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民国之狼狈相奸 上——节操帝
节操帝  发于:201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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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家道中落的沈家小少爷遇上热爱女人的土匪头子,俩人一夜春风,不想心思各异。 本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这对坏蛋还非得搭着伙的干坏事! 狗咬狗都一嘴毛,坏蛋和腹黑谈恋爱,怎么能不残酷不无情不无理取闹!!!!! 本文1V1,还是保证HE,而且不虐!!一点也不虐!!! 这个人不会写什么抗日救国的大义更不会写紧张刺激的谍报战,只会写一些轻松的故事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所以请姑娘们不要有思想负担。 内容标签:民国旧影 传奇 春风一度 制服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延生 ┃ 配角:仇报国,虞定尧,赵宝栓,万长河 ┃ 其它:强 第一卷:风起 第一章 罗云镇,位于晋州西南部的犄角旮旯,从来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镇里头酒楼戏院典当铺子,烟馆赌坊勾栏窑子样样不差,怎么也算得上是小有繁荣。 出了罗云镇往北,一路沿着狭长的夹山道直下,有个地方叫白家岙。这白家岙地理位置特殊,和平时期是毗邻几个大县州共有的交通要道,一旦拉起兵打起仗那也是块易守难攻的战略宝地。正因为有这两层原因在,不管是罗云镇还是周边几个县镇,都对这块咽喉之地格外上心。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可这话摆到白家岙就不合适,因为天高皇帝远更容易出刁民! 出岙口,左右各延有一道岔路。左边直通白堡坡,右边绕着落雁岭,两边山头,都因着山上的匪帮势力而出名。各自盘踞,这两拨人实力相当,几年来虎牙似的对峙在罗云镇的咽喉要道上,反倒还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落雁岭的头子姓万,叫万长河,早年念过两年私塾,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不知怎么的就混成了山间草寇。不过他自认身败名不裂,一直都效仿梁山好汉做义贼——只抢贪官污吏,不动普通百姓。 相反,白堡坡的老大赵宝栓就没他这么多讲究。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不讲道理,只看道义,当然那也是看他自己琢磨出来的那套破道义。 赵大爷认为,但凡是出来混,有哪个不是刀插两肋,裤腰带子上别脑袋的?本来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意,谁管你什么来路! 于是他手下这伙人烧杀劫掠无所不为,只要是敢从白家岙过的,必定雁来拔毛,拔完毛削完肉再剔骨炖汤,一点不浪费。 时间一长,就出现个有趣的现象,常常是前面跑个商队,后面白堡坡和落雁岭的人拧成条双首蛇,边打边追的掀起一路飞沙走石。 当然了,这只是个笑话。 笑话好不好笑没有人关心,毕竟谁也不想落到那样的光景里去。白白让人抢了细软不说,运气不好连小命也留不住。 然而就算是天道凿凿的老天爷,偶尔也会办这么一桩两桩不是事儿的事儿,比如沈延生就缠上这么一桩。 偷偷摸摸从低处的黄土堆后面一小步一小步挪出来,他灰头土脸一身泥。原本暗红色的袍子破了好几个窟窿,露出棉花,早没了先前体面的样子。 几天前,这位沈家小少爷跟着家里人北上寻亲,谁也不会料到这大白天,还会在路上遇到劫匪。要不是他掐着点去拉了泡屎,估计这会儿也成了刀下亡魂一枚。 路过罗云镇,沈延生已经在这荒山野岭的路上连续走了一天一夜,又饥又渴,他哪儿受过这个。 眼前,是条人走出来的山道,嵌在两边的黄土墩里,沿途生着许多低矮的灌木。 十几米开外的路中间,停了顶轿子,是抬新娘子用的。顶上热热闹闹披红挂彩,四角垂下沉沉的流苏坠子来,随着偶有的山风左右摆动。 正挡住轿门的红绸颜色还很新,可被人硬扯掉一块,毛边参差,风一过,就女人摇手似的轻飘慢浮。 轿子前后,喇叭锣片锤得丢起一路,零星还有些衣服碎片和血迹——这支迎亲队伍,刚遭人抢了。 沈延生耸着肩膀扒在土堆后面,干咽了口唾沫。连着几天没吃饭,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吞一咽,舌苔上的沙砾便火辣辣的往喉咙里下,疼得他直皱眉。 他已经在这顶轿子旁边观察了好一会儿,估摸着抢人的确实走远了,才悻悻的从低矮的小树丛里直起腰,一步一顿的朝轿子走过去。 洗劫一空的路面上基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低着头仔细搜索却一无所获,最后捡起根喇叭抓在手里把玩,扭身往红绸帘子里看进去。 里头人去轿空,只剩条打横的长板,上面也铺着块红布。走近看,他发现这是张盖头。看这盖头的花样绣工像是大户人家才拿得出的东西。 这玩意儿,兴许还能换两个钱! 灰扑扑的指头小心翼翼的抚弄着上面的花纹,沈延生想,不对,这家既然从这里过,必定是附近镇子里的人。要是真拿这盖头去换钱,万一不小心让有心的着了眼,岂不是要惹祸上身? 思前想后,他攥进手里的红布盖头又松开去,想往回放,可肚腹里空落落的确实难受,一咬牙,他下定决心——算了,有总比没有的强!先带着走,万一再有用到的时候呢! 这就把红盖头拿起来准备走人。 可还没等他迈出轿门,就听两边夹进的山道里由远及近传来阵阵马蹄声。 那声音噔噔的踏开路面飞奔而来,速度极快。转眼间,这顶新红的轿子就让就几个骑马佩枪的汉子团团围住了。 沈延生头皮一紧,整后背的发凉,弓身缩进轿子里,他一动也不敢动。 难道是刚才那波抢轿子的又回来了?不能啊?这又没东西留下,他们还回来抢什么? 正琢磨,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大哥,这消息不对啊,不说李有财的队伍正午才过白家岙么,这才多会儿,就让万长河内小子先端了?!” “别特么瞎哔哔了,要不是你个贱嘴非得贪那两杯上路酒,这活儿能砸?” 说话的这位叫刘炮,是白堡坡的二当家。一拉马嚼子,他屁股底下的高头大马就甩着脑袋嗤嗤的打了串响鼻。 “那咋办啊现在?” “咋办?等着回去叫他把你削成人棍吧你就!” 话一落,有几个随行的小声笑起来。 “你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成过事儿,啊?抢钱抢粮你抢不上那也算了,这回,连个女学生都截不住!能耐?!我看你怎么回去交代!” “哎呦,那可不成,大哥,你可得救救我!”贪杯的大概是真怕,声音都抖了。 沈延生躲在轿子里仔细听,因为怕被人看见,就把手里的红盖头挡到了面前。 这时候,轿子外头的人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 “大哥!这轿子里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人啊?” “少特娘的放屁,你小子喝傻了?看这一路连个铜子儿都没剩下,特么的万长河还能给咱们留下个活人?”刘炮很不屑,骑着马走到轿子前,他伸出手里的马鞭去挑那破烂的红绸轿帘。 沈延生吓得一哆嗦,立刻就把手里的盖头覆到了自己脸上。 撩开帘子,一个顶盖头的坐在轿子里,身上穿件红袍子,又脏又旧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不过头上的盖头倒是红得很夺目。 轿子里的,轿子外的,同时静住。 难不成万长河真给他们留嘴了?刘炮垂下眼睛一打量,发现这人肩膀模子都大,脚也大,不像个女人。可要不是女人,干嘛躲在这轿子里呢? 十来双眼睛齐刷刷的盯住那一个,“新娘子”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他们在外头唧唧喳喳这么老半天,估计人早就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害怕也是应当的! 放下马鞭,刘炮稍作思考。心头里忽而灵光一道,随即扬手对那位贪酒误事的招了招。 两颗脑瓜子凑到一起,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最后刘炮一声令下,喊来七八个手下。 “抬走!” 轿子颠颠簸簸,这还是一顶八抬大轿。沈延生硬着头皮的坐在里面,恐怕这辈子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活生生的大男人,叫人用大轿子抬上就走,而且去的还不是好地方——听那帮人的口气,前面迎着他的不是匪窝就是贼坑。 缩起半边身子,他小心翼翼的在那一颠一跛的节奏里掀开了一角轿帘。轿子侧面,有个骑马的人,穿一身黑布棉袄,腰上别着枪,脑袋两侧青嘘嘘的剃出头皮,按照沈延生的审美来看,这人的头型很憨。 马蹄声踢踢踏踏,外边的人还在很随意的聊着天,有两个好说土话,沈延生也听不懂,不过光从他们流里流气的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好来。 一把攥下头顶的红布盖头,他很是焦躁不安,大拇指头往嘴边一放,咬指甲的坏毛病又犯起来。 这一趟,究竟还有没有活路,难不成自己白吃了这一两天的苦,到头来还是让脖子上的那把豁口屠刀活活切了? 他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沈延生腔子坠坠的不得安生,白堡坡的老大赵宝栓却是眉开眼笑的另一番光景。 赵宝栓,今年三十来岁,是个宽肩阔胸的壮年汉子。脸盘黑黢黢的,长得却不丑。两道眉毛挺拔刚毅,直直的飞向额际也有几分英雄人物似的的威风。 这位土英雄今天特别高兴。高兴啥?张罗着给自己娶媳妇呗! 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宝栓虽说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儿,但他也想着要给老赵家续香火。三妻四妾暂时不想,有一个就行,白天上灶台晚上暖铺盖,反正横竖得搂着个人陪他睡觉,那才好。 前阵子,有人说罗云镇的李财主要娶个女学生做填房,他就动上抢花轿的歪脑筋了。 他赵宝栓这两年春风得意,要什么没有? 黄金珠宝英镑大洋,山珍海味好吃的好喝的,同生共死的把子兄弟,忠心耿耿的左右臂膀——整个儿就一人生大赢家! 可不就少这一个千里挑万里选的压寨夫人! 填房的女学生他也见过,是隔壁县一家豆腐作坊的小女儿。中学毕业,高级知识分子。小姑娘长得细皮嫩肉,跟她家卖的豆腐一样滑溜标志,正对赵宝栓的胃口。 暴发户有事儿没事儿喜欢附庸风雅,这个赵宝栓也一样。大家闺秀想不起,小家碧玉总能得个,别管什么手段,真把人弄来就叫成事儿! 此时顶着个自封新郎官的头衔,他兴高采烈的在镜子前面来回的照自己,飞一眼边上端水盆的小跟班——瞎眼,说:“你看我,像不像城里人?” 不知道被他从哪里搞来件西装外套,人高马大的穿起来倒也好看,只是里面赤条条的没有打底,当腰还栓了条大红腰带,看着不伦不类像个大笑话。 “现在上海啊,南京啊,可就兴这个!” “老大!没话说!” 瞎眼随声附和,语气里满满的仰慕和赞许。 这可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恭维,瞎眼其实并不瞎,非但不瞎,察言观色的本领还异乎寻常的好。当初要不是赵宝栓嫌弃他眼睛长得小,跟瞎了似的让人找不着,他兴许还叫着自己的本名。不过时间一长,赵宝栓瞎眼瞎眼的叫他,大家也慢慢忘了他原本的名字。 这时候看着自家老大对着半块镜子臭美,他仰着发青的脑袋盯住对方浓密粗犷的络腮胡,舌灿莲花的开始拍马屁。 “老大,您这一身可霸气,简直威风死了!”因为手上端着盆水,他没法立起大拇指,所以两片嘴皮子碾得飞快,“别说是女学生,就是镇长小姐见了您,那都要哭着喊着求您留下她,叫她端茶倒水的伺候您!” 赵宝栓听得舒服,两个眼睛一眯就笑起来,笑声嘹亮中气十足。 边笑边撩起半边衣摆往裤腰里别进一把20响的驳壳枪,他扭腰摆臀的又在镜子前转了两转。 “我说,马二墩和刘炮这都出去老半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瞎眼扭头往屋外头看了看,说道:“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要不您先去前面和弟兄们喝两盅?反正马二墩给您打过包票,没见新娘子,就提脑袋见您!” 赵宝栓笑得跟只沾到腥荤的老猫似的,动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那要不……先去喝点?” 瞎眼点头哈腰:“要的要的!就是您可别喝多了……这晚上还得……” 话说半截,两个人四目一交,皆是邪邪的笑。 第二章 马二墩和刘炮领着人把轿子抬到山上,立刻就有人下来迎接。 里里外外一帮子全是糙老爷们,知道这花轿里有个黄花大闺女,都腆着老脸在轿子外头乱转。转来转去,一个两个斜着眼睛往里瞅,有谁瞥见个衣角鞋尖的,都跟拣着宝贝一样,回味无穷的说上一番。 三两下赶走那些看热闹的,刘炮叫来马二墩的人直接把花轿抬到赵宝栓院里头去。留下几个亲信死守院门,说好了,甭管是谁,都不许接近这里。谁要是敢坏事儿,就拿枪打爆谁的脑袋。 赵宝栓在前厅喝酒,前厅里摆了几十桌酒席,全是大腥大荤的肉菜。白堡坡五六百号人,抛去几个看院门守哨塔的,差不多全坐到这里来了。 因着知道今天他们老大娶媳妇儿,这波大喽啰小喽啰一个个都跟嘴里跟抹了蜜糖似的,轮着番儿的上来说吉祥话。 敬酒的多,喝酒的就那么独一份,赵宝栓心里有打算,只喝了大半坛子就打住。 “你们这帮有娘生没娘养的,把我灌倒了,谁和你们嫂子洞房去?” 酒桌上悉悉索索,有人笑也有人骂。正是热闹,门外来人高声喊了一句:“可不就是为了洞房才要喝!” 目光齐齐聚拢,马二墩抱着个圆咕隆咚的酒坛子,讪讪的进来了。及至走到赵宝栓面前,他“哼哧哼哧”把贴红纸的坛肚子亮出来,嘻嘻哈哈的说道:“老大,这可特地给您准备的,泡过好料,包管嫂子一上身就离不开您!” 咸湿露骨的一句话,引得赵宝栓眉头一皱,面露狭促的低头过去嗅了嗅味道,他眉眼一弯,立刻就把捂在碗口上的手掌挪开了,同时嘴里朗声笑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就算我不给面子,你嫂子的面也总要给!” 马二墩面露喜色,扯开酒封替老大把碗灌满。 众人默了这片刻,忽然炸出阵哄笑,噼里啪啦碰开杯盏海碗。 这么喝了一阵子,酒兴正酣,赵宝栓忽的想起刘炮来。他和马二墩一块儿去接的新娘,怎么这会儿光见马二墩这臭小子在这里溜须拍马,他个二当家却跑得连人影都见不着,这算怎么回事? 赵宝栓惦记,刘炮这会儿也确实是有事做。 他在赵宝栓屋头待着呢,沈延生坐在他面前狼吞虎咽的吃面。 “一会儿他要是进来,你死活不要让他掀盖头,明白么?”斜倚着炕沿嘴里吧嗒吧嗒咂着烟管子,叮嘱两句他停下来,吐了口烟圈,“反正今天晚上就是不能让他发现你不是女的,明白么?” 沈延生专心吃面,边吃边点头,几乎都不带嚼,直接往喉咙里吞。刘炮说什么,他就答应什么。反正不是黄花大闺女,到了这份上还能吃亏不成? “明天一早,你就说这是对面山上的万长河逼你做的调包,他和李有财串通一气,故意设了这么个套,明白么?” “嗯。” 刘炮含住铜包烟嘴,就着屋里的灯光看他。刚给他打水洗过脸,这小子就露出了白瓷瓷的脸蛋儿,眼睛也大,浓眉大眼的一看就精神。身上那套新娘才穿的长袍裙子虽然有点小,但紧紧的裹出身体的线条,腿是腿腰是腰,屁股坐着看不着,反正也是有木有样。处处精致好看,只可惜底下带把。 刘炮这人口宽,腥荤不忌,他知道漂亮男人和女人一样,也是可以玩的,而且玩起来更辣更有味道,只是他家老大赵宝栓不好这一口。 不过眼前这位,他也暂时不敢动——来历不明。 要不是马二墩办事失利他也有责任,这不清不楚的人他不会往坡上领。 交代完毕,他抓过炕桌上的红布盖头就甩到了沈延生脑袋上。 “你也差不多准备起来。” 沈延生对着他咽下最后一口面,伸手抹抹嘴角说:“万长河是谁?” “你别问。” “那要是他明天起来发现我不是个女的,要杀人怎么办?” 刘炮低头系好烟袋,走出去拉开门:“死不死都看你运气,活着最好,要死了,这顿就算断头饭。” 木头门“嘎吱”一声关紧,隔绝外面转瞬即逝的喧嚣。 独处一室,沈延生四处打量这间屋子。 屋里没什么大件的摆设,桌子,椅子,都半新不旧。为了表示喜庆,梁上穿着两根红布条,当中垂下个打成朵的大红绸花,颜色之鲜艳跟这屋子粗犷随意的风格格格不入。 收腿上炕,他磨蹭着挪到窗格边,掀起点缝隙来往外看。外头的天已经黑下来,远近是一丛丛的火把,长龙似的伸展而去,直通向前面的大房子。 院门口站着两个人,相信还不止这两个。刚在屋里抽烟的这位吩咐过,估计现在这院落已经被人严密控制起来,自己插翅难飞。 沈延生这个人,不喜欢临阵乱脚。落魄之前,他家在南方当地也算是小有名气。他父亲做茶叶生意,往来几十年,光宅院就买了好几座。沈延生是小儿子,因为前头几个全是丫头,所以到他这里就特别受宠。天天跟颗宝珠似的被一家人捧着含着,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他也去私塾学堂,又到县上读中学。要不是前年老爷子让人给狠狠的坑了一笔导致家业衰败,这会儿他就漂洋过海的留洋镀金去了。 要说这人生艰辛风雨难测,难就难在个人心上。沈家老爷子一倒,那帮姨娘太太也纷纷的各寻出路,捱到最后实在顶不住要债的,便把家宅变卖了,筹出点路费准备上北边投靠旧日的亲戚去。 来的路上,沈延生还没觉得自己有多凄惨,他想的好好的。等到了北平找上亲戚,就去找份洋行的工作先做着。他读过书,会写字会算算术,糊口总不是问题。 可他没想到这路上会遇到山匪。 本来就是寥寥的几口人,现在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他哭也不是,难过也不成,因为没落到个安生的光景里。 这一夜凶吉未卜,哪有心思担心那些已死之人。 面碗摆在炕桌上,旁边是块红艳艳的新盖头。他伸手抓起来,摆到鼻子前面嗅了嗅。帕子很香,估计是抹了香粉之类的东西。 伸腿下地,他走到竖着半片镜子的桌台前,拉开抽屉在里面四处翻动。 抽屉里的东西就这么几件,空的子弹头,鹅卵石五六个,牛角梳一把,缠过红绳的新剪子一副,还有盒印满洋文的雪花膏,团团溜溜的躺在抽屉格中间。 沈延生把雪花膏拿出来,滚圆的铁盒盖上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拧开盖子挑起一点来闻味道,他把那香甜柔软的膏体涂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他的手很白,十指纤长,看起来像个姑娘家。 搓着一双手反复涂抹,他把手心捂到脸上,裹住两边温温热热的脸颊。 我可不能白白就死在这里。他想,他们要的是女人,可我不是。与其捱到明天早上,还不如就此来个痛快,那头子要是想杀自己,就拿他做人质,要是不杀,那最好。 摸起剪子压进枕头底下,他踢落脚上的鞋,然后脱掉外面的红袍扭身钻进热被里。 刘炮只给他找了外衣,没有内衬,他就脱得只剩下裤衩和肚兜。肚兜是他自己的,来时候家里一个姆妈硬给他,说能辟邪挡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儿,起码他确实也躲过场灾祸,并没有死。 侧身躺着面朝墙内,沈延生不放心,又把剪子抽出来揣进怀里。手上雪花膏的味道香甜扑鼻,他小心翼翼的呼吸,闭起眼睛假寐。 酣畅淋漓的一场酒席接近午夜,赵宝栓颠颠倒倒的回到院内,他已经喝得连门都找不着了。马二墩跟刘炮轮番上阵,灌得他东南西北也不分,差点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记得。两个手下搀着进屋,这位当家的相当不配合。狼嚎似的边走边骂,骂得全是对面山上的万长河。 及至到了屋内,手下扶他坐下,要端热茶给他醒酒,还让他不领情的提着后衣领子全给丢到了外面,临关门还在骂“都特么给老子滚远点儿!” 洞房花烛,再傻的人也知道一刻千金良宵苦短。赵宝栓虽然喝得有点高,但这丝毫不耽误他办正事儿。 因着那一坛子邪酒,他裤裆里早就燥热难耐的支起了大块,边走边解着裤腰带,他连灯也不关,就趁着屋里的亮堂直扑向炕上那具侧卧的身体。 沈延生吃饱肚子,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的真会睡过去。酒气熏天的被人一下堵住嘴唇,他才在那扎脸的胡丛里惊醒过来。 而此时,赵宝栓已经摁住了他的手脚。惊觉挣扎,他先想到那把剪子,可来回扭头,哪还有什么剪子,早不知道滑到哪里去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恨自己不该贪吃贪睡,赵宝栓像口大钟似的,沉甸甸的罩住他就不肯撒手。 “宝贝儿,怎么不等我自己就先睡了?你是不是生气了?嗯?都怪那帮龟孙子,想灌倒我,特奶奶的!一帮有娘生没娘养的,等过了今晚,过了今晚我就收拾他们!宝贝儿,老婆,媳妇儿!你别生气昂,别生气,我这不是来疼你了么?嗯?”高声骂完手下,这位醉醺醺的改换了口气,就跟嘴里含着什么蜜糖香果似的,软颤颤的调子听得沈延生愈发厌恶。 看来他是真的喝昏了头,两眼发红,男女不分。 不等沈延生动弹,顶上厚实的身板立刻压下来,贴住他身上单薄的衣物。拨开半截被褥,他几乎没什么可以蔽体的,赵宝栓就着那只一层的肚兜揉搓他,粗糙的手指搓得他皮肉发疼。 “下去!你给我滚下去!!!”沈延生蹬着双腿,搜罗了一圈也没捡出句脏话来,反倒是由于惊吓,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劈叉了。扭动起身体竭力的推拒对方,压在他身上赵宝栓忽然没来由的笑起来,笑里带着酒气和烟叶的气息,一道道夹着滚热的气流喷到他颈窝里。 “脾气不小啊?好!这才叫有样!配做我赵宝栓的压寨夫人!”嘟嘟囔囔发出称赞,性格粗犷的赵当家更加用力的拥住怀里不肯安分的身体,低头把自己一张热嘴摁到人脸上身上,嘴里还喃喃的不肯消停:“宝贝儿,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呢?嗯?香死我了!爱死我了!趁着还有力气,你再叫两声?啊?叫啊,越叫越硬,硬起来干死你!” 赵宝栓的粗俗弄得沈延生浑身燥热,他暴躁,愤怒,更不要说那半团棉被外顶住他耸动的部分。 然而这些,并不是他暴躁的真正理由。 沈少爷不是雏,也曾偷偷跟人混过戏班子什么的,尝过女人的温香软玉。可他总觉得意兴阑珊,就好像按摩没按对穴位一样,爽是爽,却总差了点什么,不能尽兴。再加上精气宝贵,慢慢的,他也不再对女人抱有什么懵懂的期待,只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儿,尝过了,也就算了。久而久之,竟有点禁欲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力量上的对抗和充斥口鼻的汗味与烟味却让他在恐慌与屈辱中尝到一丝别样的意味。 毫无疑问,赵宝栓当然肮脏的,可这肮脏里却隐隐的透出一股禁忌和刺激,仿佛一种从未尝过的新鲜滋味,慢慢的通过那些压制在他身体上的力量和体温渗向他的血肉经脉,让他在下腹短暂甜美的快感之中渐渐的汗毛直竖。 面对如此的羞辱,他杀心顿起。 他要跑,不跑不行! 赵宝栓压得他喘不过气,艰难的应付之下,他终于在热炕的一端发现了救命的武器! “……下去!”一把抓住胸口蠕动的脑袋,他用力搡开对方,挣扎着用半边胳膊撑住身体,准备借着这难得的空档去抓那把剪子。 赵宝栓哼哼一笑,弓起脊背向下沉,一口亲住了沈延生的肚脐。湿漉漉的嘴巴舌头来回舔着对方雪白的肚腹,赵宝栓毫不含糊的托起下面的腰,握住了底下软乎又结实的屁股。他着急,急的裤裆里要烧起来,恨不能立马就有个洞能让他挤进去灭了这一把邪火。 异常的触感惊得沈延生双目圆睁,屈辱与淡淡的快感混在一处,搅得他心里犯慌。腔子里憋了一口热气,他抖着手摸了好几下,终于把剪子捞进手里。即刻抓起来对准赵宝栓的脖颈,狠劲未落,上方却骤然伸来一只手,牢牢的掐住了他的腕子。 “怎么?想杀我?”赵宝栓从下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全是火。沈延生吓得顿气,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一下。借着他的松懈,赵宝栓从底下跃上来,速度极快的把他翻了个个儿。 脸朝下摁住沈延生,他从那半团被褥里揪出人整颗屁股,一抹裤子猛力向前一扎,当下就把人给扎透了。 新娘子下面火辣辣的,又紧又热,吸住赵宝栓的大家伙就一下下的往深了咬。赵宝栓抱住人狠进狠出的一顿抽送,爽得他双眼紧闭,额头都冒出汗来。 果然是个好宝贝,掰过那张深埋下去的脸,低头吻住新娘子的嘴唇,他使出浑身解数的勾引对方,舌头尖舀开齿列,热辣辣的直舔进去,强迫着对方也探出舌头同他嬉戏,供他品尝。拉伸之间,不待下咽的唾液银线似的粘稠挂下,顺着人白皙滑溜的颈脖流向胸脯口。兴头上,他伸手揪住一颗滑出肚兜边缘的乳头,粗糙的手掌来回的抚弄着底下淡色的乳晕——他怜惜“她”,可又忍不住想:这娘们紧是紧好是好,就是胸小了点,没奶子,摸起来不带劲。 沈延生连声痛也没来得及喊,抓着剪子的手一松,剪子就坠回炕面上去。哐当一声响,赵宝栓又把他粗大的家伙狠狠的捅进了他的体内。撕裂的疼痛下,他简直睁不开眼,热的眼泪不断的从他眼角里往外渗,他满脑子都混沌迷乱了。浑身紧绷的趴在热炕上,他终于吃痛的喊出了自己生平第一句粗话:“……狗……狗日的!” 赵宝栓玩到兴头上,插在他身体里的东西愈发粗实滚烫。热碳似的扎开他密闭的后茓,简直要把他钉死在炕面上。浑身脱力,他趴在地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双膝间裹着半截被褥,裆下软绵绵的缩着,快感全无。 赵宝栓在后面顶他,一下一下的往他热烘烘的内穴里顶,那贯穿的势头戳得他有些趴不住,直耸着半截身子向前滑动。 干了一会儿,身后过来一双粗糙的大手,掐住他的腰就是一记猛力的后拉,这一下力道惊人,顶得沈延生忍不住呻吟。他痛得直掉眼泪,可鲜明的疼痛里还带着朦胧的舒服。 不敢确定似的,他咬着牙把手探进那半截被褥间,想摸一摸自己。就在这个时候,赵宝栓的大家伙又进来了,这次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不少,接连不断的几个撞击,全顶在刚才那一处好上。沈延生猛地睁大眼睛,从喉咙里发出长声的尖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爽利,猛地在他体内炸开,零星碎屑全都带着火苗焰子,焰子充成火引,一点点的又把他腿间那根东西点起来。 沈延生大口喘息,颤抖着手指抓住自己,顺着赵宝栓的力道,浅一把深一把的摆弄。舒服爽利的感觉就像层层垫高的水面,荡荡漾漾的就要漫过他的口鼻。指头尖不住的刺激着前端下垂的器官,他越摸越湿,越湿越摸,到最后哭着射出来,真是一点力气都没了。 这么折腾了一晚上,赵宝栓搂着怀里的新媳妇翻来覆去的干,干到天边都泛起鱼肚白,总算是心满意足的从人身上下来了。沈延生半道昏死过去好几次,浑身麻木也忘了什么叫疼。死人似的蜷在被子里,他半闭着眼睛一丝两气。而赵宝栓躺在他背后,鼓着一身腱子肉满脸餍足,粗壮有力胳膊的揽住他,美滋滋的鼾声连连。 歇了许久,沈延生总算恢复了一点力气,又在被子底下摸到昨晚那把剪子,他手指颤颤的抓起来,把尖削闪亮的刀尖,对准了自己背后。 第三章 刘炮起了个大早,胡乱洗过脸就往赵宝栓院子里赶。山上轮班站岗的人后半夜刚换过一批,这时候全都精神头十足,一看见他就招呼。 跟巡阅似的冲人点点头,刘炮走到个看门的边上,身子一斜去背后摸着烟管,同时低声问道:“昨天,里头有动静么?” 看门的以为这位二当家的眼馋,大清早就闹不正经,便嘿嘿的猫腰笑起来,边笑边摇着头说:“您要是想听这个,昨天我就跟您换换位置,我睡觉去,您亲自来盯着,那还热乎。” “胡说八道!”板起脸,刘炮一烟管敲过去,眼刀嗖嗖,刮得这看院门的讪讪的向后躲了躲。 硬挺着脑袋上的痛不敢摸,挨打的哎呦了一嗓子,继续说:“我也没听着什么,就听见后半夜有人嚎了几嗓子,声音听着也不细,估计嫂子是个沙嗓门,让咱们老大给干疼了……” 小喽啰越说越来劲,仿佛忘了脑袋的疼一般,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刘炮的心却猛的一下蹿到了嗓子眼。 “你说什么?” “我说……我就听后半夜有人嚎了几嗓子……” “我操!” 低声咒骂,他收起正要往嘴里搁的烟杆当腰插到身后,开步直奔院门而去。 这他妈的要出事儿! 推开门,不偏不倚,明晃晃的剪子尖刚好被那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得闪亮,刘炮平地一声吼:“你干什么呢!” 沈延生惊得指头打颤,当下就松手。剪子险泠泠的坠到底下,惊醒了正搂着他睡觉的赵宝栓。 赵宝栓倒是头脑冷静,鱼打挺似的坐起来,看也没看先拉起被子捂住了自己怀里这位。然后抖着满脸络腮胡子对关门进屋的刘炮说:“你特娘的吼个蛋!天塌了还是火烫卵子了?” 刘炮惊觉这事儿不能直接解释,就软下声说:“我这不是怕这女学生性子烈么,万一做出点什么事儿来……” 赵宝栓叽咕叽咕眼睛打哈切,想说自己这一夜销魂回味无穷,却一眼叨到枕头边倒插的剪刀。 哎呦我操!敢情要不是刘炮来的巧,这剪子现在可不是插枕头,那非得插进自己的喉咙不可! 心里一颤,赵宝栓也没现到脸上。不动声色的把剪子塞回枕头底下,他捞进被子里去摸新娘的屁股。新娘背对着他,一捞过去内两条腿底下就是湿了透的精水。这一手摸得他心神俱漾,立刻就眯起眼睛笑起来。 “叫我糙了一晚上,就特么是块石头,也该出水了!” 刘炮一听打了个激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看来炕上这位昨晚上可没少受罪。赵宝栓的东西他见过,生的跟野驴似的,吊在裤裆底下坠坠的一大串,连女人都受不了,更别说那位细条条的小身板。 男人干男人本来就不走正道,他必定是被操得屁股开了花。 这么一想,刘炮忍不住脖颈一抽搐,好像被爆屁股的是他自己。伸手摸了摸后腰的烟杆,他边往后退边说:“是是是,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没等他把屁股撅过门槛,就听里面的赵宝栓跟被人踩了卵似的一嗓子,接着连棉被带人滚到地下。 再看,沈延生依着墙坐在那里,皱了吧唧的肚兜下露出粉颜色的JB,连鸟带蛋,是完整的一套。他也不遮也不掩,干等着人反应似的,直勾勾的盯住地下的赵宝栓。 “我操!你怎么……你怎么是个男的!” 刘炮想:你特么还说人家瞎眼是瞎的,干了一晚上到现在才发现这不是个女的,那不叫瞎?!二话没有抽出裤腰里别的驳壳枪,他把口子对住了炕上的沈延生。 “别动!你哪儿来的!” 赵宝栓跟只狗熊似的刨起被角,显然还没回过神。挺机灵一个人,可遇上这大变活人的戏法,顿时成了个傻子。搂着被子他还有些委屈:敢情,自己昨晚上夯着力气干了一晚上的根本就是个男人?!他被个男人睡了?! 这他怎么接受的了! 慢半拍的抬手压住刘炮的枪,他还不死心,郑重其事的看向炕上的沈延生。 “你家里是开豆腐作坊的么?你是上过中学,要嫁给李有财的那个学生么?” 沈延生摇摇头,再点点头:“我是上过学,可不认识什么李有财,家里也不开豆腐作坊。我就是和人合伙骗婚的,可半道遇上有人抢花轿,我就……我就来了。” 刘炮听着他平地起高楼似的谎话连篇,顿时眼急,吼道:“骗婚?抢花轿,少特么胡说八道!老实说,到底是干嘛的!”说着枪口子又抬起来,对准了沈延生的脑袋。 沈延生不怕死,神色中隐隐闪过一丝屈辱,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眼看白稠的精水湿淋淋的从指头缝里往下走,他低声说:“你杀了我也好,反正你刚进来那会儿我也不想活着,干脆,动手吧。”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慷慨模样,反倒是准备搭台阶的刘炮没了后话,本想着只要这小子说两句软话,或者讨两句饶就直接把人放走,毕竟一晚上受苦,屁股大开花到底可怜。可他独独没料到对方居然会这么硬气,这档口,开枪就是滥杀,不开吧,自己又下不来台。打家劫舍这么多年,他从来没犹豫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时半会儿的居然也开始妇人之仁。 进退两难的时候,赵宝栓从地上站了起来。赤条条的爬出被子,一把摁下刘炮手里的枪。 “特么把马二墩那混小子给我叫来!” 一会儿工夫,马二墩连滚带爬的从外头滚进了前厅,赵宝栓和刘炮一人一张椅子坐在那里,还有个白脸的男人,他不认识,半边屁股侧倚,也坐着。 点头哈腰的进屋,他看两位当家的面色不善,青嘘嘘的脑瓜子一垂,便自主自觉的赔起了笑脸。 “老,老大,您叫我?” 昨天晚上的事儿他和刘炮心里都有数,可昨天不是这么说的。他溜须拍马样样在行,最会见风使舵这一套,但眼下这一出,他却怎么也摸不出门道。 赵宝栓不和他废话,出手把个红头盖当头掷过去,怒斥道:“昨天下山之前你怎么说的?” 马二墩揭下盖头,还以为自己吃酒误事的事情暴露了,战战兢兢的去看一旁的刘炮。这一看,正遇上刘炮挤眉弄眼的给他使眼色。于是他立马就低下头说:“要是没把那女学生给弄来,我就提脑袋见您……” 赵宝栓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那女学生呢!” 马二墩接口说:“女学生……女学生不是叫人给您抬到院子里去了么……我还特地让人把院子看紧了……这一夜工夫……您不是还……” 后半句让赵宝栓一巴掌响硬生生掐断在桌面上,马二墩脖颈一颤打了个哆嗦。 只见自家老大怒气冲冲的接着指向旁边的白脸男人,口里吼道:“这特么叫女学生?!” 桌子旁边坐着个瓷人似的沈延生,赵宝栓一声怒骂,他也不急也不躁,端起碗盖气定神闲的喝了口茶,十个指头干净修长,连脸蛋都是白白净净的。 马二墩知道,这白脸男人就是长得再漂亮,横竖他是个男人,跟他们老大要的媳妇儿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正看的目瞪口呆,又听赵宝栓说:“抢人之前你不会掀开盖头看看?” 这回,马二墩可有了借口。他满脸无奈的答道:“老大,我再怎么,再怎么也不能坏了规矩是不是,这新娘子的盖头,除了您,还有谁能揭?” 赵宝栓让他一堵,满腔怒火没了出路。是啊,要是半道让人揭过盖头,那还叫新娘子么! 这么一想,他也没辙。可平白无故的女学生变成了男学生,他还跟人睡了,这叫怎么一回事儿! “老大,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咱们截错轿子了?”马二墩不怕死的小声问,边问边打量自家老大那一脸的络腮胡。 这时刘炮说话了:“大哥,你看这人都抢错了,要么就放这小子回去……反正留着也没用,要让兄弟们知道,还以为你……”还以为你不爱水道偏旱道。 他试试探探的没敢往下说,坐在旁边的赵宝栓也面露难色的抬头看了看沈延生。 “怎么着,要不你等天黑了自己回去?” 这个冒牌夫人肯定要还回去,可不能是在白天,白天人多眼杂,就算是个笑话,赵宝栓也想遮着点掩着点。总比光天化日的整个山头都知道他稀里糊涂抢了个男人回来睡觉来的好。 这么打算着,他就要吩咐刘炮去安排,可没想到沈延生会临时变卦。 接连喝了两口热茶,这位白净的小少爷强忍着屁股里的疼痛说:“我不走了。” 赵宝栓一听大惊失色:“怎么着,你不走是真要留下来给我当老婆?” 沈延生脸一红,满目怒色:“谁要跟你……”极度尴尬的动了动腿,他别过脸继续说:“走不动!” 刘炮在边上心领神会,干笑两声对自家老大说:“大哥,昨天那酒喝坏了。” 赵宝栓:“马二墩!还不给人找点药膏去!” “哎!”憋着一肚子笑,马二墩应的比啥都快,飞眼了刘炮,他腿脚利索的窜出去。 前脚走,刘炮后脚也提屁股走人,光剩下赵宝栓和沈延生。 沈延生折腾一整晚,早上起来也没吃东西,到这时候就肚子饿,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人要东西吃,就听赵宝栓扭扭捏捏的问他:“……你,你叫什么名字?” 沈延生张了嘴没出声,倒是肚子先叫起来,“咕噜咕噜”连续的响,最后才说:“馒头。” 赵宝栓:“啊?” 沈延生说:“我饿了,要吃馒头。” 赵宝栓默了默,蒙头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前厅光剩下沈延生一个。 他摸摸肚子仰仰头,屁股里火辣辣的痛激得他不敢动弹。不过痛归痛,好歹性命还在。 兴许,那姆妈给的肚兜还真有点避邪镇灾的作用,看吧,这不是又躲过一劫? 第四章 沈延生在山上住了些日子,起初确实是因为行动不便,可时间一长,竟是渐渐的不想走了。他身上又没钱,下去也没个好。钱不是万能,可没有钱一定会万万不能,琢磨着怎么开口讹上一笔,他又觉得这有点卖屁股的嫌疑。 春风一度,他跟赵宝栓两边都不是自愿的,但眼下木已成舟,这桩子事情就像颗肉中刺,不痛不痒的扎在俩人中间,扯一下动一下,怎么也抹不过去。如果直接开口跟人要钱,依照赵宝栓的性子,肯定不会拒绝,但是沈延生过不去自己这一关。他又不是相公堂子明码标价的,受不起这份侮辱。 鸠占鹊巢的占住赵宝栓的屋子,他逍遥自在衣食无忧的过回老日子里,对于下山这件事情是绝口不提。 而另一方面,赵宝栓自觉有愧于他,再加上对面万长河最近动作频频,所以他这一段日子也不怎么露面。 不过他不来,总有人来——比如刘炮。 刘炮每次去见这位假夫人都带着新鲜玩意儿,好像沈延生真是个需要人讨欢心的女人。隔三差五,不是糕饼就是零食,以至于每次见他,沈延生都要盯住他怀里袖里,因他总能摸出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来,给他解馋去乏。 这天也是,刚过午饭,刘炮又准时出现了。不过他最近有心事,叼着烟嘴进了赵宝栓的屋,往炕桌旁一坐,他满腹惆怅的长时间静默。 沈延生胳膊底下垫了个枕头,侧躺在炕上摆弄那几个鹅卵石。一会儿排成十字,一会儿排成平行,边玩边用期许的目光打量刘炮。可他的愿望落空了,刘炮专心致志的对付着嘴里的关东烟,吸一口吐两声,竟像忘了还有他在一样。 沈延生不满,“啪”的一声响,朝刘炮丢了个石子。 “走远点,味道熏人。” 自顾自的发起牢骚,他脸皮厚到一定程度,几乎把自己当成这屋子的主人来对待。 刘炮一踉跄,没在意。 最起初,他对这位从天而降并且赖着不肯走的客人没有好意,每天来报道,其实就是为了监视对方的言行——怕他是万长河那边过来的奸细。 可连续几天观察下来,他又觉着就算沈延生是万长河的人,那也不能千算万算的算得如此精巧。再加上这小白脸成天的只知道吃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晒晒太阳散散步,几乎都不出这个院门,更不要说刺探情报——没有奸细是这么当的! 如此,每天来赵宝栓屋里报道,似乎还成了一种享受——沈延生有副好皮相,连续几天好吃好喝的供过来,愈发显得他白里透红精致细巧,漂亮得像个小瓷人。 赵宝栓睡过沈延生,那是阴差阳错迫不得已,如今刘炮也想睡,因为他裤腰带子松,管不住裆里的二两肉,见着个漂亮的就想骑。 此时抬眼看了看沈延生,他“啪嗒啪嗒”咂了咂烟嘴说:“你什么时候走?” 沈延生不理他,翻身过去对着半开的窗格,只把个屁股露给刘炮。他穿的裤子窄小,身子一拧就贴得越发紧密,神不知鬼不觉的勒出一道细缝,两片屁股滚圆结实的从布料底下绷出来,翘乎乎的突着。 “这可真特么是口好屁股。”刘炮想,想着看着,心里痒痒,心痒连着手也开始犯贱,他递出烟杆子,去挑沈延生的衣摆。 可还没等他沾上去,沈延生忽然一骨碌从炕上翻了起来,盘腿坐到炕桌边。 “我不走了”他说。 “什么?”刘炮还伸着手,一时尴尬的不好收回。他微微侧头扫过沈延生的腰臀,讪笑着低声问道,“你真要留下来给我们大哥做老婆?” 沈延生一推炕桌:“你有这兴致不会自己去?” 刘炮说:“我不行,我得当捅人的那个。”说着,他又心生狭促,半玩笑似的说,“我说你,该不是被干出瘾了吧?我听说这事儿,只要是上了身就下不来。再说,咱家赵哥那分量,可够你痛快的……” 沈延生不说话,光用黑漆漆的眼珠盯住他。然后在刘炮满面的银笑中光脚跳下地去。挨个摸那几把椅子,他挑上把趁手的,抡起来就往刘炮这儿招呼。 只看一道黑影当头劈下,刘炮反应灵敏,及时的侧身一闪,就听哐啷一声,炕桌在他眼前碎了个四分五裂。 双目圆睁,刘炮嘴里的烟嘴也掉了。 亏得他身手好啊,不然碰上这携风的大暗器,骨头再硬也不经打! 一下不中,沈延生不含糊,拉回椅子还要接着抽,这时候听刘炮大吼了一句:“你说你留下来干啥?!正经的!” 沈延生把椅子杵到炕沿上,说道:“你们干啥我干啥?” 刘炮直拿余光瞟那两条挨着自己的腿凳子,正对了沈延生说:“我们可不干好事。” ****** 赵宝栓亲自下山跑了两趟,他这几天是被一桩烟土买卖给绊住了。 罗云镇里新起了家烟馆,馆子主人就是镇长的女婿。要说大烟这东西寸缕寸金的,只要顺利弄进镇,那便是一笔流水财,捞都捞不尽。 本来镇长家女婿开烟馆,这生意就不地道,可人家在这片做惯了霸王,管你门斜不斜,道歪不歪,总归都是生财之道。 为了保那批烟土,镇长特地派出罗云镇的保安队随行。一来是为了安全,二来对白家岙这帮乌合之众也是个警示,告诉他们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跟谁姓。 消息一放出来,白堡坡同落雁岭上的两窝人全都磨刀霍霍的拉开了架势。 镇长带头贩运烟土,这是大不义,万长河肯定不会错过里面大捞一把的机会。而赵宝栓沉寂许久,对于这笔生意同样觊觎。 土匪说的好听点,还讲究个“义”字,但要想平白无故想揽起几百号人,谈何容易。 起码你得有钱有枪,养得起,装得起。 赵宝栓想得明白,这趟生意,他志在必得。 这天上午,他就把手下几个师爷相当的人物齐聚到了自己屋里。沈延生是外人,被他赶出去遛弯了,可也不是单放出去,有瞎眼跟着他。 临出门,沈延生很是鄙夷得看了看那两个毛毛糙糙的臭皮匠,这其中就有肥着胆子调戏他的刘炮。 就这几个粗人凑到一起,难不成还能弄出什么锦囊妙计来?反正他是不信。 白堡坡这块山势较陡,前面看是茂密的树林子,背面却是无处下脚的悬崖峭壁。直上直下的山路没有正经台阶,沈延生随便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脚底下痛得厉害,半步也不愿动了。他挨着块水边的大石头坐下,一直跟在后面的瞎眼健步如飞的赶上来。 他在这里待得久,脚也熟,路也熟。看出沈延生吃这山路的苦,就笑嘻嘻的从后腰掏出个牛皮水袋递过去:“大嫂,你喝呗。” 沈延生抬头睨他一眼,发现这小跟班有一口好口牙,雪亮雪亮的十分整齐。 “你叫我什么?”他不悦的开口。 瞎眼蹭蹭脚底的山石说:“我知道,你是我们赵哥从山底下抬回来的,睡也睡了,可不是大嫂么?” 瞎眼其实不明白这男人和男人到底怎么睡,可刘炮是这么说的。他说这个男学生和老大在炕上办过事儿,所以要自己时刻盯紧这位准大嫂,关键时刻,还可以算是立功。 尽管刘炮这人经常信口开河的没有正经,但赵宝栓也确实是把屋子腾出来给这男学生住了,这点总假不了。所以瞎眼对沈延生特别好,鞍前马后的,怎么伺候赵宝栓就怎么伺候他。 蹲到地上给沈延生捶了捶小腿,他一脸谄媚的说:“大嫂,我们回去?” 沈延生接过牛皮水袋喝了口,仰头环视周遭,并不回答。 他们处在一个小山涧里,老远的崖壁上垂着瀑布。山水激流奔腾的下来,冲刷过一径卵石水草,淌到他们面前便成了清澈透明的潺潺细流。 沈延生享受着瞎眼零碎的拳捶掌揉,颇有滋味的问道:“小眼睛,你想不想去底下的镇里呆着?” 瞎眼一愣,马上说:“这儿挺好,干嘛非得下去。” 沈延生抬脚朝他裤裆里勾了一下,差点把人顶出去。 “没世面,这山上可没镇里好。” 瞎眼憨厚的笑了笑,提着裤腰站起来:“镇里不是不好去么,再说了,我跟着我们老大。” 老大?你们老大可活的比你们周全! 心里讥讽,沈延生说:“跟着他?跟着他这么打家劫舍的过浑日子?” 瞎眼吸了吸鼻子,歪头捶着沈延生另一边的小腿:“这怎么是浑日子,总比我下山要饭又让人欺负来的好。” “出息,土匪可不是什么长久活,你就甘心这么一辈子窝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一次,瞎眼不回答了,光是抿着嘴憨憨的笑,也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沈延生俯下身,用手轻轻的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寸头。 “哎,我问你,你跟着那帮人下山抢过东西么?杀过人么?” 瞎眼摇摇头。 沈延生说:“那你这土匪可怎么当的?清清白白也不杀人也不越货,万一哪天真让人给剿了,不是冤枉?” “剿不了,咱们老大可厉害呢,镇长都琢磨着这事儿多少年了,还不是拿咱们没办法。” “厉害?聚了一屋子土包子学人家开会,这就叫厉害?开什么会,一窝草包,臭皮匠都顶不了半个。” “那是咱们老大对这趟活上心呗。”瞎眼说,“镇长的生意油水多,不捞白不捞,这一路可不止我们盯着,对过山上还有万长河呐。” 万长河?又听到这个名字,沈延生琢磨起刚来的时候刘炮说的话。看样子,这姓万的跟赵宝栓是同行,怪不得,一碗饭两个人吃,能不眼红犯急? 两个人又在溪边歇了一会儿,回到山上,天已经擦黑。 赵宝栓和那一帮开会的不在屋里,沈延生就大摇大摆的脱鞋子上炕。 刘炮给他找来两件半旧的裤褂,他嫌东嫌西偏不爱穿。所以只要吃过晚饭不出门,他就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用被子捂起来。 肚兜辟邪又镇灾,被他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收起来,至于来时候穿的裤衩,早在内天晚上就被赵宝栓这猴急的给撕烂了。 仰面朝天趟在热炕上,底下暖融融的柴火烤得他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伸手下去握住腿间的器具,他压在被褥上扭了扭屁股。不疼了。 他在这里住了好久,什么事情也不干,渐渐的腻起来。早先在家虽然也不干活,可毕竟还有娱乐活动。闲暇之余看看报纸跳跳舞,他还要跟着留声机里的唱片盘子哼上两句。可现在,整日的除了听鸡叫虫叫,他连支像样的曲子都听不到。这就好比一个终日荤腥的地主偶然尝了两朵山里的蘑菇,起初是回味无穷,可天天吃日日吃,就腻了,腻到甚至连味道都不想闻见。 干躺着不动,他两个眼睛定定的眸子漆黑,心里却大大的骚动。 到底下不下山? 这一旦下去,必定要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北平这么远,他又没钱,一路上兵荒马乱的,指不定还有多少危机四伏的险境。与其唐僧似的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去攀那位不知道有没有的远亲戚,还不如就此留在这山上来的惬意。 可这留下得有名目,名不正言不顺,赵宝栓真能留他到几时?再说了,就算人肯留他,他又真的就甘心在这山窝窝里做一辈子不入流的土匪? 沈延生读过书,还是个含着金汤勺的主,虽然没有什么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可他决计不肯这么埋没自己。山下的世界花花绿绿,他肯定是更爱那花花绿绿的世界。 翻身对着炕外,他抬眼看到那房梁上悬的大绸花,不知道是人忘了往下摘还是根本就懒得摘,红彤彤的一大朵,绽在交错的深黑色梁木间。 一股子怨气从肚子里冲上来,沈延生又想起了赵宝栓。 这狗日的!头天夜里还抱着自己又亲又抱,恨不能把张嘴都和JB一起嵌进身体里去,转天就连面都不敢见了。这叫什么?! 沈延生不平,可又想在对方面前正起身来,他得让赵宝栓正眼看他,而不是一味的回避他开花的屁股。 钻在热被里一翻身,满肚子怨气灼得他两个眼珠子乌润润的发黑,躺在炕上忿忿的想:妈的赵宝栓,老子可不是白睡的! 第二天,刘炮揣着两个大玉米棒子来敲沈延生的门,还没响两声,门就自己打开了。沈延生站在当门口,院里的太阳照进来,照得他脸蛋雪白。 刘炮眼睛一眯,贱兮兮的笑起来:“哟,这才刚叫门,你就来开了?是不是早就盼着我来?”语气流里流气,就跟久涸的光棍调戏小寡妇似的,可沈延生没功夫搭理他。抽手摘去他怀里的玉米棒子,立马就要关门。 刘炮嘴里哎呦哎呦两声,把脚踩过门槛去,硬卡住两扇即将关闭的门。 “怎么了你这是?” “不怎么,嫌你嘴贱,不乐意让你进门。” 刘炮笑道:“怎么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屋的主人了?”逆着沈延生的力道,他推门就进。沈延生睨他一眼,低头嗅了嗅手里的玉米,扭身往炕边去。 瓷人闷声不吭的在自己面前吃玉米,红口白牙动得刘炮心里又痒嗖嗖的贱起来。探身挨上去,他低低的叫他:“哎,学生哥。” 沈延生转着手里米黄饱满的棒子,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学生哥,你给我出个主意呗。” 眼珠子一转,沈延生眼里的不屑斜斜的从眼角射过来:“你?” 刘炮点点头:“是啊,昨天我们老大不是张罗着开会么,就为了我之前说的那波烟土的事儿。你念过书见识也广,帮忙出个主意支会支会?” 沈延生哼笑,也不吃玉米了,直接把剩下的半根还到刘炮手里:“大早上跑来找我,就为这个?” 刘炮讪笑,低头就着人吃剩下的啃了一口说:“也不是,我就是来碰碰运气。” 沈延生说:“主意不是没有,可我总不能白白给你们办事。”盯了一眼刘炮手里的玉米,他接着说,“鸟为食人为财,你们窝在这山头上肯定也不是为了称兄道弟的拉帮结伙。” 刘炮接茬:“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沈延生:“条不条件说不上,我只拿我自己该得的一份。” 第五章 日头遥遥的一粒刚爬上坡,保安大队的队长仇报国带着镇长的商队已经快到万塔镇的地界了。连夜赶路,他们一刻也不敢耽搁,因着过了这万塔镇之后就是匪患成灾的白家岙。镇长催的急,底下好几家烟馆都等着来货开门,而仇报国本人更是焦虑万分——傍晚之前不过白家岙,这一个白天的路都白赶了。 罗云镇的保安队,本来就跟镇长家的私人卫队差不多,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偶尔派下活也不轻省。就像偷偷摸摸运送烟土这种事情,放着汽车不用,非得用马车费人力,这不是白白把肥羊往狼嘴里送么? 骑着大马走在队首,这位刚上任不久的仇队长低头往自己边上看了看。跟大马并首前进,是一只小驴驹子。因为腿短脚程慢,所以骑在驴背上的少年不住的高声吆喝。 挥挥皮鞭,他把脸转向仇报国:“仇队长,一会儿到了万塔镇,我要喝汽水。” 仇报国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说:“行,你想喝什么都行,不过你可得好好给我呆着别乱跑,我们在万塔镇呆不了多久,天黑之前一定要过白家岙。” “不就是两个土匪么?至于怕成这样?我叔叔天天拿粮食养着你们,好枪好炮的装着,怎么唯独没把你们的胆子也揪出来练一练,几个土匪,怕成这样。”扭头在驴背上颠了颠,少年显得很不屑。仿佛那些言传的匪事不过是闲暇时拿来取乐讨闲的传奇故事,不足为惧。 “仇队长,你到底有没有见过白家岙那些人啊?” 仇报国说:“侄少爷,你这是看不起我呢?” 少年说:“你肯定是没见过,光听人说说就腿肚发软了吧。”说完,他咯咯咯的笑起来,仇报国心里起火,却不能对着小孩儿出。本来,要不是年前死了队长,这位置还轮不到他来坐,可谁想凳子都没坐热,就挨上了这么份棘手的苦差事。 眼下对着镇长家大侄子虞定尧,他有苦无处诉,起手甩了一马鞭,夹住马肚子往前冲出几步。 虞定尧的驴子慢,本来就紧赶慢赶,当下就被彻彻底底的丢到后面去。这位少爷习性顽皮,娇生惯养的又淘气,加上这趟是偷偷从镇里跑出来的,没了大人在身边约束便愈加的无法无天。整个保安队上上下下,全成了他任意差遣的下人,一个不如意就能跟你撂脸子。就拿他现在骑的驴驹子来说,也是从过路人那里硬抢来的。 仔细想想,其实保安队跟白家岙的土匪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们有人养,人家靠自己。说到底,在这兵荒马乱的现世,还真没有什么可以明辨的是非曲直。 仇报国仰头看路两边拔高的山崖,忽然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马蹄声踢踢踏踏砸着一道的土路,所到之处尘土飞扬。 仇报国不是晋州本地人,只是几年前头脑发热从家里跑出来,混在了这罗云镇。跟他一样没头没脑的还有几个年轻学生,一个个都初生牛犊不怕虎,怀揣壮志的求报国,却又不肯花心思做学问。一知半解的学了半桶水,就敢出来瞎晃荡。 只不过仇报国运气好,赶巧混上了队长的职位。 说句实话,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谁没有一点想法抱负,谁不图着自己升官发财权高位重。不上不下的憋屈在这么个小小的罗云镇里,仇报国是过一天算一天,就是偶尔有什么冲动的苗头,也会被那几个到手就花的大钱冲的烟消云散。 此时骑着大马迎着山风,他心里隐隐的泛出许多骚动的苗头。 出门之前,有朋友请他去喝酒,一方面是给他送行保平安,另一方面则是暗示他这趟出去路途凶险。 究竟顺不顺不知道,不过这趟从出来就不是个好开头。离开罗云大半天,就有小的报来说在一辆马车上发现了镇长家的侄少爷——虞定尧。 当时仇报国正坐在一辆车上琢磨朋友的那番话,陡然得知自己队伍里多出一个拖油瓶,脸都青了。 镇长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过继而来的侄子,虽说名头上还是叔侄,可跟了他的姓,其实就是给他做儿子的。镇长疼这个准儿子,准儿子却不给他争气,不好好念书就知道玩,看吧,这次直接玩大发了。 仇报国想过要人送他回去,可小侄子不依,躺在山道当中又是哭又是闹,还说要他叔叔收拾他们这一拨人。百般无奈,又懒得麻烦,仇报国只有带着这位小少爷一起上路。 颠颠簸簸半个多月,虞定尧一直不安分,仇报国虽然不乐意,可慢慢的也琢磨出一点门道。 要说啊,这凡事都没有绝对的好坏,好比虞定尧这颗烫手山芋。虽说不好抓,但关键时刻,兴许还能用他来保命——镇长不是爱这侄子么,那他就是块免死金牌。只要顺利的跑过白家堡这一关,管他丢不丢烟土,横竖不会一命呜呼。 扭头看看驴驹子上大呼小叫的小孩儿,仇报国忽然有种洋洋自得的欣喜。 路途凶险?出来混哪有什么路途是安稳坦荡的?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天送这枚小子过来,就是保我一路顺风的,可比两杯酒水稳当的多! 落雁岭上,王陆山端着副望远镜四处眺望,望着望着忽然诗性大发,然而咂了半天砸嘴,却连一句歌颂山河的诗词也吟不出来。摇摇头,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把望远镜往随行的手里一塞,然后挺着颗圆乎乎的肚子,摸过单边腰上别着的枪袋子。 “万长河呢?”扭身往坡下去,随行的喽啰立即跟上来,往他手里递过条马鞭。 “大哥前两天去了万塔镇,还没回来呢。” “万塔镇?他去万塔镇干嘛?”王陆山虽说只是落雁岭上师爷类的人物,但是对着自家老大却没有什么崇敬之情。万长河什么人,不就是仗着自己念过两年私塾,熟识几个字么,要不是前一代大哥把位置传给他,今天能轮得到他这个白面书生称大王?! 走到一片平坦地里,王陆山大屁股一抬跨到马上。他长的胖,圆不溜丢像个球。单论样貌,说他是土匪还真没几个人信。因为胖,也因为行动不够利索,一般有什么重要的活,万长河是不会带他下山的。不过王陆山自觉文武双全,有事儿没事儿总爱往事堆里头扎,万长河不带他,他就偷偷的跟,避都避不开。 “白堡坡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两天派过去的探子还没回复,要是有消息……” “第一个向我报告!”王陆山说。 随行的面露难色,心说你又不是老大,凭什么得先跟你说呢。不过王陆山这人脾气不好,知道他心性的也不会主动去撩他。默不作声不表态,人抬手照着水亮饱满的马屁股就是一抽。 王陆山借着这力道,踢踢踏踏的跑开马,肥嘟嘟的身体顶在马鞍上一耸一耸的,好像随时都有滚下来的危险。 迎风而去,远在万塔镇的万长河对着茶楼窗外流动的人群,打了个大大的哈切。他的头发有些长,乌黑发亮的掖到耳后,正好露出张白脸。 “老大……”身边一个十八九的青年哥张开口,然而话还未说尽,便让这位身姿挺拔的一个眼神驳回去。 青年当即改口道:“万先生。” “嗯?” “派出去的探子说,这两天镇长的队伍就该过白家岙了。” 听这话万长河先是点点头,然后望了望窗户沿上翘起的房顶,沉思片刻说:“……你看这天气马上就该暖起来了,我这头发是不是也该理一理?” 手下小哥没回神,愣了一下说:“啊?哦……是,是可以理一理。” 万长河轻声一笑,扭身拿过桌上的呢帽罩到头上,下巴往外一递:“走,我们找个剃头挑子去。” 茶楼底下人流不止,万塔镇这两天正办着庙会。镇中心的岔路口搭起戏台子,从早到晚的有戏班子轮番在上头唱。万长河走在前面,抬头看那唱戏的裙袂翩翩莲步轻移,不免被吸引过去。看到兴头,他干脆停下来,挤着人堆一道拥去台前的栅栏处,还举着双手高声叫好。 随行小哥没脾气,只得硬着头皮跟,看一眼戏台子,看一眼边上的老大,生怕一时疏忽,就让人游鱼似的溜出自己的视线去。 台子上唱的一折《辕门斩子》,演穆桂英的是个细高挑的瘦子,脸上的妆红红绿绿,加上满头的宝珠串花,看的万长河这位小手下眼花缭乱。 论长相,他绝对相信自家老大敌得过那戏子百倍,可没有这么比的——做土匪,白白净净反而显得不入流。 扬起颈脖认真看了会儿,青年小哥立马就被那台子上演的内容吸引住。可不是么,总在山上窝着,不是摸枪就是洗马,哪儿有什么像样的乐子。忍不住跟着绕弯的调子哼哼,他转头再去看万长河的方向。 这一看,顿时让他从头凉到脚底。 哪儿还有万长河的人影! 戏台子上正到高朝,哐当哐当的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热闹,眼看着人群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涌上来,青年小哥心里愈发惊慌。 脸色刷白,他拼了命的扬起脖子四处寻找。这可是他第一次跟着老大下山,这要是就把人跟丢了,回去还怎么有脸面对山上的弟兄! 找不见自家老大,小哥六神无主,这时候在镇东馄饨摊前的仇报国也是热锅熬蚂蚁似的焦躁难耐。 怎么回事儿,他也丢了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心心念念惦记来惦记去的侄少爷——虞定尧。 “队长,这附近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侄少爷!”来人伏在仇报国身边低声说,语气兢兢战战。仇报国低头踩了踩脚边的碎土渣说:“今天要是找不着那浑小子,回去什么结果,你清楚?” 手下脊梁骨一颤,连声答道:“……清……清楚。” “清楚还不快去!”一掌震起桌面上的半碗茶水。 瞧着手下屁股着火似的跑远,仇报国狠狠的叹了口气。 要死了!这是老天爷要灭他!这下好了,不管回不回得去,丢了虞定尧,横竖都是死!抬眼看那些街边的摊贩,他心里头火燎似的烦,恨不能把整个镇的人全都抓过来问一遍。可这不是罗云镇,不是他的地盘,除了闷头找,他没有别的办法。 第六章 虞定尧不是头一次来万塔镇,不过这样热闹的庙会倒是头一次参加。他叔叔虞棠海待他像块大宝贝,恨不能一天二十四个钟分分秒秒都带在身边。这让一个十四五的小孩儿觉得无比束缚。于是像现在这样甩掉一切,自由自在,他便由衷的舒畅与喜悦。 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虞定尧停停走走,转着颗脑袋四处看,看那五彩斑斓的摊位长龙似的顺着街道延展,再看那穿着花布衣服的小妇人抱着孩子摆弄摊位上的小玩意儿。沿途有捏泥人的,有卖窗花的,还有个拉洋片的摊子,跟前围满了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 虞定尧心里头有些自傲,瞧那一帮土孩子一个个撅着瘦巴巴的屁股往小眼里看,看得还都是他看厌了的东西! 仰头从长串的顶端咬下个山楂,他嚼得半边腮帮子都鼓起来。 万塔镇也不过如此,再热闹,也赶不及罗云的一半繁荣。活鱼似的摇头摆尾,虞定尧走得愈发自得。好像他天生就高出这些人一段,是个处高位的上等人。 洋洋得意,小孩儿走道难免有些鼻孔朝天,大阔步子一迈出去就收不回,眼睛不注意,一头撞上个人高马大的。 来人怀里抱着一摞碟子,估计要送去给边上杂技场里拿细棍子挑盘儿的小姑娘用。一下让虞定尧撞得他满地碎渣渣,当即暴怒,还没从地上跃起来,便高声骂道:“瞎了眼的走道不知道看昂!这么宽的道你还偏往我身上撞!爹妈没教你怎么走道是咋的?!” 虞定尧哪挨过这样的骂,对着迅速围拢过来的人群,他又气又臊。 “不就是摔你几个盘子么?至于这么大呼小叫的?” 壮汉一听,上来揪住他的衣服,提小鸡似的把他整个从地面上抓起来:“你特么撞人还有理了啊?” 虞定尧两手握住那男人粗粗的手腕子,两条腿直扑腾:“那你还骂我呢!你骂人就有理了!?” 壮汉大怒,扬手就要打他,虞定尧看看头顶上扇来粗厚的一片手掌,顿时吓得闭起眼睛把脸扭到一边。 人群叽叽喳喳,光有看这一拨热闹的,却没一个人愿意搀和进来。都以为这小孩儿是逃不过这顿打了,却听后头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等等。”男人的声音斯斯文文,走到人群当中,众人又看到他同样斯文的长相。脸蛋白白净净,身材颀长,穿一身浓灰的袍子,头上戴一顶呢帽。 走到壮汉面前,男人掰开他的手,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小卷钞票,塞过去说:“这是我大侄子,小孩儿刚出来不懂事。摔的东西我来给他赔,您也不要多动气。” 说着,他还揪过虞定尧,硬摁着脑袋给人赔不是。 壮汉拿了钱,没道理再折腾,看看这位斯文白净的先生,丢下句算了,转头就走。一看好戏散场,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人来人往的大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虞定尧满脸疑惑的抬脸看着眼前的男人。 难道这是仇报国的人?不是啊,跟着保安队一路过来,他没见过这个人啊。 一脚踢开地上滚满灰的糖葫芦,小孩儿非但不说谢,还牛逼哄哄的说:“你谁啊,要你多管闲事!” 男人笑了笑,摘下头上的帽子掸了掸灰:“我不管,难道还看着你被人打?” 帽子下面,是光溜溜的一颗脑袋,大概是新剃的,还微微的泛着青。男人伸手往自己头顶摸了摸,又把帽子带回去,这就把虞定尧给逗乐了。 “做好事积德啊,难不成你是和尚?”看着对方相貌不凡,这小孩儿心生狭促的吐出下半句,“不对,你长的这么好看,说是尼姑也行。还是个俏尼姑。” 满以为这番话一定会让对方暴跳如雷,却不料男子只是笑了笑,俯身问他:“不管是和尚还是尼姑,我怎么也是救了你一回,咱们是不是也得礼尚往来一下?” 虞定尧嘻嘻一笑说:“我不是这镇里的,我家住在前面的罗云镇,你要是想让我这就把钱赔给你,我也没有啊。” 男子思忖片刻,抬手指了指他胸前佩戴的一把长命锁。长命锁金灿灿的闪着光,映在男人白净的脸上,光点一跳一跳的。 “要不,你把这个给我?” 虞定尧说:“嗨,你可别看这东西是金色的,这可不值什么钱!” “哦?” “不过你都要了,我就给你吧,虽然不值钱,可你回头要是有空去罗云,直接拿着这个上门找我就行,我叔叔是镇长,赔你那些钱总不是问题。”小孩儿挺豪气,这就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递到了男人手里。 “行了,你拿着,我还有事儿得先回去了。”扭身走开,虞定尧回头往后面望了望,男人个子高高的,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十分出挑。 抬头看看天,他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要不然耽误了仇报国运货,回去惹上叔叔,他也得挨打。 虞定尧走得步伐匆忙,正对着一波人流里走来的青年小哥也是神色匆匆,海里捞针似的四处寻觅,他终于在街边看到了那顶熟悉的呢帽。 “老……万先生!”青年小哥疾步上前,“您怎么在这里,我找了好半天,都快把这镇子跑遍了!” 正说着,他忽然注意到自家老大光秃秃的两鬓,顿时惊奇的说:“您怎么把头给剃了!” 万长河笑微微的颠了颠手里的长命锁,不紧不慢的回答道:“刚在巷子口遇上个剃头挑子,不会别的,只会剃光头。” 青年小哥干瞪眼,想着自家老大的好相貌白白赔给一大光头,不觉十分惋惜。 万长河没空领会他的惋惜,直接把锁片揣进衣兜,说:“走,回去看看白堡坡那边的探子得了什么消息。” 王陆山一路骑着大马夹着屁股跑到落雁岭,这就在哨塔边上撞见了下山打望的喽啰。喽啰熟知附近一带的山水,一般那些商队从哪儿来打哪儿去,都能料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见着肉球似的滚下马的王陆山,喽啰立刻恭敬的顿下脚步,低声叫道:“师爷。”王陆山手执马鞭轻轻的往另一边手心里敲打,拿鼻孔睨着喽啰说:“有情况?” “我看后面来了支队伍,看打扮好像是罗云的保安队。” 肉呼呼的眼皮猛然睁开,王陆山问:“这是探子那儿来的消息?” 喽啰说:“不是,探子还没回来了,这是我早上下山的时候看见的,这不立即就马不停蹄的上来汇报。” “来得这么快?”王陆山喃喃自语,扭头看看太阳,这保安队的脚程可够快的啊! 抬脚往里走出两步,他回过头,继续问道:“你来的路上碰见万长河了没有?” 喽啰摇摇头:“老大还没回来吧。” “这个万长河,成天的不知道干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他还没事儿人一样跑到万塔镇去瞎逛悠,成什么样子!”狠狠的空挥下马鞭,王陆山一副正义凛然的谴责姿态。 “你让他们给我去整一队人,我们现在就下山。” 喽啰面露难色:“师爷,这老大又不在……” “他不在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准备听了?” “不是不是。” “还不下去给我准备人!” “是,是。” 喽啰跑远,王陆山伸手摸了摸自己快直接连上脖子的下巴。他大小就长的这么一副福相,照理说是个得福之人。要是没有这个万长河……咂砸嘴,王陆山决定来个先斩后奏。 你万长河不是喜欢到处瞎走闲逛么,那我就让你逛出点事儿来!等我带人截住那笔烟土,看你还有什么脸呆在这落雁岭上充老大! 片刻过后,王陆山又志满意得的爬上了马背,当胸挂着颗望远镜,他胸脯挺出去老高。依照探路的喽啰得来的情报,镇长的保安队很快就会带着那批烟土从这里经过。通往罗云的大路只有白家岙这一条,还有一曲七拐八弯山势险峻的小路根本没人肯走。 吩咐手下在两边做好埋伏,他个领队伍的自己找了个安全又视野辽阔的地方,端着望远镜开始四处瞎眺望。 他酷爱这架望远镜,当初从一个小官吏手里抢过来的时候就爱不释手。有了这样一个先进又威风的装备,他就觉得自己浑身有劲,好像个气度不凡的大将军,千里之外指点江山。两边镜片筒子架在鼻梁前拉近送远,送远拉近,山坡下面跑上来一个探子。 “师爷。” “人来了?” “来了,差不多看见队伍了。” “行,一会儿只要保安队一冒头,就给我打,往死里打,一个不留!” 探子点点头,片刻犹豫的说:“师爷,这事儿……” “怎么,万长河不在你们就不用吃喝了?”王陆山放下望远镜,双手插在腰上说,“没有他,我王陆山照样带着你们过的好好的,还不用这么多狗屁规矩。你快去,快去照我的话办。” 探子不知声,肩膀一垂转身跑下去。王陆山摸着自己的嘴唇顿觉刚才那番话说得十分过瘾。 手下领命下去安排好对策,一会儿工夫,保安队就到了白家岙的大道上。落雁岭这边看到人影,当即就从两旁的草堆山石里拉开战火。 噼里啪啦一顿枪响,保安队被打了个四分五裂。借着货物的掩护,四散的队伍迅速组织起一道反围攻的战线。双方交战,顿时火光一片。 王陆山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微微的探出脑袋来探视战况,可还没等他的眼睛在弥漫的尘土里认出几条人影,一排子弹哐哐哐的凿在了他面前的石头上。 扬起的硝烟迷得他涕泪连连,一颗心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跃出来。 “来人!来人!”他高声叫道。 “师爷。”旁边的喽啰听到他叫喊,翻身滚地,闯过交织的弹雨蹲到他身边。 王陆山弓着背咳嗽,一边艰难的对着路边一辆落空的马车说:“抢!抢烟土!” 喽啰低头换了个新弹夹,刚推进去还没动弹,就听前面山道上一声轰天巨响。 有人甩了个手雷! 山石夹着王陆山的人一齐被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弹到天上,落下满地的残渣断臂。血淋淋的一根人指头擦着王陆山的脸飞过来,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这胖子发出尖叫,不远处的路边忽然齐刷刷的掀起一波枯草。枯草底下,白堡坡的人成片成片的跃出来,哗哗拉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子弹密雨似的跳出枪膛,硬邦邦的迸在地上,砸起一地硝烟弥漫。 保安队一见情况不对,烟土货车都不要了,收起队伍向前跑,转眼就在山道上跑成了无数黑点点。 王陆山筛糠似的贴在石头后面,刚才飞来的一粒子弹已经打穿了身边那个喽啰的脑袋。眼看着那具尸体死不瞑目的盯住自己,他吓得两腿发软,连脑袋都不敢往外探。 山道上的枪声此起彼伏,伴随着一些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渐渐趋于平淡。王陆山躲了这半天,战战兢兢的从石头后面亮出一双肉呼呼的小眼睛,却当即被头顶的黑影吓得浑身一颤。 抬起头,一个大胡子男人站在他身前,一脚踏在石头上,脚上的马靴还上着马刺。 “哟,王师爷,好久不见啊。”黑黢黢的影子整个罩住王陆山,他肥硕的身子仿佛一下子渺小了许多。 “赵……赵宝栓……” 赵宝栓冲他龇牙一乐,点了点头说:“对,是我。” 一摇手,后面冲上来几个手下,揪住王陆山就往大道上拖,这肥胖子扭得就像条大虫子。 山道上,七零八落的躺满了落雁岭的人,还有保安队丢下的货车,三三两两的翻到在地,有一些还着起了火。 王陆山看看那满地狼藉的景象,再看看赵宝栓,明白这回自己是死路一条了。既然横竖都是死,死也不能输了气势。拍掉一头一脸的灰,他渐渐在对方的视线里直起身子。 “废……废话少说,要杀就杀吧!” 赵宝栓笑微微的盯着他,靴子后面的马刺挂着路面叮叮当当。一路走到王陆山跟前,他把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 “王师爷,万长河那里伙食还真不错啊,上次见你,你可还没这模子。” 漫不经心的挖苦,引来边上一顿哄笑。王陆山当即红了脸:“关,关你什么事!” 赵宝栓说:“是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想让王师爷帮我给万长河捎点东西,师爷你看怎么样啊?” 王陆山一想,你不杀我?!狐疑的抬眼看看对方,他眨巴眨巴眼睛。这时候赵宝栓又往他跟前近了近,像是真要他传递什么悄悄话一样,俯身把嘴凑到了他身边。 王陆山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只见那男人眸子里一冷,“啪”得一声枪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在他腿上的枪打出了一粒子弹。 王陆山一声尖叫,当即痛得跌在地上满地打滚。 赵宝栓对着手下一努嘴:“给他包一包,再给他匹马,回落雁岭之前,别让他死了。” 王陆山满头冷汗,抱住自己的伤腿破口大骂:“他妈的赵宝栓!狗日的!有本事你一枪把老子打死!” 赵宝栓走出去两步,好像刚想起什么事儿一样,又反折回来。走到王陆山脑袋边,他对上底下几乎爆出血丝的眼睛。 “那颗子弹可不是赏给你的,只是要你帮忙带回去给万长河,见到那个王八蛋之前你可千万要挺住啊,王,师,爷。” 一脚踏在那张肥圆的脸上碾了碾,最后三个字冷森森的从齿缝里迸出来。 王陆山像是瞬时没了呼吸,抱着满手血只是浑身打哆嗦。男人眼神里充满威慑力的气势压得他喘不过气,更别提说话了。 包完腿把人扔上马背,临走前赵宝栓还摘走了王陆山胸前的宝贝。 眼看高头大马撒开蹄子往落雁岭飞奔而去,赵宝栓摸了摸手里的望远镜,朝地上啐出半口唾沫。 “早特么知道是他,还用的着我亲自出马?”扭头看看收拾残局的兄弟,他高声说道,“你们去个人,看看老二那儿什么情况。” 第七章 接头的一路飞奔,还没到那条崎岖难走的小道,远远的,二当家刘炮领着一队人来了。 骑着大马,刘炮春光满面,身前打横放了个小孩儿,小孩儿脸朝下挂在马背上,两条腿胡提乱蹬。 “放我下来!!你知道我是谁么!我叫你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 越骂声儿越大,刘炮烦不胜烦。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接头的喽啰也跑到了跟前。喽啰一拧缰绳,往队伍后面看了看,然后调转马头跟上刘炮的步子。 “二当家,老大那边完事儿了,叫我过来看看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刘炮洋洋得意,翘着嘴角往后面飞了一眼说:“这还用问么,我办事儿什么时候失过手!” 顺着队伍下去,两旁是白堡坡的人,中间一块车队,大包小包的堆着货物。队伍末端,马二墩跟他的爱驹走的踢踢踏踏,不过他还不是尾巴,一条长长的绳索从他手上牵出去,另一端捆在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就是罗云镇保安队新上任的队长,仇报国。 仇报国满脸悲壮,身上的队长制服划开几道大口子,不过没什么外伤。要知道,在逃命这条上,他向来身手过人。可问为什么还会落到刘炮手上,这全得怪那个吊在马背上又哭又骂的熊孩子——虞定尧。 大约也就是在半个钟前,他领着队伍到了白家岙的口子这块儿。要不是虞定尧在万塔镇耽误了时间,这点儿他们都快过岙口了。 齐头跟着虞定尧的驴驹子,他摘着好话数落对方,重的他不敢说,怕虞定尧回去跟镇长告状。 嘴里絮絮叨叨,眼睛耳朵却灵敏异常。毕竟烟土活的消息早就放出去,这地方又接近那两拨土匪的老窝,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哪儿窜出点人来,苍蝇扑血滩似的冲向自己身后那堆货。 怀里揣着心事,果然,一会儿工夫,从前面跑回来个探路的小兵。仇报国勒住缰绳,略略弯下身子。小兵伸着脖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当即让这位新队长神色肃然。 他低头问道:“你确定前面是两拨人缠在一起了?” “报告队座,千真万确!” “光是他们?” “报告队座,好像还有一支商队,不过人跑没了,只剩下白堡坡和落雁岭的在那儿枪战。” 仇报国思索片刻,笑起来:“好,好啊。就让那两拨王八蛋狗咬狗去吧!”低头对小兵下达命令,他说道,“你传话下去,就说我们不走大道了,改走边上的小路。” “是!队座!” 小兵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子,飞一样的朝队伍前端跑去,仇报国坐在鞍子上顿觉轻松无比。摇摇晃晃,他几乎要把自己摇成一株志满意得的迎风玉树。 仇报国不迷信,他是个受过新文化教育的有志青年,然而这一桩两桩的巧事儿弄得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难不成真是老天爷有意要扶持他上高位? 暗叹着天命佑我,他浑身轻飘飘的绷不住脸皮,不由自主的笑开了花。 这时候,虞定尧骑着驴驹子又从前面跑回来,看他一脸不正经的笑,便开口讥讽道:“仇队长,什么事情你这么开心啊?” 仇报国此时正心情舒畅,再来看这淘气的小孩儿仿佛也觉得没这么讨厌了。微微收敛了笑容,他和和气气的问道:“侄少爷,万塔镇的庙会热闹吗?” 虞定尧想了想说:“热闹是热闹,可还及不上我们罗云镇一半的好。” 仇报国点点头:“那是必然,罗云镇可数得上是这附近一片最繁荣的地方。” 虞定尧斜着眼睛睨他,看他一脸自豪饱足的模样,忽然顶出一句:“土包子!” 仇报国双眉顿锁。 小孩儿继续说:“出息!你就一辈子在我叔叔手下当个破队长吧。”扬手抽起驴屁股,虞定尧哒哒哒的跑到仇报国前面去,扭身对着他扮了个鬼脸,“我叔叔说明年要送我去上海的大学堂念书,到时候吃好的喝好的,全是你们这群土包子没见识过的!” 仿佛是在标榜自己的胜利一样,小孩儿还得意洋洋的冲着他撅了撅屁股。仇报国厌弃的把脸扭开了。 无法无天! 不走大道,改走小路,然而那条小路却很不好走,车队刚进去一半,就有人跑来说有马踩折了腿,而且前面路越来越窄小,马车根本就过不去。 仇报国亲自走到前面,远远的眺下去,脚下的路七拐八弯的顺山势绕行而下。路的一边是山崖,另一边则是深不见底的峭壁。 “把货都卸下来,装到马背上,所有人员步行前进。” 一声令下,整支队伍陆陆续续的停下来,准备依照领队的意思轻装上阵。 仇报国转着视线来回看,才发现虞定尧又不见了踪影。这小孩儿活动起来就像满地烂滚的玻璃球,专往犄角旮旯的地方钻,让人没法省心。 “侄少爷,侄少爷!”高声喊着,仇报国顺着窄道四处张望,终于在十来米开外的一个凹口子里,发现了脸色惨白的虞定尧。虞定尧不骑驴驹子了,一手牵着缰绳,后背死死的贴住单侧石壁。听见仇报国叫他,小孩儿把脸一转,满额头晶亮亮的汗珠子。 “怎么了你这是。”仇报国慢慢的走下去,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把驴驹子赶到一边。 小孩儿哆嗦着嘴唇说:“这……这山怎么这么高……” 仇报国扭头往那峭壁底下瞟了一眼,说道:“侄少爷,大上海的楼房可比这山高了去了,你连这都怕,可怎么去大学堂念书啊。” 不咸不淡一句话,气的虞定尧乌珠灼灼,恨不得一脚把这多嘴的土包子踹到山崖下去。 “少……少废话,你还不赶紧的过来背上我!” 仇报国讥讽的笑了笑,就要往后面喊人,然而虞定尧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别人,我就要你背着!” 大人跟小孩儿赌气,到头来,吃亏的总不会是小孩儿。 虽说虞定尧并不是个小胖子,但他不安分,刻意的沉下身子往仇报国后背上压,还跟个大爷似的掸了掸腿。 “仇队长,你可看仔细脚下的路,摔坏你自己也就算了,可你要是把我给摔着了,回去我就跟我叔叔告状,说你硬拉我出来玩!” 仇报国有苦说不出,干脆闭起嘴不吭气。想不到小孩儿还愈发嚣张起来,掀起他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说道:“哎,仇队长,我今天在万塔镇上遇见一个光头。要不,你也去理个大光头吧。特精神,真的。” 说着,虞定尧低下头,掰弄掰弄仇报国的耳朵说:“啧啧啧,只可惜啊,你剃出来肯定不多好看,人家可长得比你标志多了。” 仇报国听他这喋喋不休的一番说辞,扭身转到路边,就这么空落落的让虞定尧的屁股挂出半片悬崖。 “侄少爷,你要是再这么说下去,我可就松手了。” 虞定尧怕高,顿时吓的浑身打颤,牢牢的抱住仇报国,不甘心的把嘴闭上了。 小型嘴炮战役圆满落幕,谁也想不到,真刀真枪的大难已经落在了当头。仇报国背着虞定尧没走出多远,就听着前面山坳里传来几声枪响。 仇报国神色一变,躬身靠住边上的马匹,借着马背上货物的遮挡,往枪声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远远的山路上不知从那儿跳出来许多带枪的,打死队伍前面的几名保安队队员就把马匹抢了过去。 “糟糕!遇上土匪了!” 虞定尧一听,吓得立马就用双手双脚使劲的扒住仇报国,嘴里哆哆嗦嗦:“土……土匪!这,这可怎么办啊仇队长!” 听着口气,小孩儿像是要哭,他也就是嘴巴坏点,遇上这样流血死人的大事,根本就经不住。 仇报国狠狠的丢出一句“闭嘴”收住他的声,一面从身侧的枪带里抽出了自己的佩枪。照架势看,这帮人早就埋伏在这里,还转挑这一段狭窄无比的道,道路虽窄,但是不拐弯,一颗子弹飞出来,只要不是眼神特别差,总不会碰到边上的山崖。 只一会儿工夫,保安队的人七七八八被放倒不少,仇报国一看这光景,牵住身边的马就要往回跑。 一时之间忘了自己身上还背着个虞定尧,他抬腿就要上马,可小孩儿抱住他的颈脖子直往下坠,他就是再身轻如燕,也跃不上去啊! 回手兜了兜虞定尧的屁股,他哄道:“侄少爷,你先下来,你不下来,我不好骑马。”虞定尧不依,收紧了胳膊说:“我不,万一你把我丢这里自己跑了怎么办!” 仇报国说:“怎么会呢,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你丢在这里啊!” “我不!就不!我凭什么信你!” 说话间,前面的土匪已经势如破竹的杀到跟前,仇报国一看大势已去,顿时狠了心。回身把虞定尧往一旁的石壁上猛砸两下,准备把人甩出手就立马夺路而去。 虞定尧没想到仇报国临时会对自己来这一手,大声嚎哭着,从人后背上掉了下来。一屁股摔到地上,他高声尖叫,同时捡起路边的碎石头噼噼啪啪的去砸自己面前正匆匆上马的仇报国。 仇报国哪儿还理他,飞身上马,他这马背上也驮了些烟土。回手狠狠的一抽马屁股,箭也似的直奔来路逃去。 不过他运气实在不佳,不知道是老天爷从来没顺眼瞧过他,还是他的好运就该到此为止,山路狭窄山势又陡峭,好马跑起来四蹄如飞,仇报国伏在马背上,正想着朝后补上两枪保命,不料马蹄子踩上块尖利的碎石,嘶声长鸣,这驾助他逃命用坐骑当即把他弹上半空。 狠狠的落下来,仇报国摔得拱着屁股龇牙咧嘴。 如此,闹剧似的一场奔逃,草草结尾。 仇报国心有不甘,一路咒骂,他把能骂的人全都骂遍了,最后实在找不着对象,就抬头对着前面拿绳子牵住他的马二墩说:“水!” 马二墩根本连头都没转一下,于是仇报国拉长声音又喊了一遍:“水——!”这回,马二墩算是听见了,扭过脸看看灰头土脸保安队队长,从鼻孔里泄出一声讥笑:“不跑了?刚看你逃跑怎么这么麻溜呢?” “水——!” 马二墩:“得了吧你,少在爷爷面前装硬气。”垂首抽出腰间的牛皮水袋,他自己先拔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举起来对着仇报国晃了晃。抓着水袋的手一倾,里头甘冽的液体就随着他放声的大笑哗哗的流向路面。 最后把个空空如也的容器兜头冲着仇报国丢出去,马二墩狠狠的说:“爷爷就是白扔了,也不给你喝!” 第八章 日子流水似的过,沈延生继续赖在白堡坡风平浪静的养屁股,他身份尴尬,偶尔遇上一两个看守院门的喽啰,总免不了拿他开些低档下流的玩笑。可这方面,沈延生倒是很沉得住气,想啊,史书传记里有多少英雄豪杰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而眼下他就是那浅滩上的游龙,犯不着同这些粗俗的虾兵蟹将置气。 捋清楚道理,他又在炕上多磨了几日,但心里总扭着个疙瘩,害的他惦惦记记的没法安心吃睡。 这天也是,翻来覆去摊了一晚上煎饼,他好不容易睡过去,可天刚蒙蒙亮又让外面喽啰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再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很生气,闷闷的气着,又往肩上披起大棉被,就这么坐着继续琢磨。 那批烟土活,也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几天前,他给刘炮献过计,因料着内几个冒牌师爷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他这顺水推舟的锦囊便有了妙用,一来是还刘炮个人情,二来也是为了给自己下山赚点路费。赵宝栓既然避讳他,那自己也犯不着跟他贴脸,大家你办事我出力,是个合作关系,既然是和合作关系那就跟谁艹了谁的屁股没了关系! 心思弯弯绕绕,他把自己想乏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的午饭时候。 屋里让热碳烧的温暖如春,呼气吸气全都暖意融融,沈延生睡出一脑门热汗。 扯拢被子劈头盖脸的裹住自己,他肉虫似的朝炕头蠕动,及至近了窗格才伸出手去掀那木质的边角,想弄几丝凉风进来透气醒脑。 忽的,不知打哪儿来了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他的腕子轻轻一抓,又像故意揩油吃豆腐似的用手心磨了磨。 “谁!” 沈延生一惊,随即睁眼从热被里戳出一脑袋横七竖八的乱发,花被罩揽在他雪白的胸脯口,上头两道锁骨轮廓分明的向往突着。 来人是刘炮,他大佛似的稳稳当当坐在炕沿边,一双牛眼眯曲成两道细长缝。 “怕什么,除了我还能有谁?”嘴角噙着半片似有若无的笑意,这老狐狸隔着烟篆饶有兴致的盯住了沈延生。 “你来干嘛?”一见是他,沈少爷就松下来,抬手揉揉眼角面颊,他张嘴打哈气。 刘炮把手里的烟杆子靠到鞋底下面,轻磕掉残余的烟叶,接茬说:“不干嘛,我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沈延生嘀咕,一骨碌从热被里爬出来,他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正要光着屁股爬到床尾去拿衣服,他顿时觉得这不妥,刘炮在呢。这人心思本来就邪,万一手贱想要占便宜,那自己这光溜溜的送货上门不是说都没处说了? 这么想,他就默不作声的坐回被窝里去,拱起膝盖手脚在被子底下撑成个小山包。 “成了么?”他问。 刘炮虽说无心害他,可终究不是多老实的人,起初他只觉得这小白脸光有个鲜亮的壳子没多大实用,可不曾想沈延生的妙方居然真的就帮他们弄到了那批烟土,而且这一趟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兵马,非但发了笔横财,还趁乱捉到两个价值不菲的人质。 说起来,刘炮还是要暗暗服下沈延生,不过他心里服嘴上也不肯这么说,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他隔着棉被把手摆到了对方膝盖上。 “成是成了,不过你也得谢谢我。” 沈延生不高兴,怎么我出主意让你们遂愿,反过来还得给你们道谢,这算哪门子道理?他不屑的瞟了眼刘炮粗黑的手,一下给人弄下去。 “你跟那个姓赵的简直一个德性,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没你们这么做生意的!” 刘炮笑道:“那不一样,我又没干过你,不一样不一样。” 沈延生不想跟他胡搅蛮缠,眉头微蹙的问道:“他怎么说?” 刘炮:“什么怎么说?” 沈延生默不作声的盯了他一会儿说:“他不会真以为这办法是从你那榆木脑袋里想出来的吧!” 刘炮龇牙:“你说呢?” 沈延生这回是真生气了,敢情自己忍辱负重的这么些天,到头来还是被人家卖了!他脸色微变,从热被里蹬出条腿直接踩向刘炮炕沿上的半边屁股。 “你滚,滚出去!” ****** 白堡坡一战,赵宝栓扬眉吐气,这趟赚了个锅满盆满就差没光屁股出去谢神! 开战前他虽大话说的响亮,但真干起来还是有点忌讳。 万长河的队伍打起架来是从不含糊的,加上人家还自称为义士,这就仿佛无端端的给自己加了个大光环。顶着个义士光环,那你能不壮气势么?所以那帮人一个个都跟豺狼虎豹似的,端起枪来就敢不要命! 本来这两边势力旗鼓相当,硬碰硬,那必然是场折损劳重的硬仗。干仗不是问题,赵宝栓早就瞧不顺眼万长河,加上这次连媳妇都让人提前端了,就恨意更甚。可问题是这当中还夹着罗云镇的保安队。要是他们俩为了点烟土打的两败俱伤,岂不是落得保安队那帮孙子轻松?想借着这个机会一箭双雕,那哪儿成?! 如此,这位胡子拉碴的汉子就为此次行动定了个大方向:智取! 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这么几个连鞋也不懂修的臭皮匠还能搞出什么智? 谁也想不到,一直被他数落有勇无谋的刘炮不知道从哪儿迸出个响屁来,竟然还一炮打响马到成功!先是让人假扮镇长的保安队,再来一招贼喊捉贼。如此,赵宝栓倒像受了打击,想他个当家的还不如个只会放嘴炮的,这真是极损他的光辉形象。 当厅点过成箱装运的战利品,他从鸦片膏子的包围中抬起脸,摇摇手把瞎眼叫到跟前。近日里总忙这一门大事,他是暂时性的把沈延生这个人给忘了,可忘记归忘记,这个睡了自己的白脸男人还要处理,总不能老让人在山上住着,没名没分的成什么样子,难不成真要自己讨他做老婆? 赵宝栓爱女人,爱到近乎热爱的程度,这不是传宗接代的责任感,而是那种大沙漠里求甘霖的迫切。女人多好,又白又软跟个粉团似的,捏一把叫一声,咬一口都是香的醇的,赶得上松软可口的白面馒头。大馒头生小馒头,一口气生他个十个八个,他就门庭兴旺! 琢磨着女人的妙处,他抬脸问瞎眼:“叫你盯着屋头那个,怎么样,有动静没?” 瞎眼眨眨两粒几乎分不出眼白眼黑的小眼睛,挠着屁股想了想说:“没有,他成天的只晒太阳,也……也不干别的,就是……就是刘二头吧总往您屋里走。” “刘炮?这小子去那儿干嘛?” 瞎眼摇头,他知道刘炮这阵子和沈延生走得近,可他故意把话头留出半截,有些事情说说可以,但是说白说破轮不到他这身份的人来办。识相的收拾起赵宝栓手边的散放的几包烟土,他小声问:“老大,你晚上还睡东边的屋头么?” 赵宝栓自从春风一度之后就不在自己屋里睡了,改到东边的一间大屋里,可大屋不是正经睡人的地方,炕总烧不太热。如此他就总让瞎眼给自己暖被窝,当然不是俩人进一个被里,他竖着睡,瞎眼跟只猫似的横在床尾压着他的被角睡。这么干,瞎眼是不太愿意的,因为赵宝栓睡相不好,半夜里总爱蹬他,有几次差点没把他直接飞到地上去。 大半夜里扒着炕沿他就想,这沈延生啥时候才能让老大进他屋睡啊?人不都说夫妻吵架床头开床尾和么,大家把裤子一脱灯一吹,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瞎眼这边想的头头是道,那里赵宝栓“昂”的一声应下,抬起屁股就往外走,他要去看看沈延生,顺便问他什么时候下山,自己好找个人领他下去。 进院门,赵宝栓是好久没有回这屋来住了,外头两个站岗的喽啰见着他便纷纷的肃然起敬,架势比不起正规部队的挺拔,但也有模有样。 冲着那俩跟枪杆子一边高的小人点点头,赵宝栓顶着的大胡子昂首挺胸的直奔大门去,边走边想自己这野鸡部队是不是也该扩充扩充。 眼下的年头比不了刀剑相向的古时候,想成事儿光靠力气可不行,得有思想讲方法。先前他千方百计的眼馋李财主家的填房,也是这个道理。倒不是真有多垂涎人姑娘的样貌,他就是想在自己身边安插这么个肚子里有墨水,脑子里会绕弯儿的角色,当然了能顺便给他暖暖床就最好了。 近两年哪儿哪儿都不太平,大大小小的部队来了走走了又来,都拉着独门独户的大旗,赵宝栓脑子不笨,也隐约看出这是个要出英雄的年月。 武汉那边闹学生,沸沸扬扬折腾出满世界热闹,成群结对的新力量聚到一起,不要命的势头像柄利剑,当头就能斩出改天换地的豁口来。 这不,刚有消息说对过的万长河年前就拢去两个青年学生,年纪轻轻的都有文化,憋着一股子劲儿想闹革命,可惜革命还没闹起来,就让万长河给忽悠到山上做土匪去了。 这事儿,赵宝栓心里不是滋味儿,他虽粗,但粗中也有细的面,白堡坡这帮人死心塌地跟了他十来年,他怎么着也得让人过上不愁吃喝的好日子。 既然万长河找学生,自己也找两个过来不就成了?可人家打惯了侠义牌,比起自己,那本质形象上就是天壤之别,谁肯跟着他混? 再说了,土匪这行,一天两天做得,三天四天呢?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思及至此,赵宝栓忍不住摇头,走到屋门口,他见那门虚掩着,从里面飘来嘻嘻哈哈的人声。 这谁啊,大白天的正事儿不干跑来撩闲? 瞎眼跟在后头,一听动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过他没吱声,磨磨蹭蹭拖着步子越走越慢,不该看的他不看! 大门里,刘炮从棉被底下刨出沈延生的一条腿,连上自己手里的,把对雪白玲珑的脚丫子捧到了胸窝口。沈延生让他弄的脚底发痒,就咯咯咯的笑,一边蹬开被子往回收。 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分不出来去,一下遇上推门进来的赵宝栓就齐刷刷的楞在了当地。 沈延生的腿光溜溜的让窗格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雪白一片,几乎当即就闪坏了赵宝栓的狗眼。 他妈的,怎么这么白!跟个娘们似的! 暗叹着进门,赵大当家络腮胡子一抖是低咳连连,刘炮吓得脸皮紧绷,跟被人捉了奸似的赶忙放开沈延生,老老实实的站到一边。 “大哥,你来了……” 炕头上,沈延生没好脸色,扭头扮起架子,他大喇喇的从被窝出来捡起衣服裤子慢条斯理的穿戴。 赵宝栓盯着他琢磨,心思忽的就和进门前的那一番苦苦思索联系到了一起,学生?这不现成的就是么?!要能把这位收作己用,那万长河找学生这块疙瘩他不就能扯平了么? 他思绪飞快,边想边调动起眼睛眉毛嘴,整整齐齐的两排白牙一露,他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刘炮。 “你起来了?吃饭么?” 这温软低语的询问,登时就把刚进门的瞎眼和夹紧屁股等脸色的刘炮全给弄懵了。 依照他们的经验看,除了女人,可没见赵宝栓对谁这么嘘寒问暖过,难道真是一屁股捅出了好滋味,这饿狼要就此转性?不能啊!沈延生多大能耐? 地下的两位眼睛发直,床上的沈延生倒是凭空多了几分得意,想不到赵宝栓虽然躲了自己这么些天,可见到人态度还是不错的。 伸腿下床,他端端正正的走到了赵宝栓面前。 “不吃了,白吃你这么多天饭我也没脸再呆下去,今天就走,你找个人带我下山吧。” 赵宝栓僵住一脸笑,没表态。想走?你走得成么! 伸手拦住沈延生,他往人跟前进了一步:“这什么话,你不是我从山底下八抬大轿娶来的压寨夫人么,供你吃喝我甘心乐意,可你也不能这么不讲情面说走就走啊。” 闻言,沈延生难以置信的抬起脸,表情是种冷森森的厌恶,一不做二不休的扯起赵宝栓的手往自己裤裆中间掏,他撩起眼皮平心静气的说道:“我可是个男的。” 五个指头一捉,赵宝栓顿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这老虎背都骑上去了,当着刘炮和瞎眼的面,叫他怎么下得来台! 牢牢揪住方才进门撞见的白大腿,他暗自抚慰道:我就当他是个女人,是个女人,女人摸摸没啥,没啥…… 皮笑肉不笑的往人鸟窝丛里撩了一把,他硬着头皮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都不计较,你还计较啥。” 这回,刘炮和瞎眼的下巴可是一齐掉到了膝盖上,敢情这位是真打算和这男学生拉伙过日子了? 就是这个大胡子肯,人沈延生也不肯,他虽对男人女人没什么避讳,但却独独忌讳赵宝栓拿他当女人看待,什么八抬大轿,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谁跟你有恩?狗日的捅了老子一屁股血,老子还得和你有恩?有毛病吧! 鼓起一肚子气,他也不管赵宝栓拦他不拦,径自就往外冲。门边的瞎眼和刘炮见这势头拔脚就窜到院里,两人合力把扇大门从外向里死死的顶上了。 赵宝栓手里空落落的,猛地刺出个步子,一爪就把人拦腰刨了回来,夹被褥似的往自己粗壮有力的胳膊底下一塞,沈延生便四肢悬空得成了只胡踢乱蹬的小猫狗。 脸蛋儿扑红的吊起两撇眉毛,他使了狠劲的拍打赵宝栓,边拍边扭头去咬对方的胳膊,恨不能一口叼住就撕下片肉来。 “你放开!放开听见没有!” 声嘶力竭的吼,他一下被赵宝栓甩回热炕上去,莫名其妙的被人摁住手脚。赵宝栓这一根筋的也不知怎么就冒出个损招:二话不说,他很是麻利的剥掉了沈延生的裤子,白花花的屁股一露出来,底下黑丛丛的毛发里便若隐若现的浮起套粉色器具——鸟软着,肉肠儿似的缩成个小截,威武雄壮没有,秀气玲珑倒还能说说。 盯着这玩意儿,赵宝栓头皮发麻,心那天晚上自己是醉到天边去了吧,怎么就连这东西都没发现呢! 沈延生见他眼神里怪里怪气,顾不得裤子,随手扯过棉被盖住自己的子孙根,白脸一漾,又是个羞恼的表情。 “你看什么!” 没拿到钱,他本来就没打算走,叫赵宝栓找人带路不过是探探他口风,可没想到人会在刘炮和瞎眼面前说这些越描越黑的事情……难不成这胡子老粗真对自己有意思? 沈延生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因而小自恋也在所难免,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他扭头转向透亮的窗格:“暂时留下也行,不过你不能……”后面半句他实在没脸说。 赵宝栓攥着裤子,虎背熊腰往炕沿上一戳,随即笑容满面的说道:“行,只要你跟着我,你想怎么着都行!” 沈延生听他这一副老汉哄媳妇似的口吻,忽的有些受宠若惊,他脸皮再厚,遇上这倒贴的好意也要露怯。 两个人沉默半响,没什么后话好讲,沈延生就想打发赵宝栓赶紧走,可赵宝栓的屁股还没离开炕面,就忽然伸手往他被窝里掏进来。沈延生大惊,心说这约法三章还没列全呢,你就想出尔反尔?但赵宝栓没打什么歪心思,抓出两条白腿,他给沈延生穿上裤子。 “走,跟我去见个人。” 第九章 沈延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碰见旧同学,当时他正埋怨着赵宝栓办事儿不利索,给他穿条裤子也不记得把裤腰带一起拴拴好。 跟在人后面东扭西摆,赵宝栓带着他穿过两道大门,进了后面关押俘虏的柴房。柴房门口立着两个带枪的喽啰,还没走近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看这世道乱的,大白天就如此泯灭人性,赶紧的开口要钱,早走一天是一天! 柴房里的哭嚎歇一声响一声,听得沈延生牙根泛酸,走到门口,他问道:“你带我去见谁啊?” 赵宝栓:“肉票。” 门一开,只见里头堆起大草垛,草垛边上坐了个人。脸蛋灰扑扑的,泪痕遍布,不过身上的衣服倒是好料子出的。邋里邋遢在头发里倒挂着几根枯草,这本来还在高声发出嚎啕,现在小鸡仔似的缩拢来的,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 见到来人,小孩儿立即收声,缩起条腿使劲的往身后的草垛里钻。 沈延生睨他,怂包。 肉票动作不利索,一条腿拖在身子下面,累赘似的异常笨重,估计不是折了就是扭了。 扒住半边草垛,他从那晃澄澄的颜色后面探出圆鼓鼓的脸蛋。 “你们……你们快放我回去!”他虚张声势,“要是不放……我叔叔可饶不了你!” 叔叔?认识你叔叔谁啊?! 还未等赵宝栓这边开口,草垛后走出个人来,这也是个俘虏类的角色,一身破烂军装,手还让人拧到后面反绑着,朗声打断肉票无力的恐吓,他气势坦荡。沈延生先是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及至人真的走到自己面前,顿时有些傻眼。 “仇三?”他小声惊呼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原来这位是他在南方时候的一个同窗,姓仇,因为排行老三所以大伙都叫他仇三。不过仇三上了学就给自己起了个体面时髦的新名字,叫仇报国。沈延生对于他这种近乎赤裸的爱国之情颇有微词,所以有意忽略这个大名。 仇报国原本面目镇定,直视了赵宝栓,他很是有些大义赴死的决心,可突地见到沈延生,就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傻在当地。 都说他乡遇故知胜似洞房花烛夜,搁在仇三这里,他不仅是洞房花烛,还得是个彻头彻尾的黄花大闺女,在这落难的时候遇上沈延生,简直比大姑娘破瓜还窘迫! 这位仇老三在家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偏生就怕这位沈家小少爷。按理说两家家境相仿,也不至于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可他在学校里总沦落成人家的跟班。沈延生说一他不敢要二,沈延生让他站着,他不敢坐着。 时间一长,这少爷哥就渐渐的不耐起来,表面上曲意迎合,暗地里却要使坏。然而造化弄人,不知道是一门心思就琢磨这一个人的缘故,还是他天生就有龙阳之癖,久而久之他竟对这位沈少爷情愫暗生,要死要活的爱了个透彻! 因着这一缘故,仇三放着家业不要,赤手赤脚跑出来闯荡,几年下来好不容易混上保安队队长的位子,却想不到第一次出任务就让土匪连锅端了。 此时此刻,面对沈延生,仇三是悲从中来啊,高高大大的身板似乎就此矮下去一截!扭过脸不看对方,他只当是认错人。 坐在地上的虞定尧见此情景,仰着花脸在这对旧识之间来回看了两遍,立马改换了方向。转身破沙袋似的压到仇三脚背上,他拽着人大腿裤管连连的说:“仇队长,仇队长,你让你熟人放我们走啊!回去之后我就要我叔叔给你升职!仇队长!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去上海!” 一听人喊仇队长,沈延生心里立马有了谱。敢情自己这一招暗度陈仓原来是拆了这位旧同窗的台。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他事先知道,也不会卖仇三的面子。他俩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学堂里念过书的伙伴,又不是拜把子兄弟。 赵宝栓在一旁看这一出他乡遇故知,还以为后面该是一场热泪相对的互诉衷肠,可沈延生的反应又不像,不仅不像,似乎还愈发冷淡的露出一股不屑来。 “怎么……你们认识?”赵宝栓问。 沈延生说:“认识。”走上前抓住仇三,他把人翻过来,开始给他松绑。赵宝栓不乐意了,阻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延生回过头瞥他一眼:“你不是说只要我留下,想怎么样都行么?” 没错。 “那我想留他吃顿饭,反正要死要活我不管,老乡见面一顿饭的情面都没有,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赵宝栓摸摸下巴,想这山上到处都是自己的人,倒是不怕他们跑。算了,既然想留这学生哥做用处,甜头总要给人一点,免得人心里头觉得自己这个人办事不地道。 上去掏出匕首帮仇报国切了背后的绳索,他对着那两个往门边去的人问:“这小孩儿呢?小孩儿你要不要?” 虞定尧一听,脸都亮起来,扭巴扭巴从草堆里耸出来,不想沈延生连瞧都没正眼瞧他,自顾自的带着仇报国就往先前来的方向去。 小孩儿对着半扇闭拢的门,脸一皱,哇哇的哭起来。 仇报国坐在炕桌前,圆小的桌子上盘盘碗碗的围了一圈小菜。对过有人笑脸盈盈的伸来双筷子,往他碗里填了块大肥肉。 “吃,你吃啊。” 比起刚才在柴房里冷冰冰的架势,这位现在的态度简直让他如沐春风,不过这春风沐得百般滋味。 不知道是沈延生故意忘记他从来最怕吃肥肉,还是真的出于好心想让旧友补补身体,仇三端着饭碗死盯住面前的男人,然后默默含泪的把肥肉扒进了嘴里。 松软流油的口感恶心得他想吐,可他不敢当着沈延生的面吐出来。要说奴性这东西就跟天敌之间的默契一样,你强我弱,你说我做,一丝一毫的商量都没有。 沈延生看着他把肉咽下去,这才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开吃,边吃边忙里偷闲的给对方夹菜,夹的全是仇三最不爱吃的。 “说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们家里人都说你走丢了,还在城里连着贴了好几天的寻人告示,满世界都找遍了!”要不是当时我爹的生意还红火,赏金我都看着眼热。留下半句话没说完,沈延生嘻嘻笑起来,眼珠漆黑的流光灿灿,一眼就看得仇三忘了自己食不下咽的难处。 “我……”他琢磨着该怎么跟人说,可对面的沈少爷却不知道在他身上得出了什么名堂,视线直勾勾的射过来转都不转。 仇三从未被他如此热切的注视过,便暗暗脸红,他年少的时候如痴如醉的爱过沈延生一场,虽然时隔多年,但那种心尖发颤的感觉还很真实。只是他小觑了岁月这把杀猪刀的威力,当年他脸红是少年纯情,现在五大三粗了再脸红,就叫扭捏了。 饭没吃几口,沈延生取笑他:“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吃饭还能粘一颗在脸上。”随手摘去仇三嘴边的米粒,他坏心眼的撬开对方的嘴唇,直接把米饭物归原主。 回手舔舔自己的手指,他继续调侃道:“怎么的,你是准备晾起来等风干,然后带进被窝里去吃么?” 仇三让他说的满脸通红,掩饰性的擦了擦嘴角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不是找门道要让你去美利坚深造么?” 沈延生撇撇嘴,心说这都哪辈子的事儿了,家道中落也不是我愿意的。 “这个吧,说来话长……”他两三筷子夹干净半盘子小菜,抬头说,“刚听那人叫你仇队长,你也当上小官了?” 仇三说:“什么官,就是罗云镇的保安队长,年前的老队长因为喝酒闹事让人放冷枪给打死了,才轮到我。” 沈延生:“不赖啊,这叫后来者居上。” 仇三摇摇头:“这事儿复杂着呢。” 是不简单,官场上内点小猫腻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底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勾心斗角流脓冒泡的惊人内幕呢,他年纪轻轻,能蹦跶到这份上多半也是靠的运气。这不,眼下运送烟土失利,回去就该他掉脑袋了。 沈延生低头瞧瞧旧友的愁眉苦脸,忽然撩人心火似的轻声说道:“你在罗云混了这么长时间,那你倒是说说现在镇里到底什么情况,路子松不松,位置好不好混?” 仇报国说:“哪儿啊,我不过是虾兵蟹将,你要是想在镇子里吃饭,得看镇长器不器重。” 镇长,镇长要是知道自己帮着赵宝栓截他这批烟土,指不定会把他大卸多少块呢! 眼看着沈延生不出声,仇报国问道:“倒是你,怎么落到土匪窝里来了。”看他刚才跟赵宝栓的一番话,这位旧同窗的处境明显跟自己大不同。难不成,难不成他也跟着赵宝栓吃这口饭? 扭扭捏捏,他说不出口,沈延生却回答得很轻松:“我是被他抓上来的。” “啊?你也遭他抢了?” 沈延生点点头。 “这个王八蛋!”仇报国同仇敌忾。然而稍稍一想又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劲。一样是被抓上来的,凭什么这位就能好吃好喝,还能把自己弄出来吃上一顿叙旧饭,而自己却是被人关在柴房一一天只有半碗冷饭汤呢?! 低头思索片刻,仇报国轻声的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沈延生说:“我要下山。” 下山可不是这么容易的。 “你……怎么下山?” 沈延生大概是被那一长串的问题弄得不耐烦了,一改先前的柔和,不太和气的说道:“别多问。” 仇报国离开他这许多时间,二见倾心不说,死心塌地的服从更是故态重萌,乖乖的低下头扒了口饭,就听沈延生问道:“刚柴房那小孩儿是谁?” “他啊,不就是罗云镇镇长的侄子虞定尧。” “你把镇长的侄子都带出来了,不要命了?” “哪儿啊,小孩儿淘气,坏的没边了我跟你说——是他自己偷偷跟出来!本来我这趟任务就挺麻烦,路上要不是他,我也不会让赵宝栓的人给端了!” 沈延生不说话,再怎么没感情,要真说出那计就是我出的这种话来,必定更伤感情。 他不吱声,仇报国吱起来没完,提到这件事情,这位旧同窗似乎颇有感触,话匣子一开,盖都盖不住。 “不过啊,这侄子跟了镇长的姓,镇长呢,又生不出儿子,所以全家上下都拿他当大少爷疼着,天天这么捧啊逗啊,能不把小孩儿养歪么!” 沈延生点点头,不表态,只把镇长疼侄子这一桩记在心里。顺着口风继续往下挖,他不得不为自己下山的事情有所打算。 亲戚这么远,万一投奔不成,不是白白耗路费么,还不如先在罗云镇里借住一阵,写封信上去探探情况,在做计算也不迟。 第十章 赵宝栓跟只大狗熊似的躺倒在东屋大炕上,刘炮坐在边角的位置里搓着花生米。火红的果皮在他粗壮的指头底下一搓一拧就露出米白金黄的芯子,他边搓边吃,面前的小竹篓里很快就积起一堆空壳。 “你说这小白脸把仇报国找过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赵宝栓仰面朝天,挠挠肚皮翻身侧过来,斜眼瞧着刘炮问,“里应外合?” 刘炮摇摇头,嘴里嘎吱嘎吱咀嚼:“不能。” 一粒花生米从他手里头滑出来,滴溜溜顺着棉袄襟子滚进裤裆。当着老大的面,他也不讲究,两腿一岔,伸手就进裤裆里好一阵摸索,捉出那果实投回嘴里,他美滋滋的说道:“两个年纪轻轻的,能有这么大能耐?仇报国当上保安队队长的时间也不长,我看是罗云镇那帮老家伙故意用他做送死鬼。你想,这运烟土这么大的事儿,办得成,那赚钱的也不是他,是人镇长家女婿,可这要是办不成,掉脑袋的责任就得由他来担。” 刘炮分析的头头是道,自从借着沈延生的妙计逞了回英雄,在赵宝栓这里,他便有点军师一类的自倨。可惜赵宝栓透过现象看本质,知道这人除了心思狡猾且裤腰带子略松之外,绝不是什么大智大慧的人。 “那个白脸学生叫什么来着?”他问。 刘炮头也不抬:“嗨,沈延生呗。” 话一出口,他听出这里头阴阳怪气的意思,抬头看自家老大,老大正挑着眼皮看他。 “我说你成天到晚的跑得这么勤快,该不会又是JB发痒,有骚没处使吧。” 刘炮老脸一下,搓着花生米说:“老大,你这么说就没意思,山上哪个不知道那个白脸学生是你让咱们哥几个从山底下弄上来的,先不说他能不能生养,洞房花烛尝新鲜的事儿……” 赵宝栓不耐烦,打断他说:“行了行了,我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想睡,换个人,那白脸学生……叫什么……沈……” “沈延生。” “啊对,沈延生。这个沈延生你不能动。” 刘炮点头应下,心说你还真把他当媳妇供起来?别啊,这么个嫩葱似的大美人,白白搁着不用多造孽!正想着,他见赵宝栓披上衣服下地就往外走。 “哪儿去?” 赵宝栓边走边说:“上屋头睡老婆去!” 刘炮提起屁股要跟,一个踉跄差点没把自己摔出去,眼瞅着老大周身热气腾腾也不像是说笑,心里头对沈延生的那点肖想就无休止的激烈澎湃起来,他娘的,要是有机会,老子也得干他一回,尝尝他那口小屁股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 仇报国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丢出来了,院里冷风嗖嗖吹,吹得他两条腿直打哆嗦。心有不甘的在大门口磨蹭,“吱呀”声响,赵宝栓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 “瞎眼。”他高声喊道,“你把这位仇队长带下去,好好招待人家!”言毕,门缝又被扯开些,从里往外塞出条破棉裤,这是仇报国刚在炕边脱下来的。 弯身捡起裤子,仇三在后面看到个细身条的小年轻。 “走吧,还愣着干嘛,大晚上想冻屁股啊!” 外头守门的几个人听见这话“嗤嗤”的笑起来,仇报国满心屈辱的套上裤子,老老实实的跟人走。 门一关,坐在热被窝里的沈延生脸色大变,因为赵宝栓就站在他跟前解裤腰带。 不慌不忙一件件往下脱,最后晃荡着毛从里沉甸甸的大鸟爬上了沈延生的床,抬手掀被角,他没事儿人一样的看着对方说:“往里进进,这炕可不宽,半夜掉出去咋办。” 沈延生揪住一角棉被,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赵宝栓本来块儿就大,现在脱光了看就越发显出他精壮和结实,面对着这么个牲口似的大男人,沈延生没来由就一顿心慌。 “你别过来……”他紧张的说。 扭头避开视线,就听赵宝栓哈哈哈的笑起来,“怎么着?怕我看你?都是男人,谁看谁还能少块肉?” 是不会少肉,可你裤裆里那块肉的苦头我可没少吃! 沈少爷心惊胆寒,不情愿的贴身裹紧棉被往里面挪了挪,赵宝栓也热乎乎的钻进了被窝。躺下没一会儿,又看沈延生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几个鹅卵石压在俩人中间的背面上,算是楚汉河界的同对方划清了关系。 “一人睡半边,谁也别越界。” 赵宝栓好笑,吹的络腮胡乱抖。 “你当自己是大闺女呢?告诉你,不会生蛋的老子可不要。”取笑过沈延生,他吹掉灯扭身就睡下,呼噜呼噜的气息粗进粗出,牲口似的粗鲁。 沈延生无端端吃了个憋,脸一红也背身躺下,两个人屁股对屁股无话可说。 吃饭的时候,沈延生找仇三把罗云的情况大致问了一遍。他心里有盘小九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酝酿已久,天时地利,他光占了天时,而这位机缘巧合的旧同窗就是地利。不过光有这一边的利还不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扭身看看赵宝栓,人睡得跟头死驴似的。沈延生心想,这位还真睡得下去,就不怕自己一时起意结果了他? 赵宝栓干过他,他心里总像豁开个口子,那口子里原本兜着沈少爷的尊严还有一些无人知晓的秘密,现在一屁股全给捅出来,他就觉得羞辱难耐。沈延生不是大恶之人,但是有仇必报。 至于这大老粗究竟为什么要留下他,他暂时也摸不透,要说只是为了床上那些事儿,他也没贱到这个程度,毕竟他又不是女人,美则美矣也不到是个人都想往他身上爬的地步。况且人家现在老老实实睡觉,根本连他的手指头也不动一根。 琢磨来琢磨去,沈延生愈发清醒,睡不着觉,心里也难得安宁,因为赵宝栓在他身边打雷似的呼噜不断。 沈延生不满的踢了踢被子,一脚踹过去,挨上对方又粗又大的脚丫子。他脚底细,猛然一戳倒像光脚蹬着块干树皮——白让人占了便宜。赵宝栓也不知道是真睡着假睡着,这么一下,呼噜的动静小了不少。忽忽悠悠的喘气,沈延生都能想到他嘴边那堆大胡子被鼻息吹得发颤的样子。偷偷摸摸伸出胳膊,沈延生拿起压在被面上的卵石,抓进热被里一块一块的排开,刚好摆在赵宝栓侧身而躺的后背底下。 睡,叫你睡,睡得美了你总的翻身,膈不死你! 第二天赵宝栓醒过来的时候,沈延生还在睡,整个人团成一团,脸皱的跟朵小包子似的,眉头一紧一紧,好像在梦里也受着委屈。 翻个身,这个粗大的男人忽然觉得侧肋有什么膈住了自己,摸出来看,原来是沈延生头天晚上拿来跟他划清地界的鹅卵石。这鹅卵石被人摸得久了,光滑圆润的毫无棱角,赵宝栓两个粗指头捏起来把玩,扭头看看底下睡得面色扑红的学生哥。 他叫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沈延生?”他低声叫他的名字,拿鹅卵石蹭他的脸,用指肚摸他的眉眼嘴唇,摆弄幼崽似的玩这青年身上一切可玩的,最后想起他扭捏的那句“走不动!”,便颇有趣味的说了三个字,“有意思。” ****** 瞎眼端着盘热水进屋,沈延生正坐在炕桌旁边玩那几个卵石。他心思缜密,未开口就先把屋头的环境摆设看了一遍,茶壶茶杯都好好的,桌子椅子也没歪斜,除了炕上的棉被乱作一团,基本没有干架的迹象。 “嫂子,洗脸。”他把热水盆子摆到桌上,见沈延生不动弹就继续问,“要不我给您端过去?” 沈延生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抓着几块卵石,说道:“你先过来把床给我收拾了。” 瞎眼递出块绞好的热手巾,搓搓手近到炕前,那上面棉被成陀的绞着。抖开要叠,又听沈延生说:“给我换床新的过来。” 瞎眼不解,这被褥好好的,怎么就要换新的了,沈延生看他迟疑,没好气:“看什么,叫你换你就换!” 棉被带褥子一道卷起来,瞎眼扛上就往外走。沈延生拿热手巾擦着手脸,抬起眼皮看人细条条的背影。 “一会儿你把仇报国给我叫来。” 瞎眼头也不回的答道:“仇报国一早让咱老大交给马二墩了,在后屋让人看着呢,我叫不来。” “那你们老大呢?” “不知道。” “那你把刘炮给我找来。” “刘二头四处跑,我也不是神仙公,哪儿逮得住他这么大的宝。” 两个人一递一句,沈延生想再问,瞎眼已经走出了院门,他只知道这小跟班口牙好,没想到连心窍也玲珑,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给困得不能说不能动了。 叫不来人怎么办呢,他又不好自己去找,位置不熟是一个,万一弄出点节外生枝的事情也不好。 第十一章 吃过早饭喝过茶,沈延生在屋里迎来了串门唠嗑的刘炮。刘炮换了身新衣服,衬得整个人都鲜亮了一圈,就跟出门遇上贵人沾了喜气似的。 沈延生有气没神的瞥了对方两眼,却注意到他视线直勾勾的只盯住自己腰臀以下,登时就气得双目圆睁,甩脸骂道:“一大早狗眼乱放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炮嘿嘿发笑,从身后摸出烟枪直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昨日里刚被赵宝栓训过,他便主动自觉的开始和沈延生拉开距离。香饽饽再香也没有自己脑袋重要,只要命还在,想艹谁,怎么艹不就是个时间机遇的事儿么。想通透了,他便收下一身银兮兮贱呼呼的骚气,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正起嘴脸——这一趟,他是来说正事的。 往烟锅里塞了点新鲜的烟叶,他望了望假夫人瓷白红润的脸蛋,然后说道:“我说学生哥,你最近可是喜事不断啊。” 沈延生闻言皱眉,神色里满是厌弃。 喜事?八辈子霉都倒完了,还喜事?! 他本来是有话要对这位二当家讲,但是一看见对方老油子似的卖相,又觉得无话可讲。 扭过脸不看他,又听刘炮说:“你看,先是洞房花烛,再是老朋友聚头……我说,你把仇报国留下来,不是只为了叙旧吃饭吧。这人身份要紧,你叙旧得看着叙,别过了头,再把自己的脑袋一起搭进去。” 沈延生本来就瞧不上他,听他到“洞房”两个字更是气得火冒三丈。然而这不是他发脾气的时候,这个人虽然坏,但总有机会用。咬着牙定了定神,他像故意没听到对方那句有意埋汰的话一样,回答道:“我虽念过几年书,可哪比得上你刘二头神机妙算,转头再把我卖一回,我是不是还得笑呵呵的给您数钱呢?” 刘炮努努嘴,从鼻子里呼出个白烟圈来:“学生哥,我那是救你呢,不明白?” 沈延生不说话,他心里乱的很,跟这流氓类的人物多纠缠也没什么大意思。 刘炮见他不吱声,又得意洋洋的活泛起来,开始忍不住卖弄他那一星半点的小聪明:“你想啊,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大老再傻也不会傻到用你的法子去和万长河斗,这万一你们俩合穿一条裤子,那指不定谁端谁呢,你说是不是?可要换成我来说,那可就不一样了,我是自己人,自己人出的主意肯定坏不了!” 刘炮越说越高兴,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沈延生所在的炕边过去,好像是想近前看看对方心服神服的表情似的。一口斜斜得咬住烟嘴,他继续活动着舌头从齿缝里顶出字来,“所以你得谢谢我,可不得谢谢我?” 话音未消,门外有人一路掴着响掌进来,开口打断刘炮,那声音里还带着点隐而不发的笑意:“好,好,好,刘炮啊,我看你是越活越聪明了,改明儿让兄弟们给你摆上两桌庆贺庆贺,我主动挪屁股,把这老大的位置给你坐,好不好?” 赵宝栓威而不怒走到人跟前,刘炮就跟大白天见鬼似的整个焉了下去,赶忙拱身扇了自己俩嘴巴子,陪着笑脸说:“大哥,大哥您还不知道我么,没事就爱胡说八道满嘴放炮,没个正经,您可,您可千万别忌讳。” 他悻悻的说,赵宝栓倒是不像把注意力放在他这边的样子,径自走到炕边,他低头打量一遍老佛爷似的沈延生。 “起来了?” 沈延生不理他,连哼唧一声也没有。 刘炮夹在当中做观众,就想趁着这机会脚底抹油,可还未等他转身向大门去,赵宝栓回头就把他叫住了。 “刘炮,你给我说说那个假扮保安队的主意,到底是谁出的?” 刘炮一哆嗦,乖乖的站到边上说:“嗨,那哪是我能想得出来的,主意其实是这学生哥的,我怕老大你不信他……” “我不信他……你倒是敢信他?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这大哥坐的太稳当,想另起炉灶咋的?” 一句话堵得刘炮没言语,支支吾吾半天没回上来。 倒是沈延生听到这里在旁冷笑一声说道:“都是一肚子废草的窝囊废,还翻着眼皮谁瞧不起谁来了。” 刘炮立马回嘴:“你什么意思?骂骂我就算了,别连我们老大一起骂进去!” 沈延生白眼一翻,打了个哈气:“谁吱声说谁,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似的往前凑,没斤没量的你也敢往称上挂?” 刘炮人如其名一点就着,炮仗似的冒着火星子就要往上窜,被赵宝栓拦下了。 他回身向着沈延生说:“你为什么要帮着我们出主意?” 沈延生收声不理人,他得管赵宝栓要点份子钱,但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得两个人私下里坐下来好好谈。 眼看着他,赵宝栓倒是不急,往炕沿上一坐,他伸手就搭到人后腰那里,拍拍打打的往屁股去,没动两下,对方登时就要吃人似的扭过脸来。赵宝栓对着人嘴角一翘,顺势在那白瓷瓷的脸上抹了一把,像是故意要恶心屋里的刘炮一样低声说道:“真他娘的紧,夹我一晚上,差点没死在里面。” “说什么呢你,嘴巴放干净点儿!”沈延生忽的坐起来,满把的鹅卵石往他身上扔,赵宝栓身板厚实的往上一挺,噼里啪啦震下一地声响。 刘炮见这打情骂俏的戏码,立即识趣的溜墙根走人,蹑手蹑脚出到门口,还很贴心的帮人把门带上了。 前脚走,后脚赵宝栓就抓住沈延生的胳膊,往贴身揪他。沈延生以为他大白天的又要驴似的发情,就拿出了宁死不从的架势,跟个跳河寻死的似的手脚乱扑腾,不想这一扭动作太大,扭着自己的腰了。一下劲道不对路,他当即就在那短促的痛苦中皱起了脸,一动不动的由着赵宝栓把他抱进自己身边去。 算了,反正日两回跟日一回没差,咬咬牙闭闭眼也就挺过去了!等拿到钱下了山再找他算账也不迟! 看他双目紧闭作挺尸状,赵宝栓笑起来:“你们这帮学生,个个都跟你这样?” 这什么话?你睡我一个不够,还想两个三个接连不断地睡是怎么的? 沈延生眨眨眼睛:“你什么意思?” 赵宝栓说:“我先前放过你一次,是你自己不愿意走,既然不走,那你就得给我留下。我不管你之前是干啥的,有什么目的,既然上了白堡坡,想再下去不是死人就是自家兄弟,你自己选吧。” 沈延生怎么舍得死,他才二十出头,多少荣华富贵还没享受过?他要是个土鳖从没开过荤也就算了,可偏偏是个含着金汤匙的,死谁也不能死了他! “我不想死。”他回答得很干脆。 “可以。” “可我也不能白给你们干活。” 赵宝栓笑了:“你要什么?” 沈延生说:“我也不是故意讹你们,烟土的主意是我给刘炮出的,所以这趟活我得抽份子。” 赵宝栓:“这好办,一会儿我就要他们把钱给你送过来。不过……你要这钱干什么,我这里什么没有,琢磨着攒老婆本?” 沈延生极度轻蔑的睨他一眼,心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眼目光短浅呢?土匪就是土匪,没见识,还没长进,活该做一辈子土匪! 第十二章 马二墩叉腰立在院里骂人,且骂且指,骂得是气势磅礴,又高又亮的大嗓门一开,颇有些开山劈岭的架势。沈延生抓把葵花籽靠在门边晒太阳,隔着好几间大屋都听到他连珠炮似的问候人祖宗十八代外加佣人车马夫。 这大白天骂得谁啊,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这么不要命的骂? 噗噗的往手心里吐出两粒壳,他一眼叨住正从栅栏外过的瞎眼,高声把人叫近来,然后贿赂似的分了两粒果实出去。 “这骂的谁呢?”他低声问。 瞎眼磕开一粒葵花籽答道:“仇报国。” “仇报国?他俩怎么了?”难道是马二墩看他不顺俩人起了摩擦? 瞎眼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立即回答,像在考虑从何说起似的,好半天才继续:“昨天夜里俩人抢着上茅房,结果给打起来了。” “哈?!”沈延生乐得两眼一瞪差点直接喷笑出来,“那,那谁赢了?” “仇报国呗,不然马二墩能跟日了他奶奶似的跳脚?” 瞎眼憨声憨气的绷住笑,墙外的马二墩又扔来一句“我艹你祖宗!” 沈延生意味深长的朝来声的方向瞟出一眼,笑得肩膀都抖起来:“哎,小眼睛,会逮兔子么?” 瞎眼点点头,一脸自豪:“别说是兔子,就是鹿也能逮着。” 沈延生掸掸外袄前襟,从倚靠的门框子上把身子正起来:“行,你给我抓只兔子来,要肥的,抓过来先别忙着杀,让我看过再说。” 瞎眼扭身出去,沈延生回到屋子里,桌子上摆着个红纸包,里面长卷长卷的全是赵宝栓让人拿过来的现大洋。五十粒一卷,一共贰十卷,这份子钱可给的够肥的。想那大老粗肯定在是借此拉拢自己,沈延生心里不屑,又为这笔钱感到心安理得。 用这笔钱,他下山去可以有房子住,要是兴致好,还能捣鼓点小买卖先干着,反正横竖比呆在土匪窝里踏实。可他现在没有自由,没有自由,一切计划都是白搭。赵宝栓不肯他下山,他就这么乖乖的听话留下?当然不能。既然有法子帮他们夺烟土,找个机会脚底抹油还不简单? 手上掂着那些成卷的大洋,沈延生把它们妥妥的收起来,用自己的肚兜包着,然后藏在房间的角落里。现钱太沉,带起来不方便,他又琢磨着找个时间把这些全都换成纸钞,不然就是真的跑成了,半道也得被这沉甸甸的分量给压个半死。 沈延生在这边忙着安置自己的财产,仇报国呆在屋里也不痛快。门外两个把门的一早就让赵宝栓撤下去,还有人给他送来吃的用的,舒服畅快的住起间屋子,他并没有时间去担心虞定尧的安危,而是一门心思的绕在沈延生身上。 昨晚上,赵宝栓是在沈延生屋里过的夜,接着转天他就待遇大变。这不是枕边风是什么?仇报国心里头阵阵泛酸,酸得同时又有些羡慕与妒恨。 这感觉就像你好不容易看上人铺里一个宝盆,天天看日日盼,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买不起了,却忽然发现那宝盆就是人铺主人用来盛醋端油的小菜碟——失落之大,不提也罢! 正因为如此,饶是马二墩在外头思如泉涌的骂他,他也一句都没听进去,背手在屋里来回走动,直到外面归于平静,再从平静里冒出沈延生的声音。 “你在呢?”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脑袋一伸进来,仇三就在这旧同窗的白脸上看到了两窝盈盈的笑。 他点,头心说这又不是自己家里,不在这里呆着还能到处瞎跑么? 沈延生走进来,怀里抱着团灰颜色的小毛球,近到桌前把毛球一放,又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半片青菜叶子。 冲着毛球晃了晃菜叶子,仇报国这才注意到,这是只灰颜色的小兔子。小兔子动了动耳朵,三瓣唇叼住菜叶往嘴里拖,看着十分可爱。可仇报国却爱不起来,他想自己这位旧同窗给人当兔子睡了,又回过头来养兔子,真是极其讽刺,讽刺之余,还让他愈加伤心。 沈延生看看站在旁边发呆的仇报国,想起早上他挨骂的事儿来,于是调侃道:“怎么,保安队队长的位置没捞上油水,倒是把你的胆儿和屁股一起养肥了,还敢在别人地头上跟人抢茅房?!” 仇报国一听,不屑的哼了一声:“那些人没文化,不讲道理。” 沈延生扭头看了看四周,笑起来:“没文化不也把你伺候的挺好么?” 是不赖。 “对了,你光顾着自己享福,也不想想镇长的宝贝侄子?” 仇报国:“那个小孩儿坏的很,叫他吃点苦头也好!” 柴房门口的大院子里,马二墩让人把虞定尧从柴房里押了出来,然后丢什么似的把人丢到大太阳地里一晒,甩了块湿手巾到他头上。 “擦擦脸,擦干净了,一会儿我们老大要见你。” 虞定尧的脚还崴着,让他们一推一搡就疼得鬼哭狼嚎一般,眼泪水哗啦啦把脸上的黑泥冲了个七八分,他才吸着鼻子从头上揭下手巾来擦。一边擦一边哭,没完没了。 马二墩没骂够仇三,本来就有气,结果这孩子趴在地上窸窸窣窣不带停,顿时把他腔子里的火又给撩了上来。 “没种的东西,就知道哭,再哭看你爷爷我不削了你!” 小孩儿抬起脸大声嚷嚷道:“你不是我爷爷!” 马二墩扭身啐了口唾沫,心说,呀喝,小子嘴还挺贱!当当当的上去就想甩人一嘴巴子,却是被个从天而降的刘炮给喝住了。 “好啊,马二墩,我吩咐你把人弄干净,可没叫你打他。” 这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在白堡坡适用的很,刘炮在赵宝栓那里低声下气,当着马二墩却是一副十足的大爷派头。 揭下烟嘴抹抹嘴皮子,他仰首挺胸的走到马二墩面前,看对方像个随行小弟似的跟自己点头哈腰。 “刘二头,这小子嘴贱,我怕他一会儿见了老大不会说话,先教训教训。” 刘炮“哦”的一声,回转身去看地上的肉票。 这也是个眉眼清秀的小子,虽比不上沈延生溜尖下巴的耐看,但也细皮嫩肉的透出股新鲜劲儿。大概是因为家境好,伙食足,两边脸蛋儿养的圆鼓鼓的,带点稚嫩的肥。 刘炮一看,忽然有点没肉菜也行的意思,可随即他又把这念头打消了,这小孩儿,还得派大用场。 收拾干净,找了个坡上会看脚得随便敷了点烂草药,刘炮亲自背着他去见赵宝栓。 赵宝栓在屋头坐着,小孩儿一进去就浑身发憷的白了脸,哆哆嗦嗦蜷在刘炮身上根本不肯下来。倒是马二墩冲上去扯他,才把人扯来摆到张椅子里。 虞定尧不敢吱声,圆咕隆咚的两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住胡子老粗看,老粗却忽然冰融雪化似的对着他笑起来,边笑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说:“虞定尧。” “哦,虞定尧。镇长……是你叔叔?” 点点头。 “那你叔叔……平常疼不疼你啊?” 小子迟疑片刻,还是点头。 赵宝栓摸摸自己的大胡子,从他对过的椅子上站起来:“哦……你叔叔疼你,那你想不想回家?” 问到这儿,这位镇长家的侄少爷犯起了狐疑,眉头一皱俩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声说:“……你,你不杀我?” 小子再贪玩,他也知道眼前人的可怖,传闻说这土匪头子杀人不眨眼,一口气连爆十几个脑袋,眼皮都不带动的,他这么个小鸡仔儿似的落到人手上,可不是只有丢性命的份? 赵宝栓摇摇头:“我不杀你,我杀你干嘛,你是镇长的大侄子,镇长又疼你,你说我为什么要杀你?” 小孩儿一想,也对啊,你巴结我还来不及呢!于是心安理得的松口气下来,一条腿踢踢动动,扭头看着赵宝栓说:“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赵宝栓微微一笑:“快了,快了,等你先把腿养一养。” 赵宝栓留下这一对肉票,有他自己的一番打算。镇长这两年总琢磨着要剿他,虽说动作不大,可终究是个麻烦。思来想去,他也渐渐觉得土匪这行不是个长久能干的活,世道安定还好说,世道不安定,长此以往无非两条路可选。第一,让人剿了,第二,洗白了转投其他势力。 第一条,赵宝栓不愿意,他还没活够呢,老婆孩子都没有,这就要闭眼?不能!可这第二条,他更不愿意,手底下好几百号人,有钱有枪的,犯得着去倒贴着人脸皮办事儿么?也不能! 颠来倒去,他琢磨着能不能还有第三条道来,不过他得找个人好好商量这个事情,而且这个人还不能是个普通人,起码得思想开放,又有高瞻远瞩的深度和广度。本来,他身边是没有这样的人的,不过现在有了一个沈延生,这个人,倒是值得一试。只不过这小子滑得很,来路不明去意难分,弄不好,法子没想到,还会被他反咬一口。 潜心琢磨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个橘子递给虞定尧,虞定尧也不跟他客气,自来熟的拿过橘子剥开就吃。 看着小孩儿把两边腮帮子都填得鼓起来,赵宝栓站起来把瞎眼叫到跟前:“一会儿你带着侄少爷去东屋住下,好吃好喝伺候着,别给我怠慢了。” 瞎眼瞟了一下桌子旁边的虞定尧,点点头。 赵宝栓又问道:“我让你盯着沈延生,怎么样了?” “早上他喊我抓来只兔子,说是要吃,可人一看又嫌兔子瘦了,非得要养两天再杀。” “兔子?”赵宝栓说,“吃什么兔子,读书人就是不懂吃,要是想吃肉,直接让人给他捉只香獐去,那才好吃。” 虞定尧听见这边说吃,立刻来了精神:“香獐是什么?我也要吃!” 赵宝栓说:“吃,吃,咱们晚上就吃。” ****** 王陆山连着好几天没有出门,他不能出,也没脸出。腿上的枪伤没处理好,整夜整夜疼得他睡不好觉。可更主要的,还是他搅了白堡坡这趟浑水,烟土没捞着不说,还让人家赵宝栓狠狠的羞辱了一顿——捎个子弹回来给万长河,他无地自容。 万长河倒是没把他怎么样,找来医生给他取了子弹,然后就把他搁到一边晾起来。既不问责,也不关心,甚至连提都不提他。王陆山暗自庆幸,可庆幸之余还有点憋屈,似乎他在万长河这里根本就不能成事儿,人家只是仗着上一代当家的面,顺道养着他这样一个吃白饭的主。 此时把几个心腹叫到跟前,万长河在会议室的方桌上,铺开了一张地图。身边的小青年,是前阵子跟他一道去万塔镇的那个,小伙子姓宋,叫宋世良,上山跟着万长河之前,他在洋行里跟人学测绘,精通地图绘制。眼下他们看的这一张,就是宋世良亲自勘测了地形,按照比例画出来的。 宋世良在地图上白家岙的那一块插了两跟小木棍,说道:“老大,白堡坡的人就是在这个口子上截的我们的人。” 万长河双手撑在桌前,视线从青年标示的位置慢慢走向地图上另一条窄小崎岖的小道。 “我们跟赵宝栓拧了这么久,战略计策,他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一次这主意,不太像他的风格。” 宋世良又往地图上摆上了两个小石子:“王师爷下山之前,有人说在路上看到了罗云镇的保安队,可按照探子来的消息,当时保安队应该还没到白家岙这块儿。” “……那就是有人故意假扮保安队,引蛇出洞,再利用我们跟赵宝栓打得不可开交的时机把真正的保安队带到那条小道里去。” 宋世良点点头,迟疑片刻,问道:“老大,那王师爷那边……” 万长河注视着地图上的小细节,漫不经心的说:“经过这桩,他应该消停不少,老实呆着就没事儿,要是再有下次……就算我不杀他,恐怕赵宝栓也不会再让他有命回来。” 研究过地图,宋世良准备走,一脚迈出门槛,忽然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一封请柬。扭身回到屋里掏出请柬交给万长河,他说道:“老大,这是昨天湘湘找人带来的帖子,说是要谢谢您的。” 请柬用大红的蜡纸包着,顶上端端正正写有“万先生亲启”几个字。万长河接过来看了看,送帖子来的湘湘就是半个月前他在白家岙抢回来的新娘子。 新娘子早就在万塔镇有个相好,只是男的家里穷讨不起老婆。而万长河的这场半途截轿不过就是成人之美。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乐得看,也愿意做。 打开红纸,他看了看上面的日子,抬头向宋世良说道:“你帮我去准备准备,娘家没带来嫁妆,我替她给。” 第十三章 仇报国没弄明白赵宝栓的用意,天天蹲在屋里不是睡觉就是跟沈延生聊天,觉得日子过得跟做梦一样。 而沈延生成天到晚的追着那只灰兔子满寨子乱跑——大院小院,东屋西屋,不亦乐乎。小兔子软绵绵轻飘飘,跑起来像朵随风荡漾的灰云,沈延生就跟着灰云到处乱钻,几乎都把个白堡坡都给吃透了。 这天中午,他又光明正大的把兔子放出去胡闹,没等小灰云蹦出院门,赵宝栓来了。这个土匪头子人高马大,身板厚得像堵墙,几天不见,他似乎还更加壮实了一点,可惜脸盘上永远篷着一丛大胡子,看得沈延生心烦。 等人走到跟前,沈少爷早就摆出了一副不耐的神色,微微仰头睨着赵宝栓。赵宝栓也不生气,脸色挺好,瞥见人脚边的兔子,想起瞎眼这两天的交代,便问道:“又去遛兔子?” 沈延生:“怎么,还怕我拿了钱就跑不成?” 赵宝栓:“你这话说的真生分,我既然留你,当然就是把你当兄弟看。” 当弟兄看?你跟你们家兄弟天天晚上睡一炕头?那你怎么不跟刘炮睡去!半夜还能相互捧捧臭脚! 看着对方脸上厌恶的情绪,赵宝栓补充道:“我让瞎眼再加床被子,两个人睡一张,太窄。”说完,他直奔屋头,沈延生拎起地上的兔子也跟进去。 “你是打算在这屋里长住?” 赵宝栓:“当然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屋子,不住这里住哪里?” “你早不是睡东屋么?” “东屋让人住了。” 沈延生半倚在门框架子边,摸了摸怀里的小兔子,轻佻的说:“让人住了?东屋住的谁啊,新抢来的新娘子?” 句末那声上扬的调子听得赵宝栓耳根发痒,随即狭促的回道:“怎么,你这是在争风吃醋?” 沈延生两眼一瞪,“放屁”两个字已经逼到嘴边,不过他没说出来,扭头往院子里去。 这个不要脸的胡子老粗! 连续几天同床共枕,赵宝栓倒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反倒是沈延生从起初的吊着心气神不敢睡,到后面的沾床就着,似乎完全忘了当初洞房花烛的一屁股血。 有两趟赵宝栓晚上回来晚了还看到他大敞四开的睡得横七竖八被褥翻飞,毫无讲究。 俩人同铺之前,沈延生睡觉总是光着屁股,现在勉为其难的穿了一件裤衩,也不肯好好的穿完整。每次赵宝栓把他从热炕边上往里头搬,他不是露着半片屁股,就是露着一截腰——总引得这位血热气粗的大汉浮想联翩。 跟禁欲派的沈少爷不同,赵大爷野性奔放,尤其是在女人的热炕上,简直热情似火。仰面躺到炕面上,他想了想方才“吃醋”的假夫人。假夫人底下带把,不是真姑娘,可自己可以留他做个真师爷。真师爷有点小本事,这么阴差阳错的落到自己跟前,还有不收的道理? 赵宝栓并不酷爱打家劫舍,说到底,他之所以会端上土匪这个饭碗,也就是为了个利字。要想在这闹哄哄的世道里站住脚,他得先把自己的下盘打稳了,当然,打下盘的工作,光靠刘炮跟马二墩这样的不行,还得要个心思缜密会来事儿的。思及至此,他鱼打挺似的从炕席上坐起来,蹭到窗格子边撩起个小角往外看出去。 院子里,沈延生正弯腰往地上放着他的小灰兔子,躬身一起一落,屁股大腿立刻绷出两道紧凑细致的线条来。 看着人追着兔子出去,赵宝栓有点惋惜,这要是个女人多好——念过书识过字,还能帮自己出主意斗过对面的万长河。 摇摇头,他叹道:可惜啊,实在是可惜。 小兔子蹦蹦跳跳,绕出院门就胡乱的抓着方向跑,沈延生跟在后面走几步停两下,遇到有游哨的喽啰连看都不看一眼。 喽啰看他趾高气昂的跟着兔子进了东屋的院门,便在后面悉悉索索的发出议论。沈延生站住脚,忽的扭头,喽啰正拿手指着他,一下定住,场面尤为尴尬。 喽啰战战兢兢,还以为这位假夫人要当场发飙,谁知道人只是微微的笑了一下,两弯眼睛里波光似的转过些神采奕奕的光,然后开口对着当中的一个说:“你去帮我把兔子追回来?” 喽啰被这眉睫浓密的青年看的出神,顿时就跟应声虫似的连连点头,弯着身子从人身边过,还偷偷的飞了沈延生一眼。沈延生也不避也不躲,反而回应似的点点头,当即弄得喽啰受宠若惊,连自己背在身上的枪被人摘去也顾不及。 等他觉出肩上一轻,后面的沈延生已经扛着枪托狠狠的砸上了另一个取笑他的。这位比较可怜,非但没有得到美人的垂怜,还被美人踢倒在地,硬邦邦沉甸甸的枪托停不停的往身上招呼。 沈延生一言不发,蒙头只是砸,使了全力连砸带踹,砸得喽啰弯成只虾米。 一看势头不对,东屋看门的几个跑过来拉架,分工掰住沈延生的胳膊大腿,这小少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拖着后面的几个人硬冲回去,又往人身上狠狠的蹬了两脚。等到倒霉蛋灰头土脸的从地上爬起来,行凶的也从那些人的桎梏中得到了解脱。 没事儿人一样的掸掸衣服,他神情自若,除了脸蛋上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的飘红,乌黑发亮的两粒眼睛还跟刚才一样温顺柔和。 喽啰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皮肉之苦惊的说不出话,眼睁睁的看着沈少爷跟着小兔子扬长而去。 进到东屋大院,东屋住的是虞定尧。这小孩儿崴了脚行动不便,但是管不住一颗爱闹的心,一时听着院门口有大动静,便免不了起着性子扒在窗格上往外面瞧。 人头扎堆的地方正好在拐角,饶是他把脑袋脖子齐齐的探出去抻得老长,也只瞥见几个撞来撞去的屁股和胳膊。 瞧不着热闹,小孩儿着急啊,急的恨不能自己的一双眼睛长了腿会绕弯。可还没等他真从眼眶里探出手脚来,门口的一场风波却骤然淡下来,伴随着忽然消止的动静,他注意到院内的平地里蹦蹦跳跳的跃进来一只灰兔子。兔子没有方向,东钻一头西窜一下,后面跟着一双干净的鞋。小孩儿把视线往上一拔,沈延生已经走到了窗户跟前,脸上笑眯眯的打量他,眼睛鼻子嘴,没有一样不是好看的。 这不是仇队长的那个坏朋友么? 虞定尧认得,当初在柴房里丢下他不管的就是这个人! 两道眉毛往中间一挤,虞定尧气哼哼的,重重的往回拽窗格,却不想那糊着薄纸的木格让人从外面掰住了。 小孩儿迷惑的仰头看看沈延生,苹果一样圆溜溜的脸蛋在明亮的阳光里显得无比细腻。 “……你干嘛?!” 镇长家的大侄子,走到哪儿都自觉高等,尤其是赵宝栓还把他当贵客一样的伺候着,所以对着眼前的坏人,他气不短,心不虚,那语气不善的话更是说的亮堂堂的。 沈延生抿着嘴笑,细细的打量他。 同人不同命,他们原本是一条线上的人,可现在却硬生生的让老天扯开一道大沟子。这小孩儿牛逼哄哄,还是个少爷,可他自己却什么也不是了。平白无故落进土匪堆,还让个胡子老粗给睡了。 暗暗的在胸中聚起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妒恨,沈延生脸上依旧温柔如常。转身弯到地上捡起自己的小灰兔子,他把那毛茸茸的小动物捧到了虞定尧眼前。 虞定尧在这山上憋了许久,又没个人同他说话,瞟了一眼动嘴动耳朵的小兔子,他心里也有点发痒。迎着阳光看沈延生,他的眼睛半眯着,浓黑的睫毛密密的挡在视线前面,露出里面的疑惑与不解。 沈延生说:“兔子跑了,我进来抓兔子。” 虞定尧抖抖睫毛,视线在沈延生和他手上的兔子之间游走,最后从窗户里伸出手来,试探性的摸了摸小兔子背上光滑柔软的皮毛。 “这是你的兔子?” “是啊,可爱么?” 毛茸茸的小动物往虞定尧手里拱进去,小少爷闷了许久的心又被那暖融融的触感撩起来。不由自主的在嘴角边绽出朵笑,他似乎是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可爱。” 沈延生默了默,抓着虞定尧抬头看他的时机说:“过两天就宰来吃。” 一句话,登时把小孩儿的脸都吓绿了,嘴角的笑容还没散开,眉心里又涌出一股大喜转大悲的纠结来。 沈延生无声的笑笑,露出齐白的牙:“我逗你呢。” 借着只兔子打开话题,沈延生顺利登堂入室。而虞定尧抱着可爱的小生物坐在炕边,似乎也忘了跟自己一递一句的人前些天还被自己归在坏人的行列里。 “你叔叔是罗云镇的镇长?” “是啊,我叔叔可厉害了。”虞定尧很自豪。仿佛是为了形容那一家的富硕,他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最后卖弄的冲着沈延生挤了挤眼睛,“罗云镇可是这附近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地方都让我叔叔管着,你说他厉不厉害?” 沈延生附和似的点点头:“既然你叔叔这么厉害,你家的房子院落肯定很大很气派了?” “那当然,芙蓉街那一整片房子都是我叔叔家的,你过去随便一打听……不对,也不用打听,就挑街上最高最大的那个,那个就是。”仿佛是为了显出落差,他扭头看看这屋里的结构摆设,最后嗤之以鼻的说,“总之好着呢!” 沈延生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继续跟人打听一些零碎的小事情,虞定尧也不避讳,长时间的没人同他说话,他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最后把自己要去上海上学的事情也说了一遍,他忽然想起仇报国来。这个仇队长吃了雄心豹子胆,等回去一定要叔叔好好的收拾他,最好撸了他的帽子再狠狠的揍他一顿,彻底赶出罗云最好! 心里咒骂,他嘴上也要说出仇报国的不好来,但是一想这位白脸的斯文人跟仇报国是旧识,便识趣的咽下了那些不太好听的句子,转而轻轻的问道:“……仇队长呢?我跟他一起来的,这好几天也不见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偷偷的下山去了?” “他?……他好着呢,住在旁边的院子里,没有下山。” 小孩儿摸着怀里的兔子,看了看自己崴掉的一条腿说:“我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偷偷的走了……我们在山上遇上土匪的时候就是,他想甩了我带着东西自己跑,要不是半路马摔了跤……他就真跑了。” 虞定尧的语气里透出股委屈,这意思仿佛是在告诉沈延生不是他跟仇队长有仇故意说坏话,而是人家对不起他在先,他只是顺道的发发牢骚。 沈延生和蔼的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别担心,现在没事儿了,等你把腿养好,就能下山去找你叔叔了。” 虞定尧抬脸看看对方,觉得这个哥哥长得白白净净的十分讨人喜欢,在这山上看了这么多又粗又脏的男人,只有这一个细巧玲珑,跟他是同属一国的。他挺喜欢这个哥哥,但是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叫哥哥显得不庄重,叫先生又太死板,于是他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我叫虞定尧,定是安定的定,尧……” 他琢磨半天,实在举不出例子,就把怀里的兔子往腿面上一放,拉过沈延生的手拿指头在人手心里划出个尧字。一笔一笔划完,他抬头问:“你叫什么?” “……我姓沈。” “你也是这山上的土匪?” 沈延生摇摇头:“我跟你一样,也是被抓上来的。” 虞定尧眼睛一眨,露出点相怜的神色来,抓住沈延生的手很老道的拍了拍:“别怕,那个大胡子说过两天就放我回去,等我回去的时候让他把你也放了!你跟我回我叔叔家,我带你看看我叔叔收的那些个宝贝!” 第十四章 刘炮应邀去沈延生屋里打牌,顺道捎上了马二墩。这帮人平常没什么事做,娱乐活动不外乎说说荤段子推推小牌九。不过赵宝栓不许他们大赌,因为赌博这桩事情本身就带邪性,赌得不好伤感情,感情伤得不好,坏和气。没和气不团结,队伍捏不拢抓不牢,更不要说带。 刘炮不用带队伍,光跟着老大跑,老大的夫人发出邀请,哪有他不应的道理。叫上马二墩一块儿进到主屋,沈延生已经在桌子上安下了牌局。 落魄之前,这位小少爷活的可谓是滋润万分,七七八八的朋友一大堆,当中就有几个爱玩儿又会玩儿的。年轻人聚在一起,不稀罕麻将牌九,只玩桥牌梭哈之类新鲜的西洋花头。摆开局子备上点心,大家边吃边消遣,一收一放的钱财往来间,还会顺道说一些细碎新奇的小新闻。这样的场合,赌局本身所包含的输赢概念也渐渐淡化,仿佛更多的凸显出一个闲字,同一个趣字。 如此,打发时间,俨然成了一种风度和派头。 不过现如今,这样惬意的风度和派头显然已经远离了沈延生,两条腿盘在一张椅子上,他半个上身都靠在跟前的方桌前,袖子卷起来,齐肘露着胳膊。 南方小少爷本来就生的白皙,加上赵宝栓好吃好喝的供养,于是白的愈发有光泽。虽比不得十八九的大姑娘,可那小臂肌理细腻线条柔和,也同清水沤过的藕节一样新鲜诱人。 专心致志的对付着手里的纸牌,在他面前,还分拨放着几叠,一小堆一小堆,光有牌不见牌搭子,他这是自己跟自己玩起了热身。 刘炮和马二墩一前一后进屋,沈延生两个眼睛盯着牌面根本连动都没动一下。瞎眼上去帮刘炮拉开张椅子。刘炮一边落座,一边伸手从桌子上拿起张纸牌。 牌是新的,挺括坚硬,硬邦邦的绷着后背红黑交错的花纹。这是沈延生要瞎眼去堆货的仓库里硬找出来的玩意,白堡坡的人不兴玩这套零零碎碎的东西——规矩太多,不够爽快。 粗粝的指头摩挲着牌面,刘炮只分出颜色,分不清花色,边上马二墩也有点发傻的意思,于是两个人就一齐成了沈少爷彰显身份的对照物。 似有若无的在嘴角勾起抹小弧度,沈延生放下手里的牌。看人数,只够玩梭哈的,可看看眼前这对粗壮厚实的汉子,沈少爷又兴致寥寥。纸牌边放着几摞亮锃锃的银元,一指多高,小楼似的一栋连着一栋,可见赌资之丰厚。 这小子上山之前一清二白,平白无故的多出这么些银钱,那必定是从扎宝栓那边要来的。 刘炮舔了舔嘴唇,未出声先摆出一副半讨好的姿态。他知道这个小白脸在老大这里地位重要,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或许就是养在脚边暖暖床,再不然就是想留他出主意用。 要是第一种,那这位将来就是枕边风,什么时候正经八百的吹起来,功效威力自然不容小觑,可要是第二种,那这位就是准师爷,讨好以下准师爷总不会有错。 思及至此,刘炮笑微微的开口道:“学生哥,你这是要开洋局?” 沈延生睨他一眼,雪白的手指把面前几堆纸牌拢做一把,慢条斯理的翻洗,反问道:“小猫小狗似的两三只,开得起来?” 刘炮道:“你要是玩派头排场,我再往屋里叫人就是了,你要是想玩点什么新鲜有趣的……”说着,他转着眼珠瞥了一眼边上的马二墩,低下声音道,“……那这几个人也就够了。” 沈延生说:“怎么够,我想玩桥牌,得四个人才能成局。”顿了顿,他问道,“仇报国呢,怎么不把他也一起带来?” 刘炮:“他不好带,我也带不动,不然让瞎眼坐下凑个数?” 刘炮不管什么桥牌路牌,只是仇报国这个人是真的动不得,包括东屋那个娇嫩吵闹的小少爷也一样动不得。照理说,这样的大人质满应该关在柴房里一顿折磨,然后砍下个手脚来送回罗云去狠狠的讹上一笔。可赵宝栓却按兵不动,不但不关押,还当客人似的供着,平日里除了安插眼线暗中盯梢,基本就跟被圈养起来又闲置不用的骡子马驹一样,一日三餐不少,还有片大小有限的院落可以晒晒太阳散散步。 这俘虏当的,可称得上奇葩。 然而这葩就是再奇,都是赵宝栓肚子里结出的花骨朵,他刘炮只是杆枪,凭着义气指哪儿打哪儿,在涉及到他的切身利益之前,他是懒得管这许多的。沈延生邀牌局,他就应,至于仇报国,这不在他的义务范围内。 听着刘炮直白的推辞,沈延生用视线斜斜的扫了一眼桌子旁边的小眼睛跟班。小眼睛看着乖顺,两只眼睛黑咕隆咚的瞧不出眼神的方向。一声不响的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他看起来毫不关注,可沈延生知道,这小子正从他两道细细长长的眼皮后面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赵宝栓不在,白天就有这小跟班盯着自己,虽说不是长久的跟踪,可处处行踪诡秘,仿佛到哪儿都能看到那颗青皮瓜似的脑袋。 盯着对方实在算不上美观的发型,沈延生在心里发出感叹,这头剃得可真憨啊,憨得简直有些发丑。 “算了。”他叹气,有些不大高兴似的,抬手从那一堆银钱里捉起几个压到面前,“赌牌九。” 收起纸牌换上骨牌,三个人随即熟络的玩起来。沈延生不太精通,打得也慢,总要看看算算好半天才依依不舍的摊出来。刘炮和马二墩盯着这位学生哥从白脸变红脸,又从红脸变成白脸,一会儿工夫,人竟是出了一额的热汗。 指头扭开领口,沈延生露出一截白生生细溜溜的颈子。他头发有些长了,乌黑的从脑后盖过来,掖了几缕在领子里,因而愈加显出他透亮的白。 刘炮闲瞥一眼,本意是督促人赶快出牌,却被人喉间下咽的喉结引住了视线。鼓动的器官上下一滑,他就觉得自己嘴里心里隐隐的泛出一股酥麻麻的痒来——这是烟瘾又犯了。 一手攥着牌,他探到后背摸出那柄不离口的烟杆,还没开火,已然引来了沈延生的不满。 “要抽出去抽,熏得我这一屋子都是臭的。” 沈延生说着话,分出条长腿伸过来蹬了一脚刘炮的椅子,刘炮当即笑嘻嘻的松了手。 “打完这把再说。” 因着牌技不精,饶是刘炮和马二墩恭维似的顺着他打,沈延生手里的银元也流水释沙似的抓不住。一会儿工夫就输出去一指高的规模,窘得两位有意拍马却不得门路的尴尬万分。 越玩越热,越热越玩,等输到第二根指头过半的时候,沈延生有点疲了似的把骨牌往桌子中间一丢,顺道把自己手边的银元也抚倒了。 “晦气!”他嘟噜着骂,语气恶狠狠的仿佛是心有不甘。刘炮察言观色,立即把赢到自己这边的钱又推送回去,嘴里哄道:“学生哥,小玩两把也就是图个乐子,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沈延生不理他,连他退还的银钱也不理睬。捉起一粒白亮滚圆的银钱摆到眼前,他前后正反的仔细看,看到最后又说了一句:“晦气!” 刘炮乐了,手气不好还跟钱过不去? “小眼睛。”沈延生站起来,“你给我去端盘水进来,我洗洗再玩。” 瞎眼低头应下,退到门边,转身备置脸盆去了,剩下刘炮和马二墩一脸无奈——怎么上过学的人也吃这套迷信的东西。 正感叹,这时候听沈延生说:“刘炮,你能弄到纸钞么?” 纸钞?那不还一样都是钱? “能。你要多少?” 沈延生从椅子前出来,走到角落里摸出一个大包,沉甸甸的砸到桌子上:“帮我把这些全都换了。” 刘炮伸出指头,在布包上拨开个小口子,回道:“怎么,这钱跟你犯冲?” 沈延生:“这钱不好伺候,你们老大又不能专门腾出间屋子来让我摆。” 嫌来嫌去,原来是嫌这私房钱不好存放。刘炮了然一笑,说:“包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要?” “能快就别给我慢,省的天天看着心烦。” 洗过手重新开,沈延生还是一样的手气臭,非但没有一点翻本的趋势,还像中了邪似的越输越凶。输到最后,桌子上那一大包现钱也易了主。 刘炮和马二墩一路捞钱,看着假夫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便稍微意思意思的输了两把。 一来二去玩到天快擦黑,从沈延生屋里出来,刘炮手里多了一捧钱,这钱是沈延生来白堡坡的第一桶金。把个布包揣进怀里颠了颠,他心说这假夫人倒挺有意思,费这老劲的非要明钱转暗财,就不怕自己真的给吞了? 两个人穿过院门径直往外走,憋了一路的马二墩忽然扭头问道:“二头,你说这个事情,要不要告诉大哥?” “什么事?” “……就是,就是换钱的事啊。” 刘炮:“你琢磨着说还是不说?” 马二墩想了想,不知道是没有结果,还是在心里划了个否定的答案,他看着刘炮摇了摇头。 刘炮笑而不语,搂小孩儿似的搂着怀里那包钱,对着这位不够机灵却足够忠心的下属同样做了个摇头的回应。 送走两个半吊子的牌搭子,沈延生的心情看起来极其糟糕,一桌子骨牌揉得七零八落,中间还混着所剩无几的现大洋。瞎眼怕他发脾气,主动避出院子去,沈延生一个人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终于从桌子前站起来。伸个懒腰,走两步,他忽然收起那副怨怒的表情,做了个轻松的微笑。 坐着摸了一下午骨牌,他屁股都麻了,不过这麻得值得。刘炮要是乖乖的帮他把钱换过来,那最省心,要是敢私吞,他就借着瞎眼的小眼睛要赵宝栓收拾他。反正横算竖算,吃亏的都不会是他沈延生。 走到门口,瞎眼在院子里喂他的灰兔子,萝卜菜叶摆出好几样,伙食倒是很丰富。沈延生走上去,先是用手拢住兔子顺滑的脊背从上到下的抚摸几趟,忽然从底下揪住一条后腿掀起来。小灰兔子失了平衡,嘴里嚼着菜叶子跌了个倒栽葱,在瞎眼面前扑腾了几下,就让沈延生提什么似的整只提到了眼前。 沈延生两只手,一边捉住一条兔子腿,小灰兔子被摆成个金钩倒挂的姿势。小东西慌乱的挥舞着一双前爪,在他手里扭成了一团毛茸茸的灰色云朵。云朵皮毛松软,露出粉色皮肉的屁股后面鼓着两块粉色的肉片。沈延生又往它同样粉红平坦的肚腹上看,没在上面发现哺乳用的器官。 这是只公兔子——他暗自下判断。 瞎眼站在旁边,看这位白白净净的盯着兔子屁股两眼发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点小骚动。想起刘炮说这学生跟大老睡过,他便不由的要做一些下流的联想。难道这位天生就跟女人一样需要东西打磨才会痛快? 情不自禁,瞎眼看着沈延生的脸咽了口唾沫。而这时候沈延生也研究完毕,轻轻巧巧的把整只兔子抓在手里颠颠分量,他抬着头仿佛是仔细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小声嘀咕道:“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十五章 没几天工夫,沈延生又从刘炮手里把先前输出去的那笔款子拿了回来。换个样子,他点了点,还比之前的数目少了一些。想来肯定是刘炮这个老滑头在当中抽了分子,不过这样也好,收了钱,他的嘴就更紧一些。 刘炮来的时候是下午,沈延生正躺在炕上准备睡午觉。刚合眼,就听院子里洗衣服的瞎眼叫了一声:“二头。” 紧接着几声吭哧吭哧的大脚步,老狐狸便同尾巴似的小眼睛,一齐出现在了门口。他手上提着个竹篾编的小箱子,放到沈延生身边拉开盖子,里面摆了两套新做的衣裤。做工面料都是上乘货,掀起个角来,底下盖着层层叠叠的钱。 沈延生不动声色,当着瞎眼的面翻了翻那些面料光鲜的衣服裤子,仿佛是有点高兴,对待刘炮也稍微显出点和颜悦色的尊重来。 刘炮态度自然的同他说了两句闲话,便匆匆离去。沈延生摸了摸竹篾编的小箱子,心情很好,仿佛是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一样,忍不住都要笑出来。抬眼看见站在门边的瞎眼,他把箱子往腿边一摆说:“你去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澡。” 沈延生爱干净,虽然这土匪窝让他活的没个正经的少爷样,可他一刻也没撇弃过自己少爷的身份。凭良心讲,赵宝栓待他算是不错的,可这不错两个字也就是不错而已,他断然不会因为胡子老粗的几口热饭几瓢热水,就跟瞎眼一样的死心塌地跟着人家做土匪。 他是少爷,赵是匪,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在这帮粗壮野蛮的人面前,他得努力的让自己活得高档精致,时时刻刻做出区分,不能丢了身份。 维持身份,最基本的就是从外貌做起,隔两天,他就会叫瞎眼烧水来给自己洗澡。天气冷,他就弄个半人多高的大木桶在屋里洗,炖汤似的把自己浸得热乎乎的,然后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抱着自己的小兔子四处勘探地形。白天看,到晚上再用纸牌做记录,四种花色各有用途,怎么记,记多少,只有他自己明白。 瞎眼让人抬着木桶进来的时候,沈延生已经脱掉了外面的棉袄,里头一件打底的白衫服服帖帖的勾勒出腰身和屁股的形状,起伏的很有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资本。 抬手跟那几个帮忙扛活的喽啰指了指木桶摆放的位置,这位假夫人从桌子上拿起了半片镜子。他头发是真有些长了,几乎能从耳后掖到颈窝里。他也知道该剪一剪,但是看看马二墩和瞎眼那几个憨头憨脑的前车之鉴,他又不愿意自己也同他们憨到一处去。 大木桶灌上热水,沈延生脱得赤条条的迈腿进去。盘腿坐到桶底,四周的口子高度适宜,正好露出颗脑袋。仰头往后靠,他脑后垫了块浸透热水的毛巾。毛巾软绵绵的躺起来十分舒服,这位沈少爷就闭目养神的思考起事情来。 钱,他是有了,白堡坡的地形和守卫分布,他也有了,剩下的还有罗云镇里的风向。如果依照先前的计划,他只要做好这最后一项奔逃的工作,便能妥妥的奔赴似锦前程,不过有件事情,他还在犹豫——那就是赵宝栓。 他同赵宝栓之间,除了头天晚上一出洞错房的闹剧,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要钱,赵宝栓给的很大方,他要自由,赵宝栓也没有关着他。 虽然找人盯他的梢,但考量之下,这也在情理之中。对于他这样来路不明去意不定的,没有时刻软禁已经是给足面子了。平常由着性子出东门进西门,底下的喽啰虽然多有议论,但没有一个敢拦他,仿佛真是他把这压寨夫人的位置给坐到了边,喽啰们不由自主的就要因此多有忌讳。 翻来覆去的想,沈延生在木桶里坐直了身体,伸手从底下的热水里撩起一捧兜头浇下,他挂了自己满头满脸的水珠子。水珠子晶莹剔透,一颗颗的挨着浓密好看的眉睫滚,最后汇聚到溜尖的下巴上,再一粒粒的滴回水波荡荡的大木桶里。 水声滴滴答答作响,他终于理出头绪。 赵宝栓的坏,是不能用好来弥补的,因为那好他本就该得。与此同时,这土匪头子的坏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化,他倒是没这么恨他,但是不恨不代表不会厌弃,只要一想到这个粗糙的大男人每天跟自己挤在一个炕上睡,他就浑身不舒坦。 赵宝栓先是拿他当女人用了一回,接着又因为不是女人而取笑他,沈延生心有不甘。这种不甘慢慢的趋向晦暗,居然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妒恨的情绪。他从小到大都有人疼,可这种疼和床上那种疼不一样。沈少爷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想象过自己跟别人相互交心彼此爱慕的模样,更不要说因着满腔爱意滚上床的情况。那些耳厮鬓摩成双成对的在他看来,不过是统一的脑子灌了水,肚子进了风,不是个正常人的模样。不过他可以不爱别人,却渴望别人可以来爱一爱他,仿佛只有人爱他,才能让他获得一些精神层面上的慰藉。 而眼下,他一方面讨厌赵宝栓,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得到对方的倾慕,如此矛盾之下,沈延生不禁皱起双眉——他自己也闹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木桶里,热气腾腾的往外冒着白烟,沈延生脸蛋微红的坐在缭绕升腾的水汽云雾当中,美得跟个临世仙童一般。湿毛巾被他从桶沿上扯下来,通透的吃饱了热水。抓着毛巾来回往身上擦拭,他下手极狠,像是跟自己这身标志的细皮嫩肉有仇似的,没一会儿功夫就从底下的白皙里透出了道道红痕。胸脯上两粒点缀受了毛巾粗糙湿热的刺激渐渐硬挺,红润水亮的顶成两粒小珠球。把毛巾摁进水里继续往身上拍,柔软湿润的触感沿着胸脯一路向下。走到末路,他把手伸向了自己腿间。两条雪白的长腿盘在一起,当中端端正正的伏着一套东西,那东西生得不大不小,尺寸颜色全是标志可看的。 热毛巾往那器具上一裹,他仰头作了个深呼吸,一手划开水面撩到脸上抹了一把,同时,思想和身体一道正气满满的豁达开朗了。 他想道:自己这样漂亮出挑的公子哥,还需要一个土匪的倾慕? 笑话! 洗完澡,沈延生顺便在热水里舒服了一把,很久没有弄,底下的东西几乎有些人来疯的趋势,稍稍抚弄,便迫不及待的倾囊相授。脊背一颤射进热水里,沈延生有些意犹未尽,因为这爽快实在是来的过于短促。不过也好,美味之所以能美得让人思念频频,多半也是这样少而短暂的。况且这种事情做多了容易伤身,也只有三秋相隔才能凸显出那一日的弥足珍贵来。 自顾自的编出一套顺遂的理论,沈延生穿戴整齐,然后把瞎眼叫进来收拾了屋子。 地上有残留的水迹,湿湿嗒嗒的一路沿向炕席,小眼睛跟班端着个脚盆,视线顺着那些细碎的痕迹往上看,只见沈延生趟在炕面上,正对他露出两只雪白的脚丫子。这脚丫子像两块精心雕凿的美玉一般,不仅沿袭了他身上惯有的白,还细腻透亮的在起伏的脚窝里露出一点淡淡的血色。 瞎眼看了一会儿,眼神有些发直。 这时候沈延生在他面前坐了起来:“小眼睛,去把我的纸牌拿过来。” 瞎眼顿了一下,视线上提,提到沈延生雪白的脸蛋上。沈延生催促似的冲他摆了摆手,然后翻身跪到炕席上,开始往边上推开垫子被褥之类的东西。他刚洗干净,宝贝似的把肚兜穿到了身上——这是要走的准备。 接过瞎眼递过来的纸牌,他盘腿而坐,后背挺的笔直。依次在面前摆开那些花色各异的纸片,他又独自的沉浸在繁琐的游戏规则里。 瞎眼看他摆两张收三张,实在弄不出什么名堂,就独自收拾了毛巾之类的什物,接着喊人来把大木桶扛了出去。 等人都走干净,沈延生忽的从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牌中抬起了头。他很高兴,几乎有些欢腾。伸手往自己胸口肚子上摸了摸,他摸到衣服下肚兜的轮廓。纸牌被他重新打散,总结了前几天最新的观察结果,重新在炕席上排列开来。他脸蛋红红的十分兴奋,嘴角也翘着,总像有一抹笑不开又抹不散的轻松挂在那里。 我要走了。他想。 心里的激动因着腔子里噗通噗通的心跳而越来越浓烈,他感到自己这趟信心百倍。跳下地,他拿出那只竹篾编成的小箱子,箱子两边都生了搭扣,很结实。像抱小孩儿似的把箱子抱进怀里,他光着脚,梦游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地上很凉,凉得透脚,可这凉意却刺激得他分外精神抖擞。 我终于是要走了。他又想。 站在地上,他抬头望了望房梁中间的大红花,彼时这东西让人觉得很是忿然,此时却又有了几分热闹的喜庆。 他手里有钱又有情报,什么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全都唾手可得。 这真是妙,简直妙得无法再有极致。 第十六章 赵宝栓进屋的时候,沈延生已经睡下了。这小白脸最近很安静,也不四处遛兔子,也不扛着枪托到处打人。单单就是洗洗澡,晒晒太阳,要么就是对着镜子来回照。 依照瞎眼汇报而来的情况,赵宝栓摸不透这位白脸少爷到底什么脾气。读书人总有这样那样的讲究,作风习惯,通通的跟自己不是一路人。但是赵宝栓却从来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低人家一等。桥归桥路归路,沈延生有的智慧他也有,比起对方的白白弱弱,他甚至还有个高大威猛的身躯,外加一身蛮牛似的好气力。如此,综合起来说,似乎还是他稍稍的占出这么点优势。 每次和沈延生说话,他两个眼睛笔直平视,那目光都是平等坦荡的,不回避不轻薄,倒是沈延生有几回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主动自觉地把视线别到一边去。 站在地上脱了衣服裤子,这位老大照例光着屁股去爬炕。一个膝盖刚放上去,他像是忽的意识到动静一般,探头往沈延生的方向看了看。沈延生背对他,面朝里躺着。两人早就分了被子,此时那被子卷饼似的整个裹在身上,小白脸睡得很安稳。 赵宝栓动作轻之又轻,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两条腿一同跪到炕面上,他用胳膊支着上半身,慢慢的把视线眺进里面去。他想看看沈延生的脸,白天没什么机会看,到了晚上就不能再错过。 其实这个小白脸长得挺好看的。 赵宝栓虽然不是个挑嘴的人,但也有美丑的区分。虽说他对待女人总是抱着体恤与怜悯的态度,可这不代表他不爱美人,不能接受美好的事物。 沈延生就是桩美好的事物,而且由内向外的让他感到受用。 屏住口气把手伸到对方面前,他本意是想摸一摸对方豆腐一样滑溜细嫩的脸蛋,然而指头到了跟前直转弯,他竟是突发奇想的用指肚碰了碰对方长翘浓密的睫毛。睫毛小扇子似的垂在两片眼皮底下,随着主人的呼吸轻轻颤动。 赵宝栓很想笑,却又不能笑出来。仿佛眼前的这个人只是镜花水月,稍有响动就会惊醒不见。 顿住手势,大胡子借着室内昏黄的光线把人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最后动作笨拙的帮他压了压被角。 扭身坐回自己的被窝,他手一扬,往枕头底下塞进把驳壳枪,闭上眼睛躺倒的同时,他也想:这个学生哥,要是真能留下来给自己做个师爷就好了。还得是安安稳稳的真心留下,反正自己横竖不会亏待了他,到时候真闯出名堂,吃肉喝汤都跟自己在一个碗里,还能少了他一口半口的好处? 这边吹灯拔蜡的刚作罢,沈延生立即在一屋子的漆黑里睁开了眼。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手脚统一的蜷在被褥里发凉,要不是硬含着一口气,恐怕刚才赵宝栓碰他那一下,他已经忍不住露出了破绽。 这胡子老粗要干嘛? 沈延生睡得早,所以从来不知道自己睡着以后还有这样心惊肉跳的一出,陡然间失了安全感,他开始无端的发出各种臆测。 是不是自己身上腿上都让这混蛋摸过了碰过了? 要知道,他睡觉只穿一件裤衩,尤其是俩人分了被子之后,恨不能偷偷的在被窝里把裤衩都脱干净了! 说实在的,赵宝栓的触碰抚摸并不可怕,他沈延生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睡也睡了,看也看了,断没有如此金贵的道理,可那触碰抚摸的理由却让他脊背发颤的紧张到骨子里。 他不明白赵宝栓究竟拿的什么眼光看他,如果是男人看女人…… 他需要倾慕,却不需要倾慕之外的肉体亲密! 如此,沈延生顿时双眼圆睁睡意全无,悄悄的在黑暗中把个拇指抵到嘴唇上,他微微蹙眉。 要走,一定要走! 指甲顶进齿关,他竭力的控制着忽起忽落的呼吸,劲量的伪装成安稳熟睡的鼻息。赵宝栓就躺在他身边,刚睡下,这会儿鼾声未起,可见这人还醒着。 月色淡淡的从窗格里透进来,从起初单纯的黑暗到渐渐适应的微弱光线,沈延生在炕席一侧的墙面上,捕捉到两隆起伏的黑影。那是赵宝栓和他的倒影,皮影似的贴在白色的墙面上,随着规律的呼吸微微发出起落。 他渐渐有种如梦初醒的恐惧,赵宝栓是谁啊——土匪头子。 这样的人,自己怎么能安然无恙的睡在他身边还毫无自知呢? 一个人高兴与不高兴,通常只是分毫有别的心念之差,或许今天赵宝栓还供着他,转天也有可能让他脑袋开花。 沈延生没有虞定尧那样天真无畏的少爷气,他见识过残酷的杀戮与暴力。子弹虽然冰凉,可出膛的一瞬间却可以变得跟火焰里灼出来的刀尖一样滚烫锋利,而且速度超常,几乎不会给他思考的机会。 沉默着吞下一口唾沫,沈延生冒了一额冷汗。 依照他的计划,等下了山,他就把白堡坡的情况高价卖给一心剿匪的罗云镇镇长。一招借刀杀人,既可以让他鼓了钱囊,又能帮自己解了那一枪捅屁股的恨,真可谓是两全其美。 然而现下,他畏惧了。 恨不如当初那般浓厚,惧意却骤然加重。 钱?他暂时不缺。恨?他暂时可以不解。万一镇长没有端掉这位毛丛丛的大胡子,大胡子再反过来同自己结下深仇大恨,岂不是得不偿失?与其憋着一口气去赚那几个可能让自己掉脑袋的钱,还不如安安稳稳的过自己小日子。 反复权衡,他悄悄的活动起手脚往里面挪动了身体。靠墙的最里面,放着一盒纸牌。这是他连日里用来记录机密情报的道具。默默的在黑暗中盯住那窄小规矩的方盒子,他决定暂时放弃这个报复计划。 一遭遇上赵宝栓,这本来就是孽缘,既然是孽缘,那就该早早了断,彻底断干净。下了山,他就彻底的同身边这个男人没了关系,往后各走各的庄康大道,谁也不要记起谁。 打定主意,沈延生在黑暗中闭起眼睛。 出这间大屋,往后走是马厩,马厩里有的是膘肥体壮的快马,随便牵一头即可出行。看院门的喽啰他也熟悉,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天,除了四处刺探情报,他还动手打人,哪个喽啰多看他两眼就要挨打,而且打起来不分轻重,统一的使狠劲往死里打。很快,这一拨看守院门的,走游哨的,全叫他打了个遍。战绩越多,他就越骁勇,工夫技法没什么进步,倒是在喽啰里竖起了威信。进进出出,顺畅自如。 演练似的在心里把出逃计划编排了一遍,这回沈延生是浅浅的出了口气。 白墙上的月光越来越浓,屋外寂静的院落里时不时的传来几声寥落的虫鸣鸟啼,游哨悉悉索索的脚步,看守低低的细语声,还有偶尔的几响咳嗽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慢慢的把半个黑夜向黎明的日出推过去。 沈延生一手抓着纸牌盒子,黑暗中,两个眼睛睁得很大。而赵宝栓就在他身边,侧身躺着,好像半堵小山丘。 慢慢的转过身,他沉默着面对了前面黑黢黢的影子。赵宝栓实在是生的很壮实,而且皮肉紧实。此时搭出一条胳膊摆在棉被外面,起伏的肌肉轮廓被窗外透入的月光勾勒的分外流畅饱满。他长的很大,手大,脚也大,简直像座小山一般。而沈延生只要一想到头天夜里就是怎么一具厚实沉重的身体压制了自己,心里头就有种难以言喻的郁闷与惆怅。 看着看着,他心里的恨又悉悉索索的开始冒头。 一边胳膊支起身体,他尽量的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揭开被褥,身上完整的衣物立即让月光照得一片透亮。悄无声息的从炕席上坐起来,他起的很慢,几乎每动作一下,就要停上这么一小刻。两只眼睛死死的盯住赵宝栓,他把两条腿伸到地下。 赵宝栓睡的很熟,胡子嘟噜在嘴边,让进出的呼吸带的阵阵发抖。沈延生坐在炕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发现这土匪头子真是有些面目难辨。虽说他们同床共枕这么些天,但到底对方是个什么长相,他还不能描出细致的轮廓——胡子碍眼,始终是让人有些云里雾里。 悄悄弯身下地,沈延生捡起地上的布鞋抱进怀里。竹篾编的小箱子被他放在门后的角落边,那位置他摸了好几遍,绝对不会摸错。箱子里有衣服,他出去再穿也不会冻到。 一步一顿,他走得像个初上台的提线木偶,脚步轻轻的,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及至到了门边摸到箱子,他胸口吊了半天的心才有了几分难得的安定。 白堡坡山势陡峭,要是直上直下,这黑灯瞎火的肯定要出事,所以他早就仔细的研究过一番。除了上山的正道,后面隐秘之处其实还有一条地势低缓的小道,只要在这小道上跑开大马,天亮之后他就能顺利下山。 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喽啰肯定不敢拦他,只要出了这个院门,他便是自由之身! 沈延生想着,忽而有些雀跃。就连先前躺在赵宝栓身边的那种恐惧都被无形的削弱了。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蹲在赛道前等枪响的运动健将! 直起身扬起脸,他把手放到门栓上。 沈延生想着,忽而有些雀跃。就连先前躺在赵宝栓身边的那种恐惧都被无形的削弱了。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个蹲在赛道前等枪响的运动健将! 直起身扬起脸,他把手放到门栓上。 攥住栓木缓缓拖动,他全身心的投入。可就是在这样令人屏息静气的时候,在他背后,却清晰万分的响起了一记洋火划开的“嘶啦”声。 脆响过后,火柴头冒出一团明火,黄澄澄的被人用手拢着,点到炕席边的烛台上。 沈延生浑身一僵,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眼尾的余光让他看到炕席上缓缓立起一道黑影——赵宝栓醒了! 这一刻,时间仿佛是就此静默了一般,沈延生没有回头,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可他握紧竹篾箱的手指却是牢牢的攥住了。 赵宝栓跟一尊大佛似的坐在炕席上,跳动的火光照出他后背肩膀上虬结成堆的肌肉。再明显不过的一场夜奔就摆在眼前,这位土匪头子倒是没有动气的意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他抽着鼻子做几个连续的呼吸,然后哑着嗓子问道:“沈延生,这大半夜的,你是要去哪儿啊?要是想撒尿,我就让他们把马桶给你提进来,啊?大冷的天,犯不着出去冻屁股。” 说完这个,他态度很好的冲人招了赵手,样子十分客气。 “过来啊,瞎站着?还不快过来,再不睡,这被窝可就凉了。” 沈延生站在当地,动也不动,单单的说:“我要走。” 赵宝栓:“走?你能走到哪儿去?” 沈延生说:“……你留不住我。” 房间里静默片刻,忽的被赵宝栓粗犷的笑声打破,这笑声先是低低的憋在喉咙里,然后慢慢的放出来,仿佛跟主人的心情走的是一样的步调。 “我留不住你?”赵宝栓从被窝里钻出来,两条腿下地,他随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了那把驳壳枪。指头轻轻的抚着枪口,他拉开枪栓,直接提在手里,就这么赤条条毫无遮蔽的朝沈延生走过来。 眼看着那熟热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近,沈延生不由自主的咬紧了牙根。 这档口,他绝不能露怯! 攥紧五指,他把竹篾编的小箱子往身后一摆,整个人昂首挺胸的转过来面对了赵宝栓。 “给我匹马,让我下山。” 赵宝栓露着一身肉,腿中间沉甸甸的吊下来一大套东西,那东西随着他的脚步左右晃荡,简直像另一种权利与力量的表达。 沈延生有意的梗着脖子不让视线下移,他一双眼睛竭力瞪圆了,直视赵宝栓,态度强硬。 赵宝栓半眯着眼睛看他,视线扫过对方瓷白的脸蛋,和棱角分明的嘴唇。 这小青年生得眉睫浓密,五官分明,虽说不沾相公气,但又隐隐的透出一股难以捉摸的吸引力。如此仔细的打量他,赵宝栓竟是从对方一脸肃然的表情里品出了几分滋味。他低头抹了抹鼻子,再抬起脸,脸上已是笑意渐浓。 “沈延生……你这么着……可不对吧……” 沈延生义正言辞的表态:“我是不会留在山上跟你做土匪的。今天你要么放了我,要么就杀了我。” 话一出口,沈延生自己都感到一阵后怕。暗暗的咽下口唾沫,他又把眼睛垂下去,聚住目光只看着自己的鼻尖。 他心里没底,而且十分恐惧,仿佛所有的运气都被押在了这场攸关生死的赌局上。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冷汗涔涔的抖着呼吸,他清晰感觉到自己因为恐惧而变得沉重心跳。 驳壳枪提起来,慢慢的印向他的眉心。 冰凉的枪口抵进皮肉,沈延生嘴唇发干,仿佛是忍无可忍似的在那渐渐上移的力道下扬起脑袋,他浓密漂亮的睫毛垂下来,若隐若现的盖住半眸水色。 赵宝栓捏着枪,脚步迟缓的朝他迈出一步,单手捉住沈延生的腰,纤瘦的线条立刻被他粗糙厚实的手心掌控了。 近距离贴到一处,沈延生几乎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热气腾腾的温度。赵宝栓巨大魁梧,好像一座从内部燃着熊熊火焰的高塔,炽热而又充满力量。 枪口微微向前挺进,底下皮肤紧绷的喉咙就原原本本的露出了该有的轮廓和形状。乌黑的头发分出几缕绕过颈脖贴向喉侧,这黑白分明的色差陡然让眼前的白脸学生有了一丝画境般脆弱耐人的美感。 赵宝栓垂着视线发出一声冷笑,同时收紧胳膊,把人整个箍到身前。压低了声音,他微微的侧首转到沈延生耳边。 “……我再给你个机会。” 阴测测的话音未消,沈延生就觉得自己面前掠过阵风。紧接着额头一松,等他定睛看,驳壳枪已经换进他手里。而赵宝栓强迫式的单手辅助着他把手指抵住扳机,枪头一转,这位胡子老粗竟是用枪对准了自己光裸结实的左胸口。 枪口顶入的位置十分坚硬,但是再坚硬,沈延生也知道那是一具活生生的肉体。 极度惊诧的抬起头,赵宝栓在他面前发出轻微的低笑,接着仿佛是在嘲弄他的固执一般缓慢而坚定的说道:“开枪,只要你敢开枪打死我,我就放你出去。” 沈延生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一直以来都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的竹篾箱也掉到了地上。 见他犹豫,赵宝栓又加大了顶在他腰后的力道,催促鼓励似的让两个人的身体贴得更加密切。 “动手啊,你不是说我留不住你么……动手!” 最后两个字骤然印入几分粗暴的凶悍,几乎震得沈延生脊背一颤。 定了定神,他做了几个深长的呼吸,然后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缓缓的提起另一只手,辅助似的裹到枪托底下。 “……我……我不做土匪。”沈延生一字一顿,声音和气息都是抖的,可目光中却隐隐的筑起几分倔强。闭紧双眼,他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对方四处崩裂的血肉。 一狠心扣下扳机,“啪”一声响,清脆而短促,然而没有强大的后坐力,更没有滚烫的子弹从枪口中迸射而出! 沈延生脑袋一热,骤然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到碎裂的伤口,只有一个笑容张狂的赵宝栓。 赵宝栓仰头大笑,笑到一半,忽的使出劲道抱住他,然后用自己坚硬厚实的身体,把他抵到了门背上。 哐当一下,触动门栓,沈延生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人从腔子里揪出来,挂到了喉咙口。松开驳壳枪,他颤颤的问道:“……你……你骗我?” 赵宝栓看着他,笑意渐渐隐下来:“只许你骗我?” 赌博式的闹剧告一段落,沈延生是渐渐回神了,平复着呼吸,他忽然感到对方胯下那尺寸惊人的东西正牢牢的贴住自己。这一贴让他又羞又臊,当即翻了脸。 “你放开我!” 赵宝栓抱女人似的狠狠的勒住他,末了又低头去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然后抬头说:“我可以放你走,不过你可得给我记住了,老子日过你。” 话一出,沈延生急赤白面,挺身要挣扎,又听赵宝栓咬着牙吐出后半句。 “不服?不服就别夹着尾巴下山就跑。有种你再来找我,嗯?见一次就日你一次,看我放不放你!” 第十七章 沈延生终究也没能把赵宝栓打死,因为那一匣子弹早就被人卸了下去,枪还是枪,可是把空枪。赵宝栓穿起衣服裤子去马圈里挑了匹精壮标志的好马,连人带箱子的把这位不肯落根的师爷送到了后山的小路上。 小路幽静,月光扑簌,柔情似水的银色光线透过高处的林木间隙洒在沿途的荒草堆上。这本来是带着一点浪漫气息的景象,然而沈延生却心事重重,不要说是浪漫,就连微寒的林间山风都唤不起他沉甸甸的神志。 马铃叮铃当啷,一路沿着平坦的山路下去,赵宝栓就坐在他身后,两人同骑一匹马,是个前胸贴后背的状况。山路虽缓,但多少还是颠簸,沈延生一个南方来的少爷,骑术自然不会精湛到哪里去。勉勉强强的向前攀住半面马脖子,他清楚明显的感到自己后背上贴着口滚热的胸膛。 赵宝栓这究竟是放他,还是不放他? 放?刚才的威胁是怎么回事。 不放?这周到至极的送行又没法解释。 沈延生一言不发,他也是无感可发。马屁股边吊着那个比他性命都重要的竹篾小箱子,连同那副崭新的纸牌,赵宝栓全都给他装好收齐了。 神情木然的盯着前方晦暗不明的山路,他只听见马蹄滴滴答答。 “你真不留下?”赵宝栓问道。 沈延生后背笔直,仿佛自尊和气概全都背到了身上。没有开口,他用沉默代替了那个肯定的答案。 赵宝栓小等了一会儿,最后叹气,像是有些惋惜的接着说:“小子,如果我不做土匪,你跟不跟我?” 他的态度是有些软,跟刚才拿枪顶着胸口的时候截然不同。于是沈延生忍不住鄙视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世间密密麻麻的这么多人头,都各司其职,各尽其用。当土匪的弃了土匪的饭碗,那还是当初那个人么?就像他是个少爷决然不会和匪类同流合污一样,赵宝栓要是离了这口饭碗,还能干什么?多半也就是市井混混流氓小人一类。反正不管哪一类,都不会和自己有关联!更不要说跟不跟的问题——他不愿,也不屑。 对于赵宝栓的问题闭口不言,沈延生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抬起头,看了看林间密密的枝叶。 再过一阵子,天气就该回暖了。从南方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在家里过了年,和乐融融。可转眼这新年刚过去没多久,他竟落了个孑然一身的境地。 沈延生有些低落,因为这之前,他总得为着生死而踌躇,并没有时间去顾及亲友的疏密,而眼下这一关过去,他又回到了最初始的那个档口。 家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他孤零零的一根。 思及至此,他脸上的傲气也渐渐淡下去,淡到最后,竟是惆怅彷徨的叹了口气。赵宝栓握着缰绳贴在他背后,这时候侧首看他,便想当然以为人脸上淡然的失落里也有几分对自己的不舍。 于是大胡子洋洋自得,嘴角也不由自主的翘起来。 小白脸不舍得他,当然了,不舍也不奇怪,他混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对谁这么柔顺过! 想到这里,他猛力一夹马肚子,两个人便箭也似的直奔前路而去。 马蹄踏开一路花木,到达半山腰天已经微微的发亮了。晨曦代替了原有的月光,把沈延生的脸照出一层暖黄的金边。 赵宝栓翻身下去,抬头看着上方的小白脸,一手抓住马屁股边的竹篾箱子。 “哎。”他叫他。 然而小白脸身姿笔挺的骑在马上直视前方,是个丝毫不想再继续看到他的架势。如此,这大胡子男人也不气馁,抽手掏出身后的枪,他把那柄带分量的武器塞到了对方的裤子里。因为没有枪袋,所以冰凉的枪管直接戳住了对方的大腿。小白脸登时有些不高兴,仿佛是被这粗鲁的行为惊扰了一样,低着头双眉紧锁的睨了赵宝栓一眼。 就在这双目交汇的时候,赵宝栓忽然和颜悦色的说道:“手给我。” 手?什么意思? 疑惑片刻,沈延生依言把左手递了出去,是个手背。伸到赵宝栓面前,人掰住腕子就把那手翻了过来,接着从衣服里抓出一把东西,囫囵的塞进沈延生手里,然后翻折起五指牢牢包住。 那是一把子弹。 沈延生一愣,心说这胡子老粗是不是睡昏头了!枪和子弹和盘托出,就不怕自己真的杀了他? 此时,山道上很安静,除了偶尔惊飞的林鸟,几乎没有别的声响。沈延生静静的盯着赵宝栓,在那朦胧的天光里渐渐眯起了眼睛。 “你真放我走?” 赵宝栓嘿嘿一乐,没言语。可就在沈延生准备趁着他主意未变抽手而去的时候,这个粗壮结实的男人竟是野兽似的张嘴就往他手腕子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这一口来得极其突然,加上大胡子满口尖牙利齿,当即痛得沈延生发出一声低鸣。低头看过去,雪白的手腕子被毛丛丛的胡子包着,中间隐去一小节,乃是在人口齿间受着难耐的剧痛。 沈延生忍不住破口骂道:“疯子!” 赵宝栓抬眼看看他,那眼睛里全是湛湛的笑意,咬住口里的胳膊他还像只大兽一样,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脑袋吗,这愈发引起沈延生的反感。 “真是疯了!”他又骂。 带着一口牙印离开白堡坡,沈延生走得头也不回。半道他也起过杀心,因为赵宝栓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如果这个时候一粒子弹射出去,大胡子必死无疑。不过他没这么做,当然,这不是因为对着那个疯子软了心,而是他不懂怎么把子弹装进手枪里去。 骑着马迎风而下,他满头满脸的受着山间清澈的空气。这味道微微的有些潮湿,然而潮湿之中却是掩不住的生机。仰头看那枝叶间渐渐上移的太阳,沈延生是终于感受到了一种解脱。 疯子说什么来着,再回来找他? 哼,回来?你疯,我可没疯! 沈延生餍足的合了合眼睛,想道:等下了山,进了罗云镇,先去把头发收拾收拾,再这么长下去,可真没个男人样了。 ****** 仇报国呆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起先还有沈延生这个旧识来跟他聊聊天,可这几天竟是连人面都见不着。隔了这么久,他心中对沈少爷的爱慕本已成了潭半死不活的腐水,然而这一遭偶遇就是那破开潭心的石子,一时惊起波纹阵阵,竟是有些覆水难收的趋势。 见不着人,听不着声,他心里作痒,越来越痒,他便要站在院子门口往外面的来路上看,可看来看去,不是脚步匆匆的刘炮,就是冲着他甩脸色的马二墩,要么就是腿脚渐渐恢复,开始满寨子乱溜达的虞定尧。 来来去去这许多人,没有一个是他真心想的,热切盼的。日复一日,他终于是憋不住了。 这天把马二墩叫到院子里,他也不管自己跟人家抢过茅房闹过不痛快,态度很好的问道:“哎,我问你,怎么这么些天,我都没看见沈延生啊?” 马二墩原本就不待见他,这么个身份的人在以前就是挨打受饿的份,留下条性命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更不要说像现今这样闲人似的白养着。 虎着脸横了仇报国一眼,马二墩说:“你还有功夫关心别人,脑袋能顶几天都还不知道呢,关心别人?老老实实给爷爷呆着吧你就!” 说完,他搡了仇报国一把,把人塞回院门里去。仇报国一听这口气,脑顶当即冒出一股凉气。难道是赵宝栓要杀他? 是啊,留着他也没用,要说虞定尧还能当个肉票换点钱,他一新上任的保安队长算哪颗葱?丢了烟土砸了事儿,镇长恨他还来不及呢,还会花钱来给自己赎气受? 断断不会! 思及至此,他便满腹惆怅,同时又恨老天不长眼,让他这样一个堂堂的人才栽在这帮没文化的莽夫手里。 回到屋里坐立难安,他食不知味的吃了顿晚饭。等到屋里点上灯,他坐在炕边,依旧是想念沈延生。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单一的情爱所致——爱只是勉勉强强占了三分,剩下七分全是死里求生的盼。 他想让这位好友帮帮忙再救自己一命,别说是下山,哪怕是跟着赵宝栓当土匪都行。 仇报国这个人,是个退而求而其次的能手。任何分量局面,他掂量掂量便能急速的摆出一副墙头草的态势,风往哪边吹,他就不推自倒的往哪边睡,气节风度全然不重要,他只求那一方安定饱足的高榻。 第二天,他依旧是愁容满面的在院子里洗漱,刚漱完口,马二墩又来了。仇报国一手端着个碗有些发憷,心说这不是得令来取我项上人头来了吧!未等他开口,马二墩似乎是有些不耐烦的对着他抬起了一条胳膊。 “你。”他摇着手只会道,“洗完脸赶紧的跟我走。” 仇报国站在原地没有动,甚至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哪儿去?!” 马二墩两眼一瞪,骂道:“屁话恁多!跟爷爷走就是!” 这位脾气不好,仇报国早就领教过,眼下凶神恶煞般往跟前一戳,仇报国不得安宁的心又悬到了半空。他猛地想起临行前友人的那一桌送行酒,不由的心肺相撞纠结无比。 我这是要死了?他暗自发问。 英年早逝啊! 第十八章 马二墩带着仇报国来到寨子前厅,这一路上总有枪筒子左一下右一记的冒出来照顾他的后背。 如此境遇,仇报国便走得愈发犹豫,步子拖拖拉拉,恨不能一磨三蹭,心说,这蛮子不是要把自己带到什么秘密小房间里一枪嘣了吧! 扭头悄悄的看马二墩,这位跟在他身边也很不耐,瞅着表情跟步调都是要发脾气的预兆,仇报国一看,不由得脚底生畏。 匪寨里的路干巴巴硬邦邦,但是打扫的还算干净。他两眼盯住路面,心里蔫蔫的想:我这是一步步迈进死门里去了? 他祈求老天网开一面,最好是能让他在这路上跟沈延生碰个面。 熟人之间有个心有灵犀的好处,仇报国自然也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跟沈少爷之间能借用灵犀来互通有无,不过很可惜,不管他怀里的犀牛角通不通透不透,沈少爷那边早已悠然自得了舍弃了他这位旧日好友。 马二墩看着他这幅有气没神的模样,抬脚对上他穿着棉裤的大屁股就是一蹬。这一下力道十足,直把人高马大的仇队长蹬得连续向前跌出好几步,差点没球似的滚出去。 踉跄着直起身,仇队长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硬顶着心里的恐慌准备作一作腔调,却忽的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前厅的大门外。 眼前,大敞四开的一间房,正对门庭的墙面上交叉着挂了两把银亮的马刀。马刀底下左右摆开两张宽阔的大椅子,椅子雕工讲究,并且四肢背面都油亮亮的黑漆。 马二墩上前揪住仇报国,把人往里头塞。推推搡搡迈进门框,就看厅里上位的大椅子中间,大马金刀的坐着赵宝栓。 先前被抓的时候,他见过这位白堡坡的大当家,当时这男人骑在马上,满头满脸的大胡子,只有一双眼睛目光凌厉,刀锋似的泛着冷冷的光。而现在对方神色坦然,甚至面带微笑,这就让仇报国不由自主的暗自犯懵。 保安队前面的几位队长对这个大胡子可谓是深恶痛绝,不要说见,就是平日里提起来,也是极其坏心情损兴致的事。而眼下的仇报国,恐怕只剩下了满腔的疑惑与畏惧。他第一次与人交锋,这次交锋也成了他队长生涯的终结点,所以对于赵宝栓这个人,他是个一窍不通的状况。只是隐约的借着过去当差的经验知道这人全然不讲道理,并且杀人如麻,一颗心硬得赛过铁石,还云一层雾一层的让人看不透彻。 静下心,仇报国慢慢的在对方的注视中挺直了脊背。他善于见风使舵,更善于逢场作戏。身姿笔挺的面对了赵宝栓,他心里的一方算盘,也噼里啪啦的敲开了珠子。 这时候,赵宝栓不动神色的朝马二墩使了个眼色,这位坏脾气的手下立马就顺顺服服的扭头出去了。临走路过仇报国身边,还不忘记发出震摄用的眼神警告。不过仇报国的背挺得跟杆标枪一般,目不斜视,仿佛是全然不把这样档次的杂鱼放在眼里。 他琢磨着,要是赵宝栓一心要杀他,断不会大费周章的白养他这段时日,况且看看对方这样子表情,也不像是要对他下狠手的样子。如此,他要是肯倒戈投靠,多少也是有些希望和出路的。只是这出路是没断,去向却是未知,匪帮凶悍,他们也不会什么人都用,起码不会用你一颗软蛋。 于是乎,这位仇队长愈发的振作精神,刻意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来,昂首挺胸的站在赵宝栓面前,全然不顾身上臃肿的棉袄其实并无气势可言。 赵宝栓看着马二墩出了大厅,顺势对仇报国做了个请的动作,同时口里朗朗的说道:“仇队长,这两天在山上住的还习惯么?” 仇报国一听这口气,知道自己的算盘多少是着了些道,起码没有空打,于是往边上的椅子里一坐,态度淡淡的回答说:“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仇某不过是个手下败将,不值得赵当家关心。” 赵宝栓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又像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作答一般,压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声声笑来。 “仇队长,你这么说话,可实在是辜负我了。” “我辜负你?” 赵宝栓点点头。 “我不过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说什么败将不败将,多伤感情。” 仇报国诧异,赵宝栓居然敢厚着脸皮同他讲感情,他们什么时候有过感情,要真有,也是他姓赵的睡了沈延生,让人羡慕嫉妒恨。 思及至此,仇报国半扬起脸,神色中隐隐的透出几分假戏真做的不屑:“那仇某恐怕要让赵当家的失望了,古往今来,没有兵匪交好的道理。” “哎……话不是这么说。” 赵宝栓从上座下来,走到仇报国身边。桌子上摆着茶壶茶具,看花色质量,是极其讲究的一整套。赵宝栓先是翻过两只茶杯,然后自顾自的往仇报国跟前的杯子里倒上半杯茶水,茶水大概是早就预备好的,这时候喝,热度和香味都堪堪适宜。 “光从道上说,我们是不同路,可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光走道,偶尔也得坐个船,翻个山。路不能一头走到黑,走到黑就是死路,死路还有人愿意走么?仇队长,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仇报国先是默默的听,听完了再拿起手边的茶杯慢慢的喝,然后从口里嘘着气流吹开水面的茶叶梗,他并未表态。当然,这都是故意摆出来的假像。天知道他此刻是有多想趴到地上去抱这位胡子老粗的大腿。忍住当婊子的心,他还假意立牌坊。 “赵当家,你这话什么意思,仇某不懂。” 对方欲拒还迎,赵宝栓也不笨,神色自若的坐到旁边椅子上,他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然后一面喝,一面咂着味道吐出后半篇:“仇队长,你爱走道——可以。你就放心大胆的走你的道,我这个掌船开山的,不过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往后有什么需要变通的地方,咱们相互照应,也是给自己多留条后路。” 后路? 一句话戳重仇队长的心事,浸在茶叶碗里的两道视线,也是一滞。 仇报国丢了烟土上了山,这本来就没有后路可言。如今赵宝栓既然有意,他当然不会拒绝。不过他不知道赵的有意到底是怎么个意法。 放下茶杯,他也不矫情了,言简意赅的丢出四个字:“愿闻其详。”言毕,他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过于文绉绉,赵宝栓可能听不大懂,于是又抓过茶杯补了一口说,“赵当家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我听得明白。” 一个愿意说白话,一个愿意听白话,赵宝栓和仇报国到了这里,可以说是一拍即合。抛开匪不匪兵不兵的问题,两个人窝到赵宝栓屋里一顿吃喝,等到酒足饭饱,该谈的,该说的也抖了个八九不离十。 仇报国喝酒上脸,红光满面的打着浅浅的酒嗝,他摸着嘴巴边的油水仰头打量这间屋子。这屋子他先前进来过,那时候屋里还有他迷恋爱慕的沈少爷。 对了,这个沈少爷,现在去哪儿了?! 思及至此,他开口向着赵宝栓道:“赵头,我那位老友呢,隔着好长时间没看他,难得我们今天喝这一场结交酒,怎么不把他一起叫来?” 赵宝栓捉起酒杯一口干,说道:“你是说沈延生?” 仇报国点点头。 “沈延生……”大胡子把酒杯往炕桌上一顿,“他下山去了。” 下山去了?仇报国一惊,心说这不对啊,沈延生不是说他也是被赵宝栓抓上来的么,怎么说下山就下山了? 还想开口继续问,对面的赵宝栓又把酒瓶子伸到了他面前:“管那个小白脸干什么,今天是我请你,你是角儿!来来,继续喝继续喝!” 仇报国端起酒杯迎,汤汤水水的被洒了一手。攥紧滑溜溜的酒杯子,他忽然有种否极泰来的感慨。赵宝栓答应返还他一部分烟土,也答应完完整整的送他下山,虚惊一场,他还顺道遇上了沈延生。由此可见,老天待他算是不薄。可万般皆好,他心里还是有个疙瘩,那就是虞定尧。这小子嘴贱脾气坏,自己要是回去,断不能丢他下不管,可要是带他一起回去,又意味着镇长那里他要有罪受。万一那老头一个不高兴,再借机撸了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心事重重,他食不知味,闷头连喝一气,最后把个酒杯往桌上一顿,唉声叹气的摇了摇脑袋。 赵宝栓抬眼撩他,问道:“怎么了仇队长,还有什么烦心事?” 仇报国:“倒是不烦,揪心的很。” “你说说,说出来兄弟帮你办妥。” 仇报国犹豫再三,把他在路上跟这少爷哥的恩怨情仇都说了一遍,不过半道丢下人逃跑的事情掠过没讲,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讲,赵宝栓心里也清楚。他们称兄道弟的刚攀上关系,他就要竭力的给人留下个重情重义的好印象,旧账不翻,光说以后。 赵宝栓眯着眼睛听完,嘴里咂砸的说道:“就这个?” “就这个。”仇报国垂着头,一副既委屈又无奈的样子。他知道虞定尧恨自己恨得牙痒痒,单是丢下人跑路这一码事,就够他死个十回八回的,可现如今他实在是回天乏术——小孩儿心思狡猾,威逼利诱根本堵不住嘴。 其实仇队长心里也有取舍,胆子再大点,他满可以杀了虞定尧只身返回罗云,可他又舍不得这么大的筹码,因为安然无恙的把虞定尧送回去,镇长一定会愈加看重他,如此平步青云便也不是什么太过遥远的梦想。 思来想去,仇队长一筹莫展,旁边的赵宝栓却在嚼下半块下酒的牛肉之后,冲他歪歪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笑意挂在嘴唇边上,那嘴唇被一圈胡子包围着。大老粗招招手,把仇队长半边耳朵哄过去,两颗脑袋粘到一处,悉悉索索一番耳语。 第十九章 虞定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两天天气回暖,他也卸去了厚重的棉衣棉裤,只在身上穿了一件紫黑暗花的小夹袄。仰面朝天的把颗脑袋搁在椅背上,他透过密匝匝的睫毛探视着头顶上一碧如洗的蓝天。 真是无聊!他叹道。 扬起只手,他也不知道要抓什么,想揪下一片云朵来揉捏揉捏,云朵又避他避的过于遥远。百无聊赖,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只好鼓着两边粉白粉红的脸颊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个姓沈的大哥哥呢?还有那只满院子乱窜的小灰兔呢?大哥哥不来,小兔子也不来了。在罗云的时候,他才不会稀罕这种软绵绵的小畜生。他要稀罕,也是稀罕它们变成拖鞋围脖的模样,裂开三瓣嘴只知道没完没了的吃——简直没有比兔子更加无趣的动物。 可是现在,他对这种无趣的动物的思念和眷恋,简直要泛滥了。住在白堡坡这些天,这个鸟不拉屎的山间荒地简直让他郁闷到极点,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没有,就连能跟他正经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姓沈的大哥哥断了音讯,他仿佛是连唯一的知音也一道失去,整天整天的除了晒太阳叹气,偶尔再去附近几个院落里走动走动,再无其他娱乐活动。 这么过了几天,他终于又迎来了一个能跟他说上话的活人,但是这个人他极不喜欢——仇报国。 仇报国不出现倒还好,一出现,虞定尧心里的不快就水漫金山似的滔滔而来。这个贪生怕死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琢磨着回去怎么跟叔叔数落他,虞定尧后仰的脖子稍稍挺起来,懒洋洋的睨了仇报国一眼,又懒洋洋的垂了回去。 仇报国面色红润,头脸都收拾的很干净,身上一套半新不旧的棉衣裤,怀里鼓鼓囊囊的隆起来一块,不知道藏了什么东西。单从外表上看,这位仇队长还是活的很舒坦的,估计在山上也没吃什么苦。没吃苦,虞定尧就更不开心,想他自己崴着脚还四处溜达呢,怎么你一个手脚健全的就不知道借空过来探望探望自己。 心里不高兴,小孩儿愈加对这位不靠谱的队长爱搭不理,仇报国自知理亏,便竭力的想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走到虞定尧跟前,他先是毕恭毕敬的垂首点了点头,然后用一脸的和颜悦色欣欣然的往虞定尧的冷屁股上贴。 “侄少爷。”他叫了一声,声音软软的,态度良好,然而对方毫无反应。 仇报国顿了顿,脸上笑容未减,眼珠子窝在眼眶里头一转,他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盒。纸盒包装精美,但是在他怀里揣了这么长时间,四个角上已经露出一点内凹的塌陷。 虞定尧不太在意的瞄了那个盒子一眼,包装侧面一连串的洋文便一把揪住了他的视线。有兴趣,但小孩儿拉不下脸,仇报国这么害他,他就得给对方点脸色瞧瞧,想用这么个洋盒子敷衍过去——万万不能! 别开视线,虞定尧故意不去看对方,这时候仇报国倒是很识趣的绕过半张椅子,又把自己塞到了人视线里。同时递出那个盒子,他把盒盖一掀,露出了里面五颜六色的糖。糖是外国进口的高档货,天蓝色的糖纸上每一块都印着一只惟妙惟肖的小奶牛。盒盖一开,一股子奶味的香甜当即扑向小孩儿的口鼻。小孩儿条件反射似的,慢慢的在嘴里蓄起了两窝口水。 仇报国说:“侄少爷,吃糖?” 虞定尧抬眼看看他,再看看盒子里香甜可口的奶糖,忽的伸出两只手,整盒都抢了过去。仇报国笑眯眯的,低头看着小孩儿撕扯那糖纸上的小奶牛。光是看,他也不说话,单单站在原地,仿佛要用自己那一脸祥和的表情缓和一下同虞定尧之间恶劣至极的关系。 虞定尧往两边腮帮子里各塞了一个奶糖,吃得满嘴都是奶香。一边用力的咀嚼,他拿起盒盖子来反复看。觉得好吃的同时,又想起这是仇报国拿来的东西,想到这里,奶糖的好吃程度仿佛也减半了。 盖起盒子摆到腿上,他决定等人走了再好好的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继续品尝。 “仇队长,我要休息了,你没事儿就先走吧。” 小孩儿把脸扬回椅背上,挤咕着嘴下逐客令。然而仇报国没有动,仿佛是关心至极,他晃着脑袋用视线十分仔细的把虞定尧刷了一遍。末了弯腰摁了摁虞定尧带伤的一条腿说:“侄少爷,脚好了?” 虞定尧用力嚼着奶糖的动作瞬间停下来,仿佛是被这假惺惺的好意触到了逆鳞。小脸蛋一翻,他挺身从椅子上坐起来,接着“噗”一口啐过去。 奶糖混着唾液黏糊糊的飞到仇报国身上,小孩儿抱起糖果盒子一瘸一拐往屋里走,走得头也不回。 及至那大门也哐当一声虎下脸,仇报国半伏的身体才慢慢直起来,不过他一张脸上笑意全无。冷森森的低头瞧了瞧身上的污渍,他扭头就走。 后面的几天,仇报国就跟影魅似的跟着虞定尧,小孩儿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仿佛成了人家的跟班和尾巴。然而他这跟班做得很不受待见,饶是他从头到尾的精心伺候讨好,虞定尧也没有正眼瞧过他,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差,更不要说有所回转。 这天傍晚,他揣着一本小人书又到了虞定尧的院子里,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里面没人支应。往后退了几步,仇队长绕到东屋边上的窗户底下,窗户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出一道细缝,刚好够他探头探脑的往里看。一只眼睛凑到纸缝前,只见虞定尧慌模慌样的缩在炕席边拉自己的裤带子。两只手胡乱的抚平身上的夹袄,他一骨碌从炕上翻下来,然后往窗户的位置望过来。 仇报国想躲,但是来不及,他身子太大,就是闪身走开,黑压压的影子掠过那纸糊的窗格上也要时间。索性,他也不躲了,站在窗户前面直起身子,就听虞定尧在里面喊了一句:“谁!” 窗户格子朝外打开,小孩儿红扑扑的脸从里面露出来。仰头发现是仇报国,密匝匝的睫毛一掀,他翻了个白眼。 “你站在外面跟个鬼一样干什么!?” 仇报国嘿嘿的笑,从怀里摸出一本小人书:“侄少爷,看书么?” 虞定尧气急败坏:“不看!” 仇报国也不走,自顾自的抖开小人书翻了两页:“金陵女侠,不看?” 虞定尧嚷道:“不看!” “哐当”一声,窗户被重重的从里面关上了。仇报国站在外面,低声的发出一声哂笑。笑过之后,他也走了。 ****** 等屋里点灯的时候,有人给虞定尧送来洗脚水。洗干净爬到炕上,他翻来覆去的只是颠簸自己。仇报国这阵子有事儿没事儿就给他送点新鲜玩意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玩的,仿佛临时的兼了货郎一样。 给自己剥了个奶糖,他在炕席上撒开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弹珠,撅着屁股自己跟自己玩起来。 小孩儿心里亮堂堂的,他知道这是仇报国在讨好自己,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在白堡坡住了这么些天,天天都有人来给他往脚上敷草药,一连敷了这么久,基本上也算是好利索了。 敷脚的医生也是个土匪,捣草药从来不用石臼,光用嘴嚼吧嚼吧就直接往他脚上敷,真是把他恶心死了!但是为了能早点下山,他只得忍着。大胡子答应过他,等脚好了就放他走,还有那个姓沈的哥哥,他还要带着人家去罗云的家里看宝贝呢! 想着想着,虞定尧心里有些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他即将脱离这无味的生活,更因为他给自己找了个身份适当的伙伴。 捉着弹珠,他拇指往外一推,弹珠圆滚滚的沿着平整的炕边射出去,撞开一堆同样花色斑斓的珠子,一头飞到墙上,然后滴溜溜的反射回来。玻璃弹珠越滚越慢,火车钻山洞似的从他两条腿间过。等弹珠停下来,小孩儿的视线也钻进了裤裆里。 这一钻,虞定尧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憋红了脸坐回炕上,他也不玩那些弹珠了,而是下意识的往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桌子上亮着一盏油灯,火苗豆丁似的,照出一小片暖黄的光明。可那光明实在腿短,照不了整间屋子。 虞定尧反复的看了看黑乎乎的大门方向,又静下心屏息静气的聆听。 很安静。屋里,院里,都很安静。 确认似的爬到窗户边,他悄悄的推开一格细缝,院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小孩儿舒了口气。 扭身坐回去,他又静静的等待了一会儿,等得脸蛋越来越红,两颗眼睛也愈发透出一种漆黑明亮的光来。 犹豫着抬起双手,他翻开夹袄,把十个白生生的手指摁到了裤腰带上。 第二十章 虞定尧坐在摊开的被褥上,裤子卸下去堪堪的挂住脚踝。其实他是很想直接脱的一丝不挂,但又实在觉得有些羞耻,所以意思意思的还要弄些遮掩。此时岔开两条大腿,那齐根蔓延的雪白便从衣摆底下露出来,不明不暗的灯光一照,愈发显出皮肤的细腻诱人。仿佛是有些不太舒服的往后蹭了蹭,他用后背抵住身后的土墙,然后咽了口唾沫,探索似的慢慢的把手伸下去。 这个年纪,小孩儿已经开始发育,其实比起同龄人来说,他这萌动勃发的迹象还是有些迟的。早年跟着父母同住,他并未享受过少爷的待遇,及至一场急病害得他成了孤儿,才过继到虞棠海家里。镇长家的日子油水丰厚,干巴巴的虞定尧也像块干棉花一样瞬时就吸满了养分。几年功夫,脸蛋红了,手脚都结实了,这两年,身体也开始跟着往开里发展。 略显生疏的握住腿间的器具,他先是兴奋,然后又十分紧张,紧张到手指都有些颤抖,然而腿根里作祟的热度却丝毫没有因为这样的害羞和紧张有所削减。小腹底下,薄薄的一层肌肉还未来得及展开它该有的样貌,连着肚脐下去,是一层尚显稀薄的耻毛,耻毛不多,淡淡的覆了些在粉红的器具周围,小孩儿手一握,握得那东西只露出一点点冒红的尖端。 虞定尧住在镇长家里,镇长很疼他,但是疼的同时,这位叔叔也没有忘记对他的管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一样样都教,教不了就请先生来家里教。所以一直以来,虞定尧这个小少爷当的还是中规中矩,除了脾气不好任性淘气,并无其他恶习。 正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相对文明的世界里,他也鲜少的有机会与人“坦诚相对”。以至于意识到自己身体在慢慢发生变化,他就格外渴望那些浴室澡堂之类的地方。 这位小少爷天生自恋,总觉得自己吸的空气都比旁人新鲜,所以在“器”的问题上,也想着出类拔萃。他去澡堂,不为清洁,单单只是想看,看看别人那里长到什么规模,或者说得到了什么规模才算是出挑。可惜天不遂人愿,镇长家里有专门配备的浴室,加上洗澡更衣都有专人伺候,他就一直没有机会出去开开眼界。 直到有一天他去后院找几个同自己熟络的家丁,路过天井的时候,碰巧遇上家里的车夫在那冲凉。那天天气太热了,热得漫天落火一样。车夫站在一块难得的荫凉地里,捧着个脚盆一趟趟的往自己头上身上浇凉水。水声哗啦啦,被他厚实的肩膀割成两挂小水瀑,然后成片的冲下来,浸透腰胯下质劣的大裤衩。 虞定尧边走边看,看到最后竟是就此停下脚步,两个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人胯下,看那湿透的布料底下隐隐的凸出一片轮廓。从形状上看,底下两粒蛋蛋清晰的并在一起,几乎合成完整饱满的一大颗,而在那大颗前面,又垂出来一条,这一条不管是分量还是长度都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跟他之前从自己那儿见过的摸过的都大相径庭。 虞定尧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忽然很想扒开裤子拿出自己的东西来对比一下,说实话,他有些震惊,因为没想到那东西居然可以威武雄壮到这样的程度。 当然,他只是想想,并没有真的就去扒自己的裤子,定定的站在走廊边上思考的时候,车夫发现了他。粗壮的胳膊夹住脚盆,这个结实的男人冲他笑出一口不怎么整齐的牙,嘴里同时清晰温顺的唤了一声:“侄少爷。” 虞定尧脸一红,当场清醒过来,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头也不回的直穿过走廊走向后面的厢房里走去。脚步不停,觉得羞愧的同时,他其实还有些自卑,因为跟车夫比起来,他那套东西实在是小的有些提不上台面。 此时握住这根提不上台面的东西,他低头小心的观察,一边观察一边侍弄,直弄得整根都直愣愣的翘出来,又扑簌簌的从尿口子里吐出水。舒服得发出阵阵粗喘,他一手捉住,一手摆出根手指头,并到那器具边上认真比划。 大是有些大了,可还是不够粗。羡慕嫉妒恨的从记忆里抠出别人的规模大小,他又默默的给自己做开解——我还小呢,等长大了,这东西也会跟着长大! 舒舒坦坦的伺候过自己,他弄得自己一手湿,末了捧到面前闻闻味道,他仿佛还是有些自得。随便找了张草纸收拾干净,他握着那一团精华又凑到鼻尖前嗅了嗅,最后五指一合头一点,仰面躺到床上,然后把整个纸团摁在光溜溜的肚皮上揉来搓去。 一边摆弄,他又想:“我还小呢,等大了就会好的!” 第二天,虞定尧睡了懒觉,仇报国带着早饭来报道的时候,小孩儿光着大腿屁股肆无忌惮得睡得满床都是。 仇报国把一碟子稀粥和一碟子酱菜放到炕桌上摆开,又去外面收拾了洗脸水进来。等他悉悉索索动静不断的准备停当,虞定尧也醒了。坐在炕上揉眼睛,这位小少爷显然还没醒透,头发一角长一角短的支楞开,他打着哈气看清楚了屋里那道来回忙碌的影子。 这时候仇报国正在把毛巾往热水里浸,看虞定尧坐起来,便说:“醒了?” 端着小圆炕桌走到了跟前,他放下一桌食物,把根热毛巾递到小孩儿手里,然后转头去收拾一塌糊涂的被褥。虞定尧抖了抖睫毛,接过毛巾就擦,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对仇报国的服侍还是十分受用。这么些天的伺候下来,他也不像先前这么讨厌人家了,当然也没宽容到可以既往不咎的程度。 扭头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看仇报国,他忽然惊奇的发现自己昨晚竟是忘了把裤子穿回去。此时光溜溜的坦着蛋露着鸟,还有腿间那稀稀拉拉刚崭露头角的一丛乱毛。羞赧之余,小孩儿疾风骤雨似的翻了脸。 及至仇报国撅着屁股滚出东屋,刚走没小会儿,便在通往前厅的路上迎面碰到了二当家——刘炮。 刘炮是个老烟枪,成天烟不离嘴。所以讲德性说气味,都不是仇报国中意的款式。然而现在是人在屋下走,对待这位粗糙的老烟鬼,他不得不客气。冲着来人微微一点头,他主动站住,等人从自己跟前过去,才慢慢的迈开步子。 未等他走出去,刘炮竟是主动的在他身边作了暂停,高声叫了一句:“仇队长。”两人便在淡薄的日头下,打了照面。 “二当家。” “又来看你的小少爷?”刘炮似笑非笑,上来绕着仇报国走两步,继续说,“我看你就是傍少爷的命,走了个沈延生,又往个毛头小子身上使劲,怎么,怕人回去抖你的丑事?” 仇报国不言语,单是脾气很好的微笑。纵然刘炮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他的软肋上,他此时也是无计可施。 不回应,刘炮这边就愈发得意,不过他刚在赵宝栓那儿得了一桩好处,心情十分畅快,所以对这位仇队长自然没什么兴趣。鲤鱼冒泡似的从嘴里吐出一串烟圈,他龇着牙哑声的笑,边笑边转身,大摇大摆的往东屋里走进去。 仇报国站在原地,直看那身灰扑扑的衣裤走连影子也望不着,恶狠狠的向旁边啐了口唾沫。 虞定尧穿起裤子,坐在炕桌前吃早饭,他手边还摊着一本小人书。这小人书是刚才仇报国趁乱丢下的——金陵女侠。 小人书里的侠士飞檐走壁,一身天大的本领看的小孩儿艳羡不已。左右开弓,他当啷当啷的碰起两支筷子,想象着书里头兵刃相接的画面,一下力道不齐,半边筷子脱了手。 撅着屁股在炕席边上往下捞,有人推门进来了。虞定尧以为又是仇报国,当然不怎么乐意,抓起筷子放回炕桌上,他两只眼睛盯着小人书,连头都没抬一下。 “你去帮我把筷子洗一洗。” 刘炮盯着小孩儿白嫩嫩的侧脸,接茬道:“筷子怎么了?” 不是仇报国! 虞定尧有些吃惊的一回头,刘炮正往回收那柄烟杆,他像是要腾出时间来专心的观察对方似的,半边屁股往炕沿上一摆,端端正正的坐到了虞定尧面前。 虞定尧张张嘴并没说话,他又惊又怕,到白堡坡这一路上,就是这个浑身烟叶味儿的大老粗把他挂在马背上,中途还嫌他吵闹打过他的屁股! 对着刘炮意义不明的笑,虞定尧感到那条好的差不多的腿瞬时就隐隐的疼起来,翻起小人书立到脸前,他绝口不再提筷子,吃了一半的早饭也不要了,只用两只眼睛咕噜噜的循着那粗糙的手绘线条,一边竖起耳朵,听听对方到底有什么动静。 刘炮睨他一眼,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两枚粗粝的手指头伸进菜碟里夹起半片咸菜,他大喇喇的捉进嘴里去吃。一边吃一边回来继续盯住虞定尧,仿佛对方才是他嘴里汁甜味美的佳肴。 第二十一章 虞定尧如坐针毡,小人书挡在眼睛前面迟迟不敢卸下去,可饶是隔着半掌厚的书页,他也能感觉到对面灼灼的目光,那目光好像两团不阴不阳的暗火,绕着他一层一层的炙烤,却越烤越寒。 终于,他受不了了,一巴掌把书拍在炕桌上,抬头对刘炮说:“你来干什么!” 刘炮把两根指头填进嘴里咂了咂,厚实的舌头一卷像是要吃人一般,虞定尧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我来看看你的腿。”刘炮说话的时候,声音是慢慢的,似乎是带着点不太明了的歉意。扭头把只手摁到炕桌底下,他抓住了虞定尧的一条伤腿,小孩儿躲避不及,想往回抽,又敌不过对方的力道,只好忍着嫌恶让对方的手指在自己光裸的脚踝处来回搓弄。 “要……要不是你把我挂在马背上,我也不会崴到!”他小声抗议道。 刘炮低头细细端详,并不否认。小孩儿的脚还是有些肿,但跳过那肿的部分便是白皙细嫩的皮肉。顺着裤管稍微撸上去一些,偏于纤瘦的小腿就露出了原本的线条。一截截的往上抓,最后五个指头往后一捞,掐住了人腿肚子上的半片肉。这肉有弹性,手感细腻,展开手心舒畅的抚摸一把,他又把那条小腿握进了手心。 小孩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恶心得不得了,及至那只粗糙的大手摸进他的膝弯,他终于爆发了。换上另一条腿毫不客气的踏过去,他用光溜溜的脚丫子刨开刘炮的手,同时不太痛快的吼道:“别摸我,还没好呢!” 刘炮裂开嘴笑道:“越养越娇。” 因着见过这位恶声恶气,所以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看在虞定尧眼里都是简单明了的“讨厌”两个字。要是把他跟仇报国放在一起,那还宁愿现在坐在自己跟前的是那个贪生怕死的仇报国! 捡起小人书,虞定尧顺着炕面往里滚,滚到角落里抵住背后的墙,双手双脚抱作一团露出个防卫的姿势。 这姿势让刘炮想起沈延生。沈延生也是这样白生生细条条的,不过比起面前这位,他身上带的青年味更重一些,不像虞定尧,刚好拦在要大不大的分界线上,就连五官轮廓都还带着一点雌雄未辨的鲜气。 刘炮盯着小孩儿一咂嘴,心思微散的又开始往邪门歪道里撞。昨天夜里,他去赵宝栓屋里商量事情,正经话没听进去多少,倒是大胡子一句漫不经心的吩咐入了他的耳。 赵宝栓说,东屋那个公子哥,暂时由他处置。 由他处置。这话含义万千,什么时候处置,怎么处置,多的是学问门道。 他这个老大说起脏话来口无遮拦,但是对于一些模棱两可的默许却拐弯抹角的很在行。如今这句处置便是个活例子。刘炮虽然长得毫无风月像,可胯下那柄东西却是阅人无数,伎俩花样层出不穷。虽然对尝鲜破瓜这种事情并无特殊癖好,但他却不讨厌在破的过程中所达到的心理享受。就像掠夺者始终倾向于掠夺一样,他也不会拒绝这桩暗语似的打赏。 此时看着面前这个鲜嫩可口的小少爷,他对沈延生的那些肖想仿佛也有了个正当的出口。还是那句话,没肉菜也行,更何况这菜已经得了老大的应允,活生生,水灵灵的送在了他嘴边。 起身往里跟进,他沉着半边身子攀住虞定尧的膝盖,膝盖上摆着小孩儿两只手,他趁机摸了一把,跟腿上的皮肤一样,滑溜溜的粘人。 “小少爷。”他压低声音,“你这是怕我?” 虞定尧倔强的回嘴:“谁怕你!” “不怕你怎么总躲着我?” 虞定尧瘪瘪嘴,说不出话了。刘炮见他落势,便得寸进尺道:“仇报国这两天,倒是总来看你?” 虞定尧心想,来看不是很正常么,仇报国是他叔叔的手下,不看他难道还去看这帮粗胳膊大腿的野汉? 刘炮打量着小孩儿一脸疑惑的神色,嘴皮略略一掀,吐出句隐晦下流的调侃来:“……听说你跟着他去了趟北边,这一路上,你们怎么睡的,是分开睡两间屋啊,还是并拢睡一张炕?” 虞定尧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当然他还不会往那方面想,他又不是女人,怎么会往那方面想! “我睡一间,他自己睡一间。” 刘炮闻言,似乎是有些可惜,抬起膝盖爬到虞定尧身边,他胳膊一拦,便沉沉的压住了小孩儿的肩膀。 “那你给我说说,这一路上你都见识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 大流氓摆起副正经嘴脸,虞定尧也没有恶言相向的道理,不过他心里真是怕。虽然这位模子类似仇报国,可他不是仇报国,不是自己人,也没有捧着他维持少爷架子的义务。 努力的回忆起这一路上的见闻,小孩儿挑着趣闻一件件的慢慢说,这些东西他跟沈延生都讲过一遍,所以再讲便有些索然无味,加上讲述的对象又让人好感全无,如今这么一条一条的细数,倒像成了一种变相的煎熬。 口中讲述,他两只眼睛控制不住的往窗户外面瞟,窗户被小棍支起块窄小的空间,从外向里的灌着阳光。 无意间一扭头,他发现边上这位聆听者竟然双目如炬,而且嘴角边笑意半擒,怎么看都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小少爷生出一丝警惕:这毛毛糙糙的死土匪,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提心吊胆,再有趣的事情出了他的口都变成了干巴巴的叙述,讲到口干舌燥,虞定尧终于让刘炮放下了炕。解脱似的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他咕咚咕咚的喝,同时琢磨着该怎么把人弄出去才好。然而还未等他这边生出主意,那边的刘炮倒像是跟他心有灵犀似的,自顾自的爬到炕边,开始穿鞋。 终于要熬出头了。虞定尧暗自松出口气,两片嘴唇咬住杯沿,恨不能一杯茶喝到人彻底走没影。 好不容易送走了刘炮,虞定尧照例要拐着脚出去晒太阳,金陵女侠他看的差不多了,但还随身带着,一边口袋里又装了两颗牛奶糖,他想去寨子里找一找沈延生。这大哥哥长久的不来,是不是嫌弃自己这里没好吃好玩的,于是厌倦了? 带着满腹疑问,他穿过院门,迎着扑头而来而来的阳光慢慢的往前面走。白堡坡的房子一律是青砖大瓦房,常常两栋相连,中间用一堵墙隔开。从东屋的院子里,能看见一颗枣树,如今三三两两的把枝杈伸过墙头,仿佛一架巨大的伞罩子居高临下的了着墙内墙外的动静。 虞定尧走到枣树下面,依着树干给自己剥糖吃,刚把奶白的糖块送进嘴里,他远远的看到了赵宝栓。 赵宝栓还是胡子蓬蓬的模样,但是换了身利落的装束,大阔步的走到虞定尧跟前,简直像一道疾行的风。 “侄少爷,腿不疼了?”土匪头子笑眯眯,看着比上午缠他说话的刘炮不知道好出多少倍。虞定尧欣欣然:“嗯,不怎么疼,都快好了。” 赵宝栓蹲下去,给他检查了一遍脚踝和小腿,末了在那微微起伏的腿肚子上拍了拍,说道:“侄少爷这骨骼生的好,将来长大了,肯定也是个大个子。” 这句话,虞定尧十分受用,长睫毛一掸,笑微微的冲着对方翘起两边嘴角:“那你什么时候放我走啊?” 赵宝栓站起身,俯视着他看了一会儿,说:“怎么,我这里不好?” 虞定尧望着他摇了摇头,说:“……好,可不如家里好。” 赵宝栓依旧笑微微,摸了摸小孩儿乌黑浓密的发顶:“别着急,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 ****** 一个下午的时间,虞定尧无处可去,院里院外到处磨蹭,磨到最后实在走不动,只好灰头土脸的钻回东屋。他费了这大半天的工夫也没找到沈延生,自然十分沮丧。 对着那个瓷人似的大哥哥心生感叹,快吃晚饭的时候,他在屋里迎来了口水活药的蹩脚医生。说是医生,其实也没端正到哪儿去,只是看起来比外面那几个看门守院的干净一些。医生简单的检查过他的伤处,最后留下半坛子药酒,走了。 虞定尧捧着酒坛子闻闻味道,然后抓过医生留下的一小团沾酒布料,一点点的往肿起的位置抹。他在等人给自己送饭,每天这个时候,总有两菜一汤送进来,内容固定,口感也很一般。不过他最近长身体,总像吃不够,蒙头吃到碟碗齐空,还要翻出仇报国进贡的零食填个空。 然而左等右等,等得他肚子咕咕叫,始终也没等到那两碗粗茶淡饭。小孩儿着急,扒到窗格子边去看,见院子里没人,他便高声呼喊。喽啰听见动静跑进来,态度不大好,有点恶声恶气。 虞定尧劈头就问:“我的饭呢!” 喽啰说:“急什么,今天老大在前面摆酒,耽误就耽误,总不会饿死你!” “摆酒?他摆什么酒?”摆酒怎么不要我一起过去吃! 小孩儿撅起嘴不高兴,可喽啰不再理会他,掉头往院子外面走,连个开饭的准信都没留。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又不好自己跑到前面去讨吃喝,委屈的窝回屋子里,他四脚着地的爬到炕头边翻出那堆零食。零食剩得不多,根本不够他吃个两三口的。 两眼一闭,虞定尧仰面躺下去,一手揉着瘪瘪的肚子,这个时候,他倒是想念仇报国了。如果仇报国能在这个时候来给他雪中送炭,他回去之后倒是可以重新考虑一下揭发检举的事情。 如此饿到天黑,虞定尧连灯都懒得点了,因为点起来他也一样两眼发黑,何必再就着灯光去找那眼眶子里奔出来的金星呢? 奄奄一息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来人进门便是一句低声的:“我艹。” 虞定尧饿得手脚发软,根本连动都不想动,及至有人点亮了屋里的灯盏,借着黄幽幽的光,他才看清楚对方的脸。 然而一看,他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落了空。 是刘炮。 这个讨人厌的,怎么又来了! 刘炮还是笑嘻嘻的,那笑不干净,总带着点流里流气的味道,此时一手举着灯盏,他把另一只手伸到了虞定尧面前——是个油乎乎的黄纸包。 “小少爷,饿了吧?” 刘炮带来的是一包散切的猪耳朵,外加一只油汪汪的肥鸡腿。小孩儿闻着味道,当即忘了来人的可恶之处,扑上去就吃,像只饿急的小狗。 等到半只鸡腿下肚,虞定尧也回了神,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伤大雅,他连咀嚼的速度都变慢了。一口口的细嚼慢咽,再挑起长长的睫毛去看刘炮。 刘炮手里举着盏灯,他也不嫌烦,而是特意让那飘忽的灯光照在虞定尧脸上。看他苹果似的脸蛋红润饱满,又看他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眶前落下一层淡淡的阴影。末了盯住对方蠕动不止的嘴唇,这只老饕入定回魂似的做了个深长的呼吸。这种感觉异常奇妙,痒耸耸,暖融融,还未尝鲜,便已经让他血脉舒畅,通体安康。 站在炕席边,他微微俯首,口中轻声问道:“小少爷,好吃么?” 虞定尧“唔”的一声点点头,两只眼睛牢牢的盯住灯光下那张略显晦暗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怕这个人。 刘炮从纸包里摘出一片猪耳朵,喂食似的摆到虞定尧嘴边,小孩儿下意识的就是不想吃,他觉着刘炮这个人脏,浑身上下都不干净。可因着心底的恐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的张开了嘴。不过这一口咬的很小心,远远的避开对方的手指,他先叼住肉片的一端,然后一点一点的活动着嘴唇跟牙齿拖进嘴里。 这个过程,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刘炮,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约定似的,刘炮也目不转睛的盯住他。 一顿饭战战兢兢结束,吃的虞定尧食不知味,及至肚子终于被填饱,他走到地下去掖了张草纸擦手。 刘炮在他身后上了炕,等小孩儿扭转身,自己的位置已经被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占住了。 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他最终在椅子上坐下来,两只手局促的抓着膝盖的部分,小声问:“他们晚上为什么不给我送饭?” 刘炮抹着嘴唇说:“我不是给你送来了么?怎么,不够吃?” 虞定尧低下头,有点无话可说,他横惯了,陡然这么安静下来,别说是刘炮,就连他自己都有点不大习惯。定了定神,他终于像一只吸满空气的皮囊一样恢复了一些勇气。 “我吃好了……要睡觉了,你,你快走吧。” 刘炮望着他,脸上笑眯眯的,然而这笑容并没有让虞定尧感到分毫的融洽,他催促似的,对着炕上的男人皱起了双眉。 “我脚累,走不动。”刘炮说,“要不,你过来扶一把?” 虞定尧坏了脚,却没有坏脑子,当然不肯听他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干巴巴的继续对峙。对峙持续到一定阶段,刘炮侧身躺在炕席上,神采奕奕。可虞定尧那边却是有点吃不住了,胃袋子一满,瞌睡虫就有点上脑,更何况他这么呆坐着不说也不动。 熬到最后实在是挺不住,他强忍着愤怒冲到炕边,用两只手揪住了刘炮的一条裤腿。 “你快走,我要睡觉!” 吃过饱饭,小少爷说话的声音自然也硬起来,简直掷地有声。刘炮耷拉着眼皮看他:“X娘养的小白眼狼,刚才饿得嗷嗷叫的时候怎么不赶,现在吃饱了就想一脚把老子蹬开?” 虞定尧说:“我又不是吃你的!” “怎么不是我的?”一边胳膊向后撑,刘炮顺势坐起来。这一下速度极快,几乎是脸对脸的跟虞定尧碰到了一起。 小孩儿吓得一哆嗦,抓住裤腿的手指也松开了。可还未等他闪身,一副粗粝厚实的手心已经包过他的后脑,力道极大的把他的脑袋圈了过去。 虞定尧仰着头,自下而上的视线里映出刘炮的一张脸。这张脸他从未仔细端详过,只觉得面目狰狞,可现下近在眼前,他陡然发觉除了狰狞,还有一丝可怖。 “小兔崽子。”刘炮压低声音,仿佛是故意对着人睫毛尖吹气似的缓缓说道,“吃了我的东西,你就得是我的人。” 说完,包在脑后的一双手换了位置,速度极快的掐进小孩儿肋侧,然后用力拉进。还没等虞定尧从那种毛耸耸的恐惧里惊醒过来,他已经被人抓到了炕席上,半边脸挤住铺子被褥,后面的刘炮顺势扒下了他的裤子。 小孩儿吓懵,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还未来得及出声尖叫,对方粗粝的手指穿过大腿,直接兜住了前方那套粉红的器具。 那地方是虞定尧的痛处,因他一直觉得自己小,所以更加抗拒这样羞耻的暴露。泥鳅似的全力扭动,他扭过涨红的脸高声发出咒骂:“你干嘛!!!不许摸我!有娘生没娘养!!疯子!!!快放开!叫你放开!!”哗啦啦一顿骂,他几乎把自己听来的学来的粗口脏话全都奉献给了刘炮,可这种奉献毫无功效,刘炮什么模子,他什么斤两。 单手制住不听话的小少爷,刘炮扯下他半截裤子,然后整个人拖到炕席中间,脸朝下屁股朝天。一把手指从屁股底下穿过去,狠狠揪住半截露头的小鸟。 “真是越养越娇。”他笑道,语气里赤裸裸的狭促与亵意让虞定尧头皮发麻。憋着一腔子愤怒发出一声嘶吼,小孩儿把嗓子都喊破了,半截生半截熟,听着尤其刺耳。不过这刺耳的声音在刘炮这里似乎还成了一种滋味别样的享受,俯身贴到对方后背上,他一口叼住虞定尧的耳朵。 小孩儿的耳朵充了血,咬一口又热又滑,刘炮心花怒放,闭起眼睛深吸一口气,两排牙齿往中间狠狠一合,当下就把虞定尧疼得发出一声惨叫。 “滚!你滚开!滚开!”嘴里含含糊糊继续骂,虞定尧骂得自己憋出两行眼泪,太疼了!然而刘炮对他的痛苦显然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态度,两枚手指搓泥条似的箍住底下绵软的器具,一松一紧,慢慢的往根底的蛋蛋里揉。 后背上牢牢的压着一个粗糙可怖的刘炮,虞定尧的两边肩膀都杵在被褥上,因为手是反着放的,所以他既没法挥出去拨开对方又不能伸到前面去护住自己的羞处。又急又痛,他几乎有些绝望。 嘴里声嘶力竭的咒骂慢慢弱下来,到最后全都成了断断续续的求饶。 脸朝下趴在炕席上,他半边脸都让眼泪鼻涕浸湿了,嘟嘟囔囔的喊救命,刘炮的把一截指肚摁在了他的尿口上。那动作实在是有些粗鲁,然而粗鲁得力道恰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一样,引着一股奇异酸涩的快感分毫不差的灌进他的下腹。 虞定尧一口气接不上来,顿时红着脸拱起了身体,那一下快感就像道倏忽而逝的电流一样,细细的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在某个隐秘的角落蛰伏起来。这跟他平常的自娱自乐有所区别,但又似乎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他瞬时不哭了,只觉得浑身紧张,既紧张又羞耻,那被人摩挲的部位,简直要烧起来。 “……知道好了?”粗糙的手心贴住腹下,往并不算浓密的耻毛丛中揉过去,顺道压住底下两粒青涩的卵丸,刘炮五指一张,又把根直撅撅冒水的小炮筒抓进了手里。这次顺着方向前后抚动,小孩儿的哭声也变成了喘声。刘炮倚在他后面湿淋淋的舔着半截颤动颈脖,同时从口鼻中闷声的泄出几声低笑。 很快,虞定尧就在人手里丢盔弃甲的输了个彻底,顷刻而来的快感潮水似的袭过他的身体,再拉筋抻骨的把他从轮回的圈子里塞进去抽出来,末了赤条条的摊在星星点点的被褥上。双目紧闭的喘气,他觉得自己是死过一回,又死而复生了。 朦朦胧胧的时候,他听到刘炮说:“小少爷,你这芽可够小的,一把下去我都不知道到底揪没揪住。” 一句话戳中痛处,酸溜溜的委屈和愤怒便忽的从肚子里顶上来,冒在他的喉咙口。 他最不愿听到这样的评价! 小孩儿张一嘴,声都变了,歇斯底里的吼道:“弄死你!我要弄死你!” 见人软了身子还嘴硬,刘炮就顺势把人从炕席上翻过来,脸朝上摁下,然后分开底下毫无遮蔽的双腿,把自己顶到了两片屁股缝里。 热鼓鼓的一包正对上虞定尧软绵绵的小鸟,这分量相差实在是有些悬殊。过干瘾似的俯身晃动,刘炮有意的用裤裆里的那柄东西戳住小孩儿略显青涩的卵丸,接着伸手摁到人胸脯上胡乱的抚摸。 虞定尧难受的不行,举起双手止住刘炮的动作,同时向上拔动身体,想从对方的压制下脱出身来。然而刘炮完全不准备配合,扭开夹袄上的一串盘扣,他剥花似的左右剥开,然后双手齐齐的伸过去摁住虞定尧的一双手腕,低头用他厚实湿润的舌头顶住了胸侧的某处突起。舌苔粗糙,一卷一吸,那布料当即就透了,隐约露出颗起伏的形状,刘炮心中一喜,又探出舌尖在那突起的周围重重的绕了一圈。 虞定尧让他舔的脊背一颤,忍不住带着哭腔发出声嘤咛,然后眼泪水又扑簌簌的顺着浓密好看的睫毛抖了下来。 “我错了,你放了我把,我不弄死你,放了我,求你了……” 放?能放? 腾出只手卸下自己的裤子,刘炮哼的发出声冷笑。裤裆里的东西又硬又热已是蓄势待发的模样,他来来回回的跟这小子打太极蓄耐心,就是为了这一棍子的痛快。 提枪上阵,大家伙挤开两片屁股往里顶,却没想到虞定尧会在这个时候奋力挣扎,活鱼似的扭来扭去,他想进去也是未得其门。刘炮有些躁了,松手扇去两个滚热响亮的耳光,当即把小孩儿半边脸扇出五个浮起的指印。 虞定尧越哭越凶,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刘炮掰起他的两条腿,猛的向下压进,便露出了他白生生的两瓣屁股。 虞定尧疯狂的挥起双手,奋力的推开靠向他的身体,可他力气小,隔着段距离也使不出力,徒劳的拍打中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小孩儿扯开嗓子发出狼嚎似的尖叫,就在这紧要关头,屋外忽然窜进来个人,离着灯光远,这人只有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影子快步奔至炕前,虞定尧在满目的泪光中看清了对方的脸——是仇报国呀! 第二十二章 赵宝栓的屋里灯火通明,刘炮和仇报国各站一边,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不过仇队长这边更严重些,脸肿了,鼻子底下还流了一道长长的鼻血。 赵宝栓坐在房中的一张椅子上,视线不住的往这对刚刚还在抱团斗殴的男人身上扫,扫到后面,他一眼叨住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虞定尧。小孩儿脸上掴着五个指印,缩手缩脚的站在那里抽鼻子。 “说,怎么回事儿!” 仇报国道:“他欺负我家侄少爷。” “嗯?” 刘炮抬眼,瞥见老大正看他,便站出来理直气壮的说:“我不过是去给小少爷送了趟饭,这狗娘养的窜上来就咬人!” 话未完,仇报国甩着鼻血又扑了上去,刘炮低看他,闪身往他肚子那儿踹出一脚,登时把仇队长踹了个仰面朝天。 噗的一声响,大个子落地也是个大动静,一身皮肉砸在地上,听声音都能觉出痛。仇报国骂骂咧咧,虞定尧则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脸色苍白的抖了嘴唇。 刘炮不解恨,因着自己这一桩好事让人坏了兴致,走上去抓住仇报国就要接着落拳头,然而赵宝栓手一抬,把他制住了。 “有话好好说,仇队长是客人。” 不仅是客人,现如今地上这位鼻血横流的还算自己半个同盟。赵宝栓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白白的供着这一大一小连吃带喝,当然有用到他们的时候。晚上,他在前面摆了几桌酒,不为别的,就为了给仇报国撑这个所谓“客人”的面子。 面子虽说是撑出去了,不过该打脸的时候还是要打脸。他帮着仇报国出这一道衷心护主的妙计,却也要旁敲侧击的震摄对方。 此时端起手边的茶碗,他慢悠悠的吞了口茶水润润喉,然后对着角落里的虞定尧招了招手说:“小少爷,你过来。” 虞定尧畏畏缩缩,像是提防着刘炮再动他,挪着步子走到赵宝栓身边。 “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 伸手把小孩儿拉到自己跟前,他一条手臂搭在人肩上,硬掰着那具正处于抽芽时期的躯壳架子扭向刘仇二人,然后补充道:“这两个打红了眼,我不听他们的,听你说。” 屋里气氛,瞬时有些沉默,赵宝栓仰着头看虞定尧,虞定尧却只敢把目光定定的锁在自己的鞋面上。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把左右两只脚的鞋给穿反了。这不怪他,刚才那一通大闹特闹简直像场噩梦,噩梦惊醒,他的魂却尚未归位。此时腔子里捂着颗心咕咚咕咚跳个不停,他捏了捏冰凉的手心,慢慢的把视线调转过来,对着赵宝栓说:“我的腿好了,你放我回去吧。” 赵宝栓一愣,随即和颜悦色道:“怎么,你就真的无话可说?”抬手指了指那两个衣衫不整的,他问道,“仇报国可是你带上来的,如今你的人把我的二当家给打了,你就不想给个说法?” 说法,他一个小孩儿能给什么说法? 赵宝栓这番话本不应当是大人同小孩儿讲的,他也不是有意的刁难这个镇张家的大侄子,而是单纯的想试试这小孩儿到底什么心思。刘炮干了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小孩儿要是不管不顾的嚷嚷,那这事就好办。可如今人家非但不嚷,还像有意隐瞒似的只字不提。看来这个少爷,不是娇横这么简单。 虞定尧眨了眨眼睛回答道:“仇队长可以留下,随便你处置,不过你得马上就放我走。” 话一出,仇报国顿时大梦初醒般的回了神,仰起一鼻子血作惊愕状,那血还在滴滴答答的往外冒。 “侄少爷!你这话什么意思!” 虞定尧不搭理,甚至连视线都没抬一下,扭身向着赵宝栓说:“他打了你的人,我就留他给你还个公道。” 赵宝栓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爷哥,半晌忽然笑起来,边笑边说:“小少爷,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做我这行,杀人越货就是吃饭的生意。可你也看见了,我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东西,我抢了就是抢了,毕竟手底下还有好几百的兄弟。人出力,我就得管他们活路,就像你叔叔养着他的保安队,这道理,你肯定懂。” 小孩儿抿着嘴听,到这里点点头,说:“你没杀我。” “对,我没杀你。”赵宝栓道,“可你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么?” 原因虞定尧当然不懂,他心里想说是你借着我叔叔的面子,可嘴上却不敢说,掀起睫毛望着赵宝栓,他看到这个大胡子面目镇定,而且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说笑的意味。 “哪行哪路都有规矩,可我这个当家带头的,却为你们坏了规矩。肉票抓上来,不出几天就是要杀的,我没杀你们,还供你们吃喝。你说这是不是坏规矩?” 虞定尧点点头,赵宝栓便在他身边站了起来,高高大大的一堵黑影长长的从脚底贯出去,直指了仇报国的方向,迈步向前,他嘴里的话却是峰回路转,“不过……这规矩到底是死规矩,人却可以活一活。再大的规矩到了活人面前,都要破例。就像我不杀你,那是看你叔叔的面子,可杀不杀仇队长,这就得看你的面子。” 我的面子?我的面子也能救命? 赵宝栓问:“小少爷,你怕不怕死?” “……怕。” “是人都怕死。仇队长也是人,他当然也怕死。我知道你心里忌恨他,可遇上难事,你不也一样抛下他么?” 虞定尧说:“他是我叔叔的手下,死活都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那你的死活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回转身,赵宝栓慢慢的踱回小孩儿面前,然后微微拱身正视了他睫毛颤颤的目光:“到了我这儿,你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番话煞有其事,说的虞定尧顿时没了言语。赵宝栓没把话点破,他却隐隐的听出这其中的含义——今天晚上这一架,仇报国是无须为他打的。他要是明明白白的把事情的原委展出来,依照大胡子这么明白事理,肯定也会站在自己这边。但是他不想说,也不能说。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那里生得比别人小,这是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他谁都不想透露。可偏偏就是今晚上,刘炮一句下流的玩笑话就把它给挑破了。 仇报国之前害过他一次,可严格的说,这回又是救了他一次,一好一坏加在一起,正好凑成个将功补过。 强忍住脸上火辣辣的痛楚,虞定尧扭头看了一眼鼻血滴答的仇队长,然后转回来对赵宝栓说:“……你放我们回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我叔叔来谢你。” 白堡坡的热闹告一个段落,而此时,距离沈延生离开白堡坡也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比起前两位的惊心动魄,这位显然是春风得意,已然忘却了当初在山中处心积虑的时光。 带着一箱子钱,他先是找了个口碑极佳的师父给自己理了个时兴的头,又拐进成品制衣铺里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好包装。末了住进一家低调干净的小饭店,才算暂时性的落了根。 吃饱喝足,沈少爷躺在饭店的浴缸里浸头又泡脚,手边的托盘里摆着一杯新鲜好闻的果汁。 房间里有唱片机,依依呀呀的转着一张唱盘,为了接听方便,他没有关浴室的门,直进直出的几间屋子彼此贯通相连,很快便被唱盘里婉转甜美的歌声充满了。 神清气爽,他张嘴一口一口的用舌尖品着果汁,因为整个身体都在热水里浸着,所以丝毫不觉得冷,不但不冷,还有一种暖融融的欣喜与舒畅。两种情绪随着周身的水波荡荡漾漾,他真是悠闲自在到了一定的程度。 浴缸旁边有副金属的衣服架子,那架子一人多高,本来是用来挂浴衣毛巾的,然而现在却大材小用,只是空荡荡的摆了一片肚兜在上面。肚兜洗过熨过,显得十分平整。而沈延生就一边喝果汁,一边盯着自己的肚兜来回看,仿佛能从里面看出花来。 我是自由了。他想。 不过自由只是第一步,他的生活现在才要开始。 彻头彻尾收拾干净,他在饭店门口拦了一辆人力车,趁着夜色匆匆的往罗云的镇西走。 刚到罗云的那天,他就给北平的亲戚写了信,信上并没有说自己一家落难的事情,而是简单的几句问候。遣词措句适当有理,他这封信写的可有可无,然而从作用跟意图上来讲,却又极其必要,他打算先借这个形式打探打探北平那边的情况,然后再根据返还的信息来决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北上。 白天沈延生从镇东的衙门前过,看见衙门门口贴了张寻人的告示。找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在白堡坡见过的那个小孩儿虞定尧。画告示的人肯定是个蹩脚画手,因为那画像根本连五成的相似都够不上。不过细想,这也无需画的惟妙惟肖。在罗云这样的小地方,镇长家的大侄子,有谁会不认识呢? 看过告示,沈延生依旧是心静如水,告示上的赏金虽然数量丰厚,但这笔钱赚的过于麻烦。他想好了要同白堡坡的那个大胡子划清界线,如今这一刀已经切下去大半,断没有再续回去的道理。 人力车拉着沈延生走街串巷,车夫是个身材壮实的小矮个,腿不长,跑起来却是很快。车头的铃铛叮叮当当,顺着青石铺就的镇道一路洒过去。 夜色下,罗云镇还是一派太平繁荣,不过比起白天的熙攘,晚上的镇子多了几分恬淡与悠闲。临街相连的门脸一家挨着一家,有做夜生意的铺子,也有因着老板勤快而持续开到月亮升空还不肯停歇的。沈延生在中途的时候跳下车去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栗子香甜,热乎乎的用一个纸袋装着,揣在怀里,他忽然有点思及往昔的小感伤。 家人,他是没了,朋友,仇报国这样的还算不上,仰面靠进身后的车座里,他晃晃悠悠的发现,自己原来真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了。 不,他在北平不是还有亲戚么,所以严格的来说,这个“无”字还有待商榷。 默默在心里把那一房远得几乎沾不上关系的远亲掖进家属关系里去,他从纸包里摸出个栗子,放进嘴里咬碎,一点一点慢慢的吃起来。 第二十三章 罗云镇西面,是一片繁华热闹的地段,不过这块地方白天有些寥落,只有在落日西沉的掌灯十分,活络的人气才会随着檐脚的灯笼一起星星点点的聚拢蓬勃起来。 在这灯火攒动的热闹当中,夹着一条绵长蜿蜒的小街,这条小街一路挂起火红的长灯笼,红纸蒙蒙的透出里头摇曳暧昧的灯火。沿街两排高楼全带着雕花装饰的大窗户,楼门里外花枝招展的站满漂亮姑娘。姑娘们一个个粉白脸蛋杨柳细腰,手帕绢子一甩便香风阵阵的带出点骚情,撩的那些本就心有不轨的过路汉鼻头作痒裤裆发紧,这就是罗云最有名的欢场聚集地——寻香一品街。 人来人往的花楼酒影间,公子少爷们搂着姑娘坐在一堆莺莺燕燕当中,亲这个一口摸那个一把,好不惬意。 然而就是这香粉扑鼻风月阑珊的地方,今天却忽的搅进来一群整装齐备的军人。脚步齐踏踏的,这些人分成两列小队,一队守住楼门,一队则顺着楼梯和走廊,一层一层的向上盘查。 盘查的队伍末端,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这男人穿身浅灰色的保安队制服,平淡的五官在帽檐的掩映下,露出一双鹰鹫似的眼睛。 走到敞开的门前站定,他目光笔直的向屋里扫视一周,这就有个小兵快步的从那几桌略显惊慌的男男女女中间走出来,响亮清晰的向他作汇报。 “报告队座!这里并无异常!” 男人点点头,调转目标,接着往后面的房间走去。一列小兵动作迅速,还未等他到达目的地,已经冲开了第二间房门。 这是保安队的例行检查,一个月一次,专门在酒楼妓院烟馆等声色场所对陌生的流动人口做突击检查。谁都知道,这其实是趟肥差,打着公务的名义,义正言辞的搜刮一点民间财富。 男人在回廊上停住脚步,他实在是对这种红红绿绿的地方没什么兴趣。意思意思看过几个房间,他懒得继续理会。及至小兵们的列队不断向着深处的房间挺进,他也悠悠然的转过身,用双手撑住半人搞的围栏,把视线投向那灯火丛丛的镇中心。 这男人姓熊,叫熊芳定,现在是罗云镇保安队的副队长。 几个月前,队长仇报国依照镇长的吩咐去北边护送烟土,这一番时日,却是连人带货的踪迹全无。有传闻说仇报国在白家岙让人连锅端了,可半死不活的这么些天,既没有确定的情报,匪帮那边也没有来人捎话递信。上一任队长生死不明,要是摆在平常,这是一桩大事,毕竟群龙无首的日子不能长久,没有队长,再扶起一个走马上任,天经地义。 然而熊芳定左等右等,直到把两边屁股都坐出老茧,都没把镇长的升职委任书等来。什么原因,论资历论身份,仇报国不在,能顶上队长位置的,就只有他熊芳定。可姓虞的老头却迟迟不肯把这顶副的帽子给他扶正!不但不扶,还指责他没有尽到工作职责。 原来,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仇报国一走,镇长家的宝贝侄子虞定尧,也神奇的失踪了。饶是寻遍附近几个大的县镇,都没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如此,好端端这么个小孩儿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侄少爷贪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这小孩恼人难缠,一时找不见,他们这些拿钱干活的倒也没有一个真的着急——反正不过是个淘气的小孩儿而已,死了是命,没死,他自己闹够了玩累了自然会回来,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的问责! 憋屈的窝了几天,他今天忽然把人拉出来作检查,检查的目的很简单,一来泄火,二来立名。因为这工作在以前都是由队长在做的,所以他这一记越俎代庖便是对那些想要借机上位的一种警示。然而这么做的同时,他又有十足的理由,虞定尧不是失踪了么,这种人际混杂的地方也是线索踪迹的一处源头。 名正言顺,熊芳定把这一越权的工作做到了顶,一间房一间房的盘下来,等小兵们把工作做得差不多完全,他也慢悠悠的回到了楼下的一处偏厅里。 偏厅是这家最为幽静闲适的地方,没有如云似海的香脂玉粉,也没有颠颠倒倒的糊涂客人,除了简洁的桌椅摆设,就连墙壁和房顶都是干净雅致的。 熊芳定在张圆桌旁坐下,一直候在一旁的老鸨便殷勤的走上来为他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的递上去,这老女人笑道:“熊队长!您来也不说一声,我好叫人专门给您收拾一间屋子办公用!你看现在这手忙脚乱的,要是有什么地方照顾的不周正,我这怎么过意得去呢!” 熊芳定身姿笔挺,由着老鸨说恭维话,却没有去接对方手里的茶杯,转手从桌面上重新揭起一只,他胳膊杵在桌面上,就这么凌空举着。 老鸨见状,僵了一脸的笑,可还硬挤,放下手里的茶水又要去追熊芳定手里的那个,不想人手一抬,还是躲开了。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面目清秀的士兵,走到熊芳定身边,他驾轻就熟的接下杯子,先是用茶水烫了一遍杯口和内壁,然后再斟了半杯递到这位目光炯炯的上峰手里。 老鸨一时尴尬,说了两句客套话便主动自觉地退了出去。这位准队长没有仇报国那样油滑的脾气,她识趣的还是不要硬往人铁面上撞,要真撞出什么麻烦,恐怕兜也兜不住。 及至老鸨步履匆匆的离开,小兵们押着七八个可疑人员,以队列的形式进入了偏厅。一行人扭扭摆摆,当中有衣衫不整的,也有面红耳赤的,这都是常态。见着熊芳定,有人开口就想解释自己的身份,但一遇上帽檐下的那双眼睛,便一个个哑炮似的闭了嘴。 熊芳定漫不经心的喝茶,眼睛顺着这一行人慢慢的扫过去。都是男人,高矮胖瘦,长相各异,可没一个长得顺眼的。放下茶杯,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先发布一段含有教育意义的讲话。然而就在他遣词造句的时候,又有小兵押着个人送了进来。来人边走边骂,虽没有一句粗话,可声音很大,掷地有声。 熊芳定闻声望去,发现对方是个面目俊朗的青年,皮肤白白净净衬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显得分外精神。 青年在小兵的推搡下站到队列里,立刻就鹤立鸡群的成了那一众嫖客中的独秀一枝。只见他狠狠的盯了后方一眼,转回来声色未变的说:“我都说了我只是个路过的!你们要抓人,也不是这样不问不看就随便抓的!” 熊芳定坐在椅子上没有动,饶有兴致的盯住眼前的青年接茬说:“哦?那我问问你?” 青年一挺胸。 熊芳定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经过这里又是为什么?” 青年说:“我叫沈延生,南边苏杭一带的人,这趟是去北平投奔亲戚,路过这里只是歇脚。” 一句一答,青年说的十分顺畅,期间面色如常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熊芳定揉了揉手里的杯子,忽然抬头问道:“歇脚,怎么歇到这勾栏院里来了?” 沈延生脸一红,嘴角的线条也微微绷紧。他不想作多余的解释,因为越描越黑。 熊芳定目光直直的在他脸上盯了一会儿,觉得这位在样貌和气质上都与这荒银无度的大环境南辕北辙。不过谁说长得漂亮的公子哥就不能出来嫖妓呢? 暗自在心中替这位觉得惋惜,他收回目光,开始慢条斯理的说那一番敛财前的客气话。洋洋洒洒的说完,他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看时间,然后手一挥,把刚才为他端茶倒水的年轻士兵叫到跟前。士兵在他面前伏下半身,耳朵正对了这位副队长的嘴,悉悉索索一通交代,最后一屋子人恭恭敬敬的冲着翩然离去的熊芳定作了个送别礼。 副队长一走,可疑份子们便被统一的聚集到某间小屋里。各自报上住处和姓名,然后有人照着地址去送口信。沈延生排在队伍最后,心里也是焦躁难耐的万分着急。早知道今天会遇到这样的倒霉事,他就该留在饭店里听听歌看看报纸,心血来潮的跑什么欢场! 懊悔的同时,他又无计可施,怎么办呢,他一个人住,就是报上地址也不会有人来保他。难不成要他带着这帮土匪似的士兵一起回酒店,再亲自送钱出来?这不妥当,也不安全!可要是硬犟着不说,这帮人也不会轻易饶了他,他刚从一个监狱出来,这就马不停蹄的直奔下一个牢笼,这怎么行! 一筹莫展的时候,从门外进来了一个二十出头的男青年。青年作一身体面洁净的西式打扮,头上还带着一顶呢制的小礼帽。 进到房间里,他先是在那堆等着登记的人里看了看,然后走到一个士兵旁边,同人低低的耳语两句。士兵带着他来到登记用的桌前,这位体面的小哥神色安然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支票,然后回头指了指队伍末端的沈延生,又转回去和那位管事说话。 管事接下支票,脸上笑眯眯的,没说两句就挥着手把这位小先生打发走了。 小先生便步伐翩翩的来到沈延生面前,微微躬身之后,朗声说道:“少爷,我们走吧,老爷他们都在饭店等急了。” 第二十四章 青年带着沈延生一路出了楼门,因为底下还有保安队的人,所以饶是完全不相识,他也没有当场质问。 及至两人一前一后的拐出一品街,沈延生才忽然的顿住步子。而那位西装革履的小青年也像是早就料到一样,随着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沈延生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小青年说:“不是我要帮你,是我们家先生要帮你。” “你们家先生?哪个先生?” 青年站在原地对他露出个微笑,并未及时作答,转过脸拦下一辆人力车,向沈延生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吩咐我请您一道过去,说要跟您交个朋友。” 交朋友?什么朋友? 他一个初到此地的毛头小子,又没有什么可挖掘的身份背景,怎么会有人无端端的上来就要跟他交朋友?这不可能。退一步讲,即便是真有这样一位莫名其妙的先生,想必来路也不会正,不是有阴谋就是有圈套,或者干脆是这镇子里的地头蛇,见了他这个新面孔心里不舒服,故意上门敲打他。可敲打也分对象……单单揪住他这一个又有实在有些说不通。 思索一瞬,他回答道:“你是不是弄错人了,刚才在那里我也跟他们说了,我要去北平找亲戚,路过这里住上几天而已……” 想着要人回去再好好看看那几个一道被抓的,青年却是摇着手把他的话打断了,非常笃定的说道:“没弄错,我就是来找您的。” 这回,沈延生住了嘴,立在当地没有动,他低头又抬头,片刻之后说:“谢谢你家先生的支票,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等过两天我就让人把钱送过去。” 青年依旧是摆摆手,口里说道:“支票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家先生乐是个乐善好施的人,只要您肯跟我回去,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沈延生看着对方没有表态,因为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两人一递一句继续僵持,半天也不见动弹,这时候等候多时的车夫插进嘴来问道:“二位老板,这车还坐吗?” 青年抿了抿嘴,扭身又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沈延生却不肯受他这三番两次的好意,语气冷淡的对车夫说了一句:“不坐。”掉头就走。 离开青年与车夫,他步子迈得很大,却不是健步如飞那样的走,因为他怕有人继续跟踪。这里是大街,人多热闹,就算那个所谓的先生是故意来找自己麻烦,这大街上也比人迹寥寥的巷子来的安全。 走出去一段距离,他在街边一家赌坊前停住了脚步,走上去撩开那两片敞开的布帘,他借着观察的名义,悄悄的把视线透到帘子外的来路里去。 路上并无异常,人流往来,生意照旧,而方才的青年此时也没了踪迹。 沈延生没作停留,反折回大路上,他叫了一辆人力车,火速返回自己下榻的饭店。 他心里是有忌讳,一方面怕赵宝栓来找麻烦,另一方面也是有点孤独。孤身一人在这罗云镇上,他毫无依靠,说得凄惨点,是连个对桌吃饭的人都没有。少了人疼他爱他,他就要辛苦一些,自己爱自己,自己疼自己。 回到房间,他简单的收拾过行李,竹篾箱已经变成了带密码的皮箱。又换了身衣服之后,他连房间都没退,便匆匆离开。 坐在前行的车上,他用外套的领子裹住自己半张脸,怀里揣着赵宝栓给他的枪。虽然他还不懂得用,但若是真有什么危险,摆出来亮个相露个脸,还是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车夫脚程飞快,拉着他东弯西拐最后来到了一家旅馆前,旅馆的门脸没有先前的饭店气派,不过看着还算干净。 付过车钱,车夫拉着吃饭用的家伙一路飞奔回去,铃铛丁零当啷的响,越往路尽头去声音越小,小到听不见,便只剩下街尾浓黑的寂寥。 沈延生站在门口,并不着急入住,前后的看确定没有人跟来,才终于安心似的,推开旅馆的大门。 今天晚上对他来说是有些惊险刺激,无事白惹一身骚,最后还大费周章的折腾了一番。躺在旅馆的床上,他细细回想,想到最后竟是隐约的红了脸。 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的嫌疑? 他有钱,可不是什么大钱,有闲,可没惹过什么恶人。不过就是遇上一个奇怪的先生,至于这么火急火燎的转移阵地么? 翻身把脸捂进枕头里,他其实有些想笑,可笑意壅住胸口,又让他不好意思笑。他孤独的有些久,久了就自然而然的有些胆小。然而仔细思索,又觉得这种胆小似乎毫无必要。 思来想去,他自我评价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没事跑去妓院里撩闲,结果闲没撩到,还让人当可疑分子抓了起来。遇上这么个解围相助的,又是个云里雾里一样的神秘人物。几番波折下来,沈延生觉得,自己该去买丛柚子叶,出入都掸一掸,免得晦气不散又来祸害他。 一品街这种地方,多是男人占女人的便宜,钱色交换,便宜占得堂而皇之,可如果遇上沈延生这样英俊漂亮的,就扯不清这甜头到底落在谁一边了。所以,沈少爷撩闲,不仅熊芳定想不明白,就连他自己也是有几分迷糊,仿佛雾里花水里月,没有个清晰明了的头绪。 按照以往来说,他并不是什么欲望深重的人,可下了山之后,却总爱想些有的没的,就连看报纸遇上那种言辞隐晦的桃色秘闻都要忍不住多想一下。次数一多,沈少爷就憋的慌,憋得久了还有点疲。心里痒痒的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这是有点接近动物的趋势,就像开春猫会发情一样,他也是到了这个季节。当然了,自诩貌美的沈少爷不会跟猫一样跃到墙头树顶去发骚,他只会跑到一品街去抱抱姑娘喝喝酒,一方面找回点往日的时光,另一方面也能看看自己这发情的状态怎么才能安稳的度过去。 接下来的好几天,沈延生都憋在旅馆里没有出门,到了第四天他忍不住,便又是揣着一小卷钱上了街。 他没有什么爱好,吃喝要求不高,嫖赌也不是兴致所在,好不容易去一趟一品街还搅了一身事,对于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他暂时的是有些敬谢不敏了。 没事做,他就徒步走着上街看,一家门脸一家门脸的看过去,看看人家做的什么生意。前阵子写去北平的信还毫无音信,这么闲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遇到有招工的,他都会凑过去问一问,看一看。可人家多要的是打杂跑腿的小工,看他一脸白白净净的少爷模样便只当他是闲着没事来找话说。以至于大半条街走下来,他还是一无所获。 找不到活,他也不着急,毕竟以他的心思和智慧,谋生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走到一个菜摊旁边,前面的街上忽然起了阵骚动,人群哗啦啦的朝着两边散开,就连沿街的摊贩也弃下摊子跳进两旁的屋檐下。 沈延生跟着人群涌到一侧,这时候忽然看见街道一端尘土飞扬的跑来几匹快马,马上的一律戎装打扮,带着佩枪——是保安队的人。 沈延生抬头看那几个快马加鞭,马蹄子嚣张得几乎要蹋到行人脸上去,只是片刻工夫,那队人马便卷着混炖的空气一阵风似的从街口消失了。 等到尘土散去,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风波一过,大家还是该干嘛干嘛。 身边菜摊翻了架子,萝卜青菜滚出一地。卖菜的老阿婆苦着张脸去捡,因着腰背不灵活,所以捡得极其痛苦。沈延生在旁边看了两眼,实在看不过,便上去帮忙。等他把一篓子蔬菜物归原主,扭过身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当铺门口。 当铺的门脸有些灰暗,就连作招牌用的那个大大的“当”字都是灰扑扑的。不过在这灰扑扑的招牌底下,却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青年。 沈延生立在当地,嘴里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因为这青年不是别人,就是那天晚上在一品街帮他解围的人。只不过那天见他是个西式打扮,今天换成了马褂长衫。 青年见沈延生拔脚就要走,便脚步匆忙的跟上来,一把抓住了沈延生的手。 “小先生,这可真是缘分。” 沈延生甩不开,又不想在这大街上跟个陌生人拉拉扯扯,扭身语气不善的说道:“你认错人了。” 青年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认错,可我家先生总不会认错。” 怎么又是你家先生,你家先生到底何方神圣?! “你家先生又没见过我,怎么知道认没认错?”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对不起,这事情是我没办好。其实那天我家先生也在一品街,只是当时有保安队的人在。您也知道,我家先生是做生意的,平白无故跟那帮人少扯上关系的好,所以才要我来帮您解围。” 对方的说法似乎很合理,可这不足以打消沉延生心头的疑虑。如果是正经的见面,大可以说明来意,何必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抬头望了望当铺门口的招牌,沈延生问道:“你家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 青年回头指了店铺说:“我家先生是个及时雨,专门救人于水火。” 第二十五章 沈延生在青年的带领下进了当铺,光从外观摆设上看,这家跟别的铺子没有什么大区别,都是中规中矩的柜台,后面站着几个伙计。 伙计们各司其职,谁的手里也没闲着,即便是在这样没有客人上门的时候。看见沈延生从柜台边过去,他们也只是淡淡的拿眼睛扫他,然后扭头又专心的对着算盘或者账簿,仿佛沈延生的到来完全不是个陌生突兀的场景。 走过一条略显阴暗的走廊,青年引着沈延生上楼梯。那楼梯有些年头了,脚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因为整间屋子造得不是很高,所以顺着楼梯一往上走,便离着天花板很近。沈延生微微的拱起身,边上有一扇气窗,明亮的阳光透过方形的窗户照进来,在木质的楼梯上落下一块白色的形状。 青年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倒是沈延生半道很想调侃似的问一问“你家先生是不是姓宋,单名一个江字”都没机会下嘴。 及至两个人走完了那截老旧的楼梯,又转了个弯上到一个仿佛阁楼的地方,青年才止住脚步。 眼前的房门是半闭着的,只能从门缝里看到半面微弱的阳光。沈延生心里好奇,说这位先生遮遮掩掩,难道还就好这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趣味? 这时候,青年轻轻的敲门,一边敲,一边在嘴里唤道:“先生。” 房间里并没有传出人声,但青年却像是接到什么无声的暗号一样推开了门。 跟楼梯一样,门开启的时候,也是别别扭扭的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好像被潮气坏了关节的骨头,一闭一合总是透着点不利索。 跟外面的昏暗比起来,房间里像是一方光明的净地,透彻的光线从敞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几乎是迎着沈延生的视线灌了个铺天盖地。 就在他双目微闭的时候,身边的青年对着房间内部朗声说道:“先生,那天你让我请人我没请到,今天真是缘分到了,我又把人给您请来了。” 顺着他说话的方向,沈延生在一弯圆拱型的装饰门后,看到了一个男人。男人躺在一张摇椅上,脸向上仰着,是个闭目养神的姿态。身上一件藕荷色的长衫,外加紫黑坎肩。坎肩底子里暗暗的印了许多金丝线进去,摇椅一晃,便晃得他浑身金光熠熠。 视线再往上,沈延生又惊奇的有了新发现——原来这位周身富贵的先生竟是理了个极度不搭调的光头,虽不是全光,可那头发短的实在是过分,用个“光”字概括毫不为过。 光头漫不经心的朝着青年摆了摆手,很快,那位领路的就主动退走了。剩下沈延生尴尬的站在房间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真是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沈少爷向来不肯被动,他总是偏于积极的,不管是面对迷局还是谜团一样的人物,以动制静,是他的方针。 所以对着摇椅上悠闲的男人,他先是默默的吸了口气,然后开口极有分寸的说道:“先生的好意三番四次,委实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先生认错了人……”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倒像是一首悠扬的曲调中穿插而入的点睛之音。 这么一两秒的工夫,沈延生顿了一下,名字姓氏几乎脱口而出,可真当他张了嘴,那三个字却又被他绕着舌根压回了肚子里。微微躬身向前,他说道:“我不过是个路过此地的行人,却让先生好意破费了一场,上次的支票我这两天一定送过来。” 听闻这番拐弯抹角的拒绝,被青年称作及时雨的男人从摇椅上坐了起来。对着沈延生,他两眼一睁,竟也是一副剑眉星眸的好面貌。不过两鬓没有头发,让人想用长眉入鬓来形容都形容不出口。 沈延生暗暗的在心里为这神秘先生的美貌感到惊叹,可惜只有须臾的片刻,因为他自觉皮囊光鲜,对于美的欣赏也就没有如此强烈。 男人定定的看他,暮的开口:“你走过来一些。” 沈延生一愣,以为这位是眼神不好,便依言朝前迈了两步。等到走得近了,他又发现这先生真是美貌,不光五官模子轮廓出挑,就连皮肤也是光滑透亮的。整个人除了头型,几乎称得上十全十的英俊。 英俊先生看沈延生,沈延生也毫不避讳的回看他,两人长久静默,都只瞪着一双眼睛尽力的观察对方,仿佛两只漂亮的雄孔雀,风姿飒飒的抖起浑身蓝绿的羽毛。 “像……”男人忽然低声嗫嚅道,“你,你是不是姓沈?” 听他说话,沈延生又是一愣,定了定神,他立在原地没有动,不点头也不摇头,仿佛是等待着下文一般,说:“……怎么,我让先生想起故人?” 男人随即点头:“是,当日在一品街也是。” “哪位故人?” 神秘先生嘴唇紧抿,盯住沈延生,那眼神里忽虚忽实,最后竟是微微的有些泛红。半晌,才略显沙哑的开口道:“你若是姓沈就好了。” 看他几乎要落泪,沈延生心里的硬也渐渐的软下来,若是姓沈,若是姓沈便能和这位口中的故人牵上关系? 沉默着立了一会儿,他面前的男人已经从摇椅上站了起来。这是个高大的模子,几乎高出他半个头,隔着半个头的距离,男人对着他微微的俯下视线。 因着两眼泛红,所以那视线里带着点暧昧而温暖的感情,以至于沈延生对着他望回去,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激灵似的在心里打了个冷战。但这冷战不是因为害怕和厌恶,而是来自一种毫无缘由的心动。 死了亲人,他现在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同他说话,也没有人同他嬉闹,好像喜怒哀乐都让那些恶匪的屠刀斩断了一样,所有的情绪都只能攒在他的身体里,无缘分享。 要是……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可以分享的人…… 犹豫片刻,他开口道:“我是姓沈。” 男人的目光原本黯淡,可听完这句,立马就从深处透出了光,是希望与期待的光。接着沈延生的下半句,他说道:“你母亲是不是姓姚,苏州一带的人,后来嫁到沈家做了姨太太?” 沈延生是正房生的嫡子,地位堂堂,然而面对这样的身份鉴定,他还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是。” “那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抱过你?还领你去戏院茶楼吃茶听戏?” 沈延生皱起双眉,装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然后无能为力似的摇摇头:“你到底是谁啊?” 男人站在他面前,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胸口大起大落的呼吸,两只眼睛也更红了。几乎是噙着半框泪水,他抬起手,小心翼翼的伸出去,快挨到沈延生的头发又有些颓然的落了下来,仿佛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触碰对方。 “我是你小舅舅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舅舅?沈延生当然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舅舅,因为他母亲是大家出来的小姐,还是独一支的金枝玉叶,怎么会有什么舅舅。 比起外甥的冷情,这位自称舅舅的显然更加激动,绕着沈延生走了一圈,最后拉着人的手坐到房间一侧的椅子上。 双手摁住沈延生的肩,他红着鼻头和眼睛面对面的继续说:“你那时候还小呢,不记得我也很正常。当年我姐姐嫁去沈家做姨太之后没多久,家里就不行了,我为了生计跟人出来做生意,没想到几年功夫就物是人非……”说到这里,他仿佛是十分痛苦的垂下脑袋摇了摇,“回去再找,怎么也找不到,就连沈家也找不到了……当日在一品街,我就是看你长得跟我姐姐十分相像……所以我才……” 话说到这里,男人也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愧疚,低下头,感觉那眼泪就快从他眼眶子滚出来。 沈延生侧首看着自己肩上的手,那手生的很大,而且指甲整齐而干净,但微微显露的指腹一侧却裹着一层稀薄的茧——这跟男人的身份,似乎没有什么出入。 “小舅舅?”他低声唤道,同时伸出一只手,搭住肩上的男人。对方的手很温暖,还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这都让他感到心动。 “前几年,家父生意上出了点问题,到后来慢慢落没,实在没办法……这次上北平也是去投奔旧时的亲戚……” “我姐姐呢?”小舅舅顿了一下,即刻改口道,“……你母亲呢?” 沈延生说:“死了。” “怎么死的?” “开春的时候生了场急病。” 这次,男人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然而就在他落泪的前一瞬间,他动作飞快的直起身扭过脸,用一只手掌覆住了脸颊。缓过劲,他颤颤的说道:“……我知道,她从小身体就不好。” 眼看着高高大大的男人泣不成声,此时坐在椅子上的沈延生却丝毫都没有因为这样苦情的回忆而有所动容,两道目光直勾勾的盯住男人的后背,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男人到底什么来路?平白无故的从妓院里拉来个人就敢认亲戚,到底是真的为亲情所困,还是居心叵测别有阴谋? 起身走到男人身后,他伸出手臂轻轻的绕向对方,等到把两只手环到人身前,他前胸贴后背得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她是睡着没的,去得时候……很安稳。” 第二十六章 沈延生独自一人回旅馆,路上顺便去糕饼店卷了许多大包小包,带着东西回到房间里,他先是彻头彻尾的把自己收拾了一顿,然后跳到床上开始吃着饼干看报纸。 饼干是他下午买回来的,形圆片薄,顶上撒着一层稀薄的白糖。搁进嘴里嘎吱嘎吱,他咬得十分热闹。起先只是尝味道,慢慢的他觉得这咀嚼声清脆又好听,竟是小孩儿一样的暗自在心中打起节拍,边打边配合韵节似的大嚼特嚼,及至动作迅速的吃完五六片,他觉得厌了,那聒噪的声响才告一段落。放开饼干盒子,他把双手伸到床边抖了抖,然后缩回来拿起面前的报纸。 报纸是罗云本地出产,所以上面大多只讲一些镇内的新闻,沈延生看了这么些天,除了东家长西家短的秘闻并不关注真正的时事,因为在他看来,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自娱自乐的东西,远够不上新闻应有的水平与程度。 百无聊赖的翻,他忽然让报纸上一行粗黑的大字捉住了眼球。这则新闻的标题相当霸气,占据了报纸的头版头条,底下还有一张印刷潦草的照片,配合标题,他隐隐的看出照片里的人是仇报国。而仇报国站在一队士兵前面,是个昂首挺胸的体面姿势。 这个傻头傻脑的,居然已经从赵宝栓手底下溜出来了? 沈延生顿觉疑惑,低头把报纸拿起来仔细阅读。 文章的语言组织很简朴,然而简朴里又透出一股小家子气的马屁味。内容上,大抵不过是仇报国如何如何顺利的完成了镇长交托的工作,完成之余,还找到了失踪已久的侄少爷。两项功劳加在一起,如何成不了一桩占头条的大新闻? 沈延生一边看,一边不屑的发出声低笑,视线一垂,垂在新闻底下所附的照片上。黑白交错的色彩中,这位傻同窗姿态勃发,身边还站着个老头,看样子,应该是对他多有褒奖的镇长。俩人一高一矮的并在一起,对着镜头的表情都是僵硬尴尬的。沈延生抖了一下手里的报纸,很是讥讽的在心里又笑了一声。 这小地方,假模假式的官腔倒是做的很到位。 小打小闹的自娱自乐是做给民众看的,不过沈延生心里明白,仇报国所谓的忠心护主,满不是报纸上说的这么回事。可这世道,说和做是两码事,更何况还是在这样一个讲究语言艺术的国度里。 翻身把报纸和饼干盒子摆到床头小柜上,他躺回床上,又开始思索的工作。他近日里总是琢磨来琢磨去,琢磨这个琢磨那个,一颗心掰开揉拢,揉拢再掰开,几乎快装不下这么多事情。然而要是把这些事情捣碎了搅在一起,却能给自己捏出一条轮廓不晰的前程。 第二天,沈少爷起了个大早,照例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可爱动人。收尾似的穿起身体面衣服,他提着一小盒礼物出了门——他要去找那位假舅舅——姚水原。 沈延生是懒得与人攀关系的,除非是一定用的到而不得不攀的关系。而那位神秘兮兮的当铺老板便是个用得上的例子。他实在是有些孤单,孤单之余还有些力薄。一晚上的琢磨够他做出千种万种的计划与猜想,然而在多种的可能前,他想先选择归属感,这位假舅舅就是归属感的来源。 假舅舅自称姓姚,叫水原,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姓姚,既然这场飞来的认亲甩到了面前,那他也不妨捡起来穿一穿戴一戴。顶着个外甥的名份,他身上轻松,心里更是愉悦非常,因他终于又找到了个可以说话交流的对象,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当然,在名字姓氏上,他也没有做手脚,不是不防备,而是觉得没有必要。 ****** 早上八九点的光景,一般人家的生意早就开了门,不过红唐街的这家当铺却只是黯淡的开了半边,剩下半边铺板子留在门框里,似乎还没有开门营业的意思。 青年小伙宋世良手上拿着两份报纸,跟底下的伙计打过招呼,便顺着老旧的楼梯上到了二楼的大房间。 大房间宽敞明亮,万长河坐在桌前喝茶,手边摊开一本图刊,边看边喝。门外面,宋世良没有敲门,照例的先在门口低声唤,没有回音他便脚步轻盈的进入了屋内。 “先生,今天的报纸。” 万长河举起只手冲着桌面点了点,宋世良便把报纸摆到了他说的位置上。放下了报纸,这青年照例是该走的,然而今天却没有动,好像是憋了什么不能不说的话一样,赖在原地硬等着老大注意他。 万长河一口口的喝,茶不凉不热,所以他喝的漫不经心,宋世良立了好半天也不见人搭理自己,似乎是有些沉不住气。两片嘴唇抿紧松开,松开抿紧,最后瓮声瓮气的说道:“先生,那个姓沈的学生真是你小外甥?” 万长河没有吱声,单是抬头循着青年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后合拢图刊,翻开了手边的报纸。 又是一阵沉默。 宋世良不服气,他不服气也是有道理,人都有个争宠好胜的本能,更何况他的主子还是这么一位漂亮体面的美男子。想自己跟着万长河这么几年,前前后后也该是心腹,万长河的计策谋略没有几个是他不知晓的。可昨天那出感人至深的认亲大戏,却令他始料未及。 沈延生是赵宝栓那边下来的人,这是探子那边来的消息,千真万确。而万长河这一路盯着他下山,自然也是十分重视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这个重视竟然是因为这两个人有亲戚关系。 如果光看外表,这对人摆在一起是赏心悦目的很有联系,但是据宋世良这些年对万长河的了解来讲,这个漂亮主子绝不可能有什么做姨太的姐姐,更不会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外甥。 那么,他这么说,又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看着宋世良不肯走,万长河也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翻了翻手里的报纸,他起身进到屋内,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东西。回到这个青年心腹身边,他把那包东西交了过去,同时说道:“你去找个人,把这送到虞棠海家里去。” 宋世良张张嘴,明显是有话要说,然而话头到了喉咙口又让心思吃了回去,接过老大交来的东西,他看也没看就揣进了口袋。转身走到门口,万长河说:“找个嘴严实的,记着别用我们的人。” 青年闷闷不乐的出了铺子,一会儿工夫,沈延生就到了。此时当铺的门脸已经完全打开,那几个早起打扫的伙计也已经衣着整齐的站到了柜台后面。 沈延生进门,照例的想找昨天领路的青年,然而一问之下,才知道人家刚刚出门办事去了。 昨天同假舅舅的认亲并不是个过于完整正式的过程,以至于他今天来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不好意思的在柜台边磨蹭了一会儿,他有些无法开口,难不成要跟那几个伙计说你们老板刚认了我做外甥,还是说我刚认了你们老板做舅舅? 正犹豫着,令他尴尬思念的源头倒是自己下来了。见着沈延生,万长河先是怔了怔,然后俩上慢慢的展露出一丝笑意。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深,那边沈延生一抬头,便即刻收到了这位假舅舅的真情实意。 “你怎么来了。”假舅舅十分欣喜,快步上前,几乎要跑起来,然而当着伙计的面他还得沉住身份压着心里的那份激动,于是到了沈延生面前,他的脸有些微微的发红。 沈延生举起手里的礼物包说:“我过来给你送支票。”望着万长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中似乎还带着些微的紧张,他当然紧张。硬压下腔子里砰砰乱跳的一颗心,他略微顿了顿,小声说,“顺便……顺便过来看看你。” 万长河很高兴,接过他的礼物顺手摆到柜台上,然后就像牵熟人似的牵住了他一条胳膊。 “走,我正好要出去,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走到外面,万长河给沈延生叫了一辆人力车,亲手把人送到车上,他抓在人胳膊的手还不肯松开,像是怕对方随时会跑掉一样,那眼神里的依依不舍的几乎有些粘腻的意思。沈延生让他看得脸一红,不太自然的笑道:“我真是没规矩,这车应该让你先坐。”说着,他起身就要往外让,这时候万长河才反应过来,把人摁回车座里,他也不耽搁,只低声对着车夫报出个地址。 一前一后跑开两辆车,沈延生的车子在前面,他摇摇晃晃的随着车身颠簸,刚才被小舅舅抓过的那条胳膊还在微微发热。 真是好久都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注意过他了。扭头看了看后面,他看到不远处男人微笑的脸,这么一两秒的时间,他瞬时脸红心跳。扭身转回前方,看着道路两边来往的人流,他忽然微微的笑起来。这样发自内心的愉悦并不多见,上一次还是他离开白堡坡的时候。 人力车的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那声音同马铃铛发出的声音十分相似。沈延生双目平视,在高兴之余,还很不愿意的想起了一个人——赵宝栓。 他想不明白这大胡子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仇报国是放了,就连那个回报丰厚的镇长家少爷,人也给放了。 摆着钱不赚,这哪里是土匪的风格?!难不成,这大老粗是想借着仇报国去抱镇长的大腿? 思及至此,沈延生又发出了一声冷哼。镇长的腿粗是不假,可这也是一个土匪出身的人想抱就能抱得上的? 肤浅! 第二十七章 万长河跟车夫说的地方乃是罗云镇内的一所私人小宅,前面的主人因着家事原因居家迁移,所以单从价格上来说,万长河是捡了个急售的大便宜。不过他之所以会选择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独门独院的小宅子在环境上趋于幽静。来往的人头不多,正适合他这样半隐半露的身份。 车夫带着这对临时凑起的舅舅和外甥到达宅子门口,沈延生立即就被院墙上方葱茏的绿色引住了目光。 浓淡不一的新绿织成一朵淡绿色的薄云,因着枝叶疏浅,那绿色中间还隐隐的含着许多金色的阳光。 仰头站在院墙外,他忽然想起自己老家的宅子来。沈老爷对房产的爱好有些近乎偏执,除了商铺,他总爱买一些结构精致的小家小院,然后再配以一桩两桩金屋藏娇的乐事。金屋藏娇的屋多半离得不会太远,总是走一段路就到,以至于有人借此调侃,说沈家老爷子是把自家后院拆去了墙嵌进了道,不是皇帝,却天天过着东宫奔西宫走的皇帝日子。 而今,这个皇帝和他烂漫的春天一道离自己远去,剩下孤伶伶的沈延生,一个人留在明媚依旧的春光里。 “这是我家,进去坐坐?”万长河从他身后走出来,笑容可掬,一张白脸像是随了这和煦的春光,让人赏心悦目。 沈延生转身看他一眼,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这假舅舅真的同他血脉相通,看着对方,就能寻到过往的时光一样。 “……怎么了?” 沈延生摇摇头,说:“那就进去坐坐吧。” 小舅舅家的院子不大,但是却被花团锦簇的春光装饰得异常漂亮,空气芬芳,光线明亮。站在通往堂间的路上沈延生看到了那颗了出院墙的树,树很高,品种他不熟,但是枝杈上大朵大朵滚团的绿色却让整个院子都显得生气勃勃。 忍不住驻足观望,他渐渐放松心神停在原地,做了个深呼吸。 这些日子,他不是饭店就是旅馆,花钱不说,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任何自然化的生活气息的。他虽然也爱追求标志体面的摩登生活,但是摩登世界也有令人生厌的一天。如此,他便愈发的对眼前的院子心生好感。 走过两丛低矮的观赏木,万长河领着他进到堂间,还未落座,就看里面走出来一个平头正脸的老妈子。老妈子面色红润,手脚身体都生的很结实,见到万长河,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便半皱着眉头嗔怪道:“先生,你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万长河冲他摆摆手,笑道:“想回就回这才叫家,提前告诉你,你一定又拿我当客人伺候。想我在外面漂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置起个家,在家却还要作客,你这是存心的为难我嘛。” 一席话说的慢条斯理,但是句句在理,老妈子让他堵得没话说,只好无奈的笑笑,暂时把注意力转到他身边这位漂亮的公子哥身上。 迎着对方的目光,沈延生微笑点头,对于这个年纪的女性,他报着一丝崇敬的感情。因他觉得她们就像风雨中坚韧弥新的大树,总能用过往的生活经验在平凡中创造出奇迹来。 这时候,旁边的小舅舅对着老妈子说说:“我要留下这位小先生吃午饭,终是有客上门,遂了你的心愿,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老妈子点点头,作别之后依言往后面去。 沈延生站在堂间里,瞬间有些不高兴。这位小舅舅刚才称他“小先生”。按照年纪和礼貌来说,这称呼并没有错,然而他们不是刚认了亲戚么?怎么认了亲戚还叫“小先生”? 这位生分的小舅舅就立在他身边,转头看来一眼,似乎没有发现他的不高兴,反而扬手指着前面说:“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还是进去吧。” 堂间是个敞开的场所,不适合说一些细语密话,所以万长河并没有让沈延生在堂间里停留。两人分花拂柳的一路直进,穿过两道圆月拱门,终于是到了万长河的私人房间。 头一次上门,就有这般深入腹底的待遇,沈延生心里的不快稍稍的有所缓解,缓解的同时,他又有些羞愧。 因为他对这位假舅舅并不是真心,只是对方在皮相上还算体面儒雅,加之自己又刚好亲友匮乏。这样的理由如果真的用感情的标准来衡量,可以说是一种虚伪又可耻的自私。 暗自愧疚,沈延生便微微的红了脸。而假舅舅本来就中意这干净漂亮的外甥,回转身看到对方这可爱的模样,更要心情大好的面露微笑。 引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迫不及待的说道:“我不知道这门亲戚攀得对不对,那天你回去,我就一晚上睡不着觉,后悔没让你留下个可以联系的地址什么的。好在你今天是来了,要不然这事情压在我胸口上,怕是一辈子都挪不开了。” 沈延生坐在他面前默默的听,听的时候并未说话,单是用睫毛和眼睛一起一落的观察对方,及至人把话全都说完,他才轻声的问道:“姚先生,昨夜里,有没有看过月亮?” “月亮?” 沈延生补充道:“我昨天也睡不好,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万长河一愣,随即道:“我那床位置摆的不好,晚上看不见月亮,光见着一地月光,现在看来,不是床的位置不对,是那月亮都被你这双漂亮眼睛剪碎了。” 沈延生抿起嘴角笑笑,这时候老妈子送来了茶点。茶是新沏的,热腾腾香喷喷,旁边摆开两个小白瓷碟,里面装着洒过白糖的米糕。 老妈子手脚利落,放下东西便径自出去了,沈延生看过她的背影,回头就发现小舅舅跟个小孩儿似的盯住两碟米糕不放,口中念念有词道:“我让她别当我是客,她还真是做的妙极,你看,这一会儿的功夫,待客的劲头全跑你身上去了。” 沈延生起初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然而一看他那目光定定的对象,随即便懂了。 两碟米糕一左一右摆开,明显的,接近自己这边的那碟块要大一些,糖也要多一些。 端起瓷白的食碟,沈延生把两碟米糕掉了个个儿,说道:“那就让我这做外甥的搭个顺水人情,借花献佛,还请舅舅不要嫌弃。” 小舅舅一番话原本就是玩笑话,并不放在心上,可如今沈延生的话一出,他的心却是无论如何也空不下来了。 两眼定定的看了看这外甥,他低头又抬头,似乎激动得不知如何继续下文。沈延生看他窘迫,便宽心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我这趟本来是要北上的,不想却在这里跟您遇上。现在好了,母亲也能就此安心了。” 小舅舅点点头,红着眼眶捉住沈延生的手:“既然这样,你也不要去什么北平了,留下来吧。” 见沈延生面露犹豫,小舅舅又说:“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搬过来这里住,你看我经常在外面跑生意,这儿空着也是空着。况且这里还有吴妈照看,总比你一个人住要好。” 沈延生说:“我不过是落个脚,随便找旅馆住住而已。” 小舅舅愈发坚定:“明天吧,我给你写个这里的地址,再找人去把你的行李接过来。旅馆那种地方总不是长住的。” 沈延生笑了一下说:“那就麻烦舅舅了。” ****** 又过了一天,小舅舅那边依言来了搬运行李的帮工,沈延生随便整理了一些衣物鞋帽装成一个大箱子让人摆在车上带走,自己则是提着那个带密码的皮箱去了趟镇中心的银行。 他把仅有的财产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现钱随身携带,剩下的便拿到银行里存起来。及至所有工作都准备完毕,他又去洋行里买了笔墨信笺,准备给仇报国写封信。 姚水原说要在当铺里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可他不愿意受这样半道安插的好意。一方面不想欠对方过多人情,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不想同对方有更深的牵扯。他要的不过是个亲眷的名头,现在关系建立完备,也就没有必要在生计上再加深牵连。 眼下这个光景,他是有自己的想法跟念头在的,仇报国不是回来了么,想要有所建树,这傻乎乎的同窗就是最好的踏脚石。况且他手上还握着赵宝栓那边的消息,不管是从途径来说还是从实力来讲,出人头地都不是什么难事。 刚下山的时候,他可能还会怕赵宝栓来害自己,可日子长久,这种怕也在慢慢变淡。有了仇报国,很多事情都不用他自己出面,当然这其中就包括转卖情报这一项。 钱多不咬手,既然如此,有这么个发财的好机会,他又怎么舍得放弃呢? 随手在路上叫住一辆人力车,他摇摇晃晃的一路在石板铺就的镇道上颠簸,看似悠哉无事,心里却盘丝绕结似的为即将出手的信打起了腹稿。 第二十八章 入夜时分,罗云镇内的大小商铺此时多半已经门扉紧闭的息了灯,剩下烟馆妓院和酒家这样的吃喝玩乐的场所依旧保持着灯火通明,仿佛是对白日喧嚣的一种持续一样,到了夜晚,这些地方也维持着它们热气腾腾的玲珑模样。 闹中取静,在一间干净又气派的大澡堂里,熊芳定大敞四开的把自己浸在热水池中,周身水汽缭绕白雾腾腾,衬着一身紧绷结实的皮肉,倒是比他的长相更具魅力。卸去了军装的包裹,这个男人看起来柔和至极,平淡暧昧的五官被水汽蒸得半虚半实,就连鹰鹫般敏锐的眼神也就此淡弱下来。 盯住面前浮起的小盆,他一言不发,水珠子一粒粒的刺在半长不短的头发尖上,因着重量慢慢滑向他的额际和眉眼。小盆子里摆了一壶凉茶,是这家澡堂的特色饮品,味甘劲爽,最适合在洗澡的时候饮用。 不知道是凉茶带起了澡堂的生意,还是罗云镇的人天生就热爱泡澡,倘若是在平时,这里必定人满为患。然而今天这个时候,偌大的热水池里却只有熊副队长一个人。大家都知道,这位副队长爱干净,爱到一定程度接近病态就叫“癖”,跟个带枪带脾气的丘八矫情个“癖”字,其结果恐怕只有脑壳崩裂浆水四溅的份。 所以,只要是熊副队长一出现,连清场的人手都不用,老少爷们集体捂着鸟夹着蛋,自动挪窝。 和和气气的霸住整间澡堂,他坐在水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不动——熊副队长正在想一桩事情,并且这件事情不能摆到明面上说,只能暗地里想。 大约是在十来天前,失踪多日的仇报国回到了罗云镇,虽然他这趟回的有些狼狈,但却带着一个令人倍感意外的惊喜,这个惊喜就是虞定尧。 谁也不知道这个滑头的淘气包是怎么跟仇报国扯上关系的,反正依照仇报国在镇长面前的一番说词,他和侄少爷的事情,恐怕只能用一场奇遇来形容。 在编故事讲逻辑这块上,仇报国远不是熊芳定的对手,然而当着镇长的面,饶是听出什么破绽,他也不能当场就撕破脸皮似的同他辩。无凭无据,他必输无疑,然而仇报国不一样,仅凭着找回虞定尧这一项,他就占了压倒性的大优势。 所以惊喜归惊喜,那到底是对于镇长来说,如此惊喜在熊芳定这里,无疑同噩耗没什么两样。为着自己失落的队长梦,他很是忿然,可他不是个鲁莽的人,所以好心思坏心思都是一层一层累积建筑的。既然仇报国已经回来了,那自己这个荣升的梦就要通过别的途径来实现,至于实现的可能性……那还得看形势,总而言之,怕是免不了一场从长计议。 理清楚思路,爱干净好整洁的仇队长忽然红着脸朝那挂了布帘的门口高喊了一声:“刘为姜!” 没等那一嗓子音调被水雾吸纳,一名军装笔挺的高个青年便应声而入。他是熊芳定的卫士,走到哪儿都影子似的跟着,保证安全是其次,端茶倒水的伺候才是正活儿。小伙子心眼多,人也机灵,所以总能把这位出名难搞的熊副队捋得平平顺顺。 走到热水池子边,身姿挺拔的卫士对着熊芳定行了个利落的军礼,而后又机械似的弓下脊背,向着对方做了个大而深的鞠躬,把半边耳朵递到熊芳定嘴边,是个侧耳聆听的姿势。 熊芳定张嘴喊人的时候,其实还有些主意未定,及至见了刘为姜,他心里终于有了个起始用的头绪。 “你这两天派人去白家岙一带打听打听,什么消息都行,一定给我问仔细了。” “是,队座。” “……还有,顺便注意下仇报国……记住不要盯太紧,万一被他发现也不好。” “是,队座。” 吩咐完毕,刘为姜并没有领命出去,站在原地想了想,他未雨绸缪的低声说道:“队座,今天晚上,镇长好像在家里设了家宴。” 家宴? 熊芳定哼笑。这老东西疼准儿子疼得跟什么似的,如今这命根子似的宝贝失而复得,家宴算什么,若按照熊芳定的预想,他虞棠海就是在镇内大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也不为过! 刘为姜见长官并无反应,便继续说道:“……今晚上,仇队长……好像也去了。” “什么?仇报国?”熊芳定脸一扬,刘为姜便看到了他微红的脸颊和漆黑发亮的眸子,只是那眸子里的光不是惊奇,而是疑惑与愤怒。 镇长家的家宴,既然是家宴,那仇报国这样的一个外人去参加,算是什么身份?! 两道眉毛拧向一处,熊芳定撑在水池边的胳膊收回来,一把攥住了面前的小茶壶。壶小,他手大,因着力道太疾,茶壶在他手里发出了一记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队座,我要不要……” “要什么?虞棠海的家宴,你一个外人跟着搀和什么?!” 熊芳定说外人,其实不单单指刘为姜,而是指桑骂槐,嫉妒那位假凯旋的仇报国。然而纵是他醋意百般,在镇长虞棠海家里,虞夫人却把这位同属外人的仇队长好好的招待了一番。 仇报国此番归来,不仅留住了部分烟土,还顺道帮他们解决了一桩山叠石压的大心事——虞定尧失踪了这些时日,终于是完完整整的归来了。除了脚上有点扭伤,小孩儿周身完整,脸色也是粉红健康的。一颗心坠回肚子里,这顿饭吃得众人气氛融洽。 然而就在酒席间恭维褒扬源源不断的时候,坐在虞太太身边的虞定尧却是一言不发。这趟回来,他比起以前要沉默寡言一些,家里人只当是他离家多日受了惊吓,如今人是平安回来了,魂魄心思却还未全全归位。 就在昨天,虞太太还让人找来一位大师,说是为了给他冲晦气,又是开坛又是作法的大动干戈了一番,然而除了留下满花园黄纸灰和几乎塞鼻的残香,虞定尧并未受到一丝好处。他不迷信,更不觉得那位浑身铃铛的赤脚大仙一通胡跳乱蹦就能给自己冲了晦气。他的晦气,有源头,可源头不在自家花园里。如果这位大师愿意英勇的上到白堡坡跳去一场,那他倒是颇为乐意。只可惜白堡坡太危险,令人闻风丧胆,大师肯定不愿意去。 小孩儿捉着手里的一双筷子,对于吃的兴致实在不高,及至席间有人哈哈哈的朗声大笑,他才回过神似的朝着那个方向抬起脸。 仇报国。 坐在镇长身边,这位保安队队长可以说是红光满面,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屋子里太热,两颊上高亮的酡红举在快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底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油光发亮。 虞定尧不喜欢他,油光发亮的就更不喜欢,此时仔细的观察对方,又觉得对方连嘴巴眼睛都显得陌生。大概真是太高兴,高兴得简直连五官长相都要走样。 在他身边,自己的舅舅正端着酒杯对他大加赞赏,席间更有那做顺水人情的,一个酒杯推过来递过去,真是说出去的口水都比吃进来的酒水多。 早就厌倦这样假惺惺端身份的场合,虞少爷还平心静气的忍着。长辈多的时候,他十分有教养,脾气性子只对那些仰视他的人使。 等到众人酒足饭饱,家宴的后续活动便随之展开,虞太太带着几个姨娘丫头去隔壁厢房里大摆麻将阵,女婿小叔之类的角色则是聚在会客厅闲聊。虞定尧坐在沙发上吃草莓,吃到盘子半空,忽然发现人群里居然没有那个油乎乎的仇队长。 这活动还未结束,人怎么就先不见了? 穿出灯火明亮的会客厅,再经过一道长长的游廊,便能通向后方西洋式的小洋楼。小洋楼一共两层,底下是虞棠海的书房,房顶上有一大片空地。白天那空地是个了望四周的露台,而到了晚上,便是个迎风赏月的好地方。 虞棠海带着仇报国进了洋楼里,却没有赏月的兴致,只在一层的书房停留,背对着仇报国,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包。 仇报国周身余热未散,面对扭身而来的虞棠海,有些受宠若惊。 难道……难道镇长是要私下的犒赏他? 怎么犒赏? 黄金?支票?还是…… 两只眼睛目光闪烁,他仿佛是有些无法直面对方的好意,然而镇长从容的在他面前揭开了纸包的四角,手心中露出的东西却跟仇报国想的那几样毫无关系。 金是金的,可不是足金,值是值钱,可不是什么大钱。 只见那纸包中间,安安稳稳的躺着一把金光灿灿的东西——是个小孩儿带的长命锁。 长命锁在灯光照耀下发出熠熠金光,仇报国盯了一瞬,有些惊讶。 这时镇长说:“这是定尧的东西,他十岁生日的时候我特地找人做的,方圆几十里就这一把。” 仇报国纳闷,老爷子对着自己拿出这玩意儿,是个什么意思? 虞棠海把长命锁颠在手中翻了几次个儿,最后举到上方,就着灯光细细观察。这件佩饰的做工极其精细,凹凸细致的浮雕表面是两条对望的盘龙,龙首上没有点开眼睛,只用一层金色包裹。 仇报国仰着脸跟着看,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东西十分眼熟,怎么呢? ——他在路上见过虞定尧带,可半道这锁片又不见了!更严格的说,是在万塔镇走失之后不见的! 这跟他之前豪言壮语的讲述可是全然相反,因他告诉镇长自己是在白家岙见的虞定尧,可这锁片却是在万塔镇丢的,如果送锁片的人当时也见过自己跟虞定尧在一起,那这便是个大纰漏! 思及至此,仇报国热烘烘的脑袋瞬时就凉了,一股子凉气从他发顶直冲而入,灌透五脏,再从四肢百骸中汨汨的泄出来,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一把就将他从成功的顶峰拽到了无底深渊。深渊寒冷,冻出仇队长一额冷汗。 “虞……虞镇长……” 未等他开口试探,镇长倒是先说了话:“你知道这锁片从何而来?” 仇报国摇摇头,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然而一颗心堵在喉咙口却是咕咚的异常激烈。借住酒气掩住自己苍白的面色,他低声说道:“镇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虞棠海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步子长而慢的在这具高高大大的身型架子前来回踱,边走动,边状似无意的问道:“你这趟过白家岙,都遇上谁了?” 仇报国说:“……赵宝栓和万长河。” “他们没看见你?” “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为一只路过的商队打乱仗。” 虞棠海点点头。 这些问题,早在仇报国回来的当天他便问过一回,如今再拿出来温习一遍,便成了对方两股战战的源头。 站在老头子面前,仇队长有些沉不住气,他知道自己不是当英雄的料,可平步青云却得靠那一番英雄般的事迹。直挺挺的硬撑住脊梁骨,他看到虞棠海那张显出老态的脸。书房里的灯光不是特别明亮,影影绰绰的落在这个老头身上脸上,几乎把他勾画成一桩面目庄严的塑像。 “前两天,有人给我送了封信,信里头附着这张锁片。你知道是谁来的信?” “……不知道。” 虞棠海顿了顿,盯住仇报国,他缓缓的开口道:“赵宝栓。” 什么,赵宝栓?! 仇队长瞬时心惊,怎么会是他?他是怎么得到这把锁片的? 从他下山以来,赵宝栓那边就杳无音讯,极其风光的时候,仇报国甚至已经要忘记两人在酒桌前称兄道弟的情景。可如今,人家居然是主动找上门来了。且不说这长命锁是怎么落进他手中的,跟个土匪牵上了线,要想独善其身,肯定是不能了。 站在镇长面前,仇报国感到自己脚下那条分歧抉择的路正在慢慢的铺展而开,仿佛是一颗大树上的两道枝杈,伸向各自的方向。 “仇队长。”镇长说,“你也总不能老是个队长。” 是,飞黄腾达加官进爵,谁不想。 “镇长的意思……” “白家岙那帮人,我剿也剿过,降也降过,可这么些年一点结果都没见,心头大患啊。”半张脸逆在灯光下,虞棠海脸上的阴影同他的语气一样沉重,“前阵子,上面来了告书,罗云这一带连着万塔那边要修铁路。铁路是一定要修的,可这工程非得经过白家岙,你说那帮人会善罢甘休么?” 仇报国明白了,虞棠海这一番话,来龙去脉,其实只有一句。他要找人剿匪。 剿匪?这不是件轻省活,轻则丢了饭碗,重则一命呜呼。想这老头子连日来对自己百般吹捧,原来是亲手扶着自己骑上了老虎屁股。 仇报国一颗心沉下来,低声说道:“镇长,这些年他们油水丰厚,根基也牢了……恐怕……” 这番话大不韪,可又是实话,仅凭保安队现在的实力想要同白家岙的两路人马斗,要想全胜,实在是有些难。 镇长说道:“我也知道你的苦处,所以绝不会亏待了你跟你的那些手下。”回到书桌前,虞棠海坐下了,一手从抽屉里拿出张支票,压在桌面上推向仇报国这边。 “你自己去拉人马,拉到多少算多少,要是这事儿办成了,我就跟上面讨个番号,要是不成……回来你也依旧有队长的位置坐。” 仇报国立在当地,视线在虞棠海和那张支票间辗转。 这是个机会呀! 他默默无闻的在罗云混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要一朝出头了?! 男儿立于天地,不崭头不露角,实在是有愧七尺之躯。 强忍住内心的激动,他控制着气息说:“我明白了。” 带着一身初春的寒,他火急火燎的赶回住处。脸上手上都让冷风刮得透凉,可腔子里却热气腾腾的开着锅。 刚当上队长还没多久,所以他的口袋并不宽裕,只能维持住日常的好吃好喝,要想大手大脚的讲排场那是万万不能。可现如今,他怀里揣了一张十万的支票,那薄削的纸片好像有千斤重,压得他都有些喘不过气。 穿过门房走上楼梯,最后进到自己的卧室里,他几乎是飞奔着冲到床前,拧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台灯的光并不张扬,金黄色的一小束笼在半透明的灯罩底下,照亮他手里挺括漂亮的支票。 仇报国忍不住嘻嘻发笑,因这屋里没有别人,是他的独立场所。支票在灯光下翻来覆去,最后被他递到嘴巴边狠狠的轻了两口,亲完了拿起来用指头弹过两遍,他连鞋也赶不及脱,便合身滚倒在床上。 老天爷高看他!这是老天爷在高看他! 兴奋不已的时候,仇报国已经完全忘了这笔巨大财富后所隐藏的沉重任务,他年纪轻,骨头也轻,骤然被钱财冲昏了头,便自然而然的忘乎所以。等到兴奋的劲头潮水似的退下去,露出海滩边错落的礁石丛,他的神情也渐渐的从一种狂喜变为镇定,镇定过后又是焦虑。 这钱不是这么好拿的,既然拿了,就得帮镇长干活。虽然赵宝栓许过他一个面子,可这面子既不深又不牢,狡猾多端的大胡子,他摸不透。 思索着该怎么把这一关度过去,卧室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是家里的佣人。 仇报国放下支票,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边去开门。 “什么事。” 佣人从半开的门缝里递进来一封信。 “这是白天有人送来的,刚才您上楼的时候脚步太急,门房的人还来不及送出来,您就走了。” “哪儿来的?” “不知道,上面没有署名。” 仇报国接过信说道:“行了,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你们也休息吧。” 关上门,仆人脚步沙沙的消失在走廊尽头。而仇报国带着信封返回室内,在床头小灯的照耀下,展开了信纸。 信纸是西洋产品,花纹淡淡,就连香味都是淡淡的。如果不是刚在镇长家听说了土匪的事情,仇报国几乎就要相信这是一封来自某位小姐或者贵妇的情信。 他虽然不是什么相貌过人的英俊青年,但是毕竟年轻,身材也高大,穿起一身制服,风流说不上,翩翩的气质还有有几分,所以就算有什么人暗恋他,也是理所当然。 怀着美好的心愿,他看到了信笺上用蓝黑墨水书写的内容。 这不是小姐的来信,也不是贵妇的传情,但是效果却跟前两者差不多。 信,是沈延生写来的。 这一刻,仇报国几乎要欢呼雀跃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人才兼得的顺到了这个地步。沈延生在信上说近日里要来登门拜访,一来是叙旧,二来还是叙旧。因着上一次在白堡坡的相聚过于潦草,所以这次是要来同自己做一番推心置腹的深交。 这真是天大的恩惠,仇队长喜不自胜。 果然,在信送达的第三天,仇报国就在自己家里迎来了他千呼万唤思念之至的沈少爷。许久不见,沈少爷依旧是活的红润体面。整齐漂亮的分头下一方额头白皙饱满,两只眼睛也是乌黑发亮的极其有神,更不要说一身得当的穿衣打扮。手上持着一根文明杖,这位心心念念的同窗好友俨然是一副摩登公子哥的做派。 从车上下来,他面露微笑,轻轻的朝着仇队长这边点了点头,仇队长立刻就像被春风拂了面一样通体柔软浑身舒畅了。 沈延生走到他面前,因为身高的差距所以是个微微仰视的情形,然而这位天生神气,尤其是在仇报国面前更要神气倍增,所以他的仰视也含着一份轻视,不过仇队长是丝毫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的。他想他想了好些日子,终于人又从天而降的到了自己身边,哪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余地。 欣欣然的走到同窗面前,他语气温柔的开口道:“你来啦。” 沈延生嘴角一翘,回道:“仇队长,好久不见。” 第二十九章 沈延生的到来,对于仇报国来说是一场美好的意外。当初在白堡坡这同窗和赵宝栓关系暧昧,很是让他伤心了一阵子,可到了这个时候,老天爷又恩惠似的把人给他送了过来,简直令他喜出望外。 两个人在仇报国家里说了一会儿闲话,天南地北,却都没有提起自己的近况,仇报国是不想说,因为他的事迹近日里连续的上着报纸的头条,声势之大,相信沈延生不会不知道。而沈延生的闭口不谈,则是因为他对这位仇队长并无深交的好意。 两人各怀心事,偏偏还能东一句西一句的说到一起去。说到差不多晚饭时间,仇报国把沈延生带去了镇里新开的西餐馆。 其实他是很想在家里招待这位爱慕对象的,可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拿手菜,盘算着去请个精通厨艺的师父,车子已经把他们送到了西餐馆门口。 餐馆是法国人开的,罗云镇里唯一一家,落成的时间就是镇长给他颁发奖章的那天,所以借着开业大吉,他在这里享受过英雄的待遇。此番返回,第一是想带沈延生尝尝这曲高和寡的美味,二来也是给自己撑面子。虽然他在小地方混,但这不代表他就此离开了新世界的摩登,他还上得了台面,是个体面人。 因为是新开的餐馆,所以一切装饰摆设都是新的,看在仇队长眼里,这是个好势头,就像他如获新生的仕途一样,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 这家西餐馆西得一塌糊涂,负责迎宾、领位、点菜的全是洋人,一个个金发碧眼制服笔挺,照理来说,都是赏心悦目的好风景,然而对仇报国来说,西洋人的这种美是不符合他审美的,他只钟情于自己面前这一盘秀色可餐。 而秀色可餐的内容,现在就坐在桌子对面,慢条斯理的铺着餐巾。 发现仇报国视线直勾勾的几乎要露出痴呆相,沈延生极其礼貌的抬起了头,然后回以礼貌性的微笑,配合对方的如痴如醉。 沈延生何等灵敏,怎么会看不出这大个子眼神中的内容。 要是在过去,他会理所当然的选择视而不见,避而不谈,然而现在情况特殊,他需要这个男人的忠诚。所以对方若是有胆同他挑明,他也觉得但说无妨。男青年之间,讲讲罗曼蒂克,谈谈柏拉图也是有几分趣味在,毕竟爱慕是个好东西。所以这“秋波”不管是明的来还是暗的送,他都不会拒绝,只是回应的程度原则上加以区分。比如仇报国这一类,小打小闹的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太认真。 率先端起面前的酒杯,他故意在两眼中含了些情,不过含得相当有分寸,不温不火,却能让人深有体会。 “仇队长,白堡坡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今日再见,你是今非昔比。先让我敬你一杯仕途通达?” 仇报国未曾如此体面的受过他的好意,加上对方眼神中意犹未尽的风情,便有些未喝先醉的意思。 跟着举起酒杯,他笑意难掩的说道:“哪里哪里,一时走运而已,让你见笑了。” 沈延生对着他点点头,两眼注视,目光不断,然后在仇队长如痴如醉的笑容里,慢慢的垂下眼睛去张开红润好看的嘴唇,动作优雅的当着对方的面品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液,叹道:“好酒。” 这本是极其平常的一幕,可由于对象是沈延生,所以显得风情别样,分外迷人。呆呆的看着对方,仇队长有一瞬的魔怔,仿佛他最近真是顺得有些走火入魔,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要是能越过酒桌去亲一亲对方柔软的嘴唇,或者摸一摸那瓷白的脸蛋也好,当然,如果能顺便的抱一抱,那真是太好了,好的没话说。 就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上菜的侍应生推开了包间的门,于是两人客客气气的官腔气氛也就此告一段落。 台面话说过,沈延生渐渐的不客气起来,他跟仇报国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总像有着些高低的落差,一个愿打并且打的随心所欲,一个愿挨并且挨得心甘情愿。两人一递一句的交谈,慢慢仇报国又落了下势,最后竟是情不自禁的把镇长对他的厚望也来了个和盘托出。 严格的说,这本是构成机密的东西,然而三杯酒下肚,他很快就在爱情的俘虏下松了口,从表彰说到报纸,从报纸说到支票,最后告诉沈延生,自己揽下了剿匪的活! 沈延生眼含笑意,默不作声的从头听到尾,末了评价道:“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千万不能松手啊。” 仇报国点点头,道理他当然懂,可说句实话,这机会虽好,却有些扎手,他想抓,又怕抓。如今暂时性的揽下来,他也怕日子到头事情没办妥,反而害的自己人财两空一无所有。支票已经拿了,大话他也讲了,想回头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沈延生看出他为难,心中暗自窃喜,如果仇报国本事通天,那就没了他的用武之地。而此时恰好,人是笨人,但并不是笨到底,稍加提携还是可以起上作用,总而言之,孺子可教。 细嚼慢咽的吞下一块肉,沈少爷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这阵子先在罗云这里落脚,等过段时间再考虑去北平的事情,你要是不嫌弃,我倒是可以去给你支个手。” 仇报国大喜,红着脸说道:“你说真的?” 沈延生面露微笑,迎着包间里明晃晃的灯光回答:“当然。我们毕竟是同窗又是老乡,如今你有困难,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气氛融洽的吃毕晚饭,两个年轻人借着好兴致去了趟歌舞厅。 仇报国不擅长跳舞,当着沈延生的面更不好出丑,所以他只好目送着沈少爷独自进入那红红绿绿的舞池,而自己则是在美女的陪伴下继续喝酒。 两三杯酒下肚,舞池里的沈延生已经换了好几个舞伴。那些女人对他这样翩翩的美青年总是趋之若鹜,每到换曲子的时候便都目光灼灼的盯住他的方向,生怕自己动作慢一步,便让人抢了先。 在姿色样貌方面,沈延生是十足的自满,他生的漂亮,还有一副长腿细腰的好身条,穿起马褂长衫温文尔雅,做起现在这样的西式打扮也是风流无限。随着悠扬的曲子迈开舞步,他目光柔和,神情专注,怀里搂着个有幸获宠的美女,十分坦然的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赞美艳羡的目光。 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生来便是石头,注定默默无闻一辈子,然后被狂风卷成细沙落入时光,成为尘埃中的一份子。而有的人却是温润无暇的宝石美玉,就算是一时的受到沙土的掩盖,遇上雕凿的时机,也会脱离凡俗脱颖而出。 沈延生觉得自己属于美玉那一类,人美,前程也要美。他是个不信命的,所以一时晦暗也不会掩盖他美的本质,反而还要成为一种破土而出的动力。 畏惧的时光已经过去,这一次,他要给自己一个全新而美好的开端,这将预示着他金玉富贵的人生后续,也会成为改变他命运的重要转折。 旋转的舞步中,他的视线是飘忽不定的,舞池里灯光影影绰绰,一晃而过的时候几乎分不出谁是谁,然而就是在那众多的一瞥而过中,他忽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轮廓。轮廓很高大,像一堵墙。 沈延生的心,几乎是下意识的漏掉了一拍,尽管他只是草草的扫过,可那堵墙却让他整个人都怔了一下。一瞬间的工夫,人影轮廓全都不见踪迹,等他再随着舞步转到那个方向上,原本的位置早就被成双成对的男女所取代。 是错觉? 对,只能是错觉。 隐下心中的片刻动摇,他忽然仔细的打量起自己面前的这位舞伴,这是个20岁上下的年轻姑娘,脸上的妆不浓不淡,姿色同服装一样得体可人。嗅见她身上浅浅的芬芳,沈延生忽然低下头凑到姑娘耳畔,轻声细语的说了一句玩笑话。 他说的不是荤段子,更不带一点色彩性,但是却逗得这位姑娘红了一张脸。 两个人就此轻声发出低笑,站在一起看,是一双登对的金童配玉女。 仇报国手里捏着个玻璃杯,搂着怀里的大美人开始有些不是滋味。他爱沈延生,爱得如此长久,不敢说深刻,却也是有点分量的。此时片刻安宁,他便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赵宝栓可以睡沈延生,怎么自己就不行呢?如今两人合伙办事,从道理上说,自己是有这个机会的,但是机会归机会,这机会却是握在沈延生手里,要是他不愿意,那自己也不能撕破脸皮去做那一桩损阴德的事。 恶狠狠的吞下口酒,他把偎在自己胸前的美女推开了,同时不大乐意的说道:“喷的什么东西,熏死我!” 从歌舞厅出来,仇报国这个地主还要继续他的招待工作,然而沈延生却拒绝了他要送自己回家的好意。 他现在住在舅舅家里,如果让仇报国知道了这件事情,恐怕这段露水似的亲戚关系便要就此破灭。如此,饶是仇报国好话说尽,他也没有上对方的车,而是在对方依依不舍的目送中招来一辆人力车,坐了上去。 仇报国很听他的话,说不许送也就真的没有跟,沈延生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下了车,改为步行。他总是小心翼翼,虽然有时候这种小心完全没有必要,但他性子里就是有那种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太安逸的时候,总要冒出来闹一闹。 穿过一条光线寥寥的巷子,他脚步飞快,虽然这路他走了好几次,但多是白天,晚上独自一个人来,还是有些怕的。蒙头走到快一半的时候,身边的墙头上忽然响起一阵瓦片拨动的声响,沈延生不由自主的朝那黑咕隆咚的方向上望去一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感到恐惧的同时,他也有些后悔。 早知道让车夫拉过这条黑巷子再说了! 黑漆漆的墙头只有几从随风而动的杂草,在夜风的吹动下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慢慢的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就在屏息静气的时候,忽然从墙头那一面跃出一团黑影,黑影稳稳的落脚,然后对着他发出了一声呢喃似的“喵呜”声。 原来是一只野猫。 沈延生顶着一脑袋薄汗,揪紧的心口顿时松懈。 这是怎么了,自己居然还怕起一只猫来。 低下头,他边走边摇头,过度的紧张让他周身发热,而凉风一吹便吹出了浑身轻松的惬意。情不自禁的勾起嘴角,他想在这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笑一笑自己。然而嘿嘿的声音还未被风吹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快步递进。 沈延生心里暗暗的叫了声不妙,这时候已经晚了,有个人自后向前的捉住了他的一条手臂,然后几乎是在行云流水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后腰上让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 耳边传来一阵热息,伴随着气流,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嚣张非常,并且语气语调上还带着一点调侃的挑衅,不过挑衅的内容倒是十分简短,短到只有一句。 “沈延生,想我么?” 第三十章 沈延生站在浴室里,处境非常尴尬。 浴室是饭店的浴室,因为档次不低,所以装潢摆设都非常漂亮。整块整块的大理石砖墙把这四方的屋子包裹成一片雪白的处所,白墙中间,嵌着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镜子是椭圆形的,外面由一层盘花似的金边包裹,看起来十分高级。然而就是在这高级的镜面内,却映着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脸。 赵宝栓坐在椅子上,见沈延生半天不动,便催促似的把头脸往对方怀里凑了凑。 “刮脸,你不会?” 沈延生心烦意乱的用肥皂在手里打着泡沫,往后退了一小步说:“别离我这么近!” 赵宝栓道:“怎么,我还能吃了你?”说着,他拿起手里的长西裤,对着沈延生晃了晃,“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嚣张的语气和模样,沈延生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就是在刚才,这个大胡子从巷子里把他捆了过来,捆到这不知道名字的饭店里,逼着他给自己刮胡子剃头。 沈延生是个少爷,又不是随街可见的剃头挑子,哪里会这些手艺,再说了,就算他会一点,凭什么就得来这里干这伺候人的活呢?简直荒谬! 站在大胡子身边,沈少爷气得脸都有些红了,理由不光是自己让人当下人使了,更重要的是他目前的情形——上半身衬衣马甲风度翩翩,下半身却是光着。雪白的衬衣底下,只留了个裤衩,裤衩下伸出两条笔直的白腿,左右各踩住一只拖鞋。对着赵宝栓,他是个衣冠不整的模样。 羞赧之极,沈延生扯了扯衬衣下摆,低声说道:“冷。” 赵宝栓低下头,看看那两条又白又直的腿,再看看衣服底下若隐若现的屁股,一本正经的说:“……要不,我抱着你?” 沈少爷翻了个白眼。 胡乱的把满手泡沫揉到对方脸上,他下手非常狠,恨不能就此掐死对方,一了百了。打完泡沫,扭身从镜前的大理石台子上拿起刮脸用的剃刀,他打开刀刃对着赵宝栓说:“你就不怕我一时手滑抹了你的脖子?” 赵宝栓半仰着脸龇牙道:“那你最好全脱光了,省的到时候让我溅得一身血,都没干净衣服出去。” 沈延生“啧”了一声,真觉得自己应该先堵上他的嘴。 大胡子嘴贱人也贱,不要脸的缠起人来就像一条阴凉恶毒的长蟒。越缠越紧,越绕越密,虽不至于即刻毙命,却让人头痛万分的拔不出脚。 毫不客气的用手心狠狠的拍了对方的脑门,他把人整张脸都往后压了压。然后故意遮着赵宝栓的两只眼睛,把冷飕飕的刀背贴到了他扬起的脖子上。 “真不怕?”刀背顺着喉结来回刮,沈延生轻声细语的又问了一遍。 屋子里有这么一小段的沉默,沉默到一点声音都没有。然而片刻安静之后,沈延生便听到了一股嗤嗤的笑——这是赵宝栓在笑。 努力压着急促的笑意,他先是从鼻子里发出阵阵抽气,然后才慢慢的从喉咙里放出笑声。他笑得很轻蔑,仿佛是在嘲笑沈延生班门弄斧的恐吓。 这让沈少爷觉得很不舒服。 随着那些起伏的笑声,后面绕来只粗糙有劲的大手,动作利落的掐紧被马甲勒出来的细腰,然后维持着视线被人遮挡的状态,赵宝栓已经把人抓到了自己跟前,好整以暇的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反问道:“怕什么?怕死?” 沈延生原本站得不是很实,这一下力道,差点把他整个人都拉进去,两条光腿抵住赵宝栓的膝盖,他半伏在这土匪头子身上,遮挡眼睛的手滑出去,撑住人一侧肩膀。 骤然之间减短了距离,他俯视,赵宝栓仰视,两个人的视线对到一起,他看见对方眼里那神采奕奕的光。不得不说,如果只看眼睛,这眼睛还是带着几分惑人的味道,坚毅、果敢,从里向外的透着一种十全的骄傲与自信。 这是赵宝栓的眼睛。 沈延生愣愣的望着对方,似乎有些来不及回神挣扎,恍惚的空档,他听到这个满脸泡沫的男人开口说道:“人死diao朝天,你这是想看看我的宝贝?”说着,赵宝栓把手摁到了自己裤腰带上,对着沈延生一挺胯,“现在看么?你要想看我就脱了!” 沈少爷脸上一顿红一顿白,最后盯着对方说了两个字:“无耻!” 他没辙,对待这样的无赖,真是没辙! 头痛不已的时候,底下的赵宝栓却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把一只手挪到了他的头上,摸摸整齐油亮的分头,这个无耻之徒用一种商榷的口吻对着他说道:“我看你这头发就理得很好看,我也要个跟你这一样的,行不行?” 沈延生伏在他身上没动弹,光是垂下眼皮睨了他一会儿,沉声吐出一个字:“行。” 这之后浴室倒是安静了许多,两人也不斗嘴了,也不互相试探了,单只有剃刀呼呼剪子咔擦。赵宝栓双手摆在两边膝盖上,是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抬起两只眼睛注视着自己面前的剃头师傅,他嘴角紧抿一言不发。 临时客串的师傅细皮嫩肉相貌堂堂,一双手和腿一样的白,马甲下细条条的腰他搂过好几次,是薄薄一捻。这么好的一个人,从头至尾的精致漂亮,怎么就不肯跟着自己呢? 情不自禁的,他嘴一张,唱歌似的咕哝出一句“宝贝儿”。沈延生没听出他说的什么,当然也就没搭理他。如此,赵宝栓倒还像是找到了一种自娱自乐的趣味,口里野调无腔的跑起小山歌,从起初的含含糊糊,发展到后来的驴叫狗吠,最终是把沈师傅惹恼了。 一巴掌捂住赵宝栓的嘴,他罩着人头脸一把搡出去,同时说道:“行了,去照照你的狗德行。” 赵宝栓满心欢喜的站起来,往近凑到镜子跟前,笑容满面的端详自己的新造型。粗粝的指头在那毛丛丛的头发里挑了两下,他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头,这哪儿是拿剪子剪出来的,简直就是狗啃的一样。 扭头看沈延生,对方正半供着腰扯他手里的西服裤子。赵宝栓不高兴了,指着自己说:“我不是说了要跟你一样的头么,你这是怎么理的?” 沈延生哄道:“你那还没上发油,上了发油就跟我这一样了。” 土匪头子半信半疑,沈延生趁热打铁:“那我可以走了么?” “走?走哪儿去?” 沈少爷傻了:“我得回家啊?!” 赵宝栓横道:“我说了让你走么?” ****** 起初在白堡坡的时候,沈延生觉得赵宝栓这个人粗是粗一点,糙是糙一点,但偶尔还是讲道理,是个豪爽的汉子。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说一个土匪讲道理,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半边胳膊垫住脑袋,他侧身躺在床上,是个爱搭不理的神气,而烦恼的根源此时正在他身后研究一本图刊。图刊上有许多美男照,美女照,赵宝栓翻来覆去的看,一边看嘴里还咕咕囔囔的作评价。 他是个爱美的人,而且比起沈延生这样天生丽质难自弃的,他更注重形象上的后天改造。此时彻底抛弃了毛脸大汉的形象,他已经脱胎换骨的清理出了一个新样貌,虽然发型依旧是个败笔。来回鼓捣头上的沈氏狗啃头,他终于还是觉得不大对劲。 “哎,沈延生,你这手艺不对吧。” 举起手里的画刊,他还没把对照的页面翻出去,旁边的沈师傅已经不耐烦的翻身过来面对了他。 双眉紧蹙,沈少爷实在是很不耐烦,伸出只手往赵宝栓头上薅了一把,他换了个姿势坐起来的同时,把对方也从床上揪了起来。 “土包子,发油没见过?”一边说,他做示范似的用手指往两边分那丛剪坏的乱毛。赵宝栓的头发又浓又黑,茂盛得跟野草一样,而且发质偏硬,怎么压都压不服。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两只手一齐向后,包住那不服软的头发,一把捋成个后倒的大背头。 然而这一下动作,却让他有了意外的新发现——赵宝栓的额头四方饱满,此时整个露出来顿时显得整张脸都立体好看了不少。 大胡子,居然还人模狗样的!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嫌弃似的推开了对方,然后问道:“你来罗云干什么?” 折腾了一晚上,终于问到正题,掀起半边被褥盖住自己,沈延生努力的让自己平心静气。赵宝栓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颌,十分随性的冒出几个字:“来找你。” 未等人做出反应,他忽然大兽似的从床上扑腾起来,隔着被褥扑到沈延生身上,居高临下的钳制了对方的动作:“小子,想没想我?” 沈延生双目圆睁,莫名其妙的瞪着他:“又犯疯病了?” 赵宝栓嘴角一勾,没了满头满脸的胡子倒也显出几分风流,虽然这风流在沈少爷眼里并不构成姿色,不过也能把他从先前那个粗汉的类别里分出来,划入翩翩公子的行列。 俯首看着底下这位白白净净的,赵宝栓心里半明半昧,实在有些理不出头绪。因着那场狗血翻天的洞房花烛,他潜意识里是觉得自己要对对方负责。可怎么负责,沈延生又不是大闺女,既不需要他娶,又不稀罕名分,人自己心里头有想法脚底下有出路,实在不用对他有半分依附。 强留不能,他也舍不得眼睁睁的看着人走。正是这样两难的时候,他忽然心生狭促,两只手溜着边的钻进底下的被褥里,照着人屁股大腿一通胡抓乱摸。 沈延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惊诧之余竟是慌乱之极的喘了两嗓子。因为人半躺着,所以那声音叠在喉咙里发不完全,加上点鼻音,听起来就跟发情一样。 赵宝栓一听,嘿嘿的嘲笑道:“怎么,春天到了你也要发骚?” 沈延生脸一红,想起最近这段时间的小骚动,便有些不大高兴,他一个体面人,最忌讳这些事情被人拿来当玩笑讲。挣扎着坐起来,他伸出两只去推对方,而赵宝栓看他反应如此可爱,便忍不住要继续拿捏他。攥住伸来的两条胳膊,他整个人向前一扑直接拥过去,借着身体的重量把沈延生压回床面上。底下床垫子嘎吱嘎吱作响,荡荡漾漾的一瞬间,压得沈少爷几乎有些恍惚。 赵宝栓体格健壮,站着的时候像堵墙,一旦压下来更是沉甸甸的罩得他透不过气。憋红了一张脸,沈延生抽出拳头掷向对方,掷得毫无目的,也全无章法,只想把人从自己身上弄下去。拳头一个接着一个往外砸,所到之处也都是血肉之躯,可身上的人却岿然不动。 骤然出手,是赵宝栓掐住他两道腕子,硬拧着摁到脑袋边,看他把十个指头都攥成了硬邦邦的拳头。 不过拳头这种东西赵宝栓是不会怕的,他有的是力气,又何须对这种力气的产物有所避讳。沈延生闷声不响的瞪着他,他也一言不发的予以回敬,一场嘻嘻哈哈的玩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成了力量上的角逐。当然,他是胜利者。 俯身把副口鼻贴到人颈侧,他嗅到对方身上复杂的香味,像男人,又像女人。这并不稀奇,因为今天晚上,他就是在灯光闪烁的舞池里见的这位小少爷,当时,他正搂着个女人在跳舞。 鼻尖顶进颈窝,那一处的皮肤连着脉动,是火热而滚烫的,赵宝栓双眼微闭,心下忽然慢慢的涌起一股狠劲,这狠劲一点点的累积增长,最后对着沈延生,他压低了声音,呓语似的说道:“你跑不了。” 而底下受到威胁的对象此时正仰面朝天的望着头顶花纹交错的天花板,停止了挣扎,他脸上也没有露出丝毫惧色。怕前怕后,他怕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几乎要限制住自己的行为与步调。这是他不喜欢的。 调整好呼吸,沈少爷毫不客气作出回应:“我后悔了。” “嗯?” “后悔没杀了你。” 赵宝栓默了默,仿佛是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什么好笑不过的段子,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的盯住沈延生。 “还记得我说的话么?” 等到房间里熄了灯,这场暗波涌动的战争也拉开了帷幕。沈延生躺在床上,身上压着赵宝栓。两个人面对面,几乎要在黑暗中鼻尖相抵气息相交。只是在这个过程中,赵宝栓的态度始终是笑嘻嘻的,充满了轻薄的意味,借着体格上的优势控制住对方,他也不真刀真枪的干,而是游戏似的隔着单薄的被褥不断地揉搓对方。一只手从腰摸到腿,再从腿摸到腰,摸得胡乱粗鲁毫无章法。 沈延生咬牙屏息的忍,忍到最后竟是憋出了一身热汗。心里恼得几乎要冒火,他卯足了劲从对方的桎梏里抽出一只手,因为房间里黑,加上他心里又急又慌,匆忙间胡乱的伸出手去,竟是一巴掌裹住了赵宝栓的下巴。 这下巴是他刚刮过的,摸起来光溜溜的十分平滑,而就是在那平滑的地方却忽然伸出了一道软热湿润的舌头。舌头灵活,湿淋淋的挤开指间狭窄的缝隙,夹在两枚手指之间一进一出的滑动。这明显的亵意让沈延生又惊又羞,只觉得指根里掠过一层酥痒,便猝不及防的发出了一声呢喃。 惊恐之余,他手一松要躲,但是躲不开,赵宝栓攥住了他一把手指,并且齐齐的送到自己嘴边囫囵的印了几个吻。 沈延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有谁会去亲吻一个男人的指尖呢?除非是女人。可他不是女人,赵宝栓也不是,于是这样肉麻的举动就显得极具讽刺。 愤怒之下,愈渐剧烈的呼吸让他清楚明白的嗅到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烟叶与汗味的混合,淡淡的,还带着点肥皂清新的甜。 “赵宝栓!”推推挤挤的声音好不容易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几乎有些沙哑。 就在这个时候,赵宝栓忽然用手掐住了他裤裆里的东西。隔着被褥,所以这一下握得并不是很实,但沈延生却头皮发麻的顿时收了声。屏住呼吸,他浑身紧张,害怕对方又想出什么下流的法子来祸害自己。而赵宝栓抓住了他却没有动,单单只是当个物件握着,握了一会儿,那山倒似的重压忽然从他身上卸了下去。 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身边的床垫子陷下去一块,是躺倒的赵宝栓。失去了之前游刃有余的模样,这个男人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简直像瞬时睡着了一样。 沈延生绷着神经听了一会儿动静,然后慢慢的翻身过去背对了对方。缩手缩脚的把自己蜷成一团,他看起来很平静,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滋味百般。 自从来了罗云以后,他鲜少有心思去管一管自己裤裆里的那点事情,所以刚才赵宝栓握住他那一下,他才发觉自己居然是硬的。这就好像大白天的让人扒光了衣服拉出去游街,简直羞得他无地自容。 裤裆里热烘烘的东西刚了起了兴致,倔头倔脑的维持着半硬的状态,又羞又恼的沈少爷把两只手摆到胸前,燥热难耐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委屈,可他想不出自己这委屈究竟从何而来。 这么干巴巴的躺了一会儿,他悉悉索索的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坐起来,摸索着拧开床头的灯。准备下床的时候,他无意间往身旁瞥了一眼,而这一眼差点惊出他一身冷汗。 赵宝栓竟是没有睡!非但没睡,还睁着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沈延生气息一紧,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匆忙间,他根本来不及端起清高倨傲的少爷架子,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怕刚才好不容易才憋回去的两眶眼泪让人看出端倪。 “……我要回去了。”默不作声的在昏暗的灯光里咽了记口水,他扭头就要下地。赵宝栓闷头闷脑的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只手,力道极大的把人拦腰拎了回来。 沈延生掰着他粗壮的胳膊不解的回过头:“干什么,脸我也给你刮了,头发也理了……发油……发油你自己琢磨琢磨用就是,反正不会丑到哪里去。” 赵宝栓不理他,长长的胳膊压着人胸口伸出去,又把床头的一小片光明给切断了。重归黑暗,沈延生心里的不安再次迅速扩大,虽然前面还嘴硬的扬言要杀了对方,但毕竟从力量对抗上来说,他必输无疑。 就在他手忙脚乱的开始挣扎的时候,赵宝栓像一道盖顶黑云似的朝他罩了过来。这一次没有了被褥的阻隔,两个人的身体和四肢几乎是直接的缠绕到了一处。沈延生只在身上穿了个衬衣,底下两条腿是个全光的状态,而赵宝栓不用说,鼓着一身厚实的腱子肉,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裤衩遮羞。 摁住沈延生的一双手,他粗糙的手指顺着衣摆往下摸,摸进沈延生的裤子里,当即就攥住了底下饱满结实的屁股。而沈延生在他身下不断的扭动着身体,愤怒的羞耻中忍不住大声发出呵斥:“赵宝栓!你……你给我睁大狗眼看仔细了!!我是……我是男的!!男的!跟你一样底下带把!养不出孩子也下不了蛋!” 一句话越说越长,他渐渐失了气势,到最后猛的从喉咙里倒吸一口凉气,是赵宝栓在裤裆里捉住了他的性器。 土匪头子的手很粗糙,指腹虎口全覆着茧层,抓住他一握一揉,当即就从那指端下溢出了源源的快感。沈延生憋得满脸通红,止不住发出喘息的同时,简直有些难受又难熬,难受是因为他遇到了对方的羞辱,而难熬却是在这甜蜜刺激的快乐之下他的身体实在是有些把持不住。恍恍惚惚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大腿上一热,便湿乎乎的贴上来一柄器具。 那东西沉甸甸的灌着分量,压在他大腿一侧的软肉上,是个饱满多汁的状态。此时斯摩着两人之间叠压而进的耻毛一下下的往上戳他,几乎记记都能顶到他两粒发颤的卵丸。沈少爷躺在底下慌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那块地方湿漉漉的阵阵发痒,挠又挠不得,碰又碰不着,因为那一下两下的全是快感,电流似的沿着皮肤经脉四下扩散,末了又顺着腰腹重新聚拢,直撅撅的顶进他半硬半软的东西里,撑得一颗顶端果实一样的湿润泛红。 正是呼吸发紧的时候,趴在他身上的赵宝栓忽然动作了一下,坚实的腹肌向下一挺竟是牢牢的压住了他那支硬挺的家伙。骤然而来的力道随着不断加深的接触挤压揉搓,刺激得他腹下阵阵骚动,没折腾两下立马就浑身颤抖着射了出来。 身上一湿,沈少爷的眼眶也跟着湿了,嘴里呜呜咽咽的发出低吟,脑子里却还是欲浪翻涌的不清醒。抱怨似的攀住身上的男人,他似乎忘了身份,不停的用手砸,用嘴咬,愤怒得像只铁了心要伤人的小兔子。 赵宝栓在黑暗中重新捉住了他一双手,摁下这具不肯安分的身体,他把炽热的口鼻按向人颈间。浅浅的一口咬,重重的一记舔,最后是循着对方溜尖的漂亮下巴一口叼住了两片嘴唇。 猛艹大干的时候,亲小嘴是凑趣的表现,然而现在并不是真的干,所以这口唇相接的乐趣便成了重头戏之一。沈延生胡乱的扭着脑袋不肯配合,舌头更是小蛇似的到处乱窜,赵宝栓嘬不住他也含不住他,索性腾出双手来裹住他一颗左右乱摆的脑袋,强迫着对方张开嘴接纳自己,这吻简直不能更深。 沈延生动也不能动,两条重获自由的胳膊垂到赵宝栓的后背上,使了狠劲挠对方。因为下巴被人控制着所以他连牙齿都合不拢。嘴不能闭,再加上里头一根舌头翻江倒海似闹,粘稠的唾液便一点点的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溢,湿乎乎的打湿脸颊和喉咙,处于上位的赵宝栓也像玩腻了似的转移了阵地。 一口叼住他喉间起伏的喉结,这不要脸的土匪头子仿佛找到新趣味,细细的品尝着上面淡薄的汗味,同时裹在脸颊上的两只手向下移,一边一个捉住了他衬衣下的乳尖。沈延生用力的掰住对方的肩膀想把人推开,但他力气不够,只能眼睁睁的由着对方继续折腾自己。 两个人都是呼哧呼哧的连吸带喘,一时之间也省却了语言上的交流。沈延生刚舒服过一回,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欲浪未消,稍加撩拨便又情动似的从鼻子里发出了断续的低吟。那声音听起来细细的十分可爱同他平常恶声恶气的模样大相径庭。赵宝栓听得耳根发软,底下鼓槌似的东西却越涨越大。 这场作乱似的的欢好来的疾风骤雨一般混乱,他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有这么一刻半刻的工夫失去了控制,才闹到了如今这样的局面。不过赵当家的有点既来之则安之,便宜到嘴边不占不是他的风格。所以把人压在底下狠揉猛搓他也没有细想。 从被褥里挖起沈延生的两条腿,那歪歪扭扭的裤衩已经湿了,直撅撅的炮筒子夹进两片臀肉中间,他并没有直接深入的意思。只是摸着黑的攥住沈延生的屁股,然后使着狠劲的往自己那一处火热坚硬的东西上挤。屁股是软屁股,嘟嘟的敲着肉,顶住细腻光滑的皮肤来回摩擦,赵宝栓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也是爽到了一定程度。及至那支粗大的家伙终于在他腹下沉沉的颤了几下,一股子暖呼呼的热流也泄在了沈延生的后腰屁股上。 沈少爷尖叫一声,是有些万念俱灰的意思,然而身上又热又粘,乱得他腔子里一颗心也砰砰乱跳,仿佛一个被人欺负惨了的孩子,没头没脑的一时找不到报仇的法子。 心神俱乱,他蜷在床上一时要哭,一时要羞,简直要在黑暗中跳下床去大叫大闹一场。但是赵宝栓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一条胳膊牢牢的锁住他,摆成个前胸贴后背的姿势,然后威胁似的说道:“老实睡觉,不然我真弄你。” 第三十一章 这一晚上,沈延生睡得很不好,做了半夜噩梦,酸了半夜腰腿。因为赵宝栓这个作死的像个大号婴儿,手缠脚绕的抱了他一晚上,简直快要把他活生生的勒成两截。及至凌晨时分,他才像累到头了似的沉沉的睡过去,睡着之前,他听见赵宝栓顶在自己后颈子那里低声的发出咕囔,说的什么已经听不清了,他实在是太困,困到急于去追寻梦里朦朦胧胧的云朵片子。 不过在勾上云朵腾云驾雾之前,他心上晃过一道主意:如果醒来的时候赵宝栓还没醒,那自己就去衙门里报官,白堡坡头子的脑袋比起镇长家的大侄子,应该也是一样值钱。他不缺钱,可这粗人缠得他心神不宁忍无可忍,非得有个法子把那断关系的刀子彻底切到底,割到透,他才能安心。 第二天,沈少爷的愿望却是落了空,因为他醒的时候赵宝栓早已不见踪迹,只有大太阳明晃晃的透过淡色的窗帘照进来,照得他这一张大床上雪亮一片。 因着昨夜的那一场混战,他身上的衬衣裤衩穿的歪歪斜斜,几乎不能到蔽体的程度。不过他也不需要有所遮掩,因为这房间里空空荡荡,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光着脚下地,他眉头紧蹙的在房间里绕了一圈,然后摸着头脸讪讪的走进厕所,舒舒服服的放了泡尿。 通体舒畅的同时,他也在心里咬牙切齿的咒骂:大胡子,狗日的!真他妈的不要脸! 把自己剥得赤条条的跳进浴缸,他开始洗澡,身上腿上都出过汗,还有一些是赵宝栓留下的东西。手里绞着块毛巾发狠的揉搓,他恨不能给自己搓下一层皮去。 一场彻彻底底的清理过后,沈延生摩登公子的样貌也得到了初步的恢复,因着前一夜的惊扰,他两只眼睛都是红的,像只没头没脑的小兔子。小兔子继续在屋里东翻西找,找出自己的裤子,马甲,西装外套,然后一件件有条不紊的穿回身上。最后抓起文明杖握进手里,又半仰着脖子从半人多高的穿衣镜里仔仔细细的为自己做了最后的检查,小兔子变回了骄傲漂亮的沈少爷。 身后的房间已经被他仔细的搜过一遍,可赵宝栓并没有留下什么多余的东西,他想这粗人冒死下来一趟,总不会一点目的都没有。 说是来找他? 鬼才信! 临走之前,沈少爷还不死心,提着手杖在房间里四处转。浴室的垃圾桶里有些头发胡子的残骸,也就是这些残骸,要是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他简直要怀疑昨夜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先是稀里糊涂的梦见了赵宝栓,再又梦见他对着自己稀里糊涂的死缠烂打,不幸中的万幸,他这回是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一切就绪,体面之极的从房间下到底下的大厅,沈少爷身姿笔挺的脚步不停,然而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门童打扮的人却将他拦了下来,一问原因,居然是还有拖延的房费未结。立在当场,沈延生的脸都绿了,碍于颜面,他并没有就此大发雷霆,及至结了帐出饭店走到个没什么人的地方,他胸中的怒气才渐渐的趋于具象化。 恶狠狠的跺着脚,他把手里的文明杖重重的戳向地面,一边戳一边骂简直气得要呕血。 狗日的赵宝栓!妈的没钱结账居然还敢学人家住饭店?!不要脸! ****** 这些日子,万长河回了一趟落雁岭,再到罗云已经是后半夜。家里的老妈子年纪大了,他不好意思要人这么晚再来开门,加上沈延生也住在宅子里,深夜里进进出出也影响人家休息。 所以这一夜,万长河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当铺。等到第二天一早返回的时候,他竟是在家门口和同样归来的沈延生打了照面。 老远看对方,这外甥阴着脸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然而眉目朗朗面色雪白,又让他带怒的神情里透出几分别扭的可爱。 略作停留,万长河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情绪望而却步,反而笑盈盈的带着一身暖融融的阳光走到人面前。此时沈延生刚从人力车上下来,正低着头思索事情,陡然从视野中冒出个人,当即睁大眼睛抬起了头。 “舅舅?”他口里低声轻唤,脸上的阴云也变作疑云,“你回来了?” 万长河点点头,看他一身西装笔挺的打扮说道:“昨天夜里刚到,太晚了就没回来,在铺子里过的夜,怎么,你也刚回来?” 对方身上散出一股淡淡的肥皂味,这跟自己家里的品类不一样,况且大清早的,也没有什么乐子可以让这位漂亮的公子哥去寻,若不是一夜未归便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看人打量自己,沈延生红着两只眼睛解释道:“我昨天去见个朋友,顺便喝酒叙叙旧,谁知道不小心喝多了,才耽误了一晚上。你要是早说昨天就到,我就不去见他了,留在家里,等你回来吃宵夜。” 嘟嘟囔囔的小声说,沈延生露出一点遗憾惋惜的神色,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大孩子,见着家人便要撒娇。不过他这娇撒得若隐若现,是个刚刚好的程度,以至于万长河微微俯视的站在他面前,都不好再多做盘问。 此时屋外阳光正浓,照得这对舅甥周身发亮,衣冠体貌都适当得体,在美的共通点上,他们还真像一对血脉相连的真亲戚。 两个人漂漂亮亮的一道进了院门,吴妈正捧着个长嘴水壶在那儿打理花丛草树。见到沈延生,她立刻露出了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同时口里说道:“外甥爷,你可终于回来了!哎呦我的小祖宗,你这一夜都见不到人,我连个囫囵觉都……”话说到半截,她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有些不妥,她家先生在呢,先生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数落这小青年的不是。小青年模样俊俏,要是因为自己两句话挨了骂,多造孽? 想到这里,老妈子话题一转,直接问道:“你们都饿了吧,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出来。” 走了吴妈,舅甥两个依旧是一前一后的往宅子里进,一边走,万长河便开始拿刚才的那一幕开玩笑:“你看我这才走了没几天,她都学会护短了。刚才就是,一定怕我骂你,才把话咽下半截。” 沈延生笑意半含,因着又享受到他人的美意,所以有些小开心,垂着眼睛走路,他回答道:“你是舅舅,我是外甥,大的教训小的理所当然。” 万长河说:“我训过你么?” 沈延生走在前面,忽然扭过脸来看他,看一眼,眉眼弯弯的冲着对方露出个孩子气的偷笑,随即快速的把脑袋扭了回去。 “你想训我么?” 万长河略作停顿,假意作叹的摇了摇头:“你来之不易,是个宝贝,我还能训一个宝贝么?” 沈延生是宝贝,万长河训不得,然而训不得却不代表管不得看不得。吃过早饭,两人分道扬镳的各自回屋,一个哈切连连的回去补觉,另一个却是神采奕奕的把亲信宋世良叫到了书房里。 宋世良是在他们吃早饭的时候来的,没有走正门,直接从后院小道直入书房。等到万长河步履从容的出现,小青年正仰头看着房间一角的几幅字画。 万长河走到书桌前落了座,宋世良立刻回身站到他面前,口里叫了句“先生”是个随时待命的样子。 “这两天我要你去跟着他,情况怎么样了?” 宋世良说:“昨天他去见了仇报国,俩人先是在他家里停留,然后晚饭的时候去了新开的西餐厅,之后是舞厅。” “舞厅之后呢?” “舞厅之后他叫了车回家,我看他进了巷子,就回当铺去了。” 万长河随着青年的话点点头,却没对这番盯梢的工作露出赞许的神色,片刻之后,他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儿过的夜?” “昨天晚上?”宋世良楞了楞,随即明白自己把活干砸了,低下头,这个白净的青年自感愧疚。 “先生……我又让你失望了。” 万长河不置可否,从书桌前站起来,踱到人身边拍了拍青年的后背,同时缓声说道:“你啊,画地图做学问的时候明明很仔细,怎么遇上这样简单的事情就掉以轻心了呢?” 宋世良垂着脑袋,不由的有些脸红,他其实不喜欢沈延生这个人,非常不喜欢。倒不是对方做了什么让他讨厌的事情,这个外甥爷做事说话都是彬彬有礼的,人也生的漂亮,他挑不出什么毛病。如果非要说,那理由说出来还有点可笑。 他嫉妒沈延生跟自己争宠了。 这些日子里,万长河有空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和沈延生在一起,俩人有话说的时候滔滔不绝,没话说的时候也像有着百般默契,更不要说偶尔视线相交的传情达意。宋世良因为要送些报纸资料,所以时不时的就要来这宅子两趟,每次来,他都能看见这对舅甥坐在堂间里有说有笑,气氛之融洽,恐怕连人家父子情深的都赶不及。 一来二去,这小青年就有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地位正在慢慢的退下去,他是不明白万长河为什么要对沈延生这么好,不单是好,还走得近。然而在这些亲亲热热的表面功夫之下,老大对沈延生的态度又好像没有过多的含义。派自己去盯他,就是个很好的说明。 费着心思思量,宋世良忽然发觉万长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已经换成了整条胳膊,少有的热情之下,他被这位摸不透的老大搂到了身边,然后是大人对小孩儿似的一番语重心长。 “世良啊,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就算了,前面的路已经走歪了,可你不一样,你还小,前途无量。等以后有机会,我就送你走,让你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宋世良一听,以为自己办事不利惹了对方,这就要被撵走,便有点惶恐:“先生,这次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不会再犯错了!” 万长河拍了拍他的肩,看着屋里墙上的字画说:“不要害怕,我又不是要赶你走。这两天你就再辛苦些,帮我盯着他,看看他每天都去什么地方,接触什么人,回来再跟我作汇报。” 第三十二章 过了三四月份的时候,天气开始渐渐转暖,随之而来蓬勃悸动的气息也在草长莺飞的春色中显得日益浓重。 这一天,沈延生终于有了空闲,因着前面接连不断地过了一段东奔西走的日子,偶然得闲他便感到分外惬意。心情愉悦的在堂间里喝过茶吃过点心,又走到前面去和吴妈说了两句闲话,看过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最后终于心满意足的转回自己屋里去。 小舅舅给他置办的这个房间位于宅子深处一个花繁柳茂的地方,空气新鲜,视野通畅,早晚还有鸟语同花香作伴,若不是室内摆设偏于简洁硬朗,这简直能当做某位小家碧玉的闺房使用。 站在窗户边,窗外新生的绿叶嫩到几乎透亮,郁郁葱葱的半遮了阳光,他就在那绿色的阴影中嗅足了花草树叶的芬芳。 自从前阵子见了仇报国,他陡然忙碌起来,每天早出晚归,中间不是在各处的茶楼里吃茶听戏,就是逛洋行看皮货,几天工夫下来,罗云镇里好吃好玩的地方几乎都被他光顾过了。这样的日子看起来惬意,甚至有点类似浪荡公子的无所事事,然而欢笑之余,沈延生心里却是清楚冷静的很——他要做的,和即将要做的,都是大事。 这就好像暴风雨来袭之前沉重深蓝的海平面,只有波不见浪,真等到了那巨浪翻天的时刻,霎时间风雨来袭,便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啸。 只不过现在风浪未及,他也在耐心的观望与等待。 窗前,摆着一张木质书桌,书桌旁边是一张长形的铜脚西洋床。这屋子是典型的书房卧室相结合,不讲究排场,只求实用。若是看累了书,躺下便是休憩,若是躺得毫无趣味,扭身,那窗外便有变化的天光与满院的花束。 此时双手撑向桌面,他目光定定的落在那几样礼物上。礼物是他从洋行买来的,都是高级的进口货。内容不外乎高级点心和糖果。边上还有两只小盒包装精美,同里面价值不菲的内容一样,闪着银色的光芒。 仇报国刚从镇长那里得了一笔丰厚的油水,被他不动声色的做了小规模的挖角。或许是在爱慕者面前男人的钱袋子通常都比较好扒,这些天连吃带喝加上买这一堆零零总总的东西,仇报国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 仇队长色令智昏,如此大方是出于对爱情的慷慨,然而沈延生却不是这么想,因为那价值不菲中的某一样,是他准备送给镇长虞棠海的礼物。 礼物一模一样的买了两件,是镶过钻的领带夹。着造型美观,奇货可居,即使不实用,作为一种高级收藏品也是不错的选择。 虞棠海年纪不轻,行为做派又偏于古板,所以并不会有什么机会穿西服系领带。但是沈延生知道,他喜欢收集宝贝。当然这话仇报国不曾说过,他就是想说也不知道,话是虞定尧在白堡坡上同他讲的。 在这样的小地方要想找出一件两件有来头名气的古董宝贝,短时间内不太容易,再说沈延生也不懂行。沈老爷子只爱收集美女不爱收集古董,他自然也没有地方可以学习经验。与其碰运气花那笔冤枉钱,还不如就挑个自己明白通透的东西当做贡品,于是乎,这领带夹便荣幸之至的雀屏中选了。 如此周全细心的准备,不为别的,全都为了不久之后的一场登门拜访,这是沈延生即将做的大事中首当其中的第一件:他要去见镇长,虞棠海。 收好那堆小山包似的礼物,他把多余的小银盒子揣进了怀里。跟仇报国说的时候,他说自己也喜欢这夹子,想要一个。然而当真买回来了,却不是给自己用的——他准备送给小舅舅。 小舅舅手里握着当铺的生意,成天在外奔走。每隔几天才见他一次,沈延生偶尔也会怀疑,当铺真的有这么忙么?然而因为生在一个生意人家里,他也知道做生意的大多都有些可见可不见的财路,他既然只是要这个人,那人在便够了,具体人家怎么做生意,跑的又是什么活,跟他并无关联。 因为没有多余的闲人,所以这宅子里终日安好,几乎没有家长里短的内容。小舅舅回来的时候,沈延生就同他说说最近的见闻,他不在的时候,沈延生就出门跑自己的活路,是个相安无事的情形与状态。 穿过院子,又走过一条蜿蜒的小径,沈延生回到了堂间,而此时的堂间已经不只有吴妈一个人了,小舅舅和铺子里的伙计宋世良,正坐在堂间的椅子上说着什么事情。 也许是生意相关,所以两人靠的有些近,说话声音也不大,沈延生的方向正迎着万长河的位置,看见他过来,做长辈的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颜。 抬手止住宋世良正说到一半的内容,他笑呵呵的对着沈延生招招手。 “你在家呢,刚才我还说要吴妈给你屋里加两株盆栽去,你看院子里的花开得多好。” 宋世良作为这家的外人兼伙计,相当识趣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到旁边。而沈延生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在人特地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转过脸对自家小舅舅说道:“我那院子里花草多的快成植物园了,你要是再往里面送,干脆我住外面,叫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去睡床上多好。” 万长河不动声色,只是用手点了点对方,是个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反应,而立在一旁的宋世良这时候捡到机会插进话来说:“先生,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先走了。” 万长河对他一点头,青年转身便出去了,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恨不得能就此长出一双大长腿,一步就越到院墙外面去。 调转视线,万长河对着沈延生说道:“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发现镇子南边有一处开了许多桃花,等咱们挑个空闲的日子,一起过去看看?” 沈延生道:“我们是要效仿中学生了?” “……怎么讲?” “这季节里出去游山玩水,不是中学生必有的节目么?” 万长河笑道:“你不愿意去,就直接同我说,何必讲这样的话来取笑我呢?” 沈延生摆摆手:“我又没说不去,反正往年到了春天总是要去踏青的,不过踏青都只找女伴随行,如果小舅舅实在耐不住这大好的春光,又不嫌弃我是个枯燥无味的男人,我们一道去便是。” 万长河动了动嘴角,又把视线撩出桌子外面,把这位“枯燥无味”的从头至尾的打量了一遍,末了回道:“那我就勉为其难?” 话一出,沈延生不高兴了,半怒半笑的悔着自己客气话说过了边,口里怪道:“明明是你求我,怎么又变成你迁就我了?” 万长河哈哈哈大笑,笑起来也是大声豪放,声音朗朗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沈延生这里,这笑声听起来就是要比赵宝栓来的好听,来的文明。 眉眼弯弯的对着这位半道捡来的小舅舅,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银色的小礼盒。摁在桌面上由两个指头押送着递到人面前,他抿起嘴角露出一副期待又炫耀的表情。 万长河眯着眼睛扫了那盒子一眼,问道:“什么东西?” 沈延生说:“不过是件小礼物罢了,我吃吃住住这么些天,还没怎么孝敬过您。” 您这个称谓,在沈延生这里已经许久不用了。因为他这一路遇上的不是莽夫就是憨友,都不是可以作为长辈来尊敬的。现在陡然有了个小舅舅,这小舅舅就成了个宝,好像神龛上供奉的神仙,至高无上。 小舅舅疼他,他也反过来爱这位小舅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那些遥远的北平亲戚,因着连日来杳无音讯,早被他归到可有可无的行列里去。此时买来礼物讨好这唯一的长辈,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万长河打开盒盖,顿时就被里面光灿灿的内容惊住了。 鲜红的盒垫内,高高的挺出一支银光灿灿的领带夹,而夹子另一端还装饰性的嵌了几颗碎钻进去。 这东西可不便宜。 万长河低头看着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并未当场就发表什么言论,而是动作迅速的把盒盖放回原位,然后原封不动的又把那个银色的盒子送回了沈延生手里。 “延生啊,这东西小舅舅不能收。” 沈延生不明白,嘴角炫耀的笑意还未散去,就此凝在那里,同时抬头问道:“嫌弃它便宜?” 万长河摇摇头,态度很坚定:“不是,你拿回去吧,太贵重了。” 沈延生坐在原地没有动,定定的望着小舅舅,忽然抬手把盒子抹进手心,然后随着那一下的弧度把东西摔在了地上。 “你不要,我也不要。”说完,他站起来就往后面走,气呼呼的头也不肯回一下。 堂间外的吴妈听见动静,便以为是舅甥俩红了脸起了矛盾,赶忙的进来准备劝架,却在门口的位置让一只银色的盒子撞在了鞋面上。 弯腰捡起来,她一头雾水的搞不清楚状况,而此时,坐在堂间里的万长河对她招了招手说:“这盒子你拿过来给我吧。” 吴妈依言把盒子送上去,一边说:“先生,外甥爷是个好孩子,要是有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你也千万宽宽心,不要骂他啊。” 万长河点点头,说道:“我也知道他是好的,这平白无故又怎么会骂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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