的小腹,自言自语道。 随意挑了个方向向前走去,行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暮色微垂,杜将离瞧见前方似有座破庙,笑逐颜开,加紧步伐。 进了庙,杜将离瞠目结舌,庙内满满堂堂全是人,老幼妇孺,青年壮汉,都齐了,看似有十来户人家,皆挤在庙中。 一位发鬓斑白的妇人看到杜将离,忙给他腾出位置,生了个小火堆,唤他来烤火。 杜将离谢过,一边烤身上衣服,一边问道:“大娘,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大娘叹了口气:“乡河水患,把我们的地淹了,把我们的房子也淹了,我们无处可去,只好来此。” “怎么会?”杜将离惊讶道,“县官不管么?” 大娘摇摇头:“我们去找县官,县官说淹我们村庄的河水从惠国来,他们管不了,我们就去惠国找官大人,他们那边又说我们是祈国的人,被淹的是祈国的地,不归他们管。村里人无奈,能投奔邻村亲戚的,都去了,没有亲戚的,便只好到这破庙里暂时安顿,等水退了,我们再回去,只是不知我们现在这样,还能不能撑到水退的时候。” “荒唐。”杜将离气道,“身为县官,平日里不做好筑堤防护工作,临了水患,却推卸责任,弃乡民于不顾,怎能让你们在此自生自灭!” “官么,大抵都是这个样子,怎么公子不知道?”一个男子开口,语调讽刺。 大娘听到这个声音,面上有些热切:“穆公子你回来了。” 被称为穆公子的男人放下背篓,径直去向大娘附近盖着被褥正熟睡的孩子身旁,伸手碰碰孩子微有些潮红的脸,轻身道:“烧已经退了,刘大娘您放心。” 大娘喜上眉梢,感激道:“多亏穆公子行经此地,要不然我这孩子……” 男子笑道:“医者医人天经地义,我采了些药草,你们可食之预防病疾,亦可拿来充饥。这几日我都会同你们一起,明天我就给你们弄些食物来。” 村民们纷纷起身感谢,男子忙摆手推辞,好不容易让村民们都坐了回去。男子转身,看到背篓旁站着一个人,他两手抓着药草,嘴边几点绿汁痕迹,正眸光炯炯地望着他。 杜将离满脸哀怨,幽幽道:“你不是说,这草能充饥么?” 第二十九章 穆公子被庙里的村民奉做活菩萨,清晨便出门为乡民们张罗食物的事。他身形与杜将离一般高,生了一双明眸,顾盼神飞,面色极为苍白,平白为他添了分柔弱气息,不过也只有在他不说话的时候。 红日刚刚升起,周旁还弥漫着淡淡的水雾,杜将离迈着步子,心情愉快。 男子回过头来,不耐烦道:“你究竟要跟我到何时?” 杜将离眼巴巴瞅着对方,信口回道:“他们都说你是天上掉下的活仙儿,心眼好,医术高,财大气粗好依靠,我……”十足一副老实模样,声音委屈,“我迷路了,身无分文……” 男子皱眉:“你的事,与我有何干系?“语气冷漠似寒天里的冰雪。 “端的这样冷淡,庙里的村民你全然放在心上,为何偏要待我如此?”杜将离指向身侧一同跟来的男子,极为不满,“为什么小马能跟着,我便不能?” 小马附和地点点头,也觉得穆公子的态度有些不妥。 “我不知你是哪家出来闲玩走丢的公子哥,你要么便待庙里,要么去寻个显眼的地方站着,自会有人找到你,何必来烦我?” 男子加快脚步,杜将离生怕被对方甩开,连忙跟上,他看着男子的后脑勺,觉得应该向对方介绍一下自己,可又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名字,犹豫了记,开口道:“我叫莫理墨,草头莫,理解的理,均……水墨的墨。” 男子突然驻步,回身,杜将离一个趔跙,差点撞到对方,男子的声音已然有些怒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屡屡吃了对方冷脸,杜将离心中颇为不舒服,当下便回道:“路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就是与你同路,你待如何?”扬起眉毛,神情无赖。 “你……随你!”男子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用力甩了记袖,转身疾走。 杜将离立即向身旁小马抛去一个得逞的眼神,想了想,跑到前方男子身侧:“气伤肝,你是大夫,怎么也这么大的火气?” “你看你脸色如此之差,该不会是平日气多了的缘故吧?” “可是你心地善良,对萍水相逢的人能做到这样,是个好大夫。” “你对平民百姓手滑心慈,却那么讨厌公子哥,是不是曾经被公子哥做过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 涎皮赖脸,滔滔不绝。 小马之前也替杜将离说话,现下看他如此,不觉冷汗涔涔,不知如何开口帮他。男子怒形于色,眉头紧蹙,只当耳边飞来只苍蝇,尽量充耳不闻。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到了一处村镇外,镇上人多,不比庙里,披头散发就能糊弄过去。杜将离忙在地上抓起两把土灰,直往脸上抹去。进了镇,小马回头,见他此副模样不由一惊:“莫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好似才从炭堆里爬出来?” 杜将离抬手遮住日光,眯眼道:“太阳太大,一路过来便晒焦了。”见对方夸张地瞪圆了眼,忍不住笑,“方才大意摔了一跤而已,回去洗洗便好,不妨事。” “这么不小心。”小马笑着回道。 镇内房屋零零散散,参差不齐,行人稀少,到了小集市,才稍有些人气,摊上的人也不吆喝,都闲坐着昏昏欲睡,想来生意不是很好。杜将离拉住小马问道:“这里是哪儿?” “来逸镇,离我们村很近,有时我们在自己那买不到东西,就会上这来。”小马指了指右手边方向,“那是我们村,只可惜现在……”说着有些难过。 杜将离看他不好受,欲安慰他一番,出口便成了:“放心,有穆公子在。”怎么听怎么不对味,还引来身前男子一记白眼。 但到底安抚的作用达到了,小码眼前一亮:“对!穆公子是大好人。”这话说得男子发作不得,即便对上了杜将离笑呵呵的眼,也只是哼了一记就把头扭开。 小马恢复精神,便为杜将离介绍两村的情况,他看看四周,小声道:“来逸镇的县官特别爱占小便宜,还蛮不讲理,有时在路上看到人家卖的平安符,都要顺手拿走几个,每次出来一趟,回去后身边小厮的手上必然是满的,我们都唤他铁鸡头。” 杜将离不禁汗颜,这不就是他平素常做的事嘛?不过他知道蓝艺事后都会去百姓家里补偿,也就愈发的无法无天,杜将离瞟到小马那一脸鄙夷的神情,当下咳了两声,说道:“着实可恶,简直就是土匪。” “好在拿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过值钱的也到不了我们这种地方来。” 杜将离来了劲:“那么你们的县官如何?” “吃我们的粮,征我们的赋税,从来不管我们死活。”小马的表情很是不满,“铁鸡头与我们的县官关系特别差,时不时的斗上几回,方圆百里都知道。就似这次水患,会导致作物欠收,铁鸡头就在暗中看笑话。” 杜将离听在耳中,似想到什么,忙抓住小马要求他再多讲一些。 穆公子在集市上买了干粮,他掏银子的时候,杜将离不小心瞥到他的钱袋,不由心想,臭脸男明明自己就是富家子弟,还嫌弃别人是公子哥,真真匪夷所思。穆公子买了许多食物,三人分着各提一部分,便往回走。回程的路上杜将离很是乖巧,只缠着小马,没有上前叨扰,耳边清净的男子面色终于好了一些。 临近破庙,杜将离走着走着,突然觉得似有什么人在暗中观察这里,茫然四顾,却未看到周旁有人在,许是多虑了吧,杜将离未有多想,他拉住小马,开口道:“小马,等等,我有办法了。” “办法?什么办法?”小马不解。 杜将离漆黑面上的双眼神采奕奕,光亮而夺目,他逐字逐句道:“让你们尽快回村的办法。” 穆公子驻足看了他一眼,小马愣了半晌,惊喜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得到杜将离的确认,小马格外高兴,立即撒腿奔进庙中,兴奋地喊着:“我们能回家了,莫公子说他可以让我们回家!”乡民哗然,竟是不敢置信,纷纷把目光投向刚进门的穆公子,见对方也只是眼神迷惘,仿若不知情的模样,方把视线转到杜将离身上。 杜将离点点头,笑得像只神气的小公鸡。 乡民们一拥而上,将杜将离围在其中,刘大娘迫不及待地问道:“莫公子,你有什么办法?” 杜将离思忱了阵,说道:“你们村中水患,除却外因,大抵是地处下游,泥沙堵塞,流水蓄积而起,只要开渠引水,便能将其排出,我能说服县官来给你们挖渠排水,不过——”说着有些犹豫,“我却是不太方便出面……” 乡民们听到这里,神色一暗,略微失望。 小马看看左右,率先开口道:“你们灰心什么?村子是我们自己的,理应由我们来守护。莫公子你若不嫌我笨,可以教我如何说法。” 不错,有悟性,杜将离咧开嘴:“你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一个人不够,刘大娘,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刘大娘立刻一口答应,杜将离示意让大伙儿再聚拢些,压低声音前前后后讲述一番,每个人脸上都展现出笑来,看向杜将离的眼里多少有些崇拜。 杜将离心想被众人敬仰的感觉就是好,飘飘然间还不忘向穆公子抛去几个得意的眼神,让他再给自己摆臭脸,自己就把他的民心都抢去,气死他,这样想着的杜将离,偶然瞥向对方的时候,不禁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杜将离使劲揉揉眼睛,果然是自己看错了,这么个对他人差别对待又凶巴巴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向着公子哥笑呢! 第三十章 杜将离这两日与乡民们一同啃馒头,睡草席,晚上听大伙儿拉家常,觉得格外温暖,乡民们老实,热情,生怕怠慢两位公子,把最好的被褥拿出来让他们用。杜将离心头温热,这也是曾经的他不喜待在祈王宫,总爱往外跑的主要原因。 这里的村庄,皆是远离战乱的,县官们即使作威作福,也不至于似端凡夏等纠葛较多的国家的周边小镇,那儿的人们不仅忍饥挨饿,还要害怕战乱牵连,乡民们住在这里倒还算是守得了一分安宁。 穆公子起得很早,静静地坐在一旁磨药,生得俊俏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美的,他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住眼瞳,眸中专注。庙里有三四个刚及笈的少女,将他围在其中,红着脸瞧他。 男子认真于手上之事,待药草磨尽,方发现她们,便善意地笑了笑,起身将药杵放好,下意识地看向没有像昨天那般死缠着他的杜将离。 杜将离整个身子歪在门框上,眼里望出去都是朦胧的,脑袋还不大灵光,似乎没怎么睡醒,他一边晒太阳,一边半眯着眼,有想站着睡个回笼觉的趋势。 他的头若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仿佛梦到什么,一个激灵,头重重撞到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咚”。杜将离顿时清醒了,回身,发现男子唇边隐约有抹笑意,似在笑话自己方才。 杜将离顾不得头上疼痛,当下便向男子走去,一脸坏笑:“穆公子可是觉着我心肠不坏又魅力无限,看我愈发顺眼了?” 男子的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杜将离瞅着对方,瞧了半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什么?”男子没好气。 “莫非是在害羞?”杜将离眨眨眼。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男子气极。 杜将离对穆公子变脸速度之快感到非常惊奇,起了兴致,便想测试一番。每每男子与他人交谈正欢满面春风之时,他就伺机而入,看到对方如所意料的板起脸,他就哈哈大笑。 一来二去,穆公子脸侧青筋毕露,有扇对方几个耳刮子的欲望。 杜将离玩得不亦乐乎,眼珠子轱辘转了圈,又生歪念,打算联合起众乡民,把穆公子心中的创伤给刨出来,让他体会一把人世间,特别是自己这个让他触动心中之痛的公子哥的温暖情义。 正咧开嘴,兴致勃勃地想着,听到有人怯生生地唤他,杜将离回头,见是一个健硕的男子,其四肢粗壮,下巴上留着拉扎的络腮胡子,看上去还很是年轻,他结巴道:“莫公子,我,我,我叫张徐。” 杜将离爽快地应了对方一声,竖起耳朵等待他的后文,岂料对方介绍完自己的名字后立马一溜烟跑出庙,杜将离莫名其妙了阵,便也不去管他。 晌午将至。 不知谁喊了声他们回来了,大家急忙蜂拥至门前,不久刘大娘与小马便进庙来,面上皆是笑意。 “如何如何?”有人迫不及待问道。 “成功了!铁鸡头同意帮我们治水了!”小马眸中亮盈盈的,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小马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起初我们说到村子里闹水灾的时候,铁鸡头很不耐烦,要赶我们走,说我们村的事情,与他何干,而后刘大娘便埋怨我,说全怪水灾前我在河边捡了颗喜鹊蛋那么大的稀奇珍珠,定是因此而触怒河神,才惹了他发水来惩罚我们。结果他一听脸色立刻变了,你们猜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村民们纷纷发问。 小马学那县官,腰一挺,在光洁的下巴上做出捋胡须的模样,说道:“你们擅自取走河神的宝物,他自然是要发怒的,那颗珍珠现在在哪?”学得惟妙惟肖,大家全笑了。 “我说留在家中,没来得及带出来,现在怕已淹进水中,他问我我们县官知不知道珍珠的事,而后便答应收留我们,要帮我们治水患。”小马还沉浸在当时的心情中,意犹未尽,“我与刘大娘一唱一和,将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杜将离听得极为开心,将两颗珍珠分别放到小马手上:“这第一颗,在水患治好后,给那铁鸡头,他得了便宜,就不会再扰你们,他拿到手后肯定要向你们县官炫耀,这另一颗,就是为你们县官准备的,以免日后他寻你们麻烦。” 小马点点头,激动道:“莫公子,多亏你救了我们。” 眼看村民们又要热情地围将过来,杜将离连忙指指男子:“谢我做什么,珍珠是穆公子给的,这段时间照顾你们的也是他,你们谢他去。” 杜将离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对男子又谢又拜。庙外碧天红日,鸟儿脆鸣,风微草绿。“景色真好。”轻轻地说道,杜将离斜倚在门边,又想睡了。 午后,大伙儿收拾好包袱,便出发去往来逸镇,杜将离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去,手里抱着一堆乡民们送的小物事,他翻了翻,多半都是红薯这类吃食,其中竟还夹了块碎布条,上面写了生辰八字,杜将离暗喜,自己还是很有市场的嘛,不知是哪位姑娘这么有眼力劲,杜将离细看名字,心下咯噔,张徐……当即把布条悄悄塞到男子的包袱中。 这世道都怎么回事,杜将离百思不得其解。 男子看向杜将离,难得的没有皱眉,面上少了先前那般坚硬的棱角,柔和许多:“亏你能想出这个法子来。” 杜将离撇撇嘴:“我听那小马说铁鸡头,就知道他跟我一样是个泼皮,泼皮对付泼皮,自然有办法。”话音刚落,被男子捏住脸,左右瞧了一通,道:“你四肢乏力,气虚体寒,需要补补。”说着取出一枚药丸,塞到杜将离手中。 “你要走了么?”杜将离问道。 男子颔首:“既然乡民们有了着落,我便放心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待手上这些药草处理完,我就离开。” 见对方专心地摆弄起药草来,杜将离闷闷不乐地跑至破庙后门,蹲下身玩石头。穆公子一走,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该死的均墨恁地还不过来,自己被河水冲到这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到现在都两天多了,怎么也该找来了,虽然自己从河边爬上岸精神十分亢奋,又乱走一气,可是—— 该不会是——不要他了罢? 想及此,愈发难过,默默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蓝艺唤他的时候,他也是爱理不理。 蓝艺唤了好几声,他都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边上人看不过去,重重揉了一下他的头,杜将离看到来人,瞳中骤然清亮,又转瞬间变为不满,哼哼道:“最凉薄不过人心,信王殿下,抛弃子民,不管不顾。” “你倒还气上了,不过一常宽的河,你愣是有本事被冲下来,你让我如何说你,嗯?”均墨啼笑皆非,看到杜将离那还别在身上的水壶,不禁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壶有这么重要?你扔了扶住岸不行?” 杜将离干笑两声:“这不当时没想到么。” 楚天忍俊不禁:“将离,你也别气了,见你落水,殿下心急,也跳入水中来寻你,结果上岸后却不见你踪影。” 这决计是杜将离的不对了,他深知,在关键时刻,就要脸皮厚,越是自己做错的事,越不能承认,他堂堂杜家雄风,怎能因为犯了一点小小的错,就灭了气焰!杜将离昂起头,不屈不挠:“人活于世,怎可停止前行的脚步,更何况这里荒山野岭,也不知是否有野兽出没,万一我等着等着,被野兽吃了怎么办?” 均墨看着他,气极反笑:“那好,此先不提,我只问你,我该如何称呼你?”顿了顿,“莫理墨?” 不是吧……杜将离眉头轻挑,均墨怎么连这都知道,这下完了,杜将离愁眉苦脸,他发现均墨此人极端小气,就喜欢在这种地方死揪住自己不放,而且他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心下狐疑,难道——他早就找着自己了? 杜将离皱起鼻子,幽幽道:“既然你早已寻到了我,为何躲躲藏藏不肯出来?身为皇子,竟躲在暗处偷窥,鬼鬼祟祟,成何体统?说出去也不怕大家笑话……” “莫理墨,你在同谁讲话?”穆公子出庙来,疑惑地问。 均墨看到来人,面上突然露出一抹笑:“虽说如此,将岚,你的运气却当真极好,这次还多亏了你。”微微偏头,沉声,“穆公子,失礼了。” 宋青得令,当即上前将穆公子反手制住,带到均墨身前。男子看向杜将离的眼神从不解渐渐变为冰冷异常:“我先前只道你是个无赖,却原来是个无耻之徒。” 第三十一章 庙后不过半里远的山间,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屋,为猎户入山歇脚所用,看模样已废弃了有段时间,均墨一行便是在这里歇了两晚上,屋内两处有窗,在其中一个窗口望出,方巧能看到破庙。 “你们殿下真是用心良苦。”杜将离叹口气,转过身,屋里只有他与楚天,均墨站在屋外,不知正与穆公子说些什么,杜将离一边定定瞧着,一边问道,“小天,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楚天颔首:“殿下派出的细作前不久打探得知,惠王三年前患了隐疾,宫里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不得已只好暗中往宫外寻医。知药庄世代精研岐黄,杏林春满,素来名声在外,知药庄庄主穆海,更是深得人心,在百姓中名望极高,惠王不知从哪听到传言,说穆家能治此疾病,便悄悄召穆海进宫,命其为自己医治。” “穆海宅心仁厚,却也固执得紧,他清楚惠王性情乖戾,自己此去祸福难料,惠王患了此种病疾,又怎好为他人知,届时不管治好与否,都会获罪,穆海生怕牵连知药庄,竟想以死明志。惠王一气之下,将他囚禁,并以此为要挟,穆海之子穆琛,为救其父,只得每年都进宫为惠王诊治调理。” 原来他叫穆琛,杜将离心想,惠王定然是造的孽太多,人到中年克子不说,还患了这样断子绝孙的毛病。 楚天继续说下去:“此去惠国,殿下便打好主意,要借助穆琛来进惠王宫,所以带了我同行。” 听及此,杜将离有些不解:“既然早已做过打算,为何要把我一并捎上?似乎……没什么需要我做的啊。”他看着对方,面上倏然变得僵硬,“穆琛身形身高都与我极为相似……” “如若穆公子不愿意帮忙,那便只好委屈你了。”楚天说道。 “一见面就对人家动手动脚,人家能愿意么,更何况他爹还在宫里做人质。”杜将离没好气,自己扮孟简的时候就被孟老爷识破了,没想到还要扮一次,此番面对的可是惠王啊,王宫戒备何等森严,稍有闪失,说不定连蓝艺与阿央的命都得搭上,他不禁有些后悔带他们出来了。 杜将离不情不愿道:“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止我一个,你们信王殿下如此抬爱,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将离,我们一定会护你周全。”楚天认真地说道。 杜将离无奈地笑了笑:“这我放心,均墨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将我带回,总不希望我才跟了他几日,就变成了死尸,况且,这件事做好,于黎国,就是大功一件,我是你们殿下幕僚中的一个,眼下你们还对我颇有微词,均墨把这件事情交予我,他的用意,我能理解。” 楚天闻言,笑得温和:“我还当你不会愿意,一路上不知该如何对你说,毕竟你曾尊为一国太子,现在却要你做这样的事。” “古来被废黜的太子,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要感谢你们殿下。”杜将离的目光移向窗外,犹豫片刻,压低声音,“小天,你是南巫族后人的事,均墨他知道吗?” 楚天摇头:“只怕现如今没有人还会特意将南巫族记在心上了罢,我一直隐藏得很好,没有出过纰漏,我们有过共识,为了族人们的安全,一旦有人的身份不小心泄露给他人,便会第一时间将其灭口。” 杜将离抬手按住窗沿,轻轻地抚摩着:“你们?” 楚天轻笑:“千年来,族人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如履薄冰,才让血脉得以留存,如今我们已重新聚集起来,再没有人可以轻易加害于我们。” “连均墨都不曾说过的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杜将离眉间轻蹙。 楚天面上有些迟疑,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许是我对他人瞒了太久,不得诉说;许是听殿下说了大哥死前对你有些特别……”他的眼里爬上一丝困惑,“不,不对,都不是,许是你本身——你……到底是谁?”话刚出口,便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傻,忙摇了摇头。 杜将离回头,只怪自己最初的时候诱对方说出口,又表现得颇为善解人意,直接导致对方对自己竟隐约有些难以言喻的信赖,当然,其中不乏谢如的原因,他可是千年前南巫族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的后裔。杜将离眨眨眼:“小天,我不会也被你们灭口吧?” “别担心,他们还不知道你已知晓了我的身份。” “对我这么好,什么都告诉我……”杜将离凑近楚天,神秘兮兮道,“小天,你可不能相信我。” 楚天不由笑了:“走吧,殿下该与穆琛说好了。” 杜将离与楚天一道出门去,瞧见孟禾央,顿时乐不可支地凑上前,仰头,皱眉,不满:“阿央,几天不见而已,你怎么又长高了。” 孟禾央面容如水一般沉静,眸清而澄莹,不苟言笑,杜将离自认识他到现在,就不曾看过对方脸上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出现,曾有次杜将离梦到孟禾央笑了,惊悚得立刻清醒过来。 孟禾央沉默许久,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深吸一口气,飞速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草蜻蜓,塞到杜将离手中:“给你,上次面塑的回礼。”语毕,转身便走。 面塑?什么面塑?杜将离挠头拧眉,绞尽脑汁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孟禾央不提,自己早忘得干干净净,只不过是自己随手捏的毛毛虫面人,居然被对方如此看重,还牢牢记在心上想着要给回礼,杜将离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孟家收留了孟禾央,对他们而言,一定是件极其幸运的事。杜将离急忙追上孟禾央,见他侧脸竟微微有些红,笑道:“阿央,你哥哥可有夸过你某些方面特别善解人意?” 孟禾央一记冷眼扫来,不答话,继续走。 “这蜻蜓是你编的?”杜将离见他不理换个问题问道。 孟禾央停下脚步,干干脆脆:“是。” 杜将离仔细端详手里的蜻蜓,笑咪咪地说:“编得很精致。” 面上又是一红,孟禾央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宋青教我的。” 宋、宋、宋、宋青?杜将离瞠目结舌,抬眼瞥见站在均墨身侧的宋青,仍是一脸杀气阴暗无比,不禁哆嗦了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青他也敢上去凑近乎,这孟禾央,果然不是一般人。 正感叹着,均墨看到他,走上前来:“站这么远做什么,将岚,我们上车出发,天黑之前要赶到惠国。” 随均墨向马车走去,杜将离时不时地偷瞄宋青,对方目不斜视,似影子般贴身跟随均墨,始终与他相隔一步远的距离,这样一个杀手,竟被均墨收拾得服服帖帖,杜将离又看向均墨,他才是最为可怕的人。 上了车,穆琛已坐于车内,面色极为不善,他看见杜将离,眉眼里充满厌恶之色。杜将离知道自己掉进小河的当天,均墨便寻见自己了,只是因为看到穆琛,碍于庙中人多,才未出现,而均墨此时出来,又这般做法,穆琛定然认为自己是在利用他,故意接近的他,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做戏,如此,不讨厌自己才奇怪。 杜将离明白事已至此,向他解释也毫无意义,他在男子面前蹲下身,说道:“穆公子,这个计划可能会陷你于不义,但我们立场不同,惠王的命我们势在必得,如此给你带来的种种不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表达我心中所想——”杜将离的声音低而有力,“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会将令尊完好无损地救出惠王宫,如若不然,我这条命赔你。” “将岚!” “将离!” 均墨与蓝艺一齐叫出声,均墨隐隐有些愠怒,毫不掩饰地表现于面上。 杜将离不理他们,静静地看着穆琛,目光坚定。 第三十二章 杜将离没有料到,均墨居然会发如此大的火,他被对方一把拉出车外,均墨面目阴沉地看着自己,嗓音极为陌生:“你又想做什么!” 杜将离打着哈哈:“还未入夏,殿下便这般大的火气,这可不是好事。” “你不必与我嬉皮笑脸,我没心情与你开玩笑。”均墨神容严肃。 杜将离讶然地张了张口,意识到对方的的确确在生自己气,反而觉得极为奇怪,一来自己没觉得有哪里做错,二来对方那一反常态的怒火让自己实在摸不着头脑,但若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对方责怪,杜将离自然不愿意,他顶撞道:“就许你自作主张,不许我有主意了?如果因我们之故害死了穆公子的父亲,你心有忍,我心不忍。” “穆庄主我自然会去救,你何必言出于此?”均墨情绪有些激动,用力拽住杜将离的手腕,手背上青筋直露,“若是你在惠王宫心系他人而出了什么差错,亦或是……”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觉得我不这么说,就不会在意穆琛了吗?”杜将离被抓得生疼,他知道了,不就是嫌自己又给他添麻烦了么!“我说到做到,假若穆公子的父亲真有什么闪失,那我就把命还他,不劳你费心!” “你就不能把自己当回事一些,你这么做算什么?逞英雄?”均墨提高声音。 “我不晓得你在生什么气,既然你早已决定要去救,我也已提前告诉你了,你尽力去救便是,以你的本事我不信你救不出来,你向来考虑周到,自你想好要借助穆琛来进惠王宫开始,定然已把全局都斟酌妥当,现在却来对我发什么火?除非你还有什么安排是瞒着我没有让我知道的!” 均墨松了手,眸中闪过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复杂情绪。 杜将离觉得均墨简直就是莫名其妙,重重“哼”了一声,自己这么说,既可以安抚穆琛,又可以让自己全力而为,对均墨也是一样,留不留后路所能达到的效果不同,这有什么不对的?虽然,杜将离这么讲,大多数原因,只是因为对穆琛有负罪之心罢了。 突然起了风,老树摇起枝杆,沙沙作响。两人回到车内,都不理对方,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孟禾央在外驾车,宋青本就沉默,于是便苦了蓝艺与楚天,两人无奈地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如此寂静了一路。 暮色四合,众人来到惠国,下马车,入眼处凄凉无比,人们衣衫褴褛,沿街旁而坐,眉眼里都没了神采。空气里弥漫着阵阵恶臭,压抑而沉重,真真是当街有饿殍,沿路听哭声,有好些人,走着走着,跌倒了,便再也没有爬起来。杜将离看着心里难受:“惠王贪图享受,醉心声乐也就罢了,竟荒银无道到如此地步。” 说着想上前去,被均墨拉住,后者对他摇摇头。 杜将离咬紧嘴唇,又深深地看了身前一眼,将此副情景牢牢印在脑中。 一行人去了客栈,客栈也是空的,桌椅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掌柜的是个逾四十的中年男子,瘦骨嶙峋,他看看众人,语速缓慢:“你们是从城来的罢,不知道,这几年连年饥荒,百姓饿死不少,上头每年都要向祈国进贡粮食珠宝,见收不到粮,就怪罪下来,说是百姓懒惰懈怠之故,将交不上粮的人家的土地全收走了,百姓成了流民,都被赶到我们这些边境小镇上。” 竟然收走土地,这分明就是逼自己的百姓死啊。 均墨思忱片刻,开口道:“敢问先生贵姓?” “傅狩。”中年男子深深叹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将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数散尽,也只能帮他们到如此程度,我有心将祖传下来的这家客栈卖了,可是这萧瑟之地,还有谁能看上我的客栈呢?” 均墨低笑出声,取出银两递给男子:“我买。” 中年男子身形一怔,竟是不敢置信,声音轻微颤抖着:“公子可是当真?” 均墨点点头,举手投足间无不显露出他良好的修养与气度:“这里的流民,有多少人?” “加上前一次被赶过来的,约莫六百人。”傅狩答道,眼里相较方才,多了几许光亮。 “似这样的镇子,有多少?” “与我们临近的,除了我们镇,还有四个。” 均墨想了想,又取了许多银两出来:“这些钱够你用一阵子,你把你们镇上的,周边镇上的流民都尽可能地召集起来,安顿好,以你的名义便可。” 傅狩惊愕:“这怎么可以?” “无妨,你只管去做就行。”均墨面容温和,漆黑的眸中似蕴含着某些不可言喻的力量,能让看到的人神思安定,心悦诚服。 傅狩眸中有些热切:“未曾请教公子大名。” 均墨上前凑至男子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傅狩身体轻颤,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被均墨及时拦住。 杜将离看着均墨后脑勺,顿时觉得某些时候,有钱的就是大爷,再摸摸自己身上,囊中羞涩,着实拿不出手,暗中决定以后要多从均墨那边骗点银两过来。这样想着,均墨蓦然回过头来,对着他,无声地笑。 杜将离微愣,倏地想起自己还在生他气,毅然扭过头,不理他。 舟车劳顿,众人早早回房歇息,穆琛则与孟禾央一道,由后者看着。是夜,杜将离睡不着,趴在桌上胡思乱想,忽听得有人敲门,便起身去开。 “将离。”楚天笑着,“见你房中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你。”说着掩上门,自如地坐下。 杜将离耷拉着脸:“你不会是来给均墨当说客的吧。” “殿下是担心你,所以才如此。”楚天抬手支住下巴,微微侧头看向对方。 “他才不会。”杜将离神情很是不满,“你们殿下何许人也,没有把握的事情是不会做的,他已然想好要这么安排,不可能没想过后路,穆家在民间久负盛名,他没必要给自己添一个这样的敌人,均墨计划很周全,不会让穆公子的父亲死的,既然不会死,我亦不会有事,均墨却向我发火,实在匪夷所思。” “殿下一时情急,控制不住,用错方法罢了。”楚天仍笑着,话语里竟有些难掩的暧昧之意,“你该知道殿下他很在意你。” 杜将离闻言,不自在地干笑两声,自己这破脑袋,怎么又忘了跟楚天讲,忙澄清道:“小天,我在沉香坊里对你说的,都是骗你的,均墨是均墨,我是我,我们没什么。” 楚天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道:“你气殿下,也不用如此说法。” “……我说的是真的。” 楚天笑而不语。 杜将离百口莫辩,在心里暗骂均墨,均妖怪喜欢什么不行,非喜欢男人,自己跟他扯在一起,清白都没了,他还想找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来场情意绵绵的邂逅呢,这样下去可不行,杜将离眉毛一拧,脑中飞速旋转,努力思考证明之法,猛然间眸中晶亮,招手唤来蓝艺,对楚天道:“看着!” 说着,抱住蓝艺,往他脸上吧唧一口,蓝艺瞬间全身僵硬,杜将离松开他,得意道:“你看,如果我跟你们殿下真有什么,我做出如此举动,可是会被均墨宰了的,你若还不信,你也可以来试试。”说着鼓起嘴,一脸坏笑地朝楚天勾勾手指头。 楚天扶额,无奈:“好,我信你”末了想想不甘心,又补上一句,“你倒是骗我好久。” 男子长身玉立,风采翩然,衬着那张相对平凡的脸,委实不搭,杜将离心念微动:“小天,你原来的模样,能让我看看么?” 楚天思考了阵,眨眼道:“不可。” “为何?”杜将离很是奇怪。 “你不是让我不要相信你吗?”温润的眉眼里稍稍带了些狡黠。 杜将离忍不住笑了。 与楚天相处,杜将离的精神极为放松,两人开了话匣子,从天上飞的谈到水里游的,好不快哉,楚天走后,杜将离一躺下便入了梦,倒是蓝艺,被自家主子做了这般事情后,似根柱子般,呆呆地杵了一夜。 第三十三章 小镇里处处充斥着苍凉之气,即便清晨,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浓云遮蔽苍旻,重重压下来,逼得人喘不过气。杜将离走至客栈厅堂,才发现孟禾央、穆琛与楚天方从外面回来。楚天看到他,道:“穆公子不放心这些流民,便去看看。” 杜将离咧开嘴,自己第一次见到穆琛的时候,对方做的也是这样的事情,都道名医脾气古怪,看病不是设立了种种条件,就是躲到荒山野外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而穆家知药庄世代行医,着手成春仁心仁术,当真值得敬佩。 穆琛直接无视杜将离意义不明的笑,走到傅狩面前:“傅掌柜,除了食物,要尽快给他们准备干净的水与住所,他们的情况都不是很好,还请你找几位大夫来好生看顾,我怕长此下去,恐有疫症蔓延。” 傅狩点头应允,穆琛又交代了几句,虽面上颇为阴沉,但眼里遮掩不住的关切与担心,看了直教人从心底里升起暖意来。 与傅狩别过后,大伙儿径直去向穆家知药庄,知药庄在惠国陵州荆河坞,众人赶了半日车程便到了。穆琛回府上,均墨一行都在外等候,楚天想不明白,便问出口:“殿下如此决定,不怕那穆琛……” 均墨摆摆手,笃定道:“穆公子是明白人,他本就想救出其父,如此顺着我们,倒不失为一个方法,只是有些风险,这一路上想必是为了这个风险而犹豫着,现在应该下定决心了罢,况且,我们此行,若有他的配合,对我们来说是事半功倍。” 杜将离瞧向均墨,如果那穆琛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爱国忠君之人呢?亦或是他想用别的方法比如出卖他们直接向惠王换取其父的自由?均墨的说辞总是这般轻描淡写,其实心中早就把这些都考虑在内,归根结底,便是他已将穆琛看得透透的,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知道他会如何做如何想,因此这般气定神闲地放穆琛回府整理进宫的物事。 均墨能一眼就把别人摸得清清楚楚,杜将离不禁想该不会自己也被……从自己刚开始遇见均墨,到现如今自己心甘情愿跟他回黎国,返回黎国的时间又如此之巧,刚好是刺杀惠王的良机,这……也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么?杜将离将手团在袖子里,手指捻住琥珀铃铛,轻轻揉搓着,不对,至少这一点,不是在均墨预想内的。 饶是如此,杜将离心底还是沁出阵阵寒意,这种无论如何在均墨面前都仿若无物的感觉真是不好受,不过他均墨再怎么样也就是个人,不是别人肚里的蛔虫,杜将离赌气,他就不信均墨能看出自己在想些什么。 杜将离脑中飞速旋转起来,眼珠子滴溜两圈就开始异想天开,待自己回到黎国,便教小天将自己易容成均墨的模样,而后大摇大摆地出入青楼赌坊,毁他名节,败他名声,让他再敢如此嚣张。杜将离巴巴看着均墨,目光定定,这厮果然猜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吧,不由嘿嘿一笑。 均墨闻声转回头,看杜将离笑得面容内敛而眼神猖狂,抬手便给他一记爆栗:“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安分点。” 杜将离形容戚戚,这均妖怪,莫非是自己的克星!他哼哼着凑到楚天身旁,嗓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天你是何时开始跟着你们殿下的?” “十年前。”楚天想了想道,“那时我十一岁。” “这么小就遭受均墨的摧残,真是难为你了。”杜将离拍拍楚天的肩膀,一脸同情与惋惜。 忍笑不言,信王殿下对谁都温和包容除了杜将离,楚天决定还是不与对方讲,免得他生气。 杜将离低下头,楚天十年前便跟了均墨,谢如更早,而谢如与楚天都是南巫族人,虽然他们都没有对外人说,但是均墨——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这个问题杜将离没有想太久,穆琛很快便出府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长随。上了车,穆琛看向杜将离,低低道:“我不需要你以命抵命,不过,请记住你说过的话,我帮你们的前提便是家父的安全。” 杜将离一愣,随即笑开来:“我还当你不愿同我讲话了。”说完狠狠瞪了均墨一眼,分明是他想的主意,最后做恶人的却是自己,而且要不是自己,他均妖怪哪能那么快找到穆琛。 杜将离继续对穆琛说道:“穆公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由我扮作你面见惠王比较妥当些。” “不需要。”穆琛一口拒绝。 “穆公子,你去便没有后路了。”杜将离微微停顿,“我们要做两手准备,万一失败,若是我去,你只需咬紧牙关说你不知情,令尊大人就不会有事,倘如你去,一旦失败,这行刺的罪名,可不仅仅是连累令尊而已。” 穆琛蹙眉:“这个道理我明了,不过……” “你是担心我的能力?”杜将离眉毛一横,显然对男子的质疑很是不满,连忙呛了呛嗓子,双手叉腰,“哼,你们这些个纨绔子弟,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声音、语调、表情都学了个十成十,唯独那动作像极了妇人骂街,连穆琛的贴身小厮都笑了出来。 穆琛面色低沉,青筋微露。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杜将离沾沾自喜,只觉得意犹未尽,迫不及待转向楚天,“小天,快帮我易容。” “有你这么急的么?待我做好人皮面具,你至少要乖乖等三天。”楚天说道。 “这么久……”杜将离嘟哝着,上前附到楚天耳边,“好小天,做一个也是做,做两个也是做,你能给我弄个均墨的面具么?” 均墨脸一黑,轻咳两声示意他听到了,杜将离讪讪缩回身子。 去往惠王城的路上,街上无甚喧哗,偶有人声,从车窗里向外看去,也是萧条之色居多,不管到了哪个城镇,都能看到不少行乞之人。百姓们面无表情,倒是间或瞧见几个财大气粗的土豪,他们的交谈伴着笑声,听入耳中格外刺耳。惠国的百姓在惠王的统治下,简直低到了尘埃里,而这些苦命之人又被剥削着养肥了一帮公子贵族,难怪穆琛会如此讨厌这些人,甚至同意与均墨为伍,做出刺杀自己国君这等事来。 君视民如土芥,则民视君如寇仇,不过自食恶果罢了。 离惠王城愈来愈近,杜将离不敢再随意掀开帘子,老老实实坐在车内。惠王城城门的守备十分严格,不似端王城那般来去较为方便,均墨一行人经过检查与审问后方被许可放行。 进城后,杜将离忍不住,捧腹而笑,为过城门,大家经由楚天之手,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各个乔装打扮,最夸张的就是宋青,一反原本阴沉的模样,着一身妇人服饰,配上那张严肃的脸,着实滑稽可笑,众人之中唯独他穿了女服,至此再说什么杀手不杀手,也丝毫没有震慑力了。 大抵亦是托了宋青的福,守门将领一看到他那副克夫的尊容,二话不说立马放行了。 楚天眯起眼,对着宋青咯咯直笑,似乎对自己的杰作甚为满意,他忍不住上前拧了两把他的脸,看得杜将离一愣一愣的,楚天挑挑眉:“将离,你也要来碰碰吗?阿青就跟个石头一样,不说话也不动,你怎么做他都不会有反应的。” 杜将离虽然很想试试,但坐在远处笑跟直接去碰宋青是有天壤之别的,接触到对方凶恶的眼神,他怎么都不敢凑上前去。杜将离转头看见均墨,目光幽幽地移到他的下巴,不由十分嫉妒,猛然伸手扯下他的胡子,得意洋洋地贴到自己嘴边。 第三十四章 穆琛随身携带了许多小瓶,还有一包六寸长的黑铁细针与几片叫不出名字巴掌大的叶子。杜将离这个碰碰,那个摸摸,每样都要瞧瞧,他瞅到一个松花绿瓷瓶,好奇地拿来把玩,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秋水伊人。”穆琛斜了他一眼,见他低着头打开盖子正欲一窥究竟,又补了句,“毒药。” 手一抖,杜将离僵硬地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随身携带毒药?”带也就罢了,居然还乱摆乱放引诱无知良民去碰。 “医毒本就不分家,我不会武,只能靠毒防身。”男子淡淡道,又指了几个瓶子,“不止你手上的,这些也是。” 杜将离眼里很快便有水汽漫上来:“穆琛,我刚刚……吸进去了一点……” 穆琛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把他按到座位上,把脉,微微皱眉,下意识地看向对方:“你——” “我什么?是不是快要死了?”杜将离满脸悲怆,一副即将命丧九泉的神情,穆琛顿时没好气地朝他嘴里塞进一颗药丸:“解药给你了,以后小心些,冒冒失失的,好歹拿出点太子芒的气度来。”杜将离的身份均墨已告诉他了,还什么莫理墨,想想便来气。 “我做太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杜将离不假思索地回答,吞下药后,小心翼翼地瞄瞄对方,“穆琛,你……不生我气了?” “我现在主动来帮你们,一丘之貉,哪有资格生你气?”穆琛脸上挂不住,提高声音,加快语速,“有什么好笑的,我没说我不讨厌你。” 杜将离了然地点点头,他发觉逗穆琛比逗孟禾央都要来得有趣,阿央是极具破坏性与杀伤性的,若拿捏不准明目张胆地上前调戏他,保不准就会身首异处;而穆琛则像一头凶巴巴的冷面小绵羊,看起来很可怕,实际上没有战斗力,柔软又温顺,越捏越好玩。 此刻穆琛仿佛能看到对方身后有条尾巴使劲地摇啊摇,身前的人与均墨,简直就是一个小狐狸,一个大狐狸,还有均墨车上的另外几个,除了蓝艺勉强顺眼些,其他的人全都可恶得紧。穆琛按捺住用针戳死杜将离的想法,不停地在心中默念,医者仁心,无赖也是人,不可冲动,不可冲动。 念了一阵,穆琛忽想起杜将离来找他的目的,正色说道:“要进惠王宫,并且要贴身面见惠王,你本身,需通过多道严密审查,而你所带去的药物,由御医亲自检验没有问题后,方可带入,接着便有人领你去专门的内室为惠王诊治,因此你能携带进宫的东西,只有你现在看到的,在案几上的这些,其他的东西,你若想带,别说见不到惠王,你本身都会引起怀疑。” 杜将离听及此,问道:“刀与匕首之类的物件我带不进去,难道,要在药上做手脚?可是你说所有带去的药物都会经过御医这道关卡……” 穆琛拿起松花绿瓷瓶:“秋水伊人,是我在偶然觅得的古籍上看到的一种毒药,只要摄入一点,便是种下了毒因,拈杉叶焚烧所产生的香气,就是诱毒发作的钥匙,毒发之人没有明显症状,却会在三天后的夜里沉沉睡去,永不再醒来,死时面带浅笑,五脏六腑一并衰竭,寻常人是查不出死因的。” 听穆琛的语气惠王宫的御医也被包含在所谓的寻常人里,看来这本古籍非同一般,杜将离仔细端详那几枚看似普通的绿叶:“这东西这么厉害?” “你可知这秋水伊人的原料是什么?”穆琛轻轻一笑,“是齐眉草啊。” 杜将离倍感惊奇:“齐眉草?蓝星相迎齐眉草?就算是我,也知道这随处可见的最平常的草儿没有毒。” 穆琛点点头:“古来齐眉草是与拈杉一同生长的,拈杉寿命极长,也被称为长寿树,齐眉草却一岁枯荣,年年新绿,可是却有谁清楚,若是拈杉死了,在周旁的齐眉草,皆会全数枯萎,大家只道齐眉草是同寻常一般正常枯死,哪里晓得是因拈杉之故,后来人们将齐眉草与拈杉分开种植,便更加没人知晓了。焚烧拈杉叶,效果远没有这么厉害,但亦已足够,这齐眉糙我根据古籍用特别的方法处理过,拈杉叶一燃,齐眉草就会追随而去,服食了齐眉草的人,自然而然寿命终矣。” “秋水伊人,白首齐眉,原来是这个意思,简直就像……殉情一般。”杜将离心有触动,草儿似人那样深情,他还是第一回听说,不禁对齐眉草充满好感,如果有机会,他还要再去函花郡看一次齐眉草。 “穆琛,如若吃了秋水伊人,却又没有闻到拈杉叶焚烧之香呢?”杜将离问道。 “十天后便自己解了,不会对身体有所损害。”说着穆琛指指身旁的小厮,“这是小宵,往年都是他同我一道去的,你捎上他,也好与你有个照应。” 那小厮上前一步,轻轻作揖。 “有你帮忙真是太好了。”杜将离对着穆琛,笑得格外开心,连称呼都不自觉地有所改变,他睁大眼,信誓旦旦,“小琛,我们一定会将令尊救出来的。” 穆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最讨厌看到你这副嘴脸,待你救出后再说吧。” 惠王城里,住了不少富庶显贵,街上走的大抵是有些家底的人,这儿处处浮华奢靡,与城外的萧瑟仿若云泥之差。杜将离从穆琛房中出来,他们栖居在客栈第三层,木制走廊随着他轻快的步子喑哑有声,杜将离经过均墨的房间时,见房门轻敞,身子便鬼使神差地一转,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均墨坐于桌前,单手执杯,衣襟微开,青丝顺着脖颈而下,他似在想些什么,双眸定定地看向前方,面容静穆,杯里的茶,早已没了热气。均墨凝心思考,冷不防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脸,立时回过神来,无奈道:“将岚,你做什么?” 杜将离捋了两把胡须,吃惊之色溢于言表:“什么事情能让你忧虑成这样,有人来了都没发现?” “你还真当我是妖怪,没有烦心的事?”均墨轻轻抚摩对方垂下的头发,“刺杀惠王,于我来说,是个赌局……”说到这里生生停住,瞳孔深处是极暗的黑,握住发丝的手竟不自觉地用了力,扯得杜将离微微生疼。 均墨素来成竹在胸淡定自如,此刻的模样,杜将离倒是第一次见。均墨神色沉寂,直直地看着杜将离,又似透过他,望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杜将离明白,区区黎国想将其他八国收于手中,无论说给谁听,都会被当做笑话,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是自己身前这个隐忍的男人所认定的真真切切的目标,他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的子民,暗中做了几年的准备,如今,终于要迈出第一步。 压力,担忧,亦或是兴奋,均墨此刻的情绪究竟是何般复杂,杜将离都能理解。 他鼓起腮帮子:“均妖怪,愁什么?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想我杜将离玲珑通透英气逼人天妒之才,定能为你取下首次的胜利,你还是考虑考虑届时要怎么赏赐我来得实际些。”杜将离凑上前,抬手抚平均墨皱起的眉心,语调柔缓,“这个赌局,你不会输的。” 杜将离眉眼弯起浅浅的弧度,笑容里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他们靠得很近,均墨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吐出的气呵在自己脸边,一股淡淡的芳甜,萦绕鼻尖。均墨的目光从对方的眉梢缓缓移向下,先是眼眸,再是鼻子,接着是……浓密的一圈胡须…… 均墨头疼万分,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五章 如果说成功瞒过均墨偷偷跑去玩是杜将离这两天最开心的事的话,那么好不容易跑出来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银两就是他这两天最倒霉的事。 “蓝艺,你身上真的一点能当银子使的东西都没有吗?”杜将离不甘心,这句话前前后后已反复问了不下无遍。 “没有。”毫不客气,若不是杜将离一时兴起突然说要出来,又催得紧,他也不至于空手而行,蓝艺扭头,看到杜将离身侧醉红楼里站了一排容貌妍丽的女子,都懒洋洋地伏在窗沿上,眉目缱绻。蓝艺顿时红了脸,拉住杜将离一阵疾走。 杜将离任由蓝艺拉着,频频回顾,面上皆是遗憾之色。俗话说想要了解一个地方最本质的东西,去青楼是最为妥当的,可惜没带孟禾央出来,不然凭他的样貌以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颇为无赖还不自知的气魄,想要混进去看看总是可以的。 杜将离想着想着,不觉已远远离了那红尘旖旎之地,身侧一道泥灰石墙,将天边赤轮隔离开来,倒是一条空落落的小径,杜将离缓步行在背阴处,问道:“蓝艺,一上午都不见阿央人影,也没看他吃午饭,他去哪了?” 蓝艺偏头:“我早上方巧见过孟二公子,他拉住宋青说寻到了个清静的地方,非要让他陪着练剑,好为进宫后保护你做足准备。”说着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将离,我虽然不会武,但跟在你身边,总也能派上些用处。” 杜将离一愣,停下脚步,疑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们进宫了?” “什么?”蓝艺闻言十分错愕,张大嘴,怔了少顷,“将离你不是在与我开玩笑罢。” 杜将离正色道:“只有小宵跟着我进去,你们乖乖在客栈待着。” “这怎么行?”蓝艺急道,“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们都不在,你怎么办?连信王殿下也不去吗?” 杜将离禁不住笑了:“又不是赶集凑热闹,人愈多愈好,小琛往年都是与小宵一同去的,就两个人,我多带些人不是惹他们怀疑么?” “可是……就算只有两个人去,你带我去不好么?况且,亦不是不能变通,多带两个人又何妨?” 蓝艺还想再说,被杜将离摆手制止:“好了,我主意已定,均墨那也是知道的,他都没有说什么。” 蓝艺冷哼一声:“他到底是个外人,这件事办成后所带来的利益与你的性命相比,他当然会选择前者,你何必这么信他?”他小声嘟哝,不由讨厌起均墨来,那人如此轻描淡写就让自己的主子以身犯险,蓝艺从小跟着杜将离,自家主子被人中伤背叛的事情,难道还少吗?虽然杜将离实在不怎么靠谱,但在这些事情上,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认认真真一丝都不肯懈怠。 杜将离仔细看着蓝艺,促狭道:“噫——蓝艺你是不是吃醋了?”说着嗷嗷叫起来,一脸嫌弃,“我那日亲你是为了表现给小天看的,你可千万不能当真,你要是当真成了断袖,我就只好把你送给均墨,顺便施展美人计了。” 蓝艺气不打一处来,面上青一块红一块:“我是怕你出事!”蓝艺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将身前人揉成一团,塞进包袱带走了事,管他是不是自己主子,以下犯上他也认了。 看蓝艺面庞涨红,杜将离也明白对方的心思,轻叹一声,安静下来,徐徐道:“哪里那么多万一,再说了,假设你们都跟我进去,如若我出了岔子,你们都与我一道,那谁来救我?”转身看向惠王城,嗓音轻柔,“我知道你担心我,蓝艺,放心吧,我杜芒是何许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猫有九命,我杜芒有十八命。从小到大连一场病都没生过,福大命大刀剑都砍不死的我还会怕他惠王?蓝艺,我有把握的,你们就安安心心等我回来吧。” 蓝艺缄默,说得倒也是,他杜将离什么都不好就是运气好,也许,真是自己瞎操心了罢,迟疑片刻,说道:“那孟二公子那边?” “我会去说的。”杜将离眨眨眼。 从小径慢悠悠晃出,是一片空地,间或有几人经过,杜将离眼尖瞧见空地中间站着一个估摸六七岁的男孩,一动不动地低着头,手里抱着一个盒子,顿时心生欢喜,三两步跑到男孩身前,蹲下:“小娃娃,你在做什么呀?” 男孩摇摇头,抿紧嘴唇不说话。男孩脖间挂了个做工极为精致的长命锁,手腕缠一根五色缕,一身素白蚕丝罗袍,杜将离又问:“小娃娃,你家在哪里啊?” 男孩依旧摇头,一言不发,杜将离戳戳男孩的脸,不气馁道:“小娃娃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叫我小娃娃,我有名字的!”男孩气恼,腮帮子鼓得老高,眼里隐隐有水珠子打着转,似乎非常不满意杜将离的称呼。 杜将离看了觉得好笑:“那么小公子你叫什么?” 男孩紧咬下唇,又不开口了,杜将离摸摸他的脑袋:“是不是跟家里人走丢了?” “姑姑……姑姑不见了——”男孩瘪着嘴,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姑姑肯定在到处找你,你乖乖在这里等着,姑姑就会来带你回家了。”杜将离安慰道,心想就算问他他家在哪儿,他也肯定只摇头不讲。 男孩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真的吗?” “嗯,姑姑正在过来的路上呢。”杜将离指指男孩手中的盒子:“这是什么?” “给……给父亲买的。”男孩轻轻摇着木盒子,脸上有了笑容,“我上次出来吃过一次,珍饴轩的桃晶糖,我跟姑姑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 杜将离眸中雪亮:“小公子,这个糖这么好吃吗?” 男孩倒是出乎意料的贴心,他打开盒盖:“大哥哥你要尝尝看吗?” 杜将离笑得格外灿烂,拿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双手并用没脸没皮地伸进盒中摸了一块出来,蓝艺一个踉跄,看向杜将离的眼神顿时变成了鄙夷,至于么?都沦落到抢孩子食物的地步了,蓝艺实在看不下去,在杜将离身旁轻咳两声。 杜将离一个激灵,差点当是均墨出来逮他了,那桃晶糖还没嚼就吞下了肚,他面容恨恨,神色戚戚,正要回头数落蓝艺一番,便见一个妇人急急跑来,面上写满了焦灼:“小少爷,我可找到你了。”说着蹲下身,仔仔细细检查了男孩一遍,见他没什么事,才算放下心来。 妇人转向杜将离,稍稍伏了伏身:“这位公子,我家少爷麻烦您照顾了。”妇人保养得很好,眼角有岁月留下的几道细纹,身材匀称有致,颇有一番姿色。 杜将离摆摆手,“无妨”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妇人已拉着男孩匆匆离去了。杜将离怔怔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眸中似有些恍惚,他抬头看看天际,红日微微西斜,阳光媚好,杜将离却觉得索然无味了:“走吧,蓝艺。” “去哪?”蓝艺不解地问道。 “回去。”扔下短短两个字,杜将离已疾步向前甩开蓝艺一丈远。 第三十六章 穿过衣服,束好发,将桌上的小瓶尽数塞入怀中,杜将离甩甩袖子,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抬手捻捻眉毛,转身做高深状,沉声道:“像么?” 楚天语带笑意:“只你这动作略微轻浮了些。” 杜将离大喜,摸摸自己的脸,又在镜子前好生扭了一番,楚天的手艺太神奇了,那面具比蝉翼稍稍厚一些,米白色微带透明,刚覆于脸还有丝凉意,楚天又不知蘸了什么往其上一涂,面具就牢牢吸在自己面上,现在杜将离已全然感觉不到自己脸侧有贴着什么东西了,仿若真的一样,没有丝毫不适的地方。 杜将离双眼放光,有了楚天,不论谁,只要换张脸走到哪都能活,简直是坑蒙拐骗,行走江湖必备啊。 楚天看着对方,问道:“你真的不跟他们讲吗?” 杜将离扁扁嘴:“会很啰嗦的,待会他们发现我先跑了,你就让他们安安心心等着,天黑之前我便回来。” 说着将一切准备得当,杜将离带着穆琛那随身小厮,于王城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悄悄上了早已安排好,方才才从城外进来的穆家马车。 杜将离觉得不放心,转向小宵,轻声道:“若出了差错,你怎么说?” “我被你们以生命相要挟,不得已而为之,少庄主全然不知情。”小宵说得像模像样,杜将离不禁怀疑,他八成是打心底里认定他的少庄主就是被自己这方的人威胁的。 杜将离继续问道:“那么我是谁?” “不知道。” “威胁你的人又是谁?” “不知道。” “怎么会找上你的?” “我去城里为少主买稀缺的药材,没想到就被你们盯上了。”小宵对答如流,神色从容,完全听不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杜将离点点头:“很好。” 小宵闻言白了他一眼:“你可不要会错意,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庄主跟少主人。” 杜将离了然,心想果然是一家子,随从跟主人一个样子。 他用力揉揉眉心,隐隐有些不安,杜将离努力将心底莫名升起的烦躁压下去,他虽然信誓旦旦地对所有人都做了保证,可实际最没有底的人还是他。杜将离阖上眼,两人此去,如若出现闪失,瑞王爷便从封地启程来惠王宫,声称抓到一批可疑的人,觉得事有蹊跷,必须面圣禀告,而后放出一些线索推给惠王来查,如此,刺杀惠王之事便彻底与知药庄抹清关系。 他们此行如果成功,是再好不过,如果失败,穆家的境况也不过是与先前一样,可能更糟一些,但不会有什么大碍。杜将离将定好的过程又从头至尾细细想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轻轻把手从坐垫下抽出来。 惠王宫到了,杜将离二人下车,宫人谨慎地检查了他们所带之物,又让两人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杜将离才被引至惠王所在。这是一间昏暗的屋子,屋内点了几支蜡烛,门侧的窗棂刻着石榴蝙蝠的图案,缝隙里透进几缕白光,那轻轻摇曳的点点烛火与投射进的微光,就是屋里所有的光源,惠王坐于珠帘之后,杜将离只看到他左右各站了两名内侍。 杜将离心下嘀咕,望闻问切乃中医之纲领,他知道惠王得了此等难以启齿的病症,难免要害羞一下,可说什么都是他把穆海给抓来,强逼人家儿子来给自己诊治,都这样做了,这望也不给人望,着实太娇气了点。 杜将离俯首作揖:“陛下。” “上来。”惠王不咸不淡地抛出两个字。 “陛下,在下机缘巧合,在北山之巅觅到棵千年拈杉树,其叶有安神舒缓之效,能解体表之劳,故采了些来,可容在下为您点上?”杜将离语气平淡。 得了惠王应允,杜将离差小宵至周旁香炉里焚上拈杉叶,自己则徐徐走上前,内侍挑开珠帘,他微微低头,迈进一步后站定。 惠王斜靠在榻上,半眯着眼。拈杉叶的气味已然飘将过来,盈盈充满了整间屋子,空气里是淡淡的清香,呼吸着只觉得神思清明,杜将离想要探出手为惠王把一把脉,被对方制止了。 “你有三年没见你爹了吧。”惠王缓缓开口。 杜将离一愣,低下头:“是。” “本王这病屡屡反复,三年了,都没有好上一些。”惠王顿了顿,“我想你已很久没有见你父亲了,本王一向仁慈,不若你搬进宫来,与你父亲也可好生亲近亲近。” 杜将离忍不住想骂人,不就是嫌穆琛医术不够想让他进宫来多跟穆海学学,顺便也把他囚禁起来吗?穆海要是愿意给惠王治,这么长时间早就给他治了,还用拖到现在?穆琛能待在宫外,勉强也算留得青山在,若进了宫,治得好是死路,治不好也是死路,想必穆琛也是没有尽全力,如此拖着的罢。 杜将离沉吟半晌,缓缓道:“陛下如此,不怕鱼死网破?”他低着头,背上细细密密一层冷汗,如果是穆琛在这,以他的性子,定会这样讲。只是……杜将离心中忐忑得紧,惠王起了这心思,不排除直接强留软禁他的可能,何况自己这么说,惹恼了惠王,万一他想另寻名医,把自己跟穆海一道砍了,那可如何是好?可自己若不这么说,惠王生性多疑,恐瞒不过去。 杜将离只能寄希望于惠王是寻了多位名医都束手无策后才找到的知药庄,而穆琛往年又的确让惠王的病情有所好转。 惠王果然是恼了,握拳砸向床榻,怒瞪杜将离。 杜将离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屋内安静得能听到拈杉叶焚烧的毕剥之声,小宵站在杜将离身侧,大气也不敢出。 时间仿佛过去许久许久,惠王突然笑了,起身走到小宵身旁,打开他所捧着的案板上的木盒,指着里面的药丸问道:“这便是你此次觅到的方法?” “是,陛下。”杜将离暗自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下来,好在惠王还舍不得杀他,正想着,猛然被人捏住下巴,塞了一样东西进口中。杜将离猝不及防,囫囵吞了进去,呛得他直咳嗽。 惠王狠狠道:“拿下。” 四把剑齐齐横至杜将离脖侧,他咳出了泪,看向空空的木盒,这才反应过来,莫非暴露了?苦味从舌根深处蔓延开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哪里有出差错,杜将离轻轻皱眉:“陛下,这是做什么?” “吃了自己精心准备的毒药,感觉如何?”惠王面上有一丝狰狞,眸中透着残忍。 杜将离稳住心神:“陛下可是误会了?” 惠王冷笑,厉声道:“我知道你不是穆琛,说,谁派你来的!” 知道他不是穆琛?杜将离咬紧下唇,嘴边发白,没想到,这样便被发现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仿佛不是他的一般:“陛下是如何得知的?” “从你踏入惠王宫的第一步开始。”惠王逐字逐句,加大了声音,“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派你来杀我!” 杜将离闻言反而笑开了:“你既然有办法知道我不是穆琛,怎么会连我背后的人都查不到?真是可笑。” “不见棺材不掉泪。”惠王命令内侍,“带下去,审到他招为止!” 第三十七章 杜将离被带进天牢的那一刻,气焰顿时灭得一干二净,特别是看到了墙边摆放的刑具之后。潮湿阴冷的囚牢里时不时吹来几阵不明来由的穿堂风,令人忍不住不寒而栗,杜将离默默地跟着狱卒,两旁牢室延伸向里而去,囚犯们有的失魂落魄地坐着,目光呆滞,有的抓住破碗一个劲地舔,还有的扯着喉咙唱歌,声音尖利刺耳。 小宵在中途便被领至了不同的牢室与杜将离分开审问,黑暗得望不到头的路,每走一步,杜将离心里便咯噔一记,沉下一分,他听到远处穿来小宵的惨叫声,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当初和均墨是怎么说的来着?如果事发,就靠瑞王爷的人来暗中救自己出去,在那之前,有多少刑法之苦,也只能忍着。 不过在这期间,变数着实太多了,杜将离并不对瑞王爷抱有多大的希望,已经到了牢中,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狱卒终于停了,杜将离看到身前摆了满桌的刑具,语调有些发软:“大哥,这、这些都要用吗?” 狱卒斜着眉毛撇了他一眼,张开嘴,露出满口黄牙,面上因按捺不住兴奋而渗出阴森的笑来:“我可以让你自己挑选,想用几种就用几种。” 这遇上了个施虐狂啊,杜将离身子一阵哆嗦,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招了,就不用受刑了?” 狱卒不耐烦:“哪来那么多废话!” 杜将离缩紧脖子,犹豫再三,心一横,开口:“我……我招……” 那狱卒一个踉跄,有些始料未及,眼里竟闪过丝失望,他恋恋不舍地看看杜将离身后的刑桌,冷哼两声:“你可要记着仔细回答,否则……哼,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人是能在我手底下藏住事的。” “是,是,大哥教训的是。”杜将离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样,表情极尽谄媚。 那狱卒不吃杜将离这一套,大声问道:“说!是谁派你来杀惠王的?” 杜将离垂下眼帘,双手紧紧握拳:“我自己要来的,我家里的地被朝廷收了去,父母都饿死了,不仅是他们,好多乡民们都饿死街头,周旁的土地埋满了尸体,满街污浊之气。我们上诉无门,你可知,我们有多恨惠王?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我来出这个头。”说着走开两步,抓住栏杆,装得跟真的一样。 “饿死?”狱卒啧啧两声,“挨饿的人若都是你这副身形,那大家就不用吃饭了。” 杜将离尴尬地将衣袖提了提,遮住露出来的半截小臂:“我求学,游历在外,虽清苦,但比起家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没想到回故地后,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狱卒闻言很是不以为然:“你的同党呢?” “我没有同党,就我一个人。” 狱卒使劲推了杜将离一把:“行了,编完了?自己选一个罢。” 杜将离咋舌,看他四肢粗壮仿佛脑袋不是很灵光的样子,原来也糊弄不过去啊,硬着头皮在桌上粗劣扫了圈,心里不由叹道,均墨啊均墨,这可是你欠我的。 不过话虽如此,也是他自己不小心,怪不得均墨,杜将离只得认栽,他随意指了指,幽幽道:“就从这个开始吧,我看你也忍了好久没有大展身手了,今天我在你手里,随你招待,不过你可千万小心,要是把我弄死了,你们什么线索都得不到。” “不劳你费心,难得有乐子可寻,轻重我一定会拿捏好的。”狱卒狞笑着上前。 杜将离闭上眼,只希望小宵那边能撑下来。 这一夜,杜将离就是在晕厥与清醒着等待晕厥之间交替度过的,他咬紧牙,从头到尾没有哼过一声。杜将离不禁心想,自己委实天生就是当细作的料,不会出卖同党,不会透出口风,对得起国家又对得起百姓,如果,如果还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好好找均墨要点补偿。 狱卒打累了,放下鞭子,瞪了一晚上的血红眼珠子,终于闭上,趴在刑桌上呼呼大睡。 杜将离的嘴唇已经咬到没感觉了,他瘫倒在冰冷的地上,衣物破碎不堪,露出道道伤痕,万一这时候有人来救他,被他们看到可不好,杜将离伸手将衣服顺平,挡住伤口,只能这样了,衣上的血污,他是真的没有办法。 杜将离想想还有些后怕,那狱卒本欲用刀将自己的脸皮割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是谁,好在被自己唬住了,否则,自己日后想以本来面目示人,还得寻求楚天的帮助。 杜将离龇牙,全身上下刺骨地疼痛。牢里阴暗,只在墙上高高开了一扇小窗,他从窗里望出去,碧蓝的天空,干净如洗,倘若他会缩骨功,就能从窗里爬出去了,杜将离琢磨着,不行,除了缩骨功,还得要会爬墙才可以。 爬墙?想到这里,杜将离眼珠子一转,脑中竟莫名浮现出孟禾央抱着树杆哧溜哧溜向上爬的画面,乐得哈哈笑,这一笑,就牵动了全身,刺骨的疼痛,杜将离轻轻皱眉,他多希望此刻自己是昏睡过去的,可惜自己的神思却无比清晰,甚至比平日里还犹有过之,着实无奈,只好胡思乱想苦中作乐。 杜将离看看身侧的黑墙,要不,干脆撞晕算了,只是这力道杜将离又把握不准,撞轻了,徒增痛苦,撞重了,怕把自己给撞死,正拿捏着,不远处传来有人接近的脚步声,像是朝他这边而来。 杜将离屏气凝神盯住走道,唯恐惠王那个老家伙嫌一个人审问他不够,又多派几人来伺候他,他可不想再遭一次罪了。 几个官兵样打扮的人走进囚室,为首的一人看到狱卒趴着,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狱卒从地上爬起来,刚要发火,看到来人,忙点头哈腰:“王大人你怎么来了?这地方晦气,恐脏了你的眼。” 被称为王大人的中年男子脸瘦得跟柴禾一样,他鄙夷道:“问出什么没有?” 狱卒讪讪地搓搓手:“倒是个硬骨头,什么都还没问出……”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生怕被怪罪,忙接着说,“小的马上再审,保准他连祖宗十八代都一五一十招出来。” “够了。”王大人不理那狱卒,吩咐身后,“带走。” 杜将离丈二摸不着头脑,只看到两名官差气势汹汹地上前把自己整个儿架起来,急忙喊道:“轻,轻点,很痛的,这么粗鲁,小心我没忍住吐你俩一身的血。”此话一出,效果奇佳,那两人果然放轻了动作。 直直被架出囚牢,杜将离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光亮,他眯着眼,看了好一阵,发现王大人正朝宫外走去,心里疑惑,难道是要放了他?还是说……听闻惠王平生一大乐趣之一就是将犯人推到百姓面前百般折磨,而后行刑,杜将离心肝儿轻轻颤抖:“我是无辜的,若我真有心给惠王喂毒,怎么吃了毒药的我反而没事呢,所以那根本不是毒药,你们一点证据都没有,仅仅因为我不是穆琛,凭什么说我是来害惠王的!” “闭嘴,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王大人从宫门走出,左拐右绕到了一处宽敞的平地。 杜将离侧头,入目处一个半人高的台子,略显破旧,台面斑驳,一块块深红的印迹,有的甚至发了黑。杜将离腹中直捣鼓,不敢去看,阿弥陀佛,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吊起来!”王大人一声令下,声音尖锐,两名官差拿来粗绳,你绑一圈我绑一圈,将杜将离捆了个结实,挂在台边一根木柱上,王大人继续说道,“要么你把指使你的人招出来,要么,就在这里挂到死为止,你沉得住气,你的同党可未必。” 围观的百姓愈来愈多,杜将离惴惴不安,其他人他都不怕,唯独孟禾央,若被他看见了,那便真是谁都拦不住。杜将离在人群中细细搜寻着,没有找到他,暗自松了口气,希望均墨听到风声后能看住孟禾央,尽量不让他出门。 时间缓缓流走,杜将离睡了又睡,看着太阳朝起晚落,被吊着的感觉格外难受,若是如此身体能被拉长些,变得跟阿央一样高,那么这点苦他也就受了。杜将离喉间干涩,身体早已没了知觉,就这么被挂着,也有两日了罢,暮色四合,他看看天,龟裂的双唇轻启轻合。 “第三天。”他说。 第三十八章 是夜,月亮格外明亮,凉风轻拂,安静宁谧,整个城中,只闻虫儿低鸣之声,秋水伊人的发作时间,是第三日。天际有微微泛白的趋势,本该是大好的清晨,惠王宫里,却闹翻了天。 惠王死了,死在他的龙床上。 御医们焦头烂额,找不出根源,只齐齐得出,惠王殁于深夜梦魇这样荒唐的结论。 太后急召瑞王爷回宫,同时招来心腹大臣,暗中通了气,定下继位人选。 瑞王爷前脚进宫,后脚便被王袍加身,即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赦天下,狱卒审问杜将离无果,只好遣放其出宫。 杜将离足足昏睡两天,醒来的时候看蓝艺顶了一双重重的黑眼圈,不由嘿嘿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蓝艺整张脸上写满了不悦,眉毛紧紧地揪在一起,“你福大命大没事?去惠王宫当晚就回来?” 都是杜将离曾许诺过的话,他打着哈哈:“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明天我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杜将离转开话题,“穆庄主没事吧?我那日听惠王说法,好像确定此事跟穆家没关系。”虽然这是好事,但终归奇怪得紧,惠王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来谋害他的呢?不仅消息的来源杜将离想不通,而且惠王所掌握的内容也是不太合常规。 “已经接出来了,除了瘦了些,其他都好得很。”蓝艺回答,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我听小宵说,惠王把秋水伊人强塞进你口中,可是穆公子给你医治的时候,却说你没有中毒……” 杜将离闻言得意洋洋:“去的时候我始终觉得不放心,便把秋水伊人调了包,我吃的是小琛之前给我的一颗补丹,不仅没毒,还对身体有好处,现在想来,多亏了我英明神武谨慎睿智,否则我早陪着惠王一块去了。” “美吧你就。”蓝艺忍不住啐了一口,端着粥给杜将离一股脑儿全喂了进去。 杜将离全身上下都被缠成了粽子,他吃饱喝足,满意地躺在床上,不由乐开了花:“我身上的伤以后结成疤,那可是男人功勋的象征,日后打起仗来,万一我要去战场,还能给兵士们好生显摆显摆。”杜将离笑眼眯眯,“这次我一定要向均妖怪邀功,他如果不补偿我,我就赖在这床上不起来了,他走哪我都给他添麻烦,扯后腿。” 蓝艺看着他,问道:“惠王究竟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之前我们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孩子吗?他的穿着打扮很不一般,给人的感觉亦不一样,我猜他便是惠王仅剩的皇子,所以把毒下在他的桃晶糖里了。” 蓝艺哼了一声,难怪那日杜将离双手并用伸到那孩子的木盒子里,下毒下到如此德行,也就对方是个小孩所以才发现不了。蓝艺继续泼冷水道:“你也就这次走运点罢了,我听楚天讲,要不是太后生来便喜欢瑞王爷,瑞王爷又私下里有几位重臣向着,才不会这么快立他为新王呢,若是那样,你就等着哭吧。” 杜将离闻言皱眉:“你说什么?太后器重瑞王爷?可我听说瑞王爷三年前从晴国回来后,连惠王宫的门都没进,便直接被打发去封地了……” 不等蓝艺回答,杜将离的面庞顷刻间变得惨白一片,惠王不喜瑞王爷,不代表其他人不喜欢。 宫中有人心系瑞王爷,又是如此分量的人物,那么瑞王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也足够对宫中了如指掌,并将自己的人马慢慢渗透进去。瑞王的人,就是均墨的人,瑞王所知道的,均墨也必然知道,三年,三年的时间啊,难道还不够将一切都准备好? 准备完善,却舍弃原先的筹划,而后拐弯抹角兵行险着,让自己去刺惠——不,不对,并没有舍弃…… 杜将离的嘴唇冰凉至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一个刺杀惠王的计划。” 杜将离闭上眼,回忆如走马观灯般出现在眼前,在玄鸣阁中自己与均墨的默契,马车上自己说出以命抵命后均墨的反常反应,均墨在客栈中眼眸深处的阴霾,惠王那神秘的消息来源,他知道自己是来杀他的却不知自己背后的人,也不知穆琛跟自己有关系的不合理,还有自己被抓后所承受的一切…… “刺杀惠王,于我来说,是个赌局……” 均墨的这句话,不停地在杜将离耳边回荡。 呵,杜将离还天真地以为,均墨在为若刺杀失利可能带来的后果而忧虑,却原来,原来,从始至终,被算计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赌局,不是在赌刺惠的成败,而是在赌杜将离本身值不值得为均墨所用。 设局,谋划,引导,出卖,均墨一步步领着自己往下跳。 在这过程中,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均墨所盘算的,是件逆天的大事,容不得任何差错,他手下的人,不是受过他恩惠,便是仰慕他而来,每个人的心性、才能、弱处,他都了然于心,唯独自己,他是摸不清楚的,虽然他救了自己很多次,可他心里知道,只这样还是不足以掌控自己,所以他拿此事来试自己,试探自己是否真有能力来助他,试探自己可否能用,可否能够信赖,刺惠这件事,不管自己有没有成功,哪怕是自己背叛了均墨,他都有办法善后,因为他早就安排好了。 这本也没有什么不对,可是杜将离的心上却像压了块千斤重石,难以名状的难受。 原来他……竟一直都没信过自己…… 为了在他今后的路上不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惜做到如此,来确定杜将离的忠诚。 杜将离咬住下唇,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接着便是全身,心脏像快被碾碎撕裂一般,血液在血管里乱蹿,他痛苦地抓住胸口,指甲嵌入肉中,杜将离快要窒息过去。 他的笑,他的话语,他的行为,他所有的举动,也不过,是出于习惯而已…… 气急攻心,生生吐出一口血。 蓝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将离,你没事吧?” 杜将离摆摆手,面色如纸,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积在胸中的淤血而已,不吐出来,堵在心中,自己不知道,或装不知道,便永远是个隐患,说不定会酿成大祸,倒不如吐出来,把气血通畅了,反而来得好,来得好……” 蓝艺仿佛听明白了,又好似没听明白,愣愣地看着杜将离。 杜将离靠在榻上,身子十分虚软,使不上力气,他微微扭头,使劲将眸中升起的落寞压至心底最深处,杜将离朝蓝艺眨眨眼:“放心吧,阿琛都说过我没事了,你还担心什么?” 蓝艺不满地嘟哝:“就知道吓人,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杜将离讨好道:“好蓝艺,连累你为我又费心又费神的,待我恢复得差不多时,一定好好弥补你,怎么样?” “算了吧,你只要别再招惹这些事情,我就谢天谢地了。” “是,谨遵蓝大人教诲。”杜将离一脸认真恭恭敬敬道。 蓝艺顺了顺气,看向对方,迟疑一阵,问道:“还疼不?” 杜将离立时拧紧眉头,扯开喉咙叫道:“好疼!”而后一边嚷嚷一边直扭身子,喊着喊着,便有一颗晶莹,悄悄从眼角滑下。 第三十九章 这一晚,杜将离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天微微亮,才勉强睡了一阵。朦胧中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额头,触感温暖而舒适,杜将离睁开眼,起初还很是模糊,待终于看清对方,心里猛然抽了一记。 均墨见杜将离醒了,紧绷的面上展开笑颜,眉目温柔:“这几日苦了你了,我为你搜罗了许多新奇的小物事,待你好了,便与你去看,你定会喜欢的。” 杜将离垂下眼帘:“殿下事忙,还是将精力花在值得花的地方会比较好。” “将岚,你生我气了?”均墨摸摸杜将离的头,“我知道是我顾虑不周,平白让你受了这些,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顾虑不周?没想过?杜将离勉力压住胸口翻涌而上的气血,开口,语气淡淡:“臣下为主人办事,本该万死不辞,殿下不必自责,殿下能亲自来看杜某,杜某受宠若惊,实是身体欠佳,不能下床行礼,还望殿下恕罪。” 均墨轻轻地为杜将离掖好被角:“如何这样生分?将岚,你以前从来不这么叫我。” 杜将离神色平静,眸中波澜不惊,隐隐透着疏离:“以前是杜某不懂事,冒犯了殿下,如若殿下要怪罪,理所应当,杜某但凭殿下处置。”顿了顿,徐徐道,“殿下还是别叫我将岚的好,给自己的属下取对方并不喜欢且还会引人误会的别名,着实不太合体统。” 话已至此,均墨不可能再认为杜将离只是单纯地开玩笑,反而更像是——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殆尽:“你……都知道了?” 杜将离不置可否:“殿下做得很对,一个不信任的人,当然是用不得的,殿下所图大事,不可让小人坏了阵脚。” 均墨身形有些僵硬。 杜将离轻扯嘴角,眉心深处,似有一颗莲子化了开来,融在其中,细微的褶皱,夹杂着淡淡的苦:“不知杜某的表现,殿下,可还满意?” “杜芒……”均墨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杜将离用力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杜芒呵,明明是自己的名字,此刻听来,却那样陌生,均墨停了许久,才道:“没想到这样的境况,你竟能成功刺杀惠王。” “你更没想到的是,你的安排,会被我猜到。”杜将离每说一个字,心就沉下一分,“如若我没有猜到,殿下当还是很开心的,可是现在我都已经知道了,恐怕我说什么也是枉然,你定然会思考我是何时猜到的,若是早在进宫之前,那就有可能我的举动都是为了做给你看,你便得重新估量我,这次的试探,也做不得数了。” 杜将离侧头,定定地看着均墨,直看进对方眼眸里最黑暗的地方:“你下次再想试我,可要多花些功夫了,至少,别让我猜到。你若是实在不信我,还是不要跟我接触的好,要么就把我关起来,要么就干脆了结了我,以绝后患。” 均墨的面容顿时阴沉至极,声音冷漠,不含任何情绪:“你想多了,杜芒,你累了,这阵子你好好养伤,我会再安排两个人照顾你。”说着,径直出门而去。 这一走,直到杜将离痊愈,均墨都没有再来过。 躺了十来日,杜将离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均墨派来的下人,才来第一天,就被杜将离赶了回去。他推开门,着一身宽松的素色长袍,手里捏着琥珀铃铛,眯起眼看天。 事情一步步走到如此,是他怎么也不曾想到的,自己相较均墨,还是嫩上许多,均墨这么做,于私于公,都是最正确的,是自己,是自己太天真了。他拿自己当做臣子,自己却拿他当朋友,明显错在自己身上,可杜将离现下虽明了这道理,心里却难受得紧。 杜将离抬手揉揉眼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谢如,若是你还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蓝艺看看自家主子,一边将屋内的窗通通打开,一边说道:“信王这几日,亲自去处理我们来时看到的那起流民事件了,楚公子与穆家父子俩也被一同带去,所以这些天来都不在惠王城。” “你跟我提他做什么?”杜将离皱皱眉。 “你不知道,信王殿下每去一处,就有流言在百姓口中私下传开,他们都说有一位圣仙转世之人,来民间渡百姓之难。” 新惠王虽然是均墨的人,但是黎国到底身处背后,若想从暗处走至明面上,不这样费一番功夫,也是极为麻烦的。杜将离“嗯”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蓝艺一愣:“将离,你这两天,好似不太对劲。” 杜将离长出一口气,语气颇为埋怨:“先前你嫌我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现在我正经了,你倒觉得我不正常,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将手团在袖中,岔开话题,“蓝艺,阿央为何都不来看我?” 蓝艺闻言,面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孟二公子认为你变成这样,都是信王殿下间接造成,所以很讨厌他,你刚从宫中出来的时候,伤得很重,每每均墨来看你,孟二公子就提剑把他赶出去,不准他来。” “阿央他……”杜将离默然。 蓝艺说着觉得滑稽:“孟二公子后来越想越气不过,若是信王殿下不派你去做如此危险的事,你就不会受伤,于是愈发认定他便是始作俑者,火爆脾气一上来,就要去砍他,结果被宋公子拦住,还打伤了,伤倒是不严重,就是面上明显两大块淤青,孟二公子觉得丢脸,因此你醒了,也不愿过来。” 杜将离咦了一声,奇道:“阿央竟然会脑袋拐弯,想到始作俑者是谁,而不是直接冲到皇宫里,去找审问我的狱卒……” 蓝艺闻言补充:“孟二公子说,先宰了均墨那厮,再去宫里把罪魁祸首找出来,一并砍了。” “……” 倒还真是他的作风,还是那样让人头疼,杜将离低头,看着手中的琥珀铃铛,心里却腾起阵阵暖意:“蓝艺,带我去找阿央。” 杜将离在一个树林子里,看到了拿树泄愤的孟禾央。孟禾央头发高束,汗水湿了鬓角,双眼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树干,目中偶露凶光。 孟禾央的匕首舞得飞快,杜将离凑上前,孟禾央猝不及防,差点伤到他,急忙收住,不悦:“你做什么?” 杜将离细细打量着孟禾央的脸:“好在痕迹不深,消了便好,你若在我这儿出了什么闪失,我可不好向你哥交代。” 孟禾央侧过头,不愿杜将离看他,他用力把匕首回鞘,别回腰际,一把抓起杜将离的手,将衣袖粗鲁地往上一提,单这一条胳膊,便伤痕遍布,竟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伤口都已结成痂,有的已长出粉嫩的肉来,孟禾央便这么直直地看着,神情有些可怖。 杜将离不自然地抽回手:“你师父只让你护铃铛之主活着,所以不管过程如何,只要结果我好好的没死,便不打紧,你就不算违背了你师父,不需要太过在意……”说及此,杜将离看着身前人随着自己的说辞变得愈发阴暗的面庞,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孟禾央送给自己的那只草编蜻蜓来,杜将离心头突突一跳,不对,阿央跟均墨是不一样的,均墨是利用自己,而阿央是在担心自己,可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拿对待均墨的态度来对阿央…… 该死,这么简单的错误都能犯出来,自己躺了这么多天,真是躺傻了,杜将离连忙暗掐自己一下,干笑道:“我在宫里受的那些,全是皮外伤,跟挠痒痒一样,一点都不疼。” “去惠王宫前你是如何骗我的?以后从你嘴里说出的话,我不会再轻易相信。”孟禾央冷冷道。 杜将离鼻间一阵酸楚,竟一反常态,没有反驳对方。 三人回到房中,不久,一名官差打扮的男子奉命前来,要诏杜将离进宫。 杜将离马上便应允了,蓝艺情绪有点激动:“将离,你的伤才刚好,这么跑来跑去,哪里禁得住!” “蓝艺啊蓝艺。”杜将离叹道,嘴边浮现出一抹苦笑,“你还是下意识地认为我是太子吧?如今的我,只是个臣子啊,也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的。” 第四十章 这次进宫,不似先前,要经过好几道检查才能进去,杜将离带着蓝艺与孟禾央,直接便见到了已成为新惠王的瑞王爷。瑞王穿着与老惠王差不多的王袍,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感觉,却与老惠王有着云泥之别,他精神饱满,双瞳明亮。 杜将离微微低头,视线恭顺地定在男子脚前两寸远的地方,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在下杜芒,拜见陛下。”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杜将离便保持着如此姿势,一动不动。 男子背着手,绕着杜将离缓缓转了两圈:“有礼数有风度,你与殿下所描述的样子完全不同么。” 若是从前,杜将离肯定很好奇均墨在背后是如何说自己的,接着便忍不住要向眼前人追问个清楚,可现在,均墨怎样说他,又与他有何干系,只怕不过是些为了让事情更好的达成,而提到的关于自己性格中最为关键的部分吧,杜将离淡淡道:“殿下之言,你信他,总是没有错的。” 男子忍俊不禁:“只怕这次,真是殿下说错了,没想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话语里,满是因揪住了均墨的过失之处,而表现出来的愉快与得意。 “杜公子,听闻谢大哥与你交情不浅,殿下也一直对你非常上心,我早就想见见你了。” 他也认识谢如?心里刚冒出这个疑问,杜将离便自嘲地笑了笑,他是均墨的人,自然是认识的,自己这问题实在毫无道理了点。 惠王自顾说下去:“我当时还小,与谢大哥接触不多,在我印象中,谢大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殿下常去找他,谢大哥是殿下最器重的人,听闻他死后,殿下简直要气疯了。”惠王说着,将头靠近杜将离,“杜公子,谢大哥跟你说过我们正在做的这些事吧?” “基于我的立场,谢如什么都没说,倒是有一次不经意间提到他是黎国人,只不过当时的我并未特别在意。”杜将离一五一十说道。 男子有些奇怪:“我还以为你是赞同了殿下跟谢大哥要做的事,才来帮殿下的,也对……可是——虽然有很多他国人士效忠殿下,但你毕竟曾经是一国太子,为何要跟着殿下?” 杜将离微微皱了皱眉,这个问题问得他极为不舒服,忍不住冷言以对:“贪生怕死,想寻条活路而已。” 男子身形一僵,没料到对方会这样说话,不由啧啧两声:“殿下最近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络良,趁我不在,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均墨进门来,刚巧听到惠王此言,促狭道。 杜将离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惠王面上全是喜意:“殿下,你回来了,那些流民……” “都已妥善安排,还剩下的一些,我留楚天与穆琛在那处理了。” 惠王笑得开心,看了杜将离一眼,又转回头,压低声音:“你这次捡回来的小猫,脾气可大得很。” 均墨早就看到了殿中的杜将离,此刻闻言,低叹一声,杜将离就像一只温顺的小兽,静静地埋着头,均墨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上前,站定,顿了顿,方轻声道:“你的伤好了?”言罢伸出手去,杜将离连忙退开,低眉顺目:“托殿下福,没什么大碍了,谢殿下关心。” 均墨的表情有一瞬的黯淡,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伸也不是,放也不是,指节缓缓屈紧。孟禾央的眸光颇为不善,被杜将离拉住,拦在身后。 “陛下——”一名侍卫进殿来。 “什么事?”惠王问道。 侍卫看了看杜将离,有些为难。 杜将离察觉到对方的迟疑,正抬脚准备出门,惠王道:“杜公子是自己人,不妨事,你说吧。” 得了惠王首肯,侍卫说道:“夏国已破优国,凡端两国都在暗中增强兵力,往边境集结。” “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上许多。”均墨朝惠王方向踱了两步,“夏国气势正盛,笙国回天乏力,最多也只能再支撑一个月。” 惠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战事一起,势必有所牵连,众国参与其中,惠国不可能独善其身。”扭头问那侍卫,“目前我们的兵力如何?” 侍卫直言不讳:“除了陛下在藩地时训练的那些兵士与苏老将军的部下可以称为精锐,能做抗敌之用以外,其他的皆是平平,士兵数量也严重不足。” 惠王点点头:“征兵的事情就交给你与苏老将军来做,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务必办好。” “是,陛下。”侍卫领命而去。 杜将离目送那侍卫离开,看来他是惠王的心腹,他们的事情他都清楚,对均墨,他也极为尊敬。杜将离转身,稍稍俯下头,说出自己一直担心的问题:“尽管陛下在朝中有自己的人,但比起众多朝臣来说毕竟只是少部分,在下唯恐陛下方上位,且并未行正式的登基之典,朝堂人心不定,许有隐患。” 惠王敛眉,面容有些肃穆,沉吟良久,叹道:“不错,若发生内乱,恁凭我们准备得再为充足,只会功亏一篑,让他国白捡了个便宜。”说着转向均墨,“我手下的人虽是不少,但大多是跟我从藩地过来的,武者居多,且对于此类事情,还无人有过经验,我们需要迅速将这隐患拔除,不知殿下可有合适的人助我?” 均墨闻言,一语不发,只将目光移到杜将离身上,惠王会意,便也看向杜将离。杜将离见一时无人说话,心下奇怪,抬头,方发现两人全都齐刷刷望着自己,愣了一记,无奈,只好识相道:“陛下,殿下此次出行,带的人不多,即便现在唤恰当的人过来,时间上怕也来不及,我在祈国,倒是或多或少地接触过这些事,如若陛下不嫌弃,可以让我一试。” 男子似就等杜将离的这句话,一听对方开口,立刻答道:“如此,便劳烦杜公子你了。” 从殿中出来,杜将离一路无言,沿着青石小道走着,侧身,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看着身前池水里的碧荷叶,左手腕缠着一根熟悉的五色缕,杜将离心头一震,低下头,加快脚步。 第四十一章 杜将离暂时在宫中住下,惠王派了两人来帮他一同处理朝堂整顿之事。杜将离从满桌的文书中抬起头,简简单单的整肃朝纲四个字,所涵盖的内容可不是一星半点,他连法纪律令都全部看了一遍。 根据这些文书,杜将离大致知道了哪些人值得多多注意,他咂咂舌:“惠国的基业,从上腐坏到下,堂堂朝廷,竟没有几个可用之人。” 厅里,其中一个官吏已经睡着了,另一个睁着布满血丝的疲惫双眼,说道:“物极必反,福祸相依,我们不如就趁此机会,大加整饬,除污去垢,干净了朝纲,也好一竖惠王威严。” “时机恰好,时间却不够。”杜将离理了理思路,“范围太广,若一一办处,不仅来不及,蛤蟆们听到风声后还会偷偷跑掉,届时万一蛤蟆们沆瀣一气,可能反倒起了反效果,平白给自己徒增麻烦。” “直接将他们扣压,一并铲除,当又如何?” “不行,处理的手段很重要,若把他们都抓了,朝廷上空出来那许多位置,人数填补不平,会影响到各环节的运作,得不偿失。” 对方皱起了眉头,配上那双血红的眼睛,看上去着实有些可怖。杜将离站直身,绷紧的表情舒展开来:“卓尚书,你劳累三日未眠,不如休息一下,免得熬坏了身子。”卓尚书名唤卓戚罗,杜将离暗自在心下叫他大萝卜。 大萝卜摇摇头,断然拒绝:“陛下所交代的事,不完成,我即便去睡,也不得踏实,时间紧迫,不若早些想出办法,才好安心。” 杜将离会心一笑:“好,既如此,我便与你一道,不寻出解决之法誓不罢休。”说着咬住笔杆子,从案上挑了几卷文书,抱在怀中,迈了两步到厅堂中心,随地一坐,将文书尽数摊开在自己面前。 他一边琢磨,一边说道:“这些蛤蟆,各自形成了自己的圈子,每个圈子,都有一只蛤蟆王,我们将蛤蟆王处置了,再对下面的小蛤蟆威吓一番,让其将功补过,兴许能起到意想不到效果。” 卓尚书被对方一口一个蛤蟆逗笑了,三两步走至杜将离身边,蹲下,看着地上的文书:“这几个蛤蟆王,在先王底下办事久了,都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在明眼人看来,那些小偷小摸的伎俩都不足以入眼,不过就算这样,他们老奸巨猾,想直接对付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是个人就有弱点。”杜将离拿着笔,不自觉地用笔头轻轻敲击地面,“他们暗自做了那么多事,不可能每个人都将自己的身后处理得干干净净,我们既已确定到人,他们的死穴,若细查,不怕查不到。” 卓尚书沉吟须臾:“只怕这么查,时间耗费太久,现下顾不了那么多,不若我们编个罪名,直接捉拿他们。” “有道理。”杜将离表示赞同,他挠挠头,似想到什么,呀了一声,高兴道,“与其我们想方设法主动去抓他们,倒不如,设个陷阱,让他们自己送上门来。” 卓尚书闻言眸中一亮:“哦?如何个设法?” “蛤蟆王爱吃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杜将离很是兴奋,“陛下刚上任,蛤蟆们对惠王不甚了解,大多数都还在持观望状态,他们本就忌惮,生怕事情败露,若我们逼得紧了,会狗急跳墙也未可知,我们便利用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卓尚书,我们来办一个群蟆乱舞争奇斗艳大会。” 卓尚书脸上的倦意早已一扫而光:“不错,他们不过就是想似先王在任时那般,名利双收,我们就以陛下的名义,放些诱饵出来。” “还要神神秘秘惹得他们心猿意马。”杜将离顿了顿,“不过不排除有那么一两只蛤蟆王胃口大得惊人,对于这样的,我们就要当心一些。” 卓尚书侧头,看到一旁的男子睡醒了,开口:“左太尉,你醒得正好,劳烦你放出消息,就说陛下刚涉朝政,事务未谙,初时不待登基之礼便大赦天下,竟惹得众人非议,也不敢再出其他举措,现下正头疼,郁郁寡欢,只想回原属藩地,太后甚为忧心,如若谁人愿意分担,解其所急,实为大妙。” 卓尚书想想又补充道:“左太尉,此消息千万要小心放出,一定做出一番像是太后不小心说漏嘴的假象。” 左太尉拍拍胸脯:“放心吧,让我想我是想不出来,让我做,那还不简单吗?此事包在我身上。”说罢伸着懒腰,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杜将离笑道:“好一个迷魂阵,让蛤蟆们摸不着头脑,既引诱他们前来巴结,又隐隐挑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待他们毫无准备沾沾自喜进宫来,就已是瓮中之鳖。”说着提笔写了份蛤蟆名录递给对方。 卓尚书接过来仔细放好:“那么我便命人准备后续之事,同时暗加监视,以防出现漏网之鱼,名单上的人必定一个不少全数捉拿。” 卓尚书精神十足,兴冲冲地拔腿出门,杜将离嘀咕道:“还想让他陪我用个早餐,跑那么快。”他打了个哈欠,见蓝艺还不来,实在困得紧,头一歪,便开始睡觉。 风轻云净,阳光洒入大厅,均墨跨进门,看到蜷在地上睡得正香的杜将离,轻轻翘起嘴角,上前将他抱至床边,盖好被褥,动作极尽温柔。均墨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儿,伸出手去,想碰碰他的脸,视线移到杜将离微微敞开的衣襟,那粉色而扭曲的疤痕便直直映入眼帘。 均墨的动作生生一滞,手徐徐攥紧,素来镇定自若得如同戴了一张完美面具的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他开口,声音沙哑,轻得只他一人能听到:“我这些天才终于弄明白……没想到我会……” 均墨勉力克制住自己不再往下说,他深吸一口气:“将岚,对不起——” 起身,眸中只剩下坚定,与那望不到底的黑。 捉蛤蟆之事在卓尚书的安排下进行得很顺利,杜将离又替惠王处理了一些琐事,闲来无聊,就坐在桌前盯着杯中漂着的一片茶叶发呆。 蓝艺奇道:“这几天你待在屋子里,都不出去走走,真不像你。” 杜将离发上的黑已全数褪去,恢复了往日的白,他没有说话,他是害怕,若在这宫中遇到那个孩子,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利用他害死了他的父王。杜将离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非常卑鄙。 杜将离在心中暗暗叹息,均墨所选的路,须踏着万人的尸骨前行,而自己的双手,也将注定沾满血腥。他若想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就要学会像均墨那样,抛弃同情与软弱,不对不应该的人与事倾注无谓的情感,想来现在的自己,是极不合格的。 蓝艺走至杜将离身边:“将离,我忘了跟你说,卓尚书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一只蛤蟆王跑了。” 杜将离神色一凛,正待开口,一名侍卫进门来:“杜公子,陛下命小人前来告知您一声,祈国的使者来了。 “什么?“杯中溅出几点茶水,杜将离皱眉,“来的是何许人?” “碧玉狼蛛白先生。” 第四十二章 惠王新上位,祈国便派人前来,明着显示祈惠两国交好,实际上就是来告诉惠国,你惠国从头至尾就是我祈的附属国,不管为王者是谁,都别妄想有异心。 杜将离喃喃:“惠国以祈国马首是瞻也有几十年了,经济与武力大多依赖祈国,想简简单单脱离祈国,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这着实是一个难办的问题,祈国那边安抚不好,会给这边惹来麻烦,若仍是按照之前与祈约定的,又会给均墨夺天下之举带来极大的阻碍。 本若没有黎国参与其中,惠国再按此下去,朝堂也是迟早会倾覆的,黎既已插一脚进来,不但要扭转败局,还要利用此作为一处垫脚石,这些时日,自己与几位大臣着重朝纲清整,均墨则四处奔走安稳民心,算是小有起色,祈国此时上门来,若处理不当,只会让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 况且,此番前来的是那只狼蛛,绝没有那么好糊弄。 “均……信王殿下呢?”杜将离问道,他许久没有见均墨了,不知他与惠王此时具体有些什么打算。 侍卫摇摇头:“找不到殿下人影,而陛下正与白先生交谈。” 杜将离思虑再三,道:“带我去看看。” 侍卫领着杜将离到了殿堂边侧一处隐秘的房中,刚巧能听到殿堂中人所言,却能不为人所知。杜将离静静地站在侧门旁,提耳细听,惠王与白先生已谈了有一番时间,杜将离只听得之后的几句。 “祈惠河同水密,我祈国定当全力为陛下以及陛下的子民谋求福祉。” “白先生言重了,惠国区区小国,何以当得祈国如此厚爱,至于白先生所提之事,我惠国必定竭力相助,只是惠国国事皆为琐碎麻烦,断不敢劳贵国之手,将此些繁杂事务交予贵国处理。” 杜将离心下一沉,听惠王所言,莫非祈国竟得寸进尺,提出如此要求?这么一来,不就等于将惠国并入祈国?还有惠王说的竭力相助的事,又是什么呢? 白先生轻笑出声:“陛下上位不久,我怕陛下有压力,开个玩笑罢了,如若陛下真的应允了,回去太子殿下还要责备我的。” 杜将离脸色阴晴不定,虽然看不见,他也绝对能想象到惠王此刻的表情。他还在祈之时,只知祈国并不把惠国放在眼里,没想到现在这白先生竟公然戏弄一国之主,未免太狂妄了些。 惠王还未开口,白先生接着说道:“我与陛下开个玩笑,陛下也与我开玩笑,怎么也算是扯平了,陛下该不会生气的吧?” “我开玩笑?”惠王不怒反笑,“白先生此话是什么意思?” “得知陛下即位,太子殿下特命我前来庆贺,我祈国诚心诚意,陛下却做出此等鬼鬼祟祟之事,让我实在心凉。” 惠王闻言冷哼一声:“我行事一向正大光明,何来鬼祟一说?” 白先生叹口气:“也生是我感觉太灵敏了些。”说着慢慢走向殿堂边侧,“里面的人,出来如何?” 杜将离暗叫一声糟糕,白先生已推开了门,讶异道:“原来是前太子殿下,多有得罪。” 杜将离硬着头皮走进殿中,每一步都仿若有千斤重,这下不妙,被对方发现了,自己该如何圆过去才好?果不其然,白先生张口即问:“若我记得没错,你该是跟着墨世子回黎国了才对,怎么会在这里?” 满面的幸灾乐祸,白先生笑得似一只狐狸:“原来如此,我还纳闷你怎会跑到敛花宴上去,这样说来,凡世子也是你们杀的?你现在又跑来这里……”白先生看看惠王,又转向杜将离,“看来墨世子的算盘打得不小,前太子殿下,与自己的国家过不去,是不是很开心?” 杜将离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杜嵇竟养了这样一个厉害人物,自己先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没想到现在才见面,对方一看到自己,就把事情全部猜了个清楚。杜将离心头乌云满布,一时居然想不到对策,白先生已全部知道了,如若均墨的计划因此而被自己搞砸,自己该拿何面目再去见他。 杜将离脑中乱成一团麻,该死,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刻,反而什么都想不出,正焦急着,见均墨缓步走上殿来,就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仿佛有他在,天大的困难都会被轻松解决。 均墨看殿上如此情形,立时明白了,看来回来得正是时候,唇角轻翘,不紧不慢道:“阁下便是碧玉狼蛛白先生?” 白先生恭恭敬敬做了礼数:“墨世子真是料事如神,在下才提到你,你便来了。”抬首,眉眼里夹着淡淡的挑衅,现下看到均墨,他已完全确定了心中所想。 均墨毫不在意,笑道:“听闻有人到我黎国境内撒野,欺我黎国的子民,我自然要来看看,一看却发现是白先生,失礼失礼。” 此话一出,连杜将离也是一愣。 “黎国境内?黎国子民?”白先生眯起眼,“墨世子请把话说清楚。” “正有此打算。”均墨伸手一挥,立刻有人马从殿外进来,将白先生包围其中,“我知道白先生会武,生怕你不好好听我说,无奈只能出此下策,白先生不会生气吧?” “我可是祈国的使者。”白先生话语里透出一丝不悦。 “所以才让我如此劳心劳力,唯恐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白先生路途劳顿,请稍加休息一晚,而关于我想说的话,明天白先生便知道了。”均墨顿了顿,沉声道,“带白先生下去,好生服侍,千万不要怠慢了。” 目送白先生被强制送出殿,杜将离越想越糊涂,不解地走到均墨身边:“殿下你这么说,是不打算瞒着祈国了吗?” “不仅不瞒着,还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杜芒,一切齐备,时机刚好,我黎国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了。”均墨话音刚落,惠王便迫不及待地接口道:“杜公子,明日是我登基之礼,也是昭告天下之时。” “登基之礼……”杜将离睁大眼,“原来你们这几天在忙这些事。”但是均墨的话,杜将离仍不是很明白。 惠王但笑不语,双眸充满了期冀。 均墨定定看着门口,问道:“杜芒,这白先生到底是何来历?” 杜将离想了想:“近些年才出现的,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出身家世更无从谈起,大家只管他叫白先生,还有人直接唤他白狼蛛,我一直都不曾见过他,今天也是第一次。殿下,连你都查不到他的底细吗?” 均墨轻轻颔首,蹙眉。 第四十三章 登基之典才进行一半,杜将离已打了不下五个哈欠,自己特意一大早过来等着,原来这般无趣,着实不值得,心想自己也倒罢了,离得远还能偷个懒发个愣,那被逼着非看不可的白先生才真真叫做倒霉,杜将离伸起脖子瞥了他一眼,果然见对方的表情不大好看。 “杜公子?”卓尚书盯着杜将离的头发,犹豫半晌,叫出口。 “卓尚书!”杜将离笑道,“逃走的蛤蟆王捉回来了?” 卓尚书点点头:“直到方才才处理好。” 他的脸上有些疲惫,杜将离看出他定然又是整晚没睡,拍拍身侧的桌案:“卓尚书,睡会吧,离大典结束还有好一阵子呢。” 卓尚书立马拒绝,站得笔挺正对大典的方向,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登基的人不是惠王而是他一样。杜将离咂咂舌,这惠王哪里找来这么一颗忠心耿耿的大萝卜,废寝忘食任劳任怨大气都不带喘一下,委实精神可嘉。 卓萝卜想到什么,忽回过头来:“杜公子,认识你这么久了,在下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杜将离咧开嘴嘿嘿一笑:“杜将离。” “杜将离。”卓尚书重复了一遍,觉得不对劲,又念两次,才反应过来,“杜芒?”眼睛都瞪圆了,他拍拍脑袋,“我还奇怪你头发怎么白了呢,却原来是杜芒。” 卓尚书说着说着又觉得糊涂:“那么最近总是与陛下一道的,就是黎国信王殿下?你们怎会在这里?怎会帮陛下做事的?陛下打算跟黎国联盟?” 一口气连问四个问题,杜将离朝着远处的惠王努了努嘴:“有些情况我也没弄明白,不好跟你解释,我们看下去,兴许就知道了吧。” 碧空如洗,日丽风清,繁复的祭天环节已结束,惠王站于鹿台,手接玉玺,高高举过头顶。韶乐起,百官朝拜,太史持诏书而念,声音琅琅,传至大殿每一个角落。 起初,诏书的内容无非是些天命所趋,国家时势一类的堂皇之言,没过多久,话语一转,杜将离差点从凳上跌下去,他站起身,直直望向鹿台。 “故惠理当穷物之理,万水齐入一海,万民同有一心,顺天之兆,改国号为黎,并黎国为一土,敕名为惠州,礼法沿黎所用,以民之根本,谋求千秋福泽,天下甚幸……” 杜将离心砰砰跳着,竟然——直接宣告于世,将惠国变为黎国一个藩王的领土,霸道之至,史无前例,殿下隐约有嘈杂之声,此起彼伏。 杜将离抿紧嘴唇,此举太大胆了,等同于惠王一个决定,让所有百姓成了亡国奴,不仅惠王,整个惠国上下,都要遭受其他国家的耻笑。杜将离看着殿下跪拜的百官,卓尚书早已在之前将有权势有异心的人尽数拘押,只剩下几盘散沙,尽管有不满的,也无一人敢站出直言,而殿下大部分人看上去,还没从震惊中缓和过来。 杜将离摇摇头,虽然自己是黎国那一边,但是看着现在的这些人,不由有些心寒,哪怕站出一个有血气的人来反抗也好,没想到……轻声道:“看来,早已名存实亡了啊。” 卓尚书嘴唇轻轻颤抖着:“这是陛下的决定。”像是想要说服自己那般,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卓尚书……”杜将离有些担心地拍拍他的后背,突然明白了为何他如此赤胆诚心,惠王却没把自己以及均墨的事情告诉他。 均墨决意如此得到惠国,虽不合常规,对于现在的惠国来说,倒是再适合不过了。杜将离心中清楚,只要该除的人除去,大典顺利进行,基本上便不会有偏失,均墨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惠国的百姓对于谁当朝,根本就不在乎,至于尊严,或是他人的指点,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又有谁在意呢?更有甚者,对迫害他们生活至此的惠王朝,期盼它早日没落的人反而比比皆是。均墨在民间一向名声较好,前些时日又刻意四处走动,备受百姓追捧爱戴。大典结束,人们得知惠王朝覆灭,又跟黎国均墨扯上了关系,定然欢呼雀跃的居多,届时如有人要兴风作浪,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说到底,最关键的,还是民心。 鹿台上,惠王似乎是笑了,紧接着,将手中的玉玺狠狠砸到地上,清脆的玉碎之声,惠王逐字逐句决然道:“从此,再无惠国!” 顿时寂静得鸦雀无声,杜将离的耳中嗡嗡作响,这一摔,彻彻底底,不留后路,他下意识地扭头四顾,均墨,均墨呢?他焦急寻找着,终于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中发现了对方,杜将离立即沿小路觅去。 对黎国而言,这是一个开始,一个足够施展野心与抱负的开始,黎国终于能在平等层面上与他国进行交涉以及对抗,局势如此,天下终将乱起来,不管是渴望也好,企图也罢,每个人都能在此中,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沧海横流,风起云涌,杜将离不免有些激动,步伐也不自觉地从快步变成了小跑。 离均墨越来越近,看着他的背影,杜将离突然有些迟疑,脚步到最后,竟生生停了,是啊,见到他,该对他说什么好呢? 是同他分享喜悦?还是去恭喜他?自己一介臣子,尚未完全获得他的信任,哪有这样的资格,兴许自己上前,他还要戴好面具,礼貌地对待自己,反倒是打扰了他,给他添了麻烦。杜将离的脸颊蒙上一层失落,恹恹转过身,往回走去。 “杜芒,你去哪?”均墨看到了他。 杜将离驻足,低下头:“殿下。”除此之外,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来。 均墨把杜将离拉到自己身旁:“你看。” 杜将离抬首,意外地发现这是个好地方,既清净隐蔽,又能将整个大殿尽收眼底,而均墨就是这样的人,喜欢站在有利之处,俯瞰全局,从中寻出破绽,谨慎布局,对敌一击致命的罢。 均墨望着鹿台,瞳孔深处燃着熊熊火焰:“从此以后,世人会永远记住黎国,永远记得,这是将天下一统的黎国所踏出的第一步。” 第四十四章 夜深人静,银月如盘,杜将离整个躺在古树粗壮的枝丫上,闭着眼吹风,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觉得空气中的味道与往常有些不同,似夹杂着几缕不安与焦躁在其中,惹得杜将离内心始终平静不下来。 树枝轻摇,沙沙作响,黑暗中偶尔传来虫鸣起伏。 杜将离睁开眼,低叹,看来今日也是睡不着了,难为他还特意挑了棵形态最为优雅的树来睡觉。 算了,还不如回去寻点别的消遣来磨时间,他朝树下看了眼,脑中顿时一晕,双手抱紧树枝,这爬树容易,可下去……杜将离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思虑再三,他咬咬牙,心一横,手脚并用连滚带翻最终伴随着哎哟一声叫,以惨不忍睹的姿势栽到地上。 身手这个词与杜将离是注定一辈子无缘了,他扶着腰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小心揉捏扭到的胳膊。 不远处宋青定定站着,目光似看在杜将离这边,双眸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杜将离乍一看,瞧不清楚,只知道有人在,心想定是哪个宫人私下里约人相会呢,上前两步,方发现是宋青,立马尴尬地别开头,那么自己刚才想潇洒地做个大鹏展翅结果摔成一团破布的样子全被他看见了? 杜将离偷瞄他两眼,赶紧脚底抹油。 出了园林,是一个碧波小湖,湖光粼粼,在浓浓夜色中盛了满满一轮明月在水底,水波宁谧,偶尔泛起涟漪。均墨与惠王站在湖边,像是谈着什么。杜将离离他们不远,暗道难怪宋青在那林子里,他看看身前的两人,既不想上前打扰,又不想偷听,刚欲转身离开,他们的声音便传至耳边,顿时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今天的典礼,天下已然尽知,骆良,你要小心些。” “殿下放心,我自有数,且此番整饬完毕,不管文武,凡手中有实权的,都是我的人。”惠国归于黎国之后,更名为惠州,而惠王亦变成了惠良侯。 男子轻轻点头:“晴国方面,一定会对我们加以防备,只不过他们摸不透我们的底。”话语间极为自信,“我料他们会轻敌,骆良,待我指示,再对晴国出手,首战必须告捷,定教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晴国?杜将离闻言皱起鼻子,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晴国这里我会盯紧的。”惠良侯转向均墨,“殿下,此去祈国,你有几成把握?” 均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呢?” 惠良侯不由笑了:“我倒是想担心你一回,只是你不给我这个机会,你既如此自信,那我便全力顾好自己这边,殿下,现下也不早了,请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均墨舒展眉眼:“络良,你先回去罢,我随后就去歇息。” 目送惠良侯一步步走远,杜将离满腹疑团,忍不住从树后冒出来:“殿下选择与晴国开战,那么对于祈国这边殿下是打算结盟吗?” 均墨一点也不讶异于杜将离的突然现身,他微微笑着:“不错,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与晴端处好关系,一同对祈下手,或是采取邻郊两国皆不依附,远交近攻的方法,不过这两种都没有暂时与祈国交好来得益处大。” 话是没错,杜将离走至均墨身边,沉吟再三:“眼下局势所趋,本惠祈联盟同仇敌忾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惠国被黎吞了,黎的野心已路人皆晓,祈国不是省油的灯,哪怕自己孤军奋战辛苦些,也不会这么轻易配合,何况以祈的情况来说,分散精力同时对付两三个国家,都是游刃有余的。” “的确如此。”均墨思考过这一点,没有多虑便接着说道,“此时不跟我们结盟,我们就是他们的一个隐患,谁也说不准我们会给他们惹多大的麻烦,他们若大费周章把注意力过多地集中到我们身上,难免会错过攻端的大好形势,被夏抢占先机,相信祈国会以利益为出发点,慎重考虑的。而且,杜芒,你忘了?在我第一次去见你的时候,黎与祈就是结盟之友了,我们此去祈国,只是再去巩固一下两国间的关系而已。” “我们?”杜将离敏锐地捕捉到均墨话中的这个词,“殿下,这次去祈国,莫非我也要一道去?” “自然。”均墨一脸毋庸置疑的表情,“抛开其他不谈,我选择与祈相交,并深有把握,杜芒,你可是这其中最大的原因。” “我?”杜将离不解。 “自杜嵇当上太子之后,凉帝身体欠佳,已将很多事物移交杜嵇处理,可以说,目前祈国实际的决策者,就是太子嵇。” “权力是基本在他手上不错,可他一向恨我,在这方面极为固执,不倒转头来先灭了黎国已经算是仁慈,怎么还会同意与我们联手?”这一点是杜将离最想不通的地方。 均墨闻言,竟是低叹一声,只敷衍道:“杜嵇会应允的。” 如此便再无其他解释,杜将离心下不满,只是均墨既然不肯说,自己也不能去逼他。 湖面沁凉,悄悄腾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 “杜芒,你近来总是躲着我,我找不到你,有些打算没机会与你商讨,只能托蓝艺告诉你。” 杜将离听均墨这样说道,他低下头,湖水波纹微漾,不大清晰地映出他与均墨的身影,杜将离直直看着,突然觉得非常尴尬。 自己方才怎么就没忍住,跑出来搭话了呢?有什么不能明天趁着人多再与他说?现在可好,就只有他们两人,自己该问的也问完了,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自己是不应当贸然前来打扰均墨的吧?杜将离浑身不自在起来。 正如均墨曾说过的,自己怕他,而这害怕到如今,竟成了习惯,特别是经历了刺惠之事以后,这种害怕,便根深蒂固地种进心里。 难受,惶恐,不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情绪,手悄悄攒成拳,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太笨了。 杜将离一边望着湖里的均墨,一边想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均墨正透着湖水看自己,视线在水面相遇,杜将离心中一慌,脱口而出:“殿下也是这样,试探其他人的吧。” 心中一沉,自己一紧张便口无遮拦,居然这些话都问出口了,这也算是自均墨离开自己的房间后,自己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件事吧。杜将离忽然释然了,均墨相信自己也好,不相信自己也罢,自己这么执着于此,又有何意义呢?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他是皇子,心怀天下,而自己,亦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暗夜如水,均墨眸色深深:“杜芒,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妨告诉你,你可知你曾让我非常头疼,你太狡猾,甚至连跟我回黎国,都没有告诉我你最真实的原因。我素来相信自己对事物的掌控力,需要我想需要我做的东西太多了,与其长时间的相处去看透一个人的本质,我宁愿用事情来试他,来加快这个认知的过程,我也一向都是这么干的,但你识破了我的安排,这么多人之中只有你。” 杜将离回忆起均墨在马车上的反常反应:“原来你没有在意过穆老庄主的死活,你的计划原本很好,若不是我突然说出要以命抵命的话,你也不会临时变更以致露出破绽让我发现。” “将岚,你是一个变数,我没料到你会发觉,不过如此,倒更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将岚,穆公子与我说你曾服食过蚀衣草,这种草寒性极强,在提高自己精神的同时也会给身体带来极大的伤害,服用不当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却毫不间断整整服食三年,我欲带你离开祈王城时,你闻了迷烟无觉却全然无事,也是因此吧,将岚啊将岚,你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均墨说到此处,声音竟有些许激动,按捺住情绪:“尽管如此,我愿意在你身上赌一次,我选择相信你,这是我均墨从出生到现在,唯一一个我无法预测结果的决定。” 杜将离垂下眼帘:“殿下,就如同你因为谢如而找到我那般,促使我做出抉择的,也是因为谢如,我在你身上看到些不一样的东西,你想要那样的天下,而那亦是我所期望的,我深信你会做到,也想将这样的天下送给谢如,所以我必须与你一道来完成,殿下,你要走的路孤独而艰难,半点松懈不得,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用尽我的全力,来帮你。” “殿下……”杜将离吸吸鼻子,想继续说,被均墨生生打断。 “叫我均墨。”均墨的语气格外强硬。 杜将离一怔,脸侧微烫,心中没来由的漏进点什么,有东西不对劲,他说不上来,只觉得怪异,明明刚刚还好好站着,现在却不知手与脚该放哪里,杜将离咬住下唇,突然不知所措起来,难道是均墨之故?莫非……他给自己施了什么妖法?杜将离拿眼偷瞄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连忙后退两步,转身撒腿而逃。 第四十五章 次日清晨,出发去祈国。 杜将离面如菜色,眼带血丝,昨夜只要他阖眼,就梦见均墨笑眯眯地朝自己走来,走着走着摇身一变,成了白无常,张牙舞爪地要向自己索命,吓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危险的东西,还是少接触为妙。杜将离不愿与白先生特别是均墨同待车厢里,宁可顶着身子骨散架的风险,也要与乐在其中的孟禾央坐在一起。 只是那白先生身旁还跟了个副官,杜将离不知怎么惹到他了,一旦休息或逮到机会,那厮便出言挖苦,杜将离憋了一肚子气,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宽容忍耐好脾气,不能受对方调拨。 用过晚饭,杜将离蹲在角落看蜘蛛织网,看得正高兴,耳边传来幽幽的声音:“前太子殿下多看看蜘蛛也是对的,多学学如何给自己铺活路,免得像蚕一般作茧自缚。” 这这这,简直是阴魂不散啊,怎么会有人比均墨还难缠讨厌!杜将离忍了一天,终于控制不住了,自己不回嘴,他还真当自己好欺负!方准备发作,见孟禾央离自己不远,顿时喜上眉梢:“阿央!”说着招招手,待孟禾央走近了,指指身旁,“他说要跟你比武。” 语毕,杜将离能看到孟禾央毫无表情的脸上陡然迸发出的兴奋的光辉,紧接着,身侧人被不明所以地强行拖走。嘴不可遏制地咧到脖子根,杜将离的心情立刻好上许多,鉴于他小气记仇兼自己逃避就胡乱找人发泄的阴暗本性,此后第二天,他把玩着头发,漫不经心地对孟禾央说:“那厮说你昨天趁着他状态不好,钻了空子才取胜的,不算,今天要跟你重新比过。” 第三日,道:“那厮两次败于你,心服口服,说需要你指点,他好在失败中摸索成长,让你不要客气,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手下留情。” 第四日…… 从第五日开始,那人见到杜将离就安安静静默不作声,见到孟禾央就忍不住想吐血。他虽是白先生的副官,不过他对杜将离语出嘲讽时,白先生坐着看笑话,他被杜将离撒气时,白先生仍坐着看笑话,仿佛全然不在意他。 杜将离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想去安慰安慰他,可对方一对着自己,就好似连话都不会讲了。 途中,杜将离除了跟蓝艺研究研究花草,跟孟禾央面面相觑打发打发时间外,时刻保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精神状态,对均墨能避则避,对那副官能欺负则欺负,一路下来,竟神清气爽,容光焕发,直行了几日,从孟式马车上下来的杜将离,跌了两个踉跄,才勉强站住,杜将离望着面前熟悉的景物,扯了个笑出来:“蓝艺,没想到我们还能回到这里。” 祈王宫,杜将离闭上眼也能在脑中描摹出它全部的轮廓,入了宫门,笔直而入,过五重凌霄门,便是浮央殿,浮央殿向右,走过白石珠桥,桃林,琉缨台,就到了他曾经的太子殿筠华宫。杜将离站在祈王宫门外,看着均墨与白先生被宫人接引入内,自己却并没有进去。 杜将离转过身,不愿再多看一眼,拉过孟禾央,道:“阿央,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蓝艺瞅着杜将离迈步的方向,心下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杜将离轻车熟路,穿小巷过小道,不一会就到了目的地,一脚跨进大门:“小夙缨,我回来了!” 楼内的姑娘们齐刷刷望向门口,有客人陪着的,没客人陪着的,一道聚集过来,将杜将离围在其中,一个红衫女子伸出手指头往他脸上点了一记:“小离子,你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忘了我们呢。”话音刚落,姑娘们纷纷应和,你伸手点一下,我伸手捏一下的,杜将离的脸被数只手扯来扯去,都没了正形。 蓝艺低头念着阿弥陀佛,站在门外实在不敢进去。 杜将离咧开嘴,嘿嘿笑着:“红药姐,看你面色红润,最近又骗了不少贵族公子吧。” 红衫女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没良心的,一回来就拿我开涮,你知道这段时间大家多担心你。” 杜将离嬉皮笑脸,刚要回嘴,被人一把揪住耳朵,立马拧着眉毛回头:“小夙缨……” “原来你还没死啊。”被称作小夙缨的女子杏眼圆瞪,恶狠狠道:“叫我夙缨娘。” 杜将离扁扁嘴:“算年龄你还得叫我一声哥,老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我一青楼女子,想什么嫁人不嫁人。”女子双十年华,身形姣好,皮肤嫩得似能掐出水来。自打老妈妈去世后,夙缨就将这颜雀楼接下来,她年纪尚轻,却一力承担了楼里上上下下所有姑娘们的生计,起初很是艰难,但在大家的帮助下,咬咬牙也坚持了过来,如今这颜雀楼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红药对着杜将离眨眨眼:“最近夙缨娘正想着要招揽几个小倌,来提提人气,小离子,什么时候你没地方去了,就来我们这,你放心,不要你卖身,只要卖艺就行。” “我这里可不欢迎他。”夙缨没好气,“他有什么艺可言,别把我客人吓跑了。”说完,凶巴巴地瞪了杜将离一眼,别开头,没过多久又回过头来,看着杜将离,轻启朱唇,欲言又止,那句“你会在祈王城留多久”始终卡在喉间,没办法说出口。 杜将离扭身向着红衫女子:“待事情了结,我一定过来,只不过届时我老了,你们可别嫌弃我啊。”杜将离晃晃脑袋,“小方子在楼上?” 红药点点头,注意到杜将离身旁的孟禾央,喜道:“好俊俏的小哥。” 孟禾央张望着楼里的人与物,目光里皆是好奇。杜将离心想孟简这做哥哥的着实不体贴,阿央都这么大了也没带他到青楼里玩玩,当即跑到孟禾央身后,把他推给红衫女子:“红药姐,我去找小方子,阿央是我朋友,你们好好招待他,休要欺负他。” “知道了。”红药捂嘴笑着。 杜将离急切地上楼,径直跑向最里,推开门,屋内满地的木头片、斧子、刀等物事,曲方正专心地削着一小片木块,听到声音后抬起头,见是杜将离,动作一滞,两人对视良久,杜将离率先开口:“你与小夙缨,倒真是应了那句,女主外男主内的话。” 曲方举起刀子,威胁道:“再胡说一句小心我剁了你的嘴。” 杜将离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不会吧,你该不会是还没把你的心意告诉她?好多人喜欢小夙缨呢,你再不说,她可要被人抢走了。” 曲方瞪眼:“用不着你担心。” 杜将离坐到曲方身边:“你跟小夙缨都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妈妈死的时候,我还以为颜雀楼要交给男人来打理了,结果却是小夙缨接了过来,小方子你好生让我失望。” “你这爱耍嘴皮子的毛病还真是一点没变。”曲方放下手中的刀子,“将离,你离开祈国不久后,寻律来找过你。” “寻律?他?主动找我?”杜将离的模样很是吃惊,“前段时间晴国宗州出了几件神奇的事情,他一向对这些最感兴趣,我还当他定会去宗州看看,他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他偶然间找到了你一直寻的那样东西,特地来告诉你。” 杜将离睁大眼,焦急地按住对方的肩膀:“找到了?在哪里?” “根据你提供的线索,那东西藏在一处山洞中,他找到了那个山洞,与你的描述一模一样,但山洞被人用机关锁住,寻律想了很多办法都进不去,便第一时间来通知你。” “那山洞在哪?” “骈郡一处矮山群中。” “骈郡?”杜将离摸着下巴,“怎么会就在祈国,我明明暗中派人将整个祈国都搜遍了。” “寻律指给我的地点,我看过了,舆图上并没有标注出来,如今的舆图是五百年前编绘完毕的,每年都会有所完善,想来不是那地方确实难找到几乎没人发现,就是有人想方设法故意隐瞒了,也不排除那儿现在仍有人守着的可能性,况且,那个地方……”曲方顿了顿,拿出一块素帛递给杜将离,“寻律将大致的位置画了出来,你照着图寻去便知道了,不过,你最好还是让寻律带着你去。” 杜将离点点头,双手紧紧地抓着那块素帛:“我找了整整七年,七年啊,终于——终于——”话语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曲方站起身,定定看看他:“将离,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杜将离不以为意,目光却格外坚定,“自从遇到谢如开始,我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南巫族能够重新站在太阳底下而活着的。” 第四十六章 天际微微露出鱼肚白,杜将离坐在矮墙上,举着琥珀铃铛,眯起一只眼,透过铃铛看天边。这是祈王宫中,最好的看日出的地方,金乌带着别样迷人的光晕,一跃而出,醉人的颜色染亮了周旁飘云,整片天空豁然开朗。 琥珀晶莹里辗转投射出绚烂的五彩光芒。 静静看着,杜将离突然拖长声音“咦”了一记,揪起眉毛仔细端详铃铛,奇道:“你怎么好像变小了。”挠挠头,有些不确定,“不对,又好像是虫子长大了。” 他盯着小虫瞧了半晌,笑了,定然是自己产生的错觉,一个死物,能做得栩栩如生,又能发出脆响铃音,已经是一个工匠令人拍案叫绝的精湛技艺的极限了,死了的虫子,又在这封闭的琥珀晶质里,哪还有可能长大呢,自己真是异想天开。 放下手,将琥珀铃铛小心塞进怀中,杜将离望着远方还不甚耀眼的红日,嘴角又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重明书里提到的第二件南巫族拼尽全力才得以保存下来的东西,也终于有了线索,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样——倾城,倾城到底是什么呢?杜将离至今都没有头绪,只知道它被南巫族人称为倾城,可他甚至连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清楚,因此连想去找都是无从下手。 “谢如,小天。”杜将离暗暗起誓,“我一定会让世人重新接受南巫族,一定会将南巫族人这千百年来只能活在阴暗中东躲西藏担惊受怕的命运终结,并将南巫族珍贵的失散的宝物全都找到,让其能完好无损地流传于世,而后,与南巫族人一起,永远地延续下去。” 杜将离脑海中浮现出楚天的面容,他摇摇头,他并没有打算让其他人来跟他一起做这些事,哪怕是唯一知道他目的的曲方与寻律,他也并没有将全部的事实告诉他们。 杜将离跳下矮墙,瞧瞧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这可是他之前的太子殿筠华宫范围所在,被逮着了就要被看笑话了,杜将离偷偷摸摸走了一阵,忽然想起现在情况不同,就算丢脸,那丢的也是均墨的脸,自己有啥好怕的,当即挺直腰板,大摇大摆起来。 杜将离歪过脑袋,不知昨日均墨与杜嵇谈得如何,本来他想早些回来,没料到在自己与曲方交谈的时间里,孟禾央竟与红药姐两人一唱一弹配合起来,还颇为默契,阿央的歌声很是好听,一个看上去没啥感情的人唱起歌来竟如此动人心弦,连杜将离也听得有滋有味,时间一久,吸引了许多客人前来,小夙缨觉着有门道,愣是拉着孟禾央不放他走。 杜将离见如此,晚上便在颜雀楼里歇息,睡到半夜,大厅突然喧闹起来,杜将离被吵醒,屁颠颠地跑下楼围观,才知道原来是有位爷相中了孟禾央,忍不住摸他一把,结果两只手都被阿央扭成脱臼。那爷又是个麻烦的主,嚷嚷着要个说法,小夙缨把他手接上后也不肯罢休,一直闹到凌晨,这事才算勉强了结。 杜将离他们回到祈王宫,天已快亮了,杜将离看机会难得,反正也已睡不着,干脆偷偷跑来看日出,待太阳晒屁股了再去问均墨情况如何。 他经过博安堂,突然听得一声响从屋内传来,瓷瓶碎裂之声,接着有人愤怒地说道:“他算什么?他凭什么来跟我谈条件,可笑至极,好,好,既然他有胆子戏弄我,我就给他这个机会!” 杜将离听出是杜嵇的声音,不禁想均墨到底说了什么,把他惹成这样,一大清早就这么生气,等等,杜嵇该不会是——气了一夜吧? “殿下,别被一时意气蒙住眼,墨世子故意激你,你若此番听了他,恐怕日后待他强大起来,会越发不好对付。”这次是白先生在说。 “我知道,白先生。”顿了顿,似在冷笑,“我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过,我很明白我此刻的决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不过他既然敢提出来,我就敢答应,哪怕是这样会放纵黎国成为似夏国那般强劲的对手,我不在乎,我会让他们的野心通通覆灭,不管是谁,不管哪个国家,最终都会败在我杜嵇脚下。均墨,你总有一天会清清楚楚地看到,从始至终,杜将离都是只属于我的玩物,我一个人的!” 杜将离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扯到自己,均墨不是拿他当什么赌注了罢,急急转身,脚下不小心弄出些声响,心中咯噔,想离开已来不及,杜嵇打开门,定定看着杜将离,眸中的寒意似要化成一柄冰刀,将对方一下下剖开。 杜将离尴尬地打着哈哈:“好久不见,太子殿下。”左脚不动声色死命碾着脚下的树枝,让它不老实,暴露自己的行踪。 就这么定定看了他许久,杜嵇收起眸中凛冽,翘起唇微微笑着,完全没有杜将离想象中的恼火与生气,杜将离看了他两眼,心里更没底了,一般对方越平静,随之而来的暴雨就越加猛烈。杜将离琢磨着,这周围也没个别人可以捉来当挡箭牌,自己管不了那么多了,还是赶紧撤吧,此刻在他脑袋里转悠着的,只有一个问题:究竟是不打招呼撒腿逃跑呢还是打完招呼后再撒腿逃跑? 不给杜将离更多的思考时间,杜嵇开口:“均墨的提议,我答应了,祈黎合力拿下晴端,我们与惠国原有的协议也作废,这段时间里,我祈国不仅不会对黎出手,还会在必要时提供帮助,但是在这之后,我祈国第一个要讨伐的对象,就是黎国。”说着目光里透出些残忍,“我给你们足够的时间准备,杜将离,你不惜投靠敌国也要帮他,我会让你知道,你们所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就是杜嵇与均墨的不同之处了,如果是均墨,便不会答应对方这个要求,为了心中痛快,而舍易求难,不是均墨的风格。从这方面来讲,均墨更像一只老谋深算的冷情老狐狸,而杜嵇则显得有感情一些,毕竟只不过因为儿时一次矛盾,就能咬牙切齿恨一个人如此之久,着实世间少有。 杜嵇话音刚落,杜将离便忍不住反驳:“你说的好似我已经跟他通了七八回书信求他带我走一样,分明是他来祈国结盟顺带把我要走了。主次一定要分清楚,这个主动叛国跟被动叛国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杜嵇脸色一沉,杜将离意识到这不是杜嵇所说的重点,自己直接把话扯远了,当下轻咳一声,回到正题:“如此就委屈太子殿下一段时间了,不过你们既已达成共识,我们也大多能预料到今后祈黎的关系,我不妨提醒你一句,太子殿下,休要小瞧了墨世子,也别小瞧了我。” “彼此彼此。”杜嵇恨恨地回道。 第四十七章 杜将离将杜嵇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均墨,临了又加上一句:“殿下,你该不会是跟他约定了诸如谁最后取胜,就能随意处置我,把我大卸八块之类的事吧?” 均墨想了想:“我没这么说过,不过话里行间倒是引导他往这个方向想了。” 杜将离总算明白了,这两家伙是因都想在身心上虐待自己而达成了共识,等等,自己跟均墨到底有什么仇?对方为何也要把自己大卸八块?杜将离很想开口问,可他实在问不出口,似均墨这般万事都压抑自己什么都不表露出来的人,很可能在某一方面因憋到极致不能舒缓,而养成了超越寻常人的特殊爱好,头也不回地直奔古老的神秘领域而去,再也不能当一个正常人了。自己若直接问,不是戳了对方的痛处么?这么残忍的事,杜将离可做不出。 杜将离脑中又浮现出对方变成白无常张牙舞爪把他生吞活剥的梦,都说梦反应了一个人的本质,杜将离梦里的均墨肯定就是均墨最真实的一面,他越想越肯定,短短一刻钟,神情竟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又露出悲天悯人的同情之色来。若均墨知道杜将离此刻在想些什么,可能真忍不住要将他千刀万剐永绝后患。 均墨挑眉:“将岚,我听孟二公子讲,你昨日——去了青楼?” “是啊。”语气轻快,顿了顿,“咦?阿央这么快就跟你和好了?”杜将离扭头看看孟禾央,又回过头来,揉揉鼻子。 均墨看着杜将离的眸中有些阴沉:“一宿都没回来?” “只能算半宿。”奇怪,杜将离瞄瞄均墨,对方好似很生气的样子,自己应该没惹着他吧,杜将离想了想,该不会是——突然露出一脸坏笑,“你不用害羞,你若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那儿的姑娘可漂亮了,说不定你进去溜一圈,断袖的老毛病立马不治而愈。” 指骨微曲,手背青筋毕露,均墨神色平静:“明日,回惠州。” 只五个字,就似给杜将离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他睁大眼:“这么快……”他还有好多话没跟小夙缨、小方子讲,他还得去骈山…… “你留在这里,不安全。”均墨言简意赅。 杜将离不解地重复:“不安全?”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孟禾央闻言突然开口:“白先生看你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自己妨碍了杜嵇做决断么?杜将离想想实在觉得无辜,他看看气定神闲坐着的均墨,咬牙切齿:“还不是因为你。” 均墨站起身,不紧不慢道:“回到惠州之后,我会补偿你的,连同刺惠那件事一起。” 杜将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勉强接受,坐到孟禾央身旁,没坐多久,一个宫人前来,似是来找杜将离。 “杜……公子。”可能是说着比较别扭,那人顿了顿,“陛下请你过去一趟。” “陛下?”杜将离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确定道,“凉帝?”实是不敢置信,凉帝要见他?得到对方确认后,犹豫了记,忐忑地迈出步子,孟禾央紧跟其后,被那人拦住:“陛下说了只许杜公子一人前去。” 杜将离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凉帝寝宫的,直到了门口,他还没有缓过劲,从小到大,这是凉帝第一次找他。杜将离深吸一口气,跨门而入。屋内点着熏香,凉帝坐在椅上,身子稍稍倾斜,意识到杜将离进来了,目光只是轻轻朝门口处一瞥,又看回窗外。 “陛下。”杜将离开口,声音涩涩。 凉帝没有应答,也没有动,仿佛屋内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时间悄然流淌,杜将离站得腿微微发酸,熏香燃尽,味道渐渐淡去,凉帝仍保持着那样的姿态,又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杜将离差点以为对方将自己忘了,凉帝才终于开了口:“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喜欢上了她。” 杜将离一愣,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的母后,轻轻低下头,静静听着。 “我有这么多妃嫔,却没有谁能让我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喜欢与她在一起,那甚至可以说是享受,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的笑容,每一样,都能让我陶醉,我以为她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可是,她走了,从我面前消失了。” “我开始发了疯一般地找她,甚至不惜动用军队的力量,一日找不到她,我就找她一个月,一个月找不到,我就找她一年,一年找不到,我就找十年,所幸老天没让我等多久,第二年,我就寻到了她。” “我设想过很多与她再见时的场景,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时的她,奄奄一息,并已怀上了你。” 凉帝的眸中闪过深深的痛苦:“我当时,只要她活着,便什么都好,每天处理完国事,我都会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恢复。我要立她为后,她出生贫寒,我就逼郝连将军承认并对外公布她是他失散许久的亲女儿,她疼爱你,我就答应她,定会待她腹中的孩子如亲生骨肉,若生出来的是女孩,便是我祈国最尊贵的公主,若是个男孩,便封他为太子,日后继承我之位,而她,永远都是我杜萧唯一的王后。” 叹了口气,仿佛一瞬之间苍老了十岁。 “很可笑吧?一国之君竟能做出此种事来,竟能允许自己的基业落到外姓人手中,竟能忍受如此的屈辱还——” 杜将离抿紧唇,不管是母后或是凉帝或是杜嵇,怕是都不清楚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那么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惊讶吧,杜将离睁大眼,努力做出愕然之色,但想来也是非常僵硬,明眼人一看便明了,而凉帝沉浸在回忆里,竟生生没看出来。 “可我就是没办法割舍掉自己对她的感情,看着当时在病榻上命在旦夕的她,我发誓再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 “我知道,她从未爱过我,无论我如何做,都无法走进她心里。” “她去的时候,让我学会释然,可我执着了二十四年,怎么才能放自己自由?怎么才能解脱?” 凉帝的脸上不再有平日的霸道与气焰,神情里满满的疲惫,杜将离突然意识到,此刻的他若剥去凉帝的外壳,也只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可怜男人罢了。 凉帝转过头,看向杜将离:“你长得,真像她。” “我什么都能为她做,独独对你,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杜将离不知该向身前的男人说些什么,他看起来十分悲伤,杜将离能理解他的难过,他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他做的那些事,几乎都是在强迫自己。 “杜嵇查出你非我骨血,跑来向我指证她的不忠,可杜嵇不知道,是我把知情人杀了,也是我,心甘情愿护她到现在,她要我放手,我将你罢黜,把太子之位给了杜嵇,这,也是放手的一种方式罢。” 杜将离喉中发干:“她曾经说过,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了你。” 凉帝的眸中多了些许清亮,竟似个孩子般笑了起来。 杜将离看着他,心中涌起阵阵难受,手用力攒起,又放开:“也许我没有资格对你说这句话,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父亲。” 凉帝闻言看向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杜将离,不带任何的厌恶与鄙弃,凉帝徐徐道:“但是从我杀了谢如那天起,你就开始恨我了,对吗?” 杜将离咬住下唇,没有回答,凉帝闭上眼:“罢了罢了,你跟她一模一样,心里藏着许多事情,却从来不对他人讲,从来都不曾真正把别人当成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杜将离身形一震,待要开口解释,凉帝摇摇头:“退下吧,我乏了。” 第四十八章 糜湖还是与杜将离记忆中一样那么阴湿,不知是谁在这附近种了几株笑梅,从杜将离少时开始就在那儿,从未开过花。这里该是祈王宫最僻静的地方了,杜将离心想,哪怕自己在这待个几天,大抵也见不得有人来,姑且算是杜将离喜欢这里的其中一个原因罢。 杜将离喃喃自语:“他,终是老了啊。”否则怎会找自己说那样的话。在还不知自己身世时,杜将离曾经怨过他,每每难受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便独自来这糜湖发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这里,也是杜将离心中祈王宫内唯一的一块净土。 沿着湖岸走着,杜将离蓦然发现一株笑梅旁站了一个陌生男子,怀揣着疑惑上前:“你——” 那人面无表情,拔刀刺向杜将离,一道冷光,杜将离浑身一个激灵急忙退开,那人的刀已砍至自己身前,不及多想杜将离立马拿手抓住刀刃,往下按去,那人一使劲,刀刃刺入左腿,杜将离站不住,跌至地,但总算避开了要害。 不给杜将离丝毫喘息的机会,第二刀紧接着来临,看样子是要让自己命丧于此,杜将离心急如焚,看看身后,咬牙滚入湖中。湖水呛进口中,杜将离狠狠地咳着,绝望地看到对方嘴上浮起的一丝冷笑与那高高举起的刀。 杜将离闭上眼,没想到自己竟在这里到此为止了,他咬住唇,心中有些不甘,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完,他不可以,不可以死在这—— “住手!”杜嵇远远叫道,三两步跨上前来,声音气得直颤抖,“回去告诉白先生,他知道惹怒我的后果是什么。” 杜将离松了口气,杜嵇若是再晚来片刻,自己就要喂鱼了,心一落,才感觉左腿又重又疼,直拉着整个身体往下坠,杜将离扑腾着扑腾就没了力气,想偷懒歇一阵,稍不留神头已没入水下,好在及时有只手伸来,将他拉上湖岸。 杜嵇看着杜将离的腿,面色不是很好。 杜将离浑身湿漉漉地趴在地上:“我记得上次你掉进湖中,还是我把你拉上岸的,今天倒是反了过来,这年纪大了身子骨就是不灵活,要不然我不仅能自己爬上来,还能潇洒地翻个跟斗。” “记住,这是你欠我的一命。”杜嵇嘴边浮起一丝冷笑,他盯了杜将离片刻,一把将他抱起,向着筠华宫的方向走去。 杜将离被他牢牢箍在怀中,对方身上的温暖稳稳传来,杜将离不禁感叹,向来比他瘦小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跑的男孩,如今也已长大了。只不过,自己不明不白欠下的这人情实在冤枉,分明是白先生派人来杀他,杜嵇救了自己只能算是扯平,他却说是自己欠他的,简直比自己还会耍赖。 也罢,杜嵇救自己一命也是事实。至于这人情,以后还是让均墨还好了,这方面他最有办法,杜将离方想到均墨,便见均墨迎面而来,立马自觉地别过头,自己又给他惹麻烦了。 均墨驻足,看也不看杜将离,直视杜嵇:“太子嵇,你若是捡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还请把他还给我。” 杜嵇冷哼一声:“身为他国之人,来我祈王宫做客,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这基本的规矩总是该懂的,放纵自己的人到处乱跑,墨世子莫不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后花园?” 均墨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话语里带着丝玩味:“这么危险的后花园,也不知自己的下人什么时候就不听使唤,暗地里自作主张做些旁的事情,我可着实不敢要。” 均墨意有所指,杜嵇面容阴沉,目光中透着凌厉,全身上下散发出极其危险的气息,均墨微微扬起下巴,毫不客气地回看过去。杜将离看看均墨,又看看杜嵇,心道这两人哪里是盟友,明明是冤家。 均墨迈前一步,不由分说接过杜将离,视线不离杜嵇,脸上似还带着一分挑衅。杜将离很老实地窝在均墨怀里,他的胸膛硬朗而结实,杜将离按捺不住好奇,抬手按了按,才按下去,便感觉对方的心跳通过指尖,瞬间传至全身,杜将离胸口莫名发烫,似有些窘迫,身子一僵,再不敢乱动。 杜嵇终是走了,均墨看向怀中,杜将离立马扯出一个无比纯良的笑,均墨没好气,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脸,手一翻,直接将他夹在腋下,眼不见为净。 其实这事杜将离很是冤枉,他怎会料到白先生不惜在宫中下手。处理完腿伤,杜将离跟着均墨匆匆启程回惠州,都没来得及跟小夙缨说一声,只好让蓝艺代为转达,自己与孟禾央先行出发。 “将岚。”均墨坐于车内,淡淡道:“凡国已向端国挑起战事。” 这已在意料之中,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前两日,晴国也算是与我们正式开战。”杜将离顾虑惠州的战情,“他们意图于我们在惠州还没站稳脚跟的时候,将我们压制住。” 均墨闻言笑了:“我这里倒是有个好消息。” “好消息?我已经好久没听过好消息了。”杜将离端端坐,“是什么?” “黎国到惠州的山道已快完成,不出三个月,我们的军队便能抵达惠州。”均墨顿了顿,“黎国的男儿,个个拿起戈矛,便上得战场。” 杜将离忍住笑:“你说得你们都好似夏人一般。” 方入惠州,均墨放走每日惯例往来的信鸽,面容略显严肃:“战事有变,晴国同时向垒郡、田芳郡、田安郡三地发兵,目前晴兵已至田芳、田安两郡城外。” 杜将离正埋首津津有味地啃着白面馒头,听均墨这么讲,抬起头来,口齿不清道:“垒郡那有惠良侯把阵,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这田芳郡与田安郡,之前一点动静都没传来,估计不是玩忽职守就是谎报了,惠王室的余毒真是不浅。” 均墨点点头:“我们做过准备的地方,晴军都未来,反而是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倒被晴国钻了空子。”说罢,静静想着解决之法,他思考的时候,眉心不自觉地轻轻蹙起。 杜将离晃晃脑袋:“殿下,你说要相信我的那句话,现在还做不做数?” 均墨有些讶异对方的这个问题,当下答道:“你当我是你,喜欢赖皮么?你想做什么?” “田芳郡离这不远,你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去田芳郡,殿下则加紧赶去田安郡,我们一人顾好一边,将局势扭转过来。” 均墨一愣,看向对方,突然露出笑容:“好。”语调温和,他抬手抹去杜将离嘴边的馒头渣,柔声道,“你要小心。” 第四十九章 田芳郡乃鲁家世袭之地,与晴国泞守县隔江相望,近些时日汛情严重,贸然渡江颇为危险,晴国避黎锋芒,宁愿铤而走险也要攻黎软肋,莫非惠州这边,出了内奸? 均墨连夜驱马向田安郡进发,而杜将离则向田芳郡而走,在赶到田芳郡的时间里,鲁家军已与晴军交过一战,大败而归。 田芳郡现任郡守为鲁甬,在看到杜将离拿出的令牌后仿若看到了救命稻草,很是欢喜地接待了他。说实话,杜将离虽看过许多兵书,却未经历过实战,此番还是头一回。他先向鲁甬了解晴军情形与目前战局,再去兵营看看兵士状况,随后便招来鲁甬一同想计策。 鲁甬是个微微发福,看上去有点胆小的中年男子,在杜将离专心看舆图时,他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发出一声。孟禾央站在杜将离身侧,低头看着,竟也是入了神。 晴军此次来了一万人马,而田芳郡原有一万五,一战下来除却伤亡,仅剩八千,对方却并没耗损多少,光看目前双方的人数倒是相当,只是鲁家军的士气难免低落得有些严重。 “只要我们能将晴军逼退一里,他们背靠江河,就退无可退,若非逼到了非此不可的地步,他们何必要如此?平白无故哪来这么大的觉悟与勇气?”杜将离捏着下巴琢磨了半天,“不对,倒更像是——自负,想尽快挫伤我们的锐气,又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因而显得有些急于求成了。”想到这里杜将离更加确信,惠州内部一定是出了奸细。 “不过他们的自信来得有些奇怪,让他们有恃无恐的筹码又是什么?”杜将离陷入沉思,扭过头问鲁甬,“你再将这次对战的情形详细地说与我听听。” 鲁甬闻言说道:“前两日,发现晴军渡江,我没敢禀报,一来是江面水涨,我本不觉得晴军能平安渡江,就没放在心上;二来是若报于上面,结果发现其实没什么,反而要被上面怪罪。我没想到晴军不仅顺利过了江,还向我们袭来,当时我们立马……”鲁甬将对战细节一五一十地交代一番。 杜将离静静地听鲁甬讲完,道:“交战过程我先不提,晴军渡江时,你们什么举措都没做,待他们上岸,还放他们休憩了整整一日?” “是。”鲁甬老实地回答,“杜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杜将离不知该如何回他,总不能直接说他笨,只好委婉道:“他们的信心,原来不是他们自己有什么非常特别之处,而是因为足够了解你罢了。” 鲁甬附和道:“知己知彼,这晴军着实可恶。杜大人,你有何对敌良策?” 杜将离咧开嘴:“不出意外,晴军定会在短时间内发起第二次进攻,届时仍摆出雁行阵应敌即可。” 鲁甬睁大眼:“可此次就是用了雁行阵败的,再用岂不是……” “无妨。”杜将离呷了口茶,眯起眼笑道,“如若我不来,你还是会摆出雁行阵的罢?” 鲁甬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雁行阵平日操练最多,我也最为得意,这次败了不甘心,总还想再用一次,不过这都是我的想法,怎么杜大人你也……” “没关系,原本我会来你就不知道,晴军亦不知道,而要的便是这个不知道。他们料准了你仍会这样布阵,自然也准备了破解之法。”杜将离从杯中沾了水在案上画起来,“一旦开战,他们会全力突破中军,中军一散则全军大乱,我们只要在这阵上稍作改动,从这里抽出一支先锋队,绕到晴军侧面,先发制人,可保我中军不散,并扰乱晴军的节奏,此时,鲁郡守你拿手的雁行阵就会发挥出其最大的效果来,直将他们逼至江边,人心惶惶,退无可退。” 鲁甬连连点头,脸上乐得都快拧成一朵花来。 杜将离接着说道:“关键在于这支先锋军,务必要骁勇果敢,攻势出其不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特别是率领这先锋军的人,至关重要,当然对他的要求也是极其高的。” 鲁甬面上露出一丝为难,杜将离看在眼中,喜在心里,淡淡道:“鲁郡守若不嫌弃,我这位孟朋友可以担此一责。” 孟禾央身形一震,怔怔僵硬许久才确定杜将离话中意思,眸中光芒渐盛。 杜将离侧过头悄悄朝孟禾央眨眨眼,阿央从小在孟家长大,受的是跟孟简相同的教诲,哥哥成了名震四方的大将军,弟弟怎么可能不行?更何况孟禾央虽然从未亲口说过,但与孟简站在同一高度,才应是他最想做的事吧,让这样的一个人,担负着保护铃铛之主的责任,把自己的才华都浪费了,杜将离都替他感到委屈。 而那鲁郡守正愁手下无此等人才,见杜将离有举荐之人,自是一百个赞成。 孟禾央看向杜将离,突然有种心事被人洞穿的感觉,再加上对方挤眉弄眼搔首弄姿的可恶神情,孟禾央觉着面子有点挂不住,右手按向腰间,又不好向对方出手,只能转向鲁甬,匕首出了一半,杀气毕露:“去兵营。” 鲁甬浑身哆嗦了记,仿若有把无形的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投向杜将离的眼神带着求助,杜将离假装视而不见,任凭鲁甬一步一颤走出门外。 孟禾央跟在其身后,走至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来:“余容,你担心的军队士气的问题,我会解决的。” 杜将离闻言笑得开心,只不过……怎么到了现在,还管他叫余容啊…… 是夜,黑暗宁谧,安静中隐隐透着阵阵躁动。 均墨眼下该是还在去往田安郡的路上吧,田安郡的局势比这里要紧迫得多,只要加紧,均墨应该来得及去到那里,途中可千万别另生什么枝节。 杜将离看看天,天空孤零零地挂着一弯月牙,杜将离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城外,守门的将士直直立着,左手竟还握着一个刻了寥寥几划的木头娃娃。 杜将离好奇地瞧着,那兵士意识到了,低低地开口:“他的伤太重,没熬过去,兵营的日子太难过,只有在这守门看看天,才有时间想想家里的事。他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他说在这看着月亮,就能想到他的妻子,心里顿时会充满力量,这个娃娃是他入伍时他妻子送给他的,他一直珍惜地带在身上,现在他走了,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带这娃娃来看看月亮,希望在下面的他,不会太孤单。” 杜将离听着感到有些难受,他没有办法安慰对方,默然不语。杜将离定定看着前方,入目处一片漆黑,似要将一切都吞噬了去。 看了片刻,杜将离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晴军就驻扎在眼前不远,夜还未深,帐篷怎会齐刷刷地全部都暗了,着实不合常理,猛然间似意识到什么,向那兵士说道:“快通知郡守,晴军打算夜袭。” 第五十章 漂亮的轻质盔甲在月光下散发着银色光芒,薄薄的铁片合适地覆于全身,勾勒出笔直而不失柔和的线条,透出一种别样的美来。胯下的马儿不耐烦地甩甩尾巴,铁蹄不安分地在地上踩踏,头高高扬起,鼻息粗重。 杜将离稳稳地坐于马上,英姿飒爽地躲在军队最后,让他出谋划策可以,让他亲自带兵对敌……杜将离觉得自己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高地虽然视野辽阔,但其实杜将离不大看得清楚前方的情形。漆黑一片中只能看到刀剑寒光,偶尔还有兵器相交时迸裂而出的火花,每每剑身上的光亮投射至兵士脸庞,那狰狞的表情配合恰到好处的光线,都能让杜将离吓得心胆俱裂。 战场就是修罗场,不管杜将离对孟禾央多有信心,都不禁有些担心他。战线开始往前推移,鼓声愈来愈急,如疾雷轰鸣,似要穿破天际,看来孟禾央的先锋军已取得不错的效果。兵士们嘶吼着向前,愤怒,怨恨,战意,都浓浓地含在吼声之中,这是雪耻的一战,更是替战友报仇的一战。 杜将离紧攥着缰绳的手不由松了开来,接下去的发展都在杜将离料想之中。 大胜而归,回到兵营,孟禾央被众人围在其中,脸上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光亮,仅一天,一战,便将大家紧紧地维系在一起,而孟禾央俨然成了军中主心骨,连原本有些职位的几人都对他心服口服。 杜将离在一旁看得开心,得意洋洋地说:“我就知道我的眼光不会错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一人能听到。 鲁甬站在杜将离身后,犹豫了片刻,开口:“杜大人,我有个疑问……” 杜将离转身:“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船全毁了,反而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大人妙算,我实在不明白,让他们全军覆没不是更好么?” “郡守有没有听过困兽犹斗?如果他们知道没了退路,反而孤注一掷,我们的损失势必加大,这便犯不着了。”杜将离口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鲁甬怎么带兵不行,这方面倒这么敏感。 此次对战,于田芳郡来说是大胜,于泞守县来说是大败,不过对晴国而言,一万对阵一万五,输了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但若追咬得太紧,将其全部覆灭,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泞守县北去不远便是禺颌城,那里的赵侯是个厉害人物,目前赵侯按兵不动,也是在持观望状态。 杜将离自认田芳郡的实力比不上田安郡,眼下最好的方式便是等,沉住气低调行事,待均墨抵达田安郡,而后两方开始反击,此为上佳。 杜将离不打算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鲁甬,所以随意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 晨晓,兵士们厮杀半宿,终于敌不住沉沉的倦意,齐齐睡去了。 杜将离趴在石台上半梦半醒,阳光将杜将离的银发染上一层柔和的金色,朦胧间眼前似走马观花般闪现过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身着奇装异服,围着篝火跳舞,火焰摇曳,映照出他们僵硬的笑容,他们的表情仿若一张张面具,生生定格在那里,没有丝毫生气,他们张着嘴唱歌,杜将离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他们从衣袖里伸出的那一双双紧紧握着的手,全是枯骨。 难受地睁开眼,再也睡不着,饶是阳光煦暖,杜将离仍控制不住那自心底陡然升起的阵阵寒意,他像是强迫一样逼着自己进了内室,来到舆图旁,看了一阵,将晴国几处地形牢牢记在脑中,闭上眼不停地预想着今后交战可能出现的情形,而每种情况又该如何化解,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让局面向着最有利于黎国的方向倾斜。 这一想,便是半天,一旁的饭菜早已凉了,杜将离胡乱扒拉几口,起身伸了个懒腰,出门而去。孟禾央正在军营练兵,杜将离只看过他用匕首,没想到大刀长枪在他手上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使得英武非凡。 杜将离寻了个坐处眯着眼斜靠着,突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马跳起身:“蓝艺!” 蓝艺衣上因着急赶路而沾染了不少尘土,杜将离急急拉过他:“如何?有寻律的消息了么?” “我找到他了。”蓝艺喘了两口气,“准确来说,是我在打听他消息的时候,他主动来找的我。” “你们见面了?”杜将离睁大眼,看看蓝艺身后,空无一人,有些激动,“你没对他下蒙汗药吗?” “下了,但不知怎的被他发现了,还偷偷把我的茶与他的对换,结果我早上醒来,他早已跑了。” 杜将离气得咬牙:“这家伙,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一个劲在我眼前乱晃,需要他帮忙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蓝艺,你下次若再遇着他,什么都别说,直接上去打晕他。” “将离,寻公子说他之前被端国武帝的人找到,让他提供解除梁姑娘体内千障针的线索,他表明答应,当晚便逃之夭夭,只留给他们一封信,说凡是通过你这边让他做的事,必定异常麻烦,他才不想卷进去。”蓝艺顿了顿,“关于这件事,他还让我告诉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他可不愿帮你擦屁股。” “很好。”杜将离不怒反笑,哼哼两声,“寻律啊寻律,别让我逮到你。” 瞧了瞧杜将离的脸色,蓝艺小心翼翼地说:“他提到自从认识了你,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被你无情占用着,再这样下去,他的头发也要跟你一样全白了,如今他要好好出去游玩散心,待逍遥一阵后有闲心情了再考虑要不要来找你。” 蓝艺看杜将离没有答话,迟疑道:“将离,下次,能不能别让我去找寻公子了?” 蓝艺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杜将离格外疑惑:“为何?” 蓝艺一副快哭出来的神情:“我喝了寻公子调换过的放了蒙汗药的茶,醒来后,发现自己竟然身在青楼里,身旁一群……”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五十一章 “晴军步步紧逼,田安郡战事危急,直至今晨才勉强算扳回一战……” 杜将离听着鲁甬的禀告,喜上心头,均墨终于到了。 “杜大人,惠良侯节节胜利,已取下晴国两县,我们先前败晴军,兵士士气正旺,跃跃欲试想要拿下晴国泞守县,何况汛情已稳,这两日江面有所回落,杜大人,我们不如趁势……”鲁甬拖长了音调,试探性地看看杜将离。 杜将离被鲁甬揪着说了一早上,分析这分析那,原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同意发兵攻打泞守县,杜将离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开口道:“不急不急。” “可是……”鲁甬不死心,还待要再说。 杜将离摆摆手:“郡守,你的兵以一敌一可以,以一敌二也能凭着士气撑上一阵,但是以一敌五呢?以一敌十呢?如若对方有五万人马坐镇,我们又当如何?当然,我不是要求士兵们都能达到这样的要求,这也不大现实,不过我想说的是,战术再好,策略再精妙,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士兵的基础上的,若我说现在有晴军来袭,需要一支人马,要他们立刻出发去淮山头抵挡一个时辰,想取胜必须依靠他们拖延下来的这一个时辰,否则就要失败,但他们却只能守得半个时辰,那该怎么办?” 鲁甬被说得满面发红,轻轻低下头,不语。 杜将离看着他,不由感叹自己胡扯的功力是愈发深厚了,当下开口道:“郡守,阿央正在加紧练兵,他还需要少许时间,郡守放心,晴军方面,我自有分寸。” 杜将离说完,趁对方不注意,赶紧溜出屋,免得他又拉住自己问这问那,均墨成功抵达田安郡,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杜将离缓缓踱步,随意走着,踱到哪儿算哪儿,刚觅见个小径,横穿进去,便听得两名小厮的议论。 “他就是那个祈国的被废了的太子,最后还背叛自己的国家,投靠黎国。” “祈国没一个好东西,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看他做的那些无耻的事情,只希望墨世子不要被他误导了才好。” 杜将离暗自啧啧两声,均墨果然有手段,现在惠州的百姓都以身为黎国人为荣了,还有凭什么惠国归附黎国就是顺应天道,他跟着均墨就叫无耻了,自己最近应该没做什么缺德的事吧,杜将离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现在本来是攻打泞守县的大好时机,他偏偏按着不给发兵,整日盯着地图瞧瞧瞧,打仗可不是纸上谈兵,光看就能看出点什么。” “依我说啊,他其实没什么真材实料,上次也就是运气好,歪打正着,现在指不定是怕了吧。” 那小厮说得兴起,扭头,蓦然发现他们话中谈论的主人公正伸着脑袋兴致勃勃地听着,当下噤声。 杜将离并没有生气,他挠挠头,看他们双唇紧闭,身形有些僵硬,估摸着自己吓着人家了,想上前活跃活跃气氛,也好让大家对他改观,显示自己超凡的胸襟与温和的魅力,当即搓搓手笑眯眯地走至两人身边:“你们在这刚好,我们一起来玩个游戏可好?” 两人顿时吓得飞一般地逃跑了。 杜将离看着他们跑走的方向,叹了口气,他明明是学的均墨的模样来做的,怎么反而起了反效果,难道是自己笑得还不够灿烂?一边疑惑着,一边走到小池边,看着水里的自己,开始练习笑容。 又过了五日,五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但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惠良侯与均墨都已取得不错的进展,唯独田芳郡迟迟按兵不动。杜将离有时晃去看孟禾央练兵,有时去陪士兵站岗,有时又瞄瞄鲁甬偷偷准备的船,鲁甬每每站在远处,欲言又止,看向杜将离的眼神都变成了哀怨。就在鲁甬觉得杜将离是不是忘了还有这回事的当儿,杜将离一声令下发兵渡江,着实把鲁甬高兴得整晚上都没睡着,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站在船头,挺着微胖的身躯飘飘然迎风而立。 终于向晴进发了! 同样兴奋得睡不着觉而导致红了眼的,还有孟禾央,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这段时间里,他将先锋军的人马重新挑选调整了一番,加以训练,虽说抵不上那些训练数年的精兵,但总算比之前好上许多。 这次渡江,杜将离让全部兵士上了正面朝泞守县而去的船只,只在南北两侧各放两艘船,行得比江中心的船队慢上一些,四艘船上堆满石块,除了掌舵士兵,仅有少许人马在其上,几人负责击鼓,而剩下的水性好的,便监视江中防止晴军凿船,船队大张旗鼓向对岸驶去。 晴军战败后日夜提防,见田芳郡这边一直没动静,不免有些松懈,现见黎人在此时出兵,匆忙布阵以待。杜将离心中明白,晴军有了上次的教训,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掉以轻心,故南北只驶四石船而去,利用对方的疑心,让对方以为自己不顾兵家大忌,光明正大从正面而来,必定有所图谋,从而怀疑江南北两方船只数量稀少是自己故布疑阵,使的障眼法,并确信那四艘船上必定藏满了士兵,从而将兵力分散。 杜将离这个计策可行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点,那就是孟禾央在江这头便能清楚洞察到对岸情形的超乎寻常的眼力。 孟禾央回过身,对杜将离点点头。杜将离不由暗喜,晴军果然分散了人马,他这次敌不住鲁甬的死缠烂打,与他说了自己的安排,因此鲁甬自信满满地站在船头最前,随风轻甩秀发。 江已渡过一半,杜将离想了想还是看不下去了,拉住蓝艺,道:“你去告诉郡守大人,让他快别站在那了。”顿了顿,神情为难地解释道,“靶子太大,容易被箭射中。” 第五十二章 角声鼓鸣,孟禾央奋勇直前,鲁家军压后随即而上,泞守县不敌,整个过程不超一个时辰的时间,鲁家军强硬地占领了泞守县,鲁甬忙着清点,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杜将离听前方传来的战报,田安郡之师对阵赵侯,首次交锋不战而退,二次挑衅佯战再退,激怒了赵侯,赵侯派出将领陈飞,领兵三万,紧追其后,气势汹汹。 区区五千人马对三万,这支人马的头头不出意外便是均墨了,除了他也没人能如此悠闲地在老虎头上拔毛,耍了赵侯两次,赵侯恐怕气得不轻,他八成也是猜到了领军的人是谁,才不惜派兵三万来进行征伐。 杜将离看着均墨的撤退路线,扭头对孟禾央说:“阿央,你带两千兵士,我们绕到这绵山谷前方来伏击陈飞,接应信王殿下。” “绵山谷?信王殿下的兵是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撤退的——”孟禾央目光不离地图,顺着路移过去,身子一震。 杜将离知他明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的意图,均墨故意往他处退。”点着地图,“他一定会在这里佯败一次,而后假意不得不逃往这条路,而这条路,唯一能通向的地方,就是绵山谷。” 杜将离继续说道:“其实均墨第一次挑衅赵侯时,就已经是在示意我,要我与他配合。这次的整个过程,从我按兵不发等他到田安郡,再到他主动出击暗示我,我才拿下泞守县,我们的举动,看似没有关联,却是相互配合好的。” 孟禾央闻言看向杜将离,对方的面上满是自信与笃定,他知道杜将离与均墨并没有互通书信,可是仅凭对方的行为就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而自己所为又能被对方所理解,只这一点,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两人的默契,竟已达到了如此程度。 不知自己日后在战场上遇到孟简,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阿央——”杜将离见孟禾央似心不在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孟禾央按下杜将离的手:“我在听。” 杜将离琢磨了阵:“赵侯不是个简单的人,也许均墨一逃到这条路上,他就会猜到均墨的真实意图,他仍在禺颌城,救急是赶不上了,不过之后,他会采取怎样的应对措施呢?” “将离,你只管大胆地想,我这边会全力配合你。”孟禾央沉声说道。 杜将离咧开嘴,阿央最近是越来越有大将风度了,他站起身,微微侧头:“罢了,这些稍后再想吧,当务之急是考虑怎样对抗陈飞的五万人马,这可是一场硬仗。” 稍加休整后,留下鲁甬坐镇泞守县,杜将离与孟禾央连夜向绵山谷而去,为了掩人耳目,两千兵士扮作普通百姓的模样,带够了足够的粮草,分几批出发,尽量夜行昼息,抵达绵山谷时已是第二天深夜,传令下去全军扎营歇息后,杜将离趁着皎洁的月光开始打量绵山谷的地貌。 山谷高处是一片山峦,这里的山脊光秃秃的,不仅是树,连草都很少生长,看来并不适合设埋伏。杜将离他们此刻就在一座山头之上,他俯瞰山谷,山下有四条夹道,一条是明显的流水道,很久以前大抵有溪流过,现已全然干枯;一条则较宽些,均墨之师就会从这条道进谷;另两条便是名副其实的小径,窄得兴许只能由两人并排走过。 其它的,杜将离便看不大清楚。 先到的好处就是获得了最大限度利用环境的绝好机会。 待到凌晨,有了充足的光线,杜将离当即带了两名百夫长下山查看情况,夹水道土质松滑,崎岖不平,极是难走,顺着道路蜿蜒向前,杜将离发现夹水道的尽头是一块断壁,心道原来这里以前是一处瀑布,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而干涸了。 至此看来,绵山谷看似有出路,但若连那两条窄小的夹道也被堵死,可以说是个有进无出的死山谷。 这是晴军的地盘,他们自然知道这一点。杜将离对左右说道:“你们马上派兵把守这两条山道,若发现有晴军暗中接近,立即拿下。再找几个熟悉晴军的兵士,换上他们的兵甲,而后让他们来找我,我会告诉他们怎么做。” 杜将离突然眯起眼颇为狡猾地笑了笑:“当然,给晴军穿上我们的衣袍,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们放回去,也不是不可以的,这些就随我们的人的心意了。” 两名百夫长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脑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一个想法,那就是能同为黎国一方,不需要与身前的人对阵,实在是万幸。 其实杜将离想得也没有那么复杂,他只是觉得能被派来毁路的士兵必定是有几分能耐的,想把他们统统收服给孟禾央用罢了。 一切准备妥善。 “他们来了。”孟禾央说道。 杜将离的人马都伏在山谷外一处隐秘的山头后,静静待命。 军队由远及近,马蹄阵阵,尘土飞扬,杜将离一眼就瞧见了均墨,他坐在马上,一身戎甲,雄姿英发。均墨来到绵山谷口,没有丝毫犹豫,提起缰绳直驱而入。五千人马尽数入谷,不多时,陈飞大军赶到,进山道追去。 夹道不窄,却有相当长一段距离,杜将离凝神看着军队前行,陈飞自信把均墨困在这里,能来个瓮中捉鳖,但对均墨而言,只是战斗场地的不同而已,已在瓮之中的,反而是陈飞,受地形所限,人马众多非但是优势,兴许还是负累。 杜将离守在夹道口,待陈飞军队全部进入夹道后,率军而出。杜将离打算出其不意地攻其后背,扰乱对方阵脚,取得先机。 孟禾央领一队人马上前突袭,晴军只是微微慌乱,很快便调整过来,其中展现出的良好素质让杜将离忍不住赞叹。 一个男人骑马立于最前,虎背熊腰,一道可怖的伤疤穿过左眼横亘了整张脸。他大笑两声:“你们这些耗子,晚襄大人早就预料到你们会来。” 晚襄大人?杜将离轻轻重复,没有思考太久:“难为你们料到了,却还如此行进。”杜将离想起方才孟禾央进攻时,虽只有很短的时间,但确实打乱了他们的步调。 他明白了,唇边漾起一抹笑容:“晚襄大人料事如神,可惜——他的意见没被陈飞将军采纳吧。” 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杜将离顺着之前的话继续大胆地说道:“只怕是他提出要攻打我黎田芳郡、田安郡,结果没一处能讨到便宜,反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因此,让赵侯非常失望……” “住口,晚襄大人岂是你这等鼠辈可以妄加猜度的。”男人气得满面涨红,脸上的伤疤似要绷裂开。 对方如此反应,看来自己猜对了,杜将离嘴上这么说,只是为了激怒对方,心里却对着这位大人怀有敬意,才气无法施展,对于一个志向远大的有能者来说,是最难受不过的事了。 男人提刀冲杀向前,杜将离被孟禾央一把拉开,他揉揉鼻子,看孟禾央对上那男人,两兵随即相交,立马抱头灰溜溜地跑到远处观战。 第五十三章 晴军骁勇,孟禾央抿紧嘴唇,冷静地掌控着战局节奏,丝毫不落下风,晴军人数众多,在这山道里,竟施展不开,隐隐有被孟禾央压制住的趋势,杜将离远远地看着,猜想均墨那边该也是如此。 孟禾央与刀疤男交过数回,不分上下,孟禾央似有些不耐烦,寻了个间隙迅速跃至对方马上,持剑抵住刀疤男的刀,与此同时,另一手竟提住他的盔甲后领,一把将他扔了出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杜将离看傻了眼,揉揉眼定睛瞧去,没错,就是瘦削的孟禾央把身形彪悍的刀疤男像甩小鸡一样甩到地上。 刀疤男立刻起身,但已迟了,孟禾央的剑刺入他胸膛,紧接着一掌重重击出,刀疤男趴在地上,鲜血汨汨流出,杜将离小心地上前两步,蹲下身:“阿央与你们交手时,若刺伤你们,伤口总是会偏离要害三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你不要乱动,就不会有事。” “我不需要你们怜悯。”刀疤男目露凶光,强撑着要爬起来。 怎么这么不听话,杜将离连忙抢过对方落在地上的刀,对着他威胁道:“你要是不老实,我就在你脸上划个包子,以后大家看到你脸上的疤痕就再也不害怕了,还会在背地里讨论,比如说什么咦你猜这家伙脸上的到底是肉包子还是菜包子?”杜将离想想就乐了。 刀疤男瞪着血红的眼:“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你想死,我就偏偏要治好你,反正你现也动弹不得,还不是随我怎样就怎样?”杜将离活到现在还没发现这世上有谁能比自己更无赖的。 男人盯了他半晌,咬住唇说不出话来。 杜将离满意地点点头,悄悄把刀靠在地上,他暗自龇牙,这刀未免也太重了点。杜将离看对方一直不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不理他。 杜将离自顾说道:“按照你们将军的安排,你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吧,晚襄大人知道还有你这么相信他,甚至不惜违抗军令来支持他,也会觉得很欣慰的。”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男人有些激动,“就是这样,我仍然输了,反而更让他落人口实,两年了,好不容易才……”男人越说越轻,说到最后,竟控住不住情绪,一个大男人就这么毫无顾及地放声哭起来。 杜将离手忙脚乱,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凌晨时分跟着杜将离一起观察地形的两个百夫长听到声音,都回过头来,用极其迥异的目光盯着杜将离。 杜将离叹了口气,把刀放回到他身边,退开去。 这时,晴军之中忽有浓烟升起,随着便见火光摇曳,火势不小,晴军顿时一阵慌乱,马儿嘶鸣胡蹿,孟禾央趁机上前,黎军士气高涨,局势快速向杜将离这边倾斜,晴军逃的逃,降的降,不多时,黎军就胜了这场战斗,火很快便熄灭了,空气里一股浓浓的焦味,杜将离找到被烧的马车,惋惜地叹了口气。 “将岚。”熟悉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杜将离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边浮起一丝笑容,他回过头,均墨的目光正定定地看着自己,连日的奔波在他脸上留下不少疲惫,杜将离开口:“烧粮草,一是断他们后路,二是久战不下,晴军处于劣势,难免滋生焦灼,这时在军队中间走水,士兵们跑不掉,哪还管是不是很快就会熄灭,心里定然乱了。只是到底也是粮草,我让他们如果有可能,保两车不烧,现在——可惜了。” “你也知道是火,哪那么容易控制住。”均墨轻轻揉揉对方的头发,想到杜将离这些天对战局的把握以及与自己的种种配合,说道,“将岚,如若你当初不肯站在我这一边,恐怕我真的会不惜任何代价毁了你。” 杜将离仿佛没有听到均墨说的话,他指指受伤的晴军:“这些人,殿下打算如何安排?” 均墨没有多加思考:“我会治好他们,届时他们要留还是走,我都不会为难他们,毕竟从长远来看,他们都是我大黎的子民。” 杜将离哼哼两声:“难怪那么多人愿意跟着你,原来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均墨抬手摸摸下巴:“总好过有人公然侮辱敌军,此也就算,还把对方欺负哭了。” 欺负?哭?杜将离面上一黑,百口莫辩,看来军中爱好胡诌取乐的人一点也不少,只不过这么点时间,就传成这样了。 随均墨回到驻地,杜将离第一时间跑去看望刀疤男,男人床榻边还坐了一个人,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杜将离走得近了,听那刀疤男说道:“晚襄大人,你何苦要留在这里?” 原来他就是晚襄大人,他低着头,杜将离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说道:“苏朗,你是我弟弟,我怎么能抛下你独自逃跑。” 弟弟?杜将离惊愕,对方看起来顶多二十刚过,而这刀疤男看上去没有三十,也有二十七八,竟然是这晚襄大人的弟弟,可既然是弟弟,为何要称呼他为晚襄大人,难道……是个和孟禾央一样极度崇拜兄长的家伙?想到孟禾央时,杜将离心虚地瞄了瞄左右。 “你来做什么!”刀疤男发现了杜将离,语气不善。 晚襄大人也转过头来,杜将离终于看清他的正脸,对方面庞柔和,皮肤细腻,精致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秋水明眸,口唇似三月里的桃花小巧透红。杜将离忍不住叹出声:“简直,就像女人一样……”话刚出口,杜将离就有些后悔,一开口便说人家像个女人,这不是骂别人嘛。 对方没好气地抬抬眼皮:“彼此彼此。” 四个字就把杜将离噎了回来,杜将离挠挠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除了容貌,对方的声音也像是特意粗着喉咙说的,杜将离别的没什么,就是这方面的直觉特别灵敏,他看向对方的脖子:“你该不会……真是女人吧?” 晚襄皱眉,沉默了半晌,道:“是又如何?我现在人已在你们手中,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但别以为就能随便侮辱我们。” 杜将离望着对方,心中隐隐有些震撼,女子从军,被发现了,可是死罪,这本该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会遇到倾心的人,去经历幸福而充实的生活,她却放弃了今后的种种可能,毅然从军,等于把一生都赌在其中。杜将离咧开嘴:“听你弟弟的说法,你入军已有两年,却不得出头,你不惜女扮男装与弟弟一同投军,总不会只是为了保家卫国,谋一军师之职位?” 晚襄眼里满含敌意:“与你何干?” “你可曾想过更加野心的事?”杜将离吸了一口气,“我们可以给你你想要的,而相对应,你也要给我们我们想要的,如何?”说完,心中暗叹,这本该是均墨干的事,自己却巴巴跑来做了,真是爱操心的命。 没等晚襄回答,杜将离便被人揪住衣领往后提,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就知道到处乱疯,我只不过稍不注意你便跑得没影了,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些?跟我过来。” “我不是一直都挺让你省心的?”对于男子的指责,杜将离很是委屈,“殿下,我分明都是为了你,你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小事就否定我的功劳?这不公平。” 男子不耐烦道:“住口。”语毕似乎觉得光说的起不了多大用处,直接伸手环过杜将离的脖子,捂住他的嘴,不由分说拽着他一路疾走。 第五十四章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均墨像钳制妖怪般钳了一路,杜将离整整衣冠,轻咳两声以示他作为人,尤其是男人的尊严。 随均墨进入厅堂,室内安置了一个简易沙盘,三人聚在沙盘一侧,此刻都停了手中动作,看向均墨这边。其中有两人杜将离认得,是孟禾央与楚天,另一人,大抵是田安郡的将领。 杜将离许久不见楚天,极为开心,硬挤到楚孟两人之间:“你们在讨论什么?” 楚天回道:“赵侯发兵了,由他亲自坐镇,不出三日便至城下,我们在商量对策。” 均墨引开陈飞大军的同时也将主力留在这座立城之外,趁机攻取下来,这是他们在晴国拿下的第一个相对较大的城,晴国此刻怕是恨得直咬牙。 杜将离晃晃脑袋:“依我说,小天你那么厉害的技艺,不用多浪费,不如做他个成千上万张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兵士们戴上,再往脸侧抹点鸡血,趁着晚上偷袭赵侯,吓都能把他们吓死了。” 楚天嘴唇轻轻动了动,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均墨从桌案上取来糕点,不由分说塞进杜将离口中,他开口:“来得正是时候,如此我们就顺便取了他的禺颌城。”均墨扭头看向孟禾央,“陈飞三万兵败,自刎而死,赵侯痛失爱将,这次,是存着势必要胜我们的心来的,阿央,我需要你的帮忙。” 孟禾央神色如常,只略微颔首。 杜将离细细咀嚼,猛然间双眼放光,立马将桌上的一整盘都捧到手中,边吃边得意洋洋地想,阿央的能力可是他先发现的。 楚天凝神盯住沙盘:“赵侯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攻过来呢?” 一直沉默着的田安郡将领开口:“赵侯此人,行事果断,为人高傲,生平最厌恶鼠胆偷摸之辈,对待手下之才,若得他赏识,就极为器重,其他的,一概视之如草芥,当弃则弃,毫不吝惜。” 杜将离看了那人一阵,发现他不管是思考也好说话也罢,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便暗自给他取了别名,叫做芙蓉,取其生苦莲而高洁的美好寓意。 均墨转向苦芙蓉:“按你的说法,赵侯至少会带着主力直接冲杀过来。” “没错。”苦芙蓉答道。 均墨思忱片刻:“的确,这个可能性很大,以赵侯的性子以及他们的实力,没必要拐弯抹角,大败我们,将我们驱出晴国,应是他的首要目的。”均墨一面分析一面说,“赵侯要当场将我们击溃,所以不会太有耐心,若我们痛痛快快出来应战,他自然是再开心不过,若我们施些计策,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带了充足的精锐,不管我们现不现身,他都会强行入城。” 楚天看均墨似已有打算,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赵侯几近倾巢而出,于我们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央,带一半的人马去取禺颌城。” 苦芙蓉的眉毛拧得更紧了:“就算我们全部在这抵抗赵侯,都不定能抵得过,殿下此举莫非是想舍弃这里来夺下禺颌城?” 不可能!听完苦芙蓉的话,杜将离只有这一个想法,以他对均墨的了解,两座城他都不会放弃。眼下的确是取禺颌城的时机,只是机会常常并不让人如意,有很多反而是陷阱,赵侯故意留出空隙,便是引得黎军这边心猿意马,无论黎军做出何种选择,赵侯都有把握让黎军全盘皆输,但明知不可能而为之,这才是均墨。 楚天与苦芙蓉的目光都投向均墨,他并没有说话,只盯着沙盘怔怔出神。楚天问道:“若是要取禺颌城,直接在与赵侯交战取胜后再去,这样我们的威胁不是更小了一些么?” “把我们的兵分出去,于我们而言也是留了一条后路,谁也不能确保我们对阵赵侯主力,就一定能获胜。”杜将离见均墨一直沉默不语,便兀自开口道,“不同的选择有不同的做法,既然是要我们做出抉择,那么何不选择筹码最大的一方?别忘了,若我们慢下一步,便要被祈赶超在前了。” 均墨捏住下巴:“阿央,此去禺颌城,必须隐蔽行事,不可被人发现,而你的时间亦非常紧。”说着,对孟禾央去后如何部署安排好生讲解了一番,便让孟禾央直接带兵出发,而关于如何抵住赵侯的攻势,却仍是一筹莫展,均墨自己也没想出合适的办法来。 傍晚,均墨移步城门,放眼远方落日红云,面上的表情却始终不得舒展,他开口:“你是不是想让我退兵?” 杜将离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肯定道:“挡不住,便不挡了,目前唯一有利我们的途径,就是我们退,这也是能最大程度保存我们兵力的最好方式,我知道你想要击退赵侯,而非保全自己,但现在,形势不容许我们这么做,也许,以退为进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方法。” “以退为进。”均墨沉吟良久,说道,“好,我们佯装撤退,让赵侯轻松进城。赵侯生性光明磊落,最看不得此等行径,现下见我们这般,定心生鄙夷,而后便不会再对我们多加注意,待他松懈大意之时,就是我们回城之日。” “既然要退,就要退得有模有样,让别人相信才好。”杜将离补充。 均墨颔首:“将岚,我们来演一场戏。” 演戏,是杜将离最喜欢的事了,他兴冲冲地把大家召集起来,说均墨有要事宣布。待均墨将撤退的决定公布后,果不其然惹来许多非议。 率先开口的是楚天,他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殿下如此,置阿央于何地?让他单独奋战,得一座孤城么?” “阿央那边,惠良侯会有所照应。”均墨语调冷漠,“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杜将离见大家情绪都有些不稳,适时扯开嗓子嚷嚷:“殿下,我们好不容易到现在,你却要我们做逃兵?你怎么对得起兵士们一路而来流的热血?”杜将离指着均墨的鼻子,神情极是悲恸,“让阿央去禺颌城的是你,抛弃阿央的也是你,你这么做无非是打自己嘴巴,这样要大家如何信你?” “堂堂一国世子,贼眉鼠胆,做事畏首畏尾……”杜将离内心乐开了花,越说越上瘾,一脸痛心疾首,怒其不争之色,他对上均墨的视线,不由心想,对方演得比他还卖力,特别是眼底喷礴而出的怒火,简直跟真的一样。 杜将离粗着喉咙沙哑道:“殿下,我看你也不要叫均墨了,直接跟着我姓杜好了,如此作为,丢尽了千万黎国人的脸——”说着倒退两步,一面难受地捂住胸口,一面不住地摇头,似再也说不出来。 第五十五章 杜将离怒气冲冲地踢开门,均墨正拿着一卷兵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听到动静,头也没抬一下。 “均妖怪!”杜将离捂住额头,愤愤不平,“是你说的要演戏,你打我做什么?” “我也是做戏。”均墨轻描淡写,目光不离竹简,看到一处,赞叹道,“小天找来的这东西,的确有趣,里面有些观点很是特别,将岚,你要不要也来看看?” 杜将离上前一步,抢下均墨手中的东西:“你那是做戏?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以前弹我也就罢了,好歹只是用的手指头,你方才,方才竟然用的拳头,实在欺人太甚!”杜将离气得直发抖。 均墨无奈地叹口气,柔声道:“还疼么?” “什么?”杜将离似乎没反应过来,不知均墨这么问的用意。 均墨站起身,左手环住对方的脖子,拉至自己身前,紧接着低下头,在杜将离的额上轻轻印了一记。 “啪——”手中的竹简滑落至地。 杜将离顿时浑身僵硬,立马退开数步,被均墨碰过的地方灼灼发烫,他伸出手,语无伦次:“你、你、你——”杜将离心里的某根弦断了,脑中一片混乱。方才均墨的确亲了自己?自己可是男人,不对,均墨就是喜欢男人的,莫非——均墨是在戏弄自己? 均墨不以为意地坐下,稍稍抬抬眼皮,眸中毫不遮掩地透出一抹愉悦:“你若还有其它地方疼,可以告诉我。” 杜将离咬紧牙,对方若真是在捉弄自己,自己此刻就不能让对方看了笑话,他默默地捡起文书,置于桌前,道:“殿下莫不是把我跟你哪里的面首弄错了。”说着一把抓住均墨的衣领,凑上前在对方的额上狠狠啃了一口。 末了,静静地转身向门外走去,方踏出门口,杜将离扭头确定均墨没有跟来,便撒开腿一个劲的跑,一口气直奔到城墙上,银月如盘,杜将离只觉得内心腾起一股燥热,怎么也无法压下去。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杜将离看向前方,守城的士兵是杜将离曾在田芳郡看到过的手执木头娃娃的男子,杜将离拍拍脸,待面上灼热褪去了,急燎燎上前搭话。 不觉便谈了一夜,好不容易将胸口的烦躁挥去,杜将离镇定下来,回到寝屋,一眼瞧见没好气等着的蓝艺,一本正经地开口:“蓝艺,我问你一件事,我记得有次我当着小天的面亲了你一口,你那天一晚没睡吧?” 蓝艺面色霎白:“你想干什么?” 杜将离两眼圆睁,追问道:“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蓝艺后退几步,生怕杜将离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犹豫道:“首先是紧张,没想到服侍了多年的主子竟也有这种癖好,接着就害怕你会不会做出其它不妥的事来。” 杜将离认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因为我是正常喜欢女子的,所以他这样后,我身体的反应就是害怕跟不安。”杜将离越说越觉得确定,对,这是正常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蓝艺不知道杜将离在说些什么,看他前进的方向,问道:“将离,你做何?” “睡觉!”解决了内心疑惑的杜将离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许多。 “你忘了?今天我们要撤退。”蓝艺提醒道。 杜将离当即扭身,顶着一双乌青眼,哼着歌,步伐轻快地向门外走去。 黎军悄悄从立城退出,并没花太多时间,军队默默行进,一路上不闻人声,均墨派出两支人马领着空战车佯装退回田安郡。杜将离提着马绳,频频回顾,不觉已落到队伍最后,兵士们退到一处山脚,这里地势较城里高上些,勉强能看到城的轮廓。 两人迎面而来,杜将离认出那是晚襄与苏朗姐弟,当即正色以待。晚襄头发高束,露出瘦削的脸颊,英气逼人,她头微微昂起:“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杜将离展开笑颜:“太好了,我原以为还要费番工夫才能说动你。” 晚襄直视杜将离的眼:“良禽择木而栖,既然迟早要做出决定,我亦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不若就此下定决心,况且,这几战你们所展现出的谋略和气度,我心悦诚服。”她顿了顿,话题一转,突然说道,“杜公子,我是女子之事……”似有些为难。 杜将离了然,满不在意道:“军营里这类事不归我管,我亦不会随意乱说,还请放心,但你终归是女子,如若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可以来找我。” 这话说得对方身形微怔,她投来一个略显古怪的眼神,紧接着冷哼一声离开。 杜将离摸摸脑袋,自己应该没说错话吧,直过了傍晚,杜将离还在想自己是否哪里唐突了她,这位自尊心极高的姑娘便领着她的弟弟,带着简单的行囊,来到杜将离的营帐,说要与他一同住。 晚襄依旧是她一贯的表情,冷淡中透出高傲:“我思虑再三,既然你已知道,那么于我来说,与你一起反而更为妥当,我也毋须多加顾虑。”末了不忘补上一句,“你放心,我不会打扰到你平素的生活。”而晚襄身侧的虎背刀疤男,仿佛还记着杜将离在战场上对他的羞辱之举,一直拿鼻孔对着杜将离。 有人能来陪杜将离一道说话,他自然是极为高兴的,着蓝艺协助晚襄姐弟处理一些琐事,杜将离独自来到帐外,没走多远,见均墨迎面而来,不由驻步,额上不明所以地烫了起来。 均墨嘴边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上前,顺势拉起杜将离,便往一旁行去。 杜将离有一瞬的错愕:“殿下是来找我的?”语毕,不由忐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没来由地乱了。 均墨拉着他走到稍稍远离军营的地方,坐下,杜将离偷偷瞄向身侧,悠悠地开口:“殿下,不知——” “没什么事,便不能来找你么?”均墨口中含笑,一句反问问得杜将离噤了声。 杜将离浑身难受得紧,使劲在脑中想着话题,拧着眉头想了老半天,才挤出一句:“殿下,我帮你收揽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今后必定对我们大有裨益。”说着,昂起头,得意洋洋地等着均墨赞赏。 均墨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头:“我累了,今天不谈这些事。” 说着,便再没有其他的言语,杜将离身子微微一怔,他别开脑袋,透过枝叶的缝隙,远远望去天际,看着月亮徐徐升起,杜将离的心情渐渐平静,真是奇怪,在均墨身边,自己最容易变得手足无措,可也是在他身边,自己才能像这样安心下来,杜将离眯起眼,听着山间虫鸣,竟是想睡了。 晚风轻拂,耳边传来轻微的鼾声,均墨转过头,嘴边一直噙着的笑容消失殆尽,他蹙着眉,动作柔缓地抱起身侧已睡着的人儿,小心地将对方的银丝别至耳后。 抱着他回到营帐,均墨放下杜将离,为他掖好被角,食指在杜将离的脸侧轻轻滑过,均墨的眉眼深处夹着深深的担忧,他扭头对着黑暗处:“还没有找到蚀衣草的解除之法么?” 黑暗之中没有回声,均墨神色微凛:“找不到,你知道等着你们的是什么。” 仍是一片安静,许久之后,均墨起身,似轻叹一声,走到桌案旁坐下,提起一卷竹简专注地看着。 第五十六章 杜将离睁开眼,左瞄瞄,右瞄瞄,这里似乎不是自己的营帐,他动动还不甚灵敏的脑袋,昨夜,均墨带自己跑去看风景,然后自己竟睡着了?等等,均墨到底为何要拉自己出去,只是为了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不像是会做此等事的人啊,难道是想让自己休息?杜将离摇摇头,均墨才没有这么好心呢。 想不通均墨的意图,杜将离干脆抛诸于脑后,这几天他连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昨夜沉沉睡了这么久,实在难得,杜将离窝在被中,懒懒地翻了个身,被上隐约传来淡淡的香气,似是均墨身上的味道,很是好闻,杜将离在被子里蹭了蹭,将鼻子凑上前,贪婪地嗅着。 美滋滋地闻了片刻,杜将离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心中一跳,不是吧——陡然间满面通红,杜将离一跃而起,欲极力忽视自己身上所起的异常反应,均墨的脸却不停地在脑海中晃来晃去。 怎么会这样? 杜将离捶捶自己的脑袋,每个男人早上都会如此,可自己怎么也不该想着均墨而……自己这幅模样,简直就像—— 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意识到这一点,杜将离的身子顿时僵硬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一定是早上刚醒来不大清醒,杜将离跳下床,营帐里没有其他人,他左手支住下巴来回走着,越想思绪越乱。均墨回到营帐时,杜将离正趴在桌上,发尾胡乱翘着,双眼紧闭。 又睡着了么?难得看到这样乖巧的杜将离,均墨嘴边浮起一丝暖意,放缓了步伐,轻轻坐到杜将离身旁,拿起早上收到的文书,细细审阅。 杜将离自然是醒着的,他抿着唇,脸颊开始一寸一寸地烫起来,眉毛止不住地颤抖着,越是在意,就越是觉得均墨的气息彷佛近在咫尺,只要自己一睁开眼,便会被均墨逮个正着,而自己所想,亦会暴露无遗。均墨怎么还不出去?再多等一刻,都似是煎熬,杜将离急得出了一身汗,心扑扑跳着,快要从喉间跳出来。 “怎么哭了?”均墨微微蹙眉,伸出手指抚过身侧人的眼角。 杜将离身形一震,慌忙站起退开,急道:“施、施主,你好不容易修行成人,切忌对他人施行妖法,免得道行尽毁。”说完不敢直视均墨的双眼,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撒开蹄子便逃之夭夭。 身为营中唯一的女子,晚襄彻彻底底地被杜将离缠上了,晚襄去哪,杜将离便去哪,甩都甩不掉,从早跟到晚,好在杜将离只是以商讨军务为由,并未让晚襄起疑。 杜将离眼巴巴地瞅着女子,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明明容貌、性子都是我所欣赏的,为何,偏偏就没感觉呢?” “什么?”晚襄怀疑自己听错了。 杜将离连忙摇摇头,岔开话题:“你方才说得到了个消息要告诉我,是什么?” “说起来,也与你有点关系。”晚襄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冷不淡,“凉帝主动退位,将王位让与太子嵇。” “这就是他做出的决定啊。”杜将离的表情并未出现多少变化,对自己的母后,凉帝情深之至,如此,也是他慎重思考后的选择吧。 情深之至,杜将离又暗自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胸口腾起一阵烦躁,他突然抓起女子的手,往自己脸上一按,心中仍然不起波澜,杜将离叹了口气,放开女子的手,连对方后来说了什么都浑然没有听到,垂头丧气地走开。 原来,自己对均墨那种又怕又想接近的感觉,就是喜欢,均墨于刺惠之事试探自己,自己那么难过,也是因为喜欢,原来,自己很早很早开始,就已经对他—— 杜将离不甘心地咬着牙,自己喜欢男人也就罢了,对方竟然还是均墨,一股沮丧之情油然而生,他能想象的到,如若均墨发现了自己的想法,定会得意洋洋地嘲笑自己一番,而后一个手指头轻而易举地便把自己弹开。 自己今晨就已经足够丢脸了。 虽说自己脸皮之厚可赛城墙,但独独不想被均墨看了笑话。 杜将离回到营中,闷闷不乐地坐着。 蓝艺为杜将离沏好茶,发现自己主子实在不大对劲,想了想还是顺口问了句:“将离,你怎么了?” 杜将离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声音萎靡:“蓝艺,我要绝后了。” “……” 由于黎军的撤退,赵侯轻松入立城,戒备了两日,探听到黎军的确退回到田安郡的消息后,站在城上啐了一声信王均墨胆如鼯鼠,不过如此,晴军便再无动静,以赵侯的性子,势必要抓住机会进行下一步计划,可他不会想到,与此同时,孟禾央悄悄带兵至禺颌城外,城中人马发现已晚,且主力不在,孟禾央费了一番力气,不孚所望夺下禺颌城。 赵侯闻讯当即分出人马回禺颌城,留下几支人马驻守,均墨趁势回立城,解决留守的士兵,与孟禾央两支军队,将赵侯夹在其中。 至此赵侯被摆数道,损失不少,孤立无援,但即使如此,赵侯的实力仍比黎国的兵士强上许多,黎国士兵原是惠国之兵,素质良莠不齐,数量上也较赵侯人马差上一截。 这是一场硬仗。 均墨想了几套战术来抵抗赵侯。杜将离远远站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地瞧向均墨,他仔细考虑过了,既然已经喜欢上对方,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直接冲上去把对方砍了,只好这么喜欢下去了,他甚至还有些庆幸,自己能认清心中所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自己不会再被均墨牵引着情绪而不知其所以然了。 杜将离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均墨,目光满含挑剔地从上扫到下,又从下扫到上,心道老天就是不公平,给了他这么灵光的脑袋,又让他生了副如此好的皮囊。 不过嫉妒归嫉妒,杜将离咂咂嘴,美不自胜,心中不停地夸奖自己,自己的眼光实在是太好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楚天顺手点上油灯:“殿下,你这次,可是把我们都骗了,还有你,将离。”话语里微微夹着恼意。 杜将离涎皮赖脸地笑了笑,他可是付出被均墨打了一记的代价的,若再骗不到大家,多不划算。 晚襄也被杜将离拉进房中,她站在均墨一侧:“不知赵侯会选择先去哪座城,但不管攻哪,禺颌城与这里,我们都各有一半人马,这也是殿下事先料到的么?” “当时时间太紧,如果我一早便预料到,定要在立城这边多留几队兵士,因为赵侯一定会先攻这里。”均墨语气平淡,他意识到杜将离在看自己,便将眸光移过去,视线相交,杜将离立马躲开,不敢再看,均墨转开头,杜将离那好似要将均墨扒层皮仔细看个清楚的目光就又肆无忌惮地投过来。 就算是均墨,也难免会为这无比渗人而又阴森的视线分了神,他起身走到杜将离身旁,毫不客气地把他拽到众人之间,按住杜将离的头不让他往上抬。 均墨看到晚襄面露疑惑,似对他的话有所不解,笑着解释道:“我耍了他数次,他屈辱难消,足以压下他迫切想要夺回自己属地的想法。” 两军作战,除了拼兵力,更重要的是两方主帅的对决,晚襄看着均墨,竟是笑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选择没有错。” 均墨站在杜将离身侧,杜将离身子就不可遏制地僵硬了,均墨随手捞了他的发拿在手中把玩:“我听将岚说了你的事,他答应你的,我绝不会食言。”顿了顿,“立城的人马就交予你来指挥,如何?” 女子眸中光华流转,她低下头:“定不辱命。” 第五十七章 杜将离对自己的表现极其不满意,作为鼎鼎大名百打不死的杜将离,怎可为了个男人乱了心神,简直不像话,从头到尾数落自己一通,杜将离负手站在均墨身侧,昂首挺胸,做飘飘然遗世独立状。 均墨一看杜将离,就知对方没将自己的话听进耳中,强行扳过杜将离的脑袋,对上他的眼:“此次交战,我会让阿央接应我,你留在城中,不要出来。” “知道了。”杜将离按捺住心中情愫,均墨面容沉静,他不说话时,嘴唇轻轻抿着,偶尔翘起几分弧度,唇线分明,紧绷的眉眼没有一刻是真正松懈下来,就连笑着,也能从他眉心深处,找出几丝极淡的思绪,读不懂,猜不透。 看着他,杜将离不禁觉得,当世子就是不容易,明明手下有如此多的人,却还是有一大堆的事需要他做,需要他考量,若是自己,定然承受不了这些,好在均墨没有在军营中给自己安排一个职位,否则,被杂乱事务束缚住的自己,便不会有像现在这般的自在了。 赵侯果然回头向着立城而来,黎军应战,第一次与赵侯正面交锋,均墨与晚襄领兵对阵,杜将离待在城中,暗自为兵士们捏了把汗,而这场战对均墨来说,非胜不可,只有啃下赵侯这块骨头,黎军才能进一步向晴国深入。 杜将离着一身宽松的素色长袍,衣襟绣着两道宝蓝云纹,他随意将手拢在袖中,拿手肘推开身前的门,试探性地叫道:“小天?” 看了一圈没发现有人在,杜将离缩回脖子,目光仍盯着屋里,似有些出神,蓝艺疑惑道:“奇怪,可能的地方我们全找过了,都不见楚公子身影。” 杜将离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兴许是看到城里哪户人家的姑娘生得好看,跑去玩了也说不定。”杜将离缓缓拖着步子,认识的人都去了战场,唯一留下来的楚天也不在,不过,这不正巧说明,没有人管他了么? 杜将离似突然想到什么,在怀里扒拉半天,仰起头,惊道:“蓝艺,我有份重要的文书落在房中,万一被人看到——” 跟了杜将离这么多年,对他的习性颇为了解,蓝艺一接触对方的目光,当即说道:“我去拿,很快便回来。” “我在这等你!”杜将离对着蓝艺的背影喊道,目送蓝艺匆匆远去,杜将离十分自觉地迈开步子,他始终挂念着战情,虽然均墨做了充分的安排,也特意嘱咐过,但兵士们在外战斗,自己在城中怎能安下心来。杜将离知道自己擅自出城,定要惹均墨生气,不过,只要不被对方发现,那便没什么关系了。 径直去到城门外,面前的景象极为激烈。杜将离觅了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以他的身手,冒失上前只是给自己人添麻烦,杜将离看到附近不远处有片小树林,忙躲进其中,废了半天劲爬到树上,又折了根绿枝举在头顶,开始四下寻找均墨的身影。 战场上箭雨不断,黄沙飞扬,杜将离看着看着,心头慢慢揪了起来,刀光血溅,多少忠魂在战场上埋骨他乡,杜将离似乎能闻到血的腥咸,他攥起拳,如果说这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尚且还留有双方兵士的主观意愿,那么世人对南巫族的围剿,就纯粹只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自己眼前的战场都已惨烈无比,南巫族当时的境况可想而知。 上万条无辜人命,这笔血债,又该如何算? 杜将离咬住唇,猛然敲了下自己的头,打住,再想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努力甩去脑中浮起的念头。杜将离在众人之中找到了均墨,目光追随着对方,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这场战斗持续了很久,均墨的冷静调度,晚襄的临阵指挥,让原本平庸的黎军出乎意料的格外顽固,英勇非凡,随着孟禾央人马的赶到,晴军逐渐不支,终是败下阵来。 均墨夺过对方的旗帜,一折为二。金乌洒下余晖,照在每一个兵士的脸上,军队里传来夹杂着血与泪的欢呼,均墨抬手,整个战场安静下来。 八成是要发表些均墨最拿手的煽动大家的言论吧,杜将离松下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忘了自己还在树上,甩甩早已发麻的两臂,扑通摔到地下。 骨头都快摔断了,杜将离趴在地上,打算缓和一阵再起来,心想怎么每次爬树都没有好下场,正郁闷间,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战靴,想也知道是谁的,杜将离全身陡然一僵,默默伸手捡起一同掉下来的绿枝,盖到自己头上,一动不动。 身前的男子蹲下身,静静地将杜将离拉起,竟是一言不发,杜将离偷偷瞄向均墨,对方的脸上已没了因取胜而展露的笑容,眸中不加克制的寒意让杜将离忍不住哆嗦了记。 杜将离心中鼓声震天,他低下头,均墨的盔甲上沾着不少鲜血,虽然明知不是他的,杜将离仍觉得有些刺眼,嘟哝道:“殿下,古来也没有哪个将领是一直冲杀在前,哪怕再厉害的人,战场无情,有多少人冲着冲着就殉国了,你也不是不清楚。” “然后呢?”声音冰冷至极。 然后?杜将离硬着头皮说下去:“所以为了大局着想,你应该收敛一些,更何况你是军队的核心,丝毫闪失都出不得……”杜将离越说越小声,总觉得今天的均墨跟以往有些不同,自己偷跑出来是不对,但他也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啊。 均墨危险地眯起眼,定定看向杜将离,目光凛冽。 杜将离觉得自己脑门上快被对方盯出两个洞来,咬咬牙顶撞道:“殿下,我一没有违反军纪,二没有影响大家,三、我想去哪这应该是我的自由。”语毕,莫名的有些心虚。 杜将离看向均墨身后,悄悄使着求救的眼色,众人却都站在原地,不为所动,连孟禾央也没有上前,杜将离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彻底底惹怒这只狮子了,被均墨看得全身发毛,杜将离干笑两声:“殿下,战争取胜是值得高兴的事,你板着脸多不好,这样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让你开心开心。”说着,小心翼翼地瞧瞧对方的脸色,将前两日从兵士那听来的地方传说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 讲到一半,均墨突然上前,一把将杜将离抗到肩上,往回走去,经过众人的时候,方冷冷地扔出两个字:“回城。” 杜将离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紧紧抓住均墨的背,对方这样,就说明他消气了吧?正这样想着,耳边传来均墨的声音:“讲啊,怎么停了。” 杜将离叫苦不迭,只能继续说下去。 夏日的夜里,虫鸣起伏不断,伴随着阵阵风声的,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均墨斜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杜将离瞄瞄对方,睡着了?渐渐放轻了声音,站起身打算开溜。 “继续,我在听。”均墨的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杜将离想死的心都有了,讲了一晚上的故事,自己从小到大所有听过的,从寻律那得知的,甚至连谢如曾讲过的,他全部都说了一遍,杜将离喉咙有些发干,委屈道:“刚才讲的,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均墨睁开眼,对着杜将离,后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均墨静静看着他,轻轻勾起嘴角。 均墨笑了!杜将离心花怒放,他从来没有哪次觉得均墨的笑似现在这般温柔,均墨终于不生气了!杜将离长出一口气,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 均墨开口,笑眼咪咪:“将岚,你刚才有几个故事很是有趣,只可惜你讲得太快了,我也记不大清楚究竟是哪几个,这样好了,你从头到尾再重新讲一遍吧。” “噗——”杜将离刚喝进口的茶直接喷到桌案上。 第五十八章 均墨绝对是恶鬼,连妖怪都不足以形容均墨的程度,杜将离有气无力地喝着粥点,不愿回想昨夜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好不容易回房后,又毫无意外地被蓝艺念叨了一早上,杜将离半个身子软软地挨在案边,连脑筋都不大乐意动。 楚天走至杜将离身侧坐下:“将离——” “不要跟我说话。”杜将离慌忙伸手制止,声音沙哑,喉间隐隐作痛。 楚天见杜将离一脸悲戚,憋住笑,自顾讲了起来:“将离,你知道殿下是四皇子吧,殿下出生的时候,殿下母妃因难产而殁,那年,寰帝没来由的生了一场大病,与此同时,祭司向寰帝进言,称殿下命主孤克七煞,从那以后,殿下被称为不净之人,被关在黎王宫最阴暗的地方,无人问津,殿下能有现在的权力与地位,全是他一步步争取而来。” 杜将离怔住了,他从没想过均墨竟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心疼。楚天继续说道:“殿下从黎王宫的阴暗处走出来的时候,才八岁,当时的他不似现在,有我们这么多人的支持,唯一站在他身侧的,只有谢大哥而已。殿下素来不轻信他人,也远比表面上看上去的,要残酷许多,我们坊里的人都知道殿下的脾气,所以在有些事情上是绝不敢触他逆鳞的。” 杜将离打断道:“小天,你特意找我来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楚天似有些难以启齿,沉吟再三,开口道:“殿下在担心你,若你只是图一时之乐的话,请不要因此影响到殿下的心情,特别是在这种时间,殿下的一个决定直接关系到黎国大业。” 杜将离怔怔愣了半晌,突然忍不住笑出声:“第一次看到你这么严肃,小天,你也太高估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多虑了。”将粥碗往前一推,杜将离正了正身子,心想,这倒的确是满脑子为了族人的楚天会说出来的话。 杜将离微微侧头,看向楚天,想问问他昨日究竟去哪了,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黎兵取下禺颌城,各县镇留下些许兵士留守,其余主力人马汇合,至此黎国在晴国境内,有惠良侯与均墨两股兵力盘踞,已占下晴国三分之地。杜将离一行随均墨来到禺颌城,兵士们得了胜,难免心生骄纵,途中有几人扰了民的,都被均墨拿来当场杀鸡儆猴。 杜将离注意到有几名士兵押着一个男子,进入营中,不像是方才均墨惩戒过的人,杜将离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他是我之前抓到的晴国的细作。”均墨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殿下没处置他吗?”杜将离仍探着脑袋,男子被绑得严严实实,垂着头,面上全部被头发遮住,偶尔从发中露出几点无神的目光。 均墨也看进营中:“有些晴国的情报,他死咬着没有交代,这几日我特意不去找他,今晚再审他一次,估计便差不多了。” 杜将离想起楚天提到的均墨的过去,手悄悄攒起,自己一定会帮他将天下一统的,这是杜将离除去别的原因,第一次凭自己的意愿真正地产生要帮他的想法。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么?”均墨转过头来,抬手摸摸自己的脸。 杜将离急忙收回视线,扯开话题:“殿下审完了,能把他交给我处置吗?” 均墨不觉莞尔:“你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什么鬼主意。”杜将离一本正经更正道,“是计谋,计谋!” 均墨笑得温和,柔声道:“随你。” 禺颌城物阜民丰,黎军在城里休憩,杜将离兴致勃勃地跟着均墨到赵府门口征粮,当然,杜将离的目的,纯粹只是出来凑个热闹而已,杜将离瞅瞅身侧的均墨,对方的动机明显更为不纯,明明是征粮,街上却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再看均墨,一脸爽朗明媚,好似顶了个太阳毫无保留地把光芒洒向众人。骗子,杜将离在心里骂道,均墨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欢迎,他知道均墨有遣人在坊间煽风点火鼓吹造势,但没想到竟到了这地步。眼看着均墨面前的队伍愈排愈长,其中还夹着不少面带桃花的女子,羸羸弱弱捧着一小袋粮食,杜将离的心情异常不爽,均墨就是这样,总是肆无忌惮地在外招蜂引蝶,到处勾三搭四,不知廉耻! 这些争相排队的百姓也是,他们可是晴国人,晴国人啊! 冷哼一声,不就是卖弄色相么,自己也行,杜将离要来几个帮手,又摆了个位子,与均墨一道征起粮来。 杜将离拍拍脸,展开人畜无害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自十岁起,便天天往颜雀楼跑了,看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还学不会么? 午后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不知从何时开始,杜将离面前的人越来越多,竟隐隐有赶超均墨之势,虽说排在自己这边的全是男人,不过这点小事无所谓了,杜将离得意洋洋,将银两递到身前人手中。 “如果我没记错,你刚才是不是已经征过了?”杜将离心生狐疑。 “这是第三次。”那人接过银两,握住杜将离的手不放,“你们是否征兵?我,我想参军,你们可需要?”说完,看向杜将离的脖间,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当然需要。”杜将离咧开嘴,立即命左右带那人去登记,看着那人的背影,杜将离不由有些高兴,他们才夺下禺颌城不久,已俨然有人将自己当做黎人来看待了。 “将岚。” 杜将离愉快地扭回头,对上男子的眼,男子面色极为不善,杜将离沾沾自喜,看来自己将均墨队伍里的人都抢了过来,效果极佳,对方居然恼羞成怒了,杜将离故意惊道:“殿下你怎么过来了,百姓们还等着呢。” “闭嘴。”眸中隐隐有怒火喷薄而出,均墨一把将杜将离拽到自己身前,用力将对方衣上的两颗纽扣扣紧,末了,捏住杜将离的下巴,抬起,逐字逐句道:“杜将离,你最近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杜将离觉得下巴上的骨头都快被均墨捏碎了,使劲推了他两把,却怎么都推不开,杜将离疼得泪眼汪汪,不过就是抢了他几个百姓,有必要这么生气么,均墨忒小气了,杜将离怕这么说只会更惹怒对方,他想起昨晚的情形,双眼一闭,干脆豁出去了:“殿下,我,我给你讲故事。” 第五十九章 凉风丝丝缕缕,拂过水面,带着些许湿气扑面而来,碧荷轻摇,枝上的花朵悄悄绽开笑靥,苍翠里透出几点素白,本是极秀美的景致,杜将离却无心观赏,他这回是彻底蔫了,均墨没有让他讲故事,却拿出卷《女礼》,让他誊写百遍。 执笔的手轻轻颤抖,抄也便算了,抄点有用的啊,女子的礼数之道,跟他有何干系?简直莫名其妙,杜将离憋了一肚子怨气,自己何必要这么听他话,均墨要生气,就让他气好了,他又不能真拿自己怎么样,杜将离眸中一亮,猛然抬手敲了自己一记,真笨,之前竟然没意识到,杜将离起身将笔一扔,身心顿时分外舒畅,大跨步向院外走去。 赵府内园林景致并不多,倒是练武场一类的地方,都额外花了很多心思。 沿着小河走着,杜将离在一座假山旁看到了孟禾央,孟禾央自从带兵以来,便一直身着甲胄,原本只是不苟言笑的脸庞,如今变得更为锋利,浑身隐隐散发出一股不凡的气魄,也许入晴后,成长最快的,不是他手底下带的兵士,而是他自己。 孟禾央白天勤于练兵,晚上不离杜将离左右,他还记得答应老人的条件,杜将离最怕的就是这里,孟禾央率领先行军,若是因什么而分了心,很容易出现闪失。 杜将离按向腰间铃铛,自己还是托均墨快些找到它真正的主人比较妥当。 与此同时,手心里像是回应般传来一连串清脆的铃音,看来它也是这么希望的,杜将离心想。 孟禾央回过头,目光里似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竟有抹异样的阴郁,他看着杜将离,心思明显在其他的地方:“孟简一直抵抗夏与凡的联合侵袭,前两日,他和他的踏云军,却被夏破了。”话语里难掩的担忧。 杜将离不知该怎么安慰身前的人,因为自己想说的,对方心里全都明白,沉默片刻,只低低开口:“他可是孟简。” 孟禾央点点头,突然说道:“瑾吟公主——”还未说完眸中便更加阴沉,偶有杀气四溅。 杜将离嘴边一阵轻微抽搐,原来并不是在担心孟简的处境,而是在烦恼这个……杜将离同情地拍拍孟禾央的肩膀,深表理解。 “杜芒,孟公子。”晚襄站在不远处,面色略显凝重,“殿下召你们去。” “出了什么事?”杜将离在路上问道。 “晴国集结了三十万兵力来对付我们。”晚襄目视前方。 杜将离握紧拳,跃跃欲试:“终于来了。”暗自高兴,半晌,才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杜将离侧过头,“三十万?消息的来源准确么?” “数目上定然掺了不少水分,但即便去掉那些虚的人数,于我们也是极大的威胁,毕竟,我们所有兵士加起来,不过五万而已。” 惠州原本人便不多,兵力问题的确是黎的软肋,与晚襄到了均墨所在,楚天和苦芙蓉已在其中,苦芙蓉对均墨说道:“殿下,不若我们向惠良侯求助。” “不必。”均墨摆手,“惠良侯全力对战晴国北方,对我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帮助,况且,我们的援兵,不是他们。”杜将离明白均墨所指的援军是什么,黎惠间的密道即将完成,届时,黎军少兵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均墨伸手托住下巴:“待到援军到达,约莫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我们要在城里坚守一个月,但禺颌城虽大,却抵不住晴军强攻,我们只得北去。” 楚天闻言,看向舆图:“达陇郡被称为铁城,地处险要,易守难攻,若取下,我们尚可与晴军一抗,只是——” 楚天没有说下去,众人心下明白,易守难攻是一把双刃剑,于黎军而言,也会受到地势所限而难以夺下,若因此而耗费了大量兵力,未免就得不偿失了。 晚襄上前走了两步:“达陇郡周旁的山岭多为峭壁,非常凶险,我曾经在那里待过一段时日,知道有一条暗道绕过山岭直通郡内,我们可悄悄潜入其中。” “知道这条暗道的人有多少?”均墨问道。 “那是我无意间发现的,那个地方很是隐蔽,虽然暗道外零零散散住了几户山岭人家,但知道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杜将离摇头:“只要有人知道,就有一定的风险,若我们直接走暗道,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似想到什么,转向楚天,“小天,我们去清点一些士兵出来,把生病的体弱的额外编出一队,这支队伍交给我,我去达陇郡正面干扰他们视线。” “不行!”孟禾央当即反对。 楚天沉吟道:“这样太危险了。” “但必须做。”杜将离咧开嘴,“定然要有人去声东击西,殿下你走暗道毋庸置疑,阿央你是主力,小天你要跟在殿下身旁为他打点事务,晚襄你要带路,那么剩下的人,当然是我了。” 均墨轻轻蹙眉,对着杜将离一言不发。 杜将离笑得得意:“再说,你们谁有自信能吸引守城军的全部注意?况且我已经想好届时应对他们的方法了。” 孟禾央上前抓住杜将离的手腕:“你之前准备进惠王宫的时候,也是类似这样的说法,我说过我不会再被你骗了吧?” 杜将离不觉有些词穷,在场的除了孟禾央是纯粹享受战场上对阵的乐趣外,其他人全是为了黎国或自己心目中的大业,正是对这样的孟禾央,杜将离突然想不出该怎么说服他。 正在此时,有人说道:“杜芒去是最合适的。” 是晚襄的声音,杜将离松了口气,笑道:“阿央,其实跟着你们才是最危险的,因为真正要与晴军交锋的是你们,我会尽量能避就避,反而比你们安全许多。” 孟禾央的面色仍颇为阴沉。 均墨看向杜将离,眸中似夹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杜将离发现均墨在看自己,立刻回以微笑,均墨终于开口:“我们启程北上,务必赶在晴军到达之前。”声音掷地有声,“五日之内夺下达陇郡。”似是默许了杜将离此举,从始至终,均墨的眉心都紧紧拧着。 讨论终于达成共识,杜将离回到房间,看蓝艺前前后后整理东西,讨好般地说道:“蓝艺,老要你做这些我很过意不去——” 蓝艺一边收拾一边回道:“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你都看了这么多年,怎会突然在这时候觉得过意不去?” 杜将离一本正经道:“马上又要奔走了,好蓝艺,你想不想出行时有专门的马车乘,吃饭时有专人伺候,一天到晚还不需你做任何差事?” 蓝艺放下手中的活,站直身:“将离,你就直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第六十章 黎军匆匆向达陇郡进发,道旁矮山绵延,杜将离驾着马与均墨齐头并进,若是没有这么多兵士在,此刻便更像是在与均墨一道游山玩水,好不乐乎,杜将离美滋滋地想着。 “殿、殿下——”一名士兵赶到均墨身侧,上气不接下气,急道,“细作逃跑了。” 均墨下意识地转向身侧,杜将离干笑两声,这么快便被发现了,这些士兵被均墨管教得不错么。 “殿下,那细作在军中还有内应。”士兵表情凝重,押上一人,那内应穿着奸细的服装,披头散发,他微微抬头,表情委屈,是蓝艺—— 均墨拧拧眉心,头疼道:“把他放了。” 待士兵走后,杜将离瞄瞄均墨脸色,辨不出对方是喜是怒,均墨开口道:“你把细作放跑,让他去达陇郡通风报信,说我们会去攻打他们,是吗?” 乐呵呵地点了两下头,跟均墨相处就是好,自己都不需要多加解释,杜将离晃晃脑袋:“我怕我直接说你们定然要反对,就偷偷做了。” 均墨提着缰绳,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这么做只能让你更危险。” “我这边越危险,你们那边就越安全。”红日烤得地面腾起阵阵氤氲热气,杜将离抬手擦擦脸上沁出的汗,半开玩笑地讲着,语调轻快,“毕竟,有付出才有回报么。” 均墨看了杜将离一眼,淡淡道:“此去,你带上宋青同行。” 皱起鼻子,杜将离立马拒绝:“不行,他是殿下的护卫——” “将岚。”均墨毫不客气地打断,“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杜将离闻言,有些讶异地看向对方,垂下眼帘,均墨生气了么?他是在气自己自作主张放了那细作?杜将离心中微有些失落,原以为自己做的这些,能让均墨有所感动,他强扯了个笑出来,没关系,这只不过是开始罢了,他会把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悄悄地,融入均墨所要的这个江山的每一处。 与均墨并行了半日,便在一处岔道分开,杜将离领着选出来的病弱兵士,行在正路上。他向均墨讨要了大部分的马匹与车辆,纵使人数不多,也颇有一番气势。虽然很奇怪没见到宋青,杜将离倒并不在意,可能躲在军队哪处吧,他没直接跟在身旁,杜将离反而自在得多。 挺直背脊,杜将离率领兵士们向前,喜不自胜,这可是他第一次独自带领一整支军队,要说不得意那是骗人的,杜将离昂首挺胸,精神十足。杜将离身侧一名士兵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再三,终是咬了咬唇开口:“杜大人。” “叫我杜将军。”杜将离一本正经更正道,心下暗喜,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在,他大可随意过过耳瘾。 “杜、杜将军——”那人迟疑许久,“他们说,你要带我们去死。” 两眼圆瞪:“胡说八道!”杜将离看着对方,对方低下头,恹恹不振,他又回头四顾,整支队伍充斥着沉沉死气,士兵们无精打采地走着,眸中黯淡。 杜将离抿了抿嘴,默不作声。 夜色降临,杜将离将众人召集,清清嗓子,神情有些严肃:“大家,怕死吗?” 目光扫视周围一圈,道:“我最怕死了,怕得每次交战看到战场,都会吓得身体直哆嗦,我不仅怕自己死,还怕别人死,看着原本会说会笑的人,变成冰冰凉凉的尸体,我会难受很久。” “你们以为我将你们从军队之中挑出来,是因为你们是病弱之体,不能再给黎国带来什么益处,留着也只是拖后腿,所以黎国要舍弃你们,派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给你们,让你们以死来成就大义?” 杜将离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骂道:“都是一群笨蛋!笨蛋!那么我呢?我带着你们就是为了跟你们一起去死吗?就算你们愿意我也不会愿意,英勇赴死那是穷途末路的做法,我们不需要,死前对着一大帮男人也就罢了,死后还要瞧着,多委屈。这还不如去殉情来得有意思的多,至少还有女人陪伴。” 看到面前有人笑出声来,杜将离的神色缓和许多:“也许有的国家会这么做,但是记住,你们是黎国人,黎国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把你们从军队里挑出来,确实是因为你们会拖后腿,暗道曲折很不好走,何况还要赶时间,所以我把你们单独分成一队,他们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有我们能做到的,你们只要相信我,我会尽力把死伤控制在最低。” 天空群星闪耀,杜将离的眸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头发仿若银色绸缎般柔软顺滑,轻轻覆在薄甲之上,男子站在人群之后,背倚靠树,屈着两根手指托住下巴。杜将离看着看着,就看到了男子,睁大眼,讶异之色溢于言表:“均、均、均、均、均……” 男子走上前来,伸出手,一边在杜将离头上按着,一边对众人说道:“我也在这,大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么?”笑了笑,“都去休息吧。” 杜将离心中五味陈杂,兵士们散开后,盯着均墨,目光说不出的古怪。 均墨满面春风,揉完杜将离的头又捏捏他的鼻子,玩得不亦乐乎,他凑近杜将离:“怎么,见到我乐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杜将离问道。 “我没说过我一定要去那边,暗道那里有阿央他们足够了,而且我本人出现在这里,这个诱饵才更有说服力。”均墨说得不痛不痒。 杜将离拧起眉头:“可我明明看你跟他们进了山道……”不会是做戏给自己看吧?杜将离气不打一处来,“既然要与我一道,你为何不早出现,藏起来做甚?” “我一直跟着你,只不过你没发现罢了。”均墨语带戏谑,“将岚,我在这里你真的不高兴么?” 杜将离撇撇嘴,不得不承认,看到均墨在这里出现,杜将离的确有些开心,对上均墨的眼,心头突地涌起一阵烦躁,男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杜将离横起眉毛,咬牙恨恨道:“戏弄我很有趣吗?” “怎么会?”均墨轻轻抚上杜将离的头,“我怎会舍得戏弄你,只是偶尔会忍不住逗你一下罢了。” 这两个词的意思不是一样的么!简直恬不知耻!杜将离在心中咆哮着。 均墨声音徐徐:“这世上会对士兵解释自己动机的将领,恐怕除了你之外没有几个。” 男子的气息带着些许诱惑在鼻尖萦绕,杜将离别开头:“总是拿军纪军规压着他们,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受不了的,还有,我并不是他们的将领。” 均墨闻言沉默了阵,说道:“将岚,你在军中的职位我一直不曾安排,你,要不要做我的军师?” 杜将离惊恐地睁大眼,连忙摆手拒绝:“殿下莫非是在与我开玩笑?”偶尔让他帮帮忙也就算了,真要让他担负哪项职责,那简直是要他老命。 见杜将离如此大的反应,均墨忍俊不禁,偏过头,面上若有所思:“也罢,我本就准备了别的位置让你来做。” “什么?”杜将离随口问道。 均墨笑得暧昧,只说了四个字:“万人之上。” “国师?”杜将离摇摇头,“不要。” “不是国师。” “也不要!”凡是这些麻烦的职位杜将离通通不喜欢,也不去细想均墨安排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他干干脆脆地说道。 均墨似早料到了杜将离的反应,叹了口气:“只有你最是麻烦。” 明月渐渐被一团看不见的云所遮蔽,杜将离稍稍侧头看天,过两日,就要起雾了,由衷地露出一抹笑,连老天都帮他们。   第六十一章 配合暗道中军队的行进进度,杜将离抵达达陇郡城外,勒马而止。果真起了雾,从清晨到此时,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有逐渐加重的趋势,空气里带着潮湿,目之所及苍茫一片,只能隐约分辨出城门的大致轮廓。 杜将离抬手,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兵士们减缓速度,摆好阵型谨慎前行,不要进入城墙上弓箭手与机关的射程内,小心周围埋伏,遇敌以防为主,攻不过便退,不可恋战。”说完估摸了一下时间,下马,暗道一声对不住,用力往马屁股上一拍,马儿受了惊,嘶啸着上前。 说完,杜将离急急退到一旁,随意甩去发尾上挂着的几颗细小水珠,他看看身侧,四周模糊朦胧,看不真切,远远传来兵器相交之声,杜将离正欲迈出步子,被均墨拉住:“将岚,危险,不要乱走。” 扭头,浓雾似在两人间隔上一层白纱,杜将离甚至可以看到空气中滞留的水气,随着自己的呼吸,缓缓流动着,杜将离瞧不大清均墨的模样,脑海一个念头闪过,当即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往男人脸上摸了两把,若有所思道:“看来是本人,不是敌人派来扰乱视线的。” 杜将离面无表情,缩回的爪子背到身后,激动不已,揩到油了揩到油了揩到油了! 心神荡漾,骨头都酥了,陶醉片刻,杜将离站定,将注意力又转回到战场之上,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道:“殿下——”扭过头,身侧早已没了人影,杜将离摸不准此刻兵士们的具体情况,凭着感觉向前走去。 脚下的泥土带着湿润,在这样的环境下交战,不可控因素太多,本该有所避免,达陇郡占据地理之优,在此时与黎相交,很容易揣度出其意在虚张声势,目的就是将黎军逼近城门。如此看来,晴军的人数并不会很多,杜将离边想边走,隐约能看到前方有几个人影,他向那几人行去,抬手似欲拨开眼前的浓雾。 那几人头戴铁盔,右臂绑着红巾,明显不是黎军的装束,杜将离直愣愣站在他们身前,干笑两声:“真巧。”心里鼓点密集,怎么办?以他的身手别提对付他们了,跑都跑不过他们,不然——直接大喊救命?可这委实太丢人了。 就在杜将离苦想的一瞬间,对方已先于他做出了决定,五把刀齐齐向他砍来,杜将离连忙抱头哇哇叫出声,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定睛一瞧,已有数人与对方纠缠在一起,是自己的人马,杜将离松了一口气,冷不防被人用手从后方勾住脑袋,这是什么?晴军的新对敌方法?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杜将离用力挣脱出对方的禁锢,扭头,面上的不安顿时消失殆尽,喜道:“阿央!你们成功了!” 孟禾央以微弱到几不可见的幅度点了下头,拉着杜将离走到一旁:“还有些小鱼要处理,这里安全,你待在这。”说完转身投入战场。 孟禾央的话自然是要听的,杜将离站了一阵,生怕又出现方才的情况,万一有晴军跑来便不妙了,四下扫视一圈,躺到地上,又捡了支箭插到自己盔甲的缝隙里,两眼一翻,似模似样。 杜将离静静地等着,眼皮翻累了,就闭上眼吐舌头,舌头吐累了,就睁开眼继续翻,偶尔箭歪了,杜将离便伸手扶一扶,在杜将离又一次扶正箭的时候,他的正上方出现了均墨的脸,四目相对,杜将离有些心虚:“我是为了观察局势才到处去看看的,没有乱跑……” 均墨蹲下身,笑得人畜无害,格外温柔,他满目宠溺地伸出食指,在杜将离的额上使劲地按着,幽幽道:“你的《女礼》可抄完了?” 雾气渐渐散了一些,杜将离一行成功进入达陇郡,进城后不久均墨召集起众人,吩咐对抗晴军的准备事项。杜将离听了片刻觉得无趣,趁均墨不注意,偷偷溜出来。 达陇郡城门高竖,三面环山,得环境所庇佑。郡内并不大,杜将离绕着郡中边沿走了一圈,回到住处,晚襄已在其中,作为除她弟苏朗以外唯一知道她真实性别的人,这几日这对姐弟就一直与杜将离住在一起。 杜将离从怀里摸出一支步摇,递给晚襄,晚襄停下手中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我在路上看到的,想你总归是女儿身,就给你带了一枚,虽说现在用不到,但看着也会高兴吧?”杜将离记得颜雀楼的女子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此些玩意。 晚襄看向杜将离手中,冷冷道:“你知道在晴国赠女子步摇代表何意么?” “何意?”杜将离歪过脑袋表示不解。 “没什么。”晚襄接过步摇,随意放到正在整理的杂物盒中。 杜将离大咧咧坐下,从桌上挑了个最圆润的苹果往嘴里送去,边嚼边问道:“苏朗怎么还没回来?” “他被我关起来了。”晚襄的声音平静。 杜将离怀疑自己听错了,瞄瞄对方,不像是在开玩笑。晚襄沉默许久,轻描淡写道:“我与苏朗是孤儿,曾被这里的郡守抓来奴役,肆意凌虐,这样持续了几年,我发现山里的密道,便同苏朗逃了出来。达陇郡守对我们还有用,可苏朗对其起了杀心,我怕他一时冲动,坏了殿下的安排,就将他暂时软禁了。” 晚襄的语调波澜不惊,放佛诉说的事与她毫无干系。难怪晚襄会发现其他人都不知道的暗道,杜将离吞进最后一口果肉,扔了果核,拍拍身子站起,拉住毫无准备的晚襄:“走吧。” “去哪?”晚襄有些惊愕。 “苏朗那里。”杜将离的目光里带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狡黠。 晚襄轻轻蹙眉:“你想做什么?” “别问这么多,跟我来就是。”杜将离大步流星地迈步出门。 带着晚襄和苏朗,杜将离命狱卒打开囚门,跨前两步,蹲下,细细打量着身前的人,托着下巴琢磨道:“这不是好端端长了张人脸么,我还当是哪里跑来的野猪精变的呢。” 那人抬头,看到杜将离背后的两人,面上浮现一丝恐惧:“你、你们不能杀我。” 杜将离笑容可掬:“不要紧张,我们只是来同你做个游戏,以报答你昔日恩情。”说着拉起对方的手,摸了两把,“游戏很简单,我问你答,你答好了,我就给你奖励,你答错了或答慢了或答得我不爱听,我就小小的惩罚你一下。” 阴暗的地下不时传来似狼一般凄厉的嚎叫,声音响得连栏杆都不住地震颤着,这叫声持续未多久,整个囚牢便重归平静。杜将离关上囚门,擦擦手上的血污,无奈道:“真不经吓,这样就晕了。”转向晚襄,“现在只能如此,待殿下用完了他,他便随你们处置,只是这段时间里,还请你们稍稍忍耐一下,若是还不解气,这几日你们来看他的时候,可以带上我。” 苏朗重重拍了拍杜将离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杜芒,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不那么令人讨厌了。” 杜将离昂起脖子,得意洋洋。三人向外行去,经过一间囚室时,杜将离觉得里面的人有点面熟,停下脚步,端详了一阵,突然咧开嘴笑得跟朵大喇叭花似的:“这不是我放走的内奸么!” 第六十二章 黎军之前所走的暗道,已被均墨命人封死,水源也由专人把守以防晴人投毒,城中粮草充足,情况很是乐观,离晴军抵达还有一两日的时间,只要防守得当,撑到黎国援兵到达并不成问题。 杜将离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盯着均墨手里的文书,却已然出了神,睫毛微微颤着,杜将离的脑后随意扎起一个发髻,头发胡乱翘着,衣襟微微敞开,露出纤细的脖子与明显的锁骨,杜将离呼吸平稳均匀,吐出的热气软软地拂到均墨手上。均墨抬手将杜将离鬓边散落的长发别至耳后,凑近看了看对方,莫非是——睁着眼睡着了? 又看了杜将离脖间一眼,生生叹了口气,捏住杜将离的鼻子拽了两把:“你一大清早过来找我,总不会只是为了在我面前表演你睡觉的神技吧?” 杜将离脑中有一瞬的停滞,他拍拍头,顿时清醒过来,杜将离抢过均墨手中的文书,工工整整地摆好:“殿下,这些交给小天处理便是,你跟我过来。”说完拉住均墨一溜烟小跑。 到了山脚,杜将离毫不犹疑地踏上前:“我昨日听乡民们说起,山上长了许多齐眉草,还有一颗千年拈杉树,现在已很难找到两者共生在一起的情况了,难得有机会,我们不去看看怎么行?” 当然,杜将离只是单纯因为听过穆琛的说法,想去瞧瞧罢了,他怕上山途中均墨找不到他,又要生气,就特意拉上他一道。杜将离走在均墨之前,扭回头,正色道:“殿下,你每日被各项事务缠身,为其所累,不好好休息一下,迟早会挺不住的。” 均墨斟酌片刻,道:“也好,刚巧我有事要告诉你。” 杜将离抓住泥土中突起的石头,爬上一步,仰头看向山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山坡微有些陡,杜将离爬了没多久手脚便软了,心道幸好有均墨陪同,如此万一摔下去还有人给他垫底。 均墨的声音从身后徐徐传来:“将岚,宗州妙音公子唐涩你应当听过,他素来很少在世人面前露面,近几年更是杳无音讯,考虑到他的一贯作风,并不稀奇。” 杜将离脑中浮现出梁竹烟的面容,唐涩是为了寻找解除她体内千障针的方法而四处奔走,掩人耳目会方便许多。 正想着,均墨继续说道:“我原以为只是唐涩此人行事低调,直到我的人查到,唐涩早在五年前,便被夏国秘密囚禁起来。” 杜将离暗自诧异,心里倏地冒出一个让他更为不解的念头,抛去已下意识滑到嘴边的问题,道:“殿下为何要派人去查唐涩?” 均墨轻笑出声:“十五年前,晴国发生的那次大事,你还记得吧?” 杜将离想了想,问:“晴国王室政变?” “当时晴国国师率兵造反,晴王室自危,大力镇压,就结果而言,那次造反是失败的,国师一家被满门抄斩,国师本光芒正盛,前途坦荡,却落得如此下场,实是令人唏嘘。”顿了顿,“我仔细研究过事件始末,发现有些不协调的地方,我想不通他背后的动机,他没必要发动这场有勇无谋的政变,从头至尾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往深处想,更像是被人陷害的。” 杜将离停下脚步,正对均墨,不由叹道:“殿下凡是有怀疑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丝线索,都要死抓着查到底。”末了,转过话题,“是谁陷害的他?” “我查了很久,最近才得知,陷害他的人与夏国有关,而目的,则是为了得到他的女儿。”声音波澜不惊。 “为什么?仅仅为了一个女孩?”杜将离睁大眼,“可是当时她虽然才出生不久,却也被牵连在内一并被抄斩了……”杜将离当初知道此事时,还未这惋惜了一阵,“莫非——她并没有死,而是被夏国的人带走了?” 均墨摇摇头:“国师知道夏人的意图,将计就计,顺利地掩人耳目,让唐涩救走了他的女儿。” 杜将离缄默不语,竟是梁竹烟?他突然有些不安,没有再看均墨的眼,背过身继续向上爬去。 “整件事是我推测居多,但一步步暗查出来的结果,都印证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均墨语气淡淡,他跟在杜将离身后,离对方不近不远的距离,边爬便随口问道,“将岚,你知道那女孩在哪么?” 杜将离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山。均墨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只是单纯随口问问,还是在试探他?杜将离越想越觉得均墨其实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在装傻罢了。梁竹烟的事,与南巫族有很大的干系,杜将离隐隐猜到一些缘由,还不敢断定。 杜将离很想问问均墨对于南巫族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可他实在不敢问出口,对方曾与谢如相交颇深,谢如到底告诉了均墨多少杜将离也不得知,他怕自己一旦问了,被均墨看出端倪,以对方的性子,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届时自己一直隐瞒的那些事实就会被均墨全部挖掘出来,对于他人而言,就算知道他在帮助南巫族,也只要知道自己是为了完成谢如的心愿才如此做的就好。所以自己眼下在均墨面前的反应绝不能太过,即便要问也不是这个时候问。 有道是防火防盗防均墨,自己喜欢上的人怎么就那么让他费脑筋,杜将离悄然叹息,回头看了均墨一眼,十分自然地露出不解的神情,道:“殿下为何这么问我?” 均墨闻言淡淡一笑:“你平日最喜欢这些事情,与常人不同的门路也多,我才想你会不会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是实话,杜将离摇头晃脑,“我的确感兴趣,以后我定会多加留心的。”杜将离寻思着自己见过梁竹烟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武帝与寻律自然不会说,剩下蓝艺,杜将离决定回去之后得好生嘱咐一番。 均墨看着杜将离努力往上攀爬的背影,静静地用口型比出三个字:小狐狸。 随着不断向上,杜将离大口喘气,背上湿了一层汗,终于爬到山顶,杜将离欢快地跑上前,不一会儿,脚步便停了,连笑容也僵在脸上,眼前空落落的,除了黄土什么都没有。 拈杉呢?齐眉草呢?愣了半晌,杜将离两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 均墨环顾周围,指着不远处另一座山,啧啧两声:“将岚,你不会是记错山了吧。” 杜将离拧紧眉头,义正言辞:“殿下,你可以嘲笑我,但是不能当面嘲笑我!”太残忍了,杜将离满面委屈。 均墨忍了好久才勉强没有笑出声,他看向远处,低声道:“晴军。” “哪里?”杜将离急忙爬起,顺着均墨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浩大的敌军正向着达陇郡的方向而来。 按照晴军离他们的距离,恐怕今晚就能到达。 该来的,终于来了。 第六十三章 晴军休整一夜,次日清晨来到达陇郡城门外,兵士们精神饱满,黎军也已准备充分,在城墙上守卫待命。均墨将一切安排妥当,晴军除非攻下达陇郡,否则没有其他取胜的方法,若选择围城,黎军早备好了足够的粮草。 杜将离的眼皮自打睡醒便一直跳着,他轻轻抬手按上,没来由的有些不安。杜将离走到均墨身旁,均墨面上一如既往的沉稳与冷静,眉眼深处含着与杜将离相似的担忧,原来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杜将离暗自松下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已是他们最为稳妥的办法,既然一切都按着所想进行,只要全力坚守住这道城门便够了。 晴军想必也知道黎军此举的用意,因此一到城门前便没有丝毫犹豫,目标很明确,强取达陇郡。晚襄指挥手下有秩序地打开城墙上机关,装石、投射,整个过程流畅迅速,一轮投尽立即装上第二轮,一旁的弓手也配合着投石机关,不停地放箭。敌方数量众多,不断有兵士冲杀向前,城门前渐渐变成一片血海。 杜将离在城墙上看着,眸色冷冽,对方是打算靠牺牲人数来取得破开城门的机会,虽鲁莽直接,但凭着人数优势,也渐渐取得了效果,有不少人开始踩着云梯向上爬。 城墙上除了投石机关,还有许多其他的杜将离从没见过的古怪装置,它们似人一般,各司其职,有的射出火箭,有的放出极速连弩,晚襄虽然曾经在这里待过,但当时的她并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如今看她如此熟练,定是花费了一番苦功。 看到眼前的机关,杜将离更加明白了达陇郡被称为铁城的缘由,将手扶上城墙,仿佛能感受到机关运转时的轻微振动,这是巧匠们智慧的结晶,杜将离为之震撼,抬眼望到城下,巧匠们生命的汗水与他们的杰作带来了兵士们鲜血的凝结,杜将离不禁想,也许这些拥有一双巧手的人们,最初只是为了追寻一种更方便的生活而已。 晴军在城墙上爬到一半,纷纷被黎军射下,仍有士兵络绎不绝往上爬,放佛上前就是为了送死一般,各个都红了眼。杜将离的眼皮又不可遏止地跳了起来,突然有一个士兵大呵一声,他已爬到城墙较高处,那士兵抓住云梯,使尽全身力气往墙上撞去,紧接着身体如同一块破布般掉落至地,与此同时,所有的机关全部停止了。 刹那间寂静无声,晴军将领胡赫放声大笑:“别忘了,这可是晴人自己建成的铁城!多亏那些老家伙们生了个心眼,想到可能有这样的情况,留下一道后手,黎国墨世子,你们这次一个都跑不了!乖乖在城里洗干净脖子等着,你们统统都会死在我手里!” 均墨当即看向天际,扭回头,对着晚襄沉声道:“我们必须守到天黑,可否能做到?” 晚襄咬牙点头,目光里透出坚毅,她当机立断,迅速组织起兵士,两小队为一组,在城墙上分布开来,弥补停止的机关空缺。 弓手的力量毕竟比机关差了一些,抵抗了大约一个时辰,逐渐有些力不从心。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城门异常厚重,凭普通的撞是撞不开的,晴军只能通过爬上城墙入侵。 孟禾央领部分人马与弓手两两错开而立,将从云梯爬上的漏网之鱼斩杀,一旦得了空闲,就抬起准备好的石头,直接向城下扔去。 杜将离退到城里,以免自己影响到兵士施展。无法第一时间看到战情,杜将离心急如焚,没有机关相助,他此刻最担心两个问题,一是晴军势众,攻破城门是迟早的事,二是他们的箭支补给缺乏,这也是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难题。 杜将离闭上眼,自己与均墨万万没有想到,达陇郡的铁壁,竟还有这样一个后招,而此却是最致命的。可离援兵抵达,最快还要二十日的时间,杜将离很清楚,他们此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偏偏孟禾央他们进入达陇郡后,暗道暴露,为了彻底防止晴军从此偷入,已然被毁,无法作为逃生之路,这就是作茧自缚么?不过就算山道还通着,黎军从此逃出去,也只会被抓个正着而已。 “将岚。” 均墨的手按上杜将离的肩膀,传来的力度抹不去杜将离心底的担忧,在这个时刻,均墨此举是在安抚自己,让自己放心么?面对如斯危机,自己身前的这个男人,仍是冷静如常,从容不迫。 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越长,杜将离越觉得自己能猜出对方在想些什么,其实此时,最害怕晴军攻下达陇郡的人,也是他,他背负了所有人的性命,背负了最沉重的使命,必然要成为担得起这一切的男人,同时,也比谁都要怕失败。 杜将离扯出一个笑:“殿下,虽然现在问此问题不大合适,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殿下是为了什么,才想要征服天下的?” 均墨有些诧异,沉吟许久,答道:“如果我说自从我记事起,看到九国舆图,看到我黎国的领土,看到我所住的地方,我就觉得,这天下所有的东西,都理应是我的,你可相信?” 杜将离看着均墨目光里毫无遮掩的野心,愣了少顷,忍俊不禁,小声道:“真霸道。” 也是,杜将离在心里叹道,不是所有的人,做一项事都需要一个理由,就像均墨,只是理所应当地做着他心里所认定的事罢了,他为了自己真正想要的,随心随性,自在洒脱,即便困难重重,却也无比坚定,毫不动摇。 杜将离看着对方,突然有些羡慕,鼻中涌起一阵酸楚,他背过身去,听到自己这样说道:“殿下,我们一定会撑到援兵到达的。” 他不知道均墨是否只把自己这句话当做安慰之言,他只知道,自己说的都会成真,如若最终还想不到办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黎军活到希望来临的那一刻。 夜幕降临,黎军成功撑到了夜晚,筋疲力尽,晴军退去,孟禾央从城墙上下来,眼里微带血丝,他领着一支人马,向城外走去。 杜将离情急,忙上前拉住他:“阿央。” 孟禾央回过头来:“箭支不够了,不是吗?” “你们前去将箭支回收?”杜将离皱眉,“不行,太危险了。晴军定能料到我们会出现箭支短缺的问题,虽不至于觉得我们在今天就会出此下策……”杜将离没有说下去,他知道,晴军初得胜,布防未免有所松懈,从大局看来,假使要做,孟禾央这样的举措,只能使用一次,也只有在今夜能使用,而待明日晴军发现箭支少了,自己这边的问题便会彻底暴露。 而即使这般,他们的箭也只够他们撑上五天。 杜将离虽明白,可还是觉得这实在是太冒险了。 孟禾央并没有用多大力,轻轻挣开杜将离的手,道:“我很快回来。”语毕,径直向城门外而去。 第六十四章 达陇郡的夜安静宁谧,连蚊虫都没有来打扰,夏日里难得的清凉,杜将离却压不住心底的烦躁,孟禾央将浸过火油的干叶撒满地,又把剩下的箭支绑上火信,为明日应对晴军做下准备。 看孟禾央平安归来,杜将离算是放下一桩心事,此刻他最头疼的,是到底要如何,才能守住黎人。杜将离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心,视线顺着掌纹徐徐向下,青色的血管透过手腕上的皮肤清晰地显现出来。 杜将离放下手,城墙上血迹斑驳,一只不起眼的黑色甲虫沿着血渍爬上,四处嗅了嗅,最后爬到杜将离手边,杜将离伸出一个指头按住甲虫的背,轻声道:“回去,现在还不需要你们的帮忙。” 守城的士兵换班后,其中一名疑惑地凑上前:“杜大人?” 杜将离抬眼,是那名拿着木头娃娃的士兵,他瞥到对方手里,道:“你连到了这种时候,都不忘要带它出来,可惜今晚没有月亮。”仰望天空,连星星都没有。 “能带它看一天,便看一天,我们每日都提心吊胆,谁也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还能不能再看到下一日的日出,我能为他做的,惟有多出来守夜罢了。”那士兵默默道。 与杜将离第一次见到他不同,那时的他眸中还带着刚失去好友的痛苦与挣扎,而现在,他目光黯淡,身体却站得笔直笔直。看在杜将离眼里,没来由的有些难受,兵士们都已做好了觉悟,那是一种随时赴死的决心,杜将离没有说什么,径自离开。 黎军重新调整,以便更好的应对晴军的入侵,面临敌方强劲的攻势,黎军顽强地抵抗了五天,晴军又一次退去后,城门处遍地疮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死灰之气,除了血与尸体的腥臭,还有刺鼻的焦味。 楚天清点箭支,剩下的只能再支撑一时半刻,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城门的守卫将更加艰难。 不能在这么下去了,“我们放弃城门,进山。”杜将离提议。 楚天点头表示赞同:“正面抵抗不住,我们就退,我的人打探过山中情形,想要容下我们,还是比较容易,但要藏得被人发觉不了,就要花些功夫,晴军目前的人数,大抵还剩下二十万,这个数量,是个巨大的威胁。” “晴国的山不比其他,以土山石山为主,多为峭壁断崖,山上鲜少有植株存活。”晚襄接过话来,“我们很难隐藏踪迹,要说有利的方面,就是山岭较多,山路也多,我们可在其上与晴军兜圈子,只是一旦碰上,就是死路一条,这次与你们败陈飞那回不同,受山路所限,晴军很难施展开,于黎军也是一样,尽管我们占据了主动,也更灵活一些,但在晴军面前,这些优势皆算不得什么。” 众人一番考量之后,都觉得唯有进山之举值得一试,但即便是这样,被晴军追上都是迟早的问题。 杜将离垂下眼帘,连些天来他忙前忙后,白天负责军士们后方事项,晚上跑去营里为兵士们鼓气,陪他们守城,身体微有些疲惫,他暗掐自己一下,振奋精神。 均墨留下一小支人马驻守城墙,每处山脚都派去部分兵士干扰敌军视线,其余则随其趁夜进入主山。行到一半,山路出现分歧,晚襄思忱片刻,指着左侧山道:“这里上去犹有回旋,而这一条,路虽长,却是直通到底。” 均墨驻足,朝着晚襄所指的方向望去,看了一眼,驱马前行。杜将离脑中也是闪过几套方案,诸如将晴军引入死路而他们在外围堵之类,不过考虑到眼前的地形,摇了摇头,全都不可行。 黎军大部分的主力都在这里,目送身侧兵士们往山深处行去,晚襄转身,突然有士兵上前耳语了几句,她眉头轻蹙:“什么?”当即催马向后奔去,目光在士兵中扫着,握住缰绳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终于看到了苏朗,冷冷道:“擅自带兵行动,可是死罪。”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男子脸上没有丝毫愧意,他爽快地笑道,“我断后,这可是最后一个扰乱晴军的好机会。总得有人引开他们,帮你们争取时间不是?” “苏朗,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主军实力。”晚襄逐字逐句用力说道。 “晚襄大人,自小你便给我讲镇海侯的故事,我打从心底钦佩这样的人,如今我终于可以面对属于我的战场,做到我所能做的事,你可别拦我。”说着摸摸下巴上的胡茬,“目前形势不比往常,我这么笨都看出来了,眼下能拖一时是一时,你们快走,放心,我会小心行事,待我将晴引至死路后,便会想办法追上你们。” 苏朗挠挠头,仿佛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可从没像这样婆妈过。 晚襄静静看了他好久,苏朗的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她咬住唇,似下定了决心:“要活着回来。” 苏朗不耐烦地挥挥手,晚襄不忍再看她,毅然调转马头,疾奔向前,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晚襄跑出一阵,方抬起手,使劲在眼睛上来回擦了两把,以微弱到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的弟弟,骁勇而果敢,必能顺利而返。”末了握紧拳,将指甲重重掐进肉里。 军队上到山岭,杜将离绕过山道一圈,附近的地形便全然记在脑中,他想着想着突然有了思路,顺下来思考一遍觉得可行,喜滋滋地朝均墨小跑而去:“殿下——” 跑出两步,脑袋倏地一阵晕眩,紧接着身子就软了下来。 “将岚!” 均墨眸色一凛,当即上前扶住对方,右手探到杜将离手腕,面容稍稍缓和了些。 蓝艺急忙上前:“将离……” “只是昏睡过去了。”均墨让杜将离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臂紧紧地环住对方。 蓝艺有点自责:“这几日他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我劝他早些睡觉,他嫌我烦,不是躲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就是骗我睡了,半夜又偷偷爬起来,他说他就算十天都这样,也不会影响他脑袋的发挥,将离以前也是这样,都没什么事,我看他白天精神很好,就随他了,没想到——” “不用自责,是我的疏忽。”说这话时,均墨的面色平静,顿了顿,问道,“将岚最近有没有忘记一些本不应该忘记的事?” “什么?”蓝艺不理解均墨此问的含义。 “没什么,没有便好。”均墨不再多言。 一名士兵上前来:“殿下,杜大人只是晕了,交与我们便是。” “不需要。”均墨语气淡淡,将杜将离抱至临时的营地里安置好,均墨揉了揉眉心,坐到杜将离身旁,身子稍稍向他倾斜,他轻轻抓起对方的手,放到自己膝上,均墨细细看着杜将离的脸,唇边悄悄勾起浅浅的弧度,他探出手捏捏对方的鼻子,边捏边说道:“真傻。”随着,便叹了口气。 一连数天,均墨领着众人换过几次阵地,他白天安排兵士在紧要处利用地形设下关卡,晚上回到营帐,就陪在杜将离身侧,寸步不离。 “殿下……”楚天撩起帐门。 “将大家召集起来,还有两个地方需要改进。”言罢摸摸杜将离的额发,起身出营。 第六十五章 杜将离从未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梦,而且梦里的他不停地吃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吃完玉米啃土豆,啃完土豆咬白菜,还全都是生的,杜将离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睁开了眼,他抬手,觉得整个头微微作痛。 “将离,你终于醒了。”蓝艺激动道,“寻常人因劳累过度而晕厥,最多两日便能醒,你睡了这么久,快把我急死了。” 听到蓝艺的话,杜将离捂住头的手一僵,急切地抓住对方:“我睡了几日?均——殿下他怎么样了?我们的人怎么样了?” “五日,他们都很好。”蓝艺的回答让杜将离松了口气,自己晕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不过,为何会昏睡如此之久?杜将离皱起眉毛。 蓝艺看了眼杜将离,继续说道:“这几日都是殿下亲自照顾的你,我们几次转移阵地,也是殿下来回抱着你把你安置妥当。”说着,似乎认为自己没帮上多大的忙,有些不好意思。 杜将离面上一热,不知被均墨伺候,究竟是什么感觉,可他现在活蹦乱跳,均墨定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待自己了,想着想着不由有些嫉妒昏过去的自己,杜将离从桌上拿了块糕点,狠狠地咬了一口。 蓝艺看向帐外:“看时间,信王殿下该是快回来了。” 杜将离闻言,眼珠子转了两圈,突然嘿嘿一笑,又躺回榻上:“殿下回来就说我还没醒。”语速极快。 果然如蓝艺所言,不多时,均墨便进帐而来。杜将离心中忐忑,竖起耳朵凝神听着。 “还没醒么?”均墨问道。 蓝艺犹豫半晌,应了一声。 均墨走上前,杜将离能感觉到对方离自己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均墨身上的味道,杜将离激动万分,接来下对方就要照顾自己了么?均墨平时是怎么做的呢?把自己扶起喂水喝么?杜将离想想就格外开心。 “糕点渣吃到嘴上了。” 杜将离听到均墨这么说,不会吧?他抬手擦了擦,没有啊,又戏弄他!杜将离闭着眼,等了片刻,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讪讪地睁开眼:“殿下……”杜将离老老实实坐起身,偷瞄对方,均墨双目含笑,定定地看着自己,杜将离不自在地别开头,忽记起晕过去前想找均墨说的事,忙开口:“殿下,我知道应对晴军的方法了!” 正欲再说,突有士兵来报,将杜将离的话生生打断:“殿下,敌方使者前来,带了……”那人神色显得有些为难。 均墨立即出营,杜将离抓起一件薄衣披在身上,紧随其后。没出多远,便看到众人围在一起,都沉默着,杜将离感到奇怪,他走上前,这才看请,晚襄手里捧着的,是一颗带血的头颅,杜将离踉跄两步,苏朗……怎会…… 下意识的将目光移到晚襄脸上,晚襄使劲压抑眸中悲恸,坚持着不让自己被其击倒,喉中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你做得很好,成功拖延了晴军,我们都以你为荣。”接着双手用力抱紧。 她转向均墨:“我能和晴军使者谈谈么?” 均墨点点头,便有兵士领晚襄前去。楚天见晚襄走远,转向均墨,迟疑一阵:“殿下,此时我说这些也许不是很好,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晚襄直接去找他,若是有什么差错,恐怕会落人把柄,对殿下一贯的名声产生影响。” 均墨抬手,不以为意:“不必担心,再过几日,晴军兵败,那家伙就不是来使,只是战俘罢了,晚襄很清楚这一点,他自有分寸。” 杜将离听着心下狐疑,开口:“殿下,你们是不是已有对敌之策?” 均墨不置可否:“我在书上读到过,在如今的九国局势形成以前,曾有一个部落,部落里的人非常少,却抵抗了邻族多年的持续入侵,他们用了很多种手段,其中一个也是记载最详细的办法就是他们称之为天引的阵法,为了这个阵法,我研究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觉察出里面的门道。” “当时他们的部落在一处水乡之中,天引阵也是在那基础上施展,我们被困于山中,阵法所需的条件无法满足,但天引阵的精髓在于引导与迷惑,以石作树,崖当江河,将此阵布下,也并非不可。” 杜将离只觉得分外神奇,在感到高兴的同时又不免有些沮丧,自己竟然在关键时刻昏厥,没有帮上任何的忙,郁郁道:“我听闻晴军这三十万军队其实是聚集的两批人马,两位将领平日关系非常好,但事关大局,我便想着能否利用此来离间他们,正欲告诉你,没想到我居然……”悄悄掐了自己一把,怎么会晕过去呢?丝毫征兆都没有出现。 均墨稍稍偏过头,将重点转移到杜将离前半部分的话里,他喃喃道:“离间,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面上若有所思,问楚天道,“是谁将晴国使者带过来的?” “阿央手下的人。” “我知道了。”均墨颔首,转身正对杜将离,眯眼微笑,“我想到一个办法,只要将这阵法某些地方稍加改动,就可以把你想到的反间计融进其中,如此一来,也许不用等到援兵到达,我们就能破了他们。” 杜将离睁大眼,被均墨的话说得暗自心动,黎军一连数日教晴军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让对方如斯嚣张地处置了苏朗,他们眼下终于能反客为主,扬眉吐气一番了。 “殿下,你亲自去么?”楚天发问。 均墨的回答很是肯定:“这件事只能由我来做,小天,这里便暂时交给你了。”说着拍拍杜将离的脑袋,“将岚,乖乖待着休息。”话语里透出马上就要动身的意思。 杜将离赶忙拉住均墨:“我也要去!”末了生怕对方拒绝,飞快地说着,“我都睡了五日,背上都快长青苔了,我现在精神十足,浑身都是力气!”接着将手握拳举到均墨眼前,“不信你看,多有力,看似不起眼的拳头里时不时地散发出别样的威猛与气势。” 楚天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均墨看看杜将离,没有出声,似是默许了。杜将离喜不自胜,心道改天引阵定然要花费不少时间,一溜烟跑去揣了些吃食,美滋滋地跟着均墨出发。 第六十六章 杜将离低头看地,前一夜下过雨,泥土半湿半干,踩在其上十分松软,均墨轻装上阵,只穿了一件薄甲护住胸前,他每走一段时间,就会蹲下身打量地上的石块,接着继续前行。 周旁的石块都是均墨经过计算后转移而来的,从小至鹅蛋般的卵石,到甚至比人还高的巨石,皆为均墨精心排布,目的是制造假象,在无形之中干扰晴军。 摆了那么大一个阵法,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光时间上来说就非常紧迫,若不是苏朗成功将敌方拖延,他们此刻也无法这么顺利。想及此,杜将离抿紧唇,苏朗所做的,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记得,记得是这个英勇的男人,为他们的希望创造了条件。 均墨的天引阵布得非常自然,晴军眼下怕是还不知自己已入阵里,并在潜移默化中受着眼前所看到的事物的影响。按均墨的说法,当晴军发现所处的环境有猫腻,开始以天象或其他手段来判定方位时,那才是真正落入了陷阱之中,因为那么做看似非常准确,可选定了方向而去,最终到达的,只可能是崖边而已,黎军的藏身场所恰恰在与之相反的正中心。 而在晴军被困在其中还未找到应对之法的同时,黎军会分散开趁机对他们下手,一点一点削弱他们。 这是一个可守可攻的阵法。 杜将离盯着附近的石块发愣,心想若没有均墨带着,自己想从这里出去也许极其困难,相信眼前看到的,会陷入死循环,若凭本能与往日的经验,亦行不通,这儿也没有什么树能让人爬上去看看情况。 杜将离瞅瞅均墨,这厮不知怎么长的,脑袋这么管用。他跟紧对方,万一在这时候自己跑岔了,迷了路,那丢脸可丢到晴军面前了。 均墨又一次放下手中的石块,站起身:“晴人的使者便是在这附近被我们的人带来的,看情形晴军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我们要小心些。” 杜将离看着均墨的举动,暗自惊奇,莫非想要找出天引阵里正确的路,玄机就藏在这些石头里?对于这个天引阵,杜将离非常好奇,他之前从未在哪里看过或听说过这样的阵法,不由叹道:“你们黎国真是个比想象中神秘得多的地方。”不管是白鹿吟也好,还是在沉香坊看到的据说从东海飘来的那个孩子也好。 均墨看了他一眼:“又有哪个地方没有其独特之处呢?比方晴有蝶醉,端有血弛马,黎有白鹿吟,夏有鬼狐,若是再深入去看,只怕每一个国家所隐藏的故事,一个人穷尽一生都追寻不完。” 均墨这番话让杜将离想起了寻律,寻律便是着迷于这些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乐此不疲地四处奔走着。杜将离嘿嘿笑得开心:“待殿下大业完成,江山得以安定,我就去抢一个山头当山大王,在上面种许多果树,日日坐吃山空,闲来无事打劫打劫过路之人,听风观景赏月,聊以度过此生。” “将岚,你此话——可当真?”均墨微微蹙眉。 杜将离重重地点了点头:“再认真不过。”他咬住唇,有点后悔将这些说了出来,这是他很早便打算好的,待一切完结之后,就独自离开,届时的他不知会变得如何,杜将离乐观地想,也许那时什么都不会发生,他也好好活着,还可以陪在均墨身旁,不过于自己而言,做好最坏的准备总是不为过的。他将脑袋扭向一边,看不清表情。 均墨淡淡道:“不准。”他伸出三根手指捏住对方的下巴,强行将对方的头扳过来正对自己,“我考虑过了,天下初定,你要与我一道压制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制定国策,御灾安民,待定好国后,你还要负责诸如治国强兵富民此类的事项,有那么多事需要我们一同来做,你可以去玩,但别妄想就此能逃之夭夭。” 杜将离被说得胸口砰砰直跳,竟是心动了,悄悄掐自己一下,真没出息,明明一看尽是些麻烦的事,自己居然会有所向往,心中叹气,自己不似他人,向往闲云野鹤或是出人头地,抛开责任,他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心愿,光是均墨所描述的样子,杜将离就能想象那时定然会和许多人在一起,会头疼会心酸会难过会欢笑,而杜将离最喜欢的,便是这样一个过程,就像现在,杜将离已非常满足,并暗自珍惜着。 他哼了一声,扁扁嘴,口是心非道:“听着就觉得不好玩,我答应过帮你一道来夺天下,可没答应你还要管那之后的事。” 均墨听后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岚,你知道么?与你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我发现一件事。” “什么?”杜将离讶异于均墨的反应,不知自己方才的话究竟有何好笑的。 “将岚。”均墨拍拍杜将离的脑袋,“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不坦诚的一个,你所说的话,十句有八句口不对心。”顿了顿,“将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担心,有我。” 天空蔚蓝,忽凉风起,拂面而过,将两人的发丝吹起,黑与白在空中纠缠、飞舞,杜将离不自在地别开头,均妖怪就是均妖怪,哪天不迷惑别人他就不开心。 均墨突然抓住杜将离躲到一块巨石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有晴军的人。” 杜将离屏息,他听到了,有一队人马自巨石后走过,待到他们远去,又等了一阵,两人才从石后出来,继续往前行去,均墨边行边将部分的石块配合土丘进行更改,杜将离看了一阵,只得承认实在没办法看懂,自己与均墨出来又纯粹是来玩的了,想着想着就从怀里摸出点心,一面啃着,一面居高临下斜睨蹲下身的均墨,感觉格外舒畅。 不过话说回来,那队巡视的人马真不走运,方巧均墨在这时改了阵法,他们估计是回不去了。杜将离瞄瞄均墨的背,这可是难得的两人相处的好机会,反正自己闲来无事,不如把自己想知道的问个清楚,杜将离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殿下,小天曾告诉了我一些殿下以前的事……”说着目光投向均墨的侧脸,观察着对方的反应,不知自己这个话题会否触怒到他。 均墨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动,剑眉轻轻一挑:“你想知道我的过去?” 杜将离颔首,他之前问过楚天,可对方怎么都不肯再多泄露半句,他只好直接来问本尊了,只是均墨唇边翘起的弧度让杜将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对方徐徐说道:“将岚,你自己的事藏着掖着怎么都不肯说,别人的事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接着拍了拍杜将离的肩膀,“我素来信任你的能力,你想知道,便自己去查吧。” 杜将离拧起眉头,太狡猾了,第一个问题均墨就不愿意回答,那么接下来的,更是提都不用提了。 第六十七章 来到达陇郡第十四日,离援军抵达还有八天的时间,黎人本已被逼到穷途末路,却不想柳暗花明,不仅有了能抵住晴军的希望,更有了可能仅凭四万人马就摧毁晴军主力的法子。晚襄来回奔波打点军中上下,一方面为了对敌做准备,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一旦闲下来后会胡思乱想觉得难过。 杜将离看着晚襄奔前跑后的身影,心有不忍,明明失去了这世上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这个女子却咬紧牙连一颗眼泪都没掉过,她注意到杜将离的目光,走上前,声音里透出疏离:“杜芒,你别再暗中或让蓝艺悄悄照顾我,不论是军务还是起居上,我都不需要这些无谓的同情。” 杜将离讪讪摸摸脑袋,还是被对方发觉了。 “将离!”楚天从远处走近,看了晚襄一眼,“正好,我有事要找你,首先,我也许该这么称呼你,晚襄——姑娘?” 晚襄身形一震,她看看杜将离,后者摇摇头表示不知情。晚襄的眉心皱起一道褶皱,瞳孔深处泛起丝丝寒意,被她很好地控制住,没有表露出来。古来从未有过女子从军之事,以晴国军法而言,晚襄这么做便是死罪,如今她身份被人揭穿,虽身在黎军阵营,黎国也并没有相应的明确规定,但女子不得从军是早已约定俗称的事情,晚襄眼下别提能否再留在军营,会不会被拿来问罪都未可知。 这么一来,自己所做的这些不都白费了么?晚襄神情严肃,言之定定:“既然你们已经知道,我也无法反驳,我的确是女子不错,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楚天嘴边挂着惯用的笑容,此刻看在对方的眼里,显得格外刺眼,楚天开口,语调里没有掺杂太多的情绪在其中:“我现在无法对你说什么,晚襄姑娘,还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也就是说,让我自求多福么?”晚襄本想冷笑一声,欲牵动唇角,却连丝毫弧度都扯不出来。 “晚襄……”杜将离担心地望向她,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躲开。 晚襄只回了杜将离一个眼神,那个眼神,蕴含着深深的绝望,杜将离胸口抽动一记,他知道,倘若最终结果是要将她赶出军营,那对晚襄来说,比死更加难受,这里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是她活在这世上,最后剩下的真真切切能摸到的东西了。 “晚襄姑娘,殿下要见你。”楚天的话全然在晚襄意料之中,她做好最坏的打算,随楚天前行,杜将离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到了均墨营帐之前,将近一半的士兵整齐地站成队列,整个场面气氛严肃,晚襄每上前一步,心就沉下一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在此,这是说明了对她的裁决毋庸置疑,刻不容缓么?晚襄攥紧拳,指甲使劲嵌进肉里,却仿佛没有痛觉。 均墨站在兵士最前,手中握着一个锦盒,唇边始终噙着一抹笑,自晚襄到来,均墨的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偶尔移到她身后的白发男子的面庞,眸中笑意更盛。 晚襄咬住唇,不行!不能就此屈服,她的付出,苏朗的牺牲,难道就算了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岂能在这里…… 晚襄深吸一口气,与其让对方占领主动权,不如拼一把,她扯掉脑后的束发带,任由长发散落,紧接着抽出腰间长剑,直插入地,剑柄轻轻晃着,营帐里还能听到微弱的剑鸣回声,晚襄看向均墨的眼:“殿下,我晚襄即便是女子,也能像男儿般领着军队取胜前行,若殿下要仅凭性别来断定一个人的能力,一意孤行,我只能说是我看走眼,跟错了人!”语毕,昂起头,眉眼里写满不屈。 均墨眼里露出一点赞许,将手中锦盒递给晚襄:“打开看看。” 晚襄狐疑地接过,迟疑片刻,打开,竟是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声音有少许颤抖:“这……是象征将军的翎羽。” 均墨颔首,嗓音不大,所说的话语却稳稳地透过空气,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晚襄,以后你便是我黎国的红姬将军,从今开始,在这里站着的所有兵士,都是你的部下。” “红姬……将军。”晚襄呆愣了半晌,良久才敢确定自己眼前发生的事都是真实,她低下头,难以克制心中震撼,喉中沙哑,“谢殿下。” “不要谢我,是将岚的主意。”均墨淡淡地说道,他看向因自己此话而神情不悦的杜将离,不觉莞尔。 晚襄错愕地转过头,而与此同时,周旁的兵士突然齐齐张嘴,异口同声道:“晚襄大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为了不让晴军发现,大家都克制着声音,并没有很响。 晚襄眸中一热,眼泪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 “苏朗,到了军中,千万记住不能叫我姐。”她又一次纠正道,眼里面上喜悦满溢,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成为晴军士兵的资格。 那时的苏朗脸上还没有留下疤痕,他咧开嘴:“我不好直呼你名字,亦不知你入军后会担任什么职位,不若……我就叫你晚襄大人,如何?一听便很威风!”苏朗显然比女子还要兴奋。 “随你。”女子抬手,掩住唇边漏出的笑。 “晚襄大人——” “晚襄大人——” “晚襄大人——” 一遍遍,一声声,在耳边回荡。 晚襄已辨不出这究竟是回忆里的声音还是现在所听到的,温暖中含着力量,空落落的心脏渐渐被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填满,她仔细看着自己身前那一张张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才将目光移到杜将离面上。 晚襄上前一步,侧过脸,直直盯着杜将离,咬牙,声音里带着哭音:“耍我?”晶莹划过脸庞落下。 杜将离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干笑两声:“晚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话还未说完,被女子用力抱住。 杜将离有一瞬的诧异,接着缓缓勾起嘴角,目中温柔。他余光偶然间撇到均墨,对方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并没有太在意,杜将离轻拍女子的肩膀,他能感觉到自己怀抱中那躲藏在盔甲下的瘦弱身体正不住的颤抖着,晚襄将头埋在他胸口,无声痛哭。 杜将离看着她,估摸她哭得差不多了,鼓起腮帮子,不满道:“晚襄,红姬将军第一天上任便大哭鼻子,传出去定要让人笑死了。” “住口。”声音闷闷传来。 不多时,晚襄站直身,用力擦擦眼,正对各兵士,深深鞠了个躬:“你们既叫我晚襄大人,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家人,我的这条命是你们的,而你们,可愿把生命交给我?” 女子红肿着眼,头稍稍扬起,配合说出的话,竟别有一番气势。她扫视前方一圈,兵士们站得笔直,眉宇坚定,晚襄眸中燃起光亮,她捧着锦盒,紧紧地,用力地握着。 杜将离不知道,自己为晚襄准备的这些,日后竟成了军队里一个特别的欢迎方式,每当有新兵入营,或新将领上任,队中兵士都习惯先捉弄一番后再让其加入,若杜将离早早知晓自己偶然的一个举动会形成军队的传统,恐怕此刻便要得意得尾巴直翘到天上去了。 第六十八章 杜将离凭着记忆将自己同均墨一道出去所看到的天引阵用花生米在桌上摆了出来,他仔细端详着,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地捏住衣袖的一边轻轻捻着,嘴中喃喃:“只看了部分所以解不出来么?”杜将离鼻头微皱,只是光凭自己所记得的,也无法看出什么猫腻来,玄机到底在哪里呢? 蓝艺将杜将离换洗的衣物收拾整齐,看了桌上的花生米一眼:“这是我特意带来的,你别糟蹋了,现在军营里可找不到像样的食物能填你的嘴。” 杜将离听完哼唧两声,从桌上捡了几颗无关紧要的花生丢进口中。均墨说要将自己的离间计融进阵法里,便从远处开始一直到一处巨石那,把周旁石块的布法改变,那里便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个岔道,通往不同的方向。晴军这几日被困在阵里,该已发现有哪里不对了。 杜将离扭头向窗外看去,时辰似乎不早了,他跳起跑出门,直奔附近的营帐,孟禾央正在擦拭他的匕首,在稍显昏暗的帐中,那匕首的刀刃上时不时地透出凛冽的寒光。 这段时间下来,孟禾央瘦了许多,本已瘦削的身形如今更显单薄,眼中却精神奕奕,锋利不减。他马上便要出发,将晴军引至均墨布置好的岔道口,这是整个离间计中重要的一环,为了行动轻便,孟禾央不能带太多人去,这也大大增加了此行的危险性。 孟禾央看看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杜将离,道:“我很快回来。” 杜将离点点头,到目前为止,孟禾央所执行的任务还没有哪次是不成功的,而见识过孟禾央能耐的杜将离深深觉得,这世上能单独制住孟禾央的,恐怕也只有均墨的那个杀手护卫宋青了。孟禾央简直就是个战斗机关,即便打上个一天一夜,也不知疲惫,杜将离心想,这也许得归功与他师父在他身体里放的那道灵知天脉。 杜将离曾担心这样会不会对孟禾央的身体有所影响,让穆琛给他把过脉,结果穆琛的结论是不仅没有害,还异于常人的强壮。杜将离格外惊奇,心想日后若有机会遇到他师父,一定要求对方给自己按个翅膀,那多威武。 孟禾央准时率领一小队人马出发,杜将离走至帐外,目送他们远去,他扭头望望左右,他们所在的这座山是达陇郡山群里最高的,不仅结构相对复杂,地域也较为宽阔。杜将离跑去向楚天确认过他那边已成功收买了几名晴军后,鬼使神差地晃到了均墨帐外。 愣了愣,及时收住脚步,杜将离转过身,快步远离,总这么不自觉地就去找均墨也不是个办法,对方那么精的一个人,自己如此迟早会被他发觉的。杜将离来到军营外围,他们所处的位置周旁有矮丘相护,均墨亦设置了几道屏障,着几名兵士轮流放哨,同时另派了不少精明的士兵隐匿在阵中各处,以便及时将晴军的最新举动与所处方位传回。 土丘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谁?杜将离心中一提,蹑手蹑脚绕到土丘后方,男子背对着他,放走信鸽。杜将离摸摸下巴,这背影怎么看怎么熟悉,均墨?他没在帐中么?杜将离不由觉得有些尴尬,人家特意跑到这里来放信鸟,摆明了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样居然都会被自己发现,均墨得多讨厌自己啊。 “将岚?”回过头的均墨脸上果然浮出一抹一闪而逝的惊讶。 杜将离仰头看着飞走的鸟儿,这信鸽的种类与军中的似乎有些细小的差别,杜将离抿紧唇,理智与好奇盘旋在他头顶打架,犹豫没多久,好奇便占了上风,杜将离脱口而出:“殿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均墨似料到对方会开口问,也并未有所隐瞒,他看向杜将离:“将岚,待战事稳定后,与我回黎一趟吧。”顿了顿说道,“我那两位不老实却怎么也学不乖的兄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均墨面上平静,眸中不起波澜,杜将离光是听均墨这样讲,就觉得很累,战事未平,还要赶回去处理政事,杜将离盯着对方瞧了老半天,果然是只孜孜不倦的强大妖怪,暗自替他心疼,也不知自己该做如何反应才最为妥当。 均墨知道杜将离在想什么,按住他的脑袋:“别担心,宫里有郝容替我照看,而他们的气焰早被我打压得差不多了,我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只不过是觉得麻烦罢了。” 均墨的手心温暖,杜将离蹙眉,退开一步,明明是杜将离该说些什么来让对方安心,却不想会反过来被对方安慰,均墨那习惯性对谁都一样的温柔让杜将离没来由地有些难受,掩去心里腾起的沮丧,杜将离扬起头,扁扁嘴,挤出三个字:“均妖怪。” 均墨无奈了,长出一口气,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叫我均墨。” 杜将离鼻中直哼哼,满不在乎。 头疼地揉揉眉心,均墨转开话题:“将岚,我给你的那枚九首龙纹断璧你还好好收着么?” 杜将离下意识地捂住腰间,警惕道:“你想做什么?给了别人的东西又想要回来,不觉得会脸红么?”虽然杜将离大概能猜到,均墨一开始将玉给自己,多半是为了试探,可既然给都给了,哪有反悔的道理。再说了,本是一起的两块断璧,一半在自己这,一半在均墨那,他可以在一个人的时候理直气壮地想入非非,所以哪怕知道这块断璧的重要性,杜将离说什么都不会把它还给均墨的。 杜将离所表现出来的模样一股子市井气,均墨哭笑不得:“这块断璧你时刻记得带在身上,回黎后,万一我不在你身旁,它也能护你周全。” “哦?”杜将离只回了一个字,他隔着锦囊抚摸里面的断璧,确定这东西还是属于自己后,厚脸皮地扯出满足的笑容。 日跌时分,孟禾央回营,杜将离屁颠颠跑去迎接,走在孟禾央身侧,他看看周旁石头的影子,开口:“阿央,有特殊情况么?你们回来的比预计时间晚了些。” 孟禾央“嗯”了声:“比想象中难缠,没什么大碍,晚襄呢?” “在你回营之前,已领着人马出发了。” 孟禾央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桃子:“给。” 杜将离眼前顿时一亮,接过后往蓝艺袖子上擦了擦,塞进口中,边啃边问道:“山上什么树都没有,你从哪里寻来的桃子?” “起初扰乱晴军时,见着有人洗完了准备吃,顺手抢来的。”孟禾央一本正经地答道。 第六十九章 晴军被困在天引阵中许久,不见黎军身影,突见孟禾央人马出现,紧随其后,直追到岔道口,却跟丢了孟禾央,而岔路两个方向都有黎人留下的踪迹,晴军人数众多,的确如杜将离所听闻的,是两股军队的集合,两位将领讨论过后,果然分开前行。 天引阵可攻可守,晚襄人马伏击在一侧,兵士以五人为一小队,占据一个点,沿路散开,利用阵形之便,天一黑便对晴军发动奇袭。晴军一侧损失不少,晚襄见好即收,黎军在浓浓夜色里按照早已确定好的路线撤退。 帐中烛火微亮,杜将离目不转睛地盯着均墨执笔的左手,看着他一笔一划徐徐写下,心中惊奇,不由凝神屏息,待均墨放下笔后,才拿起从收买的晴军士兵那里得到的晴军将领胡赫的亲笔书函,对比了一阵,叹道:“这字迹果真一模一样。” 均墨将信函装好,递给身旁等待着的士兵:“给红姬将军。”说完,转过头来,淡淡道,“将岚,你还与晚襄住在同一个营帐中么?” 杜将离点点头:“殿下你提这作何?” “从今天起,晚襄单独住一个营帐。” 均墨说完,杜将离立刻恍然大悟,之前晚襄的身份没有暴露,与其同住也无妨,可现在晚襄是女子的事已人尽皆知,自己再与她同住一个营帐内会落人话柄,嘿嘿干笑两声:“看不出来么,没想到殿下在这方面这么细心。” 杜将离知道均墨对晚襄的能力十分认可,自己求对方给晚襄安排军职时,均墨没有考虑太久便同意了,想到什么,突然惊讶地捂住嘴:“殿下你看上人家了?” 均墨仰起头,正色道:“如果是呢?” 杜将离一愣,原本雀跃的心情顿时冷了下来,他摸摸脑袋:“挺好的,殿下改邪归正,是黎国之福。” 均墨无声地叹息,起身揉揉杜将离的头发,张开口想说什么,沉默了许久,只说了这样一句:“我若是能改邪归正,便不会到现在还未立世子妃了。”语罢似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向身旁迈了两步,将一幅九国舆图铺展开,“将岚,若是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杜将离悄悄松下一口气,原来均墨只不过是在戏弄自己,可是均墨口中的改邪归正,到底是和自己说的一样,仅仅指断袖之癖,还是指均墨曾经喜欢过的人,比如——谢如?杜将离咬牙,不能再想下去了。 杜将离看着目光专注地投在舆图上的均墨,不经莞尔,明明他们还未取胜,均墨便已开始做下一步的计划,这么做倒是无可厚非,若想取下江山,不事事都考虑在前,是无法笑到最后的,均墨深深明白这一点。 杜将离抓起均墨摆在砚台上的笔,握在手里捻着,若是他的想法……他思忱了片刻:“要取晴国,我们可一鼓作气,北上接连取下巳水、直甾、漠荃三郡,直逼王城,届时不出意外,惠良侯的兵也至城下,与我们汇合,这是最快的方式。”杜将离的视线在舆图上的几个国家间移来移去,叹道,“可惜却不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 顿了顿,杜将离继续说道:“自连诛将军孟简战败后撤,夏破端简直势如破竹,祈也占得端国不少城池,照这样下去,不久端国便会被两者吞并,那时若我们正专注于夺晴国,把兵力聚集在晴国中部,晴国南部就很容易教祈夺去,并逐步被祈所逼,如此一来我们之前所做的就完全没有意义。” 杜将离一边分析一边飞速地思考着:“尽管祈不一定会考虑先把矛头对准晴,但明知有这样的可能性,我们却只顾北上,未免太被动了些,这样虽也能获胜,却无论如何都来得不尽如人意。” 均墨把手团进袖中,定定看着杜将离。杜将离说得口干,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末了似乎觉得杯子的手感比毛笔好上些,便换了杯子在手中轻轻地捻:“目前凡国依附夏国,狐假虎威的气势正盛,夏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凡国很小,但也不是不能利用,不仅如此,我们现在可是祈的盟国,不让杜嵇帮我们一次就直接与其交手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杜将离转向均墨,抿紧唇,默不作声,委实越说越混乱,他知道自己所思考的还有很多方面没有顾虑到,垂下眼帘,又将思路前前后后理了一遍,倘若能让夏与祈两强直接交手,他们就能轻松许多,只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别人也会这么想,特别是夏的举动,他最无法准确预测。 杜将离蹙眉:“殿下,如果待援军到达后,我们回到禺颌城,按兵不动,晴国就成了我们最大的一个隐患,虽然有惠良侯的人马在北方,但力量终归薄弱了点,一个处理不当,腹背受敌的就是我们,但要是我们北上,对今后的发展却是大大的不利,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保持我们现有优势的同时,快速将晴国拿下呢?” 目光里透出苦恼,杜将离的鼻子紧紧皱起:“若能直接说服晴王室便好了。”杜将离说完,摇摇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也太不合实际了,他看看均墨,突然“噫”了一声,这不是有均墨么,而且此方法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行,拿定主意后,杜将离不说话,直愣愣盯着均墨瞧。 均墨会意,忍俊不禁,终是笑了出来:“我知道了。” “真乖。”杜将离顺势摸了一把均墨的脸,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均墨的唇,手感真好,他心中暗喜,能揩油的时候当然要往死里揩,他转过身,没注意到均墨眸色一深,杜将离踱到帐门边,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的又说不上来,他仰头望望月色,罢了,不打算费脑筋去想。夜已深了,杜将离记起那个带着木头娃娃的士兵,心念微动,对均墨借口回去休息,便一溜烟跑出营帐。 烛火摇曳,均墨抬手不自觉地按向自己的下唇,楚天自营帐昏暗处走出,均墨头也不回,只问道:“如何?” 楚天来到均墨身侧,无奈道:“将离的考虑与殿下的决定相差无几,是我输了。”语毕,楚天蓦然露出一抹笑,“没想到将离会把主意动到殿下头上,若是我,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 均墨闻言看了楚天一眼,眸中夹着一缕不易让人察觉的探究,他回过头,重新看向舆图:“将岚与他所呈现给我们的那一面不同,他很会隐藏自己,也会暗自考虑很多事,有时甚至考虑得过于多。”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与殿下倒极为相像。”楚天说道,“自谢大哥去了以后,沉香坊里那么多人,能真正理解殿下的,可以说是没有,而将离却能跟上殿下的步伐,我能看出来,殿下也是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均墨重复,他叹口气,意有所指,“只是,太像了,也不好。” 楚天开口:“我愿赌服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均墨沉吟片刻,徐徐道:“楚天,你跟着我时并不大,很多事怕已是记不清了,与谢如的接触也不多,你知道谢如为何一心要帮我?” 楚天扬眉,不理解均墨此问的用意。 “因为我不做多余的事,不问多余的问题,不该知道的事情便当做不知道,所以他将筹码押在了我的身上,他信我。”均墨冷言。 楚天身形一怔,逐字逐句揣摩均墨话语间的含义,此话的意思无论哪种,都在表明对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么? 蜡烛即将燃尽,火苗轻晃,连带着帐中人影也晃了两下,楚天思忱许久,不妨赌一把,哪怕……他咬牙道:“如若殿下要我做的事是以绝对信任为前提,殿下不必担心,我——”犹豫了记,“我会把一些事告诉殿下。” 均墨抬手制止,笑道:“我说过不该知道的事就无须知道的吧。”他声音缓缓,“待援军到达后,你立刻出发去祈国,我要你把将岚被废除太子一事的真相查出来,查出后的结果无论是什么,记住,只能告诉我一个人。” 第七十章 晚襄与孟禾央依葫芦画瓢又配合两次,每次都攻击同一批晴军,晚襄找准时机假意遗落了均墨伪造的信函,次日便有探子回报晴军两支队伍起了嫌隙。晴军内部已是闹翻了天,杜将离若不是觉得自己的白发太过显眼,难以隐藏,定要混进晴军里妖言惑众。 晚襄趁机出兵讨了晴军几次便宜,待晴军意识到不对时,黎国援军已如期到达。战后杜将离清点人数,己方整整捕获晴军五万战俘,数目极为可观。 率领援军前来的,是杜将离曾在沉香坊见到的祈国原来的镇关将军之子石云,那时石云飞舞长矛,练得正欢,没有注意到杜将离,此次在山上得见,石云把手中长矛一抛,上前先与杜将离击掌,说同为流落他国的祈国之人,实在难得,再重重给了杜将离一拳,言祈王室灭其全族之恨,着实难消,接着抱了杜将离一记,道当时在所有人急着与石家撇清关系时,只有杜将离站出来为其说话,他无以为谢,要认杜将离做长兄。 杜将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多了个弟弟,还是个一看就非常有安全感的弟弟,石云与孟禾央一般高,身形却明显比他壮上许多,孟禾央大抵也是打量过他后觉得十分满意,当晚就拉着石云要比武,打斗的结果杜将离不得而知,不过看孟禾央一如往常的平静面色,八成又是他胜了。 战争得胜后众人便回到达陇郡,楚天一大早就没了踪影,杜将离遍寻不着,正在奇怪,见均墨迎面而来,石云站在杜将离身侧,支支吾吾地开口:“哥,有件事我感到很奇怪,你们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你不是殿下的——”石云似乎觉得直接说出来不大好意思,面上微红,含糊道,“这个嘛?” 杜将离顿时无言以对,连反驳都不知该从何入手,这该不会是沉香坊的人一致认定的事吧?杜将离眼珠子转了几圈,与其说不愿意,被人这么认为杜将离心里还反而有些高兴,他咳嗽两声,附到身侧人耳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殿下朝三暮四,我早已被他抛弃了。”说着脸侧爬上一抹伤心。 “什么?”石云大叫,杜将离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石云看看均墨,露出一副懂了的神情,也将手放到嘴前对着杜将离做了个嘘的动作。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小声数落着均墨,聊得正起劲,杜将离那贼兮兮明显不干正事的眼便正对上了均墨的视线。 均墨当即迈开步子向两人走来。 石云朝杜将离眨眨眼,识趣地退开。他刚扭身,便看到晚襄站在不远处,眸中一亮,快步上前:“苏姑娘——你不再考虑一下么?我可是在途中听说有个女人做了将军,立马就下定决心要娶你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比较合适?哎苏姑娘你别走……” 声音渐渐远去,杜将离在无语中回过头,瞄瞄均墨,趁对方还未发问,先打起哈哈:“殿下今日便要启程去晴王城了?” 均墨点点头,杜将离暗自欣喜,从这里去祈国的骈郡比去晴王城远不了多少,自己正好可以趁均墨不在将南巫族人藏在那里的东西找回,若自己加紧路程说不定还能比均墨更早些回到禺颌城,杜将离甚至连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均墨出发。 杜将离表情里全是依依不舍,假惺惺道:“殿下,此去路上小心。” 均墨闻言露出笑容,温柔满溢:“知道你舍不得,过来的时候碰到蓝艺,才得知你将包袱都准备妥当,真是难为你了,与我一道去吧,我本就打算带上你一起。” 杜将离心中咯噔,这天杀的蓝艺,方想找借口拒绝,均墨便眯起眼,投来一个危险的眼神:“不然你想去哪里?” 杜将离欲哭无泪,咧开嘴笑得灿烂:“自然是与殿下同去。” 用过午饭,了结了达陇郡的事,黎军便向禺颌城出发,杜将离则和均墨一同上路,自进达陇郡后,杜将离就不见宋青身影,此刻他却突然出现,还与均墨交头接耳不知在谈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杜将离骑在马上,与蓝艺行在他们之后,心中怨念,杜将离还在意着被强行拉来的事,他把头扭向一侧,一句话都不愿与均墨讲。 杜将离的目光滞留在路边,看看小花,看看小草,哪个不比均墨顺眼啊,他吹胡子瞪眼,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进客栈,要了两间房,杜将离四肢大敞趴在床上,为了行动轻便,他们骑马前行,杜将离揉揉屁股,想趁着晚饭前先休息一下,这样半夜也好偷偷逃走,杜将离还没死心,理由他都已想好了。 难得他做好觉悟,打算不靠寻律那厮来寻到宝物,怎能就此被均墨打乱了阵脚,这也太窝囊了,简直愧对杜将离这三个字。 门被推开,杜将离懒洋洋地拖长音调:“蓝艺,我渴了。” 身后没有回答,没多久,一个杯子递到杜将离眼前,杜将离接过手,喝了口,才意识来人并不是蓝艺,“均墨!”杜将离立刻爬起,正襟危坐,笑靥如花,心中淌血,均墨这个当儿来准没好事。 均墨微微弯下腰,几缕长发落在杜将离脖间,杜将离悄悄咬住牙,只觉得痒痒的难受。均墨眸里透出几分戏谑:“将岚,听闻我始乱终弃,不要你了。” 杜将离背部一僵,这石云……暗骂两声,不由叫苦连天,全怪自己图一时口舌之快,杜将离扁扁嘴,心虚道:“是吗?谁传出来的,真有趣。” “是很有趣。”均墨俯下身,呵出的气吐在杜将离脸上,“将岚,替我转告说这话出来的人,不管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我是永远不会抛弃他的。” 均墨那柔得令人发腻的声音不停地在杜将离耳边撩拨着他的神经,杜将离全身发烫,这算什么?自己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均墨如此,是在戏弄自己么?杜将离别开头,对方离自己太近了,不由伸手去推,“殿下……”突然有些词穷,杜将离不自然地舔了舔干涩的唇,却不想自己这个无意识的举动竟让身前的男子失了控。 均墨一把抓住杜将离的手,将他按在床上:“将岚,你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引诱我,挑战我的极限,嗯?” 均墨瞳孔漆黑,似终于将压抑着的野兽释放出来,眼眸里闪着杜将离从未见过的光芒,杜将离心脏狂跳,现在是什么情况?面上窘迫,杜将离脑中一团乱,只想着要扯开话题,转移均墨注意,开口道:“殿下,赶了那么久的路,还未进食,不饿么?”绞尽脑汁只挤出这一句。 “当然饿。”均墨勾起一抹笑,“将岚,你似乎还很心安理得,勾引了我却不想负责任,嗯?想知道我是怎么忍到现在的么?”均墨的指尖顺着杜将离的脖子,轻轻地,缓缓地向下移动。 “殿下——”杜将离急忙开口,却突然被均墨堵住了嘴,对方的舌霸道地伸进自己口中,杜将离的思维顿时一片空白。 “将、将、将、将、离……”蓝艺端着果盘站在门口,支吾道,“门、门、门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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