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民国之狼狈相奸 中——节操帝
节操帝  发于:201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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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沈延生因着礼物的退回自认在小舅舅那里受了委屈,如此憋到了晚上,竟是连饭都没有吃。中间万长河和吴妈各去过一次,然而苦口婆心却没有半分效果,可这不是因为沈少爷脾气犟,而是他躺在铜脚床上,气呼呼的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门外两个是来说好话的,所以敲门说话都很温柔,也是因着他们的温柔,屋里的沈少爷一觉睡到天幕低垂,翻身醒来,窗户外面早已影影绰绰的落了满院的月光。 躺在床上,他眨了眨眼睛,肚子叽里咕噜一串长鸣。沈少爷爱面子,嘴巴犟,然而身体却总是比嘴来的更加诚实。胃袋子空落落的直难受,他起床下地,想去厨房里找吴妈要点吃的,堂间他是不会去的,因为这个时候万长河总会在堂间里喝茶。 打开门,沈延生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发现了摆在门口的盘子,盘子里有饭也有菜,花色各样的装了许多,看来这顿晚饭他们吃的很丰盛。 把饭盘子端回屋里,他没工夫多想,敞开肚皮就是吃,等到饭菜相继入了腹,脑子心窍也随着养分的补充得到了恢复。 这小舅舅呀,到底是个冒牌货,枉费自己还这么想着他,这种时候居然是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真是让人伤心。 想象着对方大快朵颐之后满目悠闲的在堂间喝茶的情景,沈少爷万分沮丧,垂着脑袋继续吃,那饭菜的滋味却为此削减了一大半,筷子尖戳来戳去,几乎要把一碗米饭都戳烂戳碎了。 沈延生对着碗筷出气闷闷不乐,此时在一品街的某间小楼里,仇报国和赵宝栓却是美人在怀春风得意。 仇报国自然不用说,一手钱财一手又沾上了沈延生,这日子几乎就是到顶了。而赵宝栓大腿上坐着个女人,有说有笑的,也已经换掉了先前在山上粗野的行头。 剃掉恼人的络腮胡,他给自己梳了个大背头,黑亮的头发在发油的打理下齐顺顺的倒向后方,露出气宇轩昂的额头。这样的赵当家完全脱离了匪的形象,西装革履的同仇报国坐在一起,瞬时就成了个潇洒翩翩的英俊青年。 姑娘们伺候多了毛发稀疏的圆肚老头,偶然见到这么个气度不凡的便斗法似的使出浑身解数,敬酒的有,坐大腿的有,娇嗔的有,甚至还有大胆的直接伸手往人衣服下走。 赵宝栓乐的享受,怀抱着温香软玉竟是满面红光的兴致勃发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么?”摁住一只正往他裤裆里伸的玉手,他望着对方双目微醺的问道。 “瞧小爷这话问的,进了这儿啊,您就是我的天。”姑娘峨眉轻扬,满脸谄媚的把雪白的手臂绕到了他脖子上,“老天爷,我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是不是也得顺了我的意呀。”点着朱色的嘴唇靠到赵宝栓耳边,这位得了先机,搔首弄姿的恨不能直接把自己扒光了赤条条的奉上桌去。 赵宝栓顺手在她屁股上揉了一把,扭头把一双眼睛望进对方含水的眸子里。 “顺什么意,你有什么意要我顺的?”气息对气息,他这话说得极轻,像是羽毛拂面,逗得那姑娘咯咯咯的笑起来。 “老天爷~你可真坏~这种事情要等到夜里,进了被窝才好说嘛。” 赵宝栓凑近去,鼻尖隔着点距离在那姑娘身上嗅了嗅,然后说:“可我闻你这一身骚味儿,还等的到进被窝的时候?” 姑娘微微愣神,随即十分难得的红了红脸,抬手朝他肩上掷出个软颤颤的粉拳,半骂半笑的嗔怪道:“这话说的,您可真是坏极了!” 周遭的女人纷纷就此发出哄笑,仇报国实在看不下去,便多管闲事的从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咳,然而他这咳声可有可无,竟是一个人也没注意到。 对桌,赵宝栓随之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喝了点酒,脑袋一拱,这次是直接拱到姑娘高耸饱满的胸脯里去了,贴着那热乎乎的心口,他闻到人身上浓浓的脂粉气息,不知怎么的,这气息让他想起沈延生。那天夜里抱着人睡觉,那小少爷身上也是香喷喷的,但是跟这女人的气息又有所不同。琢磨半天,他自说自话的研究出一个词:男人香。 然而这三个字刚在脑袋里成形,又被他自己否认了。 笑话,男人都是臭的,哪儿有香? 挺身从女人软绵绵的胸脯里起来,他下意识的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胳膊,不臭,但是也绝不是香的。 仇报国坐在赵宝栓对面,见他三番四次的闻自己,便也傻乎乎的对着空气吸了吸鼻头,一无所获,仇队长忽然回神似的,转头在心里继续骂道:狗男女!不堪入目! 对面如胶似漆的令他看不惯,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笑意盈盈的模样,一边慨叹着姓赵的不知廉耻白白糟蹋了自己心目中的男神,怀里同样抱着个美女的他却看不到自己此时也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混乱状态。 一桌子姑娘原本是对半开的,然而那边的赵宝栓生得更加英俊,加上仇队长闷声不响的只是喝,既不会凑趣又有点不解风情,时间一长,她们就有些小情绪。小情绪慢慢变成大情绪,到最竟是不约而同的抱起凳子转到对过,和那帮姐妹一道把个俊俏风趣的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剩下仇报国跟一个不得脱离的,孤单单的落在桌子这边,这位老大立即就不高兴了。 在白堡坡的时候,那是人家的地盘,他吃不着沈延生那也就算了,谁想到换在罗云镇,他的地盘上,竟是连几个庸脂俗粉,他都沾不着边! 恨得牙痒,仇队长绷了一晚上的笑脸终于是掉了下来,好在老鸨在这个时候来照顾场子,大红手绢一打,扑了仇报国一脸的香。 此时,老酒吃毕,姑娘也是该亲的亲该抱的抱,仇报国给老鸨塞了点钱,叫她把这一屋子见色忘义的女人统统带走了,转身关上两扇雕花大木门,他回到桌前对着赵宝栓坐下。 起初,土匪头子改头换面的新模样很是令他吃惊,俩人在这里碰头的时候,他都没有把人认出来,及至赵宝栓主动与他打了招呼,他才半信半疑的落下屁股。不过喝过这一晚上花酒,他已经把这位的新形象彻底看烦看厌了,尤其是发觉对方远比自己要来的受欢迎,出于一种羡慕嫉妒恨的心理,他扳下脸,露出了队长该有的一本正经。 “镇长那边的意思你可清楚吧。” 赵宝栓摸着个酒杯,在仇报国这里,对人对事他的态度都是不甚尊敬的:“清楚,想不清楚都不行,除了搞我,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仇报国道:“这次情况特殊。” “特殊?怎么个特殊?他准备大搞特搞?” 仇报国原本想把修铁路的事情一齐说出来,但是一听对方这不屑的口气,又怕说了之后人家跟他狮子大开口的提条件,他能力有限,能妥协的条件当然更加有限,万一这一来二去惹出端倪,让镇长发现了他跟赵宝栓的这点猫腻,其结果可想而知。 稍作停顿,仇报国拿起了面前的酒壶,长嘴伸到赵宝栓那边,给对方倒去半杯酒水,同时在口里说道:“你忘了当初我们在你寨子里喝的酒了,我是个走大道的,你是开山劈水的,行走天下,最重要的还是朋友,有朋友就有门路,怎么走都不到黑。” 赵宝栓笑道:“你这是在跟我讲道义?” 仇报国说:“不是道义,是道理。我们那一场叫不打不相识,如今又要遇上这打的场面,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赵宝栓端起酒杯一口砸尽,对着仇报国一摆手,说道:“别跟我扯那些漂亮话,说了我也不懂,爽快点,你到底打算怎么干?打,还是不打?” 仇报国说:“打,当然是要打,不打虞棠海那边我过不去关,但是这个打法……我们倒是可以商量一下。” 赵宝栓目不转睛的盯住仇报国,两只眼睛里目光灼灼,好像能把人当场看穿一样。仇报国在他面前压不住阵,不由自主的便有点心虚,暗自回想,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要么就是一不小心又把话说得过于文气了,对方听不懂。 正思索,赵宝栓那边倒是开了口:“商量不难,就看仇队长的诚意了。” 仇报国一愣,当即眉开眼笑的举起了酒杯,敬道:“赵当家真是个明白人!” 赵宝栓笑微微的抹了抹嘴唇,回道:“希望仇队长也是个爽快人。” 屋内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仇赵二人又把那帮小姐姑娘纳到房内。静过之后再转入闹,这闹就要比之前更甚。 仇报国因为谈妥了大事心情愉悦,便搂着个美女在屋里跳起舞来。他跳的是华尔兹,但是屋里的唱碟机只有京剧盘子昆曲盘子,所以他这场舞跳得默默无声,然而没有伴奏他也一样骄傲,情绪激荡,舞步里几乎完全没有华尔兹该有的华丽与从容,拽着美女满屋子瞎转,引来一室哄堂大笑。 大家都在笑,仇报国却愈加严肃,甚至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因为在他心里边自觉不自觉的,总是要同赵宝栓有所攀比,虽不知道这位同沈延生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爱争好斗这一雄性本能偶尔会让他有失妥帖,就像这不像话的华尔兹,自我满足的同时却又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又跳了大半圈,让他抓在怀里的美女终于受不了了,口中大呼头晕头晕,跌跌撞撞的走回酒桌边。 仇报国瘾头未过,就近抓了个姑娘还要继续,姑娘们不愿意,顿时把这受邀的荣幸演为了一场嬉笑怒骂的闹剧。 一时间,屋内像是炸开了锅,跑声笑声源源不断,扰得门口作势倾听的第三人皱眉频频。又听了一会儿,他依旧没寻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然而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头颇多,他不好长久停留。 如此,几度徘徊之后,他步履匆匆的消失在了楼下灯影幢幢的夜色之中。 第三十四章 虞棠海下了剿匪的指示,仇报国得了好处自然要开始各样的筹备。拉起人在保安队的会议室里开了一场不三不四的战前会议,完全不考虑博采众长的可能性,仇队长便开始了各处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 油水大的轻省活他都当仁不让的留给自己来办,征集部队和新兵训练却是交给了熊芳定。熊副队长屈于职责不好推托,加上他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冷脸,仇报国就是知道他不高兴,也不会对已经定局的利益进行重新划分。 一场会议闷气吃尽,熊芳定气鼓鼓的回了自己的宅邸。这几日刘为姜不在,他身边的人换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 熊芳定个子高腿也长,因为不高兴所以走路一阵风似的格外快,大孩子生得瘦弱,一身制服穿在身上仿佛随时都有蛇蜕的可能,此时在腰上扎紧了武装带,他迈着两条腿跟在熊副队后面使劲追。 全队都知道熊芳定这个人不好伺候,所以轮到这小卫士这儿也是委曲。底下七推八推都不肯来,他年纪小,又没靠山,只得为了团队牺牲自我。 及至熊芳定步履如飞的进了客厅,摘着帽子往沙发上一坐,脸上还是个毫无表情的状态。大孩子忐忐忑忑,手上端着副队的帽子,仿佛是临时的充当起了衣帽架,直挺挺的站在沙发边上,一动不敢动。 熊芳定不高兴,刚才从保安队回来的时候他就有预感。此时目不斜视的挺身而立,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眼尾的余光上。伺候人的活,眼睛要快腿脚要勤,不够机灵便要吃不了兜着走。正是精神集中的时候,熊芳定忽然对着他举起了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 大孩子伺候的时间不长,思维不够敏捷也是正常,稍作愣神之后,他快速的把帽子夹到胳膊底下,跑去斟了杯茶过来。然而杯子还未递进人手里去,熊芳定不悦的眼神却是长钉似的射过来,止住了他的动作。大孩子一紧张,胳膊发松,夹在身下的帽子竟是“磕哒”一声落了地。 这下糟了! 只见他脸色刷白,端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而他面前的熊芳定也是一言不发,单用视线扫过那帽子滚落的痕迹,然后又转回来,定定的注视着他。 气氛在这一刻可谓是降到了冰点,就在小卫士两股战战几乎都快站不住的时候,外面一阵快速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是刘为姜来了。 走进客厅,这个面目清秀的青年先是注意到地上的帽子,然后不动声色的捡起来,挂到了房间一侧的衣帽架上。 客厅中间,熊芳定和小卫士都没有动,然而陡然插入的新人物,却让房内的气氛瞬时缓和。刘为姜步子笔直的走到熊芳定所在的沙发边,一手掰住小卫士的肩膀把人推开些距离,然后换做双手并用的姿势,帮着熊芳定脱去了一只手套。 小卫士满目惊恐,眼里的惧意还未消散,忽然回过神,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外去。 而刘为姜有条不紊的继续着手里的工作,熊芳定这边也暂时归于了平静。等到青年把新泡好的茶水端到他手里,熊副队终于开口了:“你这两天怎么样。” 刘为姜说:“我去了趟白家岙那边,不过没什么确实有效的消息,但是仇报国这趟,应该是跟那一带的匪帮势力有所接触。” “白家岙有两队人马,他接触的哪一边?” “不好说,白堡坡那边的可能性大一些。” “白堡坡?”白堡坡的当家,不是那个大胡子么。熊芳定心里有几分不屑,暗自评价道:莽夫。 “不过这两天仇报国倒是总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两人经常结伴同行,不是逛洋行就是茶楼饭馆简直形影不离,另外,前几日,他在一品街包了间房,随行的也是个男人。” “什么男人?” “看着以前似乎没见过,应该是这阵子刚出现在镇里的,具体的我已经让人下去查了。” 熊芳定道:“有意思,仇报国这个王八蛋,捞钱的活自己全揽了,现在还天天的跟人混在一起逛妓院吃饭馆?!简直不务正业!伤风败俗!” 熊芳定不太骂人,要骂人也是捡人少的时候躲起来偷偷的骂,但他不会避开刘为姜。不是因为他把刘为姜当成自己人,而他根本就觉得对方就不属于人这一类。跟了他好几年,这青年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件普通不过的东西,是个物件,或者就是件他用顺手的家什。 手里头端着茶杯,熊芳定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边走边骂,骂起来声音不是很大,但是态度严肃认真还带着极强的批驳性。刘为姜站在旁边默默聆听,脸上是全无表情的,仿佛他在这屋里已然成了个人形的雕塑,长官嘁嘁喳喳骂得再热闹,也不过是清风一阵,挂耳不挂心。 ******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的从芙蓉街的街口驶入,停在虞府大门口。车门一开,虞定尧便像一条小鱼一样摇头摆尾的从车肚子里游了出来。 开春,他叔叔在镇上的一所学堂里给他报了名,一来是对他上次无故离家的拘束性惩罚,二来也是为秋末的沪上求学之行打个前奏。这件事情,对一直接受家庭式教育的虞定尧来说是一件开心又不开心的事情。 开心是因为他能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些小自由,并且可以认识许多新同学和新朋友,但这也让他不开心,因为学堂里的课程比起他在家里学的那些要复杂的多,而且人堆里头出比较,早先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管读书写字还是算数画画,好与不好,他都是第一名。但是在学堂里,十几二十几个人一个小团体,聪明里还有更聪明,想要轻易的获得先生的赞许和肯定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虞定尧傲气十足的去,到了那里却发现自己水准一般并不出挑,因此狠狠的伤心了一顿。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人拆除了井圈的小青蛙,陡然暴露在五光十色的世界里,理所当然的平庸了下去。然而小青蛙十分要强,偷偷摸摸的花了狠功夫学习,这段时间也算小有成效。 这天也是,先生留了一篇文章给他们做背诵作业,这篇文章的用词很是艰涩难记,想要顺利熟练的背诵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虞定尧就爱跟这样的不容易较劲,此时脚步匆匆,他是打算在晚饭前先把文章念上两边。 刚走进大厅,一个丫头从侧面的小门里走出来,看见他便语调软糯的唤了一声:“侄少爷。” 虞定尧象征性的对着丫头一点头,背着自己的小书包直上二楼去。及至快到二楼转弯的口子,丫头又面带犹豫的追上来说:“侄少爷,老爷要你回来就去他那儿一趟。” 虞定尧回过头问道:“叔叔找我做什么?” 丫头摇摇头。 小孩儿又说:“那我等会儿去呢?” 丫头还是摇了摇头,不过摇得十分艰难,她不好违背老爷的意思,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位少爷的意思,两个都是她的主子,她只能感到为难。 虞定尧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稍作思索之后,他把身上的书包卸下来塞给了后面的丫头。 “他在哪儿呢,我现在过去。” “老爷在后宅的大屋里。” 虞棠海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镇长,但这一方土地做的富硕非常。芙蓉街这一排的房子全属于虞府,中间用长廊相连是所院中带院楼中带楼的大宅子。 丫头说的大屋,位于主楼后方,由几间屋子合并而成,里面设有牌室,烟室等供人休闲娱乐打发时间的地方。这个时候,邀牌局是有些不上不下,循着往日的经验,虞定尧直奔烟室。 果然,还未等他进去,迎面从房间里出来了几个小丫头。小丫头们见过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问好,虞定尧懒得搭理,径自走进半掩的房门中去,果然在屋内的罗汉床上发现了他吞云吐雾的叔叔。 屋里烟味浓重,床上还摆着一套烧烟用的器具,虞棠海半卧半坐的靠在一个小方枕上,见侄子进来,便暂时性的放下了手里的烟具。 向着小孩儿招招手,他笑的十分和蔼,因着刚过了瘾头,此时老头子面色红润简直有几分得道之人的气色。 虞定尧看着他,嘴巴微微向上一拱,是个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走到床边坐下,他弯身解开了小皮鞋的鞋带子,翻身向内爬进去。爬到虞棠海面前,他把两只膝盖一并,摆了个跪坐的姿势,不过这姿势做的十分随意,脊背微微弓着,两条手臂也是软绵绵的摁到了虞棠海的身上。 “叔叔,你找我呀?” 虞棠海拍了拍他的手背,说道:“怎么,我找你,你还有气了?” 虞定尧撒娇似的晃了晃身体,回道:“你不是给我报了学堂么,我现在成天到晚的就做这一桩正事,也是很忙的。” 虞棠海笑眯眯的摸了摸侄子打理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然后像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一样,惊奇的问道:“你的长命锁呢?怎么不带了?” 虞定尧今天穿的是西式的小套装,当然不能再不伦不类的配上那把长命锁,再说了,他就是想带,这会儿也带不成,锁片让他做了人情送了人。这事要是被叔叔知道,肯定要挨骂。 小孩儿心思咕噜噜的直打转,随即笑眯眯的抓下自己脑袋上的手说道:“叔叔,我都这么大了,再带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会被人耻笑的。” 虞棠海看他笑的可爱,眼睛一眯,也笑了,笑着笑着,他收回那只被侄子抓在手心里又揉又捏的手,慢悠悠的,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那把小孩子的玩意儿来。 唰啦一声响,是锁片沉甸甸的顺着链子挂下来,钟摆似的晃在虞定尧面前,一前一后,发出金灿灿的光。 小孩儿脸一白,伸手从叔叔那里把链子揪过来,垂着脑袋把两条腿从屁股底下挪出来改成个盘绕而坐的姿势,口中略带委屈的说:“你都知道了,还这么问我。” 虞棠海说:“我知道什么?” 小孩儿想了想,泄气似的说:“反正瞒不住你。前阵子我在万塔镇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人家的东西,差点被人家打了。后来有个好心人帮我出钱赔给人家,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这锁片给那个好心人了,想着要是他来罗云,我就再把钱还给他。” “好心人?那你还记得那个好心人的模样么?” 虞定尧半撅着嘴,皱着眉头仔细思索:“是个光头,但是长得挺漂亮,我还取笑他像个小尼姑呢。” “男人?” “嗯。” 虞棠海没有继续说话,一只手摁在侄子肩上摸了摸,是个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沉默,一旁的虞定尧见他仿佛没有什么后续的话要说,便问道:“叔叔,你还有别的问么,要是没有,我就回去背课文啦。” 虞棠海摇摇头,侧身躺回罗汉床上,又端起了烟具。虞定尧收好长命锁,坐在床边穿好了鞋,道别之后便匆匆离去。 而虞棠海一口口的吸着烟嘴,心神舒畅的同时思绪也像袅袅的烟篆一样渐渐的扩散而开。 大约过了晚饭时间,有丫头进来通报说仇报国来了,正在外面候着呢。 虞棠海正琢磨着见一见这位带有英雄光环的下属,没想到人还自己送上门来了。躺回床上闭目养神,他淡淡的对着待命的丫头说道:“叫他进来吧。” 第三十五章 沈延生跟在仇报国后面往那一处灯光明亮的大房间里去。虞府他是头一次来,不过一路上分花拂柳的过了好个层叠的院门,已经让他对这所宅子的阔绰有了初步的认识。 院子里间断不间断的按着许多电灯,因此灯火通明。树影重重之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应有的景该有的致,都随着星罗棋布的景观尽收眼底。沈延生边走边在心里暗暗作叹,即便是他沈家最兴旺的时候,也没有哪片宅子能有这样的光景。大宅里套着个包罗玲珑的小世界,这简直有些接近私人皇宫的架势。 仆人先是领着他们进了偏厅,片刻之后才带着他们去见虞棠海,甫一进屋,仇报国就点头哈腰的向床上的人问起了安。 沈延生走得稍微慢一些,默不作声的站到仇报国身边,他也很有礼貌的摘下头上的帽子,然后作了个微微鞠躬的姿势。 虞棠海默不作声的收下几句客气话,开始认真的打量起仇报国边上这位白净挺拔的青年。他是个喜爱收集宝贝的人,所以在对美的欣赏上自认为水平极高,然而细细观察之后,他并没在对方身上挑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来。 老头子未开口,只是对仇报国递了个示意的眼神。而仇报国接受到信号,便顿时的精神大振,把沈延生让到跟前,他用略带骄傲的语气介绍道:“虞镇长,这是我在老家的同窗,叫沈延生,这阵子刚到罗云,特地要我带他来见见您。” 虞棠海笑微微的把视线转到沈延生这边,一点头,口里漫不经心的说道:“沈先生,坐。” 屋里只有一张罗汉床,并没有多余的椅子,仇报国不知所以的看了半天,想不出该往哪里坐才合适。倒是沈延生不客气,越过他大大方方的占据了罗汉床的另一端,然后低头在那堆烟具上扫了一眼说道:“久闻虞镇长大名,一直想找机会来拜望,今日终于夙愿得偿了。” 虞棠海眯着眼睛嘘出一道笔直的青烟,哑声道:“我有什么大名,不过是个小小的镇长,沈先生真是客气。” 沈延生摇摇头,笑道:“虞镇长恐怕有所不知,原来我同府上的侄少爷有过一面之缘,侄少爷说您既是慈父又是个难得的好官,治学治地皆有一套良方,听得我是仰慕不已啊。” 虞棠海慢慢的在这顿恭维话里睁开了眼睛,透过缭绕的烟雾,他问道:“怎么,你认识定尧?” 沈延生说:“说起来也是个机缘巧合,当时我刚好路过白家岙,随行遇上了仇队长同侄少爷,不过是些浅薄的交情而已。” 虞棠海顿了顿,说道:“定尧只是个孩子,小孩子说话难免要夸大其词,沈先生姑且当做玩笑听听就罢了,不用太认真。” 沈延生:“虞镇长谦虚了,我在罗云住了这么些日子,这地方好还是不好,我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故而更想过来见您一面,今天是有些冒昧,不过还请虞镇长不要怪罪仇队长,是我故意磨着他,他实在没办法才勉强的替我做这引荐。” 仇报国在床边站了半天,正插不进话,这时候便略作尴尬的扯了扯嘴角,附和似的向着虞棠海连连点头。 虞棠海抬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问沈延生:“沈先生此行,不知所为何事啊,总不能真是来看我一个老头子吧。” 极有分寸的几声笑听起来带些轻松的意味,可沈延生却从中听出了打探的端倪。他没有犹豫,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虞镇长果然好眼力,您看我都没开口,就让您看出目的来了。” 虞棠海笑而不语,扭头把嘴贴到烟枪上吃了一口。几番吞云吐雾,最后仰面朝天的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眯了眯眼睛。 这青年之所以来见他,可能性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有求于他,再一种便是想在他这里谋一份差事。仇报国最近正得宠,所以这登梯上楼的事情也不算多奇怪,只是鲜少有人这样直言不讳的说自己怀抱目的的,如此,在虞棠海这里,沈延生便显得有了几分稀奇,多了几分古怪。 然而转过脸望着这位古怪的青年,他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答案,只见青年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纸盒,面带微笑的摆在了他那套烟具旁边。 “我听侄少爷说,您有个喜爱收藏宝贝的嗜好,所以我这趟是来给您献宝的。” “献宝?”满腹狐疑,虞棠海垂下眼睛去扫了那盒子一眼,并没有动。这时候沈延生从对面伸来两只白皙漂亮的手,动作灵巧的掀起了盒盖。 灯光下,这是一枚光彩熠熠的领带夹。 虞棠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说道:“这是宝贝?” 沈延生抿着嘴角说:“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宝贝,顶多就是件可有可无的收藏品罢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相信虞镇长一定用的上。” “哦?”虞棠海双眼微闭,露出一副极其感兴趣的神情。 沈延生说:“实不相瞒,其实我在来路上遭了一趟匪患,让人活活的捉上了白堡坡。不过大难不死,终于是被我死里逃生。” “所以沈先生……这是准备要给我说一个险象环生的好故事?” 沈延生道:“好故事说不上,只是在土匪窝里长了点见识,不知道虞镇长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两个人面对面,虞棠海目不转睛的盯紧了青年的双眼。他这眼睛黑,又黑又亮,而且毫无惧意,看着非常有神非常漂亮。 放下手里的烟枪,虞棠海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两条腿伸到地上,长吐一口气,他对着仇报国说道:“仇队长,这里不是正经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就请这位沈先生到书房一坐,你看怎么样啊?” 仇报国一听,连忙走上来充当了搀扶的仆人,小心翼翼的端住虞棠海的一条胳膊,回道:“我现在可都听您的,您说好,就是好,我还敢说一个不字嘛?” ****** 等到沈延生从虞府出来,已经是夜色正浓,虽说白天里阳光和煦,但是到了晚上依旧是有些寒。不过这寒不耽误他内心的热,同镇长谈了这许久,很明显,单从态度上来说这老东西对他还是有几分看重。先不说这看重是真是假,当着仇报国的面,人毕竟是许了好处给他。这就够了。 眼下剿匪一事被正式提上日程,他这个类似参谋的角色自然盼着能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等到仇报国从上面得了正式番号,他也少不了一官半职。只要一想到这架向上攀登的阶梯不仅富贵了自己今后的人生,还能顺道的帮他除去赵宝栓这个心头患肉中刺,沈延生就感到由衷的愉悦。 脸上红彤彤的浮着两朵圆晕,他站在虞府门口扭身望了望人大门上的龙飞凤舞的匾额,嘴角抑制不住的翘起一抹弧度。 而与此同时,同司机说了两句话的仇报国正好向他走过来,沈少爷脸上笑意未消,扭头的一瞬,那神采奕奕的目光便与之交汇了。 真漂亮。 仇队长怔了怔,片刻的光景里几乎让他感到一阵恍惚,柔着一腔子火热滚烫的心肺,他看着沈延生缓声说道:“我送你回去?” 沈延生拉直脊背做了个心旷神怡的表情,轻轻对他摇摇头:“不了,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 仇报国不愿意放他走,大概是因为今天帮这位朝思暮想的对象办妥了这桩事情,所以多少有些邀功请赏的心理。此时伸手抓住沈延生一条胳膊,他用类似祈求的语气说:“让我送送你吧,你到罗云也好些日子了,我还不知道你住的哪里,就是偶尔想去登门拜访也不能,你总不能对我这么绝情吧。” 沈延生微微的抬头看他,神情里闪过一丝惊讶,不过他今天心情好,所以在应对上也相对的柔和一些。抬手摁倒仇报国那挽留的手背上,他轻轻的拍,拍的时候只用了一点指肚,几枚手指并在一起,带点抚慰怜悯的性质。 “我知道你对我好,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今天我是真的有事,你要真这么想去我家,改天我一定打扫的干干净净再敞开大门欢迎你去,好不好?” 几句话说的柔声细气,仿佛对方是个正与情郎作别的大姑娘。 大姑娘晕头转向,让这一番软语听成了傻姑娘,独自在心里揣了满怀的炽热滚烫的爱意,却不知道对方不是自己情有所至的好归宿。就这么依依不舍的,他看着沈延生坐上人力车,消失在芙蓉街的漫漫夜色里。 站在大门口摇曳的灯光下,仇报国的心里是有一点满足,除了满足还有一些微弱的幸福,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刚被对方触过的手背,那电流般奇妙的触感又故态重萌的渗入了他的身体。他总觉得,等过了这番事情之后,自己便有机会和沈延生心意相通一回,虽然男人和男人谈情说爱不是什么正经体面的事,但他觉得自己有机会。 步调轻松的往前迈出两步,他钻进自己的小汽车。随着司机的一脚油门,他的身体发出了轻微细小的晃动,颤颤悠悠的同时,他面带微笑,仿佛已经看到了沈延生对他笑容相待的日子,他们执手比肩很是登对的站在一起,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 第三十六章 沈延生回到家里的时候,吴妈正在堂间准备等他回来,见到外甥爷,老妈子的一颗心终于坠回了肚子里。因为前几日堂间里的那一场吵闹,先生同舅甥爷的关系一直处于冷战状态。加上两个人又都不是什么闲人,几天之间能遇见的机会也比较有限,所以这场冷战战线绵长,仿佛长到看不到尽头。 老妈子嘘寒问暖,最后开口想为自家先生说两句劝和的话,却被沈延生的一个动作阻止了。舅甥爷看起来面色红润,精气神也是十足十的好,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宽心的好事情,还是他今天本来就心情不错,对着老妈子微微一笑,自顾自的往后面的房间里走去。 吴妈站在堂间的灯光下,看这青年翩翩的轮廓背影,觉得这亲戚真是一点都没有认错。两位漂亮先生,气质谈吐都是相近的,要说他们不是亲戚,恐怕都没有人信。既然是亲戚,总不会有什么长久的仇,毕竟还有血脉这样无法断去的关系在中间维系。回头叹了口气,老妈子又把堂间收拾了一下,随即也关灯离去。 沈延生沿着花影交错的小道走进自己那不大不小的院子,才到门口,就发现里面灯光明亮。他走的时候是白天,没有开电灯的必要,显然,这是屋里有人。 是谁呢,他心里清楚。 站到门口,他并没有急于一时的去开门,而是对着那仅隔一层的门板想起自己究竟该作何反应。 距离他们吵架已经过去好几天,小舅舅这时候才知道来,是想要有所挽救? 沈延生低头思索,嘴角却微微的翘起来,他有些高兴,但又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高兴。慢慢的收起笑意,他恢复到一个面无表情的状态,然后抬手推开了门。 屋里开了灯,小舅舅躺在他床上,面前摊着一本读物。他大概是来了有一会儿,书也看了有一会儿,所以这个时候动作随意的侧身卧在被褥上,是个极其放松自然的样子。及至沈延生进入屋内,他才瞬间醒悟过来,手忙脚乱的收拾,却是为时已晚。 这对外甥跟舅舅,虽然年纪上相差无几,但终究有个长幼辈的区分关系。小舅舅是长辈,在沈延生这里自然也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敬意,如今他毫无礼数的露出了散漫的样子,在沈延生眼里便有了几分凑趣的惊喜。 强忍着当场笑出来的冲动,他故意摆出一副冷淡的样子,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尴尬之极的坐起来,又离开床罩被褥,站到面前的地上。 “你……你回来了?”小舅舅问道。 “我就住这里,不回来还能去哪里?”沈延生看他一眼,又去看看床上摊开的书本,心说这问题问的可真是好笑。 小舅舅跟着瞟了一眼,随即趴回去把书拿进手里说:“我看你屋里有书,就随便看看。” 沈延生摘下头上的帽子,很是随意的往室内的衣帽架上一挂,背对着他脱起外套,一面口气淡淡的说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看完了记得还回来就好。” 脱得剩下马甲衬衣,他摁在纽扣上的手顿了顿,继续说,“没事你就走吧,我要休息了。” 万长河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的表情也从窘迫变成了无奈,看着外甥背对着自己宽衣解带,是个爱答不理的样子,便放缓了调子柔声说道:“你是不是还在为那件事情生我的气呢?” 沈延生一副不知所以的态度,只开了一颗马甲的扣子,便转过身来对着他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是长辈,有什么事情,我自然得听你的意思,要生气也轮不到我,对不对?” 万长河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快,便上前一步,一手抓了他的腕子,几乎有点苦口婆心了:“我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让你误会,真是万分愧疚。只是那东西实在贵重,你又没有收入,如此破费倒不像我们之间该有的关系。” 关系,什么关系? 沈延生想借此反问,然而转头看到对方少有血色的面颊,又有些不忍。想他之前也是这样面色苍白么?还是因为吵架这桩事情被生生的折腾出了这副半病半娇的模样? 想着想着,他不知道怎么的停住了正要解扣子的手,转而摆到对方脸上轻轻的触了一下。五个指尖虚虚的点过,他动作极快,一碰到对方温热的面颊,那动作就僵住了。小舅舅满目惊诧,似乎也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莫名的举动,微微向那手掌边看了一眼,他竟是举起那另一只正拿着书本的手来,轻轻的盖到了沈延生的手背上。 沈延生的手本来就是个要碰不碰的状态,如此一盖,便是整个手心都裹住了小舅舅的半边脸颊。傻呆呆的立在原地,他听到对方的声音。 “延生啊,不要生舅舅的气了,舅舅给你赔不是,是舅舅错了,行不行?” 这语气是带着点祈求的,并且因为说的柔声细语,所以听起来还带了点婉转暧昧的讨好意味。沈延生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遇上这样低声下气的退让,自然十分受用。况且眼前这位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不论男女,漂亮的人总是占便宜。 兀得笑了一声,他从对方手心里抽出手来,半红着脸说道:“你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小姑娘,不用这样花心思哄。” 扭身回去面对了衣帽架,他脱下身上的马甲。等他挂完衣服回转过来,却看见小舅舅站在自己身后,马褂襟子边不伦不类的别着那个银色的领带夹。 看到沈延生,他略作羞涩的笑了笑说:“我不是经常穿西服,这东西配给我,真是浪费了。” 沈延生心里一软,上去为他把夹子重新带了一遍,左右端详,他忽然突发奇想,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领带来,玩耍似的绕到了这位小舅舅的颈间。 “人靠衣佛靠金,我说你配得起就是配得起。”动作熟稔的为对方系好领带,他打出个饱满漂亮的结,然后伸出十个手指反复抚弄整理,最后小心翼翼的把领带夹别了上去。 说实话,马褂外面系领带,没有人这么穿的,但是沈延生就是觉得自己这位小舅舅生的仪表堂堂,怎么打扮都是个大美人。 大美人站在他面前,表情中带点兴奋还有点羞涩,好在这屋里并没有大面的镜子,当着外甥的面,他也没脸孔雀似的自我欣赏,只是看对方在自己跟前露出笑脸,便知道对方这气是消了大半。 沈延生两只手不停,四处抚抚弄弄,好像舅舅是一件出自他手的珍贵艺术品,越是精心打理就越能让他舒心愉悦。十指停停走走,最后摁在人双肩上,他微微仰头,满眼笑意的打量对方,然后极其满意的说了一句:“漂亮。” 话音未落,万长河就感到眼前覆来一道阴影,片刻之后他在自己额头上感到了一阵软糯潮湿的触感——是沈延生半仰着脸在他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万长河一愣,不知作何反应,要知道他这一场舅甥情深全是逢场作戏,然而戏作到这份上,他还清醒,沈延生却似乎已经半陶半醉了。 忍住当场后退的念头,他的笑有些僵,但还维持着深情款款的大度。假装怜爱的摸了摸外甥的脑袋,他口中轻轻的怪道:“没大没小。” 沈延生抿着嘴一乐,脑袋微微的向着一边沉下去,小孩儿似的望着对方,他这笑里带点单纯的幼稚,然而又在幼稚里半遮半掩的夹了些别的东西。这东西,万长河不愿细想。他知道对方的来头,也知道这个年纪的青年总爱搞这一些堪称亲密浪漫的举动,但他不喜欢。 语气柔和的又同对方说了会儿话,万长河匆匆离去。而沈延生在送走这位害羞的小舅舅之后,便兴奋无比的滚到了床上。 他发觉自己真是有点喜欢这个假亲戚,不说对方的样貌让他赏心悦目,柔柔软软的脾气更是应了他的喜好。综合来说,这小舅舅简直是个甜蜜美好的象征,带着光环镶着金边,能让他心神俱悦的沉醉其中。 在床上滚了两圈,他忽然一个侧脸在床脚的位置发现了一本读物。这读物刚才进门的时候小舅舅正在看。 动作笨拙的爬过去,他发现这是本翻译小说,是前阵子他从书店带回来的,看了一半,中间还夹着书签。把书抱进怀里,他仰身翻过来,目光笔直的盯住天花板,然后又不明所以的笑了。笑的时候嘿嘿嘿,是完全不做修饰的傻笑。因着肆无忌惮,这笑声就有些大,大到一定程度,他终于醒悟过来,醒悟之后便是脸红。 真是太没脸了。好在小舅舅没听过他这样的笑,不然,恐怕还要加怪一句毫无礼数。扭动起手脚身体,他把自己的脑袋按到了蓬松绵软的枕头上,然后想起对方说过的那件去镇南看桃花的事情。想着想着,竟是忍不住又从嘴里冒出了一串嘿嘿嘿。 第三十七章 仇报国这几日马不停蹄的去见了几位军火商,晋州一带离着兵工厂比较近,所以在武器的出产和选择上自然比较宽泛。要是依照正常来说,他当然是倾向于价高质硬的进口货,然而知道这场仗并不会是一场胜负难分的苦战,所以枪械的好坏也就没有这么重要了。反复权衡,仇报国终于选了个折中的方案,打算一半走进口,一半拿去支持本地行业。不过支持本地行业也要货比三家。故而走马灯似的见了一位又一位,终于因着利益与质量的平衡同一位陕西来的老板立下了买卖契约,双方约好了半月之后货款交易,时间不紧不慢刚好刚上剿匪的日程。 在这个过程中,仇报国并没有带上沈延生,因为他就是再爱对方也不能时时刻刻的同对方黏在一起,毕竟他是个男人,不能只看见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一番商谈会晤之后,保安队的会议室里象征性的召开了第二次战略会议,参加的人物大致是之前那几位,只是这次,又多了个沈延生。 熊芳定去的时候,一屋子人正襟危坐都是个蓄势待发的模样。因为镇长看重队长严肃,所以大家都觉得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然而就在众人端正的态度里,熊芳定却敢像个姗姗来迟的大人物一样踏着仇报国滔滔不绝的演说磕哒磕哒的踩着马靴进屋。 一众齐刷刷的视线下,他倨傲的仰着脸,对会议桌另一端的仇报国是个视而不见的态度。然而当他走到那空出的专用座位边,却发现自己那位置隔壁赫然坐了个面目白净的青年。 这青年他见过,不就是在一品街那个大呼他们抓错人的漂亮嫖客么? 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熊芳定注视着对方,明显是一愣神,而对方却在他目不转睛的关注里好整以暇的转过脸来淡淡的笑了一下,接着很有风度的对着身边的空位摆了个请坐的手势。 熊芳定顺着青年的邀请坐下去,直到片刻之后才认识到自己的失态。原来,就在他看着青年两眼发直的时候,那一桌的与会人员也在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这时候,站在会议桌顶端的仇报国忽然从嗓子眼里冒出一声咳嗽,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对着迟来的熊副队,他介绍道:“这位是新来的干事,姓沈。” 沈延生面带微笑的对着熊芳定一点头,态度十分友好自然。熊芳定又看了对方两眼,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不过人家现在是有身份的干事,即便是好奇,自己也不可能问出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样的话。 终于人员齐备,仇报国的会议也开始继续,因为预先准备了稿子,所以他说的滔滔不绝洋洋洒洒,大致上没有什么紧要内容,只是要求底下各自都做好自己的工作。末了又把此次剿匪活动的重大意义和艰险内容称述了一遍,他大手一挥,算是散了会。 会议室里陆陆续续的有人走,最后稀稀拉拉只剩下几个人,沈延生也走了。前脚走,后脚熊芳定就跟了出去,门口站着刘为姜,见到沈延生,他也是一怔,但并不明显。眼看着自家长官跟在青年后面越走越快,刘为姜便识趣的同他们保持了点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跟着。 及至出了保安队的办公大楼,熊副队终于追上了在门口候车的沈延生。从容淡定的站到青年身边,他先是看了看对面买香烟报纸的小摊贩,然后假装漫不经心的把注意力转移到沈延生这边。 沈延生见对方目光频频,是个有话要说的样子,便也十分配合。他知道这位副队肯定是讶异,怎么一个嫖客会摇身一变就成了会议桌上的干事。不过眼下光天化日,他们的关系又不熟络,想来对方也不会问的这样直白。 暗自在心里预备下一番复杂的闲话,沈延生转过身,对着一旁的熊副队长微微点了点头。而此时熊芳定正斜着视线看他,猛然同他正对,神情里就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异。 “熊副队长,近日可辛苦你了。” 熊芳定一愣,不知道对方这话从何说起。 沈延生道:“我听说熊副队一人揽下了新兵征集和训练的工作,这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啊。” 熊芳定“啊”的应了一声,回道:“多谢沈干事关心,这些都是熊某的分内之事。如今大局当前,各司其职也是理所应当。殊不知……” 可这话说到一半,便被后面快步而来的仇报国打断了。嘴里高声的唤着沈延生的名字,制服笔挺的仇队长很不会挑时间的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看一眼熊芳定,仇报国说:“熊副队,你的司机不是还在后面么,怎么把你这长官先丢到门口来了?” 熊芳定面无表情的望着他并没有说话,这时候从门口面走出来刘为姜。见到二位长官,这青年立在原地,身姿笔挺的行了个军礼,然后径直的走到熊芳定身边,说道:“队座,车子我停在外面了,您是要在这里稍等片刻,还是直接去那边上车?” 熊芳定看了看仇沈二人,略作思索,当即作别道:“二位自便,熊某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一步。” 说完,他带着刘为姜步履匆匆离开了。 仇报国睨着这位大冷面的背影,态度很是不屑,然而转到沈延生这边,他的眼神同表情便统一的恢复成了柔情似水的模样。 要不是大白天的这里又是保安队的办公场所,恐怕他早就像个不稳重的小青年一样,向着对方表现自己了。 关系亲密的捉住对方一条胳膊,他语气欢快的说:“延生,你现在有空么?” 沈延生不露痕迹的看了看四周,然后从他手中把衣裳袖子抽回来说:“怎么,你有事情?” 仇报国回道:“你要是有空,就跟我去趟我家里,我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 仇报国不肯说,光是对着他神秘兮兮的一笑。这时候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仇报国顺手为他拉开车门,并做了个盛情邀请的动作。沈延生想想自己刚借着人家攀上了镇长,这么快就蹬梯子甩人显然有些不厚道,没什么犹豫,便也上了车。 汽车顺着大道一路直行,司机把车开的很稳当。因为是用惯了的人,所以这车厢内暂时便成了仇队长独有的小天地。卸去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在沈延生面前又变成了那个欢快浪漫的青年。 “延生,我前两天请人吃饭的时候在镇子西面发现了一家私人菜馆,专门做私房菜,平常都是些爱吃会吃的老饕一类才去的地方,改天我也带你过去尝尝?” 沈延生两眼望着车外,随便一听并未附和,仇报国见他反应平平便以为自己这殷勤献得不够档次,随即又说:“红唐街的洋行里又来了些新鲜玩意儿,你不是喜欢领带夹么,回头我们再去看看?” 仇队长说的滔滔不绝,几乎把自己最近招呼军火老板时遇到的好吃好玩的事情都拿出来说了一遍,未等他口干舌燥,司机已经把车开进了队长府的宅院里。 两人没有在一楼的大厅里停留,因为沈延生一路上都是兴趣寥寥的样子。仇报国知道自己这位旧同窗并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土包子,故而一般的新鲜在他这里都算不得新鲜。为博美人一笑,他可以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引着人上楼,二人进了走廊尽头的卧室。 进门便看见当中一张大床,沈延生的脸色有些不大好,但也没有因此而发脾气,因为他知道仇报国这个人傻是傻了点,但胆量还是欠,即便是他这爱已经成了滔天之势,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也只能类似爱情小说中热情蓬勃的暗恋份子。 仇报国的卧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面一间除了床只有一面一人多高的镜子,墙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就连天花板上的顶灯都只是个朴素的圆环造型。想他刚刚得势不久,加上本身也是个少有情调的人,拥有如此简陋平淡的卧室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沈延生在外间稍作逗留,中间仇报国没说什么话,而是兴冲冲的开了里间的屋子,一头扎进去。沈延生对他的卖关子的行为毫无兴趣,走到卧室一侧的窗边,他向着镂空的铁窗栏外望出去。仇报国的队长府是一栋二层结构的小楼,对面一排也是连栋的民房,有房东在一层作了改造,故而变成了小规模的商铺街。 在街的对面,站着一个背唱碟机的商贩,头上带一顶深灰的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遇到有客上门,他就会打开面前的唱机盒子,列出许多唱片来供客人挑选。等到客人挑到自己想听的段子,他便为之播放,然后按照段子的数量与次数进行收费。所以做这种生意的人多半会边走边做,走得地方越多,可获得的收入也就越高。然而对过的这个商贩却不是如此,脚边累了好几个烟头,他等在原地,嘴里还在持续不断的抽着烟。可见,他停留在对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沈延生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门轴声,原来是仇报国从里屋出来了。笑盈盈的对着他,手里捧着一个大红色的锦盒。 第三十八章 仇报国端着盒子走到沈延生面前,只见那盒子足有他两只巴掌这么大,上下盒盖之间由两枚细致小巧的牛角扣插拢把关,好像姑娘细白的牙齿露在微启的红唇间。 沈延生视线一落,问道:“什么东西?” 仇报国小心翼翼的用他粗大的指头拔开那两粒牛角扣,然后单手罩在盒盖上,献宝似的对着他悠悠开启。 锦盒内铺着一层明黄色的绸缎,绸缎中间,躺着一把精致细巧的手枪。沈延生不懂枪械,单纯是觉得好看。是好看,比赵宝栓给他的那把粗糙的大家伙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抬眼瞟了仇报国,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对方的意思:“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仇报国面露喜色的点点头,把盒子凑近一些问道:“怎么样,好看么,这是勃朗宁,我从一个老毛子那里淘过来的,这枪经过特制改造,数量不多,就几把而已。” “就几把而已……倒是让你弄来了?” 对着这难得的礼物,沈延生并没有露出什么喜悦的表情,他不是个热衷于武器与杀戮的人。之所以会去蹚仇报国的这趟浑水,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个商人对于利益的追求。而他对赵宝栓的心思,那就更加复杂了。一时是想对方快些死干净了好,一时又觉得避开他活得安逸些便好,总之十分混乱,并没有个清楚的头绪。 当着仇报国的面,他象征性的露出个感激的表情,语气淡淡的回绝道:“我又不会用,你送给我也是浪费。” “怎么会,这东西又不难。” 仇报国不以为意,从锦盒里挖出那把手枪,拉起沈延生的手就把枪裹了进去。底下配合脚步一抹,他不露声色的站到了沈少爷身后,两条胳膊从人背后包过去,借着这个握枪的动作,他终于遂了自己美人在怀的心愿。 沈延生目光斜斜的对他扫视而过,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躲避,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手中的枪上。手枪造型小巧,握在手中也不是特别沉重,枪身整体呈现出一种银亮雪白的颜色,衬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倒不像是武器,反而像一件工艺精巧的装饰物。 仇报国引着他的手指抠进扳机口,掌心向上包住枪托,然后拉直了怀里人的两条胳膊,对着那敞开的窗户外面作了个射击的动作。 “真不难用,等哪天你有空了我们就去射击场,找个靶子好好练一练,没两天你就能上手了。” 沈延生慢慢的抽回胳膊,降下枪口来对准了对街那个戴毡帽的唱碟机贩子,然后缓声说道:“枪的事情以后再说,我这儿有件事要问你,你得说实话。” “什么事?”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话一出口,仇报国脸上的表情就是一僵。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片刻沉默之后,沈延生在他怀里掉了个个儿,转过来面对面,这位爱慕者把手里的手枪顶到了他的小腹上。 枪口子冰凉,自下而上滑过仇队长的腰腹和胸脯,最后力道不大的抵住他的下巴。仇报国视线微垂,正对上沈延生上挑的目光。只见他上挑的睫毛根根分明,底下是一双漆黑滚圆的眼珠子,眼珠子上定定的内容,是自己一张面色僵硬的脸。 “……逃出来的。” 沈延生露出几分不屑:“那你真是本事通天了,不但自己逃出来,顺道还带上了虞定尧和那些烟土,行啊仇队长,当这么个小小的队长,可真是委屈你了。” 仇报国顿了顿,抚下自己面前的枪说道:“延生,你心里有数就不要再问了。” 当面被男神卷了脸子,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惴惴的把视线转移到窗外,他看着街景一言不发。 沈延生把勃朗宁收回锦盒里,然后面朝着仇报国,靠到身后的了窗台上。这一回,他改了前面冷冰冰的脸色,笑模笑样的叫了一声:“三爷。” 仇报国一时惊讶,抬起头来,因这称呼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了,能从沈延生嘴里叫出来,更是稀奇得无法言状。 迎着他惊诧的目光,沈延生态度柔和:“我是不知道你跟赵宝栓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但我们毕竟相识已久,单从交情上来讲,有些事情你也不应该瞒着我。更何况我们现在还在同一条船上坐着,这同窗之情再加上同舟共济,我怎么也不会害你是不是?” 仇报国听他一句一句的说,那话都是句句在理的话,然而他毕竟也是出来这么多年,一点心眼没有肯定不可能。只是心中那柔柔软软的爱情在他耳畔身侧吹起了轻飘飘的风,犹豫之间,他差一点就把前几日同赵宝栓商谈的内容原原本本的吐了出来。 只是差一点。 望着同窗叹了口长气,仇报国说道:“他放我回来,是想卖我个人情,以后再有生意从那儿过,他可以保我平安。但是相对的,在有些事情上我也要给他行方便。” “保你平安?行方便?”沈延生笑道,“这条件他也真敢谈的出来?你又不是手无寸铁的庄稼汉,从自己的地头上过还用的着他来保平安?” 仇报国道:“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那个时候迫于局面,我不好拒绝,要是拒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延生抱起双臂环在胸前,对着旧友摇了摇头:“你就庆幸吧,好在那老东西没有多问,要是被他知道这真相,别说剿匪,就是你的队长位置坐做不牢。” 仇报国点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这剿匪的事情我是一定要做的,赵宝栓那拨人常年盘踞在白家岙一带,日子长久总是个祸患。” 沈延生道:“赵宝栓当然要除,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在我们去的时候,落雁岭那边也下来人呢?到时候三方混战,这胜负就不好说了。” 这个问题,仇报国当然也考虑过,只是眼下,他心里的算盘是打给自己看的,对着沈延生不好说。不好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他想了想,索性回道:“万一真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是还有熊芳定么,到时候我把他派出去,真打起来我们就兵分两路。” 沈延生看了看他,说道:“仇队长,你这棋可下的够险啊。” 仇报国上前一步,几乎是逼到了沈延生面前,两条胳膊圈住对方,他把手摁到了人身后的窗台上。极近的距离下,他的鼻尖几乎要微微的擦到对方白皙饱满的额头。对着这个自己心驰神往的对象,他缓声讨好似的说道:“你别不信我,只要我们把这事情办妥了,不愁没有锦衣玉食的好生活。” 说着,他就想趁着对方没有反抗上去抱上一抱,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有些肆无忌惮,只要沈延生不露出拒绝的意思,他就敢厚着脸皮往上蹭。然而还没等他挺身接近,胸口那儿便戳上来一个红色的锦盒——是他用来装手枪的那个。 支开距离,沈延生也毫不客气的推掉了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臂,步履从容的直往门外走,他边走边说道:“三爷啊,以后的事情咱们就以后再说。我刚才说的话呢,你也不要当做是耳边风一听就过。既然我们现在办的是正事,那就要有个办正事的样子。”走到门边停住,他转过身来目光笃笃的说出最后一句话,“摆好各自该有的位置,别把私人感情搅进来,这不和规矩,也容易坏事。” 言毕,沈少爷头也不回的直出走廊,往一楼的大门口去。而仇报国在他后面追了两步,竟是红着脸没有跟过去。等他走到楼梯口,沈延生早就进了院子,立在原地,仇报国高声的朝着楼下喊道:“来人,备车送沈干事回去。” 话一出口,他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沈延生住在哪里,就在这个时候,底下的佣人跑过来说:“先生,沈干事自己要了一辆车,已经走了。” 仇报国楞了楞,冲着佣人挥挥手。 走就走吧,反正这口热豆腐他一时半会也是吃不上。沈延生要是一朵高岭之花,那他这攀登崖壁的也不过是刚刚启程。 然而事到如今,他心里还有个谜团,那就是沈延生同赵宝栓的关系。 当初他被人抓上白堡坡,是个俘虏的身份,然而沈延生却能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把他从柴房里弄出来,不但弄出来,还请他吃了顿不错的饭。 要说这俩人完全没有关系,这显然不合情理。 仇报国绞尽脑汁的思来想去,愈发觉得刚才那一番话是沈延生在刺探自己,如果这位旧同窗是赵宝栓按来的眼线,那为了试探自己的诚意,说出那样的话也就不奇怪了。再说沈延生下山比自己早,怎么就这么凑巧,愿意来帮自己这桩忙呢? 理清楚想明白,仇报国心里泛起一层恨,恨赵宝栓野猪拱了好花,也恨沈延生白白生了对漂亮好看的眼睛,却认不清自己这块可雕可凿的璞玉。 第三十九章 熊芳定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听刘为姜向他作汇报。刘为姜心思缜密,各项盯梢和调查的工作自然进行的仅仅有条,在汇报完仇报国的行踪之后,他换了份资料,摆到了熊芳定的手边。 “队座,之前那个同仇报国一起出入频繁的人叫沈延生,他们两个是旧时的同窗关系。沈延生前几日跟着仇报国去见了趟镇长,第二天就成了新干事。” 熊芳定一言不发,垂下视线扫了那资料一下,便一把拂开了。 无缘无故,虞棠海是不会让一个小年轻来担当干事的,更何况此次事关重大。不过既然仇报国把旧识弄进了保安队,那就说明在此后的决策中,即便自己是有什么意见,仇报国多半也是不会赞同。少数服从多数,这是个比较常规的道理。 细细一想,熊芳定颇为忐忑,如果剿匪的事情真的成功了,论功请赏的时候,姓沈的必然也要分一杯羹,而他是仇报国的人,仇报国根基越稳,自己想要有所晋升就不容易,即便是升,也总是要矮人家一头。 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没有动,熊副队目光定定的刺向面前光亮可鉴的桌面。 “姓虞的老头子从来不做亏本买卖,既然这个沈延生可以做干事,想必是有他的过人之处。” 刘为姜说道:“队座不用担心,这几日专门有人盯着他,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熊芳定闻言,竟是发出一声冷哼:“光是这么跟着人家走,我看也未必能跟出什么名堂来。” “那队座的意思……” “你问问下面他住在什么地方,改天有机会,我亲自登门拜访。” 刘为姜抬头看了熊芳定一眼,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熊芳定一副自有打算的模样又让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开口的必要。顺着人的意思一点头,他干脆利落的回道:“是,队座!” 沈延生要了辆车回家,可一路上都觉得不太安稳。他本来就有点疑神疑鬼的性子,加上那天在赵宝栓那里受了一番折磨,自然有些变本加厉。车夫拉着他跑到红唐街,他便在小舅舅的铺子门口下了车。 走进铺子,里边还是那几个伙计,悄无声息各司其职的忙碌。沈延生平常不怎么来,也没心思注意铺子里的生意,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没几个客人上门。 简单的同伙计打过招呼,他兴冲冲的直上二层,怀里揣着刚从仇报国那里得来的勃朗宁,很是有几分献宝的意思。然而还未等他走上那截老旧的楼梯,底下却是进来了宋世良。小伙子今天穿了白衬衣黑裤子,因着长相干干净净,所以看起来很像镇上学堂里的学生。 宋世良站在楼梯下面一抬头,对着沈延生说道:“先生一早就出去了,不在楼上。” 沈延生两脚踩着上下阶的木梯,扭身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等他?” 宋世良想了想说:“估计是趟远门,要回来也得晚上了。” 沈延生一听,顿时有些泄气,可还不肯回去,他最近对这个小舅舅的兴趣可谓是空前绝后的高涨,既然人不在,那就进他平常呆的屋子里去瞧瞧,看看他在铺子里都干些什么也好。宋世良看他一副决计要上楼的样子,忽然一改先前正经的脸色,笑嘻嘻的对着沈延生说:“外甥爷,您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 “我正要去桂顺坊买白米糕,可现在铺子里有活走不开……” 抬头仰视,小青年笑得有些腼腆,沈延生望着他,忽然惊奇的发现他薄薄的嘴唇旁边竟还长了一颗小虎牙。虎牙羞涩可爱,很容易让人想到这主人也是个一样的性子。 转回身来,沈延生问道:“白米糕怎么了,吴妈不是也会做么?你要是想吃,我让她给你做一点就是了。” 宋世良摇摇头:“不是我要吃,是先生爱吃。外甥爷你不知道,桂顺坊的白米糕一个月就打一次,而且一次就打五十份,平常要是想吃,都得赶早去排队才行。这会儿那边铺子刚开,我想去排队又走不开,正好您来了,要不这样,您帮我照看一会儿,我现在就去买。” 看看沈延生并不作答,小青年又说服似的补充道,“您放心,外面的伙计都挺机灵的,其实也不会叨扰到您,我就去排一会儿……” “不用了,你看铺子,我去买。” “哎呦,那真是麻烦您了。” 宋世良领着沈延生走到外间,然后从柜台里讨了笔墨来写好条子,末了把预备买米糕的钱一齐送到人手里,总算是对着那翩翩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扭身快步上楼,他站在二层的门前低声唤了一句“先生。” 静待片刻,推门而入。 只见偌大的房间里坐了好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而万长河就立在他们当中,身后一扇窗户关的严丝合缝。 看到宋世良,万长河暂时停下了讲话的内容,问道:“有事?” 宋世良快步近到跟前,悄声同他说了两句话。 听完,万长河的面色略显沉重。对着宋世良挥挥手,又把人遣出去了。 身为落雁岭的老大,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然而出来一个沈延生,就把他的规矩打破了。要说这当铺,本就是一处隐匿身份的场所,如今既然已经暴露,那这暴露也必须有它该有的代价。 神情镇定的转过去重新面对了那些青年,万长河向着当中一位头戴学生帽的青年说道:“熊芳定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青年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头一抬便露出了一张清眉秀目的脸,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熊副队长的卫士兼司机随从——刘为姜。 “先生,熊芳定一直密切关注仇报国那边的情况,另外那个沈延生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虞棠海前几天刚任命他为剿匪计划的干事,熊芳定怀疑沈仇二人是联盟,所以打算过几天亲自上门拜访沈延生。” 万长河听完青年的叙述,嘴角似有若无的浮起了一丝笑意,因为到目前为止,整件事情的动向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接下去的工作就是顺水推舟的会一会这位熊副队长。 刘为姜说:“先生请放心,他一旦有什么行动,我一定及时向您汇报。” 万长河点点头,走到抽屉边拿出一份花名册,递给刘为姜说道:“这是参与本次计划的人员名单,等熊芳定把新兵营的事情弄得差不多的,你就去核实下人员身份,另外,联络通知的工作一定要做好,你可以对他们进行分组,以结点的形式对进行命令传达。” 刘为姜把名册拿进手里,白净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万长河看了他两眼,忽然觉得这青年是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意思,跟了熊芳定这个大冷脸,渐渐的连他本有的表情都没有了。不过这样也好,让人看不出破绽。 当铺里的小会开毕,万长河又跑了几个其他地方,差不多转完一圈回到家,天也擦黑了。宋世良一路上都跟着他,因为晚上还有些事情要商量,所以他干脆把人带回了家。 三个人同在一张桌上吃饭,沈延生显得很沉默,没有了白天找人时候火急火燎揪根挖底的模样,对待身边的小舅舅也是个平平常常的态度。 只是今天桌子上忽然多出个宋世良,让他有点不适应。 宋世良话不多,偶尔出现也是来去匆匆。今天晚上也一样,从始至终他也就是在进门的时候叫了一声“外甥爷”,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话。 铺子里的伙计虽多,但是宅子里进进出出的头脸就只有他一个。况且,从同桌吃饭这点上能看出来,小舅舅平常待他也是不薄,因他毕竟只能算是个伙计,没有伙计和主子在一个桌上吃饭的道理。 沈延生不是官宦人家出身,对于上下等级,也不是特比看重,只是觉得小舅舅在看人方面,还是挺有眼光的。比如这个姓宋的小伙子。虽然偶尔办事有点不够周全,但心细嘴牢,总体上来说还是个可信可用的人。 就在他们吃饭的间隙,万长河说起了去镇南看桃花的事情。只说了个大概的计划轮廓,桌上的两个小青年便同时的顿了顿筷子。 宋世良狠狠的往嘴里扒进一块米饭,连菜也不夹点,干巴巴的嚼着吃。饭太多,他嘴小,塞得两边腮帮子都鼓起来,低着头使劲咀嚼,两只耳朵却是立得直直的。 这时候,他听见对过的沈延生说:“总听你说要去看,去看,结果说了这么久,眼看桃花都快谢没了,也不见你说个具体的日子出来,再没个主意,恐怕你又该跟我说夏天到了我们去看荷花吧,是不是这样?” 沈延生这番话说的有些小情绪,但总体上还算是俏皮话,一张嘴微微向上撅起来,他给自己碗里夹了些碎豆角,两支筷子推推挤挤,豆角都被他戳进了米饭里。扒起来吃一口,他像个小孩儿似的抬眼瞟了万长河一眼,仿佛是在逼迫对方做出个快速的表态一样。 万长河看看他,想了想说:“镇上没有池塘,没荷花看。” 沈延生喉咙一紧,差点没让他噎死。 一顿饭从头吃到尾,统共也没说两句话,然而终于是把看桃花的事情给商量了下来。日子不远不近,就在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得了应允,沈延生自然很高兴,因为他忙了这些时日,却没一桩事情能让他轻省快活的。而现在小舅舅答应他去看桃花,便有些私人出游的意思,还未成行,已经让他浑身轻松。 等到吴妈收拾了桌子,小舅舅还是跟平常一样坐在堂间里喝茶,宋世良站在旁边小声的同他说话。沈延生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便跟着吴妈一道去了后面的厨房。他白天在桂顺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是买到了那稀奇的白米糕。因为宋世良说过小舅舅想吃,所以他买回来之后直接送到了吴妈那里,连盒子也没拆,就等着晚上拿来当个惊喜的小点心。 及至茶点都备齐,吴妈端着盘子就要出来,然而沈延生手脚快,便心血来潮的充当起临时的“丫鬟”。看他端着个盘子走的小小心心一步三顿,吴妈跟在后面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两个人慢慢吞吞的回到堂间,正好遇上宋世良从里面出来,看到沈延生手里的东西,青年的脸上浮起些淡淡的微笑。 走到面前,他仔细的看了看分碟装开的白米糕,然后拿起边上的小棍在当中一盘上刮了刮。沈延生看他刮下去许多白糖,便觉得十分奇怪。这时候宋世良掖着袖子把小棍往回一放,小声说:“先生这两天有点小上火,吃的太甜了不好。” 沈延生楞头楞脑的立在原地,宋世良对他微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这小随从,做的可真够心细的。 感叹的时候,吴妈也过来了,看外甥爷站着不动,便问道:“怎么了?” 沈延生摇摇头,端着东西进去了。 堂间里,万长河正在喝茶。他有这习惯,只要在家吃饭,总免不了要茶一杯。沈延生起初觉得稀奇,因为从年纪上来讲,这习惯似乎过于古派,但久而久之,他又觉得合理起来。斯斯文文的小舅舅,斯斯文文的说话喝茶,没有什么不好的。 看到沈延生,万长河抬起脸,神情里闪过一丝惊讶,及至这个漂亮外甥把那叠少了糖的白米糕端到面前,他垂着眼睛倒像是露出了几分细微的感动。 “你怎么知道我要吃?” 沈延生努了努嘴答道:“未卜先知。” 第四十章 瞎眼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自己便端着毛巾和水盆进了赵宝栓的屋。赵宝栓坐在炕席边,上半身是光的,两条胳膊撑在膝盖上,大马金刀。 前段时间他下了趟罗云,一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干干净净大大方方,远看是个魁梧厚实的汉子,近看也是个轮廓俊朗的公子。瞎眼把水盆摆到桌上,赵宝栓还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动也不动,头顶上一丛乱毛蓬着,看刀工应该是修过,但不知道出自哪位之手,还不如他们寨子里的手艺好。 “老大,洗脸。” 给人绞了把毛巾,小跟班出去张罗早饭,从厨房出来,他手上多了两片菜叶子。这菜叶是要喂给小灰兔吃的,沈延生一走,那小畜生便满寨子乱窜没人管,刘炮要捉去烤了吃,可赵宝栓不同意。把兔子抓回来往自己院子里一丢,照顾兔子就成了瞎眼的工作。 菜叶子新鲜,水淋淋的刚洗过,瞎眼抖手甩了甩,把叶片子顺着笼子缝隙塞进去。小灰兔饿了一夜,见食就吃,吃的时候耳朵鼻子嘴一起抖个没完,看起来浑身上下都很忙碌。 瞎眼蹲在地上看,两只手攥着鞋面。看着看着,他忽然有点怀念沈延生。 这白白净净的学生哥还在的时候,偶尔也会跟他聊聊天,虽然内容并不有趣,但人家说起话来声音不高不低,句子与句子中间也不会因为一时兴起而夹荤的带粗的。在瞎眼的心里他还是大嫂的定位,只是不知道在老大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定位。 喂过兔子,小跟班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赵宝栓出门之前,他负责打理院子,收拾房间。忙忙碌碌的一场下来,赵宝栓的早饭也吃好了。 前厅里来了个客人,生面孔,坐下跟赵宝栓没说两句话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刘炮和马二墩,找赵宝栓说了下跟人买军火的事情,嘁嘁喳喳一顿也走了。 瞎眼听了个七八分,心里多少也有点数,恐怕是噼里啪啦的日子又要开始了。镇长的剿匪活动,就跟开春的时候地里出苗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总有几分春风吹又生的意思。然而剿来剿去,他们还活的好好的,对过的落雁岭也一样好好的。次数多了,连瞎眼都觉得有些疲。 前厅里走光了人,一时便没了人声。瞎眼在门口看了会儿太阳,直看得一双眯缝小眼让璀璨的阳光刺出两眶水雾。仰天打了个哈切,他扭头去看赵宝栓。 赵宝栓这两天哪儿也不去,一坐下就发呆,呆的时候两只眼睛空空洞洞,连眨眼皮的频率都变慢了。眨得慢,瞎眼就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家老大是个漂亮的大双眼皮。褶子又深又宽,翻起来合下去,居然还有点大闺女似的娇羞。 瞎眼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却是脊梁骨一抖,打了个冷战。 这是怎么了,春天到了? 猫猫狗狗的控制不住,就连人也要控制不住了? 未等他得出答案,赵宝栓那边却是突地站了起来。魁梧的模子往高里顶起,他像是瞬时回魂一般,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小跟班腿脚飞快,可跟到院中,人又停住了。 两只小眼睛一挤咕,他心说不是吧,难不成是剃头刮着脑筋了?怎么说停就停,说呆就呆?! 忐忐忑忑,他悄悄的绕到前面去观察赵宝栓,却发现对方正双眉微蹙的看着院子的角落。小眼睛顺势一瞥,瞥见毛茸茸的灰兔子从一块荫地里蹦出来,一蹦三滚,跟被风吹着走的云朵片似的。 不知道是哪个闲得无聊,把这小畜生给放出来了。 瞎眼眼疾手快的窜出去,一手拎住兔耳朵,动作熟稔的把云朵片揪进了自己怀里。正准备让看门的送回院子里去,忽然对过伸来只手——是赵宝栓。 土匪头子手劲大,揪得小兔子四只毛爪子胡乱的刨。刨着刨着,他手一换,托着小灰云的屁股把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掬进了手心里。 瞎眼扬起脸,视线在老大跟灰兔之间游走,接着张口问道:“老大,炖着吃,还是烤着吃?” 赵宝栓揉了满手的兔毛,略作迟疑,漫不经心的递来个冷冰冰的眼神。 瞎眼脖子一缩,又听到了那个耳熟能详的词。 “吃,就知道吃,吃个卵蛋!拿回去养着!” 兔子往瞎眼怀里一抛,赵宝栓走了。瞎眼楞了楞,把扑腾不止的小畜生翻过来,当真扒开两条腿仔仔细细的看了当中粉嘟嘟的地带。 一看,他又有些莫名的哀伤,兔子卵蛋小,太小了,都不够人嘬一口的。 等他从哀伤里抬起头,赵宝栓已经走的没影了,他没要自己跟,就是暂时用不上的意思。好么,落得轻松。 这个季节,是个抽芽发草的好季节,植物们集体骚动,有花有草的地方便是长势汹汹,恨不能把攒了一冬的寂寞都释放出来,一口气绽成红绿交织的花海树丛。 虞定尧背着个画板,已经在镇南的这片桃花林里转了好半天——他是来做学堂里的写生作业的。 桃花林里花繁叶茂,其实处处都是适于笔墨的好风景,不过虞少爷眼光高,人家写生都是描柳枝画桃花,他却偏偏不爱这一挂,他要画人。并且这个待描摹还不能是个丑人,必须要足够漂亮,不然影响他作画的心情,心情不好影响水平,水平出了问题,作业拿到课堂里也就得不到先生的肯定,没有肯定,他这番工夫便是白花了。 目的明确,小少爷仰着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四处看。在他脚下,这条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仿佛没有尽头,皮鞋尖子点到哪儿就是哪儿,害的后面随行的仆人也要东停一会儿西走一下,好不容易出来看上一趟春光,两只眼睛却被捆得一刻也不能离了自家少爷身旁。 仆人苦不堪言,虞定尧的兴致倒是十分高昂。等他穿过两株相交而生的桃树,面前一片粉绿相间的画卷便彻底的吸住了他的目光。 只见高低错落的枝间热闹的盛开着成片成片的粉色,那粉色一团一簇的抱在一起聚在一处,仿佛整柱桃树都让一朵淡粉的红云笼着,中间隐隐的泛出点零星的嫩绿。树与树之间距离恰好,不远不近堪堪容下个单人通行的小径。虞定尧兴奋的睁大眼睛,撒腿就往小径里直奔进去。这热闹漂亮的地方仿佛是瞬间就解放了他身体里尚存幼稚的天性,几乎是欢天喜地的冲进去,小孩儿仰着头四目无暇的看,看得脚底直打转。 仆人手里撑着把阳伞,跌跌撞撞的跑上来,看侄少爷似乎挺喜欢这地方,便劝说道:“侄少爷,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画吧,这地方也挺好看了。” 虞定尧撅着嘴嗅那浓淡不一的花香,觉得对方说的也有道理。就此站定,他抬手指出个方向。随行的立即从后背上卸下个小马扎,摆到他指定的位置上。 及至小少爷大摇大摆的坐下,他又在人头顶撑起了阳伞,口中殷切的问道:“侄少爷,你热不热?要喝水么?” 小孩儿自己收拾起一套画具,摆在脚边抬头横了对方一眼,然后用还未沾染颜料的笔尖戳向前方的一株桃树:“你,站过去!” “啊?”随行的脸色一僵,他不是不能去,是怕自己去了没人给少爷打伞,这小少爷白白嫩嫩的,要是让大太阳晒坏了,回去他有责任。 虞定尧见人不动,便抽手在人小腿上抽了一笔,登时疼的随行的龇牙咧嘴的缩起只脚。 “不是,侄少爷……” “叫你过去就过去,听不懂我说话?!”圆乎乎的小白脸蛋一横,仆人顿时没了声,小心翼翼的要把阳伞放在他脚边,却是锃亮的皮鞋尖踹了出来,“伞你自己撑着,站过去,用伞沿把脸挡上!” 随行的不是丫头也不是老妈子,是个高高大大的汉子,体格健壮,长相也同体格一样健壮,满脸横肉,看着不太和善。但在虞定尧面前,他不得不把横肉硬挤成温顺柔和的笑容。硬邦邦的梗着粗壮的脖子,他先是用阳伞的伞沿挡住自己半边脸,接着又把圆形的伞面顺着肩膀往下滚了滚,扭过身一双眼睛了出去,他还得提防着这个调皮捣蛋的侄少爷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来。 然而还没等他把目光放全,那边的虞定尧却是高声吼了一句:“别把脸露出来!” 随行的一哆嗦,伞面滚上去遮了个严实。 虞定尧退而求其次,求的还是次中之次。这一路上大人小孩儿男女老少他都见了不少,可没一个入眼的。如今到了这风景美妙的好地方,他不愿错过,想来想去,只好暂时的委屈自己。 只是这模特实在太坏兴致,一根画笔挪来挪去,总觉得找不出合适的起点来落笔,先画树还是先画人?人这么大,挡了树,树这么美,丑了人,横竖想象不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境地。 郁闷惆怅的时候,树林里忽然走出来两个人,一个西式打扮,手里拿了根光滑发亮的文明杖,另一个头上戴着顶呢帽,穿着马褂长衫。这两个人步子慢悠悠的且走且说,中间还会颇为默契的同时发出几声朗笑。 虞定尧歪着脑袋看,看到最后竟是一下从画板前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沈大哥!” 第四十一章 沈延生正同小舅舅讲着今早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社论,相谈甚欢的时候,冷不防从前面炸来一声脆响,顿时惊得他举在半空中的手也没了后续的动作。 扭头朝那方向望去,虞定尧已经跟只欢快的小动物一样冲到了他面前。跑得太急,小孩儿手上还拿着画笔,顶尖上一点绿油油的颜料差点就戳到沈延生的外套上。 沈少爷眉角一跳,心里冒出股恶念。他想一巴掌把这熊孩子扇开,有多远就扇多远。然而虞定尧笑嘻嘻的用手抓了抓他的衣袖,语气极其欢快:“沈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太好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沈延生不动声色的同他隔开些距离,摸了摸对方油亮整洁的小脑袋,缓声说:“真是好久没见了。” 虞定尧嘿嘿的发出几声憨笑,抬头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沈延生身边的这位。一看,他两眼定定的张大了嘴。 俏尼姑! 头带呢帽的男人面容淡定,冲他立起根手指,是个悄悄噤声的动作。而就在这个时候,后面打着阳伞的随从也跟到面前,口里“侄少爷,侄少爷”的唤,目光戒备。 虞定尧攥着画笔,略带疑惑扫了呢帽男人两眼,转移了视线。开春他又长了些个子,现在已经快到沈延生肩头了。 半仰着脸,他浓长的睫毛一翻,翻出一脸等待介绍的表情。 沈延生答道:“这是我小舅舅,姓姚。” “小舅舅?”小孩儿脸蛋雪白,左一眼右一眼,眼前的这对人物的确都是一表人才。暂时搁下长命锁的事情,他忽然高兴起来,抓过随从手里的阳伞塞给沈延生,他扭身噔噔噔的跑出好几步。 沈延生同万长河一头雾水,站在原地都没动。看着小孩儿跑到画板后面,一手执着画笔,对着这个位置连比带划,正是个意欲有所创作的模样。随从木手木脚,站在两个美男子身边顿时显得愈加粗野豪放,惹来虞少爷一嗓子怒骂。 “你还不给我过来!” 惊雷似的吼声完全亮出来,当中隐隐的露出少年转青年的半生半熟。 看着那个高大的随从乖乖的溜回虞定尧身边,沈延生抬头看了看上方的阳伞,笑着说:“这还是给你撑吧。” 随从小心观察着少爷的脸色,动作瑟缩的把阳伞拿了回来。而沈延生和万长河恰恰站在桃树的阴影中,暂时也不需阳伞的庇护。 虞定尧远远的看着这对假舅甥,说道:“沈大哥,给我做个模特儿吧。”景美人也美,他兴致高昂,笔尖快速的沾起颜料,他大感有点神人附体的意思。 小少爷脸蛋雪白,站在阳伞的荫庇下那五官轮廓隐隐的透出些英挺俊秀的气质。沈延生和万长河对望一眼,并没有拒绝。两个人随即按照虞定尧的意思站好了姿势,劲量保持着身体的静止,却是低声用嘴巴和舌头继续进行着交流。 “你可真有本事?”万长河的语调有些揶揄。 沈延生抬眼正视了对过的一丛桃树枝,微笑着从嘴里顶出个“哦?”字。 “镇长家的侄少爷都得喊你一声大哥,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是运气。”嘴角绽开似有若无的笑意,沈延生微微的侧头看向身边的小舅舅。小舅舅鼻梁直挺,两片嘴唇薄薄的抿在一起是个多情又薄情的样子。迎着风站在树荫下,偶有零散的花瓣飘下来,掉在他头顶的呢帽上。花瓣是粉中带白的颜色,画境似的映着他俊朗的面目,竟是有几分诗情画意一般的浪漫。 沈延生望着对方微微一笑,这笑是发自内心而不受控制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桃林里和煦的春光所包裹,柔柔软软的拽着他,慢慢陷进一个肉眼无法辨识的深潭里。 一动不动的陪着虞定尧折腾了好半天,小孩儿的大作终于问世了。不过由于画者水平有限,所以并没有什么骇世惊俗的效果。沈延生看着那红绿交错的颜色中两个暧昧的轮廓,忽然替自己这多时的折磨感到万分不值。 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从桃林出来,虞定尧热情万分,非得要这对舅甥同自己一道去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因他在山上向人许过愿。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他还是个由小丈夫往大丈夫发展的过程,但是极爱颜面。 沈延生盛情难却,被小少爷拉拉扯扯的揪上了车,而万长河则是站在车门外面表示自己暂时还有些生意要处理,不便抽身。沈延生知道他这是借口,可他心里也不愿让这小舅舅跟别人有所接触,尤其是虞家这样复杂的家庭。所以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不着痕迹的撇开了虞定尧的好意。 及至车子开启,虞定尧扭头望了望后面那道越来越远的人影,忽然大人似的沉声说道:“沈大哥,你这小舅舅,可是个好人呐。” 沈延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出的这一结论,反问道:“不过是给你做了半天模特,他是好人,我就不是好人?” 虞定尧忽闪忽闪的打了打睫毛说:“你也是好人啊,所以我要报答你。” “怎么报答?” 小孩儿望着他嘴巴微微一撅,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告诉你!” ****** 熊芳定要刘为姜去打听了沈干事的住址,这天便马不停蹄的直接赶了过去。剿匪的日子日日逼进,他得快一点打听好对方的底细。不过刘为姜的一番调查却是让他心里疑窦丛生,迟迟无法得出个清晰的结论。 沈延生在罗云并不是一人独住,而是同一名青年男子住在一起。这男子也是前几年刚到镇上,在红唐街做着当铺的生意。 远远的站在巷中,熊副队长今天没有穿制服,一身轻便的裤褂,头上盖着草帽。刘为姜跟他差不多打扮,肩上挑着一担子荔枝。荔枝水灵灵的果实饱满外壳嫩红,一簇簇的摆在篮子里,让阳光照得鲜亮诱人。 跟在长官身后,刘为姜对两人此时的身份有些意外,但同时的又觉得理所当然。熊芳定做事从来都喜欢暗地里来,骂人也好,在征集新兵的时候收受贿赂也罢,常常是面目镇定,心肠里却百转千回的算计不休。如此,他所谓的“亲自登门”便也没什么稀奇了。 两个人一路叫卖,小商小贩的看起来还真像这么回事。及至到了宅子门口,刘为姜站在那来自院内的树荫下,卸了肩上的担子。 熊芳定站在他前面,摘下帽子扇了扇风,两只眼睛却是目光锐利的观察着那扇微微开启的门。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里出来了一个平头正脸的老妈子,手里拿着个长嘴水壶,走上来问价钱。熊芳定不太会说话,两句之后便楞在当地不知道怎么应付老妈子软磨硬泡的砍价。刘为姜见状,及时上来解了围,三言两语跟人把价钱说妥当,这就开始过称算钱。 老妈子买的多,几乎买了小半篮,图方便,她就要刘为姜把担子挑进院里去,等她去后面拿了盆子来装,再给钱。 刘为姜欢天喜地的露出一口白牙,当即在熊芳定的跟随下,把担子送到了院子里面。老妈子挑了挑荔枝,扭身就要走,却被刘为姜拦下了。 “老姐姐,我这东奔西走的做了一天的生意,能劳烦跟您要碗水喝么?” 老妈子看他眉清目秀,脑袋边又确实淌着两道热汗,便顿时有些心疼发作:“行,那你跟我走吧,我去后面给你弄水喝。” “那真是谢谢您了!”刘为姜一脸感激,扭身问熊芳定要不要也去喝一点,熊芳定顿了顿,闷声说道:“我不渴,你去吧,我在这儿歇一会儿。” 刘为姜跟着老妈子往后面去,一路上东拉西扯的说着自己的生意。熊芳定站在原地看他们走远,目光一转便又成了一副警觉的表情。把草帽往脑袋上一罩,他直接进了堂间,经过堂间脚下是两条路,一条通往后面的大院,还有一条则青石蜿蜒的去向一旁的小院内。这宅子的主人不是沈延生,所以熊芳定推测,他住在小院的可能性比较大。 贴着沿途的树丛,他步步小心,及至在路的尽头瞥见了一间单独建造的小屋才停下脚步。小屋建在一颗大树旁,泛着新绿的枝叶拢下来挡住半扇窗户。 根据刘为姜事先的调查,今天这宅子里除了老妈子之外应该没有别人。所以在走了一段路之后,熊芳定的警惕心也渐渐松懈。就在他快步的迈向小屋的时候,身后竟是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熊副队长面色一滞,原本直挺的腰身矮下去,停顿片刻,他语调涩涩的扭身向来人说道:“实在对不起……我……”他想说自己有些尿急,想找个地方方便,然而在他面前,却是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当眉心。 屏息之中慢慢抬眼,他听到对方的声音,金石一般落落有声。 “不知熊副队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枪口的另一端站着一个面目俊朗的男子。男子头上戴着顶呢帽,帽檐下的淡淡的阴影里,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不等熊芳定做出否定,对方略略上前一步,目光笔直的继续说道,“副队长若是不嫌弃,可否随在下至陋室一叙,就当是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第四十二章 万长河押着熊芳定进了宅子深处的一处密室,这地方十分隐蔽,外面用一堵砖墙作掩护,需要开启一道机关才能进入。之前的那户人家把这里用做储藏财物的密室,到了万长河这里,这密室便成了办公的处所。 熊芳定一言不发,一路都维持着静默的状态。他不知道这个呢帽男子的真实身份,然而对方对他却是了如指掌。思考的间隙,他觉得自己这趟有点自投罗网的意思,仿佛是人家早就张开了一面天罗地网,只等着他乖乖的往里面钻。 可这张网的幕后黑手又会是谁呢? 沈延生? 还是仇报国? 进入密室,身后沉重的石门便被关上了。熊芳定抬眼细看,发现这间屋子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内容摆设井井有条,其整洁程度,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一尘不染。他生性就爱干净好整齐,这地方恰好与他的脾气性格十分符合,故而紧绷的神经也有了片刻松懈。 喘过气,他目光镇定,而这个时候,他身后的呢帽男子也已经站到了跟前。保持着持枪的动作,男人动作悠然的摘了头上的帽子,明亮的灯光下,熊芳定看到了一个面目俊逸的光头。 “哪位?”他口气冷冰冰的,一点没有迫于威胁的弱势。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他是有些怕,但进了这屋子他又不怕了。因为刘为姜就在外面,忖度这男人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熊副队长,不要这么紧张,虽然我这开头是起的鲁莽了一些,但想同您一叙的愿望却是真真切切的,希望熊副队长不要误会。” 展颜一笑,男人抹下枪口,态度客气的向他做了请的动作。熊芳定冷冷的横他一眼,从容落座。 “你这是请君入瓮?” 男人摇摇头:“非也。” 熊芳定哼出一声冷笑:“是算不上请,因为你这就是赤裸裸的胁持。” “熊副队长此言差矣,怎么是胁持呢,应该是扶持才对。” “扶持?”匪夷所思的两个字引得熊芳定双眉重锁。 可笑!拿枪口子扶持?! “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沈延生?还是仇报国?”开门见山,熊芳定也不想继续隐藏自己的不满,贸然闯入是他不对在先,但不管关系如何,他毕竟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如此的待客之礼未免有失礼数,“你要他们自己出来跟我讲,躲躲藏藏成何体统?” 男子道:“我只听说,这二位是同窗好友,怎么,熊副队长是想加入其中?” 闻言,熊芳定脸上显出几分不屑之色,这对好友天天结伴而行,只知道逛酒楼下妓院,根本就是同流合污,而他是个洁身自好的,鄙夷嫌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涉足其中? 调转视线,熊芳定用沉默拒绝了对方继续话题的意图。既然主角不在,他也不想同这样来路不明的虾兵蟹将多费口舌。 然而片刻沉寂之后,男子的几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熊副队长,我既然敢跟您说扶持二字,必然同那二位毫无干系。熊副队长要是信得过,那我们就再谈后话,要是信不过,我也不会伤您分毫,反正外面的小卫士也已经喝完水了,熊副队长……要不要出去看他一看?” 熊芳定坐在椅子上,心中顿觉危机四伏,果然,这就是个诱兽入内的陷阱。然而稍稍定神,他并没有感到慌乱,反正来都已经来了,现在要走,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安宁。 不说不动,他用一双如炬的目光盯紧了对方,打算听一听对方所谓的“后话”究竟是个什么内容。 片刻沉默过后,男子莞尔道:“实不相瞒,我今天的的确确是为了您而来。” “为我?”熊芳定移动视线,把人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说道,“如果我没有弄错,你应该是同沈延生住在一起,难不成……你是准备为他充当说客?” 男子摇摇头:“我同他只是相识而已。” “相识?只怕不是普通相识。” 男子道:“熊副队长,您这是对我有顾虑了?” 刘为姜那里来的资料,和沈延生同住的男人是他的小舅舅,如果眼前这位就是,那人家舅甥情深,又何来扶持自己一说?如果是充当说客,那还情有可原。自己跟仇报国的关系本来就不太好,此次剿匪如果他们想玩什么花样,自然也要买通关系。 读书人都爱这一套拐弯抹角的东西! 熊副队长这边迟迟不作回应,男子倒是也不急也不恼,镇定自若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他端起手边的一壶茶水,替熊芳定倒了杯茶。 熊芳定瞥他一眼,当然没有喝,甚至连杯子都没有接。他从来不喝来路不明的东西,更何况眼前还是个敌我难分的情景。 男子见他不喝,便笑微微的递到自己嘴边,浅浅的咂了一口。 半温的茶水入喉落肚,他又说道:“既然仇报国有沈延生这个同窗做盟友,那熊副队长难道就没有这样的想法?” 此言一出,熊芳定瞬时目光警觉,搭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只手掌暗暗握紧,出口的语气却是淡淡的:“我不过是替镇长办事,拉帮结伙实在没有必要。” 男子赞同似的点点头:“拉帮结伙固然不是什么好做派,但是熊副队长有没有想过,井水不犯河水毕竟只是个暂时,他日若是僧多粥少,熊副队长单枪匹马,又岂能力挽狂澜?” 熊芳定略作思索,道:“照你这意思,是要志愿的充当一下我的枪和我的马了?” 男子笑而不语,放下手中的茶杯,神色渐渐的归于肃然。 “那就要看熊副队长肯不肯赏这个脸了。” ****** 沈延生坐着虞定尧的小汽车一路悠悠闲闲的到了镇长府。甫一进门,虞少爷就跟一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拉着沈延生往大院里跑。 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所以很多景致看的朦朦胧胧,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看清楚了。正对大门是一栋三层的西式建筑,两边草木葱茏犹如栽了一道绿茸茸的天然篱笆。虞定尧把画板和工具统统的推给迎上来的佣人,自己抓着沈延生的袖子,直穿过大厅上了二层的楼梯。 沈延生跟着他脚步不停,觉得这样上门的方式有些冒失,及至俩人进了虞少爷的书房,大门一关,他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适时的同这熊孩子搞好关系,说不定到以后还有用的着他的时候。 如此他对虞定尧的态度便愈加温和,对着书房内的陈设略作环顾,他主动自觉地走向了小几前的沙发。 这书房很有个书房的样子,正对书架是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后面挂了一张巨幅书法。沈延生对书法没什么研究,但也能一眼就看出当中笔力虬劲的韵味。再看底下的印章,这居然是出自虞棠海之手。 这老头,宝贝爱多了,定是把自己也当成一桩宝贝自我满足着。 沈延生把目光转向房间另一侧的书架,虞定尧则是走到写字台边,弯下腰在里面翻翻找找。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本字帖,拎着书脊抖了抖,抖出两张钞票。 “沈大哥,我有事情想麻烦你。” 沈延生一抬头,小孩儿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刚想问他什么事情,外面有佣人敲门。 “侄少爷,水果。” 虞定尧两步三步窜到门边,打开门从佣人手里接下果盘,连门也没开完整又把人打发走了。镇长是不允许他随意的带人回来的,每次往回带,都会有佣人用各种借口上来看看情况,然后再回去做汇报。 虞定尧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好歹他也是个少爷,难道连这些权利都没有么? 小孩儿心里不太高兴,把果盘往沈延生面前的小几上一摆,自己也坐到了沙发里。 “沈大哥,你能帮我带点东西么?” “带什么,带给谁?” “带给你小舅舅。”虞定尧手一伸,递出来几张钞票,“我欠他个人情,不还不行。” 闻言,沈延生心中诧异,这又是哪里来的关系? 他们一个是生意人,一个是还在上学的小少爷,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交集,况且若是真的如他所言,那为什么刚才在桃林里面不相认,偏偏到这个时候才来托自己还什么人情。 看看小孩儿手里的钱,沈延生不大愿意接,说道:“他什么时候让你欠了人情了,不是你想用这几块钱谢谢他做了半天的模特儿吧,照这样说,你也算欠我一份,只给他一个,不是厚此薄彼么?” 小孩儿望着他摇摇头,两只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浓黑的睫毛忽闪两下十分认真的答道:“不是不是,我们之前就见过,那时候我不小心砸了人家的东西,是他替我赔的钱。” “见过?在哪儿见的?” “万塔镇。”说着,虞定尧低头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一把金灿灿的锁片来,“当时我身上没钱,他就要了我的长命锁做抵押,如今锁片回来了,可他却没来找我要钱,沈大哥,你那个小舅舅真是个好人。” 沈延生看着小孩儿胸前的锁片,片刻沉默,最后笑眯眯的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钱,说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刚才怎么不早说?” 虞定尧从果盘里捡起个荔枝来剥,同时有点不大好意思的说:“他刚才不是不让我说嘛。” 刚才?刚才自己也在,怎么就没注意到他们这哑谜似的一唱一和? 沈少爷心里有些不太高兴,毕竟这小舅舅是他的一个秘密,如今这秘密中骤然多出一个第三者,他就觉得是自己的食盘里伸进了别人的手,要抢他夺他,让他不痛快。 “既然他不让你说,那你现在叫我怎么同他去说?” 虞定尧把剥好的荔枝送进沈延生手里,眉睫弯弯的冲他露出个可爱的微笑:“这还不简单嘛,你可以买他最喜欢吃的东西送他,别说是我给的钱就行了。” 沈延生佯作赞同的点点头,把钱收进口袋里,一边吃着虞少爷伺候的荔枝,一边问:“你托我办的事情呢,我是应下了,那现在就轮到我来邀功请赏了。” “嗯?” “刚才在车里,你不是说要报答我么,想好怎么报答了?” 第四十三章 为了报答沈延生的恩情,虞定尧没有食言,俩人在书房里吃了水果说了些闲话,便马不停蹄的驱车赶往镇郊的马场。镇长在那里存了几匹膘肥体壮的好马,偶尔有空的时候便会过去骑一骑遛一遛。不过最近两年老爷子腿脚渐渐不方便,这几匹马便成了虞定尧的所有物。 沈延生从更衣室里出来,久候多时的虞少爷早就换好了行头。上头马甲小衫,底下是马裤马靴,宽肩窄腰,好料子包出两条笔直的长腿,这少年身上已经渐渐的凸显出青年的轮廓。一手执着马鞭,他只露出个侧脸,两扇睫毛浓密卷翘的从眼窝里翻出来,带点稚气的温柔。 “沈大哥。”转头发现沈延生,他当即送来个清爽可爱的微笑。 沈延生的衣服是临时找的,多少有些不大合体,然而虞少爷盛情难却,非得拉着他来体验这策马奔腾的惬意。看他略有不自在,虞少爷又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承诺道:“等回头我就要他们专门给你备一身。” 沈延生客气道:“这倒不用,反正我也不会总来。” 虞定尧说:“不会不会,来一两次你就知道这个好玩了。” 沈延生笑笑,心里却是不敢苟同。小孩子就是爱这些兵兵马马的东西,多用身少用脑,无忧无虑只需享受。若是时光倒退几年,他应该也同这位一样活的没心没肺,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顺风顺水,脚下那一路通达也是永无止境。然而命运毕竟残酷,由不得他撒娇任性。 此时看着虞定尧,他仿佛是见到了往昔的自己,心里既有叹又有怅,隐隐约约还有些嫉妒。 然而虞少爷对他半明半昧的心境却是毫无感知,兴致高昂的给他手里塞进一条马鞭,便拉着人往跑马场里面进。 同行的随从还是上午桃林里那个,牵着一匹枣红马进来,这壮汉卷起了袖子,袖口边缘粗壮结实的胳膊把布料撑的满满的。 随从扭头拍了拍马脖子,那一下的动作很熟悉。沈延生忽然想起赵宝栓送他下山的那天夜里也是这样拍的马脖子。 枣红马呼哧呼哧打着响鼻,被随从牵到了虞定尧面前。小孩儿让过沈延生说:“沈大哥,这驾虽然长得不够漂亮,但是聪明,脾气也好,你来试试?” 沈延生婉拒道:“不了,还是让我先看你骑吧。” 虞定尧三番邀请,但是都没成,无可奈何他只得在随从的帮助下,一脚马镫,翻身到了马背上。 小孩儿大概是对自己的骑术信心十足,居高临下,他嘴角弯弯的绽出两抹弧度,然后一摆那打理得油光水亮的小分头,踢踢踏踏的驾着马匹往跑道中走去。 沈延生本来就对骑马没什么兴趣,对虞定尧骑术的精湛与否也没有兴趣,远远的站到休憩用的凉棚下,他开始慢慢的思索小舅舅同虞少爷的相识。 小舅舅看着慈眉善目,加上性格温和,偶尔心肠发软,做一做出手相助的好人也不奇怪,可这好人做的是不是有些远,不是在罗云镇而是在万塔镇。 难不成这俩真是有缘千里? 就算是有缘,这做的也不是坏事,刚才当着自己的面却又为何不肯说破呢? 沈少爷心思绵绵,越绕越密,绕到最后竟是有些醋海生浪的趋势,抬眼望向马场中央,虞定尧驰骋而行,一副春风得意的飒爽模样,而那个壮实的随从却是手忙脚乱的随着马匹奔跑的方向不断的转换着位置。 沈延生对着这对主仆,先是笑模笑样的观望,望着望着,他视线一转竟是冷下了脸。 最近一段日子,他对小舅舅的依赖是有增无减,恨不能天天都见到面,说上话,其热切程度,几乎可以同那些犯了恋爱病的男女青年相媲美。 然而偶尔静下来,他也知道这样的感情有点不大对,但是隐隐约约,这种萌动却无法止歇,好像春天到了花草树木都要发芽一样,他胸中也藏着一股待放的热望。 扬鞭驰骋,虞少爷是一副兴致勃勃情绪高涨的好模样,沈延生不好拂他面子,意思意思也骑着马去跑了两圈,很快就厌了。好在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开始还懂得招呼下自己的客人,招呼道最后竟是变成了彻底的自我玩乐。看他玩的兴起,沈延生也没了负担,在凉棚底下坐了一会儿,闲适轻松的喝了点茶。 终于等到打道回府,车子开到大街上,虞少爷却依旧不肯放人,硬粘着沈延生绑架似的用小汽车把他装到半途,小少爷这才面色微红的开口道:“沈大哥,你能再帮我个忙么?” 沈延生不解:“又是要我去找你哪个恩人了?” 虞定尧看看车窗外面:“我想去那里面瞧瞧。” 顺着小孩儿的视线,沈延生发现那是间澡堂,顿时稀奇道:“澡堂?” 虞定尧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好端端的去什么澡堂,骑马出汗了?” 看他头也干净脸也干净,从上到下都是个整洁模样,就算是过分的偏好清洁,也不用大街上见个澡堂就拔不动腿吧,难道这么大的虞府还少个泡澡解乏的地方? “我说出来你不要笑。” “嗯?” “我没去过澡堂,叔叔不让……” “没去过……所以想去开开眼界?”沈延生真是要笑出来了,因为觉得这番对话有些匪夷所思。 这小少爷什么新鲜玩意儿没见过没玩过,偏偏稀罕这样寻常不过的地方。打量了一下小孩儿半生不熟的五官轮廓,他心思一转,问道,“小东西,你该不会是想去里面看女人吧?” 虞定尧瞬间脸红,口舌打结的辩解道:“不是不是,我没想去看女人!” “真不是?” “不是!”小孩儿回得很坚决。 看他一副有口说不清的模样,沈延生笑道:“紧张什么,姑且算你不是。不过你就是想看,里面也没有。” 虞定尧嘎的一声,问道:“女人都不洗澡?” 不对,虞府里的女人也都是洗澡的,不仅洗澡,身上还都香喷喷的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所以话一出,他又脸红了,觉得自己这问题十分荒谬,不在澡堂里洗,可以在自己家里用脚盆洗呀,如何能得出不洗澡的结论? 沈延生哈哈的笑,拍了拍这少爷的肩膀说:“你要是想去,我就带你去,不过今天不行。今天我还有事,再说你也出来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回去家里就要担心了。” 虞定尧面色窘迫的点点头,扭头望了望澡堂门口的大招牌,小声提醒道:“那你可别忘了来找我……” ****** 万长河从后院出来,堂间里的吴妈正端着一盘新鲜荔枝。一见到他,吴妈便把荔枝盘子摆到了桌面上,口中略带疑惑的说道:“刚才来了两个卖荔枝的贩子,一个跟我讨水喝,另一个说在院里等,等着等着这人就不见了,另一个也不着急,只说是可能临时有事先走了。先生,你说这个事情奇怪不奇怪,我还当他们是搭伙来的贼,可看了一圈也没见少了什么东西,所幸这荔枝倒是不错,价钱也便宜。” 万长河从盘子里捡了一颗,说道:“兴许人就是临时有事走了呢,你也不要想太多。” 吴妈摇摇头:“不对,这以后我还是小心点好,刚才也是看那个讨水喝的怪可怜的,日头底下走得满头满脸的汗,不然啊我也不会把人单单的落在院子里。” 说完,吴妈便转去院子里打理那些花草,这时候,沈延生回来了。一进门,他脸色有些不大好,仿佛不怎么高兴。吴妈手里刚捧起个长嘴的水壶,见外甥爷这样子,心里便觉得十分稀奇,但又不敢上去说话。扭身面对了那堆花花草草,老人家支楞着耳朵仔细听那堂间里的动静。 “回来了?”是万长河。 沈延生没应答,一屁股在堂间的椅子上坐下。 万长河接着问道:“这又是谁惹到你了?” 从桃花林里回来,他本来是想找个借口把沈延生支开的,然而偏巧在这时候冒出来一个虞定尧。小孩儿看起来乖巧又粘人,正好替他黏住这个假外甥,也省去了他费心费舌的麻烦。倘若再加上之前的长命锁,万长河觉得,这位虞少爷简直都快成了自己的一颗吉星了。如今吉星高照,即便是沈延生在他面前耍点小脾气使点小性子,他也觉得毫无所谓。 果然,未等他把话说开,沈延生便不太客气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钞票,丢在了桌面上。 “……这是什么?” “是你那个少爷给的人情钱。” “哪个少爷,什么人情钱?” 沈延生忿然:“还装?虞定尧虞少爷啊,你们不早就见过么?” 万长河笑了笑:“他是镇长的心头肉,哪个没见过?” 沈延生眉头微蹙的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即便是认识也不用对我有所隐瞒吧,这有什么意义?”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了?” “没说什么!” 沈延生知道自己这样生气不好看,可对方现在是他的小舅舅,既然是小舅舅,那么这样近的关系当然就无需在乎面子不面子的问题。气呼呼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扭身就要走,然而走出几步,他又回来了,先是看了小舅舅一眼,然后动作迅速的打劫了桌上的荔枝盘。抱着满怀红圆饱满的果实,这一次,他走的头也不回。 正在院里浇水的吴妈小心翼翼的扭头往堂间里看,正看见万长河对着外甥爷的方向摇摇头,然后把剥好的一个荔枝吃进嘴里。最后无奈的笑了笑,慢吞吞的腾出手去捡了桌上的那两张钞票。 第四十四章 虞定尧回到家,果然天天都盼着沈延生来找自己,然而等来等去,沈延生却是连个面都没有露。他不露面有原因——罗云镇里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镇外,一帮小贼趁着月黑风高扒了保安队的军火库。当时刚好半夜,几个游岗的士兵依照惯例经过那里,却发现本该在仓库门口把手的队员横七竖八的倒了好几个。立时拉响警报集齐队伍,扒仓库的便趁乱跑了个彻底没影。等仇报国带着人赶到,连尸体也已经收拾妥当了。 本以为发现的算及时,可一番彻底的清点过后,仇队长却是狠狠的伤心了一把,原来这批丢的全是德国产的卡宾枪,锃新瓦亮的,连摸都没摸热,就让人先一步掏了个空。虽然后续的还有几批货陆续会到位,但仇队长却发现,这日子,他是不能等了。 就在军火库出事的第二天,虞棠海把他召进了镇长府。 出了这么大的事,仇队长心里很是忐忑,屁股坐不坐得牢不牢不敢说,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必然少不了。然而出乎意料,老爷子没有骂他,不仅没有骂,甚至连一句正经的囫囵话都没有给他。 把人叫过去之后,也不搭理也不叫佣人丫头伺候,单是让人站在烟室里,闻着鸦片烟的味道看那些丫头伺候着烧烟泡,一看就是一天。 从虞府出来,仇报国只觉得头晕脑胀,挨骂的话虽然一句都没听着,可他却觉得自己连脊梁骨都弯了好几截。心头上沉甸甸的坠着个千斤重的大秤砣,简直吊得他身心失衡。 司机早就候在大门口,仇报国迈过虞府的高门槛,在朗朗的月色中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天下来,他米没吃一粒,水没喝一口,饿的前胸贴后背,连肚子都没了咕噜的力气。拉开车门,他打算明天就把手下那帮人聚起来,吓一吓,骂一骂,等吓过骂完,再叫熊芳定把队伍拉出来检查一遍,闲日子无多,他们马上就要启程。 日程临时上提,手忙脚乱的不只是保安队的人,沈延生也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听鸟语闻花香吃荔枝的闲日子没过几天,这天上午去保安队的大楼开了个会,他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用车装上了征途。 军火库失窃的事情还在追查中,虽然已经有线索指向白家岙,但并未坐实。料谁也不会想到,仇队长这一次竟会行动得如此风驰电掣。 匆忙间,沈延生只好写了个条子托人捎回小舅舅的当铺,告知自己这段时间要出去一趟。送条子的人刚走,仇报国就来了,兴致勃勃的拉着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 这车在新兵检阅的时候他见过,是和军火一道采购的。沈延生颠颠簸簸的坐在司机旁边,心想这位同窗也不是个视财如命的人。好歹知道什么钱可以拿,什么钱不可以拿。 可转念一想,他这也是没办法。毕竟还是个小年轻,羽翼怎么也不够丰满,加上虞棠海这个坐镇幕后的老狐狸,想要翻手云,覆手雨的日子,还离得远着呢。 仇报国军装笔挺,神情中还带了几分精神饱满的奕奕之色,仿佛他这趟所面对的前路不是硝火弥弥的战场,而是什么华丽庄重的仪式。目光笔直的望着前方,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身在沈延生腰上来回的摸了几把。沈延生本来坐的好好的,一下不防备,差点“哎呦”一声叫出来,目瞪口呆的望着对方,还以为他大白天的就要胡闹。 然而未等他开口骂,仇报国却是蹙着眉头一脸不高兴的问道:“枪呢?” 沈延生一愣:“什么枪,我又不是你那帮手下,出门还带枪?”说着话,他像是为了作出区分一样,轻轻的杵了一下手里边乌黑油亮的文明杖。 仇报国说:“你不是看它漂亮,真拿去摆在家里当装饰了吧。” “不然怎样,你还想让我天天捧着那个盒子感恩戴德的举在头顶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仇报国解释道,“我送你枪是让你防身用的。” 沈延生睨了他一眼,双手交叠的摁在文明杖上端:“劳您费心,我很安全。” 仇报国说:“在镇里是不用怎么担心,可现在不是情况不同么?” “有什么不同?” 难不成还要让他亲自参与到剿匪的第一线去不成?他是来出谋划策提供线路的,又不是来扛枪卖命的,运筹帷幄,总不至于时刻面临危机。所以这一趟急虽急了点,他倒是不怎么怕,因为他早就想好了,不管谁出来说什么,想要他往前面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仇报国看他语气生硬便识趣的不再吱声,车子沿着镇郊的山道一路直行,速度不是很快。新征集的队伍被分成几个纵列,肃静前行的前端,是熊芳定和他的卫士刘为姜。 仇报国大摇大摆的坐着吉普在前头,熊副队长却只有马可以骑。比起那些徒步行军的,他当然还是有地位,但是这地位不高不低让人憋屈。随行的还有几名干事,都是唯唯诺诺不怎么吱声的人,此时远远的落在熊芳定后面,看这副队长一副黑云压顶的架势他们也不敢贸贸然的往枪口上撞,各自勒住自己的马匹,能走多慢走多慢。 刘为姜跟在长官后面,面目镇定。天亮前他让宋世良给万长河那边送了消息,相信这个时候万长河已经回落雁岭去了。 眼看各路人马蓄势待发,一场明争暗斗近在眼前。 ****** 大约傍晚的时候,仇报国的队伍终于到达了白家岙,两道山坡子密林层层,在夕阳的映照下,目光所及,皆是浓稠的墨绿。 岙口有几处荒废的土房和草棚,这本来是个供人歇脚的驿站,然而随着匪患的猖獗,渐渐的没有人敢在这里多做停留,剩下几片碎泥烂草,看着也不是特别牢靠。不过由于镇长连年的剿匪,一趟两趟的总有队伍过来,便临时性的在旁边搭建了一片营房。 仇报国让部队在此驻留,埋锅落灶,准备过夜。 沈延生脱了外套,坐在火堆边,他还完完整整的穿着里面的衬衣。随行的干事都是士兵出身,从头到脚的装束也十分统一,就是保安队的制服军装。唯独他是个特例,油光水滑的分头梳得一丝不苟,衬衣长裤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同整支军队格格不入。 仇报国把他安顿下之后,转身又去东头忙到西头。没功夫缠他,到也顺了他的意。 噼里啪啦一顿忙碌,底下的小兵给端来了肉汤和米饭,味道清淡无功无过。沈延生随便吃了点,端着汤碗忽而有些失落。他想起吴妈的手艺,菜香肉酥的可比这强多了。 早知道今天就会被拉出来,他昨天就该放开肚皮好好吃一顿,只可惜嘴瘾没过上,就是连小舅舅的面也没功夫见一个。最近这阵子,他也不知道在忙什么,天天早出晚归,简直成了个不带歇的陀螺。沈延生慢慢吞吞的在堂间吃了饭,挨过吃茶时间,都没见人回来。最后实在呆不住,只好回屋休息去。 这小舅舅呀,不是又趁着自己不知道到处做他的好人去了吧。 掰开手里的半截树枝丢进面前哔哔啵啵的火丛,他看着那金红色的火舌一层层的卷住灰白的枝条,渐渐变形的时候,忽然跑来一个小兵,对着他行了个毕恭毕敬的军礼,开口说道:“沈干事,仇队长吩咐了让人去他那儿开会。” 仇报国的营房是这一片中最大,灯光最亮的,一进去,屋里已经或坐或站的塞了好几个人,都是在保安队大楼见过的熟面孔。 当中一张大桌,压着四角摊开的作战地图。白堡坡上的大致情况,沈延生早就交代过一遍,一些具体的细节也已经转化为数字和符号,标注到了展开的地图上。 他们的对手并不是一帮临时起意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半正规化部队,不仅根深流远,而且在武器装备上也十分先进。镇长年年剿,这帮人在应对和反击上也渐渐的累积出了经验和教训。加上常年盘踞,又对附近的地形和山势极为熟悉,所以此行若是没有个周全的准备,贸然出击必定事倍功半。 权衡利弊,一众人讨论了半天,最后仇报国下了暂时的命令:全员现在这里驻扎几日,等情况观察完毕,再做进步一的行动。 会议完毕,大大小小的人物各自归去,沈延生也跟着他们走,然而走了几步,却发现仇报国跟在自己后面。 怪事,他跟出来干嘛?有话说? 沈延生默不作声,蒙头走路,及至进到房内,仇报国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情境,撩开遮挡用的粗帆布,他大大剌剌的找了地方坐下,然后一左一右的摘了脚上两只马靴。 沈少爷站在房间中央,对他这番行为很是不解,眼看着人把脱下来的鞋整齐的摆作一对,他冷声问道:“仇队长,你歇错屋了吧。” 仇报国一抬头,说道:“没啊,我跟你睡,你不就睡这儿么?” “跟我睡?床这么小,怎么睡得下两个人?” 仇报国嘿嘿两声:“我搂着你睡。” 大概是这死皮赖脸的语气让人联想到赵宝栓,沈延生心里登时翻江倒海的一阵不快。懒得跟人废话,他捡起一旁的外套穿到身上,扭头就出了营房。 仇报国在里头“哎哎”了两声,手忙脚乱的穿起鞋追出来,看到沈延生默不作声的往火堆边上一坐,他才意识到自己这脸皮是有些过于厚了。不过他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有点图谋不轨的意思。期期艾艾的坐到人身边,他看看周遭,然后做贼似的掰住了沈干事半边胳膊。 “延生,生气了?” 沈延生抬手掸开他,看也不看一眼。 仇报国又说:“你别生气,我不睡里面还不行么,我上别地儿找床睡,不耽误你,别生气了。” 沈延生盯着那火苗寥寥的篝火堆,沉思片刻,说道:“三爷,别说我这人不讲情面,其实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清楚。” “……你清楚?”清楚什么?仇报国一时遭人揭了短,不由自主有些面红。 你清楚我爱你? 看着对方白白净净的脸蛋,他胸中压抑的情爱之涛又汩汩的涌动起来。想要试试探探的说两句半肉不麻的话,沈延生却是开口了。 “三爷,既然你我熟识多年,我也不拐弯抹角。你有心思是你的事,可不要往我身上使劲,我们又不是一男一女,该说什么做什么得有分寸。” 仇报国脸色一黯,知道这话是让人说到了边,然而失望之余他又有些气愤与不甘,便低声问道:“别说我什么都不清楚,你跟赵宝栓就是一男一女了?搁一起好的时候,你给他做女人?还是他给你做女人?” 几句话语气不重,但内容粗鄙,仇报国这是气话,可沈延生听在耳里,却是匪夷所思的扭过了头。 两只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瞪得滚圆,他眉头紧锁,是个要彻底生气的模样。 “你说什么?” 仇报国硬着头皮,他在沈面前总是势弱,就是因为弱得久了,过于服帖,所以才会引来对方的轻视。所以这一次,借着夜色遮脸,他也想强势一回。 “我看你这模样,肯定只有挨操的份,怎么了,他有什么本事,让你这么舒服?”恶声恶气,他把自己体内那点使坏耍赖的性子全提了出来,胳膊一抬揽住边上的人,他过去就要亲要摸。沈延生没料到这软蛋也会有这副不要脸的样子,怒气横生的便要挣扎。就在两个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时候,慌里慌张的从前方的黑暗中跑来一个小士兵。小士兵踉踉跄跄,站到他们跟前咽了口唾沫,急急得说道:“报告,报告队座,前面有情况!” 第四十五章 仇报国领着几个人去到出事的地方,前脚到,后脚熊芳定也来了。只见两个士兵抬着一具尸体,正在往有火光的地方走。 尸体让人抹了脖子,喉咙底下湿淋淋的一道血口子,衣服襟子斑斑点点,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扩散。单从人身上的领徽和制服来看,这是保安队的人。 仇报国就着光看了一眼,浓重的血腥味嗅得他直泛恶心。撇过脸,他手一挥,让人把尸体抬走了。熊芳定站在一旁,脸色也是不大好,可惜这时候他身边没有刘为姜,不然这个贴心小狗腿铁定会在第一时间给他递上手巾。 是了,这副队长爱干净嘛,特么比娘们都讲究。 转身面对站在营房外的一列小兵,仇报国沉着嗓子斥道:“怎么回事儿!” “报告队座!刚才小王说想撒尿,结果很久也不见他回来,等我们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倒在营房后面的草丛里,已经,已经死了。” 队首的小兵撕扯着喉咙回答,声音里还能听出紧张,不知道是对着仇报国心生畏惧,还是同伴血淋淋的尸体让他后怕。 为了补充之前的人员损失,这帮新兵全是熊芳定四处抓壮丁似的搜罗过来的。没经验,缺胆识还少TJ。如今这匪还没开剿,倒是先莫名其妙的死了人,仇报国对着熊芳定便是冷冷的扫了一眼。 熊芳定目不斜视,胸中镇定,即便是知道仇报国之后定会用此事向自己发难,他也没有露出慌乱之色。 既然没有露出破绽,当着这么多手下,仇报国也不好直接开口骂人。抬眼看向那些士兵,这时候从前方的暗处中跑来一队人。 手持佩枪,这些人步伐匆匆,及至到了近处,仇报国一眼就认出了那为首的——不是熊芳定的贴心小狗腿刘为姜么。 跑到跟前,这青年挺身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不知道是对着哪位长官,高声汇报到:“报告!我已经带人在附近搜过一遍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仇报国视线一斜,心说,骂不着大的,还不能训一训这小的? 别人投鼠忌器,到了他这里便是杀鸡儆猴。转去面对了刘为姜,他也不问前因后果,张嘴就把人大骂了一顿。 “……给你们饷钱不是让你们逛窑子上赌场的,老子领你们出来是为了剿匪,不是特么来给你们送终!刚到还没开干就死人,这不是当着面给老子卷脸子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沈延生那里吃了瘪,所以仇队长怒浪滔天,越骂越凶。好不容易等他发泄完毕,一直沉默不语的熊芳定站了出来。 “这事我会负责,到时候给你交代。” 仇报国盯着他冷冷的面孔,半响哼道:“好啊,那还请熊队长务必认真调查,到时候给我个圆满的交代,我也好回去向镇长交代。” 说完,头也不回的朝自己的营房走去。 熊芳定看他走远,目光中满是不屑,对着那帮士兵稍作安排,他也领着刘为姜往回走。 “你怎么会在那里?” “报告队座,我本来是按照队座的意思注意沈仇二人的动静,刚好撞见那边有情况才带人追过去。” “追到凶手了?” 青年摇摇头:“天太黑。” 熊芳定说:“这次的情况可能比较复杂,你是我的卫士,没有我的指令,还是不要有所动作了。对了,我让你从底下抽人,你办得怎么样了?” “人员都已经到位,随时听后队座差遣。” 一场骚动得到平息,保安队的驻扎区也因此加强了巡逻守卫。一左一右都是敌,他们夹在当中更要提高警惕。 从熊芳定的营房里出来,刘为姜并没有就寝的准备,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依照万长河的嘱咐,对分散的人员进行了情报转达。而那个小王就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一泡尿把自己冲上了黄泉路。 杀人的匕首,刚才追出去的时候已经处理掉了,此时迎着头顶上皎洁透亮的月光,刘为姜沉默的望向那一片隐藏在浓黑夜色中的山峰与密林。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所以心境同面色一致,毫无波澜。 仰头望了一会儿,他忽然对着月光扬起那只刚握过屠刀的手,然后就着雪白的月光反复看了看。透过五指间的缝隙,有阴影轮廓当头落下,或黑或白的笼在他脸孔上,显出一种怪异的沉默。 ****** 营房内,沈延生躺在木板搭造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晚上营地里出了事,死了个人,他站得远远的并没有凑到跟前去看。及至混乱的秩序又得到维护,他才压着颗烦躁不安的心回到自己屋里。 仇报国刚跟他撕了脸,一时不好意思,便没有继续来纠缠。直在床上醒到后半夜,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派出去勘察地形的人回来了,仇报国又把人聚起来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会。熊芳定揽下了头天夜里的事,可这一夜并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所以整场会议,他一言不发。沈延生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之后,对这两位队长间看不见摸不着的矛盾也嗅出了七八分。 本来嘛,权利之争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从熊副队长的态度上来讲,他或许已经把自己划到了仇报国那一边去。划给谁都无所谓,这场利益纠葛,沈延生早就端正了自己的立场——他是个中立,谁也不偏谁也不依。 这一天过的说安稳也不安稳,说混乱也不混乱,倒是备战的状态从拉开之后便一直没有止歇的迹象。沈延生跑了几趟作战室,回答了若干问题,也讲了些态度中肯的意见。等吃了两顿米饭肉汤,天又黑了。 天一黑,他心里就要乱,因为白天有日头,日头朗朗的所有事情都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可一到了晚上,情况就不一样。他最烦仇报国再来找他,或者不要脸的再同他讲那些男人女人,尤其可气的是人居然还因此扯到了赵宝栓,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在营房里呆着,他四处串门,从这个这间屋走到那间屋,这一拨的小兵大部分都是刚征来的,所以一个个都很年轻,当中还有不少是半大的孩子。看着他们,沈延生想起虞定尧来。 这小少爷,还等着自己带他去澡堂呢。可是澡堂有什么好去的,看一帮大男人光屁股露鸟? 谁知道呢,兴许人家虞少爷生来就对屁股和鸟有兴趣。 想着想着,他一个人笑起来,笑得声音很低,很小,有点像冷笑。 边笑边走,走到营房附近,他一抬头,隔着老远的距离就看见门口站着个高高大大的仇队长。脱了外套,他露着身上白色的衬衣,底下两只大脚稳稳的踩着一双马靴,独自在营房门口徘徊,是个要进又不好意思进的样子。 沈延生站在当地看了一会儿,毫无感想的转身走开了。 营地外长了颗参天的大树,估计是有年头了,树干子很粗,得要三四个大小伙子才能合抱过来。沈延生实在没事做,绕着大树一圈圈的走,这地方离着哨岗不远,能望到个模糊的轮廓。默不作声的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站到树干前,伸出手臂抱了抱那粗糙结实的模子。树叶的芬芳混了泥土的清新让夜风卷着一层层的吹入口鼻,他睁着两只又黑又圆的眼睛,像个寻求依附的小孩儿一样,把半片脸孔贴了上去。 也不知道小舅舅回家没有,看到条子有没有担心自己。 路边的草丛中,吱吱啦啦的虫鸣一阵接着一阵,夜越静,这声音就响得越透彻。沈延生在这忽低忽高的虫鸣声中闭起眼睛,两只手摁在树干上摸了摸,忽然想起件事情来。 自己跟着小舅舅住了这么些日子,却还没有一起去照过相。虽然本地摄影的水平从报纸上就能窥得一角,但留两张照片做纪念还是很必要的。 要不就等这次剿匪回去吧,到时候风风光光的凯旋而归,说不定小舅舅还会因此而感到骄傲。 心思软绵绵的从腹中绕到胸口,他几乎快要忍不住嘴角渐渐上扬的弧度,用力的吸了口气,嘿嘿嘿的傻笑又被咽回肚子里去。 沈干事抱树抱得专心致志,同样专心巡逻的游哨岗却被他吓了一跳,几支枪口齐刷刷的举起来对准了这个行迹可疑的,因着前一夜的风波,大家都有点草木皆兵。 及至拧开的电筒光束照出沈延生的头脸,端着枪的小兵才惶恐不安的叫了一句:“沈干事!” 而这个时候沈干事刚在他们面前掉了脸子,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闲着没事抱树打发时间,索性一脸严肃的绕着大树又走了一圈,边走边用手在树干上拍拍打打,嘴里漫不经心的说:“这树可真粗,真粗,太粗了。” 满嘴的粗啊粗啊,他把边上的士兵当做了透明人物,背着手往营地里走,脚步也是不快不慢的,十分镇定。 小兵看看他,再目瞪口呆的对望一下,对这位沈干事的言行是彻底的摸不出头脑。转身用手电扫了扫那刚被干事临幸过的大树,其中一个说:“好像是挺粗。” 沈干事大摇大摆,经过一排排营房往回走,这时候营区里面已经熄了火,他照着自己的记忆七弯八拐,却总感觉摸不对门。就在这绕来绕去漫无目的的光景里,他忽然在一片屋后的阴影里发现了两道人影。 人影站得并不近,因为光线昏暗,所以只有模糊的轮廓。两个轮廓看似亲昵的挨在一起,应该是在商量着什么,可是离着太远,沈延生听不清。 小心翼翼的往角落里缩了缩,他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警觉起来。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只见那两个人又在黑暗中交流了一会儿,然后分道扬镳,各自走了。沈延生屏息静气,看得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就在其中一个人转身走出阴影的时候,淡淡的月光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第四十六章 密匝匝的树林子毡帽似的半遮了山道,头顶月光稀疏,零星的透过叶间的缝隙水波荡漾似的洒出一地斑驳。 密林之中,一个男人形色匆匆,鞋底擦过浅草浮浮的路面,发出一路轻微的细响。 经过山崖前的一弯小道,这地方植被浓密,再加上光线暗淡,便显得极其幽暗深邃。而就是在这深邃到近乎发黑的树丛中,忽然传来了一连串枝叶拨弄的哗啦声。 男人立身顿住脚步,目光警惕,动作流畅迅速的拔出腰间的佩枪,随着那声音的节节逼近,一粒子弹被推上了膛。 枪口正对的暗处,一秒钟,两秒钟……树叶抖动的幅度在慢慢加大。 终于在一声戛然而止的“哗啦”声之后,左右分开的草丛间,露出了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这张脸在枝叶的掩映下显得半明半昧,只有一双眼睛亮得透彻。 朦胧的月光中,沈延生抖了抖干涩的嘴唇,他紧张了一路,到了这一刻,更是全身心的绷紧,好像一张弓,被人拉到了头。 面前,是个黑洞洞的枪口。当胸的位置,那扳机还未叩下,可他却觉得那子弹已经无情的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让他在沉默中发出阵阵钝痛。 “小舅舅……”目光黯淡的鼓了鼓勇气,他哑声说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万长河探头看向青年身后,并未作答,确定对方只有一个人,才慢慢的收起手里的枪,口吻平静的回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沈延生面容一僵,哆嗦着嘴唇继续问:“……你看到我捎回去的条子了么?” 万长河没有回答。 有的东西,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沈少爷想要个吃饭说话的亲人,老天爷就大发慈悲的给了他一个小舅舅。只是不知道这是为那一场人祸作出的赎罪,还是为下一轮有意的玩弄所作出的准备。沈少爷知道有时候自欺欺人的行为可笑且不可取,可他现在却不由自主。 一颗心坠在嗓子眼里噗通噗通跳个不停,他眨了眨眼睛,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听起来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恍惚间,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这个答案他不愿意接受。宁愿相信由于自己过于思念对方,以至于老天亲手把人送到了他眼前,以解他的相思之苦。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小舅舅可能是个身份模糊的危险人物。刚才在营地里,同小舅舅有所交流的人是熊芳定。头天夜里刚莫名其妙的死了人,这节骨眼上,熊芳定又半夜三更的偷偷会客,怎么想,这都不可能是一次普通会面。 那么这个小舅舅,到底会是谁呢?他和熊芳定,又是什么关系呢? 疑问猜测滔滔而来,立在当地的沈少爷却木头木脑,这个时候,他的脑筋和心思全不转了。 转不动,更不愿意转。 他只知道自己的小舅舅会躺在床上姿态安然的看书看到丢了长辈身份,会一本正经说镇里没有池塘,到了夏天不能看荷花,还会在马褂襟子上佩戴一个银光闪闪的领带夹。 这是他认识的小舅舅,也是他爱的小舅舅。 他要的只是他那一层身份,至于身份背后的东西,不要也罢。然而感情这种东西始终不能从理智上说清楚。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难受,可他确实是难受了。难受的手脚发凉,就连脑袋也空了。 万长河立在原地,他这位置正对月光,苍白的阴影从上方投注而下,衬得他原本柔和的五官透出一种刀削斧刻般的冷峻。这样的小舅舅在沈延生来说,是陌生而可怖的。浓重的压迫感之下,男人仿佛是与他背后黑幽幽的山道融为了一体。而脚下的月光做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活生生冷冰冰的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切断了。 “我不是你小舅舅。” …… 沈延生听着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垂下脸,叹息似的说道:“我知道。” 万长河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眼前的青年,缓缓的向身后的黑暗中退过去。走出几步,他低声对沈延生说道:“你回去吧,夜里风大。” 沈延生还是垂着脑袋,默默的点了点,当真就放开了抓在手中的两丛树叶。 哗啦一声,斑驳的叶片从四面八方包住他,而万长河就在他缓缓上移的视线中转了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少爷受了天大的打击,恍恍惚惚的回了营地,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想烦人的仇报国,也不想去照相馆照相的事情。回到屋里,他倒头就睡,后半夜还模模糊糊的流了两滴眼泪,不过都是在梦里,算不上伤心至极的真哭。他也不会允许自己为了这样的事情就伤心,毕竟他跟万长河之间只是逢台上戏,有一出就演一出,如今到了大戏收尾的时候,或喜或悲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的快,这样的突兀。 空壳子似的没了情绪,趟下去没多会儿,他又被一阵嘈杂的集合声给惊醒了。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到处都灰蒙蒙的,有光也是照不透。 沈延生走到屋外,随便抓了个奔走的小兵,这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游哨岗又死了人,仇报国一怒之下,决定采取行动。小兵回答完毕,急急忙忙的跑向大部队聚集的场所,而沈延生站在营房门口一扭头,远远的便看到了仇报国和熊芳定。这两个人都整装待发,站在队伍前端,面目严肃。 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保安队终于不能继续沉默。天刚亮透,仇报国便拉着人挺进至白堡坡山脚下,展开了拉网式的搜索进攻。 清晨的林间山雾弥漫,可见度不高,所以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之慢。仇报国在后方指挥坐镇,方案是他们早就研究好的,针对各种可能的情况制定了好几套,打算根据实地的考察情况再来个对症下药。 不过他这不是就病看方,而是手中一齐握着病灶和药方,酌情抓放。 仇报国上任以来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第一次,当然也不能是最后一次。开战前,他早就跟赵宝栓通过气,双方躲猫猫似的干上两架,然后再议后事。然而现在的情况却跟他们当初说好的不大一样,好戏未开锣鼓未响,他这里却是接二连三的死了好几个人。 顶着一头一脸的露珠水雾,仇队长放目远眺,搜索侦查的工作有条不紊,他心里却是乱麻似的散了把。 沈延生赖在营区里没有动,熊芳定领着一批人去了落雁岭的地界,随时提防那边趁火打劫。 队伍刚出营区没多会儿,却是沈延生骑着匹小马追了上来,看他细皮嫩肉的坐在马背上闪着光,熊副队长微微仰头,从帽檐下射出两束视线。 “沈干事倒是尽心尽责,跟那帮吃闲饭的缩头乌龟不一样。”一句话说夸不是夸,但因着语气刚正,所以也听不出好坏。 沈延生笑了笑并未作答,本来他也是要做那帮缩头乌龟的,不过因为昨天夜里见了那个人,他心里生了梗,一时迈不过去罢了。 落雁岭位于白家岙单侧,看起来是一道连绵起伏的山脉,林叶密密的交织而上,尽管才开春不多时,那枝叶的颜色却是已经有了些由绿转墨的趋势。日头遥遥的下来,照得这一片远近的山林上金斑荡荡,仿佛一片绿色的湖面,起了层层潋滟的波光。 沈延生仰头打量这一路的风光山色,心中不免发出暗叹。 罗云镇里没有池塘,看不见荷花,不过等到了夏天,这淡妆浓抹的山色也会是一番值得游览的好景观。只是可惜,大概是没人愿意与自己结伴同行了。暗自神伤,他仰着脸叹了口气,一副嗟叹的模样。 熊芳定跟他骑在并排,两个人的马都走的步伐踏踏不紧不慢,看着对方专心致志的盯着沿途的景色发呆,熊副队长心里的想法也更加笃定。 这姓沈的,必定是来充作监工的。仇报国不放心自己,非得安插这么个眼线,好么,要监就监,只是这人虽到了,却不见得那一双眼睛就真的有用。 两只手抓着缰绳,熊副队长正气十足的夹了马肚子。底下座骑呼噜一声,离开沈延生窜出去老远。及至踢踏作响的马蹄卷着黄土彻底把人抛在脑后,熊芳定固若冰霜的脸上隐隐的绽出了一丝笑容。 然而未等他把这笑渗透皮肉印入心内,远处的山道上竟是惊雷似的迸出了一阵枪响。枪声接连不断,由点连成片,瞬时就把前行的队伍逼入了全线戒备的紧张之中。 熊芳定一拧缰绳,回身发现了从队伍前端赶回来的刘为姜。 “报告队座!前方发现伏击!” 他娘的,这又是哪一路来的狗?! 熊芳定心中大骂,面子上依旧风浪不惊,迅速指挥队伍离开主干道,向四旁的树丛草林中隐蔽扩散。 一早仇报国往白堡坡那边去,带走了机枪队和大部分具有作战经验的老兵,留到他这里几乎都是些刚刚征集的新人。尽管都叫他狠狠的训过磨过,但毕竟时日有限,养兵不过足月,用兵却近在眼前。好在熊副队长多少是个有胆识的人,在军事才能方面比起仇报国也是略胜一筹,阴测测的观察过战势之后,他心里有了个底。挥手把刘为姜招至跟前,他简明扼要的下了命令。 勘察的队伍刚出去,交织不断的枪声中,熊芳定看到了面色惨白的沈延生。一个小兵弓身护着他,一路停停跑跑,连滚带爬的把人送到了他身边。 沈延生一言不发,嘴巴紧紧抿起,梳得整整齐齐的分头此时也乱了,漏下几缕乌黑的头发挂在雪白的额前,他两只眼睛一抬,望着熊芳定哆嗦着冒出一句:“吓死我了……” 熊芳定以为他敢跟着过来做眼线,胆识想必也是比那群缩头缩脑的鹌鹑来的大一些放一些,然而这无意识的一句话,却让他愣住了,因为这话说的过于顺嘴,仿佛是一时没有管住舌头便直接从嘴里冒出来一般。看看人脸上惨白惨白的颜色,熊副队长觉得他应该是真的怕。 怕好,你怕,我可不怕。 细不可闻的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熊副队长把视线从沈延生这里挪开,转向激烈交火的前方。 正如刘为姜所说,这场骚动是突袭,掐着他们放松神经的时候忽的出来胡打一场,等到这边做出回击,那边却是悄无声息的隐去了动静。 他娘的!逗老子玩儿呢! 熊芳定暗自咬牙,面目其实有些狰狞。沈延生跟他相处无多,但也知道这位副队长是出了名的大冷脸,如今大冷脸上现出了恶狠狠的颜色,他心里七七八八的也犯起了怵。 老老实实地窝在原地,他头也不敢太往起抬,总怕有不长眼的子弹削着自己。 枪响还在继续,但是不如之前那么密集,忽而这里一茬,忽然那里一簇,总有点声东击西的意味。因为这地方接近落雁岭,所以熊芳定便猜测这可能是万长河的人,然而要真是万长河的人,那这事情又有点不大对头。因为昨天夜里他刚见过万长河,没说今天会有这一出两军交战的苦肉计啊。 熊副队长想不通,但是不耽误他做出指令判断,秘密的分出两只队伍,一方面同前方的侦查部队进行汇合,另一方面对枪响连片的地方进行包围性的搜索,差不多认定一块地方,先用手雷炸开,而后再进行密集的火力追击。很快,林子里横七竖八的倒了不少人。 战局迅速的从僵持阶段进入尾声,熊芳定这边牢牢的攥住了天平的胜利端。等到沈延生冰凉的手脚又恢复血流,刘为姜带人押着一个圆溜溜的大胖子,朝这个方向走来了。 第四十七章 胖子灰头土脸,走路一瘸一拐,挺着个圆溜溜的大肚子走到熊沈二人跟前,他气势壮大,颜色未变,依然是个昂首挺胸的灰头土脸。 这个人,熊芳定并不陌生,因为之前剿匪的时候就见过好多次。此人名叫王陆山,是落雁岭的师爷。王师爷生的膘肥体圆,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极具存在感的人物,想让人不记住他——难。 不过,说来也好笑,堂堂落雁岭的老大不怎么露面,倒是这个胖子,总是晃来晃去的抢着出风头。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万长河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千“斤”之躯,担得住局面,压得住场面,摆在哪里都是个有分量的。 不过凡事都有好有坏,托烟雾弹王师爷的福,真正的万长河就活的十分自在,以至于熊芳定先前在宅子里遇见他的时候都没能立时就识破他的身份。及至两人顺利结成联盟关系,才山水半露的亮明正身。 对于万长河这个人,熊芳定不甚了解,然而在某些事项上他们却是能够达成共识,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联盟的墙角还算牢靠。 不过此时对着这位圆咕溜丢的王师爷,熊芳定的心情并没有安逸到哪里去,他同万长河的计划里没有这一步,自然而然的,这个从天而降的王师爷就显得有些云里雾里。 究竟是计划生变,还是趁乱搅局,还是万长河的合作根本就可疑? 熊副队长疑云联翩,但是当着沈延生的面不好审问。一道指令让人把这肥球捆了,当做俘虏解押回营。 一行人晃晃荡荡的回到白家岙岙口,仇报国领着人早就到了。第一天的战况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心动魄,机枪队甚至连一发子弹都没射出去,但这不说明他们可以就此安逸。各路人马稍作休憩,立即就汇聚到仇报国的房间里开始了各样的汇报总结。 干事团的人在营地里守了一天,吃喝拉撒睡,自然没什么内容可以讲,而白堡坡围剿乃是仇队长亲自操刀,其内容情况当然也不用多作说明。 简单的战况汇总之后,仇报国站在地图前面微微的伏了身,这时候沈延生这才发现,一直制服挺挺的仇队长好像是受了伤。白衬衣的扣子开了好几个,整块胸膛都快露出来了。而就是在那裸露的部分,他看到了一方缠绕的纱布,白纱布顺着肩头隐向一侧,看样子,伤应该是在肩上。 沈延生扫了一眼,垂下视线转向别处。 这仇三爷也是个人才,大部队全须全羽,独独的他这个领导指挥的挂了彩。一想二想,他对这位同窗仅有的那些赏识也落了地,认为对方实在是没什么本事,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狗屎运,总能沾上点飞黄腾达的好机遇。 会议结束,一干人等纷纷散去,沈延生也走,他走的很快,生怕仇报国借着负伤的事情又来同自己说情。他承认他有时候是有些自恋,可偏偏总有人爱犯贱。 果不其然,晚饭刚过,犯贱的便厚着脸皮穿过重重的盖瓦砖墙,亲自贱到了他跟前。 怀里抱着一套干净的衣服,仇报国站在沈延生面前先是轻轻的笑,然后态度殷勤的把衣服送到人手边,试试探探的要往边上落屁股。 沈延生坐在床席上,光着两只脚,挺身看了一眼对方送来的衣服,低身问道:“你伤了?” 仇报国的动作不太利索,这是他不用注意也能看出来的。其实送衣服这种小事,要个士兵来做就可以,可仇报国却亲力亲为。这份心意,再加上那副凄凄兮兮的模样,他的心就是再硬,此时也要软化几分。 仇报国侧身而坐,脸上是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嗯”了一声点点头,他听到沈延生说:“伤哪儿了,让我看看。” 倘若是在平常,有这样亲密接触机会,仇队长必定欣然接受,并且是彻底接受。可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好机会一点点的从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 避开对方一只手,他往床边退了退,说:“别看了,不过是点小伤。”沈延生抬头看他一眼,有些惊愕,难得自己大人有大量的不跟他计较那点皮面问题,这混蛋居然还给自己端起架子来了? 算了算了,不看就不看,你当自己金贵,我还没这闲情了! 避开对方带伤的肩头,他顺势在人后背上一搡,同时撵道:“行了你,没事儿赶紧走,回去安心睡觉,好好养你那身糙皮厚肉去。” 仇报国闻言,嘿嘿的发出两声闷乐,不但腻着不走,还接茬道:“你又没看过我,怎么知道我糙皮厚肉。” 沈延生两眼一瞪,很难得的从嘴里嘟噜出一句短促的脏话:“我特么看着你长大!” 是啊,他们俩是打小就认识的竹马配竹马,说缘分讲情分,都是满的。 一句话针尖似的戳了仇报国的心,当即戳的他又痛又痒,一颗心和一双手一起,馋涎欲滴的露出了毛手毛脚的倾向。毫无预兆的,他猛地弯身从床席边抬起了沈延生的一双脚,并起来摆到自己的腿面上,然后照着那柔柔软软的脚心,狠狠的挠了两把。沈延生原本虎着脸,脚心里两块痒痒肉藏不住,当即抹开嘴迸出一串哗啦啦的笑。 看着人笑的整张脸都生动活泛起来,仇报国忽然松了口大气似的,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一手抚在沈延生的脚面上轻轻的揉搓,他缓声说道:“你不生我气了吧。” 沈延生从接连不断的笑声中顺畅了呼吸,盯着自己雪白的脚丫子说:“你让我生气了?” “嗯。” “怎么生气了?” “我乱说话,害你不高兴。” 沈延生默了默,抬脚踢开仇报国的一双手:“行了,说开了你就走吧,我累了一天也困。”抬脚到人背后继续踢着屁股把人往床下撵,他忽然想起件事情,便开口问道,“熊芳定抓回来那个胖子你去看了么?” “看了,我刚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这胖子让我饿了一天,口气倒是硬,咬死我不敢杀他,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 “你不杀他?” “暂时不杀,他是落雁岭的人,我得留着他打探那边的情况。” 两个人心平气和的又说了几句闲话,仇报国走了,走的时候笑眯眯的十分高兴,仿佛是连自己肩上的伤都给高兴没了。 沈延生蜷在床上佯装困倦,仇报国走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吞吞的从床上扭起来。睁着一双浓黑乌亮的眼睛,他伸手摸了摸仇报国刚送来的衣服。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是崭新的浓灰色制服。掀开一层,底下露出根锃亮的武装带,攥住武装带的两端,他双手往外一抻,上下贴合的皮面顿时“啪”得在空气中震出了一声脆响。 王八蛋,居然敢骗我! 仇报国负了伤,可负的是假伤——这原本只是沈延生的一个猜测,但进过几番试探,他现在已经完全确信了。 这之前,仇报国不是一直想着同自己亲近么,所以老饕似的到处找机会,甚至连脸皮都敢不要。可面对刚才那一方查看伤势的好借口,他却断然拒绝了。这极其可疑,也不正常,其原因若是勉强的解释为对方忽然转了性,那么刚才人弯身下去捞他两只脚的时候,那利索连贯的动作却又怎么解释? 坐在床上,沈延生忽然觉得这次的剿匪不是自己想的这样简单。仇报国和熊芳定,很可能是各拥一方棋盘。如此,小舅舅的身份更显得扑朔迷离了。 想到这里,沈延生又要心乱,乱得理不出头绪,他甚至希望白家岙的匪患永不宁息,因为剿完了这波人,他就该回家了,可家里没有人,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不,严格的来说,他是个连家都没有的人。 两条腿伸到底下,他踩上鞋子就往外走。不愿意想那个假舅舅,他就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去看看那个白天捉回来的胖子。仇报国不是说他口气硬么,他倒是想去见识见识,看看到底是怎么个硬法。 关押俘虏的地方位于营区的后方,是一间临时腾出来的粮草房。沈延生一进去,里头黑着灯,一丝光都没有。等后头的小兵给他提来一盏马灯,他才看清楚这屋里的样貌。半间草料半间空地,落雁岭的胖子就被关在那半间空地上。 胖子大概是早早的就要睡,倚着墙根,肥嘟嘟的两片眼皮掀了好几下,才露出底下的眼珠子。看到沈延生,他忽而一扫身上懒散的气息,精神抖擞的从地上坐了起来。沈延生拿着马灯一照,发现对方手上脚上都套着黑漆色的镣铐,镣铐另一端走向墙根的一排铁圈,拴着这个胖子就像栓着一条大肥狗。 大肥狗摇头晃脑,露着一脸倨傲的表情,沈延生一言未发,他倒像是已经受过了一番言辞的洗礼,大义凛然的说道:“怎么,都没见过你爷爷是不是,一个两个走马灯似的往这里跑,嗯?” 沈延生提着马灯,照出胖子一脸肉,及至灯光下移,又发现他居然是连个正经的脖子都没有。能胖成这样,本事。胖成这样还能当土匪,本事中的本事。 “……你叫什么名字?” 暖黄的灯光绕着胖子周身照了一圈,重新回到人脸上。只见对方扬起几乎已经看不见的下巴,露出奶白的喉肉说道:“王陆山!” 王陆山,名字倒是带有几分匪气。 “你是落雁岭的人?” 王陆山没搭腔,光是拿眼皮一眼一眼的扫他。这又是哪号人物,早先没见过啊。 沈延生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便主动说:“我是保安队的干事,姓沈。”说着话,他马灯放到地上,弯身就要往下坐,然而就在他低头看那空地上哪儿有草料可以垫屁股的时候,王陆山那边却是忽然的响起了铁链被拉动的哗啦声,紧接着,胖子开始发出阵阵怪异的喘息。 沈延生抬头看,只见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倒在地,两条断腿不停的在地上划拉,一双手牢牢的扒着自己的喉咙。面色青紫的从嗓子眼里挤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便口冒白沫的躺在原地不动了。 沈延生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这么呆呆的顿了半刻,他终于慢慢的走上去,然后伸出个指头试了试对方的鼻端——果然,一口气都没了。 沈少爷“啊”的一声,屁股往后一坠,跌倒在地。慌乱中,他一手摸进个油汪汪的大瓷碗,瓷碗边缘押过冷硬的地面,发出一记清脆的“嘶啦”声。 门外看守的小兵听见这动静,当即就推门窜了进来,沈延生面带惊恐的随着那吱呀的开门声一扭头,竟是看到了熊芳定的脸。 第四十八章 “怎么回事?” 站在门口,熊芳定浑身上下一股密不透风的气势,从穿着严谨的制服,到他帽檐下阴霾遍布的目光,所有的一切,纹丝不乱。 沈延生坐在地上扭头往后看,是个仰视的动作。地上的马灯发出了金黄色的光,一跳一跳的印在熊芳定脸上,火光渺渺。 “我过来看看,刚才还好好的……没想到忽然就这样了……”竭力的稳住心神,他劲量避开地上那具面目狰狞的尸体,站起来走向门边。 熊芳定朝着前面一递下巴,刘为姜便擦着沈延生的肩膀进到了屋内。简单的检查了尸体的状况,青年转头说道:“报告队座,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应该是中毒。”刘为姜掐着胖子的一张肉脸,从人嘴唇边上抹下点白沫,送进鼻子底下闻了闻,“是中毒。” “中毒?”熊芳定嘴里咬着两个字,视线自然而然的转向了沈延生。这屋里最后跟胖子接触的就只有他,理所当然的,他的嫌疑也就最大。 沈延生望着对方那鹰鹫似的视线,脱口而出:“我没杀他!” 熊芳定不置可否,这时候刘为姜从地上捡了那个油汪汪的大碗送到了他面前。 “这是谁送来的?” 门口看守的小兵探头看了一眼,憋了半天吞吞吐吐的答道:“报告队座,是……是仇队长让人送的,刚才仇队长来了一趟,一会儿就有人送了碗吃的过来……说是给这胖子吃……” 熊芳定没有言语,矮身出了粮草房,直奔前方营区。 陆续的,屋里的小兵和卫士也都跟着他出去,沈延生站在门口往那胖子的尸体上看了最后一眼,地上的马灯依旧亮着,胖子躺在地上,肚子上的肥肉高高顶起,把整个上半身都给挡住了。 刘为姜还留在尸体旁边,抬头看了一眼沈延生,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走吧。” “……去哪儿?” “去找仇队长。”从沈延生边上侧身而出,昏暗的灯光照出他阴测测的半边轮廓。沈延生定睛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在心里暗暗的抖了一下。他想起前不久在仇报国家对过看到的那个给人播唱碟的商贩,和眼前这位青年卫士,竟是如此的神似! 注意到他的视线,刘为姜慢慢的把目光转了过来,那眼睛里死水一般的静滞,只有瞳孔上跳着淡淡的两束马灯的火光。 “怎么了?”他低声问。 沈延生吸了口气,往外走去:“没事,我们走吧。” 一行人等陆续到齐,仇报国的屋子也差不多满了。油汪汪的大碗摆在桌上,旁边的仇队长是个暴躁而无奈的模样。他穿着衬衣,大概是准备脱衣服休息,所以外套只是搭在两边肩膀上。两支锃亮的马靴来回踏着地面踱来踱去,他对着桌上的碗伸出了指头,一抖三点的说:“我怎么会让人去下毒?啊?我连饭都不会给他吃,还有闲心在他饭里下毒?” “可王陆山确实是死了。”熊芳定垂着眼睛并不理会对方焦躁不满的情绪。 “好,就算是我让人送的饭,那理由呢?我要是想杀他,还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么?直接拉出去枪毙,不比这省事?!” 熊芳定哼的一声冷笑,说道:“仇队长,有句话叫做贼喊捉贼,你不会不知道。里应外合的勾当要是暴露了,杀人灭口不是人之常情么?” “你什么意思,里应外合?你说我跟王陆山里应外合?” 仇报国站在当地,质问的声音一下提高了。他恨这副队长恨得牙痒,却从未觉得有今天这么可恨。 眼看两位针锋相随,随时都有爆发战争的可能,沈延生站了出来。走到两人中间,他先是仔细的观察了桌上的碗,确定这碗的确是出自营内,然后说道:“不要忙着下结论,找出那个送饭的人,不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么。” 说完,他要人把看门的小兵叫了过来,问看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小兵年纪不大,满打满算顶多也就十七八,一见这架势,早就吓得两腿发软了。王陆山的死虽然不是他造成的,但他怎么也是脱不了干系。 蹙着眉头苦苦思索,他实在是没辙,因为来人说是仇队长的意思,加上仇队长本人又刚刚来过,要人给送碗饭什么的不是很正常么,谁会去盯着人脸仔细看?再说当时天色又黑…… 小兵吞吞吐吐,叽歪白天没有个准,仇报国等不下去,上去揪住人衣领就把人拖到了外面。狠狠的搡向营区中的一片空地,他吼道:“全员集合,特么老子让你一个一个认!认到你把那个王八蛋揪出来为止!” 小兵吓得一哆嗦,心说自己这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好赶不赶偏偏就让他摊上这种说不清理不清的事呢! 腿肚打颤的站到队伍前面,开始有人依照次序一个一个的从他面前过。小兵睁着两只眼看,可那些人影却都只是一抹接一抹的在他眼珠前晃荡,犹豫好半天,他也不能再等了。心下一横,随便指着一个刚走到他面前的人说:“就是他!” 随着仇报国的一声暴喝,倒霉的替死鬼就被人揪了出来。他当然不肯认,怎么敢认? 一时审问无果,仇报国便直接把人塞给了熊芳定,人证物证一并奉上,虽然还不能证明自己跟这件事情无关,但是清明的态度足以堵住熊芳定的嘴。 王陆山的死像是一根引线,花火崩裂的一寸寸燃尽了他同仇报国之间粉饰的太平。两人不合,俨然从水下直接浮上了台盘,不过这时机颇为奇特,以至于剩下的闲杂人等一时之间也看不出风向,不知道该往那边投靠。 等到刘为姜把人押下去,众人也一并散去,熊芳定默不作声的回营房,一路上边走边想,又把自己变成了冰霜挂面的大冷脸。 可气!实在是可气! 本想借着晚上的机会好好的审一审王陆山,谁知道人就这么死了!想到胖子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沈延生,他心里又不免担心。如果这胖子真是来给自己传达讯号的怎么办,如果沈延生从他嘴里掏出了什么重要情报该怎么办。 他跟万长河中间的这条线一旦暴露,那结果很明确,必死无疑。加上晚上这场事端,仇报国对他的忍耐肯定也是快到极限了。不过熊副队长在策略方针上自有一套,琢磨来琢磨去,他觉得为今之计,只能先发制人! 依照之前同万长河约定好的联络方式,第二天他就让人送去了消息。暂且放下赵宝栓那边不管,这一回风水轮流转,他也要当一当忠义两全的大英雄。 由于仇报国身上有伤,所以之后几天的剿匪工作他并没有亲身参与,而是在交代完指令之后便把工作转给了熊芳定。表面上看,这是大人有大量的做派,而且可以洗脱所谓“里应外合”的罪名。然而为了以防万一,他在熊芳定身边按了个沈延生,一旦熊芳定的执行偏离了指令,沈延生便有权作当场作出纠正。 心不甘情不愿,这对临时组建的搭档对对方都不尽满意,不过出于一时之势,只好硬着头皮光脚下地,摸着走势强扭瓜藤。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规模小范围的交战日益升温,白堡坡那边的回应也不再是随兴调戏的状态,两边都态度严正,接连爆发了好几场激烈的交火。不知道是保安队的新队伍特别勇猛,还是白堡坡的人安逸久了有点孙子化的趋势,只要是到了胜负难分的时候,白堡坡的队伍必定会主动后撤。起初熊芳定觉得这是对方在玩诱敌深入的伎俩,然而同样的计谋一次不成功,断没有接二连三继续使用的道理。等到战争持续到第四天,熊芳定带着自己的人,不顾沈延生的阻挠,统一的撤回了岙口的营地内。 很明显,他这是让人狠狠的当猴耍了一把! 鼓着一肚子气,熊芳定又在营房中见了仇报国。这一次,他忍无可忍的大爆发了一场,平常背着人才会用到的严辞厉句一股脑的喷发出来。当场就震得众人目瞪口呆。 惊讶之后,屋内再次归于平静,仇报国转而问向沈延生,沈延生也不含糊,把这几日的战况原原本本的汇报了一遍,最后证明,熊芳定的这顿脾气并没有发错地方。 “再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那帮混蛋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跟我们耗!”熊芳定语气激烈,额角隐隐的爆着青筋。 仇报国沉思片刻,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只好把之前制定的计划提前。” 熊芳定立在原地,心中掠过一丝狂喜,他等的就是这场速战速决的转折点。光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赵宝栓和仇报国之间有勾结这个事实再明显不过。一场剿匪雷声大雨点小,估计这趟仇报国又想跟过去一样蒙混过关。 如果这事发生在之前,熊芳定的确是拿他没办法,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有了万长河这个后盾。两人决定以这次剿匪作为契机,重创赵宝栓之后,再给仇报国安个通敌的大罪名。是不是真的罪符其名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事实这种东西掌握在胜利者的手心里,并没有个明确的样子和概念。他说有便有说无便无,伤人性命,不过动动手指动动嘴。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熊副队长现在看得很透彻,机会不长眼睛,光是等,它很有可能就白白的让风给吹偏了,白白落在别人手上。说的俗气点,先下手吃饭,后下手洗碗,他给仇报国洗了这么长时间的碗,早就不耐烦了。 熊副队长这边正中下怀,边上的沈延生却是不愿意了。因为仇报国所谓的计划提前,乃是他们之前制定的一方“偷袭”计划。而这趟偷袭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若按照沈延生最初的想法,他是要远离战火的,只不过中间出了小舅舅那码事,为了搞清楚人跟熊芳定的关系,才逼不得已的硬顶着压力跟着去。现下无缘无故,再叫他做这深入敌后的偷袭,他当然也不愿意!于是当着众人的面,他泼了仇熊二人的冷水。 “我们跟他们打了这么些天都没什么起色,怎么保证偷袭一定能成功?” 仇报国虽看出他这话带情绪,但并不反对他的意见,正要开口顺着人往下说,一旁的熊芳定却是抢了先。 “沈干事,你这话听起来倒是理直气壮。”转过脸,熊副队长发出了一声不屑的低笑,“不过,你可别忘了,你我都吃着镇长他老人家的饷钱,到哪儿都没有伸手拿钱缩手就丢活的道理!怕给自己揽事上身,好啊,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只是你前脚走,后脚我就可以一枪嘣了你。” 熊芳定一字一句,说的咬牙切齿,不仅当众打了沈延生的脸,还彻底把他的退路也给截断了。 沈延生气的脸色刷白,说道:“熊副队长多虑了,我沈延生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你们要把计划提前,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这趟偷袭,可否请熊副队长亲自带人执行?” 闻言,熊芳定十分难得从嘴角掀起了一丝弧度,同时倨傲的回道:“求之不得!” 回到自己屋里,沈延生简直气得不行。他素来是个爱讲究计划的,可事情的发展却越来越脱离他的预测。多日里枪林弹雨的奔波,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粒搭招建局的棋子,落在哪里,怎么落,已经不能随心所欲了。 闷闷不乐的躺在床上,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自认为聪明绝顶藐视众生,却不知道自己才是被人玩弄于鼓掌间的那个。思及至此,他不免胸闷气短浑身难受,既羞耻又焦虑,一时之间简直有些五内俱焚的意思。 正当这样复杂的情绪翻滚不已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么个变化无常的世道里,他的确是个弱者。要办事,光靠脑袋不行,有了法子,还得有人。要不然,光凭他自己这么一张嘴两条腿,顾得齐这头摆不平那头,当然只有乖乖任人摆布的份。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依靠或者寻个归宿,否则风摧树倒,他在罗云的那点立足之地很快就会消失殆尽。 这之前,他或许还有个小舅舅可以依靠,还有一所绿荫环绕的小屋可以做归宿,可这之后,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想他费尽心机逃出白家堡,现在却要乖乖回去,所有的事情都像一场循环的噩梦一般,推倒归零,然后又一片片一页页的重建。 焦躁不安的时候,沈少爷又犯了咬指甲的坏毛病,咬得指甲咯咯作响,他忽然有点理解赵宝栓为什么这么着急给自己讨老婆。因为有了老婆就等于有人陪着吃饭睡觉,回到家里有人声,爬到床上还有暖被窝,这是极其幸福的一件事情。 番外:捡皮球 一堆小孩儿在街口的大槐树底下玩儿,当中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七八岁,小一些的不过才四五岁,有一个走路腿脚不够快,前面的大孩子一跑他就落在了尘土与欢笑后面,伤心之余,小孩儿停在半道上裂开嘴开始哭,哭的昏天黑地,几乎把整条小街都震响。 这时候,沈家小少爷沈延生正从家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只皮球。吱呀一声,他身后的丫鬟推开半扇门,口里还叨念着小少爷慢些走,千万别摔着。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门口那响彻天际的哭声就把她给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小孩儿站在路中间,仰面朝天的大哭,哭声好像天心里滚过的惊雷,生脆脆的却又撕心裂肺。 丫鬟望着小孩儿发愣,楞了一瞬跑出去就要抱地上的沈延生,然而小少爷个子虽小,腿脚却很快,丫鬟的手都没搂上肚子,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小孩儿面前。沈延生这个时候5岁,人还没半根扁担高,面前的小孩儿看着要比他还高一些,但却没有他那种不管不顾的气势。 上到跟前,沈家小少爷费劲的把皮球换进一边臂弯里,然后用空出来的手搡了那孩子一把,小孩儿两只手轮流擦着脸上的泪水正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这一推,立马跟纸片人似的翻倒在地。 后面的丫鬟一看,马上冲过来要扶,却被沈延生一回头给瞪住了。 丫鬟说道:“小少爷……你别把人弄哭了。” “他自己先哭,还在门口哭,吵死了!” 嗓门尖尖的两句怒骂,没什么震慑力,听着又有些幼稚的气愤,丫鬟一看自家小少爷气鼓鼓的白脸蛋,顿时笑出来。上去给人抚抚后背,顺顺气,再把视线往地上放出去。 这一看,她的脸又不笑了。 原来这孩子不是别人,是隔着几间大屋仇家的三少爷。仇家也算是有点家底的,此时三少爷坐在地上顶着一张小花脸,哭是不哭了,可鼻头底下呼哧呼哧的吹着鼻涕泡,是个又害怕又委屈的样子。 丫鬟赶紧的往街头街尾张望,看看没有人,便过去把仇三少爷扶起来。拍干净人身上的灰,又从衣服里摸出一张手帕,把小孩儿的脸也擦了一遍。 擦干抹净,仇三少爷露出小鼻子小眼的一张脸,那脸怯生生的移到丫鬟身后望向沈延生。沈延生站在他们后面,是个趾高气昂的模样,瓷白的脸蛋上飘着两片红晕的小云朵,嘴唇粉红,眼睛乌黑,气色极佳。 睨着仇三少爷,他很傲气的说:“不哭了?” 仇三摇摇头,眼眶红彤彤的把嘴巴往里憋了憋。 这时候沈延生又问他:“你哭的什么?” 仇三想了想,指着那一拨小孩儿远去的方向,叽叽咕咕的说:“……他们……他们不带我玩儿。” 沈延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眯了眯眼睛,然后仰着胖乎乎的小脸蛋思索片刻,末了对着自家丫鬟说:“你走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丫鬟怕他回头又欺负人家,不大乐意走,沈延生像是猜到她想什么似的,立即保证道:“放心,我不欺负他。” 然后转过来对着仇三少爷露出个嘴角弯弯的微笑,说道:“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带你玩。”说完,他把怀里的皮球朝地上一扔,抬起手指了指一路滚出去的皮球,又指了指仇三,说,“先把球给我去捡回来。” 仇三少爷看看他,再看看越滚越远的球,忽的扭身小狗般的摇着小屁股追过去。沈延生洋洋得意的抬头瞥了自家丫鬟一眼,说道:“看什么,我不是说了不会欺负他嘛?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第四十九章 沈少爷心思婉转难以入眠,此时白堡坡上灯火通明的屋内,赵宝栓也是没有睡。周身的兴奋彻底扫除了睡意,坐在炕席边擦着枪,他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并且自内向外的泛着精光。手里仔仔细细的擦,他总是擦着擦着就发笑,不过笑得没有声音。加上那眼睛里的光,看在瞎眼这里,便是自家老大对着卡宾枪目露银光。 越看越毛,小跟班不敢细作探想,兴许是老大又看上了哪家的闺女,要么就是摊上了什么油水肥厚的好生意。总而言之,心眼里冒花眉眼里泛光,他这模样不是喜极就是乐极。 视线离了人,瞎眼盯住赵宝栓怀里的枪。这枪是前阵子有人从山下送上来的,连枪带子弹的好几大箱。瞎眼弄不清这些武器的来历,却知道他们的用处。因为就在枪送上来的第二天,岙口的营地便让罗云的保安队给占了。 这一次他们人数众多,用队做单位显然不足数,差不多得是个团的规模。如果光看人数,保安队当然是遥遥领先,可要是往细了说,论胆识讲气魄,自家这边却是更胜一筹。 果然,连续几天捉迷藏似的交锋下来,保安队被打得没脾气,掉头走人了。他们一走,瞎眼觉得自己离安逸的日子也不远了。正好安安稳稳的过了接下去的这个夏天,然后等到秋天黄叶满山,当空挂起颗满圆的大月亮的时候,他就满十八了。 琢磨着自己到时候是先吃月饼还是先吃长寿面,小跟班舌头窝里含着口唾沫,咕嘟咕嘟的滚了滚喉结。 “老大……”他躬身凑上去问道,“你困不困?” 赵宝栓擦鞋似的打磨着枪筒子,抬头瞥了下小跟班都快眯曲成两道细缝的眼睛,答道:“你困了?二两米下肚你就困,全吃到脑袋里去了?” 瞎眼摇摇头,十分费劲的抻了抻眼皮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不是,我是怕你累着。” 小跟班虽然眼睛长的小,但是心眼大的很,有其擅长察言观色溜须拍马,总能把伺候人的活做的游刃有余。赵宝栓笑眯眯的看了看他,说道:“你去给我找截红绳来,找过来就放你去睡觉。” 啥东西?红绳?瞎眼梗着脖颈一愣神,要红绳干嘛……给姑娘扎头使?可这屋里除了俩大老爷们,找不出第三个人啊。 赵宝栓见他站在原地不动,抬手拿枪筒子扎他的腰,小跟班“哎呦”了一嗓子,扭身便往外去,刚撵出门,又听人吩咐,“一会儿把院子里的兔子笼也提进来,听见没有。” “嗷”的一声支应,他瘦猴似的一猫腰,直奔后院的杂物房。山上绳子是不少,捆家什绑人质,粗的细的一爪一把,偏偏就是没有红的。想起之前劫花轿办喜事的时候拿红绳缠过剪子,他就琢磨着再去找找,没准还能摸出个一尺半尺的盈余来。 刚走没多远,大屋方向便传来了动静,像是有人上门。院外的看护喝了两嗓子,很快就放行了。瞎眼一扭头,只看到半片人影,倏忽得闪进了赵宝栓的屋头。 大半夜的,这谁啊? 挠了挠耳朵,他扭身继续走,可总觉得这事情蹊跷。上次也是,来个人嘁嘁喳喳跟赵宝栓说了两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结果第二天就有人把成箱的武器送上了山。要说是跟商人购置军火,可也没见真有商人上门谈价钱啊。难道是老大信不过自己,故意避开了?这么一想,瞎眼就有点小忧伤,他跟了赵宝栓这么多年,早把人当成至亲了,如今至亲关系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光景,他就忍不住耷拉着眼皮眉毛暗自伤心。 小笼包似的皱着脸,小跟班先是默默的在杂物房里摸索了半天,搜寻未果,他又转换了地点,这次是去的刘炮那里。前阵子二当家总带着马二墩下山办事,而这种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顺道钻钻娘们裤裆这码事的。既然和女人有联系,那没准跟红绳也会有点联系。 走到门口抬手就砸,小跟班砸的十分理直气壮,果然,哐哐哐的声音没几下,屋内就炸出一声暴喝:“艹你娘的哪个混蛋不要命了!” 瞎眼昂首挺胸,对着里面高声答道:“老大让我来跟你要个东西。” 开了门,刘炮大概是真睡下了,光溜溜的露着颗大屁股,他也不怕屋里的灯照得他鸟形毕露。胡乱的揉了把脸,他强压着脾气很不耐烦:“说,什么东西!” “红绳,你这屋里有么?” “哈?我特么又不是开杂货铺子的,怎么有红绳?”刘炮两眼一睁,仿佛要生气。瞎眼不管他生不生气,搡开人挡在大门上的胳膊就往里面进。刘炮不乐意,伸手拦他,然而小跟班身材瘦小,捉着个空档就闪到了屋内。 好么,靠着墙面的炕席上,圆咕隆咚的耸着个被窝,还不是空被窝,里头有人。看到小跟班,被窝里的人迅速的用手匝紧了被褥口子,光从那一抹小圆洞中露出张雪白的脸蛋。 这是个女人啊。 刘炮关了门,快步走上来,一把攥住了小跟班的胳膊。 “你可别乱说话!” 小跟班抬眼看看他,回道:“大哥可不许我们带女人上山。” 刘炮抬手就给了他个爆栗子,恶狠狠的发出威胁:“臭小子,你不说谁知道!况且大哥自己还从山底下劫过花轿,我带个女人回来乐一乐怎么了?” 小跟班说:“大哥劫回来的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脱了裤子还不是跟女人一个用法?” 瞎眼对着他拧了拧眉毛,转头再看炕上的女人,那女人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正要去抓枕头边的一片红布,发现他的目光,半截手臂就止在被窝外头,定住不动了。 哼,就这种货色,跟大嫂怎么比!? 心里拍了个不知所向的马屁,他决定不跟刘炮多计较,大哥那边等着他送东西,还是办正事要紧! 顺着女人怯怯的视线,他粗声粗气的问道:“你,有红绳么?”女人楞了一下,抬眼望了后面的刘炮,老烟枪上来帮腔:“看什么!有就拿出来啊!” 女人憋着嘴蹙着眉,支吾半天说:“我没有呀……簪子行嘛?” 瞎眼一琢磨,反正他也不知道赵宝栓要红绳干嘛,就说道:“也行,你先拿过来。” 女人犹豫了一下,抱起被子挡住胸口两粒雪白的奶子,就要往枕头底下摸东西,一个不小心,她把手边的红布蹭到地下。不大不小的一块摊开来,瞎眼发现,那不是红布,而是个红颜色的肚兜,打横的位置牵出两条细溜溜的红绳,散在地上很是香艳。 这不有现成的么? 小跟班快步上前,捡了女人的肚兜就走。而刘炮和那女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也忘了拦他,及至他走到院里,刘炮还光着屁股跟出来,嘴里问道:“簪子呢?还要不?” 瞎眼低头在那红绳同肚兜的连接处咬了一口,然后腾出舌头朝后面丢了一句:“不要了。” 费了一番功夫,他总算是收拾出了两条细细长长的红绳子,按照长短对折再对折,最后恭恭敬敬的送进了赵宝栓的屋子里。 这时候屋里没有其他人,把东西交出去之后,小跟班内心惆怅。果然,这又是避着自己把事情办了。 还没等赵宝栓把那句“你走吧”说出口,小跟班两只脚齐齐向后一抹,一个大转身,踏踏踏的走远了。 看着眼前两扇门大嘴似的张在原地,赵宝栓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混小子,怎么回事,真困得火烫卵子了?” 关上门,他转回屋内。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红绳和刚被他擦得锃光瓦亮的卡宾枪。看到枪,他嘴里的嘀咕也没了,而是变成两道弯弯的笑意,勾在嘴角边,露出个傻乐的表情。上去把枪抱进怀里,他一手绕着红绳往枪托上面缠,缠了一圈又一圈,缠着缠着,忽然缩了缩鼻头,好像闻到了一股子香粉味儿。 什么东西,怎么这红绳还带香的?低头凑上去一闻,果然芳香扑鼻,简直像是刚从女人身上解下来的一样,一阵阵携着甜味往他腔子里窜。 拧开指头使劲揉了揉,他仿佛对此十分满意,小声咕哝了一句:“真不错。”心里又把小跟班夸了一遍。小眼睛,大用场!好!太好了! 第二天,瞎眼照样的早起去给赵宝栓打扫屋子,不过他去的有点战战兢兢,因为头天夜里忘了给人屋里送兔子。他本来是个滴水不漏的,但因为让这个至亲伤了心,所以一时疏忽,出了差错。一手水桶一手兔笼,他小心翼翼的用脚尖碰了碰门。 “老大……老大?你起了么?” 半天,屋里都没人支应。小跟班也不管了,一歪身子直接用肩顶开了门,屋内大敞四开的灌了半室阳光,却是间空屋子。赵宝栓不在里面,不过被褥倒是乱七八糟的堆在炕上。 好嘛,不在就不在吧。松了口气,瞎眼先是找了个角落安置了兔笼子,然后就叫从水桶里捞了湿抹布来打扫屋子。视线一转,他在屋内的桌上看到了那把卡宾枪。老大目露银光的看了一晚上擦了一晚上,这枪简直亮得晃眼。而就在他眯曲这眼睛要把枪收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昨天夜里找来的红绳。红绳一圈圈的匝在枪托上,不是很宽,只有一小截,然而却绑得十分紧实。 这是要干嘛? 小跟班歪着脑袋,弄不清楚老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刚在人这里伤了心,所以也有点懒得探究对方的意思。怄气似的把枪丢回桌子上,他就着筒口的边缘沥干了抹布,开始一天的劳动内容。 第五十章 会议过后的第三天夜里,长久沉寂的保安队终于有了动静。不过这动静不是在明面上,而是掩在暮色中。一场夜袭酝酿许久,如今终于到了宝剑出鞘的时候。 打先锋,熊芳定只跟仇报国要了几十号人,一旦他们偷袭成功,后面便有大部队来作接应,先搭饵后撒网,这计划他们想了一遍又一遍,自然十分周全。而沈延生作为必不可少的领路人,理所当然的就被囊括在了打先锋的人头里。为此,沈干事十分紧张,除了紧张,还有些害怕,这是实话。想他这么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只会耍耍嘴皮子的落魄少爷,怎么会有深入匪穴的气魄。不过树要皮,人要脸,就像熊芳定说的,拿了镇长的饷钱,再要脱关系跑路那是不可能的。如此,他倒是像个不走运的好汉,硬充着场面把自己逼上了梁山。 梁山沈少爷不识路,上白堡坡的路他倒是知道几条。当初闲着没事就让瞎眼领他去山上各处看花看草看瀑布,路怎么走,沿途什么特征,不说十成十的了然于胸,多少也能摸出一条囫囵路来。 仔细的研究过地图,他最终选了一条比较隐蔽的路线,这段路山势较陡,虽不太好走,但是足够安全,万一在路上暴露了行踪,也不至于因为地势的原因就让人一网打尽。沈延生有大志没什么大勇,他怕死,更不甘心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在他的观念里,仿佛只有经过一场隆重花哨的仪式,他才能够欣然辞世,更何况,他现在还不需要这样的仪式。 夜里的白堡坡完全没了白天层林浸染的美貌,反倒像个面色蕴暗的恶妇,茂密的丛林是她弯弯绕绕的头发,一层层一片片的裹住潜行中的队伍,让他们在隐于黑暗的注视中变得紧张而沉默。 熊芳定招来的这支小队伍是刘为姜事先就挑选好的,立场上全全归他所有,并且行动能力与执行能力都很强,既听话又犀利,不得不说是把趁手的好武器。熊副队长自己冷惯了,在对待别人的时候也总是有意的对其性属于人的部分进行选择性忽略。就算是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刘为姜,在熊芳定眼里,他也跟现在的这支队伍一样,是样工具,是件家什,之所以会为他所用,不过是因为他们好用而已。 队伍悄无声息,穿行在暗夜的丛林之中几乎接近惯于夜行的野兽,这野兽嗅觉灵敏,行动迅速,很快就到达了计划中指定的位置。 沈延生混在那一堆兵中间,为了行动方便,他也换上了一身保安队的制服,制服是立领的,所以他态度严整的把扣子扣到了最上面一颗。然而疾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妥。 当兵的脚程快,摸黑爬山就跟平地里走一样,可他不是。起初还好模好样的走几步跑两下,到了最后连滚带爬,到达目的地,他也不要脸面了,屁股重重的往黑乎乎的草堆里一滚,喘着粗气就开始解那几个卡住喉咙的扣子。再不解,他就该活活让自己的风度勒死了! 队伍停留的地方是个山洞,前面发疯似的长着半人高的野草,后面直上直下的崖壁上,挂着一道水流湍急的大瀑布。熊芳定领着一队人在此停留,一方面是积蓄体力,另一方面则是为即将展开的夜袭做最后的检查确认。 沈延生垂着脑袋坐在地上,一双手和一双脚全都是麻的冷的。他起初只觉得累,可累过之后仔细一想,又隐约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情有点不大对。 是不是过于顺利了? 毕竟白堡坡和他们打了这些日子,虽说态度上是不怎么端正,可再怎么松懈怠慢,这一路上畅通无阻总是有些蹊跷。 沈延生一扭头,望向前方黑黢黢的来路,这山洞可离寨子可不远了,等过了前面那片草丛,再往上走一段路,就能看见白堡坡的哨岗。 几个月前,他来过这里,如今故地重游,那种几乎消失殆尽的厌恶感又涌了上来。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哪里吃了亏,他就是不喜欢这地方,不喜欢这险峻的山势,也不喜欢这山上的人,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大胡子,简直让人忍无可忍。 无声的叹口气,他伸手摸了自己的头脸。 不怕,不能怕! 就在他暗自进行着自我鼓励的时候,有个人站到了他面前。沈延生一抬头,一双眼睛早已适应了黑暗,所以就算是光线暗淡,他也能认出来,这是熊芳定。 因着山洞后头就是瀑布,所以哗啦啦的水流声盖住了说话的声音。只见熊芳定居高临下的朝他动了动嘴,几乎是在顷刻之间,斜刺里冲上来几个士兵,一把提起他拧住两边胳膊。等到回神,反剪的手腕上已经咬上了一副凉飕飕的铐子。 “你干嘛?!”沈延生用力的挣了挣,望着对方目瞪口呆。他早就知道仇熊二人有矛盾,而自己作为仇报国介绍来的干事,想让人没想法,肯定是不可能的。可眼前的景象又的确让他始料未及。 一致对外的时候,这姓熊的难道准备卸磨杀驴? 是啊,就算是他今天死在这里,熊芳定回去也没什么不好交代的,就说是一时混战,自己让乱枪打死了。山洞后头就是瀑布,杀了人把尸首往瀑布里一丢,谁还找得着啊! 思及至此,沈延生吓出一身冷汗,前面走了这一长段的山路,此时喉内干涸,舌头卷着少有的唾沫一吞一咽,满口腥味。 “……你,你要杀我?” 隔着山洞的洞壁,是水流声在唰唰震响,距离之近,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那水瀑末端深寒无尽的潭底。强抑住内心的恐慌,沈延生不愿放弃,“不……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熊芳定低头望着他,慢慢的眨了眼睛。因为水流的声音,他根本就听不清这青年到底在说什么。不过这不重要,人之将死,出口的不是极恶就是极善,作为最后的听众,他应该做到足够的宽容。 惨淡的月光从野草的缝隙中斑驳的照进来,忽明忽暗的照出青年一脸恐惧之色。熊芳定默不作声的欣赏,欣赏过之后,他慢慢的俯下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贴住了对方颤抖不止的嘴唇,然后面无表情的从口中喘息似吐出一声:“嘘……” 沈延生下意识的瞪大双眼,一瞬便哽住了喉。近乎绝望的看着熊芳定带着那队人钻入半人高的野草丛,他战战兢兢的把视线转向了洞口的黑影。黑影立在洞壁边,是个身材颀长的,缓步上前,沈延生清楚仔细的,看到对方朝着自己举起了枪。 山洞内,砰得爆出一声闷响,然而动静太小了,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洞壁后哗啦的水流声卷得一干二净。声响过后,沈延生贴在洞壁上的身体慢慢倒伏下地,等到半边脸蛋贴住那冰凉的地面,他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 山洞外,熊芳定一行人正在迅速撤离。穿过草丛,他们并没有朝着原定的方向去,而是迂回的绕到来路上,又往山底下走去。在他的身边,还是跟着卫士刘为姜,刚才他是最后一个出山洞的,不过脚程快,早就赶上来了。熊芳定对这位下属极其放心,用着他就像用着自己的左右手一样,所以把沈延生交给他来处理,再恰当不过。 刘为姜向前迈出一小步,走到了熊芳定身边,同时小声问道:“队座,现在怎么办?”熊芳定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路下行,然后挑眼望了上方哨岗顶上隐约的火光,望了一会儿,这个一直以来都表情匮乏的男人,很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微笑。 “回去,端了仇报国的老底!” 几个字声音平缓,却他说的咬牙切齿,好像字字都套着沉重的枷锁镣铐,又艰难的从他口中喉中挣脱而出。 边上的青年卫士目不转睛的盯了他的脸,末了低声应道:“是!队座!” 声东击西,这是熊芳定的计,计中计。而此时,落雁岭那边的人肯定也已经包围了仇报国所在的营地。大部队都让他带出来摆在白堡坡下作接应,营地内可以说是兵力虚空。这个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仇报国就是有九条命,也在劫难逃! 扭身朝着来路去,熊芳定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远处的胜利曙光。想他在虞棠海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讲资格论实力,哪一点比不上仇报国,只不过是那个傻子年纪轻好支配,姓虞的才肯出手扶持。 可这一次,终于是让他等到了扬眉吐气的好机会。等到万长河抓住仇报国,两方人员再汇聚到一起剿了这边的赵宝栓,如此便是个各取所需的结果。回到罗云各人邀各功,他得兵权,万长河得个正规军的名分,岂非两全其美的上上之计? 洋洋得意,熊芳定步伐翩翩,然而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前方的暗处中爆出几声枪响。用于夜袭的队伍训练有素故而反应灵敏,用最快的速度四下散开,草木斑驳的黑影中,渐渐的露出了成片成片的火光。 第五十一章 熊芳定并不慌张,望着前方越来越密的火光,他甚至有一丝庆幸与狂喜。不管来人是敌是友,终究是他明我暗,赢得胜利,他有十足的自信。 就在他准备对身边的刘为姜下达指令的时候,火光的来源中,走出了一名身形魁梧的彪形大汉。这大汉冲着后头的人堆高喊一声,极其迅速的,手持火把的队伍就从后面包夹而出,左右展开来,拱成了个宽大的半圆形。熊芳定迅速的计算了大概的人数,仅凭他手里的人,强行突围应该没有问题。而就是在那连片的火光中,他也确定了这帮人的身份——就是这白堡坡上赵宝栓的人。 好么,也是该来了,不然这一晚上直上直下一点阻碍都没有,反倒显不出自己的英明圣武。熊芳定心思未乱,反而因为激动而愈加兴奋,仿佛这是他鱼跃龙门的一场初试。 一手搭住刘为姜的肩,他微微侧首靠上去,因为两只眼睛密切关注的前方的动静,所以他并没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其实过于亲密。嘴唇离着青年的耳朵实在不远,压低了声音,指令从他口中出去,变成了吐息和气流。嘁嘁喳喳的说完几句话,他催促似的推了青年的肩膀,而刘为姜在一瞬的静止之后,默不作声的点了头。 黑暗中,人数寥寥的队伍在进行缓慢的移动,而草丛的另一端,寂静的黑夜几乎被火把的光亮照出半边白昼。在那半边白昼中,马二墩分出人手,开始对周围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天黑之前,他从赵宝栓那里领了任务,要他驻守在寨子四周,一旦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立刻进行围捕。不过只能抓活的,不能要死的,抓到几个算几个,回去他要挨个检查。 对于这个任务,马二墩觉得过于简单了,一点也不刺激。比起猎活,他更倾向于一击毙命的掠夺。不过今天晚上,赵宝栓和刘炮都不在,这山头上要是论地位,当然就数他最高。 高声的使唤了手下的弟兄,他挺身往前面走出两步,很有一些首领般居高临下的快意。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前方的草丛中忽然跃出了一支装备齐整的队伍。这群人装束统一,一眼就能辨出是罗云镇的保安队! 好家伙!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在等着自己! 马二墩突着两只大眼,登时挥手把身后的兄弟招上前来,准备大爽一把。 然而未等他们这边开火,保安队那边却是主动的卸下了佩枪,卸了枪再脱制服,哗啦啦起了一大片声响,仿佛这里不是紧张对峙的战场,而是闲适散漫的澡堂。 …… 此情此景,瞠目结舌的除了跃跃欲试却不得其法的马二墩,更有隐藏在草堆之后的熊芳定。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不是让刘为姜带人绕到后面去突袭么!?那这帮人…… 眼看着自己的队伍脱得光溜溜的往对面的火光里去,这一路上还有人不断的丢下枪械和队服。等到他们终于进了那半边白昼,熊芳定才惊觉大事不妙。这些都是生面孔,不要说眼熟,就是连见都没见过一个! 脱去了保安队的装束,这些人很快就融入了马二墩的队伍,而就是在局势逆转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恐惧也像这沉重黑暗的天幕一样,狠狠的压到住了熊芳定的脖颈。 所谓的他的人,他的队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就被人掉包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直冲而上,熊芳定慢慢的活动着手脚胳膊朝后面退去。他知道这次真的是大难临头了,可这变数实在来的过于迅速,让人不敢相信。 仓皇失措的时候,他差一点就要从草堆中站起来,然后大声的朝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替换掉的队伍发出呵斥。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么做他就死了。大事未成,他怎么舍得死?保安队的大部队就在山脚边候着,只要他一声令下,保护他安全的队伍立马就会围攻而上。所以此时此刻,山穷水尽的绝境离他还有一线距离。 刘为姜呢?刘为姜到哪里去了! 焦躁万分的往四周看了两眼,熊芳定还想跑。他最信任刘为姜,因为这青年跟着他好多年,说话办事几乎从未出过纰漏,现在,他必须要找到他。 马二墩的队伍经过重新整合,已经对现状有了近一步的认识。眼前的这片草丛已经不是个适合猎物隐藏的处所了。毫无疑问,他们是一张网,并且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想要捉住当中的猎物,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人堆里,开始发出嗤嗤的低笑。随着光明的逼进,有人朝着暗处开了枪,东一声西一响,那子弹都不是朝着既有的目标去的。反倒是有些类似于嬉戏恐吓,故意的打草惊蛇。 “都他娘的把枪收一收,老大吩咐了,要抓活的!谁特么再敢开一枪,我先叫他爆脑袋!” 马二墩一声吼,寥寥的嬉笑顿时归于平静。而与之相替的紧张感,也让熊芳定瞬时的面色寡白。 低低的伏着身体,他早就摸出腰上的枪,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如果这时候对方主动开火,那混战之中他也不会立即就暴露行踪,可现在不一样,不开枪,是死,开了枪,也是死。一向都以镇定自居的熊副队长,这次真是没法维持冷静。神经紧绷的颤抖了呼吸,他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缓步后移的过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弦阵阵,不得安宁。 土匪的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四处都是草丛被拨弄得哗啦作响的声音,熊芳定额上背上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带着白手套的手指再一次握紧了手枪。 忽然,他清楚明显的感到自己身边有人! 熊芳定脊背一缩,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极度紧绷的状态。勒住喉腔里的一口气,他猛然转身! 是刘为姜! 刘为姜半蹲在他跟前,一句话都没说。熊芳定望了他一眼,顿时有种希望降临的错觉。虽然这希望不太大,只是渺小的一瞬,然而这渺小背后却有他对这青年的无限信任。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青年跟了他这许久,说话做事都沿袭了他的风格,甚至在缺乏语言表情这一项上也是入木七分的学了个透彻。此时目不转睛的盯住熊芳定,他眼中隐隐的微光闪动,一起一落的呼吸更是揭示了这具身体刚刚剧烈奔跑过的痕迹。 熊芳定胸中一热,想自己也不是完全的孤助无援,至少还有眼前这一名心腹。要是这次能活着回去,他一定要好好的对待人家。给他买个房子,或者给他说门亲事,总之要让他过上像样的日子。 一个眼神示意之后,熊芳定扭身就要往后去,然而刘为姜却扭住了他的肩膀,诧异的回过头,是青年摘了他的帽子,戴到了自己头上。 熊芳定楞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他这是要用自己去做活靶子,吸引那帮土匪的注意! “……你……” “走!”青年的回答十分短促,甚至隐隐的带了点命令的意味,这口吻让熊芳定感到无比陌生,可陌生的同时又仿佛是再一次见证了对方的忠诚。没等他开口,刘为姜已经扭身往旁边的草丛钻去,他的动作极快,游蛇般的隐入黑暗中,转眼消失。 没有时间了。 熊芳定咬紧牙根,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掉头就走,而就在他转身之后不久,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的人声。 刘为姜跃出了掩护用的草丛,开始朝着另一端狂奔而出。 那场景有点像猎场中忽然冒出了一匹矫健的猎物,在众多狩猎者惊呼不已的热烈欢迎中,无止境的危险也开始锋芒毕露的向他逼近。 熊芳定不敢做一丝停留,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想刘为姜的处境。脚步飞快的钻入前方的一片丛林,他所有的感官仿佛都被耳畔疾行的林风给淡化了,模糊了。他听不见,看不见,只有一双脚在不停的奔跑。 他要跑,他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熊芳定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从来只相信自己,可是现在,他却无比的希望这世上真的有轮回一说。如果刘为姜真的就这么死了,那他也一定要入轮回,然后等上个十年八年,再来找自己讨回这一命之恩也好。 熊副队长鲜少拿人当人看,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同生死回报联系在了一起。恍惚间,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离山脚到底还有多远。终于等到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前面也没了路。 一片断壁之下,是水光淼淼的河面。 俯视而下,熊芳定站在崖壁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竟是跑错了方向。 是谁说的天无绝人之路。 口中返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自嘲似的从腔子里泻出几声低笑。然后,慢慢的调整着姿势在崖壁边缘坐了下来。底下两条腿因为过度奔跑,正在无法控制的发出阵阵颤抖——这多么狼狈。 他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总是干净整洁,像一只高傲的孔雀。然而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一条丧家之犬,落魄,难看,一无是处。 懊丧之极,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的白手套,手套摁在身下的碎石上,让头顶的月光照得白芒一片。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把它们从手指上剥下来,然后悬空的递向了崖壁外侧。 这片断壁很高,白手套轻飘飘的坠下去,一会儿便被黑暗吞没了。熊芳定坐在地上,沉默的望向那底下水流不息的河面。 天亮之前,只要找到自己的队伍,一切都会好起来。至于刘为姜……回去给他挑块好一点的坟地吧。 又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他从地上站起来,解了领口的扣子,打算另外找路下山。 然而就在他站定转身的那一刻,前方黑漆的夜色里,却是浮出了一张令他心跳如擂的脸。 “刘为姜?!” 青年看起来十分完整,定定的站在他面前,目光笔直。熊芳定有些激动,快步上前,才得到平复的呼吸又再一次的变成了急促。 太好了!他简直快要落泪。 马靴落在地上,还未迈出第二步,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对着他亮出了冰冷的枪口。 “别动。” 熊芳定呆在原地,表情瞬时凝固,他是难得真心动容的,喜怒哀乐即使出现,也只在他身体里潮起潮落的澎湃,真有现到脸上的时候少之又少。 而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却被人辜负了。 随着枪口的逐渐逼近,青年冷冷的说道:“跳下去。” 第五十二章 白家岙口的营地里,此时是一片紧张对峙的局面。营地中并没有多少保安队的人,可手持枪械的士兵却是裹了一层又一层。在靠近中心的位置,站着落雁岭的当家万长河。这男人平常总是惯于用一副儒雅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今天却是难得的配上了一身笔挺严正的戎装。 修长漂亮的两条腿分立站定,在他正对面的人群之外,是同样英姿飒飒的赵宝栓。一扫往日粗野狂放的悍匪模样,他如今也是标志气派的多出了俊朗的神气。站在原地不说不动,这高大硬朗形象还是很值得一看的。然而嘴角一浮,那痞气又随着笑容出卖了他。 往前迈步,外层的军队迅速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道。阔步走到万长河面前,他就着朦胧的天光看了看对方的脸色,然后又举起胸前的望远镜,扭身去看了看远处山坳里那慢慢露头的太阳。 经过这一夜的恶战,天已经快亮了。 “长河老兄,可算是见到你了!你说你折腾这一晚上,值么?嗯?”欣欣然的说完,他把望远镜往胸前一卸,故作夸张的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同时笑道,“哎呦我操,你的头发呢?头发哪儿去了?怎么着,知道自己今天会落在我手上,没脸见人,所以连头发都不要了?” 万长河垂手而立,对眼前的这番讥讽显然是无动于衷。然而冷静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此番出错的原因——他身边有奸细。 同熊芳定所商量好的计策经过长时间的准备,要出这种全盘失守的大岔子是完全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泄露了秘密。 这个人会是谁呢。 隐隐的,他心里其实有个人选,而且这个人他在几天前的一个夜里刚见过——沈延生。沈延生是唯一一个同时跟赵宝栓以及仇报国都有联系的人,如果这秘密是他泄露的…… 万长河有些后悔,那天夜里,他就该杀了这白面书生。只是当时对方失望的神情让他生出了片刻的恻隐,才会心慈手软。 两人毕竟以舅甥之名过了这些时日,若是单说毫无情分可言,那也是假的。不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不该为的一时之仁,竟会害的自己如此手足无措。 包围圈的内侧,羁押着一列青年士兵,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当中有不少是读书识字的青年学生,此时满头满脸的灰黑,已然一副落魄的狼狈相。 赵宝栓同仇报国的这一出空城计,为的就是等自己落网。如今事随人愿,摆在面前的局势也水落石出。他想的事情,赵宝栓也一样的惦记。 几年前,镇长就给两边寨子下过委任状。然而当时两股势力虎牙交错,旗鼓相当,一旦入驻罗云,到了镇内想必也会有一番血雨腥风的势力之争,倒不如独占一方来的惬意。 然而人随时变,随着政局的日益动荡,孤军独立的盘踞一方显然难以抵挡局势的发展,要立足,必须寻求一个更加牢固的依托。 所以万长河动了心思,一心想着通过熊芳定进入罗云的镇内势力。不过棋差一招,如今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 举起双眸,他定定的望向了赵宝栓,口中回道:“别废话了,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赵宝栓啧啧的摇头,绕着这位鹤势螂形的走了一圈,口中怜惜道:“别啊长河兄,我一年都难得看到你几回,这好不容易才见个面,你怎么还这么不客气呢。”说到兴上,他发现人身上肩上落了许多白灰,便把脑袋一侧,故意的对着人耳后不上不下的吹去一口气,然后翻转手掌,拂了拂那些残余的灰痕,继续道,“你说说,咱俩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还总在一个碗里抢饭吃,多少也有点情分是不是,说杀就杀,也太没有规矩了。” 虽说开口闭口讲情分,论规矩,可赵当家的心里比谁都急,想这万长河烦了他这许多年,抢钱抢货不说,就连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都敢搅合,不杀?那怎么可能。 杀,当然要杀。不过不是现在。他跟仇报国大费周章的摆了这套阵法,为的可不仅仅是抓一个万长河这么简单。如今这死对头除了让他一解心结,更要成为他入驻罗云的投名状。 捉个活的带回去,再当着虞棠海的面一刀刀的杀,不是比什么都来的痛快? 客气话说过,赵宝栓也没空继续跟他耍嘴皮子,让人把万长河和那一帮俘虏带下去关起来,他马不停蹄的就要回自己的白家堡。 仇报国的这片营地,早就让他翻了个底朝天,可死活没找到他想找的人。后来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家跟着熊芳定干偷袭去了。 好家伙,看不出来还有这胆识。 得知人不在这里,他心里有点小高兴,只当是沈延生想他了,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跑上山看他去了。 ****** 沈延生回了罗云的宅子,他这趟走得有些久,以至于院墙外原本绿茸茸的树荫都变得浓密不在,稀稀拉拉的光剩几片小树叶,可怜巴巴的抓在枝梢上。 穿过大门进入院内,院里也没了花草繁茂的热闹,仿佛是所有的植物都一夜衰败了似的,只留下枯黄的茎干垂在花盆边缘,被不知来处的风吹得一荡一荡。 沈延生往里面走,一双眼睛四处看,不见吴妈,更不见小舅舅,就连偶尔来办事传话的宋世良都看不见。他低头想想,想自己到底是走了多久,白家岙离着罗云也不过一天的路程,说远,肯定是不远,可家里怎么就忽然的没人了呢? 在堂间里走了一圈,他一个角落一个角落的找过去,找得仔细,就连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都弯下腰去看一看。及至把后院的小屋与小舅舅的卧房书房一道的翻了个遍,他还是一个人都没找见。 怎么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惆怅的站在院内,他低头发现自己原来拎了许多大包小包的礼物,有吃的有玩的,一样样用盒子包着丝线系着,几乎到了丰富的程度。 可这些礼物却没有去处,家里边没有人,他送不出去。 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一声连着一声,那声音离着自己很近,仿佛近在耳旁,又仿佛悬在头顶。沈延生抬起头,头上是白茫茫的天,云朵太多太密,像条雪白的宽大的褥子,严严实实的挡了日光。 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太阳都躲着不肯见自己,是自己做错什么事情了? 恍惚间,他歪着脑袋有些想不明白,而近处的声音还在继续叫他。 “沈延生,沈延生?!” 猛地睁开眼,他眼里的白已经不见了,只有黑乎乎的房梁,打横穿在当中,动了动身体,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炕席上,脑袋底下垫了个高高的软枕头,样子似乎很是安逸。 这是做梦了? 是了,他不是跟着熊芳定上山了么,现在剿匪的事情还没结束,怎么能回家呢。 是做梦。 鼓着胸脯慢慢的吸了两口气,他视线木木的往边上一滚,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便映入了眼帘。那两颗脑袋并排的摆在一起,又秃又憨的刀工统一。 “二墩子,你看!他醒了!”稍小一些的脑袋一晃荡,开心的说。 很快,边上那个也回应:“我艹啊,还以为他死了,这要是死了,那我也活不成了。” 两人一递一句,小声议论了一会儿,只见那小脑袋往沈延生这边一探,开口道:“嫂子,你没事儿吧。” 沈延生眨了眨眼睛,脑中渐渐的浮出这人的名字——瞎眼! 回魂似的一哆嗦,他两眼里也有了光。皱着眉头四下环视,他最后又把目光定在了瞎眼脸上。 小眼睛本来就是个眯缝眼,此时笑眯眯的模样,更像是黑面团上让芦苇划了两道细缝,上下眼皮并到一起,简直有点不分你我的意思。 “我这是在哪儿啊……” “在家啊。”瞎眼回得倒是痛快。这里是家没错,可是他的家,不是沈延生的家。沈少爷本来就在这个“家”字上狠狠的磕了个满头包,如今一听人说起来,便控制不住的有些满心悲凉。 回了回神,他把脸转回去,看着顶上的房梁子叹道:“……这是白堡坡。” 小眼睛点点头,伸手一搡马二墩:“瞎看什么,去打点水进来。”马二墩正探头探脑的打量沈延生,小心翼翼的琢磨着人身上有没有看不见的伤处。瞎眼一使唤他,他便有些不满。 “昨天可是我把他从山洞里背出来的,你干什么了?!”说完,他也动手搡这小跟班,一面在嘴里催促,“要水自己去打,快去。” 小眼睛心思灵巧,当即板下面孔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你又把事情办砸了,不是还跑了一个么?看老大回来怎么收拾你!” 恶声恶气,马二墩让他说得没了脾气,忽的从地上拔起来,抬脚就往院外奔。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小眼睛脸上也恢复了笑模笑样的谄媚样,伸手给沈延生拨了拨枕头,小声问道:“嫂子,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进来?” 沈延生一抿嘴皮子,饿倒是没有,就是有点渴。 “你给我弄点水喝吧。” 瞎眼点头哈腰,跑去桌边倒水,沈延生慢慢的挪动着身体坐起来,往后靠上了炕席内侧的墙。 垂下眼睛一扫,他扫到自己是个全须全羽的模样,动动手脚颈脖,也没一处痛没一处痒。除了脸上有点细微的刺痛,他身上实在是没有别的损伤。 不过他想不明白。熊芳定要杀他,这是明面上摆着的事情,刘为姜对熊芳定何其忠诚,可为什么,这青年没有杀自己呢? 子弹几乎是擦着他呼啸而过,然而打中的却是洞壁。沈延生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假装被击中倒地,所以他更没法确定,这究竟是一次失误,还是故意而为之。 他救了自己?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沈少爷若有所思,低头喝了瞎眼端来的茶,未抬眼,就听外面哒哒哒的一阵大脚丫子砸路面的声音。 瞎眼以为是马二墩,扭头对着大门就要开骂,然而来人端着水盆毛巾一进屋,这小跟班便张嘴瞪眼的说不出话了。 “……老……老大……” 赵宝栓冲他一递下巴,说道:“没你事儿,出去。” 小跟班回身望了炕席上的沈延生一眼,当即顺着老大的话一溜烟似的撵了出去。顺手把大门一带,“咔哒”声响,沈延生的神经也是不由自主的跳了一跳。 他心里又乱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舅舅的事情还没弄明白,这棘手的大胡子又自动出现了。 端着个茶杯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想自己怎么就跟人如此“有缘”呢,有缘的几乎到了让人生气的地步。 赵宝栓把一盆子水往桌上一放,绞了毛巾过来递给沈延生。沈延生不想理他,垂着眼睛说:“你把水放着,一会儿我自己洗就行。” 赵宝栓“嘎”了一声,回道:“你还跟我客气?” 这口气听着就跟他们之前有多好似的。 沈少爷看不惯他这幅厚脸厚嘴的模样,便也不多客气,一手把茶杯塞进对方手里,沈延生抽了绞好的毛巾。仔仔细细的抹了把脸,他抬眼瞟上去:“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赵宝栓走了一路也是渴,就着沈延生的杯子喝了一口,一头雾水的问道:“什么钱?” 沈延生瞪着他咕噜咕噜的往喉咙里吞水,恶狠狠的抢了对方的茶杯说:“房钱!上次你住饭店,没掏钱就走了,想赖帐?” 赵宝栓一听,好像也挺委屈:“沈延生,没你这么算账的。几个房钱你还跟我算,那这趟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算?” “你救我的命?”沈延生哼的一声笑,“是我自己命大,还用你来救?少给自己邀功请赏。” 赵宝栓站在炕边干瞪眼,可又不好跟人计较什么,他好不容易才等啊盼啊的再见到人家,一见面就吵架,不好。 大模子没办法,扭头在屋里望了望,走到角落再回来,把一个兔子笼拎到了沈延生面前。 “那我帮你看兔子,是不是也得算钱?” 笼子里,小灰兔子抱着片菜叶啃得欢,听这两位小孩儿似的相互要账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安逸模样。 沈延生看着兔笼一愣,心说这小畜生你还留着干嘛?难不成……是个念想? 这么一琢磨,他有点高兴,看吧,自己也是有人爱有人想的。如此,在小舅舅那里吃的瘪,撞的包竟像是瞬间愈合了。 骄傲与自信重回体内,他又莫名其妙的自我膨胀起来。 “……算了,先不跟你计较。”起身把两条腿伸下地,他没找见自己马靴,马靴跟他身上的制服军装是一套,直通通的套在小腿上,很显个子。 赵宝栓手上拎着个兔子笼,问道:“你要下地?” 沈延生低着头:“嗯,我的鞋呢?” 赵宝栓拦他:“你又要上哪儿去?” 沈延生烦不甚烦,抬头道:“撒——尿!放不放,不放我就尿你炕上!” 经过这一夜的修整,他已经恢复了元气,一张脸上有红有白,看起来气色极佳。赵宝栓久不见他,印象里这张光鲜亮丽的皮囊也是有些模糊了,如今忽然得到重新强调,便像是阴燃的草木又遇上明火,那燃烧进行的热烈而蓬勃,由里向外冒着热发着烫,炙得他心神俱燥。 “沈延生,我亲你一口。” 哐当一声响,是赵宝栓扔了手里的笼子,没等沈少爷叫出声,这土匪头子已经把张热烘烘的嘴堵了上来。呼哧呼哧的从鼻子里走着气,他亲得毫无章法,更没有任何情趣可言,光是亲,带着口水用着舌头,湿漉漉的来回舔反复嘬。 ……这哪是一口。 沈延生吃了满嘴的口水,已经快要气晕了,然而吱吱呜呜的抵抗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对方居高临下的控制,情急之下,他开始手忙脚乱的往人身上摸,赵宝栓就站在炕席前,所以他面临的战场十分广阔。 然而花着力气东掐西拧,却一点成效都没有。两只手顺着对方虎背熊腰的模子向下,他觉得跟个不要脸的也不用讲什么脸不脸了。 没什么犹豫,他一把掏进赵宝栓的裤裆,搁着外面的裤子,狠狠的掐了下去。 第五十三章 几天之后,沈延生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从那晚上的军火库失窃开始,赵宝栓同仇报国的这场好戏就算是正式开场了。他们原本就计划着利用这次的行动撬倒落雁岭的势力,谁知道万长河跟熊芳定竟是私底下打了通道。如此他们便顺水行舟的上演了一出将计就计,不但真的抓住了万长河,而且连熊芳定这个碍眼的人物也一道肃清了。 赵宝栓让人在白堡坡上搜了几天几夜,都没有发现熊芳定的踪迹,有人说看见他半道跳了崖。如果是真的,多半也是凶多吉少。放下熊芳定不说,赵宝栓要办的正事还有很多。头天见过了沈延生,他又把自己忙得没了影,等到沈少爷再见到他,时间地点也全都换了。 沈延生离了白堡坡回到岙口的营地,仇报国是一脸欣喜若狂的表情。如今大事已成,他所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等赵宝栓把落雁岭那边的残余力量一举歼灭,他们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沈延生远远的看着人一路屁颠屁颠的迎出来,胸中的不满也愈见强烈。 夜袭一事,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所担负的职责不是引路上山,而是充作诱饵,引着熊芳定迫不及待的有所行动。 很显然,这样的处境是极其危险的。而就是眼前这个处处对自己表爱意诉衷肠的旧同窗,在进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毫不在意的把自己推到了那个危险的位置上。 沈少爷自诩聪明过人,却没想到一场出生入死,竟是白白让人利用了一把,心里不高兴也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仇报国性子钝,这些事情,他不懂。只知道自己现在攥了满手炫耀的资本,情不自禁,又是得意忘形了。 看到沈延生,他和颜悦色,就连开口说话的调子都是柔柔软软的。 “你没什么事儿吧。” 沈延生还是一身军装的打扮,因为他不乐意穿赵宝栓给他找的衣服,他觉得人家眼光有问题,分不出美丑。所以尽管制服笔挺的勒得自己浑身难受,他还是耐心的忍耐着。 “……放心,有你仇队长在,我怎么能不好呢,好,好的很。” 骑在马上露出个向下俯视的姿势,他望着仇报国,从帽檐下斜斜的射出了两道视线。光线阴影擦着他直挺的鼻梁下来,衬上底下厚薄适宜的嘴唇,显得美貌非常。 仇报国微扬着脑袋,看他脸蛋白净眉眼浓黑,顿时又有几分飘飘然的沉醉。伸手搭住马脖子,小声说道:“晚上我过去找你一趟,给你看点好东西。” 沈延生睨他一眼,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避开主动前来献殷勤的仇报国,他把手里的马鞭轻轻的向人怀里一掷,直接把这位前途光明的当了下人使。 他清楚,自己这叫恃宠而骄,可他更清楚,仇报国的宠并不是荒银无度的,有时间有心思的时候,才会没皮没脸的往他跟前蹭,这宠经不起过分的恃,更经不起富贵与权力的诱惑。 身姿笔挺的往前走了两步,武装带勒得他实在有些腰酸难耐,两只脚踢踢踏踏不见停歇,他边走边解,等进了营房,帽子,手套,皮带和马鞭全都悄无声息的转到了仇报国手上。 仇队长笑盈盈的看沈延生脱了半个肩膀的上衣,往后抖着胳膊,另一只手却是捉住了桌子上的茶杯。 “差点没渴死我。”咕咚咕咚连灌几口,他肩上的制服也离了身。仇报国怕他把衣服掉地上沾灰,便相当识趣的躬下腰,稳稳妥妥的接了过来,一面在口中询问:“怎么,他们没给你带水壶?” 沈延生摇摇头,转过身来。仇报国这才看清楚他衬衣前襟湿哒哒的画了片倒置的三角形,因为半干不干,所以贴身包在身上,有的地方还是透的。 “哟,你这怎么弄的,出的汗?”虽说大中午的是不凉快,可这也没到夏天啊,至于这么汗流浃背? 沈延生说:“水壶浇的。” “那怎么光湿了底下的衬衣,没湿到外套上去?” 沈延生又说:“后来穿的外套。” 仇报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把怀里的几样东西摆到了屋角的床上,仿佛已经习惯了这奴仆的身份。直起身,他看见沈延生坐在自己身边脱鞋,马靴筒子老长快扣到人膝盖口,所以脱起来倒也有些费劲,加上沈延生并不怎么穿,自然脱得更加费劲。仇报国看他搏斗似的扒着半只脚丫子,便不由自主的半蹲下去,一手掐了那粉红色的靴底。 “松手,我给你脱。” 五个指头摆在小腿上端一摸一抓,再配合底下轻巧的一抽,靴子流畅利落的从人脚上摘了下来。沈少爷见他脱的如此顺溜,便主动自觉地抬起了另一条腿,锃亮的靴尖在仇报国眼睛跟前一晃荡,仇队长这才回过神。 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了?好好的队长不做,非得跑这里来伺候人脱衣服脱鞋? 然而无可奈何的一摇头,他又豁然了,这也是没办法,谁叫自己喜欢人家,并且还喜欢得神魂颠倒愈演愈烈呢。 两支靴子齐齐的脱下来码到床边,他身体里的点奴性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直至又抬起人两条腿摆到床上,他才彻底安心。 扭头仔细的看了沈延生,仇报国的心中忽而有些后悔。 “我不该让你去。” “什么?” “夜袭。真不该让你去。”仇报国说的言真意切,当真是一脸忏悔的表情。 然而沈延生却对此十分不屑,心说你这是放的哪门子马后炮呢,打一巴掌给个糖吃,也是你配使的? 佯装委屈的低了头,沈少爷叹道:“本来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去,谁知道这只是你跟赵宝栓计划里的一步……你这么做,当真是伤了我的心。想我们多少年的情分,居然还敌不过土匪头子三言两语的拉拢。” 仇报国看他难过,顿时愈发的感到内疚,低声劝道:“延生啊,这次是我错了,我不该拿你的命去搏,再往后我肯定不会骗你,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沈少爷没抬头:再往后?再往后还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小孩儿似的闹着不明不白的别扭,本来也算气氛融洽,只可惜这融洽还未到恰到好处的时候,就被吱呀的一声门响给打破了。 只见那房门开了半扇,夹缝当中伸进来赵宝栓的一颗大脑袋。 “哟,又叙旧呢?” 单论外貌形象,赵宝栓显然是远远的胜过眼前的仇报国,只可惜他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子糙味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仇报国扭身道:“赵当家,有事?” 赵宝栓笑眯眯:“没事,我就是来看看我媳妇。” 话音一落,屋里俩全默了。 仇队长梗着脖颈不知道该不该接茬,沈延生却是“刺溜”一下窜到地下,抓起地上的马靴就往脚上套。 及至人“咔哒咔哒”的出了屋子,愣在当地的仇队长也没动弹一下。 媳妇?! 他早就怀疑这俩有关系,不过没想到这么深入。如今这层遮遮掩掩的窗户纸被人当头戳出了个大窟窿,他心里难免有些羞愤难当。 回想起刚才进屋那会儿自己还甘之如饴的给人当了回奴隶,仇队长坐不住了。一颗屁股滚滚来滚滚去,最后实在气愤,走到桌子边抓了茶杯便要摔。那茶杯是沈延生喝过的,浅浅的还有些残余在里面。仇队长举起落下,婆婆妈妈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狠下心,气哄哄的就着杯壁上的茶渍残余,他又生气又难过的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营房外,赵宝栓倒着步子往后走了两步,眼前当即出现了个气鼓鼓的沈延生。沈少爷皱着眉头,扭身看了看四周,上来就抓了他的一条胳膊。 两个人一高一矮的有落差,步子大小当然也不一样,赵宝栓跟在后面慢一步慢一步,生怕自己走得快了踩到人家。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小白脸,毫无理由,就是喜欢。人家生气,他喜欢,人家高兴他更喜欢,不过他总是看见沈少爷恶声恶气的一面,咬他,骂他,还掐他的蛋,总而言之,鲜少有高兴的时候。为此,他常常没事就爱琢磨,心说怎么着人才能高兴呢,哪怕是对着自己笑一笑乐一乐也好啊。他想这小白脸长得这么好看,笑起来肯定更好看。可反复回忆,这光景简直有些凤毛麟角。 想着想着,两个人绕过排列整齐的营房区,到了外头一片勉强算是荒郊野外的地方。 赵宝栓抬头看了看顶上明晃晃的日光,两条眉毛一挤一弄,转下视线望向沈延生说道:“这是要干嘛,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在屋里说?”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么?!” 沈延生仰着脸看他,脸本来就白,不知道因为生气还是太阳晒的,两颊红扑扑的露出点粉。 姑娘脸。 赵宝栓笑微微的睨他,看出他眼神不善,问道:“你想说什么?” 沈延生低着头琢磨,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说你光长着人样不说人话,又想说咱们根本没什么关系,还想说虽然现在暂时的进入了和平时期,但是往后一样要活的规规矩矩,井水不犯河水…… 字字句句拆了对分了家,最后在他脑子里咕噜噜的煮成了一锅乱粥。他发现自己最近不大对头,好像是小舅舅那件事情彻底的让他成了半个傻子,想事情说话,总要慢半拍。 赵宝栓看他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又怅然若失,两道眉毛拧了松,松了拧,便忍不住伸手在他光溜溜的脸蛋上刮了一把。土匪头子的指头常年握枪,不磨也是糙的,痒嗖嗖的刮了沈延生的脸,对方立即怒目而视的抬了头。 “咱俩得把界限划清楚。”他总结道。 赵宝栓饶有兴致:“怎么划?” 沈延生默了默,仿佛是斟酌良久,说道:“你不要缠我,我也不找你麻烦。” 赵宝栓点点头:“这简单,你别让我看见你就行。” “什么意思?!” 赵宝栓在日头下半眯了眼,盯着对方胸口襟子上那块潮乎乎的水渍,然后慢慢的在逐渐降落的阴影里垂下脸,等他把视线同沈少爷的一双黑眼珠持了平,口中也半温不火的吐出了一句低语:“你是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 沈少爷不解。 赵宝栓提醒道:“见一次……” “不可理喻!” 没等他把话说完,恼羞成怒的沈少爷已经扭身赏了他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看着人背影嗤嗤发笑,赵宝栓脾气很好,也不急,也不恼。当然,他一个腆着脸逗人的,有什么理由可以恼。然而不急不恼,并不代表他就此心静如水的没有骚动。转头看看四周,他发现这地方其实林密草盛偏于幽静,说是光天化日,可日头遥遥的在树丛之上,即便是有光,也亮得有限。 沈少爷不再搭理他,马靴咔擦咔擦的踩着草往回走。赵宝栓一个箭步冲出去,山倒似的压向那细条条的小身板。沈延生不防备,被他扑了个踉跄,两个人四条腿乱七八糟的搅在一起,当即成团的滚倒在地。 这之前,沈少爷心里有气,当然就不自觉的撅着嘴,等到赵宝栓狗熊似的压住他,他那嘴还微微的往外撅着。嘴唇红彤彤,棱角分明,嵌在一张白脸上,愈发有点待人采撷的意思。赵宝栓动也不动的盯住他,埋头便啃下去。啃了上嘴唇,再啃下嘴唇,各自舔过咬过,再重新贴过去重重的吸吮。这亲法有点像小孩儿吃糖,迫不及待的想要一嘴甜,却又怕自己吃的过于急了,品不出糖的好滋味。 沈延生躺在地上眼晕头也晕,刚想扑腾着手脚发出咒骂,却是张嘴就迎了一条湿软的舌头。那舌头刁钻蛮横,撬开齿缝就往里面钻,勾也不是挠也不像,直往他舌根里挤弄,翻江倒海的搅出许多口水。 睁开眼睛,他盯住赵宝栓,而这时候赵宝栓也在看着他,两人嘴上密得如胶似漆,眼睛却都睁得大大的,不过沈少爷眼里是惊,赵当家眼里却是喜,喜中带点调笑带点揶揄,沈延生一望,当即成了急赤白面的模样。 奋力挣扎,他终于把人推开了,可也就是推开一个吻而已,赵宝栓稳稳的镇住他的下盘,开始叮呤当啷的解他腰间的武装带。沈延生一手抹着嘴唇,一手撑起个上半身往下看,只见对方十指灵巧,已经把他的裤子推了一小半,眼看着浅灰的军装裤下就要露出四角裤衩,他划开嗓子大吼了一声:“你给我停下!” 赵宝栓面带笑意,抬头望他一张大红脸,说道:“你要自己脱?” 沈延生一把抢过人手里的武装带,哆哆嗦嗦的把裤子往腰上扯:“大白天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赵宝栓眯着眼睛瞄他细白修长的手指,道:“你这意思,夜里就可以?” “夜里也不行!”赶忙的出言辩驳,沈少爷觉得自己隐隐的犯起了头疼病,不是刚才摔倒的时候撞着了脑袋,而是一看见面前这个厚脸皮的就要疼。疼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更疼的他心里面搅乱粥似的拿不出主意,“你就不能好好的听我说两句?” 赵宝栓脑袋一歪,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拱上去硬把人搂进自己怀里,抱小孩儿似的抱起来:“你说,我听着。” 沈延生扭头看他两条粗壮结实的胳膊,心里头瞬时蒙了层黑雾。不过动动手脚,他又实在是动弹不得,只好在穿上裤子之后勉强配合。 赵宝栓是不好,可到底是个人,是人就应该听得懂人话。 沈延生蹙着眉头反复琢磨,把他那套大道理细化浅显,浅显细化,最后总结成一番他自认为足够真挚,足够朴素的语言,滔滔不绝的向人讲了出去。他说得认真,边上赵宝栓一句一点头,似乎听得也很认真。然而讲着讲着,沈少爷又发现自己的裤子里进了只狗爪子。因为来不及把武装带系回去,所以他这裤子只是松垮垮的穿着,加上本来就不合尺寸,想要容下赵宝栓的一只狗爪,何其容易。 沈少爷心中暗啐,说自己这番话是讲给狗听了,怒不可遏,挥起拳头就要打人。然而还没等他把攥成团的手指举起来,却是先从口中吐出了一声软颤颤的低吟。 没处躲没处藏,这一声销魂蚀骨全给人听在了耳朵里。赵宝栓一手抓了他裤裆里的东西,洋洋得意的贴身而上,伏在他嘴唇边舔了他半开的唇瓣。 他舔得轻而快,痒嗖嗖的带点口水的湿润,沈延生红着脸躲,躲不开。躲不开,厚脸皮的只当他是不想躲也懒得躲,于是变本加厉的咬过去,一口叼住了嘴里半露的舌头尖。这回是彻底亲上了,两条舌头打架似的扭在一起,这边推过来,那边推过去,直抵得四片嘴唇都变了样失了形。赵宝栓亲得过瘾,沈延生却有些晕头转向,底下一只手粗糙灵活,变着法的让他快活。他也不讲大道理了,因为那带茧的指头几乎直接搅进他脑子里去,搅得那一股脑的长短道理混混沌沌,七零八落,是不能再继续往下说的。最后抓出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圈住人颈脖,他把脸贴到了赵宝栓肩上。 这地方静得很,几乎连虫鸣鸟啼也少有。沈延生双眼紧闭,清楚的听见自己鼻尖底下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费劲的咬住嘴唇,他还得提防自己不谨慎的哼哼唧唧。然而这实在是太困难了。赵宝栓揪住他那根东西,是隔着布料子的,料子不够细,一急一缓的摩擦便总是撩火星似的炸出许多快意。快意越来越多,顺着底下两粒东西鼓鼓囊囊的膨胀起来,痒嗖嗖的一线直抵会阴。忍不住动动腿,他夹住了赵宝栓的手,然后细不可闻的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猫叫似的咕哝,这咕哝里混着潮湿的鼻音,听着像是极其舒服,又像是急的要哭,赵宝栓当即就坐不住了。 松开手,他把人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四周草堆茂盛,郁郁葱葱的长起多高,沈延生一躺下去就跟嵌进了一张绒绒的绿毯似的,毯子绵软无边,他躺在草心中间也有点心神俱漾。制服裤子被人扒下去一截,拦在雪白的腿中间,再往下走便是歪歪扭扭的裤衩。那裤衩几乎快要穿不牢,因为底下直撅撅的鼓起一支,当心的渗出一团水渍。 沈延生满面通红心跳不已,觉得羞耻的同时,又感到十分害怕。他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干过这种事情,更何况对象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 两边胳膊支起身体,他小心翼翼的往后挪动,然而那快活不已的下半身实在太重太热,屁股挨着草地一擦,雪白的皮肤便裹着半边胯骨从裤衩边缘顶露出来。剩下下腹稀疏可见的耻毛,还半拉半扯的隐在布料中。而腿间彻底兴奋的欲望正从两条腿中间毫无遮掩的翘出来,在裤衩的揪扯下微微向后倒伏,顶上尿口紧绷,那一圈阴凉潮湿的痕迹都快被沤透了。 沈延生自觉羞耻,忍不住哼哼唧唧的缩起两条腿就想跑,可还没等他从地上坐起来,那边已经光了屁股的赵宝栓又扑了过来。二话没有的架起他两条腿,沈少爷仰面朝天,又被拗得露出了圆白的屁股。 抖着嘴唇往上看,他对上赵宝栓的一张脸,那脸上没有笑没有闹,光有一脸的情欲滔滔。 这疯子又欺负自己!他为什么非得这么欺负自己! 忍无可忍的,沈少爷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股力气,力大无穷的,一拳掷出去,打在了赵宝栓脸上。 赵宝栓毫无防备,端着自己的东西就要往底下塞,不想突如其来的一个拳头,把他揍了个七荤八素。朝着旁边一歪身,他没插准,偏了位置。 沈延生只觉得自己大腿根里湿热热的擦过什么东西,当即鱼打挺似的翻身起来,伸手护住了底下的屁股。 “你别跟我干这个!我不干!!!”瞪着一双红眼睛,他脸红脖子粗,咋咋呼呼的架势,好像随时准备咬人。 赵宝栓先是楞了愣,嘴里立刻涌出股血腥气。舌尖顶着腮帮子一撩,居然是被这小白脸打破了。 好家伙,还挺横! 扭头啐了口血水,他腔子里一把火窜起老高,然而一看人战战兢兢的模样,便强压着心火改了主意。这大白天的,他其实也没打野战的念头,只是这小子哼哼唧唧叫得他裤裆里着火,一个不小心才急了眼。 顺势往地下一坐,他也不遮也不掩,光让腿中间沉甸甸的一挂占着沈少爷的视线。 “吵什么吵,你看你吵得这么热闹,不也硬得挺快?” 沈延生一听,垂头丧气的把身体往回团了团,刚才他的确是舒服得没边了,可这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心有不甘,他小声嘀咕道:“……那是你摸我,谁让你摸了。” 见人不跑,赵宝栓便悉悉索索的挨着草堆凑近来,探头看看沈少爷胯间那一柄东西,说道:“那这么着,反正咱俩都这样了,索性再摸一摸,摸出来干干净净的再回去,要不然你这德性,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出去见人。你看看,行不行?” 沈延生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又看了看赵宝栓,忍住肚子底下涨热难捱的骚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赵宝栓的手又摸了过来,一把揪住他裆里的东西,狠狠的弄了两把。沈延生随着他的动作“啊”的从喉咙里尖叫了一声,然后条件反射似的又夹住了他的手。 大腿内侧的肉常年不见光,总是生的尤为细嫩雪白,温温热热的皮肤贴住手腕子,那一片细皮嫩肉的柔滑触感当即就让赵宝栓浑身痒了一下。一痒痒到心里,他底下鼓槌似的东西便也跟着一热。眼见着小白脸咬着嘴唇只知道享受,他不大乐意,伸手把人五个白细好看的指头捂到自己的老二上,他也挺着身子往人手心里拱进去。 沈少爷腿下夹着人一只手,手里又握上了一根硬热滚烫的,顿时羞得有些发傻。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赵宝栓,他眉头微蹙,是个短暂的困惑模样。然而这模样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两颊微醺的情动给替了下去。 拱身向前一沉,他蜷着脊背发出阵阵喘息。赵宝栓会摸,摸得他浑身发软,腿软了腰也软了,只剩下那一处是硬的,并且硬得涨痛,焦躁难捱。 终于,在一阵冲顶的快乐之后,他整个人战栗似的一僵,两条腿紧紧的夹住了赵宝栓的手。 脑子里嗡嗡作乱,他只觉得自己热的快要烧起来,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是彻底的丢脸了。愣在原地不敢动弹,他抓住赵宝栓的那只手也没动。这么安静的等了一会儿,他头也不敢抬,气也不敢喘。而就是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那个不要脸的又主动送上来,跟他亲了嘴。 这一下,亲的十分短促,沈延生也红着脸毫无反应。但是紧接着,赵宝栓又吻了上来,跟前一次的招呼似的亲法不同,这次他亲的十分热烈,一根舌头翻着花样的往他嘴里拱,专挑着引人发痒的位置舔。沈延生木头木脑的由着他亲,同时感到那具巨大的身躯又没皮没脸的朝他压过来。但是这一次他没多大反应,因为说好了,这是互相摸摸。相互摸摸,就是俩人都要爽到的意思,是礼尚往来。 赵宝栓压着他亲,慢慢的把人摁回了草地上。厚实湿润的嘴唇经由下巴,一口接一口的亲到了喉咙口,然而喉咙口子上却包着一圈硬挺的衬衣领子,挡了他的嘴,让他亲不痛快。不耐烦似的,他一手摸下去,摩挲着位置抓住了衬衣底下的乳头。然后轻轻的捻慢慢的揉,直掐出沈延生嘴里连续的两声低吟。沈延生不太高兴,伸出手往外推他,而他笑模笑样的咬了对方的嘴唇一口,又把底下粗长笔直的东西顶进了这小白脸的肚皮。硬挺挺的往那皮肉里戳,有几次都滑进中间的肚脐里去。微凹的小圆窝一下一下的刺激着尿口子,他很快也舒服了,并且舒服得大汗淋漓。 两个人各自起身穿好衣服裤子,赵宝栓是探头探脑的很想跟人说两句俏皮话,然而沈延生梗着脖子扭身不肯看他,就连扣子也是背着他手忙脚乱的系的。 赵当家舔舔嘴唇,他那嘴唇上还留着皮肉细腻的滋味,对着沈延生的后脑勺,他视线往下一扫,自自然然的扫到了对方溜圆鼓翘的屁股。那屁股包在浅灰的制服裤子当中,论形状讲分量,都是极其诱人的,只不过到现在为止,他也就尝过这么一次,想想当中蚀骨销魂的滋味,他又贼兮兮的露出了不太好的坏笑。 细条条的腰身一摆,是沈延生迈步向前走了,然而走出几步,他又忽然的折返回来。 赵宝栓想当然的以为他这是食髓知味,又来找自己温存,当即开心得心花联翩,不过还没等他把那花开盛开艳,却是被沈延生狠狠的一记推搡,撞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一声,赵当家摸着屁股龇牙咧嘴,仰脸往小白脸那边看,只见人居高临下的板着张白脸,嘴里恶狠狠的说道:“今天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我,我就弄死你!” 第五十四章 落雁岭的肃清工作进行的十分顺利,毕竟是落草为寇的一帮人,就算根基再深,如今倒了主心骨,自然也是散沙似的各自为赢。赵宝栓在多处布下人手,饶有耐心的各个击破,很快就把这波残余一网打尽了。 最后把钱财物资一搜罗,赵宝栓让人一把火烧了岭上的土匪窝,大火从白天烧到夜里,燎烧而出的烟雾几乎遮蔽了一小片山头。林间起风,那些或黑或白的烟灰便蝴蝶似的轻飘慢浮,就像这岭上曾经拥有过的繁盛与向荣,一点点的奔向了落没与虚无。 赵宝栓虽是狠狠的赢了一笔,却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他是个粗中带细的性子,粗在大刀阔斧,细在未雨绸缪。万长河的今天,也有可能就是他的明天,在这乱世之中,如履薄冰的日子总是比较长久,容不得人过于安逸。 日落天黑的时候,他在营房里见了仇报国。这两人现下的关系相当微妙,不近不远,是个非敌非友的状态,表面上虽是相互依附,暗地里却是各自在怀里袖中藏了刀尖与斧柄,笑脸相对的坐在桌前碰着杯子喝酒,喝完酒,此次大获全胜所得的财物也分了个八九不离十。虞棠海那里自然是留出一份,剩下的一大半,赵宝栓全给了仇报国。 贪图暂时的利益,明显是不可取的,所以赵当家从来不在乎份子钱给多给少,他要的只是个结果。能够顺着他的意向与计划,稳稳当当的达成的结果。 赵宝栓一走,仇报国在屋里也没闲着,一个人喝干了剩下的大坛子。他总想着沈延生,之前跟人那里做了许诺,说要过去一趟,总不能食言。虽说那对狗男男当着他的面伤了他的心,不过在那一杯茶水下肚之后,仇队长还是没有放弃。 竹马与竹马那是天造地配的一双,他总相信一句古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月亮他望了这么多年,哪能被半道冒出来的野猴子捞去,不能,万万不能! 如此,仇队长满腔热情,怀里揣了个方形的小锦盒,周身酒气裹挟,摇头晃脑的到了沈延生所在的营房内。 沈延生坐在床上看书,两条腿盘到一处,是个老僧入定的姿势。见到仇报国,他并未感到惊讶,淡淡的瞥了一眼,视线从人脸上转回书页上,仿佛在是等待对方主动开口。仇报国心肠里晃晃荡荡,装的全是刚喝下去的酒水,这酒水经了心肺直穿喉咙,又顺着两边颧骨爬到了眉眼之间,两只眼睛一睁一合,他动得十分缓慢。 “延生……”口中轻轻的唤,他软绵绵的往床边一坐,攥着锦盒的手垂下去落在两条大腿中间,他低着头缓缓的喘气,“……延生啊。” 沈延生让他病猫似的呢呢喃喃叫的心烦,一脚蹬在他屁股上:“有什么话快说,别在这里招魂似的鬼叫,没事都让你叫出事来。” 仇队长眼睛红鼻头也红,框子里水汪汪的,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也的确是委屈,只是憋了这许多年,没地方吐露。 伸手把个锦盒摆在沈延生手心里,他说道:“……我也知道,也知道你跟赵宝栓好,可你们能不能别当着我的面好,你也知道我对你是个什么意思,你们这么好……我看着难受,心里难受……” 喝醉酒的嘟噜嘟噜说个没完,越说舌头越大,沈延生听着长气,一巴掌拍了人大脑袋瓜子。 “疯子,他疯你也跟着疯!” 仇报国稀罕他,这件事情他很明白,也很理解。放在以前,沈少爷可能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嗤之以鼻,但是经过了小舅舅,他好像是有了点经验。 想见见不着,心里要躁,想说说不上,嘴里要乏。 他在明媚的春光里心似柔水的看过对方的样子,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半遮半掩的念过对方的模样。 如此,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仇队长,就在一定程度上,唤醒了他的同情与怜悯。拍脑袋的手停在人脑后的头发上,他轻轻柔柔的摸,摸了一遍又是一遍,心说这也是个可怜人。 “我跟他没关系,你别多想。” 仇报国老小孩儿似的蜷着身子,脊背骨曲得像只大虾,扭头望了沈延生一眼,他仿佛是有些不大相信。哼哼唧唧,耍性子似的又把锦盒往沈延生手里塞了塞。 “……送你的,拿着。” 说完,他身子脑袋一齐往侧了沉,最后“啪嗒”一声倒在床面上,口中鼻中酒气冲天。 沈延生低头看,刚抚过人后脑勺的手还留在原地,不过他心里的同情与怜悯已经齐刷刷的不见了踪迹,仇报国占了他的床,还猪一般的鼾声连天,足以让他火冒三丈。 极其迅速的冲到门口,他对着暗处站岗的小兵大喝道:“仇队长喝高了,你们还不快来把他抬走!” 小兵手忙脚乱,屋子里热闹了一阵子,也让酒气熏了一阵子,沈延生开着大门通气放风,走到床边,他看到了那个被遗落的锦盒。 盒子呈扁方形,看着不是很大。 这个仇报国,又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打开盒盖,他已经见怪不怪了。礼物,自仇报国而来,他收了太多,大大小小零零碎碎,几乎不能记忆。不过这一次,沈少爷却是有了些微的心动。不为人,单为盒子里的东西。 红色的底面中间,嵌着一只圆形的银怀表,表面上刻有精致的镂花,上端连了同样材质的银色表链。 沈延生就着灯光看了一眼,觉得这怀表的设计别致大方,十分入眼,拿出来放在手心中摆弄,又觉得过于庄重肃穆,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佩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这件礼物十分中意。只是想不到仇报国暴发户式的家族血脉里还传承了审美这方面的才能,让他又惊又喜,喜过惊过,便也欣然接受了。 第二天,沈延生起了个大早,正坐在屋里吃早饭,赵宝栓红光满面的来了。他来不是空手来,怀里抱着把枪。 沈延生一看他这架势,张嘴也不咬馒头了,调动着舌头把嘴里的食物顶向一侧,抬起手挡了自己一双眼睛。 那意思很明确,一叶障目,我不看你,你也不要来看我! 当然,这个道理赵宝栓不明白,放下枪自顾自的搬来个凳子,便听他问道:“怎么了,眼睛疼?” 挨着沈延生坐下,这土匪头子开始吭嗤吭嗤的吃早饭。沈延生不看他的脸,一双眼睛却是在手心底下注意着那两只粗粝宽大的手。 赵宝栓喝了他的粥继续吃他的馒头,最后连咸菜一并扫荡完毕。速度之快,简直有点狂风卷残云的架势。 沈少爷忍了又忍,最后忍不住,干脆一转屁股,给了人家个怒气冲天的后背。赵宝栓吃饱喝足,大爷似的往桌面上搭起只手,开始对着小白脸的后脑勺咂起味道。 小白脸刚起床,上身是一件雪白的衬衣,领子挺括整齐,露出一截同样雪白的脖子。脖子上端是修的整整齐齐的发尾,那头发生的又黑又密,并且方向十分规矩统一。乖乖的伏在粉中带白的耳朵边,衬得两只耳朵娇滴滴的几乎变成两弯色彩浅淡的月牙。 小白脸是个细腰窄臀的好条子,但是脊背笔直屁股溜圆,一身白肉不多不少的包住一副骨头架子,让赵宝栓很想把他彻底的抱起来,颠颠到底有多重。 应该不会很重,一桌子东西,就吃了半个馒头,这点鸟食量,能重到哪儿去。 自说自话的,赵宝栓伸了两只手,自后向前的圈住沈延生,然后猛的把人拉进来,锁在了怀里。 沈延生正往嘴里填着馒头,这一下差点被噎死,扭着身体挣扎,就听赵宝栓顶着他的后颈脖说道:“别动,让我闻闻。” 闻闻?闻什么? 莫名其妙,他也当真是停止了动作,就感觉颈窝和耳后的软肉里来来回回的蹭着个鼻尖。鼻尖热乎乎的往外出着气,喷得他浑身作痒,止不住的左扭一下,右摆一下。 “……你干嘛?!” “……奇怪,不香啊……”赵宝栓嗅来嗅去,小声咕哝。不过他还不死心,掰着人肩膀把人硬扭过来跟自己面对面,热烘烘的狗鼻子又戳进了人喉咙底下。沈延生瞪着眼睛往上看,下巴上毛茸茸痒嗖嗖的,是赵宝栓的头发。 楞了又楞,他终于回过神,顿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的挥起手里的馒头,砸向对方头顶。不过在营房里呆着,他不敢弄出什么大动静,因为这屋子外面就有人,要是让人撞见他这出乖露丑的模样,他也没脸出去见人了。 “疯子,你又干嘛?吃多了?” 低声的发出警告,下一秒,他捂着脖子“啊”的嚎了一声。 赵宝栓咬他。咬在喉咙口,衬衣领子的正上方。 沈少爷摸着那一处湿漉漉的地方,扬手就要抽这不要脸的,不过赵宝栓比他动作快,赶在五个指头落下之前,攥了他的手腕。 “你怎么跟只小母猫似的,一撩就挠。” 母猫?! 沈少爷怒不可遏,怎么咬人还有理了?!气不过,他用力的往回抽自己的手,然而土匪头子抓了他就没打算松开,反而主动自觉的把半张脸贴进了他的手心里。眨了眨眼睛,赵宝栓说道:“你让仇报国养着?” “什么?” “我昨天看他进了你这里,颠颠倒倒的,半天也不见出来,你们都干啥了?” 沈延生有点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了,一个醉醺醺的刚闹完,这个蛮不讲理的又续上茬了?是不是自己不小心冲撞了哪一路神仙,烂桃花开出一路,躲都躲不开。 “怎么了,你也看上我了?” 一句话有口无心,他本来是想拆一拆这厚脸皮的台,不料赵宝栓竟是就此沉默下去。对着他看了好半天,这大模子猛地往后一搓凳子,然后松开手,抓过了桌子上的枪。 沈延生视线一垂,看那枪托上缠着一截红绳,怪里怪气的。 “你又要干嘛?”他最近发觉这厚脸皮总是不按牌理出牌,说话做事风一阵雨一阵的,弄得他心烦意乱,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赵宝栓看看枪,看看人,最后把枪往他怀里一推。 “拿着。” 从最开始的盒子炮,到现在的卡宾枪,要是依照模子来看,下一次他要是再送什么东西,是不是就得是一门大山炮了。 沈延生看的目瞪口呆,终于“哈”的发了一声笑,是真笑了。抖着肩膀,他笑得眉弯眼也弯,嘴角更是浮出了两道温柔好看的弧度。 这个赵宝栓,还疯出风格来了。 赵宝栓看他笑,自己却没笑,不过他心里也很高兴,因为终于看到了小白脸欢快愉悦的一面。 他们很快就要回罗云了,等回了罗云,该怎么着才能总跟人见着面呢?如果光是走走场面的光景,那肯定不够。因为他发觉自己有事儿没事儿总是想他,当然也希望有事儿没事儿就能见一见他。 沈延生笑过乐过,忽而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态,便轻咳了一声用作这场情不自禁的休止符。抱着怀里的枪,他来回的摸了摸,然后抬头问道:“你们找到熊芳定了么?” 赵宝栓说:“我让刘炮继续在山上搜,都快翻遍了也没找见,不过有人说在瀑布后面的悬崖那里见过他。” “见过他,是死是活?” “死活不知道,他们在悬崖底下捡到一只白手套,我看多半是死了。” 熊芳定爱干净是个出了名的怪癖,所以走哪儿都是手套不离身。不过光凭一只手套,也不能说明什么。 沈延生不在乎熊芳定的死活,他只担心自己的小舅舅。如果熊芳定真的同小舅舅有所联系,那么现在熊这里出了事,小舅舅那边肯定也要受到牵连。 仇报国带回来的那些俘虏很大一部分是落雁岭的人,沈延生早就去看过一遍,当中并没有他要找的。 因为之前莫名其妙的死了个王陆山,所以他对看俘虏这个事情一直心存芥蒂。总怕自己运气不好,又搅进什么原委不明的命案。但是为了小舅舅,他还是去了,忐忑的去,失望而归。他不怕小舅舅真的被抓,因为抓了自己可以救,他只怕熊芳定心狠手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人给害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让他更加着急。 低着头琢磨,他忽然想起个人来,因着这几天各样事情接连发生,他应接不暇的都快忘了,可怎么能忘呢?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熊芳定的卫士,刘为姜。” 赵宝栓问道:“怎么了,这个人很重要?” 沈延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重要,可他说不定知道熊芳定的下落。” 赵宝栓一寻思:“你怎么对熊芳定的死活这么上心,他欠你钱了?怕要不回帐?” 沈延生否认道:“不是,我就是想知道。上白堡坡那天夜里,我差点让他弄死。” 赵宝栓道:“仇人?那不是最好,反正他活的机会不大,要真还活着,抓回去也是死。虞棠海要是知道他勾结了落雁岭的人,不把他活活剐了才怪,倒不如这么死了好,起码还留个全尸。” 说起落雁岭,不能不提万长河,这个人,沈延生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知道他跟赵宝栓旗鼓相当,也知道他如今倒了大霉,树倒猢狲散,就连落雁岭的根基也彻底断没了。不过纵使他如此可怜,沈少爷也没有报以同情之心,狗咬狗黑吃黑,同情哪边都不在理。 没有问出刘为姜的下落,沈延生着实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便找到了新的线索,那线索就是万长河。既然熊芳定跟落雁岭的人有牵扯,那这个姓万的头子说不定也见过小舅舅。 悄悄的跟人打听了万长河关押的场所,他琢磨着找时间就过去见一趟,眼看着收尾工作尘埃落定,他也要快些行动,等人被押回镇内,可不是他想见就能轻易见着的了。 第五十五章 赵宝栓抽空回了一趟白堡坡,果然,人刚到,大小事情就满箩满筐的端到了他跟前。马二墩丢了熊芳定,早就找借口把自己避开了,光剩下刘炮和几个眼巴巴等他回来拿主意的。 入驻罗云,这事儿本来就有风险,虞棠海狡猾,他们也早就知道,如今即便是得了万长河这样投名状,那老狐狸肯不肯接却仍是个未知数。 赵宝栓想由黑转白的冲着正规军的名头去,底下当然也有人不愿意。不过迫于他的威信,一时还成不了口舌。然而这阵子他连续的不在寨子里,那些反对势力便有了些微冒头的趋势。就在前几天夜里,甚至还有一小撮人故意惹是非生事端,不仅在寨子里打了砸了,还另树旗帜的要出去自起门户。刘炮随即带人进行镇压,很快就把一场风波平息了,最后抓了几个起头的关在柴房里,就等赵宝栓回来定夺。 赵宝栓听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想也没想,连夜便把那几个人拉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砍了头颈跺了手脚,最后人棍似的排在地上摆了一小列,由着红淋淋的血水流开一地。 尸体被晾在寨子后面几天几夜,没有人敢去收拾,更没有人对入驻罗云一事提出异议。到了第四天,赵宝栓派瞎眼带人去收拾场面,处理掉那堆烂肉,再顺便把地洗一洗,不然天一热,爱招苍蝇。 小跟班嫌弃那味道冲,磨磨唧唧的不大愿意去,不过看赵宝栓一张脸上没有笑,便默默的从了。前脚走,后脚屋里又来了人。这个人头上带了帽檐宽宽的大草帽,黑衣黑裤的极为朴素。见到赵宝栓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单单立在屋子中央,看这土匪头子扭过身来,对他一打量。 “怎么,终于想起来见我了?”赵宝栓坐在厅里,仰头看那帽檐下半露的白脸,脸上有些微擦伤,是两道淡红的血印子。 “总是要来的。”戴帽子的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赵宝栓侧身向前探过去,就要摘那下压的大帽檐。 “干什么,还戴个帽子遮羞啊,你当初干这事儿之前就该想好了。” 来人挡开他的手,并未作反驳,抬手摘了头上的草帽,摆在一边。露出了底下的黑头发白脸蛋,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目清秀,只是五官全都摆设似的静在一处,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要有表情的趋势。 赵宝栓说:“人,我是给你了,不过他都废了,我听人说,两条腿全不能动了是不是?你还要他干嘛?魔怔了?!” 青年不理他,声音直统统的说:“给我笔钱,他腿不好,去不了远地方,我在罗云给他买所宅子。” 赵宝栓哼了一下,心说这真是好笑,人家自己又不是没有宅子,还用的着你来买么。不过说起来也是可怜,之前是有宅子不错,经过这桩事情之后还有没有,就不好说了。思忖片刻,他说道:“刘为姜,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你对谁这么用过心思的,怎么了,给人做奴才做久了,上瘾?” 刘为姜道:“给不给?” 赵宝栓说:“给,当然给,但凡是你要的东西,有哪次不是按你说的给?不过那个姓熊的……” “你回去就说他死了。” “死了?说的容易,死了总该见尸首,没有尸首,虞棠海那边我怎么交代?” “怎么交代是你的事。” 赵宝栓说:“你这活干的不地道。” 摸着下巴颌,他头一摇,听见旁边的刘为姜说:“万长河,你打算怎么处理。” 赵宝栓道:“怎么处理,杀呗。等这天等了好几年,我多不容易。” “那你最好别让沈延生见他,否则,我怕生事端。” “生事端?怎么个生法,他一软面似的小白脸,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 刘为姜抬眼看了赵宝栓一下,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起身道:“你的事情我不管,钱准备好了就给我送过去。” 说完,他把帽子往回一戴,起身便出去了。赵宝栓一手摁在桌面上,那桌面让瞎眼擦得十分干净。五个指头一捻一抹,他空抓一把又放了开去。 既然沈延生要见万长河,那就让他见,见一见也没什么坏处,等他彻底的大开眼界,也就能明白自己的好处了。 小白脸看不上他,赵宝栓心里是清楚的,不过光是没皮没脸的往人跟前凑,他也不是仇报国那种人。上赶着不是买卖,赵当家不爱做亏本生意,更明白这条道理。况且现在他对沈延生的喜爱也仅仅是停留在喜爱的阶段,没到挖心掏肺的程度。 入夜的时候,岙口的营地里又起了篝火。因为战事的临近尾声,所以这几日里气氛松懈,没了过往的紧张感。沈延生磨磨蹭蹭的在屋里拖到半夜,当中仇报国又来找了他一趟。这大个子似乎对自己那天醉酒的事情颇为在意,拐弯抹角的问了沈延生好几次。最后被告知除了哭哭啼啼之后鼾声如雷之外并未作什么出格之事,他才安心又遗憾的离去。 等到仇报国一走,沈延生让小兵给他端了洗脸洗脚的热水。一番洗漱完毕,他并未上床就寝,而是在穿戴整齐之后去了关押万长河的地方。 万长河没有跟那些俘虏关在一处,他因为地位显着,所以牢房也是特别的受到照顾。里外站了三四个把门的,一层递一层的死守。沈延生去的晚,不过姿态悠闲,神色如常,把门的都认识他是队里的干事,所以未作盘问,直接放了行。 手提一盏马灯,沈延生进了关押用的屋子,这屋子比先前王陆山的那间大不了多少,光线逼仄。墙上照样的按了一排黑漆色的铁圈,铁圈连着沉沉的镣铐。 顺着镣铐看过去,是草堆中间躺了个人。 这是万长河? 沈延生从来没见过他,这位置又看不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单是从体型上判断,只知道这人年纪不大,并且长手长脚的生了一副好段子。 尽管这屋里又是开锁又是开门的动静不断,可躺在地上的人却是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根本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沈延生走上去,并未即刻就开口说话,而是把手里的马灯悬在对方身上,一路悄无声息的从脚边移向肩头。 他见过很多土匪,不是壮就是胖,少有这么细条条的模子。看来看去,他渐渐觉得这人的模样有些眼熟,似乎是在一定程度上接近自己的小舅舅。 然而想了一下,他又落没的自嘲了。人都说了,我不是你小舅舅,可自己还这么厚着脸皮给人家悄悄定位,是不是有点不要脸了。 光线一寸寸挪动,终于照上侧脸,沈延生垂着眼睛看了一眼,顿时傻在当地。 小舅舅! 短暂的惊慌失措,他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然而用力眨了之后定睛再看,这当真是小舅舅没错。 他口中轻声的发出惊呼,一双腿也是软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舅舅啊,他怎么会是万长河?! 马灯挂在沈延生手上,那手正在止不住的发出颤抖,咽了口唾沫,他胸中开始放出粗重的呼吸。 万长河侧身躺着,对眼前的一幕表现的极为安静。仿佛是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接受的心平气和。向着沈延生,他目光里不悲不喜,单是定定的看,看过之后,心平气和的闭了眼。 沈延生跪在地上,心中风雨大噪。他想着跟人打听小舅舅的下落,却没料到事情会露出如此荒谬的真相。不过这么一来,原先的疑惑也解开了。这根本不是老天的有心垂怜,而是一场精心排布的故意接近。 沈少爷的脑中空了一两秒,随即,重重的叹了气,叹过之后颤抖着呼吸,他伸手去摸了万长河的头脸,摸得很慢,很远,隔着一小段距离,似乎是不敢真的落手下去。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回家去了么?” 万长河闭着眼睛,没有作答。沈延生对着他不闻不问的样子,心里一酸,眼泪珠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颗的从框子里落了出来。 他没想着自己这是哭,更没想到自己会哭。感受太多太杂,各种各样的随着失望侵袭而来,漩涡似的一颗,缠的他整个人阵阵发昏。 “你怎么不回家等我呢?再等两天我就回去了……” 吸着鼻子,他继续说,是尽量的压着喉咙里翻涌而上的酸涩,可他没法止住哭。 小舅舅这是要死了,他一定会死的。 虽然他骗自己,还跟熊芳定一起害自己,可一想到他要死,沈延生还是舍不得。 这么些日子,嘴上不说心里不想,其实就怕这桩事情折磨自己。小舅舅不理他,他难受,小舅舅跟别人好,他也难受,而现在这小舅舅不要他了,他怎么能不难受呢? 必定是狠狠的难受,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难受的厉害。 万长河起先闭着眼睛听,听他窸窸窣窣的哭个没完,便睁开了眼睛。他怪这假外甥,也怀疑他坏了自己的计划,可这么几天反复的琢磨下来,他又觉得对方实在是没可能这么做。现在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泪,他心里也有些怪怪的。 “别哭了,这么大人,像什么样子。” 沈少爷咕哝了一声,又把马灯往上提了提,回道:“我没哭。” 万长河撑着半边身体坐起来,手上铐子叮呤当啷的摸了他的头,说道:“你是不是没想着会是我?” 沈延生盯着他,半天不说话,末了点点头,低声说:“你骗我。” 睁着一双红眼睛,这假外甥兔子一般的面露委屈,白皙的鼻头上滚了一层红,可怜兮兮的抽泣着。万长河看看他,忽然轻轻的笑了一下。 “是,我骗了你。” 两人相对而坐,这并不是少有的场景,只是当初都各怀心事,并没有现下的清净与安宁。沈延生放下马灯,视线也一道垂下去,盯住了万长河脚上的镣铐。 半天,他忽然抬头说道:“我救你出去。” 万长河楞了一下,回道:“事到如今,你也不用说这样的话来宽慰我了。” 沈延生解释道:“这不是宽慰,我一定想出办法救你出去!” 万长河摇摇头:“算了。等你回去之后,马上就去找宋世良,我如果出了事,他会把罗云的宅子卖掉,你的那些东西不还在那里么,记得回去就找他,省的到时候丢了东西又不好找。” 这番话的意味,无疑有些像是临终遗言,沈延生怎么听得下去。留下马灯在屋里,他起身就往外走,走得头也不回,因为他怕自己又难受。 回到营房内,他衣服也没脱就往床上一躺。然而真躺下去,他才觉出自己一颗脑袋沉重,重得几乎快压断他的脖子,让他浑身发痛。 辗转反侧,他痛得睡不着觉。 人是一定要救的,不管这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舍不得他死,就要救。 可是怎么救呢?门外看守这么多,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如何能胜得过那些带枪的士兵?再说了,就算他真拼死把那些守卫弄死了,万长河就真能安安稳稳的出这营地去? 困难重重。 想来想去,沈少爷头痛心也痛,痛到后半夜,他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不出头绪,他胸中热火一团,想到了快刀斩乱麻。摸摸索索的从屋里翻出前几日赵宝栓送他的枪,他抖着嘴唇坐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中,深深的吸了两口气。 保安队这几天就要回罗云,没时间让他从长计议了。与其这样煎熬,不如就此搏一把。虽然他连枪都不会用,可他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 解开外套裹住卡宾枪,他低头把两只脚塞进鞋子里,走去门边拉开了大门,然而人还未动,却是被一道阴影,当头挡了去路。 只见来人身材魁梧,立在黑暗中,目光透亮:“你上哪儿去?” 第五十六章 沈延生仰着脸,一口凉气锁在喉咙里放不出去。在他眼前,立着铜墙铁壁似的赵宝栓,那高大的模子挡下一头月光,让他不由自主的在投射而来的阴影中颤抖了一下。 “大半夜的,不睡觉上哪儿去?” 沈延生把脸一别:“我去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宝栓不管他别扭,上来抓住他就往门框子里推。沈延生不肯罢休,犟头犟脑往外撵,外套襟子包不住卡宾枪,索性被他抓在手里,斗牛似的朝着大门的方向作突围。 然而未等脚底沾到门槛,背后猛然探来只手掐住了他的后领。脚不沾地的被人拎回屋内,就听底下床板哐当的一记重响,是赵宝栓卡着他的喉咙,把他钉在了床面上。抽掉他手里的枪,赵宝栓喝道:“你他妈的不要给我犯糊涂!” 沈延生躺在底下,起初挣扎,直至当头遭了暴喝,才像忽然力竭似的,松开了手脚。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已经完全的失了平静。然而冲动之下,他却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与分量。他在这地方根本就是个光杆司令,什么都依不上,什么都靠不上,更不要说救人了。 他没有这个运气更没这个本事! 可是饶是如此,他也不甘心,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小舅舅去死? 不能,他舍不得! 一家老小在山道上遭人祸害的时候,他恰巧不在当场,所以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也来的迟来的缓,然而现在要他眼巴巴的再目睹一场预知的死亡,他却是怎么也忍受不了。 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沈少爷终于安静下来。伸手去摸了掐在脖子上的那只手,他摸的很慢,从指甲盖开始,一寸寸一厘厘的抚过指节手背,最后动作轻柔的攀住了上方那条粗壮结实的胳膊。 或许,可以求一求眼前这个男人?求他网开一面,放了小舅舅? 可小舅舅是他阵投罗云的投名状,想要他放人,谈何容易。 沈延生默了默,望着上方的土匪头子,心里有主意慢慢的显山露水。不过这主意实在羞于启齿,并且近乎赤裸。他想自己若是个出身不好的女人,这主意也不过就是闭起眼睛忍耐片刻,可他不是女人,更没有女人的脸面与资格去要求对方为自己做这一桩荒谬绝伦的糊涂事。思来想去,他心里火烧似的着急,急得快哭了,可又不能真哭。一哭就是他服软,也就没了跟人讲条件的可能性。 深吸口气,他缓声说道:“赵宝栓,你放了他吧。” “谁?” “万长河。” 赵宝栓讥讽道:“怎么,你什么时候跟他也扯上关系了?” “他是我小舅舅。” 赵宝栓默了一秒,低低的从喉咙里发出闷笑,这真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虽然他不总在罗云里出现,可对那里发生的事情却时常了如指掌。 沈延生和万长河,那哪是什么亲戚,天南地北的两个人,不过是搭着伙的演了几天的戏,这就假戏真做的情深意重了? 赵宝栓心里很是不屑,然而不屑的同时,他又有点不高兴。 要是光说关系这一层,他同沈延生应该是最近的,怎么能不近啊?两人都光着屁股在一张床上睡过了,沈延生是他的人! 可如今他的人居然要为了一个外人说话,这叫他怎么能舒服得了。 “你就这么护着他?” 沈延生不说话,单是用着力气一根根的掰开他的手指,同时平心静气的说道:“你不是要进罗云么,进了罗云也不见得就会顺当,总该要帮手。只要你放了他,我就跟着你,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听你的。” 赵宝栓说:“放了他?放了他我还怎么去见虞棠海。” 沈延生撑着上身坐起来:“你总不会一辈子都在那个老头子手下混。” 赵宝栓哼的笑了一声,拱身俯向他:“少给我带高帽了,我这人不爱听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不然这样,你先在这里让我舒服舒服,我要是高兴了,就把人放了,怎么样?” 沈延生仰头望他,两粒眼珠子乌黑湿润的闪着光。 “那你得说话算话。” 伸手把人推开,他一鼓作气的从床上蹲到了地上,然后生疏而犹豫的摸向对方的腰胯。 武装带叮呤当啷,是沈延生解了人裤子,却是迟迟的不敢继续往下扒,那当中隆起的东西,他见过也怕过,总像心里边隐藏的一道梗,隔得他羞愤难当,又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也知道怎么弄才能让人舒服,可这未免有些过于粗俗败坏,至少不是什么体面事。听着腔子里咕咚咕咚的心跳,他走投无路满脸通红,月牙似的耳朵一层一层的往外烧,最后小兔子似的扭身从人面前闪出来,他拔腿又冲向了地上的枪。 赵宝栓不知道他又发的什么疯,还以为这混小子会来借此要挟自己,没想到沈延生捡了枪之后连理都没理他,又是无头苍蝇似的鼓着劲的直冲大门。 这小王八蛋,不到黄河心不死! 几个阔步追上去,这次他一把把人揽进了怀里,两条胳膊粗壮有力的圈住对方。口鼻紧压住那浓密而柔顺的黑发,他闭着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心里又嫉妒又难受。 “不要命了?!” 沈延生费着劲的挣扎,最后带着点哭腔说道:“今天是我有求于你,可你也不能这么糟蹋我的尊严。虽说我们……我们……”他支支吾吾简直没法往下说,“……那又不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你要是不肯帮我就算了,何必这么一次次的捉弄我!” 越说越委屈,他真是有些无所适从。抛去人前的体面,他发现自己总在这大胡子这里出乖露丑,即便是完完整整的穿着衣服裤子,也有种赤条条的露了屁股蛋子的错觉。 他不喜欢这样,也怕这样,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总是不遂人愿,小心翼翼退避三舍,最后还是跟这个不要脸的弄了个纠缠不清。不是不清,是简直要揪扯到一块儿去了! 赵宝栓从后面搂着他,侧着脑袋探头向前来说道:“你还金贵了?身上哪儿哪儿不是被我摸了个遍的?现在才来讲条件?” 沈延生心里一难受,知道人说的是实话,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被他说去,努力的转动着脑筋,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堪称崇高的理由:“你又不爱我,我也不爱你,而且我们都是男的,怎么可以……” 赵宝栓想也没想就反驳:“爱个卵子,光有个爱字就够了?吃喝拉撒睡,哪样是跟爱扯上关系的?” 沈延生一下怔住,张着嘴不可置信的扭过头来看他:“你说什么?” 赵宝栓就着这姿势向前一撅,结结实实的在他嘴上啃了一口:“我就是看上你了,想睡你,别跟我狗扯羊皮的说你那套大道理,不爱听。” 沈少爷目瞪口呆,然而一番心思回转之后,顿时便气的要从七窍中喷出火来。他虽然不是爱情的狂热拥护者,但却是罗曼蒂克的忠实信徒。爱是高于生活的东西,精心饲养在情书与玫瑰的簇拥之中,璀璨夺目也遥不可及。然而这样阳春白雪的镜中花水中月却被人同卵子摆在了一起,他怎么能不生气! 面对这个无耻之徒,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话可说,甚至感觉根本就没法用语言的方式进行沟通。气呼呼的瞪着对方,他摇头摆尾的继续挣扎:“我不跟你说了!说不通!” 赵宝栓努嘴他在耳朵上亲了一口,说道:“不想救你小舅舅了?” 一句话戳中他的软肋,沈少爷的漂亮脸蛋又跟吞了苦瓜似的,皱到了一起。 “……那我也不能陪你睡觉。” 赵宝栓“哼”的一声低笑,松开胳膊,把人手上的枪摘了下来:“去把衣服穿严实了。” 两个人没有继续谈条件,也没带什么大家伙,而是一前一后闷声不响的,又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门口照例有好几个士兵,见了沈延生和赵宝栓态度毕恭毕敬。赵宝栓往门口一站,让沈延生先进屋里去,说是自己有话跟站岗的说。 沈延生将信将疑,可又不知道对方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犹犹豫豫,便在看守的指引下,进了万长河的屋。 屋里,留着他方才走时候落下的马灯,万长河没有睡,倚墙坐在地上,看到他,竟是微微一笑。 沈延生一见他,心里头咕咚咕咚的又煮开了锅,五味杂陈的全滚在一处,他长声叹了口气。 先前的时候,他们一见面总会说些镇内的小新小闻,小舅舅偶尔外出,还会给他带来阜外的报纸书刊。两个人坐在堂间里喝喝茶看看书,有说有笑的气氛十分惬意。沈延生倒不是贪心,也不渴求众星拱月的追捧,他就是希望有个人能跟自己说说话,说话的内容不用过于高深,能够不费脑子自然而然的说到一处去也就行了。 他觉得自己这要求很低,可符合要求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如今也要眼睁睁的失之交臂。思及至此,他心中惋惜,只希望赵宝栓真能放了这小舅舅,他日若是有缘再见固然好,若是再也见不着了,也不用天人两隔的暗自饮泣。 盘腿坐在地上,沈延生没有再提救人的事情,而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对方话起了家常。说吴妈做的饭菜好吃,说院里的花草开的茂盛,最后说到探出院墙的大树,万长河摇了摇头:“当初有人说这宅子风水不好,我不信,偏偏买了,如今看来,恐怕也不怪风水,是我命该如此。” 沈延生眨了眨眼睛,不大相信的说:“这不都是骗人的东西,怎么你也信。” 万长河开口要言语,这时候门外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走在前面的是看守的士兵,后头大摇大摆,是赵宝栓。 仇人相见总是分外眼红,不过这俩不是兔子,也不兴兔子那一套,尽管恨得侵髓入骨,一见面却不是恶言相向。 万长河不懂这时候赵宝栓过来干什么,便把脸一扭,对着沈延生说:“你快回去吧,在这里呆久了会让人误会。” 沈延生迟疑了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不过没走,而是转身盯住赵宝栓:“……我答应你的事情说到做到,你也不要光是嘴上说说。” 赵宝栓笑微微的一点头,视线裹着人头脚上下行走,然后扭身对着边上的小兵喝道:“脱!” 小兵一头雾水,张着嘴“啊”了一下,并不明白什么意思。赵宝栓补充道:“脱衣服,全脱了,动作利索点!” 小兵满脸惊悚,哆哆嗦嗦的依言脱了衣服和裤子,最后光溜溜的剩了个大裤衩,实在是没脸继续了。腿肚打颤的望向赵宝栓,讪讪的问道:“……行,行了吧……” 赵宝栓不表态,单是对着小兵一摇手:“转过去。” 小兵两手交叉夹在腋下,露出一脊背的瘦骨嶙峋。 这小鸡仔似的模样,也能往队伍里按?走上前去,赵宝栓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极其顺当的捂了那小鸡仔的嘴,手下一个打横,抹了对方的脖子。 沈延生看着那血一下从喉咙里喷出来溅了半面墙,顿时脸色刷白。哽着呼吸不能动弹,脚边“当啷”一声,是赵宝栓从那小兵衣服里搜了钥匙,丢了过来。 “我这人也是说到做到,后面你自己看着办。”说完,大模子脚步一抬,推门出去了。沈延生浑身一哆嗦,避开那地上的尸体不看,弯身捡了镣铐的钥匙。 心慌气躁,那锁头捅了好几次都没开。 而万长河在长久沉默之后,看着他兢兢战战的模样,开口问道:“你去求他了?” 沈延生不言语,替人开了手上脚上的镣铐,连滚带爬的把那小兵身上下来的衣服抱到了小舅舅怀里。 “快走吧,我怕他半道又改主意。” 万长河盯着他苍白的面孔,片刻之后闷头换了身上的衣服。小兵的个子不如他,所以衣服穿起来并不合身,不过因着夜里边天色黑,沈延生领着他一路出了营地,也没人过来盘问。 走出老远,是不能再送了,万长河站住脚,对着假外甥摇摇手:“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了。” 沈延生憋着一肚子话,还想跟人多说两句,然而时间不多,没机会让他一句句的往外掏着说。抿着嘴一点头,他差点从眼眶子里摇出两滴眼泪来。 “这么大的人,别总是眼泪汪汪的样子,不好看。”摸摸他的头,万长河的语气完全就是个长辈的样子。 “我没哭!”沈延生在他跟前悉悉索索的吸了鼻涕水,硬梗着脖子出手推他,“快走吧,你可千万别死了!我拼着命救你这一次,就是还你这舅甥情。反正,从今以后你也别回来了,有多远就走多远,也不要继续当土匪了……” 喉咙里咕哝一声,他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喜欢土匪。” ——第一卷·风起·完—— 第二卷:云隐 第五十七章 白家岙的事情得到平定,仇报国欢天喜地的带着沈延生回了罗云。不出几天,镇门大开,虞棠海在鲜花簇拥的鼓乐声中迎来了赵宝栓和他的队伍。 乐队是临时组建的,除了零星的几件西洋乐器,还夹了二胡唢呐之类的老传统。锣鼓鞭炮齐齐作响,炸开满地碎红的纸末。赵宝栓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两粒眼珠子绕在人堆里四处转,转的头晕眼花,最后却是在虞棠海的一张老脸上收了尾。 两人进了镇长府,开始对着酒桌饭局说台面话,席间虞棠海洋洋洒洒的冠冕堂皇,赵宝栓也是狗屁不通的应对自如。勉强挨过一场心思搅口水的软性战役,赵宝栓摇身一变,从白堡坡的大当家,变成了新成立的自卫军团长。仇报国虽没出过什么力,但是镇长先前给他许过愿,如今赵宝栓当了团长,他当然官高一级,把底下的人团吧团吧,当了旅长。 仇旅长威风一时,手下成立了军政处参谋处等各样的机关,给沈延生寻一门差事又有什么难的呢。如此,走马上任的第三天,仇旅长依照镇长的意思给这位好同窗去了一封委任信。不过信发出去之后是暂时的被耽搁了,因为沈少爷忙着给自己张罗买房子的事情,一连马不停蹄的奔走了好多天,等他终于有机会读一读门房送来的众多信件报纸,日子又过去了好一段。 沈延生的房子位于罗云镇东,原来的主人是个老财主,老财主妻妾如云,一时快活非常死在了小老婆的肚皮上。剩下五六七八房姨娘太太为了家产争得头破血流,碰巧遇上沈延生看上这所宅子,一位得宠的太太便私自做主把房子卖了,卷着钱财细软远走高飞。 老财主家的人气不过,跑来跟他争,更有那几房姨娘太太天天呼天抢地的轮流跑来坐门槛,指着大门痛斥不断。不过沈少爷都是置若罔闻,起初还觉得新鲜有趣,专门让人在院里置备了桌椅茶点,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听姨娘们骂人。不过听了几日发现内容都差不多,他又乏了。 宅子占的好地段,风水和构造都是一等一的,沈延生不迷信,但遇上好的还是忍不住要上去沾一沾边。白家岙剿匪一事,他从中捞了不少油水,接到委任信之后,当然也不能抹了镇长的面子。然而人是去了,参谋处处长的位置却是没要。 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局势,从来都没有一山二虎之说,如今赵宝栓顺利入驻罗云,这就意味着很快的又会有一场权利之争。沈延生夹在当中,帮谁都是不对的,仇报国是他的同窗,怎么讲都有情分,而赵宝栓那里,他又欠了一份人情。 当天救出万长河之后,凌晨时分,保安队的营地里便发生了一场大火灾,事后清理出来好几具焦炭似的尸体,有一具当然就是万长河。 仇报国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赵宝栓办事又干净利落,这使得沈延生守着这么个大秘密,简直有些忐忑不安。 回到罗云的第二天,他悄悄的回了一趟原先的宅院,果然已经让人给卖了,不过新房主并没有丢他的东西,而是收拾出一个箱子,特地等着他去取。沈延生拿了东西不好多问,稍作留恋便也只好依依不舍的走了。他其实很想把这宅子买下来,但是为了避嫌也为了防止将来再有变数,只能遗憾而归。 连着在新宅子里休息了几天,那些姨娘太太估计也是骂累了,骂倦了,等到门房彻底的把两扇大门打开,沈延生站在平整宽敞的街面上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 早上八九点钟,太阳已经在天上烧成了半个火炉子。沈延生看了两眼,从衣服里掏出黑晶镜片的小墨镜,带到了脸上。 现在是盛夏时分,他身上穿了一件短袖衬衣,头上戴着凉帽,可光是白白的站在原地,也热得脊背直冒汗。门房见他站在原地不动,赶忙上前询问他是不是要出去,要不要马上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沈延生摇了摇头,他是要出去,可不走多远,就在这附近街面上晃一晃。门房听他不用车,要去里面拿伞,沈延生不等他出来,便独自一人走出去了。 这片街面上,一顺的都是连栋的大宅子,罗云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喜欢在这里置备私宅,一来是因为这地方环境幽静,二来也是个扎堆跟风的趋势。沈延生顺着街面走了两步,便见到前面的宅子前停了几辆马车,进进出出,正有人往院中搬送大件的家什。 跟他那新宅子挨着,这也是一所漂漂亮亮的大院,门上按了两只铜狮衔的大门环,威风八面的鼓在大门两侧。起先搬来的时候,他见这院门总是锁着,也不见有人出入。而今天,不仅大敞四开了,还开得格外热闹。 是搬来新邻居了? 沈延生扭着头看那些工人里外的忙碌,便忍不住也往里探了探,却只见一道影壁雕龙画凤,实在是探不出什么究竟。 恰巧这时候有两个工人抬了一张大方桌,哼哧哼哧的打他面前过,沈少爷视线盯着走,等走过那方桌,便是前面慢悠悠的开来了一辆小汽车。 小汽车通体洁白,看款式看色泽都是新鲜货,沈少爷看在眼里十分喜欢,于是想当然的认为这主人也一定是个有品位上档次的人。 小车越开越近,倒不像是过路的,至极贴着他踩了刹车,又从车窗玻璃后面,探出了一颗精心打理的脑袋。 来人一口大白牙,两只眼睛里笑意半擒,五官生的周正大方,配上光洁饱满的额头,颇有一番倜傥风流的潇洒。 沈延生看的眼睛眨也不眨,伸手把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勾,惊道:赵宝栓! 他来这里干什么!? 沈少爷很不给面子,当着人面皱了眉,等他把墨镜推回原位,赵宝栓一开车门,攥住了他半边胳膊。 “沈延生,缘分啊。” 沈延生一手扒住车顶,不肯顺着他往里进:“有话你就说,干什么拉拉扯扯。” “怕什么,我这刚买了新车,你不进来坐一坐?” “不坐,我还有事。” 赵宝栓斜眼瞄了外面的大太阳,撇着嘴角一乐,答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怕日头太烈,把宝贝儿你晒黑了。这要是到了夜里光见颗白屁股,想亲个嘴都找不到地方,你说着急不着急?” 沈延生听他满口胡言乱语,顿时气的额头突突的跳起青筋,扭头往来回路上看了看,他也不讲什么形象不形象,文明不文明了,抬脚就踹进车肚子里去。谁知道赵宝栓没皮没脸,顺手在他小腿上拧了一把,然后冷不防的向外一扑,就这么虎扑食似的,把人拖入了车内。 沈延生一脑袋磕在车靠垫上,还来不及张嘴发出叫骂,赵宝栓已经拱上来了,一张脸埋在他衬衣里嗅来嗅去,最后往上一抬,说道:“你这人也不地道,当初谈条件的时候怎么说的?现在事情成了,反倒脚底抹油似的溜得比什么都干净,早知道……” 赵宝栓哇啦哇啦的口无遮拦,前头的司机也刚好是个爱撩闲的年纪,一看自家团座跟这大美人有瓜葛,便支楞起耳朵仔细聆听。 然而他没能听人把话说完,沈延生一手心堵了赵宝栓的嘴,有些气急败坏:“你给我安静点!” 赵宝栓仰着脸没动,两眼一弯,笑得很坏。张嘴吐出个软颤颤的舌头尖,他按着人手心底下的纹路一点一点的舔上去。而沈延生经过这番折腾,脸上带的墨镜也早已掉了,此时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脊梁骨上泛起一阵哆嗦。 他想动,可怎么也动不了——赵宝栓攥了他的手腕子。 舌头尖软中带硬,这不要脸的舔得极有分寸,划一道走一下都是湿的痒的,热乎乎的生出一线酥麻的细流,顺着手心直往他骨髓芯子里灌。 沈延生让他弄的面红耳赤,却又忌讳着司机不好发作,只得妥协似的朝着侧面正了正身体,故作镇定的说道:“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好好的把话说一说。” 番外:恶仆 熊芳定躺在床上,默默无声的用视线描绘着头顶的天花板。这间屋子他不知道呆了多长时间,仿佛是一天两天,又仿佛是一个月两个月,总之这屋里的陈设和构造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烂熟于心,已经到了厌烦的程度。 睁开眼睛,是看,闭上眼睛,那惨白的墙壁也会从他心里脑里横冲直闯的戳出来,把他困在这狭小单调的空间中,不得动弹。 房间四四方方,几乎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扇窗户。窗户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关着,玻璃外面封了打横的铁条。透过那些铁条的缝隙,窗外树影淡淡,淡成了无数条状的碎块。熊芳定侧着脑袋看,看得毫无意义,只是单单的用瞳孔对着那忽明忽暗的方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些什么。 窗户外面,零星的绿色正在变得越来越浓,用力得嗅了嗅那并不存在的自然气息,他想现在大概已经是夏天了。 他是最不喜欢夏天的,因为夏天总让他觉得不够干净。汗水抛沙似的滚滚而来,浸透衬衣和裤子,任谁都会是一副狼狈模样。所以一到了夏天,他就躲在阴凉的居室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因为一出门,总免不了那些繁冗的行头,一件件穿,一样样带,他就是态度再严谨,也不大愿意为此遭罪。 不过现在好了,呆在这屋子里,外面那些关于夏天的烦恼也仿佛是同他一刀分作了两段。天热就热,再热也热不进他心里。他心里死水似的凝作一潭,早就凉透了。 起初的时候,他还想想,想自己究竟是怎么糊里糊涂的落到了这般境地,也想万长河究竟有没有依照计划带人前去营地里进行围剿。然而一桩桩的事情找不出答案,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只有自己的贴身侍卫刘为姜。 刘为姜背叛了他,先是串通赵宝栓换他兵,接着又逼着他跳崖弄断了他的腿。 一前一后,这不过是短短的几天功夫,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既然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也没了继续思考的必要。 刘为姜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给他送饭,一天两顿,看着他吃,吃完就走。期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因为实在是没有说话的必要。熊芳定想明白的,他已经看到并且领受了,而他不想明白的,也没有兴趣继续探究。反正死活只有两条路,他一个半身瘫痪的,选哪一条都不能成行。唯一可以等待的,便只有让旁人扛着他抬着他,去作那旁人心中的选择。 门锁在极其安静的时候响了一下,紧接着是锁链划过门把的声音,等那响动过后,刘为姜端着个盘子走入了房内。 他是个态度严肃的军人,也是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把盘子放到床面上,他伸出双手穿到熊芳定的腋下。然后就跟大孩子抱玩具似的,一点一点把人搀扶着立起来,靠到身后累叠的枕头上。 盘子里摆着一碗肉粥,铺好餐巾之后,他把碗送到了熊芳定面前。熊芳定没有接,转脸望向那扇闭合的窗户。 “你跟着我几年了?” 刘为姜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料到对方回主动同自己说话。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低声答道:“八年。” “八年。”不知道这日子是多了还是少了,略作回想,熊芳定只有种大梦初醒的遗憾,“八年还养不熟一条狗。“ 刘为姜垂着眼睛不作回答,手里缓缓的搅着那碗肉粥。 “吃吧,吃完我叫人来给你洗个澡,这两天天气热,不洗澡夜里睡不踏实。” “你还管我踏实不踏实?” 嘴边,递上来一勺半凉的粥。熊芳定猛的拂过去,当即就把那一碗东西全打翻了。稠乎乎的白米顺着薄被的背面淌下去,脏了一床。 “夜里睡白天睡,有分别?自从进了这里以后,除了睡觉我还干过什么?”压抑许久,熊芳定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受不了这青年假惺惺的模样——有胆量在他背后捅刀子,却没脸卸下那副时日长久的奴才相。 双眉紧锁的怒目而视,他低头对着默默收拾的青年啐道:“没种的东西!” 刘为姜对着一番怒骂,没有反应更没有回应。抱起被子出去,片刻之后,他端着个水盆又回到了屋内。 熊芳定气的满脸发红,连脖颈都是红的,好像腔子里燃了一团热火,灼得他心肺俱伤。然而刘为姜自顾自的绞了毛巾之后,爬到床上,开始脱他的裤子。 熊芳定脸色一变:“你干什么?” 刘为姜头也不抬:“别人做我不放心。” 说着话,他已经剥出了两条光腿,长时间的不见光,那腿上的皮肤显得愈加细白——这是熊芳定的优点。虽说五官相貌上并不出挑,但人有一副天生的好条子,脱光了浑身上下通体雪白,皮肤细腻骨肉匀称。单单摆着看,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若是下手去摸,便又有了触觉上的享受。然而刘为姜木讷,不是懂得那些享受的专家。脱了裤子,他只知道用毛巾沿着两条笔直的腿一点点的往上擦,一擦擦到腿根,视线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当中黑丛丛的耻毛上。 熊芳定羞恼愈加,喝道:“不用你来做好人!滚!现在就给我滚!”一手指着大门,他没法动弹,恨只恨自己那不争气的两条腿,既不能蹬出去狠狠的踩踏对方,又不能忿然的夺门而去。坏了一双腿,他哪儿也去不了,哪儿也跑不到,只能在这里虚张声势。 刘为姜听他骂人,抬眼看了他一眼。 “我走了,谁照顾你。” 伏下身体,青年将嘴唇和鼻尖抵向他,开始贴着腿中间的毛发嗅他身上的气味。熊芳定双眼圆睁,只感觉对方的鼻尖正触着自己腿间那软绵绵的器具。鼻息淡淡,活着口中的一团热气吹出来,吹得他浑身一颤。 很快,刘为姜含住了他,嘴唇湿润柔软,箍紧了圈住柱形的茎身之后又从口内探出了一点舌尖。舌尖刁钻,是块伶俐的活肉,顶进尿口上下滑动,顿时弄的他腰腹酸软,止不住仰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低吟。 刘为姜一手抓住他,一手顺着底下的卵丸摸至会阴,指肚轻轻的抵住那一小片皮肉走动抚摸,摸得人气息紊乱的打了个激灵。 “……混账东西!” 经不起挑逗,被人纳入口中的器具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全的苏醒了。直挺挺的由耻毛中跃出来,再血脉贲张的插入红润的嘴唇间,余下根部两颗收缩颤动的卵丸,牢牢的贴住青年张开的下颚。 刘为姜在他下面埋下脸,鼻尖也就此没入,浓黑的耻毛随着吞吐的动作一下下的擦过他脸颊的皮肤。熊芳定低头看,正吸到喉咙口的气当即便噎住了一半。 他心里不愿意,然而身体却在视觉与生理的双重刺激下违背着意志硬要向腹下席卷的极乐投靠。毫无办法的,他红了脸又烫了心,伸手摁向刘为姜脑后,用着力气挺身往人喉咙深处顶进去。 泄愤似的动作之中,那硬挺的器具时不时的总要露出一截半点水淋淋的茎身,抽到大半再重新顶入,粘稠的唾液便顺着红白分明的嘴角一点点的往下滴。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他那一片全湿了。燥热难捱,他扬起脸接连不断的发出呼吸,不带呻吟,只听气流进出。 刘为姜伏在底下面色潮红,两颊因为吸吮的动作鼓缩不断,中间抽空的拔起一眼,竟是目睹了对方情动十分的模样。略显困惑的一皱眉,他垂下眼睛又把口中的器官往深处吸进去。重重的几记摩擦,一股热流射在了他的喉咙里。 熊芳定摊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下的枕头已经滚到了一边,仰面朝天的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他忽然哼哼的从腔子里憋出了两声闷笑。 刘为姜舔舔嘴唇,重新绞了毛巾来给他擦拭下体。擦着擦着,这青年忽然面露疑惑的抬起了头。然后像只猫一样轻轻巧巧的对着床上的人探出两条胳膊,他爬到了熊芳定的正上方。 脸对脸,眼对眼,细细端详,仿佛在寻找什么答案。 片刻之后,他终于俯身把脸贴住了对方起伏不止的胸口,用那半边耳朵听着人腔子里鼓动的心跳声,低低的说道:“我……爱你么?” 熊芳定冷冷的扫了他白色的颈脖,默不作声的又把视线转向了窗外。 第五十八章 车子载着两个人在镇东的地界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茶楼前停了下来。期间赵宝栓一直攥着沈延生的手不肯松开,光用手指头掏他手心里的软肉,还不是好掏,是刁钻的连掏带挠。沈延生在他手里痒了又痒,恨不能扑上去咬他几口。 及至到了目的地,沈少爷的忍耐也到了头,推开车门兔子似的窜出去,狼狈的同时还不忘记扶一扶头上的凉帽。 赵宝栓坐在车肚子里往外看,一边捡起人遗落在车座内的墨镜。 “你就这么爱太阳晒?少晒一会儿难受是不是?” 沈延生睨他一眼,心说这不要脸的也真是好笑,明明是大粗人一个,偏爱在形象上使劲。之前就是,为个头型翻老半天画报都不嫌烦。现在倒好,管了自己一个人还不够,还管天管地的管起别人晒太阳了。 扭身往茶楼里进,他根本连理都不理。跑堂的一见有客人,便主动的上来招呼,及至看到了他身后的赵宝栓,立刻就恭恭敬敬的一鞠身,说道:“赵团长,二楼的包间已经给您预备出来了。” 沈延生一听这动静,再去看赵宝栓,发现这人正站在底下的楼梯口上,装模作样的扮绅士。绅士也是个绅士,因为头脸服饰都堪称整齐,然而举手投足又带着点刻意表演的生疏,仿佛是仔细的注意着自己,但又免不了偶而的“真情流露”。 手里揣着一把墨镜左换换右换换,他时不时的又去抚一抚衣服口袋,大概是在琢磨究竟怎么收才够妥当。最后实在是无可奈何,“绅士”先生把那两条镜腿向外一掰,直接带到了自己脸上。顶起两块小圆镜片,他仰头冲着上方的沈少爷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哎呦我操,这镜子可够黑的!” 跑堂的在边上点头哈腰的伺候,一听这话,绷着脸皮想笑也不敢笑。他不敢笑,沈延生不屑笑,于是三人前后上了楼,谁也没多言语一句。 沈少爷烦了一路,心浮气躁,所以一进包间就直接往屏风扇后头的茶桌走,然而真等他绕过那张绷花的屏风,却是颇为惊奇的站在原地不动了。 茶桌前,坐着个清眉秀目的青年,一身衬衣长裤的打扮,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唯一美中不足,是他半边脸颊上落了两道半寸多长的疤痕,因着底子细白,所以尤为显眼。 “刘为姜?!” 沈延生下意识的便往后退了一步,正赶上赵宝栓往前面来,随手捡便宜似的托了他的腰,赵团长没皮没脸的调侃道:“叫你不要站在太阳地里,怎么了,把腰晒化了还是把腿晒化了?” 沈延生没空搭茬,一时也忘了绕向自己的手,紧紧的盯住青年的面孔,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几乎令他大惊失色的刘为姜在态度安然的喝了口茶之后,乃是波澜不惊的抬眼望向了后面的赵宝栓。 “钱呢?” 赵宝栓不慌不忙道:“当然是带来了。” 说完,他一手搂着沈延生,一手从上衣内袋中摸出了一张支票大小的方纸条,对着青年晃了晃。 刘为姜起身走向门边,伸手抽取支票的同时,视线不轻不重的往沈延生这里扫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沈干事,别来无恙。” 沈延生一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对着青年点点头,默无声息的目送着对方扬长而去。 赵宝栓见他看刘为姜看得出神,动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看什么,他这么好看?都破相了。” 沈延生低头拧开那只不肯老实的狗爪子,走到桌边坐下。桌上的茶,刘为姜喝了些,此时光剩下个杯子。沈延生低头盯了盯,心中不免有些起伏。 刘为姜是熊芳定的人,怎么一会儿的工夫就跟赵宝栓扯上关系了,而且从刚才两个人的交谈情况看,这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 抬眼看,赵宝栓已经近到了眼前,摘了脸上的墨镜片子,欣欣然的照顾着桌上那几个茶杯。沈延生想问,又怕一问又跟这人沾上关系,避不开苦,再没有自找苦吃的道理。 跳过刘为姜不说,他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吧,你到底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这不该是我问你么,人,我是给你放了,可你倒好,转眼就跑得连影子都没了。这要不是我前两天去问了一趟仇报国,你是不是还得躲上一段日子?”说着话,赵宝栓笑模笑样的递来个茶杯。 沈延生不以为意:“我躲了么?只是前阵子总有婆姨来骂人,不好出门而已。” “婆姨?”赵宝栓鄙夷道,“这么短短几天,你还惹上风流债了?” 沈少爷笑而不语,低头喝了茶,说道:“如今我们既然各得其所,你大可不必再在一些小事上做纠缠。” “我纠缠你什么了?” 拉拉扯扯小打小闹,这些在赵团长这里当然不能算是一种纠缠,反而他倒是觉得不是冤家不聚头,沈延生越是闪避,他就越稀罕。求而不得是一种乐趣,似得非得更是趣中加趣,所以对于俩人现下猫扑鼠似的关系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足够新鲜,并且又时刻好玩。他就爱看这小白脸对着自己浑身炸毛急赤白脸的模样,有意思。 沈延生默了默,似乎是没什么具体的纠缠内容可以说,唯一可以说的,只有那几场半遮半掩的手忙脚乱。 没法理直气壮的作答,他便转移话题,问起了最近一阵里虞棠海的动向。一说,赵宝栓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未开口就端着茶杯先闷声闷气的乐了。 原来这老东西前阵子刚从朋友手里得了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经不起美色的诱惑,所以没日没夜的对着美人耕耘撒种,结果一个不小心,把腰扭了。虞太太得知此事,气的回了外县的娘家,大小一双女儿因为在这桩事宜上向着母亲,也跟着一道走了个潇洒了无痕。剩下个大美人摆在眼前能看不能吃,虞棠海的日子可以说是惆怅郁闷到了极点。 前去探病的七七八八,每天都有车水马龙的队伍,可知道缘由的也都掩着不说,只在暗地里偷笑。不知道缘由的,还得虞棠海哈哈的打着马虎眼敷衍,一天的客会下来,他只觉得眼累心也累,干脆的,这几天府门紧闭,禁止一切人员前来探望。 赵宝栓日前去过一趟,只当是老头子年纪大了腰腿不好,直至见了仇报国,才经由仇报国的一张大嘴了解了各种缘由。 而沈延生仔仔细细的把这番玩笑话一听,却是没有觉得哪里好笑。略显鄙夷的瞄了赵宝栓一眼,他两眼一垂,闷声不响的喝茶。 茶水咕噜噜的穿喉过,沈少爷的心思也咕噜噜的跟着打转。距离他上次去见镇长,已经过去好多日子,中间因为要一直没理由去。可如今得知人坏了身体,倒是个巩固关系的好机会。他之所以拒绝参谋处的活,就是不想再跟仇赵二人有所联系,可这不代表他跟虞棠海也要毫无关系。多个人多条路,更何况这个还是罗云当前的镇长呢? 赵宝栓笑眯眯,叫来跑堂的加了几样时鲜的茶点,两人各怀心思的吃了这一场早茶。 傍晚时分,沈延生回了家,他是一个人回的,因为赵团长半道上有事,只得让他下了小汽车上了人力车。而沈少爷绷着这一天的神经,自知获了解脱也是浑身轻松,当然不会在意这做法得不得体,合不合理。 等他经过隔壁那所大宅的时候,那家朱红漆的大门已经闭上了,门口点了两盏大灯笼,在傍晚的虫鸣中透出红彤彤的光。 沈延生站在那大门底下抬头看,正遇上夜风阵阵,抓着灯笼底下的苏流带子轻轻飘动。看着看着,他脸上露了笑。 附近的宅子大多是用来金屋藏娇的场所,所以平常来说,生气并不多。一遇上新住户热热闹闹的搬家,那家什也多半是女人用的东西,琳琅满目花样繁复,一件一件往里面清点着运送,总有些旧时娘娘贵人论着级别下赏赐的意思。然而今天这家略有不同。家具摆设中既没有女人用的梳妆台,也没有装饰细巧的衣柜鞋橱。所以自觉经验丰富的沈少爷断定,这邻居必定是个男人。 仰着脸在原地站了半天,他脚下动也不动,光抿着嘴笑,一直笑到前方自家院门里出来了门房。门房见他莫名的发傻,便出声招呼。他啊啊的嗯了两声,才跟人回家里去。 进了院子关了大门,他边走边吩咐门房这两天去注意着隔壁的动静,打探打探到底住的什么人家,他也好去择日的进行登门拜访。 有了新邻居,迫不及待的就想登门——沈少爷实在是耐不住寂寞。过去他自觉清高,不屑跟人攀关系,现在他依然继续清高着,不过这清高显然打了折扣。 刚从白家岙回来,他心如止水,想好了抱着这一笔丰厚的财富安安稳稳的做寓公。可真能做成了么?静久了又趋着闹往上靠,他骨子里就是个偏于欢闹的人。所以那些姨娘们赶来骂门他也不要人去拦,若是没了那些唧唧喳喳的声音,恐怕他这宅子就显得过于静了,静得他心里发毛,他就要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仿佛是一轮大圆月亮忽然哑了光,就此黯淡下去。 不过现在好了,他又有了新的邻居,等到哪天跟人家搭上关系,他的日子便有了新鲜空气。月亮也圆了亮了,完完整整的一颗,挂在天上又是个白光闪闪的大玉盘。 之后几天,沈少爷中规中矩并没出门,不过他也没闲着,一颗心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激动兴奋,绕着自家院墙一圈一圈的走,期间只要一走到两家挨着的那一部分,便状似无意的朝对面看。 隔壁那一家,门房已经替他打听过了,但是说得不太清楚,光知道这家是新来镇上的,独门独户,没什么亲戚。虽然这东加长西家短的探听做得并不深入,不过沈延生自觉十分满意。 新来的,独门独户,没什么亲戚。 可不是跟他境遇相似! 翻来覆去的琢磨,他越来越想攀这门邻里关系,然而找不到由头。因为隔壁的院里总是趋于宁静,几乎从白天到夜里都没什么进出的迹象。这可能是因为人刚搬来,房子还没彻底弄好的缘故。也可能是这家人生来就喜静,进门出门也都是悄无声息。暗自揣测了多种可能性,对交友极度渴求的沈少爷简直有些望眼欲穿。 这天吃过午饭,他又顶着头上郁郁葱葱的树荫站到了墙根前,白墙黑瓦的对面,就是隔壁家的花园。他仰着脸往里面望,可是个子不够高,只能看见一片葱茏的碧枝绿叶。 扭头看看院里没有别人,他便依着墙根又往前站了站,然后小兔子似的抻着脖子向上做了几个连续的跳跃,准备越过那黑漆的瓦顶,看看对面到底是什么光景。 就在他吧嗒吧嗒往上蹦的时候,院墙另一面,却是窸窸窣窣的传来了人声与动静。 第五十九章 动静叮叮当当,听着像是铲子锹子齐齐登场,沈延生仰着脸站在墙根底下发愣,一会儿工夫就听对面有人高声问道:“这墙好好的,哪里豁了?” “主人家说豁了就是豁了,你们拿钱干活的,废什么话?”搭话的是个细嗓门,声音高高的扯开来,混着少年转青年的涩劲。沈延生听在耳里觉得十分耳熟,可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是谁。 这时候,那声音又开口了,气势依旧,只是略微的往下压了压:“哎,你们谁给我把梯子搬过来。” 话音一落,墙后立即有人连声答应。很快,沈延生在高处漆黑整齐的瓦片层后面,看到了两条梯子腿,接着“啪嗒啪嗒”,又从梯子腿中间,冒出了一颗青虚虚的圆脑袋。 那脑袋甫一露面,便同沈少爷的一双眼睛摆成了个小眼瞪大眼的架势。 小眼睛先楞后弯,反应很快。而沈少爷在一眼对望之后,扭头便走,脚步之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变相的奔逃。 小眼睛赶不及,忙在后面喊道:“嫂子!嫂子你慢点走啊!” 这时候,门房带着刚买的礼物往院子里走进来,因为早上沈延生吩咐过,说是这几天要去看望新邻居,所以需要一些拜访用的礼物。 提着礼物跟主人走了个迎面,门房挺高兴的,举起手里打包的东西,讨好似的说道:“先生,你要的东西我都给您买好了,还特地让老板给您包了包,您看看,绝对体面。” 果然,那几个盒子依照大小顺序次第相叠,外面统一的包着彩纸,看起来红的红,黄的黄,图案金光灿灿,很是喜庆。 然而礼物包装喜庆,沈少爷的心情却不喜庆,更不要说是探望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邻居。对着门房哼了一声,他步子迈得很大。 “谁要你弄这些俗气的包装了,全都给我退回去!” 门房不知所以,跟在后面说道:“这都是照着礼数来的呀……” 沈少爷把步子一顿,冷下脸:“我要去看虞镇长,你叫我带这些去?” 门房一愣,心里纳闷,几时说这礼物要置办给虞镇长了?不是给隔壁的新邻居么? 摸不着头脑,他听见隔壁院墙那里传来了动静,叮叮当当像是有人在对面干活。门房的一抬头,正看那围墙上面晃过一颗圆不溜丢的青皮脑袋,脑袋浮瓢似的冒了两下,顺着墙后的梯子缩了回去。 看样子,这是隔壁做活的跟主人闹了不痛快。 如此一琢磨,门房于也转了方向:“哎,是我办错了,是我办错了,现在就回铺子里退去。” 一点头一猫腰,他说完话就要走,沈少爷叫住他问道:“你买的什么东西?” 门房答道:“外国来的奶油饼干,还有水果糖什么的,都是些漂亮热闹的东西。” 沈延生想了想,两道睫毛一开一合,最后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说:“算了,留着吧,给镇长的礼物你另外买就是。” 这一天的中午直到晚上,沈少爷都显得有些烦躁不安,后院里大凿小砸的不安生,他也尽量的忍着不说不动。倒是门房先后来了几趟,说是隔壁那家都快把院墙砸穿了,让他给拿个主意。可沈少爷极其大度的把手一挥,表示只要没到真穿的地步,人要挖就由着他们挖去。 挖掘事业断断续续,进行到第二天,沈延生终于出门了,坐着小汽车,他直奔芙蓉街的镇长府。 虞棠海在温柔乡里吃了横苦,又因为探望者众多,又吃了颜面口舌上的苦,故而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当做深宫里的宝贝,彻底的藏了盖了。而沈延生又不是什么惊动天地的人物,虞镇长也不会为了他就网开一面,所以直奔主题显然是无法达到目的的。如此,他只能稍稍的绕个弯子,虞棠海见不着,虞家侄少爷虞定尧,不是天天的盼着他去么?同为虞府中的大宝贝,虞少爷的门槛可就低得多,近得多了。 时值暑假,虞定尧呆在家中百无聊赖。想出去玩,但是天气太热,往太阳底下一站,不说不动都能看见一身热汗汩汩的往外冒,更不要说玩了。 上身穿了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衣,他在底下配上了短裤和拖鞋。短裤是西洋款式的,刚到膝盖的长短,精致剪裁的裤管下,可以看到两条线条流畅的小腿。敞身趟在铺有凉席的躺椅上,他一手握着汽水,一手摆在旁边的水晶盘子里。 嘴里哼着时兴的歌曲,两只拖鞋被他穿成了东倒西歪,要脱不脱的勾在脚趾上晃晃荡荡。哼完两句略作停顿,再腾出嘴唇跟舌头,喝一口汽水,攥一粒葡萄。先后交替的将一番吃喝大业进行的有条不紊,他两眼一闭打了个哈切,发现自己肚中口中全是腻腻的甜,甜的几乎要发酸了。 最近这一两个礼拜,虞少爷心里总有些暗暗的得意与开心。他开始往外冒胡茬。毛耸耸的刺头每天早上都会雨后春笋似的拱出皮肤来同他的手心打打招呼,亲热亲热,让他觉得又新鲜又快活,好像身体里忽然冒了股蓬勃向上的源泉,突突的往外喷着生气。 迫不及待的,他要家里的佣人去洋行里买了一整套剃须工具,然后每天兴高采烈大张旗鼓的刮,刮得脸都微微泛红了,还舍不得停手。他知道自己这是要长大的趋势,所以心情激奋难以平静,只可惜这一腔子心潮翻滚并无人分享。 跟谁说呢?跟虞太太说?不能,虞太太虽然对他视如己出,但毕竟是个女的,他一说既不能引起共鸣,还容易让人笑话。弄不好,也会把他自己搞的很害羞。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合适的对象。 虞太太不行,叔叔更不行,因为镇长是不会管你究竟新添了多少胡须跟毛发的,他要管也是管镇上的自卫团到底添了多少兵。 自知自己的胡须无法同兵马相媲美,虞少爷捂着心口嘴角无处可去的骚气,喜出望外的,迎来了沈延生。 沈延生也是短袖衬衣的打扮,只是袖子外面的手臂微微的被阳光晒黑了,原本的白皙如雪留下了淡淡的蜂蜜色,是一种健康美。 对着虞定尧露齿一笑,他把手里的礼物盒子,放到了躺椅边的小几上。然后看着小孩儿一手汽水一手葡萄的饱足模样打趣道:“侄少爷,你可真是会享受,我不来看你,你也就不知道惦记我,一个人躲起来喝汽水,吃葡萄,好不快活。” 虞定尧一听,顿时有些发急,伸手拽了几粒葡萄摆在人手里,又急吼吼的喊来佣人送汽水。最后起身把人让到那阴凉舒服的躺椅上,自己倒像是个伺候人的,扒着躺椅扶手蹲到了地上。 笑盈盈的望向沈延生,他笑得干净而坦然,浓密的睫毛扑开来,让他一对弯弯的眉眼拗成两朵小黑扇子,忽闪忽闪的随着他的目光动作着。 “沈大哥,你可终于来了!我都好久没看见你了!上次还说要带我去澡堂,不是也没去么?” 沈延生砸了口汽水,扭头说道:“你可别拿我开玩笑,带你出去玩是可以,可哪有去澡堂的,要是被你叔叔知道了,不骂我才怪。” 虞定尧作势撅了嘴回道:“他哪会骂你,顶多回来骂我而已。” 沈延生笑道:“你都知道会被骂,还要我去,这是有心要害我不是?” 虞定尧十个手指细细白白,轮番的摆在扶手上弹了弹,表情认真的说道:“我怎么会害你,我是很尊重你的。”说完,他盯着沈延生沉吟片刻,忽然又笑了,不过这一次笑得很狡黠,“沈大哥,你摸摸我。” 脑袋一伸,沈延生见他递了个下巴过来,有些不解:“摸什么,你是大姑娘?” 虞少爷抿着嘴摇头晃脑:“摸摸,嘴唇上面!” 沈延生把葡萄塞进嘴里,沾着残余的水渍把指肚贴到了那棱角分明的嘴唇上。来回一摩挲,平淡无奇,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便故作不快的责怪道:“你这又是什么花样?” 虞定尧神秘兮兮的耸了耸肩,把他的手指往皮肉里使劲摁进去,然后搓一搓弄一弄,小声说道:“我也长胡子了!” 沈延生莫名其妙:“长个胡子而已,至于这么见牙不见眼的开心?” 虞定尧立即从地上站了起来,洋洋得意的踢着小腿走了几步,沈延生抬眼看,发现这小孩儿几日不见,竟是又长了些个子,就跟地里吸了肥的苗一样,天天换着新样的疯长。 眼神一转,他又从盘子里摘了个葡萄,分出三个手指朝着虞定尧招了招,立马就把小孩儿哄到了跟前。弯身而立,虞少爷把胳膊撑在他两侧的躺椅扶手上,唇红齿白的从他手里衔走葡萄瓤,小孩儿抬脸问道:“对了,沈大哥,上次我托你那事情,你帮我办了么?” “上次?什么事?” “就是你那位小舅舅呀。”虞定尧鼓着半边腮帮子,腾出舌头说话,“我不是托你帮我还人情么?” 沈延生顿了顿,回道:“还了还了,一件小事,你都能记这么久。” 虞定尧道:“滴水之恩还涌泉相报呢,再说他帮我那些也不是滴水之恩,是杯水。” 沈延生拍了拍他鼓鼓囊囊的脸蛋:“他是杯水,那我这么大热天的跑来看你,能算多少水啊?” 虞定尧吃了葡萄,笑嘻嘻的说道:“嗯,当然要比他多,是一澡盆的水!” 开口闭口不离澡堂跟澡盆,这虞少爷是魔怔了吧。 沈延生眯起眼睛做了个蹙眉的表情,一推人肩膀,从躺椅上坐起来。 “澡堂我就不带你去了,不过我新买的宅子里倒是有个浴池,前两天刚让人收拾出来,你去看看?” 虞定尧说:“浴池?我家里也有啊。” 沈延生笑他犯傻:“没有佣人盯着你,浴池不就成了澡堂?” 虞少爷否认道:“我不是怕人看,我是……”想看别人四个字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脸上微微的泛了红。然而转念一想去沈大哥家里,那不是可以跟沈大哥一起洗澡了?这是个相互亲近的好机会啊。 “……我是怕麻烦到你。” 沈延生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麻烦什么,去了就不麻烦。不过去之前倒是真有一桩麻烦事。” 虞少爷一脸疑惑。 沈延生道:“你得带我去见一趟你叔叔,就说我把人借去我那里学习交流去了。省的他事后知道了,再怪罪我。” 第六十章 虞定尧为了自己的浴池之行,果断地带着沈延生去见了自己的叔叔。虽然他知道叔叔这两天心情不大好,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到叔叔对他的喜爱。所以即便是撞上虞棠海美人在怀老不正经的样子,他也镇定自若。 宝贝侄子一来,大美女当然就要退场,虞棠海再怎么色迷心窍,对耳濡目染这四个字的含义却是吃的很透。 笑微微的把侄子叫到跟前,他侧身倚住个花团锦簇的方枕:“怎么了,不是嫌弃天热懒得动弹么,什么时候这么挂念我了?” 眼前的侄子美得粉雕玉器,是一宗活灵活现的大宝贝,虞棠海看他一眼便愈加的喜爱几分,看到最后两只眼睛一起冒了光,他自有几分得意——一表人才。 虞定尧往床边一坐,顿时感觉底下有什么东西隔了他的嫩屁股,伸手摸进去,原来是一只碧绿通透的耳环坠子。 这一定是方才的大美人掉的。 甩手就把耳坠丢到叔叔胸脯口,他老大不高兴:“我一个人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虞棠海捡了那绿葱葱的一滴碧玉,回道:“叫司机带你出去,看看戏逛逛洋行,干什么不行?” 虞定尧一摇头:“我不,那个司机太罗嗦了,我干什么都要管,还笨手笨脚的。” 虞棠海道:“那是他的工作嘛。”司机在虞府里干了这么些年,虽说不够伶俐,但贵在老实两个字,交代出去的活有一办一,从来不会投机取巧,让他跟着宝贝侄子,虞棠海放心。 见叔叔一派维护的口吻,虞定尧说道:“那我现在就要出去。” “现在?出哪儿去?” “上沈大哥家里看新房去。” “沈大哥……哪个沈大哥?” 话音刚落,门边人影一闪,闪出了沈少爷笑眯眯的一张脸。冲着虞棠海一点头,他步伐轻快的走上前来。 “虞镇长。” 虞棠海抬头看他,再看看一旁的侄子,这一对都是相貌俊美的,然而出于私心,他还是觉得自家侄子更美一些。态度很好的冲着次美点点头,虞棠海道:“你怎么过来了?” 沈延生说:“我是有点事情想找侄少爷作商量,加上上次辜负了您的好意,心里一直愧疚着……” 虞棠海不以为意的笑了两声:“哪里是辜负,人各有志嘛。其实啊,不搀和也是好事,参谋处那帮人都油惯了,要想管,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沈延生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对于这话里的弦外之音却是明白得彻底——虞棠海根本就不想他插脚进去。 这样也好,反正进去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倒不如现在这样轻轻松松乐得自在。 虞定尧见这俩见了面便要谈公事,不满的插进嘴来:“叔叔,你要问什么赶紧的都问了,我还要跟沈大哥出去呢?” 虞棠海斜眼瞟向他,就听一旁的沈延生道:“是我刚搬了新家,侄少爷好奇,说要去看一看。” “搬了新家,这是乔迁之喜啊。”老头子一句客气话,接着对侄子说道,“要去就去,可不要给人家惹麻烦出来。” 虞定尧拉起沈延生就往门边走,同时一副老道的口吻:“我哪会惹麻烦,我从来都是带好运的嘛。”轻轻一拽沈延生的胳膊,他寻求肯定似的继续问,“沈大哥,你说对不对?” 两个人离开镇长府,一同乘坐沈延生的小汽车回了镇东。这时候距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沈延生便在虞定尧的催促下,去了浴池。 浴池位于宅子西面,是一间宽敞通风的大屋,中间挖了个半月形的大塘子。因为是夏天,所以也不用烧热汤。满满登登的一池清水,浸了脚丫子再浸腿肚子,凉得虞定尧龇牙咧嘴,浑身舒畅。 浮水青蛙似的在大浴池里划开四肢,他简直要快乐死。 “沈大哥,这个好,比我家那一碗水好多了。” “一碗水?” 虞定尧在水池子里露着颗脑袋,笑嘻嘻的往肩上撩了一捧水:“就是浴缸。”他伸手比划了个大概的形状大小,继续说道,“我在里面就只能坐着,冬天还好,夏天不行,就像井水里浸西瓜一样,动都不能动。” 沈延生走到浴池边上,蹲下身望了望虞少爷单薄白皙的身体,道:“这又不稀罕,你没下水塘游过?” 虞定尧鸭子似的抖了水道:“我叔叔管我可严呢,连澡堂都不许去,不要说水塘了。” 浴池不深,由内向外沿着墙壁有一圈又一圈的台阶。虞定尧刨了一会儿水,站到了低处的台阶上,底下湿淋淋的一条毛巾贴了身,包出屁股滚圆的形状。一脚深一脚浅,他蹚着一路大水花子,朝着沈延生走过去。沈延生坐在水里,动也不动的光是浸。 及至近到了跟前,虞少爷低头往下看,只见沈延生跟他一样,坦胸露背的光着膀子,下半身裹了条遮挡用的白毛巾。毛巾吃了水,凹凸的敷在腿面上,能隐约的看到地下的轮廓。抿着嘴唇犹豫半天,他俯身坐下来,不远不近的挨着对方,然后伸出一只脚碰了碰人家的脚趾。 沈延生本来在发呆,脚边滑溜溜的,便回了神。扭头望向虞少爷,他问道:“怎么了?泡得不舒服?” 虞少爷摇摇头,从水面底下捞出自己的一条胳膊,并过去抵住沈延生的肩膀。 “我快追上你了。” 沈延生的胳膊半截白半截黑,当中是衬衣袖口做的分割线,谈不上粗壮结实,只能说是骨肉匀称。 抬起胳膊撞了虞定尧,他打趣道:“你看着也挺能长,怎么脱了之后就跟只小鸡仔一样。” “什么小鸡仔!”虞少爷不高兴,“那是我还没长起来,等我长大了……哎呦!” 反驳的话还没说完,虞定尧沿着浴池边就是一缩,原来是沈延生趁他不注意搞起偷袭,又快又准的挠了他肋侧的痒痒肉。 嘻嘻哈哈的止不住笑,虞少爷并不服气,看准了机会他当然也要出手反扑。于是两人你一爪子我一爪子,小猫小狗似的闹个没完,最后双双的拱成一对白脊背的大虾米,抱团作对似的缠到了一起。虞少爷个子虽稍微小一些,但是脾气霸道,摁住了底下的沈延生,他又是扑又是碾,一个不小心,松了自己腰上的毛巾。只听唰啦一声,他当着沈大哥的面,赤条条的露了鸟和蛋。 沈延生正和他打着闹着,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一双眼睛往低了走,正好看到那套粉叽叽的小东西。 小东西,是够小的。 抬头看,虞定尧满脸惊愕的红了脸,两排长睫毛一抖一抖,他似乎是忘了怎么动弹。一双手摁在沈延生肩上,他张了张嘴,咽了咽唾沫,却是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沈延生当他是个孩子,又见他露出一脸窘相,便自觉好笑的伸出一根手指逗了逗那生涩的器具。 那东西生得软绵绵的,垂在腿间是个偃旗息鼓的模样,沈延生摸了这一下,忍不住心生狭促,趁着人还没躲开,他五指往前一递,竟是满把的抓进了手里。连着鸟带着蛋,乍一摸凉,一会儿便热了,热了之后揉两把,又有些硬。 虞定尧瞪着两只眼睛越睁越大,顿时把两颊的红拓到了脖子和耳根。“啊”得尖叫了一声,他像只小青蛙似的弹开去,专用两手护住那套传宗接代的宝贝。 “你……你!”又羞又恼得看着沈延生,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沈延生泡也泡够了,闹也闹足了,笑微微的抹了把脸,心满意足的爬上岸去。滴滴答答的走出两行湿脚印,他从屋内的栏杆上拿了备用的干毛巾。 “别泡了,赶紧的上来,我们吃西瓜去。”—— 沈少爷一边吃西瓜,一边对着风扇左右吹。身上一件丝绸的薄衫吹得贴了胸脯肚子,他在低头下去啃瓜瓤的时候,一眼叨住了门边的虞定尧。 虞定尧缩手缩脚,没了前面活泼开朗的神气,腻在门口不肯进来,只在外头略显昏暗的天色中,郁郁寡欢的瞄着他。 “怎么了,还生气呢?” 虞定尧不吭气,慢慢的走进来,从果盘里拿了西瓜片,埋头就吃。咔擦咔擦好几口,半月形的西瓜让他咬成了此起彼伏的豁口子山。 “你笑我。”沉寂半天,他没头没脑的顶来一句。 沈延生放下西瓜,擦了擦手:“我笑你什么了?” 虞少爷不按他的思路走,思索片刻,说道:“我还小,你不该笑我。” 沈延生莫名其妙的扭过头,只见虞定尧垂着颗脑袋,咬牙切齿的跟自己较着劲。 “你是不大,细胳膊细腿的,可偏偏还长得这么快……” 一番意见还未发表完毕,就听果盘里“啪嗒”一声,是虞定尧甩了西瓜就走人。小孩儿细手细脚,窜起来像只轻轻巧巧的小梅花鹿。气哄哄的窜过几道月亮门,沈延生也追到了自家大院里。 侄少爷这是生气了,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自己不过就是摸了他两把,这样就生气了? 自觉无过,沈少爷当然就没法体会到虞定尧的愤怒。小孩儿噗嗤噗嗤的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了,扭身向着沈延生说道:“你叫人送我回去吧,我出来时间长了,回去要挨教训。” 沈延生舔了舔嘴角残余的西瓜汁,说道:“生气了?” 虞定尧立在当地不作否认,浓长的睫毛上下一掸,掸出满脸委屈:“我这么尊重你,你却笑我!” 沈延生楞了楞,笑着走上去:“别生气了,我笑错了还不行么?”俯身看看虞定尧涨红的脸蛋,他说道,“不然,你也摸我两下,咱们就算扯平了?” 没等虞定尧回答,外面已经响起了一阵嘹亮的男声,只听那阔亮的嗓门一开,来人道:“别摸他,他是我的人,要摸,就摸我!” 院里两个满脸惊诧,双双回过头去,竟是赵宝栓大摇大摆的近到了眼前。刚一立定,后面急急忙忙的跑来了门房。 “先生,这……这人他一定要进来……我拦也拦不住啊!” 第六十一章 赵宝栓掐着饭点翩然而至,一时赖在沈家不肯走。极不客气的走到饭桌边,他还要越俎代庖的招呼虞定尧。 虞少爷本来在生气,这会儿气消了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任性,不过是摸了两下看了两眼,用不着那样较真。再说了,这毛巾又不是沈大哥扯下去的,是他自己要跟人闹,一个不仔细,才露了底。 对着一桌盘盘碗碗,虞定尧不大好意思的冲着沈延生笑了笑:“沈大哥,刚才是我不好,你不要太在意,快过来吃饭吧。” 赵宝栓在旁边一听,只当这话是冲自己说的,当即落下屁股去捡了筷子,伸手夹着菜附和道:“吃饭吃饭,我说多大点事儿,不就那点屁事儿么。光屁股怎么了,白长颗屁股就是用来看的,不光着怎么看?!” 这话说的粗俗,听得虞少爷脸上瞬时一僵,然而他还笑着,嘴角颤颤的发了抖,垂下眼睛去拿筷子。 沈延生看着这两个一个比一个更像这宅子的主人,有点哭笑不得。什么时候蹭饭的唱了主角,他这出米出菜的反倒沦为陪客了? 及至盘碗都见了底,赵宝栓坐在当中,还是口舌不停的妙语不断,妙的简单粗陋让人一听就懂,然而懂了之后却要暗自面红。鲤鱼冒泡似的吐出一串荤段子,最后变本加厉的,居然对着虞定尧大谈起嫖经来。虞少爷听得浑身不得劲,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强撑着男子汉的颜面,同意下次跟着他去镇子西面的一品街开开眼。 这是一场赤裸裸不学好的鼓动,然而沈延生却从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他不敢插嘴,生怕一插进去,那不要脸的就转来跟自己这里开刀。胡言乱语的私下说说就好,真拿到台面上让第三个人听见,他会先羞死,然后再气死。 趁着自己还没有死,他在晚饭后把那两个人送到了门口。赵宝栓就住在隔壁,自然不用他多费心,而虞定尧却是小孩儿似的又对他撒起了娇。 “沈大哥,你就跟我去一趟,我有点东西要你帮忙看一看。” “什么东西,我下次去了再看不行么?” 虞少爷不肯:“不行,就今天!” 就今天,那一下午早干嘛去了? 沈延生心里不满,但面子上依旧笑盈盈的难却盛情。就在两个人拉扯踌躇的时候,赵宝栓的司机把小白车开到了沈家大门口。 虞定尧一看到那漂亮的小车顿时“哎呀”了一声,然后迈着小长腿跑过去看。一边看一边扭头对着赵宝栓说:“这是你的车?” 赵宝栓挺得意:“怎么样,漂亮吧!” 虞定尧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那我要坐你的车回去。” 赵宝栓欣欣然:“好啊!”转过视线,他看看沈延生,左手换右手,左脚换右脚,然后对着人往外走的方向,作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少爷,请吧。” 眼看着虞定尧蹦蹦跳跳的钻进副驾驶座,沈延生对着赵宝栓皱起了眉:“是他要回家,我又没说跟。” 赵宝栓伸手拽他,小声劝道:“走吧,虞家侄少爷的面子你也敢拂?” 沈延生挣扎:“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面子?” 正是拉拉扯扯的时候,虞定尧从车窗里探出了脑袋:“沈大哥!你们快点啊!”沈延生抬头“哦”的答应,不想赵宝栓在这个时候猛地抽了他的胳膊。慌里慌张的落进人怀里,一下巴磕到了赵团长的肩上。 虞定尧歪着脑袋看,心说这俩怎么回事,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还抱上了?没等他想明白,赵宝栓那里已经抱着小腿跳了开去。沈延生笑微微的掸了掸衣服,走上来拉开车门,坐到了后座上。 车子开得飞快,一路上赵宝栓都在揉他的小腿,那小腿刚才让沈少爷狠狠的踹了一脚,疼得他龇牙咧嘴。不过身上虽然疼,他心里却是乐滋滋的美着。借着眼尾的余光,他瞟了对方一眼,看见沈延生远远地离开自己靠在另一侧车窗边,目不斜视。 夏天的白昼总是比较长,所以即便是在这样的时间,窗玻璃外面还是能见着日光。沈少爷正襟而坐,一张白脸让透射而入的日光裹得轮廓柔和。赵宝栓一眼两眼的偷着看,心里又涌起一股馋劲。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说刘为姜魔怔,其实自己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沈延生就是再好,也是个男的,就算真的和自己过到一起去了,那能长久么?就算自己这辈子认了不再讨老婆,他沈少爷呢,沈少爷要是想女人了,怎么办? 忍不住往前想,赵团长有点怅然。仿佛沈少爷在他心里成了水底的那轮月亮,想捞捞不着,要挪挪不了,光只有这一刻的看着好。或许等到哪天水干了,天明了,这月亮也就该一起消失了。低下头,他发现了沈延生摆在车座上的一只手,那手离着他不远,指头白皙修长,闲闲的搭在黑漆的坐面上,愈发显得洁白如玉。赵团长屏着呼吸看,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伸手摸过去,罩住了那光滑的手背。 两只手大小粗细截然不同,碰到一起,自然惊动了暗自出神的沈少爷。扭过脸看自己身边的赵宝栓,他想也没想,缩起手腕就要往回抽。 因着坐姿平和,所以手腕上的角力只能暗中进行。一个走一个留,黏黏腻腻纠缠半天,始终没有分东西走南北的意思。 挣着挣着,沈延生乏了,无可奈何的把脸转回窗外,他选择无视。 在这之前,他牵过很多小姐太太的手,那些手生的白皙绵软,五指一张一合,香喷喷的带着腻人的甜。而此时牵的这只手却同那些娇嫩似柔荑的大相径庭。它生的粗糙,宽大,指节轮廓都带着一股坚韧厚实的力量。 沈延生渴望这种力量,尤其是当他认识到自己其实弱小之后。毫无疑问,他需要得到力量的支撑,可是他又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种支撑的可能性同身边的大老粗联系在一起。说句老实话,沈少爷心里也有一杆秤,赵宝栓对他,说好不算好,但绝不是坏。如果坏,怎么会帮着他救万长河?或许他只是一时的鬼迷了心窍,非得从自己这里得点什么好处去。可能有什么好处,钱不缺屋不少的,自己能给他的东西也不外乎都是些浮眼烟云般的身外之物。 此时面对安安静静的赵团长,沈延生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赵宝栓能心平气和的同他谈一谈,讲一讲,撇开睡觉这码事不说,其实双方结为同盟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各怀心思,这对欢喜冤家倒是暂时性的迈入了和平,两颗脑袋各对着一方汽车玻璃,他们自顾自的看,却都没往心眼里看。车座中间井水不犯河水的自然划开国界,国界线上,搭着两只手,一黑一白一粗一细,忐忑而羞臊的按在一起。 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因为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所以时不时的总是要从后视镜里向后看,可看来看去,见后面始终一副和气融融的平稳局面,便暗自感到惋惜。分明是热热闹闹的两个人,怎么就忽然的风平浪静了呢?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车子已经到了镇长府门口。虞定尧意思意思向赵宝栓道了谢,拉起沈延生就往自家大门里奔进去。 “沈大哥,你可一定要给我拿个主意。” 沈延生让他拉的脚步跌跌撞撞,问道:“拿什么主意,这么火急火燎的,非得要今天不可。” 虞定尧走在前面,神神秘秘的扭头对他一笑:“等你看了就明白啦!” 小孩儿拽着沈延生,一路穿过花园走过月亮门,几番分花拂柳,终于是到了一间状似书房的屋子里。 看摆设陈列,这是书房没错,加之桌角上堆叠的课本作业,沈延生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可是奇怪,上次来的时候,书房不是在小楼里么,怎么这几天不见的工夫,又另外辟出一间新的来? 虞定尧看沈延生面带疑惑,便很贴心的解释道:“最近不是天热么,楼里头太闷,叔叔给我专门腾了一间透风的出来,也省的我被热死啦。” 沈延生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心说这虞府到底是大派头,连个书房都迁来迁去的有个寒暑之分,也难怪要养出这么个“娇滴滴”的侄少爷。 虞定尧小心翼翼的从抽屉中捧出个一叠东西,献宝似的捧到了沈延生面前。这是几张由彩色颜料堆砌而成的美术作品,边上有落款的名章,正是这位侄少爷。 沈延生低头扫了一眼,见那些画画的有红有绿,因为风格自成一派,所以也不能说是胡乱的涂鸦之作。看着当中一副,正觉得眼熟,就听虞定尧用自得的口吻炫耀道:“先生说我画画的好,过两天学堂里有个美术展览,让我挑一张送过去。” 沈延生笑眯眯的对他点点头,心中却不禁的为学堂里的师生感到痛苦。如此目不忍视口不忍言的作品,私下看看且作娱乐没有问题,若是拿去展览,似乎有些QJ大众的意思。摆在展位当中,恐怕也无法用传统审美来理解,只能用狂野抽象这样先进的词语来硬充恭维。 大概是虞少爷对色彩与冲突抱有强烈的执着和天分,在一大团花花绿绿的颜料中,能被称之为内容的东西,少之又少。沈延生一张一张的往下看,看了一轮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张画作上。画中红花绿树的交织成片,斑斓的颜色中,突兀的安了两道细长的黑影。沈延生盯着画纸凝视片刻,忽然想起了这画的由来——这不是那天在桃林里请他跟小舅舅做模特儿的那张么? 停顿片刻,他从画纸上抬了头,问道:“你这画是不错,能不能也送我一张,就当是我帮你拿主意的酬劳?” 第六十二章 从虞府出来,沈延生手上多了一样东西——是他刚向虞定尧讨过来的水彩画。抬脚迈出门槛,外面响起一声汽车喇叭的声音,赵宝栓在等他。 朦胧的夜色中,他只看见这大个子倚在车门上抽烟,烟头红红的一点,随着吞吐的动作忽明忽暗的闪着光。 沈少爷不是矫情的人,下了台阶就直接往后座去,从善如流的坐进车内,另一边,赵宝栓掐了烟,也进来了。 沈延生闻着他身上的烟味,皱了皱鼻子:“你抽的什么?” “哈德门。”赵宝栓嗅嗅手指,低头发现人怀里的纸筒,“那小孩儿给你看什么好东西了?” 伸手往人怀里摸,被沈延生躲开了:“一幅画。” “什么画,多金贵,非得今天就给你?” 沈延生想了想,答道:“一副画得很难看的画。” 虞少爷水平糟糕,不过糟糕的很安全,旁人若是不知道缘由,如何也猜不出这其实是一张合影。 赵宝栓听他答得一本正经顺畅自如,没有继续问,沉吟片刻,他朝着沈延生边上一凑,低声说:“哎,小宝贝儿,我也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这忽如其来一声小宝贝儿颤了司机的脊梁骨,脚下不留神,一脚油门把人载到了镇内的一所大饭店门口。饭店里有吃有喝,更有依依呀呀唱歌跳舞的美女,沈少爷不得已跟着进去看了一会儿,只是一会儿心里的不得已便自然而然的成了得已。 唱唱歌,跳跳舞,纸醉金迷的浮华生活最容易让人觉得轻松,哪怕是片刻轻松。抛下赵团长,沈少爷兴致高昂的进入了人头涌动的舞场,然后搂上个身姿窈窕的小姐,开始合着大厅中依次播放的曲目大跳特跳。 曲子是欢快的曲子,鼓点活泼,音调悠扬,加之台子上还有歌女伴唱,热热闹闹的气氛一下让沈少爷觉得心神舒畅。 他很久没有这样的高兴过,所以一直态度温和,面带微笑,加上舞技上乘,等到中间交换舞伴的时候,那位配合默契的窈窕小姐自然是对他依依不舍。然而未等她用眼神对这位公子哥进行挽留,身后有只手粗鲁的挡开了他。 窈窕小姐十分生气,因为好事未续,可扭头一望,她脸上的表情便从愤怒变成了惊愕。小型巨塔似的,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虽然风格上同之前的那位相去甚远,但也是个英俊潇洒的漂亮绅士。 窈窕小姐楞了一瞬,恰好舞场中这个时候又重新飘起了袅袅环绕的曲调。笑靥如花,她姿态高昂的对着绅士的方向送出只手。绅士很自然的笑了笑,伸手来接,却不是接的她,而是模仿着她刚才的动作,粘上了一旁的舞伴。 一手交握,一手搭住沈延生的肩膀,赵团长摆的是女步的姿势。彻底的无视了旁边羞愤欲死的窈窕小姐,他催促似的用鞋尖踢了踢沈延生。 “明明是我来让你教我跳舞的,怎么你自己一个人跳上了?” 沈延生目瞪口呆,望着面前大鸟依人的场景不知作何反应。赵宝栓等不及了,扭头看过别人之后,立刻磕磕碰碰的拽着沈延生旋转移动起来。舞池里灯光一闪,窈窕小姐很快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而沈延生直愣愣的望着赵宝栓,一时之间也忘了看周围。 手忙脚乱的跳,赵团长搭在沈延生肩上的手也僵硬的很,时不时的注意着脚底,他小心翼翼的迎着沈延生的步子,笨拙的重复着后退前进,前进后退的动作。 看他跳的这样认真,沈延生在不忍之余,也起了玩心。一把抓紧手心里的大糙爪子,他对上了赵宝栓略显慌乱的目光。 “腰挺直了,跟着调子走,注意别踩到我的脚。”一手搂着赵宝栓的腰,他像对待女人似的把对方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然后挑起视线继续做教导,“肩要放平,头放正,眼睛要看我。” 赵宝栓一句句听,一句句做,动作也渐渐的从生疏僵硬中得到了改善。平安无事的跳过大半只曲子,他十分兴奋,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应当是块能歌善舞的宝料。 毫不遮掩自己的得意,他笑嘻嘻的把嘴唇伏到人耳边:“我是不是学的很快?” 沈延生一本正经,点点头向他发出肯定的鼓励:“孺子可教。” 赵宝栓不明白,但从表情上看,这应该不是什么坏话,于是乐滋滋的翘起嘴角,又对着沈延生露出了成排的白牙。 赵团长自认为有十分天分,很快就成了自娱自乐的舞蹈家。及至两人尽兴而归,一路上坐在小车里,他也没法彻底的闲下。两根手指模仿了双腿的动作,他嘴里啪嗒啪嗒的哼着自创的调子,低头在自己的大腿上跳起舞步。一边跳一边又腾出舌头向沈延生说:“等我再学两天,一定能比你跳得好!” 沈延生刚快活了一场,心思神气都是绵软柔和的,忽然遇到这么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刻薄:“你现在挺好。” 赵宝栓一听,很是兴奋,扭头瞟了他一眼,说道:“这样,等过两天,我专门在家里弄个屋子,把你叫过来继续教。” 沈延生不置可否,因为明白计划是一码事,真的实施又是另外一码事,赵宝栓要准备,就让他准备去,自己要是不高兴去,他还能带着人来把自己绑过去? 心情愉悦的回了家,沈少爷在一番洗漱之后,坐在床上展开了虞定尧的画。不管看几次,这画还是一样的烂,然而他却看得有滋有味。最后整整齐齐的把画展在床面上,他怅然若失的从口中发出一声长叹。 小舅舅啊。 身世浮沉雨打萍,他越来越发现有的时候必要的妥协也能换来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 只是好结局未露出端倪,几天之后,沈少爷的妥协说却是自行破灭了,因为赵宝栓打穿了他家的院墙。大概是怕连累到这边的地基,这位“好邻居”还破费心机的花了些功夫。连夜温温柔柔的在那墙上开出一扇月亮门,花草并茂的,把一条小径贯入了沈家院内。 门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通报,是这天清晨的事情,当时,沈延生正坐在堂间里面豆浆油条的吃早饭。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后院,瞎眼正领着几个佣人往这边搬花盆,看见沈延生,这个小跟班立即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嫂……”噎住后头一个字,他不动声色的改口道,“少爷。” 沈延生精神奕奕的刚起床,加上刚填饱肚子,所以发起火来也是中气十足。两道眉毛往斜里一刺,他抬脚踢开盆新摆上的娇花,破口大骂:“王八蛋!是谁让你掏我的墙!” 瞎眼微微躬身,嘿嘿的陪着笑脸道:“沈少爷,你这气撒得不对路,我也是照上面的意思办事,你凶我,我也没办法呀。”说着,他把手往两边一摊,做了个很无辜的表情。沈延生抬眼看他,这才发现这小青皮居然穿着一身军装。看料子应该是新做的,只是衣服大架子小,穿的十分干瘪。 “我说了王八蛋是指你么?”沈少爷往对面院子里抬起只手,“去把人给我叫出来!” 瞎眼一缩脖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哎呦,是我不要脸,沈少爷你别生气。你要找的那个王八蛋,一早就出去办事去了,要不等他回来我再来通知你?” 边上几个端花盆的佣人畏畏缩缩的站在院内不敢动,他扭身踢了当中的一个屁股,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花盆搬过去!” 佣人们战战兢兢,十分为难的观察着这边的沈延生,一面小步小步的往院子里挪,沈延生一个眼刀刮过去,顿时就把这几个人挡了下来。 “谁敢再往我这里进一步,别的不多说,衙门见。”白脸蛋气势熊熊的往起一扬,他转身就走,边走边对门房命令道,“找人,把这狗洞给我堵上!” 回到堂间里,沈少爷心情很不好。转来转去的把他认识的那些人统统编排了一遍,却没有一个能顶的上用场。 仇报国?他管不了这事。虞棠海?他不管这事。那找谁呢?参谋处和军政处那些?这就更远了。 恶气一口无从可出,他又把自己憋成了只几欲炸毛的小动物。最后气鼓鼓的回屋里穿戴了一番,他一脚踏进自己的小汽车,找仇报国去了。 沈少爷车子飞快,一大早就出门去的赵宝栓也是忙得晕头转向。 白家岙一带要造铁路,钱可以由政府往下拨,工人却不能大老远的从南边用车马运送过来,所以这征集工人的工作,自然也要有人来做。赵宝栓自告奋勇,揽下这门差事,却没想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要复杂的多。不带歇的连轴转了几天,他几乎有些焦头烂额。 工程队里有好些都是高级学堂来的学生,对他说话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到哪里去,读书的自认为上人一等,更何况赵宝栓这样油里来油里去的老丘八。在听说赵团长是土匪出身之后,这些人对他的轻视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成天的这里不行那里不对的跟他唱对台戏,弄得赵团长肝火渐旺,竟是在嘴上生了个大燎泡。 坐在办公用的桌子前,他手上举着面镜子上下左右的照。燎泡太大了,几乎要碍着他吃饭跟说话,就连嘴长得稍微大一些也要撕开一样的痛。赵团长皮糙肉厚,当然不会怕那一星半点的疼痛,他只是为自己感到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本来是面目英俊无可挑剔的,偏偏让嘴上的燎泡破了相,这么一来,在这泡消下去之前,恐怕他是不能去见沈延生了。 小心翼翼的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赵团长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的从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叹声未消,有人站在外面,轻轻的叩了他这里的门板。 赵宝栓压下镜子一抬头,见门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笑微微的冲他点了点头,白脸上一双细长微挑的单凤眼,神采奕奕的露出了丝丝的微光。 第六十三章 沈延生风风火火的上车,一口气把自己憋到仇报国家里。仇家大门紧闭,只有个门房老头往院前的草坪上撒着水。水管子墨绿色的一根盘在地上绕了几道弯,沈少爷脚步飞快,一脚被那管子绊了个踉跄,连走带跳的,心里火气更甚。 仇报国听说是他来,当即从阴凉的卧室中冲了出来,喊起佣人张罗汽水西瓜之类的避暑之物,自己则是笑意盈盈的站到了门边。 冠着个旅长的头衔,仇报国的快乐日子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因着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旅长做的空,只有面子没有里子,虽说手下部门众多,但一个两个全是虞棠海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根本就不用他来拿主意。 仇旅长固爱人前风光,当然不能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讲——拿不出来更无人可说。本想着沈延生至少还是自己这一挂的,谁知道人根本连任职都没有去,直接到镇长那边把委任书一交,悠闲自在的做起了寓公。 人不在眼前,仇报国所能想到的,便只有这人好的一面。之前在白家岙他是拿沈延生做了一回饵,心里后悔莫及的疼了许久,如今人家既然主动避开了这趟浑水,他自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仇报国懦弱,成天的腻在家里,找不出登门的理由。 沈延生进了大厅一侧,那角落里正摆着一架电风扇。三个叶片咕噜噜转开,带出一卷半热半凉的风。 “热死了。”抓着身上的衬衣迎风抖了抖,他脸蛋红彤彤的扭过去看仇报国,“你这屋里怎么比外头都热。” 仇报国摇摇头:“这怎么能,明明是你热过头了。”端起盘子里的西瓜递到沈延生面前,他问道,“你要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 沈延生嚼着起沙的瓜瓤,瞟了他一眼:“你还要三跪九叩的迎接我不成?” 仇报国笑道:“那倒不是,你要是来,我就提前叫人预备午饭。” “我又不是来蹭你饭吃。”两三下啃干净,他把瓜皮往盘子里一丢,咂了咂嘴,“你能借我一队小兵么?” “一队小兵?你借这个干吗?” “别问这么多,你借不借?”沈延生用毛巾擦了手脸,对着风扇又开始吹,一脑袋浓黑的头发吹了个东倒西歪,他两手插在腰上,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 仇报国摸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便开口应道:“要不我给你弄几个副官过去?还是你要从卫队里面挑人?” 沈延生拧着腰回过身问他:“顶用么?别是中看不中用的货。” 仇报国道:“当然顶用,怎么了,好好的忽然借人回去,家里进贼了?” 沈延生眉头一蹙:“你别多问了,我烦着呢。”站在原地,他又吭哧吭哧的吃了几块西瓜,吃的满肚子甜水荡漾,最后对着风扇里的凉风,打了个饱嗝。 “你这房子可不行,夏天太热,跟炉子一样。” 三番四次的遭人嫌弃,仇报国心里有点委屈,心说我住的好好的,怎么一到了你嘴里就成炉子了。他知道自己一贯被这同窗看不起,没想到,这轻视居然还波及到了住宅问题上。难以置信的看了看大厅,他实在是觉得没什么可改进的。低头再看到沈少爷,却是看到人往头上带了凉帽,就要往外走。 “哎,这就走了?”赶忙的追过去,沈少爷已经到了门前那片茵茵的绿草中间。太阳底下升起只手,沈少爷朝他挥了挥,边走边说道:“下去就把人给我拉过去,我急用。” 仇报国定定的站在台阶下面,望着沈延生的背影有点反应不及。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当真是一阵小旋风,刮得他晕头转向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沈延生离开了仇府并没有着急回家,因为一回家又要有闹心事,他不知道瞎眼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仇报国的人到达之前,他图清净,能避一时是一时。 小汽车沿着镇内的大道开,一路太阳晒着快熬成个长轱辘的火炉子,沈延生在车肚子里热的直吐舌头,一面惋惜自己刚才怎么不顺一瓶冰镇汽水出来。躺在车座上喘了半天气,他让司机把自己载到了一家专营糕点饮食的小店前,然后急三火四的冲进店内连着点了一大盘冰激凌外加许多清亮的汽水饮料。 小店的经营十分到位,在饮料和食物上来之前,便有人先端来了湿毛巾与凉茶。沈延生找了个通风的位置坐下,当然就一手毛巾一手茶的双管齐下。暑意未消,就听前面忽然传来吵架的声音,从小吵慢慢的变成大吵,最后听到店里的伙计大喊了一声:“来人啊!打人了!”声音一出,聚拢的人群便一下子散了开来。 只见挨打的伙计站在当中,两只手捧在鼻子上,指缝中间流水似的挂着两条大红鼻血,正是一副委屈又恐慌的样子。脚底下痒痒的朝前磨了磨,他始终是不敢往近前去,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足足高出他一头,而且身材魁梧,面目冷峻,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是你自己吃了东西不给钱!居然还动手打上人了!” 男人解释道:“我不是说了丢了钱包么?等过两天就会把钱给你送过来!” 伙计气不过,嚷道:“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信你?都跟你似的今天丢钱包明天丢人的到处赊账,我这店是不是该关门了!看你还穿的好好的,怎么能做这种骗吃骗喝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骗吃骗喝了?” “没有骗,有本事你现在就把钱拿出来啊,我不等过几天,我就要现在!现在不给就是骗吃骗喝!” 伙计叽叽喳喳,因着挂了彩,所以气势上多了几分以弱恃弱的不要脸,男人一时冲动先动了手,想要再解释便没了立场。边上几个人纷纷起哄,要求他把手上带的表押下来,两边息事宁人,也不用把这事闹的更加难看。但是男人显然是不愿意,吃这一顿才几个钱,押上块表?那是傻子么? 一帮人七嘴八舌,把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生生念成了压山滚道的巨石,那伙计抹了自己一脸鼻血之后,仗着所谓的舆论压力拉拉扯扯的抓了那男的就要往外面去。 沈延生最喜欢凑热闹,端着碗茶就看上了。 那男人穿的十分体面,是那种一看款式剪裁就知道体面的体面,而且样子十分新,跟自己之前在成衣铺里见过的那些很不一样。这么个时髦挺括的人,居然会没有钱付账?想想也确实是稀奇。 就在一帮人七手八脚的纠缠不清的时候,沈少爷大摇大摆的站出来,朝着咋咋呼呼的伙计说道:“他吃了多少钱,我来给他付不就行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的闹。这么热的天,真要是闹到衙门,估计衙门那帮人也不会理你们,何必呢?” 慢条斯理的说完,他要的冰激凌和汽水也上来了,抬手对着那男人招了招手,他继续道,“你也是,丢钱包就丢钱包,好好说话不行?肝火旺得非得打人?快来坐下,喝点饮料冷静冷静。” 被打的伙计认识沈延生,知道这人跟仇报国有点小关系,当然不敢当场抗议,灰溜溜的捂着鼻子奔向厨房,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好戏也顿时拆台散场。 沈延生没事人一样一勺一勺的往嘴里填着冰激凌,就看那男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高高大大的影子一落座,沈少爷眼皮一撩,把手里的叉子戳在了冰激凌上:“坐什么,给你解了围,还不赶紧走?” 男人顿了顿,说道:“这位先生,你可以给我留个电话,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人,马上就能把钱还给你。” 沈延生这出英雄救“美”本来就是突发奇想,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还很认真的要跟自己感恩道谢。出手相助是一时兴起,现在吃了会冰激凌,这兴便冰融雪化的变成甜水进了他的肚子,对着男人一摇手,他懒得继续搭理,便简洁的回应道:“赶紧走,天热我容易发脾气,你再不走,我这冰激凌跟汽水也白吃了。” 男人犹豫了一下,仔细的看了沈延生一会儿,仿佛是在记他的长相。最后对着沈延生一点头,起身出了糕点店。 冰激凌清清凉凉入口即化,沈延生划开肚子接连吃了好几盆,最后实在腻得慌,才磨磨蹭蹭的回到了车上。 然而他这一趟甜蜜的纳凉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惬意,就在这天夜里,他忽然的闹了肚子。脚底不停的在厕所和卧室之间跑来回,因着顾及面子,所以也没叫佣人进来伺候。腹痛如绞得拉了个昏天黑地,等到这一夜噩梦过去,他终于手脚发软面色发青的躺在床上迎来了第二天的曙光。 拉了一晚上肚子,沈少爷觉得自己肚子里全空了,五脏六腑轻飘飘的沥干了血液和水分,缩在憔悴的身躯里,失去了往日的分量与功用。脚底轻飘飘的从卧室移到底下的堂间,恰好门房也从外面进来了。一眼看见自家主人脸色青白的没有个活人样,门房顿时有些大惊失色,忙不迭的上去扶住他的胳膊:“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昨晚上没睡好?” 沈延生摇摇头,在他的帮助下落了座,有气无力的说:“没什么大事,一会儿你去跟后面说一声,就说今天饮食清淡点,别太油腻。” 门房连连点头,然后俯身向他报告道:“先生,一大早外面就来了一队人,说是仇旅长那边过来的……有个领头的,正在外面候着呢。” 沈延生敞身往后面的躺椅上一靠,问道:“后院的狗洞怎么样了,堵上了么?” 门房道:“先生,我昨天喊了人来,可工人一开工,那边的就支起枪来吓唬人,实在是不好办啊……” 沈延生闭着眼睛摸了摸干瘪的肚皮,慢悠悠的说道:“继续要人堵,能堵多少是多少,我不信他们真敢弄出人命来。另外,仇报国那边过来的那些人,直接叫他们全都上后院去,记住,要挨着墙站,看紧了,不许院子那边有人过来。” 第六十四章 赵宝栓在镇内的一家酒楼内接待了一位贵客——孟小南。 因为生意上的往来,孟小南早先就跟他打过照面,不过当时不够熟络。如今再见面,二人虽是身份大变,却共有一股喜蹬高枝的新气息。 赵宝栓当上了大团长,而孟小南也从一个跑腿伙计摇身一变,成了烟土公司的专务。 因着这一带铁路线的成事,烟土运输的路线也要有所改变,为了打通各方关系,他这趟北上的工作其实并不清闲。 孟小南生个雪白的瓜子脸,一脑袋头发乌黑浓密,加上一双波光流转的凤眼,在酒桌上总是一副未饮三分醉在前的神情。说话做事虽不女气,但气质神态中总带着那么点招人的意思,只是这意思不像故意卖弄,而是稍纵即逝的浑然天成。好像一朵气味芬芳的交际花,大方得体的在花瓣中隐隐的藏了几枚风情别致的花蕊,却只肯让人模模糊糊的嗅到这么一丝半点的气味。 赵宝栓跟他对桌喝酒,喝着喝着就觉得对方不是个十足的男人,不自觉的,在态度上也彬彬有礼起来。然而几杯酒下肚,孟小南那与外表并不相称的豪爽又让他感觉异常舒畅,当即解开腰上的武装带压到桌面上,然后脱外套挽袖子的彻底抛弃了绅士头衔。 孟小南因为早就跟他打过交道,了解虽不深入,但对其本质也有一定的认识。所以赵团长这番大节小节全然抛弃的架势并没引起他多大的惊奇,反而笑眯眯的凑到酒桌边,态度亲昵的同人行起了酒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纵使两人都是千杯不醉的好本事,遇上旗鼓相当的也要有几分微醺。孟小南住在镇上的一所饭店内,赵宝栓为尽地主之谊,当然要担当起车夫的责任。起身往身上穿着衣服系着扣子,他一面还要跟人开玩笑。孟小南笑而不语的低着头听,并未真的喝醉,只是脸颊上浮了层淡淡的粉红,额头鬓角也起了些热汗。 赵宝栓看他低头从茶杯里抿了茶水喝,忽然的就想到了沈延生。 前阵子他让瞎眼掏了人家的墙,本意是想跟这小白脸多亲近亲近,拆了墙并了院,他们便是一家人,若是按照当初在白家岙的约定,赵团长觉得自己这么做真是一点也不过分。不是说好了什么都听自己的么,那推他一堵墙又怎么了? 然而连续几天的东北西走让他有点无暇顾及对方,这一晃都好多天了,不知道小白脸看见那墙被人挖了之后有没有生气,生气又是气到了何种程度,以后,还愿不愿意教自己跳舞了? 思及至此,赵团长低低的笑起来,因着肚里酒精升腾,他笑得有些憨,声音一段一段的从嗓子眼里憋着出来。扬起脸,他用一双大手捉了胸前的衬衣扣子,开始一粒一粒的往回系。 没等到他把衣服穿完整,就听外面吵吵闹闹的起了动静。赵团长从来都是反应灵敏的手比脑快,摸起佩枪的同时,原本紧闭的大门也被人一脚从外面踢开了。 “孟小南!” 来人一声高喝,站在洞开的门外,身上扒了五六个副官小兵,都是一副拦也拦不住的无奈相。 孟小南应着喝声一抬头,脸上表情微微波动:“大少爷?” 被称为大少爷的这个人显然情绪激动,甩开身上八爪鱼似的钳制,阴着脸进入了屋内。扫了一眼座上的孟小南,他转头看向衣衫不整的赵宝栓。而赵团长在稍稍的愣神之后,当即便松开了握枪的手,垂下视线,也冲着孟小南露出了询问的表情。 孟小南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茶杯,缓声道:“赵团长,这是我们大洋公司的董事长,姓乔。”转头对了董事长,他继续介绍这边的赵宝栓,“大少爷,这位是赵团长,早先在生意上同我们有往来,今天也是许久不见,同我一道出来喝几杯叙叙旧。” 听闻这番解释,乔姓青年对着赵宝栓高傲的一仰头,那视线里几乎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只是他个子没有人家高,并不能真正的做到居高,所以只能在眼神与气势上有所体现。赵宝栓听得他的来历之后,并没有对他不友善的态度有所挑剔,反而主动自然的伸出只手,要与对方握上一握。 乔董事盯他那大手一瞬,并未出手回应,态度了了的一点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乔振霖。” “乔董事也来喝一杯?”展颜一笑,赵宝栓摆出去的手在跟前空划一记,然后摸到脸上蹭了蹭下巴额的胡茬。 屋内的酒桌上,盘盘碗碗的菜肴几乎见了底,乔振霖看一眼赵宝栓,当即回绝道:“不用了,赵团长不必客气,我只是有些事情想孟专务问一问。” 这时候,孟小南从椅子上站起身,迎着他的方向朝外走了两步,然后转回来对赵宝栓说:“赵团长,既然如此我也不用麻烦你送了,我自去要辆车,同少爷一道回去就行。” 赵宝栓见这两位关系甚密,也没什么说的,顺水推舟的点点头,拱手把两位漂亮青年送出了门。等送完了人,回来抓了桌上的武装带,他忽然咂出了点味道,再扭身冲到屋外靠住栏杆往楼底下望,果然看见那俩人在楼底昏暗的灯光中做着拉扯。 孟小南走得疾,乔董事在后面追,刚摸上半片衣角又让人甩开去好几步,是个求而不得的样子。 赵宝栓低着头满怀新奇的看,看着看着不由的嗤嗤发笑。 果然这孟老板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从酒楼出来,赵宝栓没再去别的地方,虽说这几天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但他实在是有些呆不住了。不管嘴上的大燎泡毁了好形象,他憋着不见沈延生,终于憋到了头,以至于迫不及待的就想看看对方龇牙咧嘴的小模样。 夏天的夜晚较之白天火烧火燎的高温天气,总是会多出几分阑珊的凉意。而沈延生软面似的在屋里躺了一天,终于迎来这清凉的时刻,当然感觉惬意非常。白天里,他热的发慌也不敢下水,怕冷热交叠坏了身体的平衡,又要害的两腿轮流的往厕所里奔。及至到了这天夜里八九点钟的光景,他才勉勉强强的让人端进盆温水来,囫囵的对付了一下。 洗干净理清楚,沈少爷浑身没力气,一颗脑袋在枕头里滚了两滚,很快便熟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生生惊醒了。挺身从床上坐起来,他看这屋子四周都没了墙,光有一张床孤零零的摆在发青的地砖上,上下左右都不着边。 这是怎么了?新买的宅子,好好的怎么就光剩下块地皮了? 脑子里捣浆糊似的咕噜咕噜开着锅,他头晕眼花的想不明白。这时候慌慌张张的跑来门房,口里语无伦次的同他说着话,可他却听不清,只听见周围哐当哐当的噪音越来越大,仿佛是有人把整个世界都装进了饼干筒子,然后高起低落的大力摇晃着。 “先生,先生……” 终于,在一阵剧烈的摇晃过后,沈延生忽的睁了眼,果然,眼前站着门房。门房一脸尴尬,缩手缩脚的显得十分不安。 沈延生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门房瘪着嘴说不出话,伸手指了指他后面。 沈延生顺着那方向一扭头,表情顿时跟见了鬼一样——赵宝栓跟个巨型煨灶猫似的在他身边蜷成个大陀,直压的那半张床面都低低的沉下去了半截。 沈延生怕是自己噩梦未醒,两只手轮换着揉了眼睛,再仔细看,果真是没错。赵宝栓穿了件白衬衣,底下配了浅灰的军裤,侧身而卧,他那领口的扣子还开着几颗,露出里面淡褐的皮肤。 沈延生嗅了嗅,当即捂了鼻子:“他怎么进来的?!” 门房说:“……硬,硬闯进来的,好像是喝多了走错门。” “走错门?走错门就让他们家里的把人领回去啊!” 门房面露难色:“我去叫过了,可那头大门紧闭的……” 沈延生道:“那后院呢?后院不是还开着个狗洞么?直接把人从洞里丢过去不就行了?” 门房道:“下午不是让人守着那地方么,对过就没再过来人。我看看这情况,就让工人把那洞堵回去了。” 沈延生气急败坏的一皱眉,看着像要发火,然而酝酿了半天,他却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然后伸出两条胳膊开始从赵宝栓身下往回抽那半张薄被。赵宝栓感受到身下的动静,闭着眼睛滚了一下。咂咂嘴巴挠挠肚皮,最后扯下枕头骑进胯下,连床带被子,彻彻底底的霸占了个干净。沈延生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立即气的脸色刷白。蹬起一条腿,他半踩到床上,然后对着赵宝栓圆溜溜的大屁股就是一顿猛抽,抽得手心发麻皮肉震痛却全然无果,最后不得已,忿忿的骂了一句娘,摔门而去。 “我睡书房,你去给我收拾一下!” 隔着门一声怒吼,震得赵宝栓开了眼。脸上一副痛苦异常的表情,他伸手下去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他娘的小白脸,下手还真他妈狠!疼死老子了!” 第六十五章 沈延生让佣人在书房里收拾了一下沙发,躺进去睡了。沙发是外国来的高级货,皮面光滑,造型独特。平常就是小坐一下都得端着屁股小心翼翼,如今整个人睡上去,当然是狠狠的心疼。 图凉快,沙发上垫了一层竹席,沈延生拧着身子在席面上轱辘来轱辘去,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怎么也睡不踏实。 前面因为闹肚子折腾了一天一夜,照理说他应该困得沾床就着,可赵宝栓的到来把他的睡意全给搅没了。不但不困,还有些越夜越精神的趋势。 实在睡不着,沈少爷也不能继续勉强自己,起身走到窗户边,那窗上为了防蚊虫蒙了层浅色的纱网。沈延生站在纱网前面往外看,外面一轮明晃晃的大月亮,正圆胖圆胖的连在一串低垂的枝条上。 马上就到中秋节了。 中秋节是团圆节,热热闹闹聚齐一屋子人吃饭玩耍才是正统的过法。家里那几个门房佣人都是本地人,若是中秋都不放他们回家过节,仿佛是有些不近情理。可若是放了他们的假,自己这屋里可就真的没有一点人气了。 沈少爷仰头看看月亮忽而有些感伤,难道他就这么一辈子窝在这小镇里当个坐吃山空的小财主了?闲的骨头发紧不说,他那一笔小小的资产,岂是经得起吃喝的? 为了累积财富,他近来总在镇内寻觅合适的铺面,打算做点洋货生意。货源不着急,因为他在洋行里新结交了几个朋友,大买卖不行,小打小闹的总不是问题。 小打小闹。 举头望出去,他心里掖着这四个字悄悄叹息。沈老爷虽说有些时运不济,但怎么说也是个辉煌一时的大商人,他呢?指着蝇头小利过往后的日子? 一想,沈少爷有些垂头丧气,他自以为聪明,能干大事。大事也确实是干了,可没干出什么名堂。总结经验之后,他觉得是自己有心无力。纸上谈兵是一码事,真的干起架又是一码事,开店还得靠伙计呢,他一个嘴上灵活手下没有人的,能成什么大事。 窗外,月亮圆溜溜的,时而有浮云慢悠悠的移过来,一会儿工夫就把月光挡成了蒙蒙亮。沈少爷倚窗而立,看那云朵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最后乌漆麻黑的遮成了整片厚实的无光的天幕。 要下雨了。 正惆怅着,云端里忽然劈入一道白光,昼日似的一瞬,照亮了院子里的景物。半夜里,院里是空的,只有落落的树影随着携雨而下的疾风狂躁不止的摆动着。 沈延生一抬头,只听浓云中落下道惊天似的滚雷,哗啦一声,当场就撕开了一场忽如其来的瓢泼大雨。 雨点行得疾而稠密,噼噼啪啪打响窗外一树枝叶,在那彻耳的声音中,破碎的雨珠便细丝似卷在泥土的清香中穿入纱网,透得一室清凉惬意。 烦恼随着失踪的月亮一起被雨水冲刷而去,沈延生临窗做了个深呼吸,忽而从先前的压抑中解脱出来。 不就是个中秋节么,过与不过有什么区别? 微微的放下两边的窗帘子,他想起后院那些士兵。外面雨这么大,总没有继续要人站岗的道理。想到这里,他走到书桌前打了个电话给门房,吩咐门房给那些人找个避雨休憩的地方。 门房大概睡得正香,嗯嗯啊啊的在电话里作了应答,也没问沈延生还有什么吩咐,匆匆的把电话挂下了。 沈延生在屋内转了一圈,嗅够了清凉芬芳的空气,顿时心静不少。回到沙发边准备继续睡觉,就听书房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难道是门房过来了? 走过去开了门,那外面的走廊上并没有开灯,沈少爷一抬眼,就感到身上贴过来一具湿漉漉的身子。 这不是门房! 两道胳膊强而有力的箍住他,推着他直往屋里进。 沈少爷啊得一声,很快就闻到了一身酒气。而黑影也就是借着这短暂的时刻,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舌头翻搅而入,动作显然是熟练热烈的,呼哧呼哧的喘息从间或分离的口唇间流泻出来,扑得沈延生脸颊直发热。他万分惊恐,可同时又不知所措的无法拒绝。 好不容易伸出两只手去砸了对方的后背,却是头眼一昏,被人狠狠的摁在了绵软宽敞的沙发上。 紧接而上,一具湿漉漉的身体沉沉的压住了他,那身上仿佛还带着雨点的气息,冰凉透骨的皮肤底下,是隐隐的热流。 沈延生心里着急,趁着对方的舌头流连不止的舔向齿列的机会,狠狠的一口砸下去。 暮的一下,沉在他身上的人扬起了脸。借着书房里微弱的灯光,沈延生看清了对方的脸。 赵宝栓! 当然了!除了他,还会有谁?! 赵宝栓嘬着舌尖,神情是一种复杂的痛苦,嘴角边一粒燎泡也破了,丝丝的往外渗着血。吃痛的从口中发出一声唏嘘,他瞪着底下的满脸飞红的沈少爷怪道:“你怎么还这么小气,我就亲你两口怎么了?” 沈延生一把搡开他:“你也有脸说,后院那墙的帐还没找你算呢!” 一张脸上有红有白,室内柔柔的灯光一衬,更显得他脸上皮肤光滑,好像刚剥了半边壳的水煮鸡蛋。赵宝栓看得两眼发直,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摸,可还没沾到人脸上那一层柔软软的汗毛,沈少爷嫌恶的把脑袋一偏,躲开了。 没占到便宜,赵团长不高兴,啧的一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起先在白家岙的时候怎么说的?一回来就变卦?” “你不也不讲道理的推了我的墙。” 赵宝栓一拧脖子,露出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那哪是推,我想跟你好还不行么?你看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干脆咱俩合成一家子,凑合着过得了。” 沈延生一听这话,想起了即将到来的中秋节。家里那帮佣人一放假,他确实就成了光杆司令。光杆司令冷是冷了些,可起码还清净,要是加上面前这个厚脸皮的,这节他一定过不消停。 瘪了瘪嘴,他反驳道:“谁说我是一个人。” 赵宝栓道:“你别不承认,你比我还不如,我起码还有瞎眼可以解解乏,你呢?” 沈延生一抻脖子,想拉出仇报国来充充场面,不料赵宝栓一眼叨破了他,摆摆手道:“别跟我提仇报国那个大傻子,成天就跟个废物点心似的窝在家里,叫虞棠海那个老兔崽子摁得死死的,你还指望得了他?” 沈延生咕咚咕咚的吞了唾沫,实在是没有别的人选,继续嘴硬:“不行我就讨个老婆,再生几个孩子,总不会一直这样。” 赵宝栓原本还笑眯眯的,一听这个立马冷了脸:“谁愿意跟你啊,娇滴滴跟朵花似的,嫁过来还不知道谁照看谁。” 沈延生不服气:“你不也一样总想着讨老婆么,讨不着都知道抢了!我乐意娶谁就娶谁,碍着你什么事了?横竖我又不会跟你抢!” 赵宝栓看他嘟噜嘟噜冒出一串词,俯身过去在那嘴上咬了一口,沈少爷不防备,当即红了脸,就听赵宝栓说:“怎么不碍着我了,你忘了,我也是花了顶轿子把你抬过门的,睡也睡了,弄也弄了,如今你翻脸不认人,我怎么办?” 沈延生看看他,发现这厚脸皮的倒是挺认真,一双眼珠子乌溜溜的盯着自己看,不像是临时开玩笑的意思。 匪夷所思的,沈少爷低声开了口:“……赵宝栓,我不是女人,生不出孩子。” 赵宝栓扭头啐了一口:“我又不瞎,你总这么一遍一遍说有意思?” 沈延生一拧眉毛,仿佛是有些不大好开腔:“你是不是……你要是光想找个人跟你睡觉,一品街那儿不就有么……” 赵宝栓真生气了:“你把自己跟他们比?” 沈少爷一听当然也不高兴,什么叫把自己跟他们比,想跟他睡觉不是赵宝栓自己说的么?既然目的这样单纯,干脆去找一个专门陪人睡觉的不就结了?他不过是提个醒,这也不对了? 觉着自己满身是嘴也说不过人家,沈延生把人往边上一推:“不说这个,刚才是你睡着我挪不动你,现在你醒了,也能走了,就劳烦你自己回家去吧,我这里小庙容不下你这大团长。” 说着话,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把人往外面让。赵宝栓仰头看看他,过去牵了他的一只手,捏着手心窝里的软肉说道:“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没上过学,粗了。可粗有粗的好,你要是肯跟我,我一定好好对你,不让你受委屈,也不叫别人欺负你。吃好的喝好的供着你,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好不好?” 翻来覆去的琢磨出一番感人肺腑的好话,赵团长自认为是把话说到了边,人活一世,为什么,不就是图个吃喝挺个脊梁骨么,自己若是能把这些都给人置办齐了,那沈延生还有什么道理不跟着自己啊。 他是想的好,真可惜沈少爷跟他的思路不在一个道上,听完这番结义交拜似的豪言壮语,沈少爷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你这话是要对我说?” “啊,不对你说我还跟仇报国说?” 沈延生闹不明白,半晌蹙着眉毛问道:“……你这是,喜欢我?要跟我谈恋爱?” 赵宝栓爽快的点点头,看沈延生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这意思表达得还不够透彻,小心的一琢磨,他拗口的从嘴里吐出一句语气庄重的:“我是爱你!” 说完这句,他把心思往前翻了翻,问道,“弹什么恋爱?怎么弹?” 第六十六章 面对突如其来的表白,沈少爷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一瞬的空白过后,他心里脑里又热锅炖乱粥似的噼里啪啦走起了声响。 仰头看着赵宝栓,他面色微红:“胡说八道。” “小宝贝儿,你看我都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不能好好想想?” 沈延生睨他一眼,一心只想着快点把人弄走,咬着嘴唇点了头,小声咕哝:“好吧,让我好好想想。” 赵宝栓听这事情似乎是有眉目,不由大喜,往前抹出个步子,他伸手又要抱人家,哪知道沈少爷跟只兔子似的窜的飞快,一下就挤到门边去。 “你快回去,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赵宝栓搓搓手:“放着好床不睡,我非给自己浇了一头雨水过来,就为了能跟你说上两句话,你倒好,一句想想就给我打发了?我哪知道你想没想,光是傻等,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最起码,你得给个日子吧。” “你不信我?”沈延生眉头一皱,仿佛被坏了信字招牌。 赵宝栓回的不客气:“你坑我的还少么?” 沈少爷默了默,心下一横:“你总得让我好好过个节吧,等中秋过了,我们再说。” 赵宝栓一琢磨,感觉这事靠谱,眼见着这么大所宅子安在这儿呢,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沈延生就是真要赖账,总不能有家不住天天上外面避着自己去。再说了,要是这几天的工夫真能把人等通了等顺了,遂了自己的心愿,那也是件值当的事情。 两人一拍即合,这桩无头生意总算是成了事。 临走前,赵宝栓没羞没臊,不顾激烈的反抗与挣扎,一把抓住沈延生压进怀里狠狠的揉搓了一顿。沈延生只穿了套单薄的裤褂,赵宝栓身上又湿,两三下的工夫,布料便潮得贴了身。最后人大嘴一拱又要亲过来,终于是被他用两只手心给推开了。不过那舌头不学好,抵着两边虎口乱舔乱窜,舔得他心浮气躁,当即就冒出一脊背热汗。 猛地使劲把人从面前搡开,他把湿淋淋的手掌蹭回去反复擦拭。一边擦,一边抬起眼来狠狠的瞪对方:“你特么是人是狗?” 赵团长乐呵呵:“怎么说你也是个读过书的,怎么也开始骂人了,还骂的一次比一次顺溜,臊不臊?” 沈延生看他是个笑面虎,却知道这老虎也要吃人,就懒得再跟他多就纠缠。拧着胳膊把人推到门外,他从窄小的缝隙里露出半张脸:“别跟我面前犯骚,不爱看!” 哐当一声响,泛着光的门面冷的就跟沈少爷的脸似的。赵宝栓站在外面讪讪的发笑,笑过一阵,两只手往腰间的武装带上一搭,心情愉悦的吹着口哨走了。 大雷雨过后,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不过这晴搁在大夏天里并不能算是什么好日子。 赵团长一早出了门,家里剩下瞎眼和几个佣人。瞎眼现在是个副官,但是因为不识字,所以只能派上伺候人的用场。然而赵宝栓陀螺似的不沾家,他也没有用武之地,于是理所当然的,他在这团长府里,给自己搭起了个准管家的位置——上上下下的那些佣人,全归他管,宅子里的遍布安排,也归他管。 手里抓着柄茶壶漫无目的的满院子乱走,入眼的都是井井有条。情不自禁的昂首挺胸,小跟班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居然可以活的这样井然有序并且条理清晰。 跟着赵宝栓之前,他只是个小叫花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觉睡下去就永远醒不来,每天能惦记爱惦记的事情,除了吃就是吃。及至后来上了白堡坡,虽然生活习性有所改变,但是对吃的执着却丝毫也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有的吃可以吃,还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在院子里闲逛了一阵,他嘴里唾液津津,又是犯起了馋。头天晚上厨房里还剩下一些凉菜,这时候如果拿出来跟面和到一起,浇上点香油就能成为人间美味。砸吧砸吧舌头,他绷得住颜面管不住腿脚。扭身往厨房的方向去,竟是面带微笑的越走越快。 他想的好好的,等到了中秋的时候,先吃寿面,吃了寿面再吃月饼,然而再找机会跟马二墩一起去赌坊里面玩上两把,他这日子也就过全了。 走到月亮门外,前面有佣人跑过来,弓着脊背向他行了礼,问道:“副官先生,后院的墙还扒么,那几个工人催帐来着,要是不扒了,他们想叫主人家赶紧的结了钱就走了。” 瞎眼立在当地想了想,又倾过半边茶壶往嘴里吸了一口,回道:“先让他们走吧,你领他们到账房那里去把工钱结了。另外,我们这边的活还不好说,叫他们这阵子也仔细着点别接什么大活,没准赵团长又用到他们。” 佣人点点头,依照他的吩咐下去办了。走出去没两步,瞎眼又出声把人叫住了。 “我姓李,以后就叫我李副官,别总是副官先生副官先生,没这叫法。” ****** 赵宝栓那一头偃旗息鼓的停了挖掘大业,沈少爷这边的宅子也顿时的静了不少。不过院墙上的窟窿推了堵堵了推,补丁似的成了个大花脸。从仇报国那里借来的一队小兵尽职尽业,密不透风的把院墙守了个结结实实。沈延生想自己这么养着他们一两天也是白给饭吃,索性把那些小兵用做了泥瓦匠,刮腻子累墙砖,叮叮当当热闹了一个白天,终于赶在黄昏时分,让屡遭祸害的院墙喜获了新生。 差人煮去一大锅酸梅汤,沈少爷随手把那帮卖苦力的给打发了。回到卧室内,他大爷似的往床上一躺,准备在晚饭前小憩片刻。 然而睡眼沉沉的还未闭上,卧室里的电话却忽然的铃声大造。 沈家宅内有两部电话,一部在门房那里,另外一部则是按在他床头的小桌上。通常别人打来电话直接会接到门房,然后再由门房通知到他这里,可沈延生这会儿特别不想理睬,翻起半边枕头捂住脑袋,他拿起电话听也不听马上就给挂了。 重归安静,这安静来得十分长久,等到沈延生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的光景。翻身仰躺在床上,他感觉自己终于从疲劳的折磨中缓过了劲,除了脑袋迷迷糊糊的还不是很清醒,身体四肢都已经调整到了放松舒适的好状态。 长舒一口气,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卧室一角,打开唱盘机。唱盘是佣人前两天刚去排队买回来的新盘子,里面灌的是时下最流行的舞曲。沈少爷两脚踩着拖鞋,一手撑在唱盘机前面,闭起眼睛细细的听。听着听着,乐曲高低起伏的调子便一卷凉风似的经由耳膜切入了他的心,让他心神俱漾晃晃悠悠,经不住露出摇头摆尾的姿势。 听了一会儿,他觉得这曲子十分耳熟,仔细回味,想起来了——这是那天晚上在饭店里听过的那一支。只是情景与现在不大一样,当时台子上有歌女伴唱,自己怀里则是搂着个大模子的丑舞伴。想象起那副场景,沈少爷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还同赵宝栓跳了支舞。 噗嗤一声笑,他实在忍不住,因为脑子里又浮起对方小心翼翼的关注着脚底,却还因为记住了舞步而暗自窃喜的表情。 不得不说,这不要脸的还是有可爱的一面,虽然可爱的有限,但有那有限里总带点无限的趣味,让人一想起来,便哭笑不得。 笑是因为他滑稽可笑,哭则是因为这滑稽可笑的居然厚着脸皮要跟自己谈恋爱。 思及至此,沈少爷心里的愉悦也被一点点的沥干了,等到最后一丝快乐也沉入水底,他眉头一皱,站在唱片机前,耷拉了脑袋。 赵宝栓要答复,这答复他不给不行,避个一天两天是避,可总不能三天四天的永不提及。 这答复该怎么给呢? 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依照他的意愿,当然是不能答应,赵宝栓不是仇报国,精神上偶尔获了满足就是满足。那个不要脸的不爱素只求荤,加上还有一把子蛮力,要是不小心答应了他,最后只能是引狼入室,直接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他自己就是个男人,怎么能跟个小媳妇似的去陪人家睡觉呢? 想来想去,沈少爷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人家只说要跟自己谈恋爱,还没说到睡觉那码事情上去。那自己这样翻来覆去的琢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咬了咬嘴唇,他下意识的把视线往底下扫进去,最后磨磨蹭蹭,拉开了勒在肚皮上的裤腰。 因着天气热,那底下光溜溜的没穿裤衩,裤腰稍稍拉开,软乎乎的鸟一眼就从耻毛中漏了出来。 他好久没让自己舒服舒服了。 人这东西有一点不好,吃着好的就容易嘴刁,起先自娱自乐的时候,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然而跟着赵宝栓鬼混过几次之后,那味道就显得有些寡淡了。偶尔非弄不可的来了兴致,寻常的伎俩总是没法让他彻底快乐,于是无计可施的窝在薄被里,他总是忍不住偷偷的回想,好像那些手忙脚乱的羞耻全是不可见人的零食和糖果,让人不好意思吃,却又经不起包装下甜美的诱惑。 如此吃了一次便接着又了第二次,每次都是疯狂而不顾一切的开始,然后接着在结束的时候进行一番唾弃式的自我剖析。 独自在思维上作着跳跃,他脸渐渐的红起来,红的染到后面的一双耳朵,门外响起了一阵试探性的敲门声。 “什么事?” “先生,底下来了个客人,在客厅里坐了小半天了。”佣人隔着门答道。 “什么客人?”如果是隔壁的厚脸皮,直接叫人把他轰出去就得了,免得又来找麻烦。 佣人挺了片刻,组织起语言回答:“说是您的一个朋友,前几天在糕点店里受了您的照顾,特地过来登门拜谢的。” 糕点店? 沈延生想起来了,是那个吃了东西却没钱付账的。怎么这人都自己找上门来了?略作思忖,他回道:“你让他等会儿,我马上就下去。” 佣人应了一声,又问:“先生,那晚饭……” 沈延生说:“下去就吃,客人要是还没吃,就让他跟我一起吃。” 第六十七章 沈家的餐桌在晚饭这一顿的是总是比较正式。比起进食,这更像一个总结,仿佛是对整个喧嚣白日的送别仪式一样,不管几个人吃喝,该有的菜式,该要的排场,总是一样也不缺。平常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今天多了个客人,自然更加丰盛。 餐桌是很传统的大圆桌,沈延生坐在正当中的上位。在他的右边,坐着一位年轻先生,先生很客气,脸上笑微微的保持着礼貌,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良好的教养。 沈延生夹起一块酸笋压进米饭里,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压迫工作,抬起头,正对上青年往他碗里望,仿佛是对他这样凶残的饮食习惯表示不理解。 “你是怎么找上门的?”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夹菜,沈少爷鼓着两边腮帮子松鼠似的咀嚼不止。 青年楞了楞,拿起筷子在就近的盘子中随便点了点,然后不大好意思的回道:“我又回去店里问了那个伙计,问到你的名字之后,再去找镇里的熟人打听,最后,摸到这里来了。本来下午的时候给你打过电话,但是没连上。后来我想来想去有点欠妥当,索性自己过来了。” “你倒是挺机灵,知道四处跟人打听。那伙计挨了你的打,再见面没拉你去衙门?” 青年垂着视线一笑:“真不好意思,打人是我不对,不过我那天真是丢了钱包,不是有意去蹭吃喝的。” 沈延生点点头,往喉咙中吞下一大坨食物:“我知道你今天也不是故意来蹭吃喝的,是来的早了,迟迟等不到我,不得已才为之。” 青年抬头看他一眼,脸上迅速的滚过一层红,但是红的不是很明显,加上屋子里并不是特别的凉快,倒是不好说他这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 “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青年放下筷子,从衣服里拿出个信封来,压在饭桌上说道:“我是特地来登门道谢的。”说完,他又从身上继续掏出一张长条状的名片,双手捻着两只角,递到了沈延生面前,“哦,我还没有做过自我介绍,我姓乔,叫乔振霖。那天真是谢谢沈先生了。” 那两只手皮肉细腻,十个手指在灯光底下泛着柔和的白光。当中一枚嵌宝石的戒指,再往腕子上看,明晃晃的,是一块价值不菲的金表。 这位财大气粗,必定是个有钱的大金主啊! 不动声色的,沈少爷把名片接了下来,然后一瞟上面印的内容:大洋公司。 “乔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乔振霖摇摇头:“小买卖而已。” 看看名片上印的公司地址是上海,沈延生笑道:“乔先生谦虚,你这公司明明开在上海,却偏偏要跑来罗云这样的小地方,这买卖还能说小么?” 因着交通便利,罗云这一带一直是烟土运输的重要枢纽,而乔振霖这公司又是在上海,如果只是普通的走货生意,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到场。 面对沈延生的质疑,乔振霖笑了笑:“其实我这趟是来找个人,并不是为了公事。” “那人……乔先生找到了么?” “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就是准备打道回府了?” 乔振霖道:“暂时倒是还不会走,估计着还要住上两天,再跟人一起回上海。” 沈延生收好名片又吃了两口饭,说道:“既然如此,我就把这好人做到底算了,你要是闲着没事,我这两天里就带你到处看看。虽说罗云只是个小地方,比不起上海的时髦,但小地方有小地方的精,总能让你赶上一两样新鲜玩意儿。” 乔振霖一听,看着挺高兴,当即答应下来:“那就麻烦沈先生了!” 沈延生摆摆手,盯着盘子里菜,忽然抬头说:“白天太热,恐怕我们就是出去也只能混出一身臭汗,这样,明天你还是傍晚的点来,我们一道吃了饭,再带你出去玩。” 主人家考虑如此周全,当客人的还有什么说的,忙不迭的点着头,乔振霖喜滋滋的重新拿起了筷子。刚要吃,就见沈延生往他碗里挑来一块炒肉片,然后又把捉着筷子的手朝他那里送了送,略带炫耀的说道:“我这厨子以前在镇上的大酒楼里掌过勺,手艺好着呢,你尝尝?” 乔振霖看着满桌子的菜嘿嘿一笑,心想这位沈先生真是个大好人,不仅长得漂亮,为人也仗义,除了胃口稍微大一些,简直堪称完美。 第二天傍晚,乔振霖果真踏着夕阳的余晖如期而至,他是个不爱讲客气的人,但是又不客气的十分讲究礼貌。态度恭顺的给沈延生递上了一份串门的小礼物,两个人盘盘碗碗的坐到一起,吃了一顿热闹丰盛的晚饭。 乔振霖性格活泼,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可惜闲话占了大多数的篇幅,真正凑趣的内容并不多。沈延生端着饭后水果——西瓜片听了半天,觉得听这位说话也像吃西瓜。红的瓜瓤是废话,黑的西瓜籽才是趣味,一番大嚼大咽下来,趣味不讨人喜欢,一肚子甜水又吃的人肠胃发胀,除了过程中偶尔闪现的满足感,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 沈少爷眼神陈恳的状似倾听,片刻之后开始走神,云游四海的飘出十万八千里,最后被乔振霖哈哈的笑声一把揪下了地。 “……沈先生,你说这事情可不可笑?”低头啃西瓜,乔振霖仿佛是对自己的高谈阔论十分满意,不等沈延生作出附和,又偷偷的耸着肩膀笑起来。没注意,嘴巴边还粘了一颗乌黑的西瓜籽,乍一眼,就跟个喜上眉梢的说媒婆子一样。 沈延生眨了眨眼睛,没被他刚说的内容逗乐,倒是抬眼发现他喜不自胜的滑稽模样,噗的笑出了声。 乔振霖扫来一眼,愈发得意:“可笑吧!简直太可笑了!” 坐在堂间里胡天海地的说完,乔振霖的嘴终于乏下来,满眼期待的望了沈延生,沈延生当然不能辜负人家。叫来家里的司机,转眼之间,就把车开到了镇西的一品街。 一品街是狎妓的地方,沈少爷比谁都懂,可乔振霖不知道。举头晃过成排的火红灯笼,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难道说小地方所谓的精,就精在一个嫖字上? 然而当着沈延生的面,他并没有直接问出来,不太自然的随着老鸨上了二楼,很快便有一排姑娘被人领着,带到了他们面前。 沈少爷漫不经心的喝茶,一边从桌上的棋盒里掏出黑子和白子一粒粒的往盘子上布。 “你自己挑。”他倒是很客气。 乔振霖对着那些桃红柳绿的一抹眼,没一个能看的。沈延生见他不动,就对老鸨使了个眼色。 一会儿工夫,领来的人又换了一波,这次是清一色的小子,个个用香粉沤得细皮嫩肉,白面桃腮的模样比之前的姑娘还顺眼许多。 乔振霖碰到嘴边的茶水忘了吹,当即烫得腕子一抖,撒得前襟一片湿。 小子中有个眼尖,当这光景立即就迎了上来,拿出手帕给乔振霖擦了擦,又端起茶碗柔柔的往上面吹着气。 “这位爷真是好习性,大夏天还喝这么热的茶,就是不热也会烫到嘴啊。”放下杯子,这十四五的小孩儿对着乔振霖抿嘴一笑,“好了,给您吹过一遍,再晾一下就能喝了。” 行行当当都要讲求门道,做生意如此,做皮肉生意更是如此。看这小子温顺机灵,沈延生手一抬把人留下了。眼看对过的乔振霖莫名其妙的还没回神,他把盘上棋子一拨,打散了重新分成黑白两堆。 “乔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挺纳闷的?” 乔振霖一愣神,片刻之后默默的点了头。 沈延生没接茬,对着边上的小子招招手,小孩儿端起凳子,坐到了桌边。 “你会下棋?” 小孩儿点头:“会一点。” “太好了,我们乔先生也爱下棋,来跟我们乔先生下一盘。” 小孩儿转着脑袋在乔沈二人中间看了看,歪着脑袋嘻嘻一笑:“我可下的不太好。” 沈延生当即作保:“你只管下,乔先生不论输赢,但求一乐。” 乔振霖坐在一旁愈发的一头雾水,不知道沈延生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及至连开几局,露出一面倒的战势,他才慢慢的明白过来。 小孩儿谦虚,嘴上说下得不好,真上了盘子却是毫不留情的大杀四方。片刻就把乔振霖赢了个落花流水,除了绞尽脑汁的苦做抵抗,几乎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连输两盘,他脑门上大汗淋漓,抖了抖衬衣领子,把棋盒往边上一推,作罢了。 “沈先生,原来你还藏着这样一招。” 沈延生抻出脖子往残局上看了一眼,笑道:“我也是听说这家里藏着个能手,所以领着你来看看,果然名不虚传。” 转过脸,他向着小孩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脸蛋红红的缓声回应:“元宝。” 元宝下得一手好棋,长相也是眉清目秀的极为顺眼,加上看颜色察情况的本领,很快就把乔振霖弄得极为顺心。 连着好几天,他每天都跟着沈延生来这家找元宝下棋,起初总是输,除非元宝小小的放水意思意思,之后慢慢的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偶有一胜,总是喜不自持。 沈延生看这对半路来的知己在棋盘上不杀不相识,心里当然十分满意。 投其所好,他最擅长。 乔振霖是大洋公司的董事么,这大洋公司他已经让人去打听过了,果然,是上海一家经营烟土生意的大公司。买卖大路子广,跟各地军阀都有所维系,只要是便利好用的交通要道,必定会有他们家的生意路过。 几天的洗耳恭听让他对这位乔老板的喜好已经有了个初步的了解。如果元宝能让人高兴,那他开口跟人提生意的事情,自然也会顺畅许多。 嗅觉灵敏,沈少爷胸中那未成形的捞金计划也在飞速的开枝散叶,笑模笑样的同屋里两个酣战不止的道了别,他准备在今天提前回家去。 走到楼下找了老鸨说了两句话,他迈步出楼门。谁知刚走到门槛外面,后面不知道从哪儿撞出来一个人,冒冒失失的一下顶在他后背上,顿时就是一个踉跄。 谁啊,连嫖个妓都能急三火四的? 扭头往后看,当即满脸惊诧,咬住舌尖上一声骂,他低声叹道:“虞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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