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扑朔迷离版文案:冯洛焉跟着娘亲学了刺绣,学了织布,学了烹调,甚至还学了医术,他立志要嫁个英雄,与英雄双宿双飞,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 而真相是,冯洛焉直到十三岁才知道自己是个带把儿的,由于特殊缘由,他还必须一直装作自己是个不带把儿的,于是穿着裙子做了十九年的姑娘。 他不是女的,他不能嫁英雄,他甚至还不能踏出小南村半步,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耗滞在这小山村里了,直到有一天——他救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于是,命运的磨盘开始转动,一切谜底徐徐揭开…… 简洁版文案:贤惠的小受捡到一只脾气阴阳怪气的小攻并完美驯化的欢喜故事。 本文,大狗血,冷幽默,情感丰富饱满,适合各个年龄段阅读。 1V1,HE,绝对的! 可能有BUG,不喜者慎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冯洛焉,段萧(萧戎) ┃ 配角:林芝,李棉 ┃ 其它:山村爱情故事 01.捡到英雄 就着除夕这日,大雪已连下三天三夜,田间覆着厚实的雪被,远处绵延的青黛也是银装素裹,蛰伏在大地上沉眠。山间呼啸的风裹挟着雪片恣意地侵略村庄,小南村的家家户户皆是门窗紧闭,大门不迈。 直至除夕日的傍晚,雪势才渐渐止住,只是这咆哮的西风仍未有歇息之意。 冯洛焉一整日都蜷缩在屋中,边抖瑟边就着微热的炉子取暖,手上还不忘捧着一本《医经》翻阅。到了傍晚,见灯油芯子快燃到了底,他便放下书起身去挑了挑油线,然后挽起一段衣袖开始生火做饭。柴火已经不多了,可下着大雪他也无从去拾取木柴,这些柴只够勉强煮熟一碗米,炒熟两盆菜。 是了,这些便是他除夕夜的伙食了。刚把菜端到木桌上,这柴门便砰砰作响,冯洛焉以为是林芝来了,赶紧擦干自己的双手去开门。 这门一开,肆虐的西风便夺门直入,吹灭了油灯,也吹得冯洛焉满头满脸的狼狈,脸颊上有刺骨的寒意,仿佛被磨光的利刃狠狠剜了几刀。 眼角渗着泪勉强睁开,只见天地间一片白寂苍茫,哪来的人影?冯洛焉不禁起了担忧,翘首张望着门前这条通往村子的小路,蜿蜒的小道上铺满绒雪,与田塍化为一片,辨不出哪儿是哪儿。 就在他抿着冻紫的双唇打算回屋时,小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抹艳丽的花色。冯洛焉双眸一亮,上前几步迎到了路口,冻僵的嘴角也暖意地勾了起来。 林芝捂着包袱将颈子埋在粗布巾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的眼被寒风刮得睁不开,睫毛上也结了薄薄的霜雪,一颤一颤地抖动着。 冯洛焉心忧地走上前把住林芝的手,问道:“还以为你不来了,是被这雪堵在了半道上?冷不冷?饿不饿?饭我刚做好……” 林芝爽气地抹了把脸,咬着牙道:“瞧你这操心劲儿,活像个老妈子。这点雪还拦不住我,本该早回来的,都怪李棉那个死丫头,买个香烛的当儿,一转身她就不见了,寻了几条街都不见人影,我就跺着脚回来了,嘿,气死!” 冯洛焉领着林芝进屋,回身将门死死地拴住,生怕漏一丝风,又找了火石将熄灭的油灯重新点燃,这才说道:“别气了,林芝,阿棉不见人影也不是第一回了,一定不会出事的,你别担心。” “呸,谁要担心她?”林芝解开自己颈子上的粗布巾,狠狠喘了口气,接着道,“要不是见她娘死得早,爹又被征去当了兵,老娘才懒得管她,懒得管。”话是说得极狠,可林芝泛红的眼睛又泄露了她的委屈。 冯洛焉替自己和林芝盛了两碗饭,回到桌前,又道:“吃饭吧,别老娘老娘的,多粗鲁,你可只有二十,正要嫁人的年纪,这么凶,找不到夫家。” 林芝瞪他一眼,拿起筷子捧起碗,狠狠送了几口饭,边嚼边骂:“就你最斯文,阿冯,你一定是村子里最早嫁出去的‘姑娘’!” 冯洛焉被噎了一记,悻悻地闭嘴,若论吵嘴,他是远不及林芝的,因此还是乖乖吃饭吧。 炉中的硬柴快要烧成炭块了,屋中的寒气愈发的盛,两人埋头吃饭,两盆菜不久见了底,这也算过了年了,虽然寒碜,却是最安稳的了。 林芝刮干净碗中最后一粒饭,满足地咂嘴,夸赞道:“阿冯,虽说你炒菜油水极少,但味道总是不错,简直神了。这等手艺,我是及不上了。” “放了点草药,提了提味,还可以吃就好。”冯洛焉朝她谦虚地笑,“大过年就吃两盆素菜,亏待你了,林芝。” 林芝一翻白眼,道:“我若是一个人在家,就只有啃番薯的份儿,在你这儿还有菜吃,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那你上镇上去做什么了?只买了把香烛?” 林芝一拍大腿,幡然醒悟,叫道:“唉哟,差一点儿给忘了,瞧我这榆木脑袋,可是被李棉气晕了头,大过年的,我可有东西给你。” 冯洛焉一听,倏地站了起来,连连后退,摆手道:“我可不要,上年除夕,你们送我的那只嵌银镯子,我还没戴过,今年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你们的东西。” 林芝不理会他的拒绝,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袱,解开翻弄起来,从最底层抽出一身鹅黄色的衣裳放在桌上,道:“你不要可不行,就是给你买的,村里每家每户凑出点银子,托我给你置办身像样的衣服,你瞧你穿得,多漂亮的脸蛋,多寒碜的粗布衣服啊!” 说着林芝也站起身来,拎着衣裳的肩角,将衣裳抖了开来,在烛火的映衬下,这件颜色鲜丽柔美的衣裙散发着独特的气息,好似每个二八年纪的姑娘都向往过它,梦寐过它。 冯洛焉显然也看楞了,他是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衣裳,明丽的色彩和百褶的裙边,令人心醉,“好漂亮……可、可我不能要啊。” 林芝走近他,将衣裳摁在他身前,细细比划,啧啧赞叹:“多配,多合适,老娘的眼光啥时候跑偏过?这衣裳不由你穿,难不成还给李棉那疯丫头穿?” 冯洛焉挡下林芝的手,为难道:“我受不起大家的这份恩惠,平日村子里的婶婶嫂嫂们已对我十分照顾,再收这份礼,我心中有愧。” 林芝拉下一张脸,冷冷道:“你有愧?屁,你平日不要分文替大伙儿看病莫不是假的?这本是你该得的,有啥好推谢的?你对大伙儿的恩情都摆在那儿,我们又不是瞎的?这村子里除了郑老爷子,就剩下你一个男娃了,不对你好,咱对谁好去?” 见林芝两眼通红,似要开闸放水,冯洛焉赶忙低声下气讨饶:“林芝你别这样,你、你也知我不是个姑娘,做什么买身裙子回来?我平日穿惯粗衣,这么华贵的衣裳怎么舍得碰?” 林芝瘪着嘴瞅他:“你这么说,是收下这身衣裳啦?你扮了近十九年的姑娘,这时倒拿这破理由搪塞我,未免可笑了些吧?” 冯洛焉剔透的双颊起了绯红,急急忙忙捞过林芝手中的衣裳,嗔道:“再怎么像姑娘,我骨子里还是个男子吧?你不要老拿这事忤我。” 林芝不留情面哈哈大笑起来:“男子?这可人的脸蛋比我都好看,说你是个男的,都没人信呐,哈哈,何况有哪个男子一沾酒就醉,醉了净说胡话,哈哈……” 冯洛焉把脸憋得通红,鼓着脸恼怒道:“莫要再提这事,明明是你不像个女子,那么能喝,简直千杯不醉!” 林芝嘿嘿一乐,鬼祟地从身后变出一坛子酒来,拍在桌上,豪气道:“喝不喝?嗯?” 冯洛焉惊诧道:“何处来的酒?我怎没见你带来?难不成你又要喝?” 林芝抚摸着酒坛子,黯然道:“自然要喝,这已是第六个年头了,我爹和我哥还未回来,生死未卜,前路渺茫啊。唉,小时总是看他们喝,我讨要一点便会被我爹训斥,说什么姑娘家怎能沾酒?我哇哇大哭,还是哥哥好,偷偷给我留了一小盅,那滋味,竟是甜的。” “林芝……”冯洛焉无措地唤她。 “今早去赶集,我还特意绕到大胜客栈去探听消息,说是雪势太大,前线早在年前就休战了,都不打了,怎还不放人回来呢?这、这天杀的狗皇帝!”林芝拍案而起,嘴中咒骂着。 冯洛焉赶紧摁她坐下,惶惶道:“你不要命了?敢辱骂皇帝?被人听去可怎么办?” 林芝拔开酒塞,自顾自举坛豪饮,清丽的侧脸上竟有晶亮的泪痕,冯洛焉默默地望着她,不敢多说,也不再劝她,任谁遇上这事儿,也不能冷静。 六年前,北昭与南昭开战,盛荣帝派兵马大元帅李绩呈出兵迎战,哪知南昭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北昭几十万精兵竟折戟沉沙,损失惨重,盛荣帝一怒之下,下了死令,凡北昭下至十八,上至四十,腿脚健全的成年男子,都要强服兵役,调往前线作战。林芝的阿爹和阿哥便这样莫名其妙地扔下手中的锄头镰刀,押往前线打仗。自然,村中其他的壮年男子也不能幸免。一时间,多少的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失去了劳动力,妇女们哭哭啼啼,整日以泪洗面。后来,战事迟迟没有结果,兵役越扩越宽,当村子里年近六十靠做棺材为生的田老伯也被押走时,村人们陷入了绝望,一个几十来户大小的村庄,只剩下了老人和女人。妇女们不得不扛起铁锄,又当男人又当女人地养起了一家子。 近两年,上头来的官吏仍会时不时进村拉壮丁,冯洛焉凭借着女子的身份躲过了所有劫难,也不知是幸,还是哀。 林芝将酒坛子朝下甩了甩,确信滴不出半滴酒水,这才步子趔趄地起身,含糊道:“阿冯!阿冯!我走了!” 冯洛焉从记忆中回来,赶忙搀住林芝:“我送你回去,小心点。” “不必,你放手!”林芝毫不客气地将冯洛焉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砸吧嘴道,“小姑娘好好歇息,大老爷们这就走了!这小段路,老娘还不放在眼里,哈哈。” 冯洛焉这人性子软,不懂强求,也只好任林芝走了,将她送到小路口,几番叮嘱,要她小心,见她不耐烦地摆手,只好住嘴。 林芝晃晃悠悠地走了,冯洛焉这才想起郑老爷子的药还未煎,便急匆匆地朝自家后屋的药庐走去。 厚实的积雪踩上去发出噗噗的声响,既软又松,可融在黑夜中,也看不出它本来洁白的颜色。 冯洛焉摸黑走着,自认为这路摸得太熟,没啥问题,哪知后一脚就绊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前一趑趄,差点摔在雪地里。 是什么东西横亘在路中间呐? 冯洛焉愤愤地回身,一探究竟,却发现雪里埋着一大坨黑乎乎,长条形的东西,这样子……这样子好像……是个人?! 冯洛焉吓得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在这旷野中失声尖叫出来,他这是见鬼了么?莫不成是年兽? 他缓缓地蹲下身,颤抖地伸出手去拨开那“东西”周围的积雪,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见了一张模糊的人脸,是一个……男人? 这人侧着脸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或者说已经……死了?冯洛焉的心噗通直跳,壮着胆子去探那人的鼻息,没有,没有?!等等,好像有一点点热气,那就是还活着? 可是,冯洛焉抬起头,茫然地张望四周,群山包围,天地浩阔,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这等荒山野地,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半死人?! 02.落魄英雄 月光与雪一样的冷。 冯洛焉收回自己惶然的目光,再次将视线投掷到身前这个趴着纹丝不动好似已死了的人身上,这人的头发上结满冰渣,身体被雪覆盖,好似倒在此地许久了。 鼻尖沁着凉意,嘴中呼出的热气瞬间化为一团白雾,冯洛焉搓着手冷得不可遏制,他想了想,起身掸去男人背上覆着的雪,左右手一把拎住男人的衣肩,身体后倾,开始卯足劲儿拖曳男人的身躯。 沉重僵硬的身体被缓缓拖动,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宽阔的痕迹。冯洛焉涨红了脸,大概使尽了周身的气力,这才将男人拖到柴门口,屋里的烛火影影绰绰,带来一丝暖意。冯洛焉将男人拖进屋子,顿觉腰上奇酸无比,饶是劈柴打水,也没这般的累。 冯洛焉用些手劲儿捏了捏自己的腰,继而又弯下身去将男人翻过来,结着冰渣的乱发缠满了男人的脸,冯洛焉只好将冰渣子一撮撮地捋下,拂去男人脸上的雪水。这时,冯洛焉才有些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的长相,高挺的鼻子,瘦削的脸型,两片刀刃般单薄的唇此时是黑紫色的。 这般模样……冯洛焉痴痴地看了会儿,他觉得男人是长得好看的,与他梦中时常出现的脸庞,微妙地重合了。当然,六年了,冯洛焉不曾踏出过小南村半步,都快忘记青年男子该长什么模样了。这眉眼,这嘴唇,全是按着郑老爷子讲述的,想象出来的。然而,世上真当存在这般英俊的人儿。 冯洛焉放轻了动作,将男人推坐起来,从后头抱住男人的身体,将他一点点一点点地拖到床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抬到了床上。此时,冯洛焉已热得额头沁出了汗,背脊上都热烘烘的。 男人毫无知觉地仰躺在冯洛焉的土床上,脑袋歪向一侧,仿佛死了过去。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锻袄,衣服的布料即使被雪浸湿了,仍是能看出上头精绣的丝线,密密地在衣襟上滚了一圈花边。冯洛焉对刺绣略知一二,也看出男人的衣服颇为考究。只是这锻袄大衣上分布着几道极不规律的划痕,拉破了整件衣服,使得里头的棉絮外翻,甚至是黑色的里衣也隐约可见。 冯洛焉疑惑地伸出手指去搽了搽上头的水渍,举起来一看,指尖一片暗红,这、这是血?!他被硬生生吓了一跳! 所以,衣服被划破是因为男人受了伤?冯洛焉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他对受伤、生病这些字眼是多么的敏感惊惧,最害怕有人因此而丢失性命。 他即刻平复自己的心情,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开男人的锻袄,内层的里衣是白色的,黑色,是血的颜色,这些血渍应该干了有段时间,不然也不会是凝黑的。再揭开里衣,触目惊心的伤口便显露出来。黑紫色的伤口一长条一长条布满男人的胸膛、腰腹,这应该是利刃所伤,且已伤到筋骨。冯洛焉看见了黑褐色的胸腔骨,两边的血肉花卷儿似的外翻,烂成了死肉,黑乎乎一片。 伤得如此厉害,又在雪地里趴了那么久,却还有鼻息,冯洛焉不禁佩服眼前这男人的毅力,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为何倒在自家门口,虽然统统一无所知,但冯洛焉仍打起精神,秉着医者仁心的信念,决定救治男人的性命。 他将火炉拎到床边,又把明日要用的柴火塞进炉子,生了一把旺火,给男人取暖。然后又去打了一小桶冷水放进锅子里煮沸。里里外外忙活了好一会儿,他拭去一头的汗,缓了口气,重新看了男人一眼,此时的男人仍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过脸色稍微缓和了些,没有方才的苍白泛青,嘴唇也褪去了黑紫,有了些血色。大概是暖炉起了效果,冯洛焉又拾起几块干柴塞进了炉子,继续生火。 等水咕咚咕咚窜泡,冯洛焉放下铁钳子,转身出了屋,抹黑来到药庐,磕磕碰碰寻了些晒干的草药,捧起捣药罐,又将平日行医用的药箱子夹在胳膊下,摇摇晃晃回到了屋中。 捣碎草药,烤热小刀,一切备好,冯洛焉紧张地靠向男人,他看到男人健硕的胸膛上满是可怖狰狞的刀伤,心里一阵紧缩,不忍下手。可再拖下去,指不定男人最后的生存希望也会被掐灭,冯洛焉捏紧小刀的柄,心一横,缓缓地伸下刀子,对准那些已冻烂的死肉均匀而有力地割下去,一点一点地将它们片去。 这些肉已不会长回男人的身上,只好去除,否则不好上药,只才下刀一寸,晕迷不醒的男人竟慢慢地侧过脸来,狠狠地咬住牙,野兽般的嘶吼从他牙缝中挤出,痛苦、挣扎、惨烈。 冯洛焉慌了下,不敢停刀,只好急切道:“别动,别动,请你、请你再忍忍,再忍忍。” 男人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蹙紧眉头,爆出额上的青筋,痛苦而无助地低吼,宣泄那种无法言说的痛楚。 冯洛焉简直快要被男人的嘶吼给震碎了,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稳住心神,快而准地片去那些黑色的肉,鲜嫩的血肉露了出来,血水涌出。冯洛焉取来捣好的药,均匀地敷在伤口上,再用麻布条缠上,等他几番抬起男人的背脊裹完麻布条时,手已经酸得快没了知觉,但仍有善后工作要做。 冯洛焉揉了揉酸涩的眼,起身去打热水,浸湿方巾,再拧干,俯下身一点一点地替男人擦洗身子,污泥、血块混合在一起,实在肮脏,等他擦完上身,才看清男人麦色的肌肤,在灼灼的灯火下泛着淡色。接着,还得……擦洗男人的下半身,冯洛焉不自在地想着,羞赧地去解男人的裤绳,竟是有些惴惴不安。 怕什么?都是男子,该长的,我也长了。 冯洛焉这么安慰自己,于是使点力褪下了男人的裤子,露出来的那一大团物件生生把冯洛焉惊了个正着。眼神再闪烁,却是移不开眼,面红耳热地虚晃着打量半天,冯洛焉又羞又怒地想,皆为男子,为何男人的那物件长得如此硕大,色泽偏深,这般雄伟,为何自己的……就那般秀气,模样也、也小…… 这些疑问自然没人来替冯洛焉解决,可怜年值十九的冯洛焉也只在医书上见过赤裸的穴位图,当然,那些图也不会将男子的特征描画得过分清晰。 好奇的他拿着方巾擦拭完男人的长腿后,又小心翼翼地轻拭了男人胯间的物件,顺便细细地探看了一下。 夜已极深,冯洛焉洗干方巾将其晾起后,终于抵不住疲惫的困意,于是绕到床的内侧,抖开棉被,盖在两人身上,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冯洛焉猛地睁开眼,睡意散尽,昨夜他竟、竟梦见……脑仁儿微微涨疼,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棉被滑了下来,冯洛焉往身旁一瞥,一侧竟躺了个胸膛大敞的男人! 这一景象把他生生惊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昨晚劳碌的记忆涌上脑海,自己在雪地里救了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浑身是伤,触目惊心,光是处理那些糜烂的伤口就让冯洛焉费了一番心神。结果自己是如此粗枝大叶,解了男人的锻袄扔在长凳上,褪了男人的裤子却挂在脚踝上,真是糟糕透了。 冯洛焉裹上棉袄下了床,不小心带起了棉被,这下又不小心瞄见了男人胯间的巨物,脸上一阵臊热,赶忙若无其事地替男人掖好被角。 拎起这看似做工精致繁密的锻袄,冯洛焉觉得扔了可惜,还是再缝补一下,给男人穿上吧,连带着把男人的裤子也扒下来洗洗。这么想着,冯洛焉掀开床尾的棉被,露出男人脚踝上叠成一团的袄裤。脱了男人黑色的长靴,他惊奇地发现,男人的白袜上全是血迹,斑斑块块几乎染红了一半的袜子。再脱下袜子,冯洛焉忍不住捂住嘴,克制住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 男人的脚全烂了!长满冻疮的脚肿得变了形,一道道细小的裂口往外流淌着脓汁,暗红色的血水也不断地从裂口中汩汩流出,若只单看这双脚,多数人定会认为这是一具腐尸的脚,烂得仿佛会有蛆虫扭动着钻出。 冯洛焉红着眼眶,生出了怜悯之情,他无法想象男人是靠这双脚在走路,那得有多痛?不,或许冻得已经觉不出什么了吧。 匆匆脱下男人的袄裤,收好他的靴子,冯洛焉跑到药庐,打算寻一些草药敷在男人的脚上。一进药庐,才看见一帖早已准备好的药放在炉罐旁。这是给郑老爷子治胸口痛的药,自己竟忘记煎了!哎呀,一拍脑门直骂自己蠢,记性差,冯洛焉只好先煎起郑老爷子的药。等炉子火旺了,这才起身替男人在一层一层的竹扁子上找药,但自己好像忘记在入冬前采集那一味药了,似乎没晒进竹扁子里。 真是要啥缺啥。深深的挫败感击倒了焦头烂额的冯洛焉。最后他只好退一步用后日备用的柴火给男人煮了锅沸水,就着热气腾腾的方巾给男人小心翼翼地拭去脚上的脓水和血水,撒了些药粉,用麻布条缠了起来。 恰好郑老爷子的药煎好了,冯洛焉将它倒入陶罐封好,又去确认了下男人的情况,这才闩上门,朝郑老爷子家走去。 新年的第一天,许多早起的婶婶嫂嫂们都舞着笤帚,将门口的积雪扫到一处地儿去。见了冯洛焉,都是热情地招呼:“冯丫头新年好啊,咋不多睡会儿呀?” 冯洛焉指了指陶罐,道:“替郑阿爷送药呀。” 婶婶嫂嫂们无不欣慰感叹:“冯丫头心好啊,人又美啊,真是招人疼呐。” 冯洛焉腼腆地笑了笑,不搭话。 不多会儿,就走到了村东郑老爷子家门口,这是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屋,连扇门都是歪着关起来的。 冯洛焉敲了敲,喊了声“阿爷我来了”就轻轻推开了门。 03.黑暗英雄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潮湿的霉味,纸糊的窗框上积满灰尘,使得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一张破木桌,几把旧长凳,还有一支冷了许久的短蜡。 冯洛焉望了一圈这阴冷的屋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将装药的陶罐搁在了木桌上,走到郑老爷子的床前,轻声唤道:“阿爷,阿爷,我给您送药来了。” 郑老爷子本是背着冯洛焉的,听到他的呼唤,僵直着佝偻嶙峋的背脊,缓缓翻过身来,一双浑浊的老眼几乎快要睁不开,“是……冯丫头呀?来啦?” “是我,阿爷,我给您煎了药,趁热喝了吧。” “唉,喝啥呀,都快下土的人,药不顶用啦,咳咳!”郑老爷子痛苦地蜷缩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这病已缠他多年,每每发作心口就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往年卧病半月,喝下冯洛焉煎的药便能好起来,而今年,从入冬开始,这病就像排山倒海般袭来,将他击倒在床榻上,再也没能站起来,即使天天喝药,仍无法抑制那种令人颤栗的痛楚。 冯洛焉轻声安慰他:“阿爷,您可别瞎想,乖乖喝了药,这病才能早些好。”说着便拿起床头每日喝药用的瓷碗,走到木桌前将陶罐里的药倒出来,端给郑老爷子喝。 老爷子起不了身,冯洛焉就环抱着他瘦弱的后背将他撑起,扶着药碗一点点喂他喝。这药极苦,可郑老爷子的味觉早已在前年退化,几乎尝不出酸甜苦辣咸。冯洛焉心头一阵酸涩,想起小时候郑老爷子总给他们这群小娃讲传奇故事,听得他们一愣一愣,时而惊呼,时而沉醉,活像开大会。 “冯丫头啊……”郑老爷子喃喃道,“一眨眼,连你也长大啦,还记得你随你娘刚来咱们村时……你娘可真是美啊,村里的小伙儿们啊,咳咳,眼都直啦,咳咳……” 冯洛焉坐在床沿上陪着郑老爷子,听他这么说,羞赧道:“阿爷,您还记得?” 郑老爷子原来叫郑百通,这名儿是他自个儿取的,意思是他样样通,年轻时他曾在京城最大的酒楼里说书,一张巧嘴舌灿莲花,上至皇宫内院,下至市井地痞,没他不晓得的事,来酒楼喝酒吃饭的大都是达官显贵,公子纨绔们,所以凭他那双招风耳,探听到的秘密可是掰着数都数不过来。当然,他并不以此为豪,有时那些秘密,犹如一株毒蔓,一触即死。他最得意的事,其实是他亲眼见过天下第一美人儿,九王爷的长女,月容郡主。至于这月容郡主如何花容月貌,沉鱼落雁,郑老爷子每讲到此处,就直摇头,只说“美啊真是美啊我都走不动腿啊”。可见,那郡主一定是美若天仙了。 “咳,咳,那月容郡主啊,这辈子是没机会再见第二回喽……”郑老爷子干瘦的面颊忽的颤抖起来,嘶哑的嗓音更是粗粝,他好似恢复了些力气,硬要将几十年前的事统统回忆一遭,生怕再也没有时日说这些了,“可是啊,我见着你娘后啊,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啊,你娘的容貌啊,确实不逊月容郡主分毫啊咳咳……” 冯洛焉紧紧握住郑老爷子干枯的手,焦心地劝他:“莫再多说了,阿爷,我都知道。”确实冯洛焉都知道,郑老爷子的这些话反反复复唠叨过无数次,只要在他卧病在床神智混沌时,他就爱说这些。由此,冯洛焉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已过逝五年的娘亲,到底何等的美貌,原来,竟与天下第一美人儿有得一比。 “冯丫头……”郑老爷子忽的握紧他的手,开阖着灰暗的嘴唇,嗫嚅道,“如今,你越长越像你娘啦,活脱脱的小美人儿啊,阿爷心里高兴呐,咳,一辈子见着三个真正的美人儿,可值当了。小时候你还哭着问阿爷,你能不能嫁个大英雄,呵呵,咋不能啊?咳咳,那么美的人儿,定是好命啊……” 冯洛焉羞红了脸,恨不能挖个洞埋了自己,儿时那些蠢话,竟被郑老爷子记得一清二楚。那时,郑老爷子已从京城回村多年,早已不再风光,但骨子里口若悬河的本事根深蒂固,专好在村口大树下给村里这帮皮娃子讲传奇故事。他讲南昭大将军段睦还未叛离时,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威风赫赫,北击匈奴,南扫横蛮,只二十五六的年纪便已官至一品护国大将军,娶了天下第一美人儿月容郡主为妻,两人神仙眷侣,羡煞众生。冯洛焉挤在一堆小人儿中间,捧着红扑扑的脸跟着发出惊叫,脑海里是一团光怪陆离的幻想,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舞着大长刀,怀里搂着美人儿,双双踏着彩云飞去,众生们只能仰头艳羡惊叹。多么威风的场面啊,冯洛焉想,他是个女娃,做不成英雄,那就做英雄怀里的美人儿好了。结果一堆女娃争着吵着要当美人儿,冯洛焉挤兑不过她们,只有委屈地掉眼泪,偷偷摸摸去问郑老爷子,他能嫁英雄么?郑老爷子慈爱地摸摸他,点了点头。 ……只不过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男儿身。为了嫁给英雄,他照郑老爷子说的,跟着娘亲学了刺绣,学了织布,学了识字,学了医术,等他成了村里最多才的“姑娘”后,他无意间竟发现,自己是个男的。 郑老爷子唠唠叨叨耗尽了神力,握着冯洛焉的手也松开了,没多久便又陷入了熟睡。他是那样的病弱,仿佛下一瞬便会停止呼吸。冯洛焉不敢出声,提着陶罐悄悄地合上了那扇歪门。 满地的积雪不再如昨日那般松软,微微有些融化,结成了剔透的冰晶,踩上去沙沙作响。冯洛焉走了几步,就看见前头半道上猛地窜出一个娇小的人影,莽撞地朝他冲来,那人发觉前方有人时,已刹不了步子,嘭的贴在了冯洛焉身上。 “哇唔,痛死啦!我的脑袋!”李棉抱着头哇哇大叫。 冯洛焉也被她撞得胸口发震,轻斥道:“阿棉,你跑那么快做什么?也不怕滑倒!” 李棉抬起眼看见了冯洛焉那张微微发红的脸,嘿嘿一笑:“阿冯姐姐,原来是你啊,你的胸口怎么还是那么平啊,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这下冯洛焉的脸颊彻底涨红了,嗔怪道:“一个姑娘家胡说些什么?这么粗鲁,也不怕嫁不出去?!” “谁说我嫁不出去?哼,嫁的比你快,阿冯姐姐,哈哈。”李棉比冯洛焉小二岁,却是早已谙事,满脑子的精怪想法,小时候和冯洛焉争英雄的,也有她一份。 村里的女人们一直把李棉这个没娘缺爹的娃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因此李棉吃着百家饭,性子也格外的野。如昨夜林芝所说,她时常闹失踪,又时常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窜出来,就像此时。 “你这是要去看望阿爷?”冯洛焉问。 李棉点点头:“是啊,昨晚没来得及赶回来,都没和阿爷拜年,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你也知道,早干嘛去了?冯洛焉心里这么想着,却是没问出来,“阿爷刚喝了药睡下,你吃过中饭再去吧,对了,你得去林芝家一趟,给她赔礼道歉去,她昨晚骂了你一宿的没心没肺。” 夸张的说辞令李棉委屈地嘟起嘴,“对不起啦,我以后再也不敢不和她打招呼就走啦。那,我去找林芝姐姐啦。”说完立马跑远了。 冯洛焉摇摇头,继续走。村子里冷冷清清,自从男人们都被捉走后,没人在年初一杀鸡宰羊,宴请四邻了。 回到家,冯洛焉先去药庐搁下陶罐,随后返回屋中,一推开门,明亮的光线就俏皮地涌了进来,打照在男人痛苦扭曲的脸上。 立马察觉情况不对的冯洛焉赶紧去用手贴住男人滚烫的脸颊,见他英气的双眉虬结在一处,便知他这是起了烧了。再见他结实的膀子都露在外头,冰凉冰凉的,冯洛焉直骂自己粗心,大冬天将一个人扒光只盖条棉被,可不是要被冻死了么?于是他扯住被角往上拉,试图盖住男人的肩部,岂料自己的手忽的被人扼住,冯洛焉惊慌地抬眼,只见男人眯细着幽黑的眼看他。 “你醒了?你……还好吗?伤口痛吗?”真切的关怀。 “呃……” “你想说什么?” “呃……啊……” 冯洛焉只能听见男人痛苦喑哑的嘶吼,见他满面潮红,不禁难过,“会没事的,别怕。” 他将床尾一角叠好的冬衣扯过几件,全部盖在了男人的身上,压压结实,试图让男人多出点汗,散了这身虚热。 男人勉强睁开了眼,恍惚间看到一张巴掌大的脸在眼前晃荡,似乎是一个女子,轻声细语地切问自己的感受,可他的喉咙像被烙铁烫焦了一般,发不出半个字音。浑身都在燃烧,但骨子里却又极其寒冷,胸口的伤似乎好了,什么痛也觉不出来了。视线愈发模糊,犹如一盏油尽将息的灯,光芒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渺茫。 最后,男人松开了挣扎的手,又一次昏睡过去,冯洛焉抬起自己细的跟竹竿似的腕子,感觉上头的红色淤痕火辣辣的疼,可是他没敢喊半个字。 接下来几日,男人高烧不退,冯洛焉只好白日用厚褥子替他捂汗,夜里用自己替他取热,还得为他换药,擦身,喂药,几日下来,饶是对着这具伟岸结实的身体依然面红耳赤,却可以做到手不抖地收拾全身。 冯洛焉头一回这么累,脸色也差了许多,主要是睡不好,夜里顺和地贴在男人身侧,都不敢喘大气,生怕男人醒来,发现什么。 去给郑老爷子送药时遇见了林芝和李棉,三个人陪着老爷子温故了多年前的事,老爷子这才残喘难捱地睡去。 李棉转过身来,两眼通红,带着哭腔说:“我、我好怕阿爷……” 林芝立马板起脸喝斥她:“胡说什么,丫头片子!阿爷会好好的,好好的……” 冯洛焉也默默地红了眼,恨自己无能。 他们走出破茅屋时,天,又下起了雪。 04.颓丧英雄 雪又纷纷扬扬落了几日,门口的积雪已没过了小腿肚子。群山在白皑皑的银盔下静默,小南村的新年过得那般安静,没有人出门走动,新年的问候早已随男人们的离去而飘散。 冯洛焉窝在小竹椅上缩成一团,唯独露出一双冰凉透顶的手,两指捏着细针,左手托着男人那件被利刃划得稀巴烂的锻袄,缝缝补补。本是想找件自个儿的棉袄给男人换上,哪知自己的身板跟男人根本不是一个水平,好不容易给他穿上了,前襟压根扣不上,那精悍的胸膛上缠满布带,一不小心就弄疼了他,看见男人无意识地蹙眉,吓得冯洛焉赶紧又把棉袄扒了下来。思前想后,还是把这件甩在衣箱上多日的破袄拿过来缝补一番吧。 这锻袄的面料摸上去极其丝滑柔软,上头的针线绣得也是精细繁密,在灯光下一照,才发现前襟处貌似绣了一只似蟒如龙的动物,冯洛焉也不认得,只是暗暗慨叹,这男人,八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也不知为何沦落到此般地步,一命悬黄泉啊。 一缝缝到正午,冯洛焉放下针线,将灶头上的红薯炖粥稍稍煨煨热就盛了出来,结果这粥的分量连两碗也盛不满。本是一个人过活,现在多了张嘴,伙食就紧俏了。这几日冯洛焉半夜常常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唱戏,满脸通红地捂着它,再偷觑一眼一旁的沉睡的男人,悄悄松了口气。 端着那碗量多的红薯粥,冯洛焉坐到了床边,推起男人让他倚在自己的肩上,一勺一勺地喂进男人的嘴中,每每这时,男人倒是会无意识地吞咽食物。又是重伤,又是高烧,男人的面颊显得更为削瘦苍白,透着刀削斧砍般的落拓。 “唔……呃……” 男人忽然发出嘶哑地低吟,喉咙里翻滚着含混的痛苦,冯洛焉一怔,赶紧搁下碗,将男人平放回床上。 “你醒了吗?喂,喂,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冯洛焉摇摇他的肩,凑到他的眼前问道。 男人面容痉挛了几下,挣扎着将眼慢慢睁开,冯洛焉欢喜地看着他,发现这双眼眸竟是墨一般的漆黑,幽深得犹如一汪渊潭,见不到半星光点。 好似会被它倏地吸进去。 冯洛焉直直地凝视着这双黑眸,呼吸渐渐地滞住了,快要,快要提不上气了。 “这是……哪里?”男人哑着嗓子,迟疑地问,“为什么……那么黑?” 黑? 冯洛焉愣愣地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燃烧的油灯,又把视线移到糊了几层纸浆的窗户。虽说屋里不是那么亮堂吧,至少也没有那么黑呀? 男人得不到回答,稍稍睁大眼又问:“你是谁?为什么离我这么近?” 冯洛焉“欸”了一声,这才察觉到自己已伏在男人身前许久了,只顾观察男人的眼睛,忘了两人的距离! “我,我是……”冯洛焉忽然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心里顿时蹿过一百只兔子,惶急惶急的。 “男人?” 冯洛焉猛地跳开,否认道:“不,我,我是女的!” 男人嗤笑一声,薄冰般的唇讽刺地一扯,低哑道:“女人?呵,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消除我的警惕?太愚蠢了,至少也得把灯给点着让我看看长相吧。” 冯洛焉听不懂男人的自言自语,只好轻声道:“灯……已经点了,这会儿是白天,屋里不黑。” 男人眯着一双狭长的眼四处张望,满脸的谨慎与孤傲,“想唬我?黑得根本瞧不见任何东西,怎么,那么怕被我看见样子,女人?” 冯洛焉一下子疑惑起来,将手举到男人眼前晃了晃,问他:“你,你看得见么?” “看见什么?”男人敛眉聚神,万分小心的模样。 冯洛焉的心一下子凉了,不敢置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可除了这个理由,也无其他的答案了。 男人见他不回答,猛地涌上怒意,狠狠地抬手一把扣住冯洛焉的腕子,精准无比,“女人,劝你老老实实跟我说,不要扯幌子,这是什么地方?哪座监牢?还是,暗卫刑堂?” 冯洛焉被他掐得好疼,泪水都逼到了眼角处,结结巴巴带着委屈道:“我不知道,什么监牢?什么刑堂?这里是小南村,是我家。” 或许是冯洛焉万般真实的语气打动了他,男人松开了他的手,狐疑道:“你不是北昭朝廷的人?” “我怎么能是朝廷的人?活到这么大,我只见过来抓壮丁的县里的差吏,我,我最恨那些官差了……” “是么?”男人垂眼深思,似乎在辨别冯洛焉的话是否属实,“小南村?这是哪儿?” 冯洛焉道:“北昭洛州越秀县小南村,够清楚了吗?” 男人沉默不语,不知在回想些什么,半晌,他忽的摸了摸胸口的伤,碰到一大片布带,问道:“你包扎的,女人?” 冯洛焉被他这一口一口无礼的“女人”叫得气闷,心道真是好心作了驴肝肺,累心费神地救活他,却被他这般误解,轻蔑,真真难过。 “自然是我,要不是我将你从雪地里拖回来,这会儿你必定已经冻成一根冰柱见阎王了。”冯洛焉没好气道。 男人冷峻地抿唇不语,似乎相信了冯洛焉,有些愧怍。 冯洛焉鼓了鼓脸颊,气呼呼地还想说上两句,却听门外有人高呼“阿冯”,好像是林芝。 “你,你等等,有人找我。” 冯洛焉惊慌失措,他才不敢让林芝知道,自己屋里,藏了个男人…… 暂时扔下男人,冯洛焉着急忙慌地开门出去,迅速地又将身后的门阖上,站在雪地里的林芝见他一副做贼相,便问:“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冯洛焉平生最不善撒谎,目光漂浮闪烁,支吾半天才道:“我,我救了只獐子,屋里被弄得乱糟糟的,而且这獐子胆小,我怕它受惊。” 林芝张大嘴不敢置信:“这大冬天的还有獐子?你是怎么捉到它的?” “不,不是我捉的,是它自个儿倒在我药庐前的。”冯洛焉心想,只是把“他”换做“它”,应是没啥问题的吧。 林芝嘀咕一句“真离奇”,只道:“好啦,不管獐子,我是来与你说正事的,阿爷的病,怕是……怕是熬不住了……你,你最好再去看看他。” 冯洛焉心一惊,焦急道:“怎么回事?” “今天去看他,咳了一滩血,他说自己活不过几日了……”林芝闷闷道。 冯洛焉垂下眼帘,低落道:“我待会儿便去看看他,他不会有事的。” “嗯。”林芝勉强笑了笑,与冯洛焉对望一眼,两人彼此假意地安慰对方,对,没事的。 林芝走后,冯洛焉方才那股子冲男人发怒的劲儿已被冲散得一干二净,正垂着脑袋失魂落魄呢,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啪啦的巨响,吓得冯洛焉立即推门冲了进去。 咋一眼,躺在床上的男人不见了,被子皱巴巴地被掀翻在一旁,冯洛焉上前几步,这才发觉侧趴在地上的男人,那碗还没喂完的红薯粥撒了一地,碗也碎成几瓣。 “你做什么?怎么摔了下来?”冯洛焉赶忙蹲下身去扶他,哪知男人丝毫不为所动,脸朝着阴冷的地面,如一具石雕人像,他的上身和双脚都被布带缠裹着,单单只套了条袄裤,看着都冷,“快,我扶你回床上,不然会受凉的。” 男人缓缓坐起身来,背靠着土床,一脸麻木,冰冷的说:“现在不是夜里?” “不是……” “灯,点着?” “嗯……点,点着。” “我瞎了。”男人平静地得出结论。 冯洛焉其实方才就已发现端倪,然而他不敢妄断,也,也不忍下断论。 男人抬起自己左手,摊开手掌心,默默地注视着,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问:“我的手流血了?” 冯洛焉一听,急忙扯过他的左手一看,果真是被瓷碗碎片割出了一道血呼啦的口子,“好多血,天哪,我去拿药替你止血!” “不必了。”男人的面部像是痉挛般抽动了两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凄冷地一笑,“看不见就不必管它了。” “可我看见了,我得管。”冯洛焉隐约感觉到了男人莫名扭曲的情绪,语气稍稍强硬了些,生怕一个不留神儿,男人又出什么岔子。 男人坐在地上,像似极为疲惫的模样,苍白地闭起双眼,头往后仰,断了生气。 冯洛焉知道,男人一定是受不了失明的打击,才变得万般消沉,然而将他救起时冯洛焉也没发现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这到底怎么了呢? 冯洛焉一边捉着男人宽大粗粝的手掌替他上药,一边还悄悄地观察男人的模样,修长的颈,饱满的喉结,凌厉的下颚,多么英俊的面容,此刻他不再是冯洛焉日日幻想的英雄模样,倒是成了郑老爷子常讲的浪子侠客,落拓不羁的神情和失意潦倒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为一坛苦酒。 “公子……”冯洛焉惴惴地想这么叫应该对的吧,说书里都这么叫,“公子你不要难过,这眼睛看不见,可能是暂时的,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连烧了好几日,这眼睛兴许是暂时烧坏了,过几日就能缓过来了呢?” 男人滑动了一下喉结,冷笑:“烧坏了,那怎么好得起来?” “你!”冯洛焉气结,竟被他一句话堵得严严实实,好心好意劝慰他,反倒倒打一耙,“你别欺负我们乡下人嘴笨,我说不来话,劝人劝不好听,你别来气。可眼睛是你自个儿的,你得爱护,还没努力治过,怎知复明不了?” 男人这次索性连话也懒得搭理,冷面冷口地封闭起自己,毫无生气地瘫坐在地上,不愿再睁眼了解他已经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事实。 冯洛焉也委实心闷,就像自己可劲儿地把热脸献上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他包好男人的手掌,站起来将缝好的锻袄结了线头,将衣服盖在了男人的身上,道:“要是不想再将脑子烧坏,赶紧穿上衣服爬到床上去,我要出门一趟,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怎么乱跑呢?脚还烂着呢。 冯洛焉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无可奈何地推门出去。 05.孤胆英雄(1) 仍是那间漏着风四处溢着寒气的茅屋,只不过这一次冯洛焉将脚跨进来时,猝不及防地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悲伤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腐烂的味道。 自己那颗跳动的心猛地被攥紧,冯洛焉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似乎预感到了,当他静悄悄地走近郑老爷子时,看到了他比前几日更加灰败颓谢的面容,双颊上松弛的皮肤微微凹陷,纹路斑驳,他是那样的虚弱,已尽了天年,垂垂老矣。稀薄滞重的呼吸声昭示了这一切。 像是有了感应般,郑老爷子忽的从衰弱的浅眠中探出意识,他睁开满是眼翳的灰眸,昏暗的视线看不清来人,但他可以猜到:“是……阿冯么?” “阿爷……”冯洛焉跪在他的床前,靠近他,轻轻呼唤。 郑老爷子失神地望着屋顶,横梁上结满了蛛网,唯独不见蜘蛛,他预感到了自己的天命,道:“不要太难过,阿冯,阿爷年纪大了,该走了……” 冯洛焉默默地流下一串泪水,哽咽道:“阿爷,我会治好您的,一定会的……” “傻丫头,哭啥呀?阿爷该走了,阿爷唯一遗憾的啊,是没见着,咳,没见着……”郑老爷子费劲地喘息,哆嗦着苍白的嘴唇,“没见着你们成亲啊,这群乖丫头啊,阿爷连一个的喜酒都没……没喝上……可惜啊……” 冯洛焉无声地流泪,脸颊上冰冰凉一片,他似乎也不甘地默认了这场死亡的来临,他的医术并不差,但对于很多病,也是束手无策。若是娘亲还在的话,说不定、说不定有救。但娘已去世了五年,这五年,也让他体会到世间的炎凉。 冯洛焉静静地陪伴了一会儿郑老爷子,待他再次睡去后,才悄悄离去。他无法承诺老爷子的遗愿,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嫁好,还是娶好? 哭得久了,脸上绷绷的,一牵嘴角,皮肤好似干裂开一样生疼。冯洛焉知道冬日本就干燥,再加上天寒,皮肤就更容易皴裂。 他不停地摸着脸,沿沃雪的小道走回自己的小院。 推开门,屋外的光线涌进来,照亮了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像座石雕,岿然不动,锋利的下颚隐藏在一片阴影当中,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晦暗。 冯洛焉见着,勃然大怒,冲到男人跟前大骂道:“你、你还真的一直坐在地上?你不要命啦?你给我起来!回床上去!快点!” 骂完脸颊更疼了,可他顾不上,又弯腰去搀起男人,但是男人这么魁梧的身躯怎么是他这副小身板能抬得动的?几番拉扯,终于没能搬动男人分毫。 冯洛焉气恼之余又将方才剩余的伤心挤了出来,指着男人控诉道:“我费尽心思救起你是作甚呢?早知该将你扔出去,冻死在雪地里才好,枉费我一番心血,每日夜半三更还要支起眼照看你,早知让你烧死算了……早知、早知不救你了……” 哪有后悔药吃哟?冯洛焉干了不久的脸颊又被濡湿了,这回他忿忿地抹了把眼泪,又去拽男人结实的胳膊,冷声道:“滚,我要将你扔出去,你自己去雪地里自生自灭吧,瞎了个眼就要死要活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真是太没用了!” 男人似乎听进了他的话,默默地将脸抬起来,看向冯洛焉,那双沉沉的眼渐渐地张开,只见里头空荡荡一片,没用任何神采与焦距,琉璃般润泽的眼珠也是幽深得没有边际,望不到底。里头倒映出冯洛焉气红的面孔。 一时间空气凝固了。 冯洛焉在见到男人的双眸的一瞬间,就心软了,顿时悔得肠子都烂了。他知道自己的话过激了,伤害到了男人。无论是谁,在得知自己再也看不见光明时,都是这般反应吧。而且男人看上去像是那种意气风发,相当骄傲的人,这种打击怎能让他不沉陷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冯洛焉软下嗓子,沙哑道。 男人垂下眼,表情淡淡的,自己摸索着四周,略显狼狈地爬回了床上,他动作有些笨拙地穿上冯洛焉替自己缝补好的锻袄,直挺挺地躺了下去,闭上眼,五官那般冷傲淡漠。 他犹如那些落魄的贵族,维持着穷酸的自尊,保护着自己最后的底线。 冯洛焉满怀歉疚地站了一会儿,知道男人不会再想理自己,就默默地走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雪停后,风仍疾劲地刮着,天地间一片灰白迷蒙。冯洛焉在药庐拾柴,将散落在地上的细柴一根根捡起,再用稻草捆成一股。半月前还瞧不上这些个细瘦的枝桠,觉得根本生不起一把火,如今才知它们的珍贵。家中多了个病人,几日下来,费的柴火简直抵得上他一人半月时日的。 如今大雪压地,足够埋人半截小腿,上哪儿去寻柴火?冯洛焉暗自发了愁,却是仍拾掇了些硬柴,搬回屋中,窝在灶前烧起晚饭来。 柴火在灶子里劈啪作响,熊熊燃烧,温暖的光照亮了冯洛焉的脸膛,他惬意地眯了会儿眼,随性地拿起铁钳子捅了捅灶内,撩了撩火势,顺便觑了一眼躺得笔挺的男人,在他有了意识之后,便再也不似之前那样,虚弱无力地仄歪着脑袋,而是微微向上扬起削尖的下巴,透出那种骨子里融合着的傲。 冯洛焉撩熄火头,起身去揭开锅盖,水汽噗地冒出,蒸架中间的水蒸蛋露出鲜嫩的真面目,冯洛焉兀自一笑,从一旁的陶罐里舀出些许薄荷粉,均匀地洒在了蒸蛋表面。 他裹着湿布巾将碗端出,又铲干净锅中的水,煮了些粥。待一切忙活干净后,窗外已是一片昏暗,冬日天黑得是极快。 就着一碗水蒸蛋,冯洛焉也是心满意足地搜刮净了碗底,饱腹的感觉会让他觉得幸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能吃饱,难道不是一种幸运么? 还剩半碗水蒸蛋,冯洛焉终究不忍丢下身后那个冷傲孤独的男人不管,盛了饭,又把水蒸蛋覆在饭上,端着饭碗来到窗前,轻声道:“公子……吃饭了……” 男人浓密的睫羽轻轻一颤,暴露了他根本没睡着的本质,可他也不答应,闭着眼继续躺着。 冯洛焉知他醒着,却是不愿睁眼起来,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公子,你既然选择活下去,为何连口饭也不愿吃?不愿被冻死,却高兴饿死?难不成死相会好看些不成?今日你沦落至此,想要重新出人头地,还是要靠这口饭帮着的,对吗?你的爹娘若是知道你这般亏待自己,他们得有多伤心?像我,我娘死了五年,这五年都是我一个人撑过来的,再难捱也好,我始终记得我娘临终前与我说的,活下去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了。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冯洛焉自顾自动情地说着,眼角红红的,想起娘亲他总是没来由地难过,语气愈发温柔体贴,似乎要把男人彻底感化似的,林芝曾经批评过他,唠唠叨叨像个老太太似的。 男人噌地坐了起来,睁开眼盯着被子,轻轻地扇了几下睫羽,不言不语。但冯洛焉高兴地想,自己的劝说果真是有作用的。于是提起裙摆坐到了床边,用勺子挖了块饭,送到男人嘴边,“来,张嘴。” 男人脸绷得死紧,像是遭受了什么极大的侮辱,几番咽气,终于冷梆梆道:“我,自己来。” “不行,你现在不方便。” “我自己来。” 冯洛焉也很坚持:“这时候逞什么强?我怕你将饭粒全落到被子上,满床的饭菜味。” 男人意外地通情达理,犹豫了一下,张开了自己的嘴,冯洛焉很欣慰地将饭喂给他,“来,第二口,张嘴。” 这种小娃子般的待遇让男人极度不适应,等饭喂完了,男人苍白的脸上竟浮起淡淡的红晕,显得有些羞涩。 冯洛焉十分欢喜男人的乖顺,说道:“这样配合就对了,公子,早日养好病,才能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啊。” 男人茫然地眨了几下眼,问:“这饭,尝起来为何有些清凉?” 冯洛焉道:“啊,我在蒸蛋上撒了些薄荷粉,清凉提神,入口也清新一些,是吧?” “薄荷粉?” “唔,是啊,我自己种的,晒干了再碾成粉,加在粥里,也格外清爽。明早做给你吃,要吗?”冯洛焉十分爱好药入菜,轻快道,“这薄荷粉具有醒脑明目的功效,保证你白天不打瞌睡。” 男人眼角一抽,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道:“明目?呵,我还需要么?” 冯洛焉“啊”了一下,知道自己失言,“放薄荷粉做菜是我的习惯,你别在意,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男人冷若冰霜,失魂落魄地垂下头,自弃道:“我为何要怪你?眼瞎的是我,受难的是我,这该是我的惩罚,应得的!” 冯洛焉心酸道:“你别这样说,这眼又不是你自愿瞎的,指不定,指不定还有救呢?” “你救吗?”男人冷嘲热讽起来,凄然地对天大笑,“哈,哈哈,谁也救不了我了,我该一死百了,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哈哈哈哈……” 撕心裂肺地狂笑,崩裂了胸口的伤,男人猛地捂住胸膛,痛苦地拧起眉来,“啊……呃……” 冯洛焉恼怒地斥责他,连忙扶他睡下,“你这是要作死了,你知道吗?!刚好的伤口,想再裂开吗?你想疼死吗?” 男人绝望地闭起眼,呢喃道:“没救了,这是惩罚,我活该……” 冯洛焉又是气恼又是酸楚,却不知该如何劝解男人,只得默默地抿着下唇,坐在一旁眼见着男人沉沦进悲伤的漩涡。 06.孤胆英雄(2) 伤药捣烂时,正好热水也滚沸了,冯洛焉拭一把额头的汗珠,拿起铁钳捅了捅炉子下的煤灰,同时拣出了烧得发红的炭块,泼了些冷水浇灭火星子,一缕缕白烟伴着滋啦作响的声音冉冉升起。 又到了换药的时间,冯洛焉将热水舀到木盆中,适当添了些冷水,伸下两根手指试探了一下温度,恰好。他将木盆端到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叫了几声男人:“公子,公子,你醒着吗?” 男人没反应,好似睡了过去。 但冯洛焉知晓他定是醒着,只是不想理睬自己罢了。那好,也罢,只能径自动手了。 冯洛焉伸手掀开一角被子,刚把被子撩起来,电光火石间手腕竟被人一下子扼住,又被狠狠一扯,冯洛焉猝不及防十分狼狈地摔在男人身上,手腕也是火辣辣的疼。 “啊,好痛!……”冯洛焉天旋地转间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头晕眼花皱起五官来。 男人闷哼一声,刚想鲤鱼打挺般地跳起来,却被重物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压回了床板上。 冯洛焉四肢无力,手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他与男人交着颈,身贴身,姿势好不暧昧。 “你、你做什么?”冯洛焉委屈地斥责男人,“我,我不过是想给你换个药……” 男人的耳朵因冯洛焉呼出的热热的气息,而敏感地痒起来,抽了下嘴角,道:“我怎知你要做什么……” 冯洛焉笨拙地支起身来,两手撑在男人的两侧,低头俯瞰男人,这姿势像是自己强行将男人压倒了一般,想到这儿,他耳根微微发烫,赶紧爬了起来。 “受了伤力气还这般大,”冯洛焉抱怨似的说,“方才压着你伤口没?让我看看。” 男人也坐了起来,头一偏,孤傲地拒绝他:“不必。” 冯洛焉气极,状似凶狠道:“你不愿也没用,我偏要看。”说着伸手去解男人的外衣。 男人用宽大遒劲的掌心一把裹住冯洛焉的手,制止道:“你是女人么?” “当、当然!”冯洛焉心惊肉跳地说。 男人意外他的爽快,自己倒有些不爽了,额上青筋跳突,冷硬道:“男女,授受不亲,你难道不懂?” 冯洛焉诧异,这人一派英姿,骨子里却是个保守的迂腐人士。其实相比城中的大户,乡野的农家倒是在男女方面没啥忌讳,因此冯洛焉头一次听说男女要授受不亲这回事。 “我管你亲不亲,你这药一定得换,不然这伤是好不了了。”冯洛焉一口断决。 他从男人长着薄茧的掌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仍是自顾自解起男人的衣服,刚扯开衣襟,男人赶紧捂上,冯洛焉不依不饶,又使劲儿拉扯他的衣服,两人暗暗较上了劲儿,你来我往,各自发狠。 男人眼睛看不见,对黑暗的环境很陌生,反应自然较以往慢一拍,和冯洛焉两人你扯我捂争执了半天,他终是忍无可忍怒道:“放手!怎会有你这般不守贞洁的女人?!” 冯洛焉道:“我如何不守贞洁了?” 男人虽是面冷,但周身散发的黑色气息已昭示了他的不满,“窥看男人的身子,也不知害臊?简直放荡!” 本是想捉弄一下男人,哪知他竟放出如此令人难堪的言语,冯洛焉脸上稍稍有些挂不住,显得异常窘迫,口不择言道:“放荡?你浑身上下哪出我没见过?这亵裤还是我脱下来晾过又将它穿回去的呢。” 男人一下子僵住了,难以置信,结巴道:“你、你脱我裤子?” “是呀,”冯洛焉索性一装装到底,“你昏迷时,每日都是我为你擦身,换药,你左边大腿内侧,是不是有朵小花儿?” 这下男人彻底呆了,半天回不过神,冯洛焉捂嘴暗笑,男人这模样真是逗人,别看他人凶话毒,其实还挺有意思的。至于他大腿内侧的那朵小花儿,还真是冯洛焉替他擦身时不小心看见的,本来对着男人的下身他就感到羞耻,无法抑制莫名的悸动,所以动作格外慢,生怕惊醒男人,这精工慢活,自然看出了些名堂。一开始还纳闷,一个大男人,为何文了一朵五瓣儿的小花,式样还十分简单普通。后细想,这是人家的事儿,自己瞎琢磨啥呢。 “既然我都看过了,你不介意我替你擦身换药了吧?哎呀,这水都要凉了。” 男人像是默许了,忍着想逃的冲动,硬是坚持住了,他的锻袄被脱了下来,上身的绷带一圈一圈地被绕下来,一块温湿的热毛巾贴着他的胸膛一点一点地擦拭,动作轻柔,和煦温暖。透过毛巾的热度好像可以感受到那人细腻柔和的性子,不急躁,踏踏实实,令人安心。男人眨动着幽暗的眸子,心中似乎对那不守贞洁的女人有了些改观。 冯洛焉把捣烂的草药敷在了男人的伤口上,这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已渐渐愈合,粉色的新肉也长了出来。 “嘶——”男人胸膛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冯洛焉吓得立即停下动作,“怎么,弄疼你了吗?” “没有……你继续。” “哦。” 包扎好了伤口,冯洛焉将带着血渍的毛巾过水清洗了一下,拧干后又擦洗了男人的脖颈,肩头,这一段时间里男人都闷声不吭,像是默默承受着刑罚似的,咬牙挺着。冯洛焉对此很不满意,好心好意伺候他,倒像是为难他,真作孽。 “你躺下,我替你脱了裤子,擦一下两条腿。” 男人瞬间震惊了,一把按住自己的裤头,勒紧,宁死不从道:“免了。” 见他如此紧张,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冯洛焉直想笑,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这么奇异的事情了,一个大男人偏像一个小媳妇儿似的,生怕失了身。 “你怕我吃了你不成?只是擦个身子,又不是吃你豆腐。”冯洛焉伸出手指戳戳男人的腹部,硬邦邦的。 男人气急败坏道:“放肆,你这个荡、荡妇!” “我是荡妇?好,你赶紧起来滚出荡妇的家啊,快呀!” “你!——” “我什么?没胆量就不要说些不尊重人的话,你这条小命都是我救的,摸一下你这人又怎么了?”冯洛焉从不与人争闹,这回偏偏对上男人这炸药似的臭脾气,格外来气,忍不住想与他斗气。 男人一下子消沉了下去,揪着裤头的手也松了,认命般道:“是,你说得对,寄人篱下,应当低头。” 冯洛焉赢得了暂时的胜利,十分优越地解起了男人的裤头,替男人褪下了裤子,那巨物猛地映入眼帘,冯洛焉看得心惊肉跳,两眼恍惚,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 男人感觉到胯间凉飕飕的,十分不自在道:“你、你要擦快擦,磨磨蹭蹭做什么?有、有什么好看的?” “谁要看?你当我想看?”冯洛焉红着脸恶狠狠道,“今后能下地了,非得让你劈柴挑水还这债!” 男人一怔,脸色立马黑了。 瞎了眼的人,如何能劈柴挑水?简直就是笑话。 冯洛焉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刮子,嘴巴总是说错话,唉,干脆甭说了。于是,冯洛焉闭嘴了,乖乖地替男人擦起他的两条大长腿来。这腿部的肌肉结实漂亮,线条流畅,能够令人浮想起男人长腿一跨,跃马奔驰的飒爽英姿。 擦着擦着,冯洛焉脸上的红晕只深不退,大冬天的,完全不觉冷。这是要出事呀,冯洛焉着急忙慌地替男人提上裤子,系好裤头,再一看男人的脸,也是浮起诡异的暗红色。 “我去倒水。” 一盆水泼出去,门前的积雪被融了一层。这几日已不再落雪,埋到小腿肚的积雪日渐消融,菜畦上覆盖的稻草也露出了梢头。到了初春,有些菜籽就可以下播了。等到初夏,绿油油的菜叶便会舒展,迎风轻舞。 想到这些,心中便会充满期待,有了鲜亮的展望。冯洛焉甩干了盆中的水,往药庐走去。 看着一日少比一日的柴堆,冯洛焉的心情又沉了下去,现实的问题很棘手,他不得不面对啊。 “阿冯……阿冯……” 隐隐的,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声音不太真切,像是从前屋传来的。 冯洛焉赶紧走出去,绕到前屋,只见林芝对着门砰砰直敲,敲一会儿又把耳贴在门板上细细听着什么。 完了! “林芝,你在做什么?”冯洛焉快步走过去。 林芝听见冯洛焉的声音,扭头一看,“你不在屋啊?难怪敲了那么久也没人开门,我还想你去哪儿了呢。” 冯洛焉慌慌张张地笑道:“这时你倒挺有礼貌,也不一脚踹开就进去。” “你不是养了只獐子么?我怕它受惊。”林芝摊手道。 冯洛焉一把拉过她,带她远离柴门,“晓得獐子容易受惊,你还那么不停拍门。说吧,找我何事?” 林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麦芽糖饼,塞到冯洛焉手中,窃窃道:“我上街给你买的,可甜了。” “喂,我又不是阿棉,不爱吃糖,你送她吧。” “可笑,你以为我会漏了她这小狼崽子?早把另一块给她了,啃着蹦着跑哪儿去也不知道了。”林芝怨道。 冯洛焉小时候挺爱吃娘亲做的糖糕,白白香香的,咬一口满嘴糯甜,回味无穷,可惜娘亲过逝后他就再也没向往过甜食了。 “谢谢你,林芝。” “有啥?呼,我走累了,进屋去坐会儿吧。顺便倒碗水给我喝喝,渴死了。”说着林芝拉着他就要进屋。 冯洛焉睁大着眼满脸惊恐,“等等,等等,林芝!!” “啊?你干嘛吼那么大声啊?我听得到啦。”林芝回头看他。 “我有事,有事找你。”冯洛焉吞吞吐吐道。 林芝捏捏下巴,一脸坏笑,走过来一把勾住冯洛焉的肩,颇感兴趣道:“说吧,阿冯妹妹,啥事要拜托你林姐姐呀?可不要是思春想托我介绍夫家了吧?” 冯洛焉一脸黑,无奈道:“我现在还不需要夫家,不劳你费心。我只是想……借点柴火。我的柴快用完了。” 林芝不解道:“入冬时你不还跟我说你今年囤了不少柴,肯定够过冬的嘛?怎么用的那么快?你天天烧水泡澡啊?” 天天烧水是真……泡澡就……呵呵。 “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最近才发现有几捆柴堆在药庐后头没收进来,全湿了,不能用了。”冯洛焉简直一头汗,为了那个嘴巴巨毒的男人他撒了多少谎啊,完全够天打雷劈啊! 林芝啧啧摇头,“说你什么好,老说我心粗,你又细到哪儿去呢?走吧,跟我回家去扛柴火吧,幸好我囤得多。” 冯洛焉揣着一块麦芽糖饼,稀里糊涂地跟着林芝走了,他担忧地回望自己的屋子一眼,心道,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07.危命英雄 冯洛焉抱着一捆柴进了屋子,坐在床上的人猛地回头,警觉道:“谁?” “我啦,还有谁?”冯洛焉为他的反应感到好笑,“大惊小怪,又没人冲进来打家劫舍。” 男人听见冯洛焉的打趣才放松了下来,不自在道:“方才又是谁在敲门?” “方才?哦,是我发小,叫林芝。”冯洛焉蹲下身来开始整理柴火准备生火做饭,嘴上倒还是闲不住地唠起来,“她这人脾气有些暴躁,的确不太像个姑娘,刚才她拍门把你吓着了?” 男人的确心有余悸,他以为是那批人追过来了,心倏地悬了起来,拳头狠狠紧握,打算冲上去拼死一搏。还好,还好不是。 男人隐约感觉到自己脚似乎麻木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伸手过去摸,只能碰到一团布条裹起来的肿得像是一块大馒头似的东西,那真是自己的脚? 冯洛焉抬眼见到了男人的动作,解释道:“你这脚差点废了,冻得全是烂疮,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治疗,现在你定是少了两只脚。” 男人静静地回想起了前几日在山中漫无目的到处游荡的情景,漫天的大雪覆盖了整片山林,眼中除了白色便是夜幕后的浓黑,寒冷、饥饿紧密交织,将他啮噬得体无完肤,咬着牙走了几日,他终是倒在了雪里,无论心中的执念如何催促他站起来前进,他睁眼,只能看见睫毛上沾满的霜花。 后来……后来他竟又醒了过来,那是在黑夜,他看到了山下几盏零星的灯火,他发紫的双唇颤抖起来,本已冻得毫无知觉的四肢竟然奋力地挣扎起,一路摔滚,一路爬,他快要接近那束温暖的光源了,快了……然而,他却又倒下了。 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身上盖着的棉被,男人在心中喟叹,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想不到柳暗花明,命不该绝。只是他的眼睛……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抬手将指腹轻轻贴在眼睛上,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毫无痛楚,但是,它却是瞎的。 冯洛焉端着饭走过来,轻轻道:“好了,先吃饭吧。” 男人立即把手放下,恢复到那个冷漠的样子,“我自己来。” 冯洛焉置若罔闻:“我喂你,来,张嘴。” “我自己来。” “别闹,张嘴。” 男人忍无可忍,青筋浮起,“我自己可以,不劳烦你。” 对于他的强硬态度,冯洛焉也展现了自己难得强势的一面,偏不让步,“我伺候你吃饭还不好?说句实话,你现在这样,怕是连夹菜都困难,困难时期,你就把你的那些自尊收收起来吧。” 男人沉默半晌,似乎在做内心的挣扎,“……随你。” 冯洛焉很高兴,他似乎感受到男人正一点一点地卸下他的防备,露出真实柔软的一面。 或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冯洛焉天真地想。 男人配合地张嘴,吃饭,咀嚼,吞咽,冯洛焉每每看到男人上下滑动的喉结,心里发痒,总挪不开眼,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是忍不住盯着男人某些部位看,简直就像一个变态。 “你身上……有股药香。”男人咽下一口饭,总结道。 “啊……是啊,的确有股药味。”冯洛焉回过神来,“常年与草药打交道,这味道去不掉了。” 男人闭上眼,似乎在仔细地嗅着身旁散发出来的这股淡淡泛苦的药香味,有甘草,薄荷,还有决明子,这是男人所能认识到的叫得出名的草药味。 “所以,你是名大夫?” “大夫?啊……算不上吧,我只是喜欢自己种点草药,自己捣腾,村里的人偶尔有个小病小痛,我也帮忙治治。”冯洛焉谦虚道。 男人却是点点头道:“一个姑娘家能学医看病,很了不起。” 面对这句突如其来的夸赞,冯洛焉显然不知所措,脸上好似烧起来一般,“公子,谬赞了。” 男人觉得冯洛焉这样称呼自己有些奇怪,便道:“你不必叫我公子。我也不是什么公子。” 冯洛焉捧着碗愣愣道:“那要我叫你什么呢?”其实可以直接问男人姓名,可徘徊在嘴边的话总是咽回去,冯洛焉并不傻,他知道两人之间横亘的阋墙,男人的身份与他定是云泥之分,这是一种很真实的直觉。 该叫他什么?男人听后竟抿唇不语,敛下眸子深思。 冯洛焉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看上去你应比我大上几岁,不介意可称你一声大哥?” 男人摇摇头,懂得冯洛焉的体恤,道:“我姓……萧,单字戎,戎马的戎。” “萧大哥,”冯洛焉扬起嘴角,“我姓冯,名洛焉,村里头都管我叫阿冯。” “冯落烟?冯落烟……”萧戎反复嘀咕了两遍,“落日烟霞轻晚舟,江湖岂忘快意仇……这名出自前朝大诗人丁翼的《记快侠》吧?落烟,取的很好。” 冯洛焉脸色白了白,似乎有些发懵,勉强笑道:“是吗?这名是我娘给我取的,倒没说来历,原来是这意思。我只读过些医书,不懂吟诗作对,还望见谅。” 男人颇感意外,倒也没多说什么。 屋外的夜色渐浓,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声悠长尖啸的狼嚎,冯洛焉很少在冬日听见狼叫,有些惊诧,放下碗筷推门出去察看。他的屋子建在山脚下,常有动物跑进他的院子中嬉耍,但多是些人畜无害的小生灵,像山狼这种凶恶的家伙,他倒是从未见过,哦,除了小时候见过猎户杀死的死狼。 山间的雪犹如厚实的绒被绵延地盖住山体,在夜的衬托下,这些雪仿佛在莹莹闪光,几朵似红似蓝的亮斑隐现其中,冯洛焉以为自己看错了,狠狠揉了把眼睛,再看,仍是有那些不明的斑点在闪烁,似乎还在缓缓地移动着。 难道是鬼、鬼火? 冯洛焉吓得手脚发冷,十分惶惑,小时候总听村里的老头说山上有山鬼,每当山鬼出来吃人时,身上总是发出幽绿的光点,那是它把死人的眼珠子嵌在自己的身上。冯洛焉被这传说吓得不敢上山,每次总要拉着林芝一块去。即使这么多年都没人出事,但冯洛焉一想起死人眼珠这事儿,就吃不下饭。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中,男人等了他半天,问道:“怎么了?” “我看见山鬼的鬼火了……好、好可怕……”冯洛焉嘴唇苍白。 “山鬼的鬼火?那是什么?” 冯洛焉哆哆嗦嗦讲了一遍传说,哪知男人不屑地冷哼一声,道:“不可能有山鬼,别瞎想。”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假使有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的。”冯洛焉为自己的恐惧力争一个理由。 男人心道女人就是胆子小,冷笑道:“我就是从山里爬出来的,我怎么没被什么山鬼吃掉?” 冯洛焉早料到男人八成是从山里下来的,不然不可能倒在他家门口。 “可是我明明看见有红色的亮光在山里游动,确实是真的啊!”冯洛焉肯定道。 男人好似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慌张地在自己的锻袄里摸来摸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摸了半天,确定身上没有那东西,男人只好问冯洛焉:“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半支玉箫?” “半支……玉箫?”冯洛焉也纳闷,这箫还有半支的么?“我不太清楚,脱你衣服的时候,没见到你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男人面色凝重,紧闭的双唇泄露了一丝他的难过,冯洛焉似乎明白这半支玉箫大概与男人关系重大,便道:“我可以……帮你找找,兴许落在外头院子里了,这几日雪大,被埋在底下了也指不定。你别急。” 男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沉浸在自己圈定的独自的世界里,冯洛焉即使那么细致入微地照料他,仍是被他排除在心门外,因为他,只是个偶然救起他的生人。 饭后,冯洛焉坐在灯下缝补起男人被划得稀巴烂的里衣,他先将这件料子上好的里衣洗了一遍,整盆水都是血红的啊,晾干后就打算再缝缝补补给男人穿上。 男人独自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静,屋内除了油灯偶尔结出灯花发出的哔剥声,再无其他声响。 等到两眼发酸时,冯洛焉才停下手上的活儿,走到床边一看,男人似乎真的睡去了,他高挺的鼻梁上逗留着一点光斑,惹得冯洛焉特别想去触碰一下。可理智告诉冯洛焉,这不可以。 他解了衣裳叠在床尾,自己也从床尾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往内侧缩,尽量不碰触男人的身体。好不容易挨到枕边,刚想躺下,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手,一把勒住冯洛焉的脖子,往外狠狠一拽,一个阴狠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要做什么?” 冯洛焉吓得赶紧去拿手掰开钳制在脖颈上的手臂,直翻白眼,“放,放开我,呃——” 男人微微侧身,把冯洛焉勒在身旁,质问道:“你爬上来做什么?” “睡觉啊——呃——”冯洛焉难受死了,快呼不过气来,“我要睡觉——放手!” 男人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听声辩位的本领仍是极强,他的反应能力也是十分出色,对于任何动静都能灵敏应对,自然,当冯洛焉爬上床时,他就感觉到了,他只是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因为,他从心底里,还是不信任她的。 “你要睡觉?”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男人问,“你和我睡一张床?” 冯洛焉气鼓鼓地掰开男人的手,整个人缩到床角,愤愤道:“你以为呢?我屋子里哪儿来第二张床?”小时候他一直黏着娘亲睡觉,因此娘亲就没给他单独砌张床。 男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男女授受不亲,你、你怎么能和我睡?” 冯洛焉简直想仰天长啸,这迂腐的男人! “我又不动你,你怕什么?何况你是个大男人?” “你……” 冯洛焉径自钻进被窝,男人一下子躺得笔挺,脸色铁青。 “我们各睡各的,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吃了你。” 温暖的身体陈横在身旁,柔和的药香溢满鼻尖,男人闭着眼睛,牙却咬得死紧,他还是头一回,和女人一起睡觉。 这夜,注定难捱。 08.深隐英雄(1) 寒风犹如长刺的狼牙棒,狠狠地捶打着脸颊,纵使脸上蒙着布巾,眼也是侵泡在刺骨的寒意中。身下的骏马在林道上飞驰,急促的马蹄声惊飞了几只未曾南飞越冬的林鸟。 男人紧握缰绳,锐利冰冷的眼神刺穿四周一切的事物,他自信地扬了扬嘴角,眼中浮现的戾气将他的杀意暴露无遗。 紧随在他身后的几名黑衣人低伏在马背上,一手执缰一手握刀,眼中只有冷酷的黑色,正如他们此刻的心情,只想拔刀,杀个痛快。 远处传来鼓点般节奏的马蹄声,男人夹紧马腹,迅速抽出一半的刀,银色的刀锋闪过一片嗜血的光泽。 “杀——!” 随着男人切着牙低声怒吼出来的一句话,所有人都在瞬间拔出长刀,林间骤然鸣响起一阵刀啸。 远处赶来的马车已能看见一个黑点,他们人单力薄,只有一名马夫和四名护卫。 呵,男人冷笑一声,挥刀冲去,黑色的骏马犹如一颗飞过天际的火石,一跃而起,他借着马背的力一脚蹬了上去,凌空飞起,而当他正要举刀斩杀之际,四面八方倏地响起了巨大的箭啸声,刺破空气,凄厉鸣叫。 眼一扫,只见成千上万枝箭从天地间飞来,密密麻麻,多得无法计数,它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男人! 已来不及躲闪—— 男人睁大眼,惊诧之际发现漫天飘起了白色的粉末!这是什么?他心中提出疑问,然而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了。长箭噗的刺透胸膛,永寂的黑暗如约而至—— 啊! 男人大汗淋漓地睁开眼,可惜眼里只有一片漆黑。方才这是……做梦? “萧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身旁的人轻轻地推搡着他,焦急地询问。 男人眨了几下眼,他仍是无法适应什么也看不到的状态,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连一丝模糊的光影也没有出现。 “呵呵……”他凄凉地笑了,想不到他也有这天,这比直接夺去他的性命还要痛苦,还要难以忍耐。 冯洛焉本来紧紧地依偎着男人熟睡,忽的感到一阵颤抖,他立马睁开眼,发现男人紧阖着眼,额上直发虚汗,面色惨白,把他吓个半死,他以为男人又起了烧。 直到听到男人低沉凄凉的哂笑,他才沉下心来,知道男人不是在生病,“萧大哥,你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男人冷漠地别过头去,不愿多说什么,脸上冰冷的神色已明确拒绝了冯洛焉的关心。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除非冯洛焉一直逗他说话,否则他就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冯洛焉也知道这是心结,自己说再多也无意,除非……治好男人的眼睛。 这些个日子,冯洛焉也在私底下偷偷地翻查医书,企图寻找到一些治疗眼疾的方子,奈何娘亲留下来的几本医书里,关于这方面的很少,即使偶尔提到一两句,也与男人的病状不相符合。这令冯洛焉十分头疼。 想着,冯洛焉坐起身开始穿起了衣服,男人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脸无可奈何地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的眼上。 “萧大哥,你现在又看不见,没什么好挡的。”冯洛焉见他这么不自在,心里笑个半死。 “闭嘴。”男人恶狠狠回道,“一个闺阁女子在男子面前毫不遮掩地脱衣穿衣,简直不知廉耻!” 即使他口气这般恶毒,冯洛焉却倒是习惯了,男人在他睡下时要骂他放荡,起床时又要骂,替他换药擦身时必须骂。骂着骂着,冯洛焉竟也无感了,只觉得男人这样子很好笑。 “若不是我这放荡无耻的人日日照料你,怕是你早就饿死了。” 冯洛焉爬下床,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然后自顾自出了门。 雪已停了好几日,地面上的积雪渐渐地消逝全部化作了水,积在坑凹里,不留神踩一脚,满裤腿都会沾上泥点子。 冯洛焉拿着竹笤帚走到药庐前,把还未化开的积雪全部扫到一边,边扫,他还得边找,哪儿有半支玉箫?他只见过竹子做的箫,大概小臂那么长,铜钱那么粗,色泽偏深绿,吹出来的声音十分空灵悠远,好似山间鸣啭的翠鸟。 那支箫属于林河,他虽然是个日日在田间干活的庄稼汉,但颇懂器乐,跟着郑老爷子学了吹箫,老爷子十分满意他的天赋,就把自己的箫送给了他,据说这箫可是京城名店的玩意儿。冯洛焉和林芝就日日缠着林河吹箫,田间日头毒辣,他们三人躲在树荫里,枕着老树根,眯起眼,侧耳聆听这美妙的箫声。林河吹的曲子都是他随口来的,问他曲名儿叫啥,他就骗俩小孩儿,说叫“天籁”,至于啥叫“天籁”,林河又说,这是郑老爷子告诉他的。后来朝廷征兵,林河含着泪向大伙儿告别,他跟在林老爹身后,边走,边举起箫吹了起来,那悠长哀婉的箫声惹哭了所有来送行的村人。直到他们走远,那箫声才像纸鸢断了线,了无踪迹。林芝躲在屋里哭了好些日子,冯洛焉去陪她,两人同塌而眠,然后,冯洛焉就穿帮了。 往事历历在目,冯洛焉扫着扫着不禁停下来叹了口气,若不是林芝懂事,答应帮他瞒着,恐怕此时他早已命丧沙场。 地皮都快被他扫掉一层了,可哪儿有玉箫的影子?难不成真的落在山里了?极目远眺,满目斑驳雪色,一望无垠,冯洛焉想到男人失望透顶的脸,心里有点酸涩。 回到屋中,男人依然没有神采地坐在床上,他的双脚刚结痂,不能下地行走,可他又不愿一直躺着,那只好一直坐着了。 “方才我在外头找了一圈儿,但是没见到你的玉箫……”冯洛焉小心翼翼道。 男人果不其然,浑身一震,脸色难看起来,“是么……?” “那支箫……真的那么重要?”冯洛焉忍不住道,“莫不成是什么定情信物?” 男人听他这么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那是我娘给我的,半支在我手里,半支在她手里,不过……我娘倒是说过,遇见喜欢的人,就把箫送给她。” 冯洛焉的心猛地一窜,似乎有些紧张,“这么说来,那是你用来找媳妇的?” 男人脸色十分臭,不情愿地“嗯”了一声。对于这种耍浪漫的事,男人从来不屑,男子汉应重家业国事,何必磨磨唧唧儿女情长?实在有失颜面。 冯洛焉在自己心底的一角悄悄挖了个坑,埋了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他多看了男人几眼,深深觉得这人的样貌实在英气逼人,一般风流。若不是伤重被迫流落到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此时他的日子怕是春风得意。 冯洛焉转身又走了出去,他抬头一望瓦蓝碧洁的苍穹,忽然觉得距离好远好远。 “阿冯——” 林芝从小道那头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什么东西。 冯洛焉紧张兮兮地回头看一眼,还好,门掩着。 “你跑那么急做什么?满地都是水坑,小心点。”冯洛焉嗔怪道。 林芝跑得面颊绯红,只喘粗气,一手叉腰,一手卷着什么东西往冯洛焉的肩头狠狠戳了一下,“啰嗦,我又不是没长眼?你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说着她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冯洛焉怀中,冯洛焉拿过一看,竟是一本书,上头写着《北昭十年眼疾全谱》。 “你给我买了这么一本?”冯洛焉觉得这书名取的也太古怪了,不会是江湖草方子? 林芝见他非但没有欣喜之意,还透着些嫌弃,心中大挫,气道:“你可知我寻了多少家书铺么?难为我一个乡下农妇,大字不识半个,还腆着脸上去问哪儿有医书卖。你知道那卖书的掌柜眼神儿有多嫌恶么?我都不想多说……” 冯洛焉立即心生愧疚,抱歉道:“呀呀,是我的错,都是我,你的辛苦我怎么会不晓得呢?我一定得好好招待你吃一顿,犒劳犒劳你,怎么样?” 林芝被他这谄媚的小模样逗乐了,笑道:“就你这青菜汤红薯粥的,免了吧!自个儿都填不饱,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活生生是块被人疼的料啊,你说是不?阿冯美人儿?” 冯洛焉气得直乐,简直不能和林芝多说一句,“我怎么娇弱了?好歹这菜园子也是我照料的。” 的确,除了种种菜,采采药,拾掇一些柴火,冯洛焉其他的生活来源,都是小南村各家各户给一点添一点凑合起来的。他看病从来不收钱,村人们过意不去,总会托林芝塞一些食物给他,而冯洛焉斗不过林芝,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除此之外,冯洛焉其实还会托林芝到集镇上卖些自己晒好的草药,补贴家用。 自己攒下了一些钱,备着急用。而这回,他还是头一次动用这笔钱,他托林芝去集镇上买本关于眼疾的医书,希望能对男人的病有些帮助。 林芝笑完,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昨个儿我又去探了探消息,前线好像出事了。” “啊?”冯洛焉一惊,“怎么了?难道是……” “不是,还没开战,僵着呢,但是有消息说,南昭军队前些日子突然易了主帅,现在是段睦大将军挂帅了。这好好的,为什么要换主帅?南昭眼见着攻过了江北,现在驻扎在江边上休养整顿,势头大好,此刻换帅,难道不会动摇军心?”林芝其实心里盼着南昭打来,一举端了盛荣帝那个昏君,还北昭一个太平盛世,却又担心自家的老爹和阿哥的安危,虽然听说南昭不杀降俘,只要肯投诚,也不知那俩人识不识相,着实令人不安。 冯洛焉听到“段睦”二字,心头涌上一股泛黄的旧时的怀想,他曾幻想过自己遇见段睦那般豪气风发的英雄,与其共乘一匹白马,驰骋在苍茫辽阔的大漠里,雄鹰展翅掠过天际,落日红艳似火,大如罗盘。 不过,只是胡思乱想罢了。再长大些,这些儿时的憧憬也就渐渐埋在了心底,即使再怎么渴望,也不可能成真的。 尤其知道自己是个男人之后…… “南昭……原来的主帅是谁呀?”冯洛焉突然想起来。 “是段睦大将军的儿子啦,那可是虎父无犬子,叫、叫段——” “哐啷!——” 林芝话说到一半,被冯洛焉屋中传出的声音惊了一跳,“你……你的獐子还在啊?” 冯洛焉一身冷汗。 09.深隐英雄(2) 面对林芝的询问,冯洛焉后脊梁阵阵冷汗,只得干笑:“是呀,大冷天不放心它回山里去。” “成天和只獐子住在一处,不闹腾?刚才什么动静?碗被它撞碎了?”林芝十分好奇,说着还直把头往冯洛焉的屋子那边凑。 这可把冯洛焉吓坏了,他赶紧拦着林芝,开始语无伦次地胡诌:“你别过去,它怕人,我都不敢多碰它。” 林芝道:“那你喂些什么给它吃?这大冬天又没草又没菜的。” “我喂粥。”冯洛焉咽了口口水,“它爱喝。” 林芝惊奇了,“我倒不知道这畜生也能喝粥啊?奇事奇事,我真想见见。” 冯洛焉悔啊,编什么不好编这么离谱,这下又难圆了。 “你……你现在很闲吗?没什么事要做?”冯洛焉试探。 林芝被他这么一问,想起来了,“呃,好像王二婶叫我今个儿陪她上集镇买些东西。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 “那你还不快去,免得二婶又念叨了。”冯洛焉催促道。 林芝无奈,只得放弃观摩獐子是如何喝粥一事。 待林芝走后,冯洛焉赶紧提起裙摆冲回屋中,想看看方才究竟出什么事了。 他一进门便看见男人直直地立在床边上,锻袄被他脱在地上,亵裤也是松松垮垮悬在胯上,鲜明的腰际线一路深邃地隐没在腹下。 咯噔。 冯洛焉死命地憋着气吞了口口水,轻声道:“这、这是怎么了?” 男人这时才有些觉醒,回过神来,他冷漠地眨眨眼,微微垂首,道:“我打翻了水碗。” “啊……”冯洛焉低头一看,果真,一地水,一滩碎片,“那你赶紧回床上,小心这些片儿又划了你的脚,快。” 男人闻言,重重地坐回了床上,自嘲般的笑了笑,“呵,废物……” 冯洛焉走过去将锻袄拿起给他披上,却被他一把拽住,“欸?” 男人狠狠攥紧冯洛焉的衣袖,面目微微狰狞道:“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没救了?啊?你说啊……阿冯……” 他竟然叫了他的名字。冯洛焉感到震惊,因为男人一直“女人、女人”地叫他,好像十分鄙弃他的样子,即使告知他名字,他也不叫。还以为他忘了……冯洛焉酸酸地想。 而男人已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双眼的黑暗令他丧失了希望与骄傲,连最简单的起居都成了问题,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可言? 冯洛焉蹲下去捡起碎片,心道这可是男人摔碎的第二只碗了,希望不要有第三只。抬眼看了看男人,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颓丧。 我一定要……冯洛焉咬了咬下唇,心想,我一定要找到医治男人眼睛的法子。 他收拾了碎片,随后又端了碗水过来,递到男人嘴边,道:“来,喝水。” 男人迟疑了一下,双手在身侧踌躇地握了握,这才伸出手捧住碗,抿着碗沿喝了几口水。 “谢谢。”他把碗移开,冯洛焉立马接了过去。 “以后要什么,就叫我。” 男人脸色黑了黑,缄口不言。 冯洛焉就好心与他解释:“萧大哥,这种时候,你还在介怀些什么?是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不得不低头,我帮你只是好意,并不是为了看不起你,你懂吗?” 男人把下颚绷得笔直,青色的胡渣星星点点地冒出一些来,显得愈发落拓。冯洛焉忍不住伸手帮他拢了拢散乱的长发,男人身体一僵,有些局促地拨开冯洛焉的手,道:“一个姑娘家,成天对男人动手动脚,怎么嫁得出去?” 冯洛焉又被他气到:“我嫁不嫁得出去,与你有关?难道你要娶我?” 男人嘴角一抽,不屑道:“娶你?” 冯洛焉闻言,浑身一颤,不自在地退开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刺拉拉的,他赶忙转移话头,“那什么,你的里衣我给你补好了,现在拿来给你穿上。” 说着就从针线篓里把那件补了无数针的里衣拣出来,打算给男人换上。 沁人的药香飘散而来,男人静坐着,他知道冯洛焉靠了过来,这种气息他已熟悉,每日替他换药擦身的那双手此时正在缓缓地解开他的外衣,带有薄茧的手心擦过他的肩头,传来一阵火热,皮肤开始发烫。 由于他无论怎样出口讥讽冯洛焉,冯洛焉都不在乎,所以男人停止了这一用来掩饰自己难堪的幼稚行为。 “你胸口的几道伤好得很快,都结痂长新肉了,可能会有些痒,但你不能挠它,挠破了就会化脓,知道吗?”冯洛焉掀开布带看了看伤口,叮嘱道。 “……嗯。”轻若蚊蚋的回答。 冯洛焉替他穿好衣服,拍拍他的肩,“那我去忙了,你自便。” “等等——”男人叫住他,“你家……还有谁吗?” 冯洛焉怔愣一下,笑道:“就我一个喽,我娘五年前就去世了,我爹么,我也没见过。” 很想说句“抱歉”,不小心触及他人的伤心事,可高傲如男人,张张嘴,始终吐不出半个字。 冯洛焉接着道:“我们村里,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没爹没娘,自力更生。像林芝,她虽然有个爹,有个哥哥,可好比没有,你应该知道北昭和南昭打了那么多年仗,苦的是我们老百姓,村里的男人都被征去当兵了,剩下的全是老弱妇孺,我们都是把一人当两人使,把女人当男人使,你老说我放荡,可能是我很久没接触过男人了,不知道和男人处的规矩,这你得多多包涵,萧大哥。”说着,冯洛焉想,郑阿爷只能算老人家。 男人轻轻地点点头,他一向明白打仗对老百姓来说,最苦难,殊不知竟是这番景象。他闭上眼,深深地,在心里长叹一声,好似也理解了冯洛焉的处境。 晚上,冯洛焉迟迟不上床,男人也开不了口喊他睡觉,只好自己先睡了。冯洛焉见他睡了,悄悄掏出那本《北昭十年眼疾全谱》,就着幽黄的灯火翻看了起来。 虽说这书名取的离谱,有吹嘘之意,但上头写的内容倒是有根有据,不像浮夸之语,好几处的见解详注也与他的想法颇为相似,这让他对这本书好感猛增。 书很厚,冯洛焉细细看着,也不知过了几时,忽听得门外有吱吱声,顿觉惊疑,放下书,推开门走出去察看。 檐上雪水滴滴答答往下落,有几滴坠落在冯洛焉的头顶,凉丝丝的,屋外一片漆黑,再往外走几步,忽的有什么东西从脚边蹿过,伴着一声尖锐的吱声,冯洛焉吓了一跳,用手捂着嘴忙往后退,心咚咚咚的直跳。 等他回神,那什么东西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处。那是什么?大概是什么小动物吧。可这天儿冷得,啥玩意儿还会钻出来遛呢? 正揣测着,冯洛焉一抬头,就望见远处朦胧的群山那边闪烁着几点亮光,若隐若现,不太真切。山鬼的传说又占据了他的心头,这回他是真的连滚带爬逃进了屋中。 男人早就被他吵醒,揉着额头坐起来,“发生了什么?你在做什么?” 冯洛焉哭丧着脸,害怕道:“方才,我、我又看见那山鬼的鬼火了,一闪一闪,吓死人了!怎么办,山鬼要吃人的!怎么办?我、我好怕……” 这点出息……男人无语地想,转念才想到那是个女人,胆子小也正常,就严正道:“那你还不滚回来睡觉,这么晚,山鬼不吃你吃谁?” 冯洛焉又是连滚带爬上了床,发着抖脱了衣,裹进被子里时还在抖,他的惊惶令男人产生了些莫名的感觉,他觉得,身边这个胆小鬼,需要他。 “你要是怕,可以靠过来点。”男人的肩膀借给女人依靠,这好像是天经地义的,虽然同床共枕,但我是不会娶她的,男人负气地想。 冯洛焉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像一叶小舟,风浪中急需一处安稳的港湾依靠。于是他埋着脑袋,往男人身边挪了挪,蜷缩成一只虾米样,额头抵着男人结实的肩头,闭起了眼。他感受着异样滚烫的温暖,很快睡去。 这可苦了男人,钻入鼻子的那股药香好像染上了异样的味道,使人周身发烫。或许是心里作祟吧,男人安抚自己。 翌日清早,冯洛焉便起了身,他这觉睡得舒适安稳,一夜无梦。男人被他的动静闹醒,也坐了起来,冯洛焉赶紧把大衣给男人披上,快语道:“我去煮些粥来,过会儿端给你吃。” “我要下床。”男人自顾自掀开被子,把脚放了下来,“我的靴子呢?” “诶诶,你下床做什么?又不能走动,你的脚还裹着药呢。”冯洛焉急忙制止他。 男人抓着他的手,不耐烦道:“我要起来走走,总是躺着,闷死了。” 拗不过他,冯洛焉耸耸肩,只好将那双洗过的长靴拿过来,蹲下来替男人穿上,“你不要快步走动,小心脚上的伤口裂开。” 男人冷哼:“你觉得我能走快么?” 冯洛焉语塞,被他打败了。 “来,我扶你过来,”冯洛焉搀着男人的手臂将他引到桌边,捉住他的手贴在桌沿上,悉心道,“这是桌子,四面摆了四条长凳,你摸着走,不要被绊倒,就这样绕着圈走走吧,东边是灶台,放着柴,你千万别过去。” 男人甩开他的手,只身贴着桌沿儿,像是猛憋着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我不乱走。” “那好。”冯洛焉笑盈盈地弯了弯眼睛,“那我去药庐把你的药煎上,再过来煮粥。” 说着他就欢欢喜喜出门了。这几日他已将郑老爷子的药转给林芝煎了,原因是他实在担不起那柴火料了,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住阿爷,但是总不能扔开屋中那个大活人不顾吧。幸而这几日去探病郑老爷子,他似乎精神好了点,冯洛焉稍稍安了心。 10.渊博英雄(1) 最凛冽的几日悄然过去,但冬季的寒冷仍不可小觑。冯洛焉粗粗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膨胀开来,随即透明。 冯洛焉搓着手来到药庐前,刚想推门而入,忽的瞥见一旁的地里有个碗口一般大的洞。这是何时有的?他怎么没见过。 正诧异着,走近一看,冯洛焉发现这不怎么大的洞口露出一截绿莹莹的东西,他探身下去,仔细看了看,这好像是……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物提了起来,这才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支半尺来长的玉箫,通身翠碧,剔透玲珑,上头雕镂着浅浅的祥云花纹,虽然被泥污了几处,但仍挡不住它散发出的清新通灵的气息。 这大概便是男人遗失的半支玉箫吧?冯洛焉呆呆地盯着这支箫看,似乎被它出淤泥不染的气质所吸引,真真是支美丽无瑕的玉箫啊。 遇见喜欢的人,就把箫送给她…… 男人曾说过的话忽然回响在耳畔,使得冯洛焉一激灵,差点没捏住玉箫,他皱皱鼻子,心想,这箫大约是被什么小动物叼到洞里去的,难怪在雪地里找不着,那人倒是紧张这箫,我偏要藏几日再给他,气气他,谁叫他成天臭着脸。 负气任性地想着,冯洛焉把这断箫洗洗干净,用贴身的手帕缠裹起来,藏在了身上。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按着方子,抓了药,架起药罐子煎了起来。 在此期间,他匆匆忙忙跑回去煮粥,推开门看见男人老老实实扶着桌子在慢慢摸索着走动,心里舒坦了不少。 “这样多好,你乖乖地呆在桌子旁,累了就靠着板凳坐一坐。”冯洛焉笑道。 男人僵着身,两手死死抠着桌面儿,忍住自己的火气,冷声道:“我还不是白痴,懂得这道理。” 冯洛焉瞧他又恼又憋的样子,悄悄捂嘴笑了笑,“好吧,你继续,萧大哥。” 男人闭眼吸气,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会沦落到这种田地,犹如一三岁小儿,蹒跚学步要人叮咛。 等到药煎好,粥出锅,冯洛焉已热得满头是汗,他将粥端到桌上道:“萧大哥,先喝粥垫垫肚子,再把药喝了。” 这一口又一口的粥,都是冯洛焉使劲儿吹了好几下,凉了半许才送进男人嘴里的,受到这般呵护待遇,男人即使不习惯,也感受到了暖意,这是一种来自他人真诚而细致的心意,不为了什么,只是甘愿付出着。 薄荷的清凉蔓延至喉咙深处,似乎连肚子里也是凉丝丝的,再把一碗伤药喝下去,恰好消苦消热。 “这药的味道,似乎不对。”男人喝完,头一句话是这个。 冯洛焉惊讶道:“你喝得出来?” “自然。” “……好吧,”冯洛焉知道男人会刨根问底,合计一下还是全盘托出,“这是治眼的伤药,我查了很多医书,研究出来的,也不知有效不。” 男人一下子醒悟过来,“昨夜你迟迟不睡,是在看书?” “啊?……啊,是、是啊。”冯洛焉羞涩道,“本不想吵醒你,想不到还是打搅你睡觉了。” 似乎有堵城墙在坍圮,有座堤坝在垮塌,有块坚冰……在融化。道不清此时心中的滋味,男人受到一浪浪冲击的侵袭,他快要淹没在这个叫做冯落烟的女人的作为里。虽然这个女人粗俗、放荡,但同时,她又有活泼善良的一面,多么矛盾!再多想,男人的脑子就要炸了。他悬浮在黑暗的世界里,静静地勾勒那个女人的模样,圆润的脸,恣意的笑,总是弯着的眉眼,或许她并不美丽,却有独特的勾人的风姿。 “萧大哥……?”冯洛焉奇怪地拍了拍他的手,“你怎么啦?难道有不好的副作用?不会是药出了问题吧?” 男人回神,赶紧摇摇头,露出一丝笑容,“没有,我没事。” 这笑多么细微,却被冯洛焉捕捉到了,他怔住了,呆呆地眨眨眼,心倏地狂跳,脸上热气蒸腾。 “我,我去洗碗。”他逃也似地奔出屋子,来到冰天雪地中透气。 心跳慢慢缓下来,四肢也不再颤抖,冯洛焉起了疑惑,这是……怎么了? 掏出怀中的玉箫,冯洛焉摩挲着它细腻的玉质,深深陷入了迷茫。 冯洛焉打了一桶井水,耐着寒洗了两只碗,双手冻得红肿,快要没知觉了,可他恰好借着这股寒意浇灭心中的彭湃,他似乎隐隐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对男人无处不在的追随的目光,希冀的怀想,似乎正渐渐地把男人的模样代入自己所憧憬的形象中,填满自己渴望实现的梦寐。 他又掏出那半支箫,将它浸入透明的井水中,玉箫似乎快与清澈的水体合而为一,辨不清彼此。男人的身份恐怕与这支箫一样,尊贵高洁,不可攀附,自己又怎能生出些白白的痴妄呢? 井水倒映出他的脸庞,即使这张脸再怎么秀美可人,得尽赞美,他仍不能忘却真正的事实,他,是个男人。 得了吧,冯洛焉。 他对水中的自己如此告诫道,捞出玉箫擦干,包好,藏回怀中,他又恢复了平日自由闲适的模样,重新挂上笑容,推门而入…… 过了几日,男人的双脚拆了绷带,得了自由,脚上满是红褐色的结疤,斑驳不堪,不过冯洛焉满意道:“不错,这几道口子总算完完整整愈合上了,萧大哥,你可以多走动走动了。” 男人摸着布袜想往脚上套,但他总是套得皱皱巴巴,冯洛焉看不过去,只好蹲下来替他套上,再把靴子也穿上。 “这靴子的做工真考究啊。”冯洛焉赞道,他发现靴跟上还有一颗长形的碧色玉石。 男人低声道:“这是……家中统一定做的。” “真好,咱们的鞋都是自己纳的底,缝的面儿,哪儿会镶玉呀。”冯洛焉不禁有些心酸,“近年来纳的鞋都少了,村子里没男人,纳给谁去?小时我还跟着娘学过在鞋面儿上绣花,大多绣的是牡丹呀荷花呀,嘿,其实这些花我长那么大都没见过。” 男人坐着低下头,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到那个女人蹲在地上唉声叹气的可怜样,忽的起了怜悯的情绪,轻声道:“你该去镇子上转转,一般都有牡丹花卖。” 冯洛焉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从来没出过村,不知道外头长啥样。” 男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这个女人竟没出过村子,听她念叨饱读医书,还以为是个见识极其广博的人,因而嘴上道理一套套,训人不带重样的。 “你该出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比你想得精彩的多。”男人如是道。 冯洛焉站起来,扭了扭腰,遗憾道:“是呀,曾经我是想过要出去走走看看,但是……我娘临死前告诉我,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去。所以,我就打消了外出的念头。” 男人嘴角抽搐,嗤笑道:“你娘可真……奇怪,她大概想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嫁人,平淡安稳地过这辈子。” 冯洛焉真想过去摸一摸男人一边勾起的嘴角,心里痒痒,手上更难耐,他道:“你可以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吗?我很想知道。” 男人微微蹙了蹙眉,他隐约察觉自己与那女人的相处愈发融洽,简直找不到发火点,这可超出他的预料,“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家人?”冯洛焉怀揣着期待,不安的问。 男人沉默了半晌,冯洛焉的目光黯了黯,知道自己逾矩了,“其实……” “我的家人……?”男人斟酌了一下,抿了下薄薄的唇,回忆道,“我爹……是个商人,在他年轻时便做成了许多大买卖,成了富甲一方的豪商,我娘她家也是富裕之家,外公将我娘许给了我爹,当时世人皆称这是桩珠联璧合的姻缘。我爹也确实很爱我娘,两人比翼鸳鸯,恩爱有加,一时成为传颂的佳话。” 冯洛焉听得入迷,向往道:“他们这么恩爱,真是羡煞旁人。” 男人听他这么说,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冷声道:“是啊,他们太恩爱了,以至于忘了许多正事,我爹终日与我娘处在一起,家业全交由他的岳父打理,几年下来,这万贯的家财……全变成了我外公的了。” “啊?!”冯洛焉惊呼道,“怎么会这样?” “呵,我爹并不在意这些,他眼里只有我娘,等到我外公将他扫地出门时,他才惊觉,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男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憎恨与恼怒,“我娘跑去与她爹断绝了关系,带着我,与我爹一起离开了。” 冯洛焉眼角发酸,涩然道:“这、这也太……为何你外公要这样做呢?” 男人眨动着双眸,幽黑无神的眼里竟多了些冷光,“这是他的阴谋,牺牲自己的女儿,换取金钱与权力。” “美、美人计?”冯洛焉差点咬到舌头,搜肠刮肚想出这么个词儿来。他早时听郑老爷子也讲过不少使用美人计的故事,结局总是凄惨收场,美人成了无谓的牺牲品,只是男人之间争权夺势的工具,因此,冯洛焉每听到这样的故事,总是希望有个英雄能够站出来,好好地保护美人。 男人回望过往也不禁悲戚,他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的日子,忽的遭了家变,被迫离开了那座住了九年的大宅,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趴在马车的窗子前,凝望身后那扇朱漆大门,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我娘……确实是个美人儿,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色,可她只中意我爹。服侍我的下人总是与我说,我娘有多么多么美丽动人,能够伴在她身边伺候她,此生无憾。”男人为自己这段话,笑了起来。 冯洛焉痴痴地看着他,不敢再多言,他退到水缸前,朝里望了一眼自己的模样,突然感到失落,他很想知道……自己在男人眼里,算美么? 11.渊博英雄(2) 用小铡刀刚铡了一半草药,冯洛焉忽的想起药庐的东南角里好像还藏着一根竹子,那还是去年刨竹笋时林芝替他砍下来的,他本想用来围篱笆墙,不过一时忙糊涂就忘记了。 搬开几堆毛豆秸秆,一阵灰尘飞起,把冯洛焉呛个半死,他拼命用手煽着,不时还捂住口鼻,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索性不负他望,让他寻到了那根寂寞地站在墙角一年多的毛竹,此时它已从翠绿进化成了深黄。 冯洛焉取出毛竹,用柴刀将它砍断,截出中间没有旁枝的一段,一阵削刮,毛竹上弹起许多小卷,不一会儿,半人来高的竹子就变成了一根粗细适当的竹拐。 对于自己的杰作冯洛焉边打量边满意地点着头,并且迫不及待地想拿给男人看,不,拿给男人用,让他走起路来方便一点,不再磕着碰着。 正当他想入非非之际,药庐的门被人无情地踹开! 林芝赤红着眼扒着门框,哽咽道:“就、就知道你在这里!阿冯!” 冯洛焉吓得把柴刀扔在了地上,转身看着林芝:“怎么了,林芝?你怎么……哭了?” 林芝此刻双颊绯红,但嘴唇是苍白的,满头满脸的乱发使她看上去狼狈不堪,况且她的双眼好像哭过。 “方才去前屋找你,没、没人……” “你去前屋?!”冯洛焉心顿了顿,目瞪口呆道。 “你、你快……”林芝气也喘不匀,一手叉腰仰头咽了口口水,接着道,“阿爷快不行了!快去!” “怎么会?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冯洛焉扔下竹拐,风一般冲出去,与林芝两人往郑老爷子家赶。 林芝迎着冷风,眼角的泪又溢了出来,她断断续续道:“今早李棉去、去看他,他吐血了……不、不停地吐啊……” 冯洛焉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以为阿爷快要好了,冬季过去,阿爷又可以搬着躺椅出来晒太阳,遇见来人便絮絮叨叨唠上许久。 但老天爷何其不长眼,总是任命运无情地捉弄他们。 冯洛焉冲进那间简陋的茅屋,发现乌泱泱站了一片人,都是村里的姑娘,她们都与冯洛焉一样,听着郑老爷子的故事长大,对老爷子万般敬爱。平日总是三三两两参差不齐地串门过来探望探望老爷子,给他送些饭菜,添置些衣被,陪他唠上几句,解解闷。如今,她们全都到齐了。 姑娘们个个抹着泪,红着眼站在床边,见冯洛焉奔进来,都伤心地看着他,主动让出一个空当给他。 冯洛焉瞄见地上的一滩血,顿觉触目惊心,难过的情绪直袭心头,压抑得他气闷难耐。 “阿爷,阿爷。”冯洛焉俯下身去握住郑老爷子的手,他的手犹如一把枯柴,毫无手感。 郑老爷子已经看不清了,满眼的白茫,可他认得声音:“冯丫头……冯丫头可来了……阿爷盼你啊……想、想见你最后……一面啊……” “呜呜呜……” 身后有个声音克制不住呜咽了出来,冯洛焉不必回头,也知是李棉那个丫头,平日她与郑老爷子最亲,老爷子也最疼她,有好玩意儿总是想着她,有好吃的也总留给她,虽然李棉从小没娘,爹也不亲,但她得到了郑老爷子特殊的关爱,这使她凄惨的童年多了一丝甜味。 郑老爷子艰难地摆摆手,颓谢的病容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他道:“丫头们呐……阿爷可高兴啦……这辈子有你们陪着呐……值了啊……”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好比房梁上的那根蛛丝,悬满灰尘,临近崩断,“阿爷多想、多想见你们……嫁个……好人家啊……可惜、见不着……了……” 他的左眼忽的痉挛般的抽搐起来,面颊扭曲成一个很可怖的表情,嘴角泛着白沫,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冯洛焉淌着泪去推推他,企图唤醒他:“阿爷,阿爷,你不能走,不能走啊,你还没看见咱们成亲呐!阿爷……” 郑老爷子的眼角流出一行泪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穿着藏青长衫,顶着瓜皮小帽,左手一把折扇,右手一块惊堂木,意气风发,站在京城最大的客栈里,面对高位满座的达官显贵,侃侃谈来,口若悬河。他说到尽兴处爱呷口水吊吊大伙儿胃口,刚喝一口水,他便瞥见了月容郡主,那闭月羞花的容貌一下子勾住了他的魂,直到有人高声骂了起来,他才回神,将目光从三楼的雅座那儿收回来。此后,这便成了他的谈资,骄傲了半辈子,痴想了半辈子。他多想……再见见…… 耳边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他就像一只纸鸢,越飞越高,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他犹记得那日被赶出京城有多狼狈,背上的鞭痕火辣辣的疼,但偏偏老天爷下着滂沱大雨,他趴在水潭里,久久无法爬起。九王爷暗中掌权后,便开始彻底清理隐藏的祸根,客栈的老板伙计全被赶了出来,钦差们收拾了他们一顿,告诫他们嘴巴闭严实点儿,就给条活路,否则……他也回了老家,小南村,盖了间茅草屋,开始了后半辈子的日子…… 或许回来是对的,他就该过些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匍匐在官僚们的脚下,做一只听话的狗,说一些他们爱听的话……他只是遗憾,遗憾自己不是潇洒地离开,而是被仓皇地赶出…… 多年前的辛酸事,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了…… 终于……太好了…… 冯洛焉抖着手去把了把郑老爷子的脉,扑通一下坐倒在了床下,愣了片刻,便埋首恸哭。 李棉撕心裂肺地叫喊着,跪在床边捂着自己的脸,哭得浑身抽搐。 林芝背过身去,抬起衣袖不停地拭泪,无声哽咽。 所有人抱作一团,哭成泪人,悲伤弥漫了整间茅屋。 过了许久,大家似乎都将眼泪流干了,只能木然地抽泣,每个人的双眼都肿得像颗核桃,鼻尖也是泛着红,咸涩的泪水全部流进了嘴中。 林芝擤了擤鼻涕,努力地使自己振作,胡乱地擦干脸颊上的泪,转回身去,喑哑道:“阿爷走了……大家要节哀,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可是接下来的丧事还需要大家出力帮忙,我们不能就这样被伤痛击倒,村子里没有男人,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丫头们,要坚强!” 大家都默默地抹着泪点头认同,她们没有能够依靠的男人,她们只有自己,所以,要振作,要挺住! 冯洛焉强撑着站了起来,精疲力竭地闭起眼,轻声道:“后屋……有副棺材,是阿爷早些年给自己备着的……如今,如今他终是用上了……” 听了此番话,大伙儿刚止住的泪又泻了出来,但为了互相鼓舞,只能咬着牙强忍着悲痛把眼泪擦掉。 几个常年下地干活的姑娘将那口积满灰尘的薄棺抬了出来,冯洛焉拿起粗布巾将棺材里面擦了个遍,几人合力将郑老爷子的遗体缓缓放入棺内抬到了堂中,接着又点起两支白烛。 林芝拍拍冯洛焉的肩劝慰道:“今夜我与李棉两个人守灵,你回去歇一觉,明早过来,给阿爷入土。” “不,我来守,这是我必须要做的。”冯洛焉坚持道,“阿爷对我那么好,我应该替他披麻戴孝。” 林芝见他憔悴不堪,面色如菜,十分担心,“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看上去精神很差,再守一夜,明日怕是吃不消。” “林芝……”冯洛焉惨淡地笑笑,“你真把我当女人了……” “你与女人有啥区别?还不如那几个抬棺材的丫头,人家气力都比你大。你逞什么强?别拿自己开玩笑,阿爷地下知道,也会不开心的。” 林芝这嘴真是不饶人,冯洛焉争辩不过她,郁郁寡欢地走了。他是多么恨自己,明明身为男儿身,却连个女子都比不过,可耻呐! 推开柴门,冯洛焉失神地愣了片刻,屋中寂静无声,好像缺了什么。 对了,男人呢?! 冯洛焉立马慌张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萧大哥?萧大哥你在哪儿?!”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把他生生拽了过去,贴在了墙面上。 “嘘,我在。” 冯洛焉被压在冰冷的墙面上,身后那个高大的身躯欺上来,结结实实将他钳制住。 “萧大哥……?”冯洛焉转不过头,不确定地问。 男人一手扣住冯洛焉的双手,觉得有些勉强,便想换个姿势,哪想一把掐住了他的腰,细细的一握,引得冯洛焉惊呼起来。 “呀!” “呃——”男人赶紧松了手,觉得尴尬无比。 冯洛焉双脚乏力,刚一摆脱男人的桎梏,整个身子柔软无骨地滑了下去,瘫坐在了地上。 男人置身黑暗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在空气中一划,摸不到任何东西,便急道:“你怎么了?” 冯洛焉坐在地上,呆呆地眨了眨眼,自问怎么了,可是好像累到寻不出答案,他真的好累,好累……他将头默默地靠在了男人的腿上,疲惫地阖上眼,不再想任何事情。 男人心中大为震荡,不知冯洛焉怎么了,伸手去摸腿部,可以碰到毛茸茸的脑袋,他应该嫌恶地踹开他,骂他荡妇,骂他不知羞耻,然而,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今天正午过后,冯洛焉去了药庐,男人无所事事,便扶着桌子走了几圈,他一直气闷自己窝囊,废物,想再走开去一些,便摸索到了墙壁,一路摸到了门口,哪知这时,柴门被人猛地推开,有个女人的声音大叫了两声“阿冯”,没人应她,她便关上门走了。幸好男人当时躲在门后,恰好没被看见,但这活活惊出他一身汗。整个下午冯洛焉都没回来,男人起了疑心,戒备地站在门后,打算随时伏击,结果,直到冯洛焉回来,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喂,女人。”男人的大腿一侧热乎乎的,这使他不得不想象此时此刻的景象,一个女人靠着他的腿,一脸惬意,“起来!你要靠到什么时候?!” “不要……”冯洛焉带着哭腔,拒绝道。 男人愣了,“你在哭?” “……”冯洛焉流着泪,毫无气力讲话了。 男人得不到回答,猜也知道冯洛焉哭得很难过,可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使他异常烦躁。 12.寂寞英雄(1) 夜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去,交叠在一起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 轻微的抽噎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男人忍受着双腿的麻木,犹如一根柱子,矗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不会哄人,不能说是嘴巴笨,而是他并不擅长甜言蜜语,虚度二十三年光阴,从来不曾碰过女人。他的精力与心思,从不在情爱上。 现下遇到这种场景,他也只能安静不语,给予他所能的最大安慰。 冯洛焉浑身冰冷,仓皇地抹了把眼泪,脱力似的爬了起来,哪知脑袋嗡的一震,他狠狠地朝男人跌去,两个人毫无防备地摔倒在地,叠在一起。 “呃!” 男人的后脑勺嘭的磕在地上,疼得仿佛要裂开来。 冯洛焉趴在他身上,也是天旋地转,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赶忙支起身来问:“你怎么样,萧大哥?” 男人的眼睛不知为何一阵胀痛,使他刚想支起脑袋,却又猝不及防磕回了地上。 “啊……嘶……”男人咬着牙嚎了两声。 冯洛焉带着浓浓的鼻音捧着他的脸,焦急道:“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萧大哥!” 男人听他一口哭腔,也只好咬碎牙往肚里咽,“起开,让我起来!” 冯洛焉忙不迭从他身上滚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把他搀起来,带到床边。 两个人都坐下缓缓劲儿,冯洛焉又委屈又愧疚,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萧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嫌他烦,直摆手:“闭嘴,啰嗦死了,你到底在哭些什么?” 忽的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男人怔忡了一下,不由惊疑,“你……?” “阿爷走了……”冯洛焉闷声道,憋出这么一句,“他走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了……”颤抖着说出这句话,冯洛焉便再也难忍那种痛楚,侧身伏在男人的肩头,大哭起来。 之前他在大家面前也止不住哭泣,却是一直在隐忍着,然而在男人面前,他却变得格外脆弱,紧绷过度的弦终于断裂,他的意志被无情地摧垮。 男人顿时有些无措,不知是该推开他好,还是……他挣扎了半天,胸膛被冯洛焉的恸哭震得发麻,一种酸涩的味道蔓延开来,触动了他陌生的情绪,这使他鬼使神差般抬起手臂,缓慢而又迟疑地楼上冯洛焉的肩,把他轻轻带入怀中。 冯洛焉蜷缩成一团,蛰伏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肆意流泪,或许不止是郑老爷子的离世,还有更久远的,他娘亲的离去,带给他灭顶的哀恸。在此刻,他竟把多年来所有隐藏的痛全部发泄出来。 娘亲走时,他在她的遗体旁枯坐了一夜,流不出一滴泪,因为娘是笑着走的,并且嘱咐他,也要笑着活下去。他一直以来都很听从娘亲的话,这次也不例外,他不哭,只有他的心替他无声地流泪。 他累了,疲惫不堪,缩在温暖宽厚的怀抱里不想动弹,他闭起肿得睁不开的眼,贪婪地静静地,睡去。 男人听他不再哭泣,便轻轻地唤了他两声:“阿冯……阿冯……?” 没有回答。 男人知道他睡过去了,便轻缓地将他扶到床上,自己摸着黑,伸到床尾替他脱了鞋子,捏住了他窄窄的一只脚,男人嘘气,幸好看不见。 两人晚饭也没吃上,直接倒在床上,睡去了。 后半夜夜冷,冯洛焉无意识地往男人怀里钻,把男人闹醒了。男人侧着身,无可奈何地将他拉进怀里,他的下颚抵着冯洛焉的额头,鼻间充盈着一股淡淡的草药的香气。这使他躁动的心冷静下来。 这下可好,不仅同床共枕,还相拥入眠了。男人撇撇嘴,有些挫败,不过不多会儿,睡意就击倒了他。 翌日清晨,冯洛焉毫无征兆地睁开眼,因为长时间的睡眠,使得他醒来感觉脑子一片清明。然后他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贴着一个温暖的身体,姿势亲密地靠在那人的颈边,一抬眼可以看见嶙峋突兀的喉结,让他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刚一抬手,就见男人不舒服地皱了皱眉,吓得他不敢再动。 忽然,昨日的情景闪现,冯洛焉讶异地张了张嘴,又赶紧悄悄捂上,脸蹭蹭的烧了起来,羞耻地将头低了下去。 “醒了?” 头顶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冯洛焉周身一麻,赶紧慌慌张张爬了起来,“嗯,啊,我、我起来了!” 男人听见他张皇失措的声音,心中略有不快,不爽心地闭起眼,接着睡。 冯洛焉起身后开始一顿忙活,先是煮了粥,然后来到药庐,看见昨天搁置的草药,又接着将它们捣碎,倒在纱布上,裹起来又是一阵捶打,直到药汁全部渗透进了纱布中。 他回到屋中,见男人已经坐在了桌边,心里充满欣慰,“萧大哥,我这儿有一副新药,得敷在你的眼睛上,可以吗?” 男人“嗯”了一声,端坐着把眼闭起。 冯洛焉凑过去,把纱布裹在了男人的眼上,又在他脑后系了一个蝴蝶结,看着男人宽阔的背脊,配上这纯白的结儿,不禁笑出了声。 “笑什么?” “呃……没、没什么……” 冯洛焉给男人喂完粥,歉疚道:“萧大哥,我、我得去给阿爷料理后事,可能正午赶不回来……” “去吧,”男人果断道,“不必管我。” “可是你……”犹豫。 男人平静道:“饿不死,你走吧。” 冯洛焉咬了咬软唇,最后只好道:“那我会尽快回来的,你等我。” 男人坐在黑暗中,点点头,“把门……锁起来。” 吱呀—— 就这样,剩他一个。 放在窗棂上的锁已经多年不用,都生了锈,冯洛焉将它费力地插上,生出些打不开的担忧。他手中握着钥匙,一步步走远,却时不时回头,将男人独自锁在屋中,太残忍,就像是囚禁一只本来可以自由翱翔的山鸟。可男人如此要求,有他的道理,冯洛焉也不敢违背。 冬的痕迹逐渐在消褪,凛冽的初春将要来临。 姑娘们都身披麻布,头戴白花,静静地站在郑老爷子灵前,林芝和李棉跪在两侧,往火盆里烧冥币。大家似乎都睡得不好,眼睛下浮现着淡淡的青色。 林芝吸着鼻子,见冯洛焉来了,赶紧站起来把他拉到一旁,悄声道:“我们备了块石碑,村里就数你会写字,等会儿要麻烦你题字了。” 冯洛焉拍拍她的手,道:“我该做的。” 他走到棺材旁,将手伸进棺材,替郑老爷子整理遗容,接着又将一块白布盖在老爷子身上,喊道:“盖棺。” 大家合力抬起棺材板,稳稳地盖在了上面。 “起棺。” 冯洛焉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白色的灵幡,庄重而肃穆。林芝和李棉将无数的冥纸抛洒到空中,让它们随着寒风幽幽远去。 抬棺的几个姑娘都是平素做惯体力活的,满手的老茧,身形也比较敦实,若她们家中的老父和兄长还在,她们便不会成为皮肤黝黑,力壮如牛的庄稼女。 送灵的队伍从村东幽幽行进到村西,小南村的农妇们都在额前绑上白色缎带,走出家门,站在路旁默哀。 村西一片挨着山,历来都是小南村村民死后的安身之所,冯洛焉的娘亲也葬在此处。 大家踏着泥泞的小道,路过一块块墓碑,走向最深处。冯洛焉瞥见不远处针松下的墓碑,心里轻轻道,娘,你还好吗。 “放下。”冯洛焉摆手道,“就在此处,开始挖吧。” 郑老爷子没有子嗣,也不知他的祖辈葬在何处,因此只能挑一块荒僻的地方为他下葬。 大伙儿扛着铁锹,比划着长度、宽度,开始挖了起来。冯洛焉拿过一把铁锄,将四周的荒蔓的枯草全部铲铲干净。 大约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大家汗如雨下,腰背酸疼,总算将墓穴挖好了。歇息片刻,便合力下了棺,又把土铲了回去。 林芝递给冯洛焉一支毛笔和一碗朱砂,道:“你写吧,等会儿我们将墓碑立起来。” 冯洛焉举着毛笔,思索片刻,落笔道:郑百通之墓。 这几个字写的遒劲有力,挥洒恣意,林芝欣慰地点点头道:“写的真好,阿爷一定会开心的。” 冯洛焉抿着唇,道:“希望……如此。” 郑老爷子下葬后,大伙儿又在他墓前烧了盆冥币,冯洛焉出神地盯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思绪飘忽。 就这样,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啪——! 冯洛焉猛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记巴掌声,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发现李棉站在林芝跟前,头仄歪在一侧,脸蛋上浮现出条条红印。她强忍着疼痛,浑身颤抖不已。 而林芝也是举着手,使劲儿地攥紧了拳头。 冯洛焉感到了不对,急忙跑过去,问道:“你们怎么了?林芝你干吗打阿棉?” 林芝气得咬牙切齿,双眼发红,手指指着李棉道:“你问她,你问问这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 李棉倔强地抬起头,不甘道:“我只是,只是想完成阿爷的遗愿!” 林芝翻了个白眼,忍无可忍道:“阿爷尸骨未寒,你倒想急着嫁人,你说说你,心眼儿都被狗啃了是吧?” 李棉反驳道:“阿爷想看着我们嫁人,我要嫁给他看,我要让他在黄泉路上为我们高兴,这有错么?阿冯姐姐!” 冯洛焉万万没想到李棉是这么想的,虽然她是好意,然而…… “你嫁给谁去,阿棉?” 李棉这下低下了头,虚心道:“我、我已经和人私定了终身……” 林芝气得捡起一旁的铁锹,作势要打上去,冯洛焉连忙拦住她:“你这是做什么,林芝?有事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李棉躲在冯洛焉身后不敢喘气,怯怯地看着林芝。 林芝气到直掉眼泪,她靠着铁锹,难过道:“丫头大了,心也野了,不仅和人私定终身,还要在阿爷尸骨未寒时成亲,真是胆子包天了,没脸没皮!” 李棉见她这么贬低自己,也难过得要命,冯洛焉劝道:“别这样说,林芝,我们有事回去再说,这里那么多人,难道不嫌丢人?” 林芝转身就走,“是,我真嫌丢人!” 13.寂寞英雄(2) 林芝走到郑老爷子墓前拜了三拜,紧接着拾起一旁散落的铁锹,拖着三四把往回走。 大伙儿陆陆续续收拾好东西,沉默地离开,冯洛焉和李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冯洛焉朝自己娘亲的坟头走去,跪下拜了拜,然后又半蹲着去拔除那些枯黄杂乱的野草。 “娘,洛焉多日不曾来看望你,请你不要生气。”冯洛焉低语道,他神情柔和,嘴角噙着一丝真挚的笑,他在笑给娘亲看。 李棉默默地站在冯洛焉身后,泪眼朦胧地看着字迹褪色的墓碑,回忆起多年前冯姨那张美丽温柔的面孔,与她精湛绝伦的医术,便充满感伤,光阴呐……从不饶人。 “阿冯姐姐……”李棉忽的下了决心,坚定道,“我一定要成亲,让阿爷在地下看着我开心,这样,他也会欣慰的。” 冯洛焉站起来,转过身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阿棉,我一向知道你最关心阿爷,阿爷要是得知你成亲,他也定是会高兴的,只是,成亲哪有那么容易?” 李棉急切地表明自己的心意道:“他说了,只要我嫁过去,不要我给嫁妆,我也不要他的聘礼!这样,我们就两平了!” 冯洛焉诧异道:“这样行么?这不符礼数吧,不吉利呀。还有,那人……是做什么的?” 李棉委屈道:“他家是镇子上开药铺的,家底不差,他也是真心待我的,他说了,只要我肯嫁,他就八抬大轿来村里娶我。” 竟有这等痴心汉?冯洛焉很是惊讶,同时也不解道:“那他家爹娘同意么?” 李棉一怔,眼神变得闪烁,支吾其词:“我、我骗他说家中有两个姐姐操持家事,娘亲早逝,爹爹被征去打仗了。” 冯洛焉闻言,不免叹了口气,他不怪李棉撒谎,若是她实话实说,怕是男方双亲会有些想法,没人教养的丫头总是上不得台面的。 “原来你总是背着林芝玩消失,是去找那个男人了……” 李棉低下头,心虚地“嗯”了一声。 冯洛焉拍拍她的肩:“算了,若是那人真那么好,你嫁了,我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你得好好跟林芝商量一下,她心里有多关心你,嘴巴上说得就有多难听,她这人就是这样,你应该知道,这些年她一直把你当做亲妹妹,有好事儿总是不忘你,你也长大懂事儿了,能明白她的苦心。嫁人这事,你还是得让林芝点头才行。” 李棉记下冯洛焉的一番教诲,点头道:“阿冯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我会试着说服她的……” 冯洛焉轻轻推了推她的肩,“那走吧,回去吃中饭了。” “嗯!” 本来冯洛焉可以毫无顾忌地请李棉来自己家中吃一顿,可现在情况特殊,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与李棉告别,自己匆匆赶回家中。 家……他在半途上反复咀嚼这个字,他曾经有家,有娘的地方才是他的家,后来娘走了,他便觉得自己没有家了,他住的只是一间屋子,没有温暖的人气,只是抵御风寒的空壳。现在,他又莫名地感受到了“家”的召唤,有人在屋中等他,等他去做饭,等他去照料,他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怀揣着莫名动容的情绪,他颤抖着捅开这把生锈的锁,慢慢地推开柴门,吱呀一声,屋中的景象便呈现在了他的眼前,只是……男人怎么不见了?! 他慌了下神,几乎不可遏制地焦急起来,脑子嗡的懵了,一片空白。 “萧、萧大哥……”他失了神喃喃道。 一只手猛地伸出来,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拽了过去。 “叫我做什么?”男人冷冷道。 冯洛焉一时缓不过神来,呆呆地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道:“你、你还在……” 男人不住皱眉:“什么叫‘你还在’?你是希望我早点滚?哼,我要是能走,绝不会留下来。” 冯洛焉连忙拉住他的手,解释道:“不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害怕你要是突然不见了,我、我该怎么办……” 男人嘴角一抽,脸上裂开一丝纹路,觉得诡异:“你能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面对冷酷无情的回答,冯洛焉觉得有些难堪,他早知道自己与男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些什么,却偏偏要抱有期待,这种感觉真是犯贱。然而明知是作践自己,却还是犹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这是一剂罂粟毒药,染上便很难戒除。冯洛焉从医书上看来,这种名叫罂粟的草长在极南的炎热之地,果实入药,有镇痛之效,然而一旦使用,便吸食成瘾,神智迷幻,依赖成性,直至癫狂。 冯洛焉兀自笑笑,识趣地转移话题:“那个,萧大哥,你不要总是躲在门后,很容易吓着人的,对吧?还有,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去,你等等哦。” 男人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过后又松开了,他不是榆木的人,自然听出了冯洛焉言语间对他的关心,然而他内心总是有隐隐的别扭,不甘承认自己对一个乡下女子产生了怜爱之情,所以他一次次地佯装无情,他多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叫自己总说些难听的话,该!低下姿态难道会死吗? 把饭菜端上桌,冯洛焉搓了搓手,把男人拉到长凳前坐下,道:“萧大哥,你手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我给你夹点菜,你自己试着吃饭,怎么样?” 面对突然要自己自力更生的要求,男人显得有些茫然,然而冯洛焉握起他的手掌,替他解了绷带,道:“之前你情绪不稳定,我必须得喂你吃,否则真担心你绝食,而且手又割伤了,更加不便,现在,你得学着适应自己的情况,不然我一离开,你就饿肚子,我会……”心疼的……冯洛焉笑笑,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男人伸出手,一言不发地让冯洛焉替自己拆了绷带,手上已不再有痛感,他活动了一下手骨,摸索着捧起身前的饭碗,拿起筷子,低头送了口饭。 冯洛焉替他夹了些菜,温和道:“还好吃吗?” 男人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低头吃饭,不做声。 冯洛焉遗憾地想,以后再也不能喂他吃了,哎。每次给他喂饭,总有种亲近的感觉,好似他们天生就是这般亲密无间,相亲相爱。 不过都是错觉、错觉呀……冯洛焉瘪着嘴催眠自己。 “啊,对了,”冯洛焉突然道,“萧大哥,你说两人成亲,男方不要女方的嫁妆,可以么?” 男人停下筷子,问道:“你要嫁人?” “啊?不是我啦,是阿棉,她要嫁给一个开药铺的男人,那个男人说不要她出嫁妆,我在想,这合适么?” 男人听冯洛焉唠叨过阿棉这人,思索道:“若他们都不介意,何妨呢?” “我是怕没嫁妆,阿棉嫁过去会受婆婆的刁难。”冯洛焉又想起郑老爷子讲的一个叫做“恶婆婆与苦媳妇”的悲情故事。 男人嗤笑一声,道:“你想得倒是多,若是门第卑贱,受人鄙弃也是难免,这世道本就如此现实。” 冯洛焉忽然担忧起来,食难下咽,“哎,这可怎么办?还是替阿棉凑份嫁妆出来才是。” “你怎么不考虑考虑自己,倒是围着别人想。”男人为他的烂好心抱不平。 冯洛焉无精打采地扒完最后几口饭,低落道:“我只是不希望阿棉嫁去过得不好,她从小没娘,在外野长的,要是不懂规矩惹恼了婆婆,怕是有苦头吃。” 他就是这么烂好心,因为他热爱小南村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好似冯洛焉的亲人,处处关心他,照顾他,令他无恙地长大成人。 这份恩情,怎是几句话就能报答的了的? 饭后,冯洛焉又捣了一份药汁,替换了清晨敷上去的那份,男人不适地抖动眉头,道:“我感觉……有些辛辣的痛。” 冯洛焉疑惑道:“会痛?”他翻查过男人的眼睛,发觉眼珠并没有任何受损,只是瞳仁上好似盖了层极薄的膜,不仔细看,很难发觉,这层膜散发着幽淡的白光。 这难道是种新的眼疾?冯洛焉不曾在书中发现过类似的描述,所以心生疑惑。 “我……再去查查药典,看看这些药是否有些问题,不过依我看,大概不会相克才对。”冯洛焉懊恼道,“嘿,我这脑子,应当再仔细些的!” 男人一把抓住冯洛焉覆在他眼上的手,隐忍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情绪,轻声道:“其实……我该说声……多谢。” 冯洛焉诧异地张张嘴。 “你我非亲非故,而你却这番劳心劳力医治我的眼睛……我不是个喜欢说谢谢的人,今天这句‘多谢’,仅此一次。” 男人有些不自然,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冯洛焉可以感受到男人手心的温度,极烫极烫。 对于男人的坦白,好吧,变相的坦白,冯洛焉感觉很高兴,欣喜道:“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向你讨要一句‘多谢’,救人治病是大夫的本职,我娘在时,常与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要是治好你的眼睛,你不再有轻生的念头,岂不是大好事一件?” 是么?男人脸色不是特别好看,锋利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14.悸动英雄(1) 他好像生气了? 冯洛焉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男人,实在猜不透自己哪句话惹到了他。他自认为已经把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了,难道他不信? 好吧,或许是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毕竟哪有大夫成天夜里往病患怀里钻的?这不是明摆着耍流氓嘛?冯洛焉自责地想,把自己的行为归类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存着不正当的心理,难怪男人对他一副想疏离却又无奈的模样。 “萧大哥……”冯洛焉干笑一声,“你身上的伤好得很快,看起来后日就可以拆带了。” 听着他充满期待的话语,男人更是不爽,这是催他赶紧养好伤走人的意思么?他躺在床上时,是谁总是用激将法留他?现在可好,一个劲儿地暗示他,伤好了,快走吧!若是这双眼能够看见,他早就负着伤也要拍屁股走人了。 “拆带那日,我需要沐浴。”心情糟糕的后果就是会提出无礼的要求。 “啊?沐浴?”冯洛焉目瞪口呆,“你是说,你要洗澡?” 男人眉峰一蹙,嘴角一横,“怎么?不行么?” “呃……不,不是啦!”冯洛焉心下为难,但是嘴上说不出来,“好吧,我会替你烧水的。” 男人听他应下,想象她乖巧答应的模样,心里不免轻快了几分,勾一勾嘴角道:“那么,记得替我擦背。” 冯洛焉拉长脸,沮丧地想,他这不是救了个人,他这是养了位大爷吧? “大爷,呃,不是,萧大哥,我想起来了,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冯洛焉灵光一闪,立马起身跑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手上多了根竹棍,是的,正是昨日他削好的那根竹拐,因为事态紧急,他匆匆抛下,随林芝离去,可怜那根竹拐孤零零地在药庐里横躺了一宿。这当儿,总算被他想起来了。 “萧大哥,你拿着。”冯洛焉把竹拐的一端塞到男人手里,让他握紧,“这竹棍我已经削了好几回,毛刺都被我刮干净了,你握着还算称手吗?” 男人用手感受着粗细适中的棍子,道:“给我这个作甚?” “怕你磕着碰着啊!”冯洛焉理所当然道,“有根棍子可以探探路,多好啊。” 捏着竹拐的手紧了紧,男人一时失语,方才他才说道谢仅那么一次,难道此刻还要再让他说一回么?为什么这个女人总能带给他冲击?好像是个心无城府的乡下丫头,话糙,做出的事也糙,蛮横不讲理,神神叨叨,可有时又偏偏心思细腻得可怕,照顾人时温柔周到脾气好。截然不同的性子集在她一人身上,令人对她充满探知的兴趣……等等,男人甩甩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是撞坏了?怎么净为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找借口?放荡就是放荡,她的所作所为难道自己没体会到么? “嗯……”男人模棱两可地哼唧了一声。他实在不愿意再说谢谢之类的话,这不是逼他掀翻自己前头说的话么? 冯洛焉心里头倒是明镜儿似的,他知道男人对这竹拐挺满意的,虽然哼哼唧唧,但那只是他别扭不肯认罢了。算啦,自己才不计较! 夜里头,冯洛焉推诿着不愿上床睡觉,说是有些事,再等等,让男人先睡好了。 男人臭脸一摆,道:“不就是要看药典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啰啰嗦嗦干什么?!” 冯洛焉有些委屈:“是啦是啦,可我哪里啰嗦了?你先睡吧,别管我。” 男人被子一掀,倒头闷下,侧着身不小心压到了自己的伤口,闷哼了一声。 “萧大哥你是不是压到伤口了?”冯洛焉担忧道。 男人背对着他,死活不出声,就是不愿回答他。 冯洛焉撇撇嘴作罢,他算是了解了男人的脾气,嘴巴毒,脾气臭,其实吧……内心还是很温柔的。想到这儿,冯洛焉稍稍羞涩了一下。 天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翻了会儿那本《北昭十年眼疾全谱》,又从箱子里抽出一本《药典大全》,结合着研究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难道真是自己用错了药?或是男人的眼疾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 这可苦恼了冯洛焉,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小心把手肘重重地戳在了桌子上,发出了嘭的响声。他被生生吓了一跳,赶紧趴在桌上卧倒。 屏息等了会儿,似乎没什么情况,他才松了口气直起腰。 “你以为我听不到么?” 男人冷不防地出了声。 冯洛焉尴尬地转身,看到男人仰面躺着,两眼是睁着的,那一脸坦然的表情,好似在无声地告诉他:我什么都听到了,心虚个屁。 “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萧大哥。” “我根本没睡。” “啊?……那,那我到药庐去看书。”说着冯洛焉就想去端油灯。 “不用,麻烦死了。你刚才在叹气?”男人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情。 冯洛焉酝酿一下,还是大着胆子道:“萧大哥,其实……我觉得你的眼睛瞎的不正常。” “正常会瞎么?呵!”男人讥讽道。 “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眼睛会瞎,好像是外物所致,并不是由伤病带来的附加伤。我检查你的眼睛时发现,你的眼膜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会发光的翳,这应该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医书上倒是说过人在老年时眼睛上会结一层蜘蛛网似的膜,但没说有这种形态的。” 面对冯洛焉精细的分析,男人沉默了,他在黑暗中犹豫,或许,他该说出来。 “我……被人下了毒。”男人一语惊天。 “下毒?!” “我……和家仆在山间赶路,遇上山贼,搏命之际,对方忽然向我洒出一团白粉,双眼顿时剧痛无比,我只好放弃搏斗,转而逃向深林……”男人用他低哑深沉的嗓音叙述着自己最狼狈危命的经历,“恰好遇天大雪,贼人不再追杀,而我却在山间迷了路,徘徊多日,饥寒交迫体力不支倒在山里……再醒来时,看见山下灯火,拼命爬了过来,之后就被你救起。” 对于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理由,冯洛焉设想过许多种,没想到,竟是这样,但也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那你知道那种粉末是什么吗?”冯洛焉想,一群山贼,会用什么毒药呢?石灰粉就不错了呀。 男人摇摇头:“若是知道,我还会因为眼瞎寻死觅活么?” 冯洛焉鼓了鼓嘴巴,低落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男人也颇感绝望:“解不了这种毒,我的眼睛怕是没救了,呵,随它去吧。” “我不要!”冯洛焉忽的叫道,“我会治好你的眼睛,一定会!萧大哥,你不要丧气,要对自己有信心!” 这种事又不是有信心就可以的……男人无奈地想。 “过来睡觉吧,明天再看也不迟。”男人伸出一只手,向他招了招。 这是一种隐性的诱惑,冯洛焉顿时变得忸怩起来,轻声道:“你先睡吧……我、我还不困,再看会儿……” “哪来那么多废话?”男人果然发作,“叫你过来睡就过来!这种事还要人催?” 无奈之下,冯洛焉吞吞吐吐走了过去,男人感觉药香袭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了手,将动作迟缓的冯洛焉拖了过去。 “啊!” 冯洛焉被他甩在床上,身子横着压在了男人的腹部,害得男人痛苦地哼了一声。 “萧大哥,我是不是压到你了?是这里吗?”冯洛焉用手急忙去揉,“我看看,压到伤口了是不是?” 隔着层被子犹如隔靴搔痒,有那么点挑逗的意思,又很不过瘾。 男人憋红了脸把被子猛然一扯,怒道:“你在摸哪里?!” “啊?”冯洛焉吓得举起双手,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按着男人的裆部,使劲地揉来揉去,男人自然恼怒,“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那里是……对不起,对不起!” “闭嘴!吵死了!”男人欲盖弥彰地咆哮,青筋突现,他竟然因为这个愚蠢的女人的揉捏而有了感觉,真是羞愤难当!怎令他不暴躁?! 面对越来越不可收拾的场面,冯洛焉畏畏缩缩地封上嘴巴,脱了衣服从床尾爬上去,他只敢拉起一点被角,轻轻地盖住自己的肚子,心惊胆战地躺了下来。 男人烦躁地一抖被子,口气不善道:“睡那么远,想冷死?快过来!” 冯洛焉只是忌惮着方才的尴尬,他发现男人发怒的频率越来越高,深深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厌恶了,那种无力感使他打不起精神。 “哦……”他一点点一点点挪过去,触碰到男人微烫的手背,像被刺了一样缩回来。 哪知却被男人精准无比地扣下,动弹不得。 “我是瘟疫还是什么?碰不得了?” “不是,你说的啊……男女授受不亲……”冯洛焉感觉手腕上像是箍了一圈火镯子,热辣辣的,他的心跳好像又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悸,他只好搬出蹩脚的理由。 男人这下叫自食恶果,气得牙痒痒,“哼,你也配与我说这话?昨日是谁拼命钻我怀里睡的?这时候装什么贞洁烈女?” “我有装贞洁烈女吗?”冯洛焉心里微微刺痛,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我从来没嚷过要你负责呀!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本来就不该相识,我救了你,也算缘分一场,若是不能好好相处,大不了你伤好走后,当做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 “你的意思是,让我忘恩负义?”男人使了些劲儿勒紧冯洛焉的手腕,疼得冯洛焉止不住地拿拳头捶他的手背。 “你怎么说不明白?你要我怎样才好?疼死了,你松开呀!”冯洛焉染上哭腔,委屈死了。 你问男人该怎么办?他哪里知道!他就是烦,就是躁,脸色愈发阴沉可怖,当他惊觉自己从不显山露水的真实情绪被一个粗野的乡下女人挑起时,别提有多不服气了!这算怎么回事?莫非他……? 不不,不可能!男人没敢深想就否决了心中那个可怕的想法。 “萧大哥,你、你松开呀……”这回冯洛焉总算是被弄哭了,他疼得直发抖,难以想象一个身上带伤的男人力气可以大到这种地步。 男人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桎梏,拿指腹轻轻地摩挲冯洛焉被掐红的手腕,后者竟也没反抗,静静地任男人抚慰。 粗糙却又细腻的抚摸逐渐平缓了冯洛焉的痛感,使得他用鼻音亲昵的猫似的“哼”了一声,下一刻,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不会……”男人与他并肩靠在一起,完全感受得到身旁人僵硬的身体,“对我发情了吧?” 15.悸动英雄(2) 熄了灯之后的屋子沉浸在浓重的黑色之中,唯有靠近窗台的那小块地方被月色打亮,犹如一段真丝的绸缎,闪闪发光。屋外又传来隐约飘渺的狼嚎,凄冷悠远,荒凉诡谲。 冯洛焉擂着心鼓,随即将男人的手推开,佯装气愤道:“谁要对你发情呀?!你想太多了!” “是吗?……”男人怀疑道,他十分不满这个回答,有些怒气攻心,但又难以驳斥,“最好这样,我还以为你要爱上我了。” “爱上你?”冯洛焉哼了声,不屑道,“你要是对我好些,我还说不定,可你成天板着脸,有事没事就要讽我几句,我难道脑子被驴踹了,会成天找骂吗?” 果然……想太多!男人竟然对他的回答异常失望,可能是因为自作多情让自己处于尴尬境地,颇为不自在吧。男人立即找了个借口。 静等了片刻,见男人不再接话,冯洛焉低落地垮下了肩,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孤独地闭起眼,告诉自己,不能说实话,不能说啊,说出来,只有自取其辱的份儿! 转眼过了两日,两日中冯洛焉趁天晴出阳晒了一堆发潮的柴火,又到山脚下捡了些枯枝落木,跟着一块儿晒了晒,他又是忙这个又是做那个,屋里屋外团团转。 吃好晚饭,他端着几只碗来到院中打水洗涮,刚一蹲下,却瞥见男人杵着竹拐跨了出来。 “萧大哥,小心门槛。” 男人用脚踢了踢门槛,点点头:“知道了。” 他走出来,恰好拂过一阵微凉的夜风,额前的几缕发丝随风轻摆,这是他近一个月以来头一次感受到外界的气息,自然,舒畅……可惜,他看不见。 冯洛焉把手伸进冰凉沁人的井水中,不禁抖了抖,他笑着看着男人,道:“今夜可以看见星星,一大片呢,亮晶晶的。” 男人听出了他的好心情,意外地没拿自己眼瞎置气,而是说:“在长江上看到的星星,是最美的。” “真的吗?”冯洛焉眨眨眼,单纯地问。 男人慢慢正视自己的伤疤,一点一点地去适应没有光明的日子,他回忆道:“天晴时,江阔云低,夜渡长江时,可看见一望无垠的江面上泛起点点星光,头顶一片璀璨耀目,将人照得一清二楚。” 冯洛焉停下手中的动作,兀自将手浸泡在清凉的井水中,他努力地想象着那一切,辽阔的江面,起伏的江潮,夺目璀璨的星光,还有迎风而立的男子…… “萧大哥,我很想见见那样的景致,应该是美得令人陶醉吧?”冯洛焉畅想道。 男人点点头,道:“我是终身难忘的,你以后也可以去长江上看看,洛州离长江并不遥远,日夜兼程的话,七日可到。” 冯洛焉低下头,寂落地笑笑,他自然可以去,坐上江船,怀揣愿景,去欣赏那一片刻骨铭心的美景。然而,他并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前往,身披匆忙的风霜,独饮一场盛宴却无人共享,那该有多寂寥? “这要去,也得等仗打完吧?”冯洛焉呵呵一笑生硬地转了话题。 男人一怔,明显忘了北昭还在和南昭打仗的事,他面露苦恼,神情变得有些严峻,“这仗怕是……” “打不完了,对吧?”冯洛焉苦笑一声,继续洗碗,“停停打打,都已六年光景,有多少人丧命沙场?有多少人,再也回不了故土?我想,即使打完了,村子里的男人又有几个能好胳膊好腿地回来的?回来了,他们也下不了地,干不了活,凭白给家中的妻女增加负担……无论怎么想,都是要逼死百姓啊!皇帝为了自己的江山,就可以不顾百姓死活吗?”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有人说话,或许这个话题带给他们太多的深思,沉重得无法谈论。 “……会结束的。”男人抬起竹拐,摸索着往回走,口中喃喃道,“一定会结束的……很快……” 冯洛焉失神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长久无话。 第二日中午吃完饭,冯洛焉就忙活起来,搬出自己许久不用的浴桶,抬到院中清洗了一下,这桶还是他小时候娘亲找村里的木匠师傅做的,平时是娘亲在用,后来他玩心大起,总是跳到桶里,淋得一身湿,娘亲脸上发上也全是水珠,弄得两人狼狈不堪,他哈哈大笑,娘亲气得直拍他屁股。后来娘亲走了,这桶他倒是少用,平日习惯拿盆倒点热水擦擦身。 洗完浴桶,他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烧热水,蹲在炉子前扇呀扇,熏得满脸通红,直淌汗珠。 男人一直僵直地坐在桌前,听着冯洛焉噼里啪啦吸气龇牙的声音,很想告诉他别弄了,自己不洗了,可张张嘴,又挤不出半个字。 或许他这样颐指气使地使唤冯洛焉是不对的,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非但没有报恩之意,还偏偏摆出一副大老爷的做派,变着花样刁难人家。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不齿!爹娘从来没有教过他这样待人处世,这些作为若是被他们知晓,自己一定会被训斥! 倏地攥紧拳头,男人越来越无法容忍自己的无理取闹,他推开长凳站了起来,打算告诉冯洛焉,他不洗了。 “诶?萧大哥,你怎么知道水烧开啦?”冯洛焉站起身扭动了一下脖子,舒缓舒缓筋骨,他见男人猛地立了起来,很惊讶,“你别急哦,我马上就把水倒进桶里,这样你就可以洗啦!” 水都煮开了,男人顿时失语,酝酿好的话又憋回了肚中。 冯洛焉拿水瓢将热水麻利地舀进浴桶,冒着白色热气的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连续重复同一个动作,冯洛焉的手酸疼不已,他舀完水立即扔下水瓢抖搂自己的手,然后走到男人跟前,“萧大哥,我替你拆下布带,赶紧洗澡,免得水冷了。” “嗯。” 男人笔挺地立在冯洛焉面前,他比冯洛焉高处半个脑袋,肩宽背阔,身姿十分峻拔。冯洛焉替他解下里衣,将布带一圈一圈绕下来,深粉色的疤痕布满坚实的胸膛,呈现出狰狞斑驳之状。 冯洛焉斜眼觑见男人身前淡褐色的乳首,脸噌的烧了起来,手不小心在男人的身侧滑了一下,指尖满是细腻紧绷的皮肤的质感。 他慌里慌张道:“对不起,弄疼你了没,萧大哥?” 男人听出了他的窘迫,坏心地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腹部,冷笑一声道:“你可以尽情地摸,没人阻止你。” 冯洛焉的掌心好似贴在了一块滚烫的铁皮上,滋拉滋拉要冒烟。男人硬如磐石的腹肌上泛着淡古铜色的光辉,使得他看起来格外野性。 “你做什么?!谁、谁要摸啊!”冯洛焉气急败坏地抽回自己的手捂在胸口,脸上不争气地冒热气,“男女,授、受、不、亲!你忘啦!” 又是自己的话煽了自己一耳光,男人气得肺疼,他也不顾冯洛焉在场,一把解开裤头,扯下了裤子,两条修长结实的腿露了出来。 冯洛焉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盯着不着丝缕的男人,“你、你……” 男人知道冯洛焉在看他,虽然之前对一个女人觊觎他的身体他很气愤,但现在他却有些得意洋洋,“你闭不上眼了,是吧?” “瞎、瞎说!谁要看哪?”冯洛焉努力地撇过头不去看男人颀长的身体,咬着唇羞恼道,“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好看的?” “呵……”男人也不多争,“带我过去沐浴吧。” 冯洛焉又要避嫌又要牵引男人,一只手抓了半天才抓住男人的手,一步一步带着男人来到浴桶边。男人扒着桶边儿,长腿一跨,伸进了浴桶,就着适中的热水坐了下来。 冯洛焉把搓澡巾递给男人:“萧大哥,你先泡着吧,我先去煮第二锅水,等会儿过来替你擦背。” “我要洗头。”男人道。 冯洛焉鼓了鼓脸颊,“好吧,我先帮你洗。” 他放下男人乌黑的长发,浸泡进水中,轻柔地将热水浇到男人头上,打湿后再用双手替他揉搓头皮。冯洛焉的动作温柔细腻,使得男人舒服地闭起眼,呼了口气。 冯洛焉取来皂角,抹在男人的头发上,十指灵活翻动,再捞些水清洗掉皂沫,把头发一寸寸沥干,盘绕起来固定在脑后。 男人被他伺候得浑身舒坦,非常忘我,他想,要是娶这么一个女人过门,也未尝不可……等等,这个女人?不不,他的意思是,像这种能够伺候他沐浴的女人,又不是非得是他身后的那个…… 男人斜了斜嘴角,道:“擦背。” 冯洛焉累得直滴汗,擦了把额头的汗,道:“等等,我先去把水烧上。” 男人不满意地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很不对劲,寄人篱下却得寸进尺,满肚子的诗书礼仪都被他挖个坑埋了吧? 冯洛焉从水缸里舀了一锅水,又塞上柴火,扇起火来,等柴烧透了,他才站起来走到男人身后,“呼……我来帮你擦背,萧大哥。” 他拿起搓澡巾,按上男人的后背,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地擦了起来,他尽量控制好力道,免得弄疼男人,可他又不放心,就问了句:“这样呢,萧大哥?” “再用些力。”男人啧了一声。 于是他加点力,“这样?” 男人感受一下,道:“差不多,就这样。” 他按照这个力度给男人搓背,男人后背上也有一些伤痕,细细长长的几条,他一时心疼,道:“萧大哥,你背上好多伤,一定很疼吧?” 男人正舒服着,浑然不在意,“伤痕……是男人的勋章,多一些没什么。” 冯洛焉边搓着边痴痴地盯着男人削瘦锋利的侧脸,水汽凝结的液滴正顺着他线条笔直的下颚滚落。 两人一时无话。 嘭—— 这时,柴门竟被人一下子推开了! 冯洛焉猛地一抖,搓澡巾掉进了水里,男人也迅速地转过身来,“谁?!” 门口那个冒失的身影呆愣片刻,等她看清了屋里的状况后,不可遏制地咧大嘴惊叫道:“妈、妈呀!有男人啊啊啊啊——!” 16.悸动英雄(3) 这场面算得上是李棉平生见过的最惊悚的!她猛然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胸口,大吼一声后两腿打颤,迈不开步子。 屋内雾气氤氲,湿热的水汽扑在面颊上潮乎乎的,李棉使劲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眼花看错。她心中最娴静善良的阿冯姐姐,此时正站在浴桶后两袖挽起,露出纤长的腕子,一手搭在浴桶边儿上,一手摸着坐在浴桶里的人的后背,双眼怔怔,像是丢了七魂三魄。而浴桶里的那个男人转过了身来,虽面目清俊英气,但是双眼毫无神采,不知盯着哪儿看。 李棉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结巴道:“打、打搅了……你们继续,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她说完扭头拔腿就跑,活像只受惊的野兔。 冯洛焉见她逃了,一跺脚追了出去。 “阿棉!阿棉你等等!别跑——” 冯洛焉追到院子外小道上,李棉早窜出去老远,听见后头有人喊她,不自觉地停下步子回头看。 “阿冯姐姐……”李棉面露难色,嗫嚅道。 冯洛焉跑得急,气有些喘不匀,他走到李棉跟前,把还未翻下袖子的手搭在她肩上,“阿棉,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不用说,阿冯姐姐。”李棉见他脸色绯红,想必极为羞赧这种事情被人撞破,“那是你相好的,对不对?” “……啊?” “我不乱说,阿冯姐姐,你相好的长得挺俊的。”李棉眨眨眼,偷笑道,“哪村的?叫啥名呀?我咋从来没见过……” “……”冯洛焉无力地抽搐了一下嘴角,“阿棉,那不是我相好,不是。” 李棉毕竟是要嫁人的姑娘,可是懂得“人事”,轻轻地碰了冯洛焉一拳,道:“阿冯姐姐你羞什么呀?这年纪找男人很正常,咱又不笑话你,干啥要偷偷摸摸不敢承认呐?” 冯洛焉面对林芝是吵不过,面对李棉那是胡搅蛮缠不过,只好顺水推舟瞎说了:“呃,是我男人,但是阿棉,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我俩的事还没定,等定下来了,我会告诉大伙儿的,你能不说出去么?” 李棉暧昧地朝他耸耸肩:“好啦,我阿棉是什么人?口风最紧的了,我保证谁也不说,怎么样?” 冯洛焉点点头,不放心地追问:“真的不乱说?连林芝也不能说哦。” 李棉撇撇嘴傲然道:“当然呀!我才不告诉她呢,她这个坏人!” “坏人?你俩还没讲和呀?”冯洛焉疑惑道。 李棉顿时哭丧着脸,扯着冯洛焉的胳膊摇晃:“阿冯姐姐,我跟你说,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帮着去劝劝林芝姐的!她、她要拆散我和阿何!” 冯洛焉忙问:“怎么回事?她要拆散你们?” 李棉抬头望望天,异常忧悒,她幽幽道:“等会儿,阿何就要到咱们村了,他硬要来提亲。我跟林芝姐说了,她说她不会答应的,而且要把阿何打出去!” 唉,林芝这暴脾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了,冯洛焉叹气,“她就是这样,你别急,等会儿我过去找你们,我去劝劝她。” 李棉古灵精怪地嘟嘟嘴:“啊……你男人还在澡盆里呢,你快去呀,小心他生气呢!” 冯洛焉无可奈何地戳戳李棉的脑门,转身回去了。 进了屋,冯洛焉神神叨叨地关上门,吁了口气,“还好还好……” 男人坐在浴桶里水都快凉了,心里也是百般复杂,方才是谁?他的行踪算是暴露了?不知会不会有危险? “刚才是谁?”男人严峻地问。 “是阿棉……那个要出嫁的丫头。”冯洛焉走过去,捞起浮在水面的搓澡巾,把温热的水浇到男人的肩上,细细揉搓,“你别慌,萧大哥,我让她闭紧嘴巴,不要乱说,她不会大肆宣扬的。” “你怎么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男人面色阴沉,口气冰冷。 冯洛焉有些气恼:“萧大哥,我清楚阿棉不是那样的人,请你不要随便猜忌她,这很伤人的啊……” 男人也是一时心切,口气冲了点,可他做不到低头认错,胡乱道: “……随便你。” 因此,直到洗完澡帮男人擦干穿上裤子带他回床上,冯洛焉都没开口跟男人说一句话,一个人垂着眼帘闷闷的干着事。 尴尬的寂静着实让男人气闷,他是个骄傲的人,但他不自大,是非仍是分明的,几番挣扎纠结,他终于伸出手,捉住正在身前帮他系里衣的冯洛焉的手,五指扣住他的腕子,紧了紧。 冯洛焉呆呆地抬起头看着他,不明所以。 男人为了一句道歉斟酌半宿,挤上喉咙又咽到肚里,又挤上喉咙锁住喉口让它留在嘴中,却又掰不开嘴巴,真真是艰难万分啊。 看他隐忍扭曲的表情,冯洛焉似乎感应到什么,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奇异的温暖,他笑了笑,轻轻开口道:“萧大哥,你不必说,我明白。” 男人闻言,放松了五指的力道,讪讪地垂下手,觉得自己很无能,但又因为冯洛焉的善解人意而感到轻松,他对这个女人的印象,好像又悄悄、悄悄起了些变化…… 倒掉那桶水后,冯洛焉把浴桶重新盖了起来,与男人打声招呼便出门前往林芝的家。 走进林芝家,大堂里已坐了三个人,朝南的是一脸杀气腾腾的林芝,朝东坐的是李棉,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与李棉面对面坐着,他长相普通,眉宇间透着老实劲儿。 “阿冯姐姐你来了!”李棉仿佛找到了救兵,神采一下子飞扬。 林芝不满道:“叫你来,你知道我们等了多长时间?你掉坑里啦?” 冯洛焉就知道她没好话,平和道:“慢一些有什么要紧?我看你巴不得拖下去呢。这位……怎么称呼?” 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脸憨笑站起来道:“姑娘好,我叫何平,在镇子上开药铺。” 李棉哎呀一声,娇嗔道:“阿何你都快笑成褶子蹄髈了!阿冯姐姐再漂亮你也不许想,她可是有——” “阿棉!”冯洛焉及时喝止道,惊出一身冷汗,“你就知道瞎咧咧,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咋嫁人呐?让你未来夫婿看笑话!” 何平呵呵笑道:“没事儿没事儿,习惯了,我就喜欢她这样。”话语间,满是宠溺。 “你们当我是死的啊?”林芝怒火冲天,一拍桌子,“反正我是不同意,阿爷刚走,你就想成亲?还有没有良心啦?没让你守丧三年,那是便宜你了喂!” 李棉立码眼含热泪,欲哭不哭:“阿冯姐姐……” 冯洛焉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落了一个把柄在这丫头手里,只能任其摆布了,“林芝,你气什么?我们都知道阿爷刚走,不宜办事儿,可这成亲也不是小事儿,哪有那么快置办好的?嫁人是迟早的,我看往后推一段日子,大伙儿都准备准备,有个底,那时就当给阿爷冲喜了,你说怎样?” 林芝见他通情达理地解释了一番,也有些松动,“那就一年后吧。” “什么?一年?”李棉哀嚎一声,“那还嫁什么呀?” 何平也有些着急:“我娘急着要儿媳,一年太长了。” 林芝鼻孔哼气,“一年都等不起,你们俩是玩玩的吧?” 冯洛焉帮着劝:“一年是太长,中间要是横插进来什么杠子,吹了这桩喜事,那该如何是好?” “呵呵,活该!”林芝嘴毒呀,不饶人地讽刺,“你们俩才认识多久?成了亲那是要过一辈子的,这一年算什么呢?是不是?” “可是!——”李棉见她不松口,气急了,干脆豁出去了,“我有了他的孩子!” “什么!!——”林芝同冯洛焉一道,惊诧地叫了出来。 何平脸色发红,没想到李棉会直接说出来,“小棉,你怎么、怎么说了出来?” 李棉满不在乎道:“那怎么办?一年后孩子都掉地了,亲还没成,这是要笑话死左邻右舍嘛?” 林芝脸色发青,连说三个好,“好,好,好,李棉你这崽子有种——” 李棉捂着平坦的小腹,幸福地笑道:“我是有种了呀……前几日大夫刚诊出来的!” 冯洛焉见这场闹剧越演越烈,马上要无法收拾了,赶紧打圆场:“既然生米都成熟饭了,林芝你也不好拦着了,我看就……十天后吧,十天后成亲!” 李棉惊呼:“阿冯姐姐,你不是说推一段日子嘛?” 冯洛焉也是被她弄得焦头烂额:“再晚些,再晚些你这肚子都要显出来了,还是赶紧嫁了算了,去你夫婿家安胎吧。” 林芝就算再怎么不服,也无法忽略李棉肚子里已经有了何家血脉这一事实,真要一年后等孩子都呱呱坠地再嫁人,她怕是要成千古罪人了,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那就十天后,我要你八抬大轿上门来娶,丫头说了,你们不要嫁妆,那我们就不要聘礼,怎么样?”林芝道。 何平连连点头:“自然是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嫁妆咱不要,我会好好待她的!” 冯洛焉不放心道:“这嫁妆不给真的好吗?你双亲难道不会嫌弃咱们穷?” 何平道:“我与娘亲说过,她说,只要儿媳勤恳老实,安分地做何家少夫人,她就没啥话了。” 冯洛焉见他都这么说了,也只好打消心中的顾虑,“那好吧。” 李棉见事情妥了,便欢欢喜喜地凑到何平身边,小鸟依人地偎着他,满脸的幸福温暖,何平也是展露出宠爱的笑容,轻轻地揉了揉李棉的长发。 冯洛焉艳羡地看着他俩,也十分感动,没想到最小的李棉却成了村子里最早成亲的,她年纪虽小,天真烂漫,但运气着实好,一下子就遇见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从林芝家走出来,一路上一直在回味他们之间甜蜜的感情,冯洛焉觉得自己也有些向往,有个人可以朝夕陪在自己身边,逗自己开心,安慰自己,照顾自己,想想就充满踏实与温暖。 他摸了摸胸口,那支玉箫正熨帖在他心跳的地方,他想起了家中的那个男人,虽然那是个脾气糟糕经常让自己束手无策的人,但是有他在,冰冷的屋子似乎也有了暖意。 推开门,夕阳的余晖随着自己溢进了屋子,床边上坐着的男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色,高贵神圣得仿佛是一位神只。 冯洛焉突然,有了流泪的冲动。 17.欲求英雄(1) 晚饭时间,冯洛焉切了半只南瓜做汤,本想按照自己的口味来,手一顿,想了想,扭头对在桌旁正襟危坐的男人道:“萧大哥,这南瓜汤你要喝咸的还是甜的?” 男人正出神,被他这么一叫,疑惑地转过头来,道:“饭桌上有喝甜汤的么?” “没有吗?”有时候他就会放糖啊,“那你要咸的还是甜的啦?” 这么明显的口气难道还听不出来了?真是伤脑筋。 “咸的。”男人老老实实答道。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冯洛焉抿唇一笑,欢欢喜喜地转回来继续做菜。他喜欢这样的氛围,有人在饭桌旁等待他的菜肴,这让他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换做从前,他每日都是随便做点,好吃难吃反正也是他一人解决,没有任何期许和劲头。而现在不同了,他可以问“好吃吗”、“喜欢吃这个吗”等等,登时多了许多乐趣。 男人哪里知道冯洛焉在想什么,他双目失明,每日干的最多的莫过于冥思,他为自己的未来设想了许多可能,伤好后离开这里,去完成还未完成的事情,成全他的追望。只是,这眼何时才能复明呢?…… 正苦恼着,柴门被人啪的推开,男人猛然一惊,咬起牙关厉声问道:“谁?!” 冯洛焉也吓了一跳,举着铲子回首一望,惊呼:“阿棉,你怎么来了?” 李棉一手拎着一只老母鸡,一手搭在门上,没料到里头的人是这等反应,有些迟疑道:“怎么……了?” 冯洛焉一下子头疼,却也不好赶人,那样做的话一定会让人起疑,于是只好放下铲子走过去把李棉拉进屋来,随手将门关上。 “阿棉,你这时怎么会来?” 李棉偷偷看了桌旁英俊冷面的男人一眼,道:“我是来道谢的呀,阿冯姐姐,要不是你劝着林芝姐,我这亲怕是成不了,所以阿何让我捉只鸡来犒劳你嘛!想不到你们已经要吃饭了?我能蹭一顿吗?” 李棉这般单纯可爱,冯洛焉怎好拒绝,他想着反正李棉向他保证过绝对不外泄秘密,那么留她下来吃顿饭也是可以的。 “饭快好了,你先坐着吧,这鸡放放门边儿上。”冯洛焉接过鸡,他本不应该受此谢礼,但为了看上去自然点,只好笑着接受了。 男人没料到事情变成这样,这个叫李棉的丫头竟要和他们一起吃饭,也不知会不会出什么篓子,只能静观其变了。 李棉亲事刚成,对于男欢女爱之事颇感兴趣,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发现他好像没看见她似的,什么反应也没有,这等直白的忽视,让她有些受伤。 于是她只好有事没事找找话题:“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呀?” “他姓萧。”冯洛焉无间隙地接替男人回答了。 “哦,萧大哥呀!”李棉虽然觉得奇怪,这男人怎么冷得像块冰,一动不动,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萧大哥哪村人呐?在阿冯姐姐家吃好晚饭天可就黑了呀,夜路不好走呢。” 冯洛焉也是头疼,只好又替他回答:“他今晚……不回去。” 刷的一下,李棉的双眼炯炯有神地亮了起来,略有失态地惊呼道:“萧大哥你过夜呀?!”然后挤眉弄眼地觑了眼冯洛焉,又道:“这屋可就一张床呀,呵呵,呵呵,萧大哥眼光好哇!咱们阿冯姐姐可是村上一枝花儿,模样那是一等一的俏呀,脾气也好,总是,什么都好,哈哈……” 冯洛焉扶额,感到万分作孽啊,他后悔把李棉留下来了,这嘴像喷壶似的停不下来,哪里严实了? 李棉浑然不觉,仍是叽里呱啦细数冯洛焉的优点,比如他的容貌多么多么美,比如他的医术多么多么牛,又比如他的菜多么多么好吃…… 此时,不止是冯洛焉,男人僵坐在那儿,深深地感受到了真正的乡下女人的厉害,此前他老是讥讽冯洛焉,真是大错特错,错到离谱,比起眼前这个嘴巴喳喳叫的小丫头,冯洛焉简直是贤惠温婉的代表! “我……知道……”男人冷不丁开了口,低哑的嗓音十分悦耳,“阿冯,是个好姑娘。” 李棉惊奇地眨眼,男人竟然说话了,从他说话的口气,她一下就断定:这绝对是个好男人!长得英俊不说,声音还那么磁性动人!小丫头虽然心有所属,但仍是少女情怀荡漾了一圈。 冯洛焉这下子却不插话了,他炒着菜,热气腾腾中隐约可见他发红的耳根。 “阿冯姐姐是好呀,那么好的人,萧大哥打算何时上门提亲呐?”李棉想了想,又道,“虽然冯姨走了,阿冯姐姐孤苦伶仃一个人,没什么家当和底子,但是娶了姐姐,好比多娶了个大夫,可赚啦!” 冯洛焉端着菜走过来,不客气地朝李棉的脑门弹了一下:“我可不是大白菜,便宜任人挑,不要瞎说了!” 李棉佯装委屈瘪着嘴:“好嘛,我只是想要个姐夫。萧姐夫,啊,萧大哥,对吧?” 男人接过冯洛焉盛的饭,径自吃了起来,完全不打算回答。 冯洛焉尴尬地笑笑,心里莫名地刺痛一下,但他很快恢复过来,招呼李棉吃菜。 这顿饭吃的滋味百般,面对李棉刻意到令人无语的旁敲侧击,男人岿然不动,只是中途“嗯”了几下表示他的魂还在屋里。冯洛焉几度插话,勒令李棉好好吃饭,废话真多。李棉只是觉得阿冯姐姐在害羞罢了,不甚在意,她对这个冷言少语的男人很是看好,一看身板就知道体力不差,何况脸蛋又俊,最关键的是没有废话!她为阿冯姐姐的眼光叫好,找人也忒准了!不出一年,她就可以喝上阿冯姐姐的喜酒了,哈哈。 送李棉出门时冯洛焉简直就像是把她扫地出门,巴不得她赶紧闪人。 李棉意犹未尽,推推搡搡地不肯走,被推到门外,这才小声窃语地讲道:“阿冯姐姐,你男人真不错,相貌好,脾气好,只是他怎么好像从来不看我?” 面对此疑问,冯洛焉只好撒谎道:“他这人就是这样,不爱看人,你别在意。” “哪会儿呀?这才好啊,他不看人,就不会看其他姑娘,多专一呀!”李棉头头是道,“要我说呀,这种男人最好啦,话不多,安静,踏实,当丈夫最合适啦!” 天哪……冯洛焉翻个白眼,他以前只知道李棉古灵精怪爱胡扯,没想到她臆想起来,这么恐怖。 “你呀,别再想些有的没的,十天后就要当新嫁娘了,还这么大大咧咧,没个大人样!快些回去准备吧,漂漂亮亮上花轿啊。对了,我得送你些新婚礼物啊,我可是你的‘姐姐’呀。”冯洛焉忽的想起,不禁苦恼。 对他的好意,李棉十分感动,“阿冯姐姐,你啥也不用送,你是我姐姐,照顾我那么些年,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能收你东西呢?” “别推辞了,我也没有太贵重的给你,但是总要意思意思,是吧?”冯洛焉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个好主意,“这样吧,我给你绣块红盖头吧?绣对鸳鸯,怎么样?” 鸳鸯,成双成对,寓意喜庆吉祥。 李棉忍不住泛泪,她握住冯洛焉的手,激动道:“阿冯姐姐,你对我真好……我都不想离开你……” “傻丫头,女人总要出嫁为妇,再舍不得,你也要成为何家人了。去了那边,记得守好本分,做一个好妻子,知道吗?” “好,我会记住的,阿冯姐姐……” 伤感的时刻来得快去得也快,冯洛焉见李棉娇小的身影淹没在茫茫夜色,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拭去了眼角溢出的泪水。有些事,对别人说总是轻而易举的,然而放在自己身上,却又是无可奈何的。 转身推门回屋,只见男人坐在桌前,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他眉毛一挑,问道:“你男人?……我么?” 冯洛焉心中大骇,没想到方才的话竟然被男人听见了,明明很小声的说,“什么你男人我男人?” 男人冷哼一声:“你就是这么跟那个小丫头解释,劝她不要瞎说的么?我倒是觉得,明天全村的人都会知道,你屋里有个男人。” 面对尖锐的质疑,冯洛焉不禁感到受伤,无论多么努力,男人仍是对他有着一种鄙夷和不信任,“那要我怎么说呢?平白无故房里多了个男人在洗澡,我还帮他擦背,你觉得我该怎么解释才好呢?你以为我想与你扯上那样的关系?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高攀你,我没那份心思,没那个能耐。” 一句句的自我否定,让冯洛焉耗尽心神去维护柔软脆弱的心内,他这么大声说出来,不仅在向男人保证,也在告诫自己。 然而男人却不甚满意,他感到无名的愤怒,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摸回床铺,自顾自蛮横地扯下衣物,卷起铺盖睡下。他不想和冯洛焉多争辩,每次听到他那种“我俩清清白白啥事儿都不可能发生”的言语,就气得头顶冒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那还每天窝在我怀里睡觉!一点点的矜持都没有!果然放荡! 油灯快要燃完了,冯洛焉往里添了点油,灯芯重新亮了起来,将冯洛焉失落的脸庞照得通红。他朝着火光发了会儿呆,墨色的瞳仁里流露出郁郁的颜色。 他甩甩头,重新振作了一下,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寻出去年林芝送他的一段红绸,以及从前绣花用的针线,他夹好红绸,在上头比划了几下,又思量了半天,捏起针线开始绣起来。 烛火下他的神情异常认真,微抿的双唇呈现出一种艳丽的光泽,他指尖灵巧翻飞,精准地将鸳鸯的图案绣出来。一如他儿时缠着娘亲教他刺绣时,娘说,要学可以,但是你不能半途而废,得绣完,你能做到么?他为着一个虚无的信念,咬着牙坚持下来,有时眼花到绣错了针,他也只好拆掉,重新来过。 他为了什么去学的刺绣?说出来真当可笑,幸好他没到处乱说。美人儿又是这般好当的?手巧又能如何?一只山村的野鸟还妄图飞上枝头做凤凰?长大了,他才明白美人儿不一定能配上英雄,假如她长在一个荒村僻野…… 双脚受了点凉,冯洛焉边绣,边忍不住瑟缩一下,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只听床那头一声暴喝:“还不睡?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18.欲求英雄(2) 这一吼生生把冯洛焉惊着了,他一抖,针尖瞬间刺入了他的指尖,暗红的鲜血滋的冒了出来。 “好痛!” 冯洛焉拔出针,忙不迭用嘴吮吸溢出来的血珠,那种扎心的痛楚使他颤栗。 男人听闻他的痛呼,迟疑了一下,下一刻便爬了起来,冲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冯洛焉专心含着自己的手指,哪有空回答男人的问题,再说,这一针还不都赖男人!想着,他用怨念的眼神瞪着男人,可惜男人看不见,此刻是一脸的惶惑。 “你到底怎么了?快说话!”男人没听到他的声音,愈发不安。 “……”冯洛焉尝到了一股咸涩的血腥味。 “喂!说话啊!” “……”咸咸的味道也不差。 “你不说话是吧?好。”男人耐心极少,仅存的一点都被冯洛焉耗完了,他掀开被子,赤着双脚站立起来,面部在绰约的烛火下变得晦暗。只见他大步流星跨过来,一副要寻仇杀气腾腾的模样。 不过这个神威的样子下一刻便破了功,他绊到了横亘在路中的长凳,始料未及,一个狗啃泥,侧着身子跌了下去,狼狈不堪地摔在地上。 冯洛焉这下吓坏了,赶紧松开嘴,弯腰去扶他,“要不要紧?” 男人脸色铁青,两手撑在地上,指尖掐进地里,恨道:“终于……肯说话了?” “……”冯洛焉竟心虚地鼓鼓脸颊,“我刚才把手指头放在嘴里止血,当然不能说话。” “止血?”男人一愣,转头问,“你怎么了,怎么会流血?” “还不是你害的,我在绣东西呀,你平白无故吼了一句,吓得我把针扎进了手指里。” “我害的?”男人冷笑,“那么晚还不睡,你还有理了?” 听到男人催他睡觉,这使冯洛焉有些窝心,他软下身子将他搀起,方才的怨气也消散了大半,“我要给阿棉赶着绣一块红盖头,趁她成亲时送给她,也算是我的一片心意,这才磨蹭到这么晚。” “白天也可以绣,大晚上眼睛怎么吃得消?睡觉!”男人开始胡乱地拍去身上的尘土,显得十分懊恼,至于他懊恼些啥,这谁知道呢? 冯洛焉出门给他打了盆井水,搓了块面巾,“等等先,萧大哥,我帮你擦擦,身上都蹭到泥了。” “这谁害的?”男人毫无客气地讽刺道。 得,今晚他们俩就互相埋怨吧。幸好,脾气都消了。 “萧大哥……”冯洛焉拉起他结实修长的胳膊擦了一遍,转而捧起他的手心擦了擦,“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讲话?” 男人享受他的服侍,挑挑眉,“怎样讲话?” “就是……不要这样凶巴巴的啊……”冯洛焉心下觉得奇怪,自己堂堂一男子,即使装作女子,也不应该撒着娇讲话啊,太、太不正常了! 若说此刻男人脑海里浮现怎样一幅画面?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平日看似要强其实柔弱的女人正眨着大眼,双颊嫣红,欲说还休地恳求他。 一下子飘飘然起来,男人心情极佳,音调上扬,轻佻道:“好啊,照你说,我该对你温柔些,是么?” 温柔……这个温软的词一下子击中了冯洛焉的心脏,他登时局促起来,没想到男人会用这个词,他、他觉得很开心诶。 “温柔些……最好啊。”躲躲闪闪地回答,冯洛焉竟忸怩起来。 听他这吞吞吐吐、一句话里可以刨出好几层意思的语气,男人意外地发觉,自己竟能真的刨出好几层意思来。 帮男人擦完身,两人便双双上了床,冯洛焉惊呼一声:“哎呀,油灯忘吹了。” “啧,我来。”说完,男人大掌一挥,疾劲的掌风刮灭了灯火。 “好厉害,萧大哥,你是怎么做到的?”乌漆墨黑里冯洛焉激动地捉住男人的胳膊,问道。 “我会些武功,这点对我来说,算什么?”男人顿时有了种被崇拜的感觉,接着道,“若不是这伤,我该是每日都要练上一套拳法的。” “每日呀……”冯洛焉暗暗感叹道,“好辛苦。” “这算什么辛苦?若要习得一身好武艺,就该是雷打不动地练习,勤于钻研。”男人认真道,“说到这个,从明日起,我就回恢复晨练。” “可你的眼睛……” “习武靠心,眼不能代表一切。练套拳还要眼睛看着?” 这夜将睡欲睡之际,冯洛焉下意识地往男人身旁缩,企图汲取他的温暖,这种温度使他安心,今日,他又更加了解男人,并且,更加喜欢他…… 后几日,冯洛焉将屋中央的桌子搬开,留下一块空地腾给男人练拳,他自己则是靠坐在柴门边上,晒着难得的温暖阳光,在亮堂处绣鸳鸯。 春的脚步走近,院中的青嫩小草都冒出头儿来,那只李棉送的鸡悠然自得地颠着脑袋在院子里啄食,时不时咯咯咯几声,表示它的愉悦。 冯洛焉聚精会神地绣着,绣累了,歇一歇,眯起眼欣赏男人的拳法。男人双眼被药布蒙着,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单薄的嘴唇,他穿着冯洛焉给他的一身黑色单袍,一根麻布做的腰绳拴紧了他紧实的腰身,一套动作凌厉的拳法被他耍的虎虎生风,一招一式干脆漂亮,充满力道。 冯洛焉看得如痴如醉,简直找不着北,他被男人此刻散发出的野性和力量所征服,恨不能依偎上去……等等,白痴呀自己,这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他恼怒地拍拍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不争气,他还以为这是小时候,一听到英雄的故事,立即想象自己是个绝世无双的大美人儿,闭月羞花,弱不禁风,走几步就瘫软在英雄宽阔伟岸的怀抱里。 无比唾弃自己。 正摇头晃脑,他竟看见林芝朝他这屋走来,连忙对男人嘘了声:“萧大哥,不要乱动!来人了!” 男人正练得汗水淋漓,突然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动。 冯洛焉赶紧用脚将柴门的另一半勾过来,轻轻掩上,恰好林芝走来,奇怪道:“你关门做什么啊?” “呃……那个……” 林芝啧了一声:“你那只獐子还没放掉啊?这都养了一个冬天了,快养出感情不舍得放了是吧?” 对方已替自己找到完美借口,冯洛焉顺杆而上,“是、是呀,我舍不得,所以再养些日子,反正山里雪还没化完,等暖春了,我就放它走。” 冯洛焉说到“放它走”三个字时,莫名地心疼,他养个人,其实跟养獐子差不多,时候到了,必须……得放手啊。 林芝对他的獐子已不感兴趣,直接道:“你这是在绣什么?鸳鸯啊?” 冯洛焉递过去给她看,“是呀,绣得怎么样?我打算送给阿棉的红盖头,这是一点心意。” 林芝酸溜溜道:“啧啧,你对她还真是没话说了,这丫头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让我们村最漂亮的阿冯姑娘替她绣红盖头。” 冯洛焉嗔道:“你瞎说什么呀,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想起正事,林芝还是很正经的,她道:“那何平手脚挺快的呵,今早派人送来喜服,李棉那丫头已经穿上了,原地转了几个圈都不知道了,美得她,她叫我赶紧过来带你去见识见识,沾沾喜气。嘿哟,她孩子咋不滑掉呢?” 冯洛焉被她逗笑了:“乌鸦嘴,别瞎说。既然她叫我去,那我是一定得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得给那獐子换个药,你先过去吧,我等会儿就来。”冯洛焉心虚道。 林芝皱眉看他,似乎想把他盯出个洞来,“你没搞错吧?那獐子的伤还没好呀?你怎么做大夫的?” 冯洛焉干笑两声:“治人还行,治畜生,有些困难。” 林芝懒得理他,摆摆手,走了。 有一点冯洛焉可没骗人,他的确要给男人的眼疾换药,等他从药庐取药回到屋中时,他发现男人坐在床边上,衣襟大敞,露出麦色的肌肤,额上汗珠滚滚。 冯洛焉拿起汗巾替他擦汗:“练得很累吧?我给你换药了哦。” 男人扣住他的手腕问道:“我是只獐子?” “诶?”冯洛焉面露尴尬,两眼顾盼,有些心慌,“那个,上次林芝听见你打翻水碗的声音,硬要追问,我只好这么说了,否则她会冲进来一看究竟的。” 男人默默地松了手,明白冯洛焉的良苦用心,也不纠缠。 敷在眼上的药似乎比上几次还要清凉舒适,想必是冯洛焉对着药典又仔细研究了一番,想到此,男人不免受到动容。 冯洛焉替他上完药,双手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上去将男人大敞的衣襟拉拢,生怕他着凉,“衣服不要坦开,会着凉的,萧大哥。” 男人邪邪地一笑,竟搂住冯洛焉的腰,悠然地问:“你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啊?” 冯洛焉被他搂着,十分僵硬,双颊绯红,“什么最漂亮的?哪有?” “方才那个叫林芝的不是说了?‘村里最漂亮的阿冯姑娘’么?”男人眼睛失明后,耳力相当好。 苍天啊,冯洛焉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是承认,未免太自大,他就算是最漂亮的,可他也不是个“姑娘”啊,可是不承认,他其实内心又有些隐隐的不甘,好似在告诉男人他长得很丑似的。 几番挣扎,男人倒是先开了口:“在害羞?呵,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怕我色心大起吃了你?” 难得开句玩笑话,入了冯洛焉的耳倒像是真的,他大骇,羞得无地自容,“你、你耍流氓!” 男人的手被他挣开,只得撇撇嘴认输了:“既然这样,我知道了,你长得很丑其实,对不对,女人?” 适得其反,男人真的认为他长得难看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冯洛焉又是难过又是自我厌弃,悻悻道:“是啦,我长得可丑了,歪鼻子斜眼睛的,你满意吧?” 说着,他摔门出去了。 男人蹭蹭鼻子,百思不得其解,“我有什么好满意的?” 冯洛焉那一路飞奔,踩死好几株刚长芽的嫩草,气势锐不可当,他冲到了林芝家门口这才停下喘气,“呼……” 敲了敲门,林芝出来开门,身后的李棉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兴高采烈地问:“阿冯姐姐,你觉得我这样好看么?” 冯洛焉定睛一瞧,愣了。 19.欲求英雄(3) 鲜红的嫁衣配上流苏的凤冠,李棉此时美得像个仙女儿似的,她本就长得大眼小嘴,明眸皓齿,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漂亮妞儿,如此这般打扮后,更是光彩夺目,令人称赞。 冯洛焉弯着眼睛,笑道:“真是快认不出了,哪来儿来的大美人呐?再让我仔细瞧瞧?” 两人把冯洛焉迎进屋子来,欢欢笑笑聊了起来。 李棉美到不行,两手提着裙摆转呀转呀,飞舞的裙摆好似翩跹的蝴蝶,头顶的凤冠垂下两串流苏,流光溢彩,闪闪发光。 “好啦,你不头晕,我都晕啦,停下停下!”林芝扶额,一把拉住快要飞起来的李棉,“成个亲而已,又不是做公主去!” “你嫉妒呀林芝姐?有本事你也成个亲呀?去呀去呀!”李棉欢笑着顶起嘴来。 冯洛焉见林芝拉长脸要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兔崽子,赶紧打圆场:“好啦,成亲乃是人生大事,自然是高兴的,但是阿棉,嫁过去之后啊,你可就得安心地侍奉何家二老了,还得学着帮忙打理店铺的事务,马虎不得,不像现在,那么悠闲。” 林芝胳膊抱胸也接话道:“是啊是啊,你吃的哪一粒饭不是我种的?让你插个秧简直要你的命啊!” “可我会养鸡啊!”李棉不服气道,“阿冯姐姐也不插秧啊!你怎么就说我一个人呢?” 战火殃及到了自己,冯洛焉苦笑,林芝辩驳道:“你阿冯姐会治病救人你会吗?这可比插秧难多了!” 李棉瞬间瘪了气,垂头耷脑,“好吧,好吧,我最不行,可以了吧?” 冯洛焉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拍拍她的后背,轻声道:“阿棉,以后就很少见你了,我们会想你的,你要好好过啊。” 李棉红着眼眶,抽泣道:“为什么这么说嘛,以后你们可以来镇子上看我啊,就是何氏药铺啊,很好找的!” “傻丫头,娘家人老上门,多难看,会被人说闲话的。”冯洛焉刮了刮她的鼻子,“爱哭鬼。” 三人哭哭笑笑抱在一起,他们之间的感觉犹如一泓清泉,干净透彻,多年的相伴扶持,让他们深深地相融,然而分别,却又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阿冯姐姐,下午林芝姐和我一起去镇子上买些胭脂水粉,你也一起去吧?晚上我们可以一起逛夜市,阿何会在镇上最大的客栈订间房给我们。”李棉问道。 冯洛焉尴尬地摇摇头:“我就不去了,你知道,我从来不出村子,不习惯。” “就是你从来没出去过,才要带你去啊,你不知道镇子上有多热闹,有好多漂亮的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蓦地想起男人的话,冯洛焉有些心动,男人叫他出去走走看看,见识一下大千世界,他又何尝不想呢,“我还是算了,真不习惯出去,你们去吧。” 林芝蹙起眉,眼中染了些哀愁,“是不是冯姨走之前与你那样说后,你就不想再出去?”想起五年前冯姨走时,冯洛焉简直跟没了魂似的,他跪在坟前烧纸,口中喃喃自语,林芝心切问他还好吗,他就嗫嚅道“娘让我别出村子……我不出去……不出去……”,虽说不知道他这是中了什么邪,一直念叨不出村子,但是林芝一开始没放心上,直到后来才发现,怎么拖他撵他,他还真的不高兴走出村子半步。 “我娘……是说过让我别出村子,这么多年了,我也习惯了,对外头没什么期待,没什么兴趣。”他低头兀自笑了笑,或许这话听上去挺有理有据的,但它真是发自肺腑么,真的是心中所想么? 李棉一听提到冯姨,眼眶就更红了,她生怕触及冯洛焉的伤心处,草草收了场:“那、那就我们去吧,林芝姐?阿冯姐姐不习惯,我们不勉强的!” 冯洛焉温柔地笑了笑,拍了拍李棉的肩膀,他那张笑颜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无奈。 之后李棉脱下这身华美的嫁衣,和林芝一起上路,两人共骑一头毛驴,说是加快脚程。那头可怜的毛驴名叫大毛,是李棉的心肝宝贝,平时乖巧懂事,几乎不会半路尥蹶子,因此李棉出行总是靠它。 毛驴朝天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 冯洛焉摸摸它的耳朵,叮嘱道:“好好走路,大毛。” 毛驴傲慢地瞥他一眼,又打了个响鼻,走起。 李棉扭身拼命地朝冯洛焉挥手再见,被林芝狠狠地赏了个栗子。 或许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引诱无数的人前赴后继,仍记得阿爷总是老神在在地与他们唠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无一件不惊奇耸人,勾得大伙儿那时总是说“等俺长大了带你们上京城里见识见识去”。 冯洛焉垂着头往回走,和煦的阳光落在他的肩上,身前的影子短短小小的,却总是在他前面,他忍不住去踩它,却一直踩不到,越是懊恼,越是够不到。 这就好比…… 他走到屋檐下,悄悄地从怀里掏出那半支玉箫,阳光下它显得格外通透晶莹,淡淡的水碧色好似流动的溪水,在玉箫内部徜徉。 冯洛焉将它举起,贴在脸颊上,感觉温温凉凉的,不一会儿体温传递过去,就变得暖意融融,令人感觉心神宁静。 玉暖人心。 可惜,玉箫的主人不是他,而是屋中的那个男人。 那个富豪之家的少爷,那个功夫卓绝的子弟,那个俊美无铸的男人。 他,是冯洛焉向往的一切,毫无意外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细细抚摸着玉箫,冯洛焉也残酷地明白,此物,终将是要物归原主的。只是在那之前,能不能,自私地拥有一小会儿呢? 无论理智怎么唾骂冯洛焉的卑鄙行径,他就是难以放手,在男人复明的时候,他就将玉箫还给他。对,就这么决定了。 “桀——桀——” 头顶传来尖锐刺耳的鸟鸣声,冯洛焉不禁瑟缩了一下,抱着玉箫抬头看,只见在他的屋子上空,竟有一只巨大的白色的鹰,张开着翅翼,飞速滑翔着,来回地在屋子上空盘旋,时而唳声鸣叫,显得异常可怖。 冯洛焉非常担心它会不会猛地俯冲下来,用坚硬的嘴巴啄烂他的脑袋。 “桀——”又是一声嘶鸣,白鹰展着巨翅,竟朝林山深处飞去,倏忽不见了踪影。 冯洛焉得以喘了口气,他可被吓个半死。要说这么大的鹰他还是第一回见着,以前上山采药时也见过老鹰,都是灰白色的,叫声枭戾,双爪强劲,一个俯冲便将地面飞窜的野兔抓起,升至高空后将其掷下,把野兔摔死后就悠然自得地品尝美味。可冯洛焉只觉得残忍恶心,撇过头去,眼角湿润。他无能援救那只可怜的野兔,良心受到谴责。 吱呀—— 柴门竟在一瞬间打开了,冯洛焉一个愣神。 男人两手扒着门框,眉宇间夹杂着紧张和探寻,他眼上蒙着纱布,却好像看得见似的,向四周张望。 “萧大哥,你怎么出来了?!”冯洛焉讶异极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紧握着他的玉箫呢,于是便着急忙慌地塞进衣襟里。 “阿冯?”男人好像很意外他在门外,脸色一变,就想将脚跨出门槛来,哪知抬得不够高,脚尖磕在门槛上,一个踩空,竟往前跌去! “小心啊——”冯洛焉倏地睁大眼,伸出双手跑上前。 男人始料未及,连口气也没喘上,直直地往前扑去,两边的门板喀拉一声也跟着折过来,无法给他支撑的力量。 幸好冯洛焉眼疾手快,大无畏地张开手接住男人沉重的身躯,两人重重地撞在了一起,毫无意外地,男人薄薄的嘴唇狠狠地擦过冯洛焉的侧脸,进而将下巴磕在冯洛焉的侧颈上,两人顿时一同闷哼一声。 此刻的姿势着实叫人不敢多看,冯洛焉坐在地上,男人双膝跪地趴在他怀里,两双手你抱我后背我搂你后腰,还有他们紧密纠缠的脖颈。 惊魂甫定,男人的喉结有些难受地顶在一块滚烫细嫩的肌肤上,于是他难耐地滑动了一下喉结,冯洛焉轻呼一声:“嗯!好痒~” 男人僵硬住了,这才知道自己顶在哪儿了,他的鼻间萦绕着清爽的薄荷药香,令人不禁一闻再闻,隐隐觉得腹下滚烫,吓得他赶紧推开了身下的这个女人! 冯洛焉被莫名其妙地一推,愣了,难道是方才贪恋男人的怀抱被发觉了?他的脸色顿时青白起来,有些惶惶。 “扶我起来。”男人假意咳了一声道。 冯洛焉只好抖抖衣裙的灰尘,起身去扶男人,并且装模作样地转移话题,“萧大哥,怎么了这是?你怎么突然开门出来了?” 男人忽的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方才听见有鸟长嘶,便出来看,呃,听听。” 冯洛焉向他解释道:“是有只白色的巨鹰呢,在我们屋顶盘旋,刚刚朝深山老林那边飞去了。” “白色巨鹰?!”男人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他厉声问道,“确实是白色的?” 他一把揪住冯洛焉的衣袖,面目微微狰狞,样子看上去骇极了,冯洛焉讷讷地答:“是、是白色的……我定是没有眼花,比云朵还白的颜色呢,我可从来没见过。” “真的是……白色……”男人怔怔地松了手,喃喃自语。 冯洛焉奇怪道:“萧大哥,白色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摇摇头,嘴角抹上一丝苦笑:“不,只是惊奇,若是能见到,该多好……” 大概是失明的痛楚又被揭开,即使是新奇的事物摆在眼前也无法欣赏,那种无奈和无助令人愤懑。 冯洛焉一时心酸,他牵起男人的手,柔声道:“萧大哥,我带你进屋吧,小心门槛。” 男人任他牵着,宽大的手掌上布满薄茧,还有几条突兀的疤痕,冯洛焉细细地摩挲,指尖在男人的手心滑动,惹得男人一阵心痒。 进了屋,男人毫不客气地将冯洛焉拖到跟前,鼻息扑在他的脸上,质问道:“你勾引我?” “勾引你?”冯洛焉大骇,“哪有呀?!” “现在用手勾引我,等我复明,该是要用眼勾引我了。”男人恶意地揣测道。 冯洛焉涨红了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的亲昵动作是多么惹人遐想,只是一时的放松,做出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来,真真令他羞愧。 “我、我长得又不好……怎么勾引你啊?”赌气的话脱口而出。 “是么?丑女人,我倒是想见识你有多丑。”男人斜斜地牵起嘴角,戏谑道。 冯洛焉的心抽痛起来,他又朝水缸里望望自己的脸,忍不住失魂落魄。 20.再见英雄(1) 就在冯洛焉每天看男人练一套拳,连看九套之后,他的鸳鸯红盖也绣完了,栩栩如生的两只鸳鸯交颈而卧,喜庆吉祥,令人看了生出许多甜蜜蜜的味道。李棉接到红盖头时,抱着冯洛焉原地蹦哒了好几下,吓得冯洛焉赶忙稳住她,生怕她滑了孩子。 小南村向来的习俗是这样的,凡是外嫁的姑娘,都是要在迎亲的前一日夜晚摆酒宴大请宾客,到了正式迎娶的那日,倒是不需要摆宴。 因此这几日可忙坏了林芝,她组织起村里的大大小小,杀鸡宰羊,置办物品,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冯洛焉性格柔和温吞,完全做不了这些需要用嗓门指挥的事,因此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帮李棉看看妆容画得如何。 战乱年代,即使是偏僻的山村,也是极受影响的,大伙儿都不是富裕人家,能帮的,能给的,都拿了出来,拼拼凑凑,好歹撑起一场喜宴。 很快到了摆宴的那日,新嫁娘是要出场的,新郎官不用在场,等于是新嫁娘与娘家的最后一场离别宴。 冯洛焉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这时落日刚悬在山头,村庄被万顷霞光笼罩,呈现出不真实的美。 “萧大哥,吃晚饭啦。”冯洛焉已把菜端上桌子,这几日桌子和灶台的距离是极近的,房中大部分空地留给男人练拳,在他大展拳脚时,其他的物品不免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各个角落了。 男人两腿站稳,双手往身前一放,收住了整套动作。他此刻挥汗如雨,浑身发烫,今天练的这套拳法最主要的精髓便是激发体内的热力,使臂膀、腰身、小腿充分活络,达到力与技的结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连耳尖都发烫发红,男人实在受不了这种热度,一狠劲儿扯开了胸膛的衣襟,露出精壮虬结的胸膛,麦色的皮肤上滚落颗颗汗珠,一种致命的性感犹如毒药般散发。 冯洛焉佯装生气,拿起汗巾走过去,凶道:“萧大哥,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扯开衣服,开春了,很容易着凉的呀。”说完他走过去轻轻地替男人擦去滚落的汗水,口水吧嗒吧嗒往喉咙里咽,口干舌燥,但是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男人胸膛看,恨不能戳穿它。 冯洛焉早就发过誓,只要男人复明了,便不再存那些妄想,会将龌龊的想法全部剔除,远远地离开他,再也不会打扰男人原本坦荡顺畅的人生之路。 所以在那之前,让他小小地任性一下吧,满足他卑微的、渺茫的请求吧。 “你在吃什么?”男人一面享受冯洛焉温柔的服侍,一面疑惑道。 冯洛焉立即停止吞咽,心想坏了,自己卑琐的行为一定被男人察觉了,“没、没啊,我可能饿了吧。” “那就吃饭。” “那个……”冯洛焉为难道,“萧大哥,这桌菜你先吃着,我待会儿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男人这才惊觉他要去喝喜酒了,这顿饭只能是自己对着空屋,独自咽下。 “是么?那你去吧。”男人潇洒道,“我一个人正好。” 冯洛焉细致地替他拉好衣服,歉意道:“我会很早回来的。” “不必。” “我会的。” “……随你。” 和他争辩这些毫无意思的东西,男人却莫名地觉得温暖。换做从前,争执些这种东西,肯定会被他嗤之以鼻,出言讥讽,而如今,他从中体会到一种叫做温柔的东西。它正像蔓延的水藻,爬满男人的心房。 冯洛焉出门前,特意将油灯举到男人的饭桌旁,即使男人看不见,但在他看来,这么做或许可以为男人驱散一些黑暗的孤独。 那个独自捧着一碗满是菜的饭的男人,吃了几口,忽的觉得眼睛又痒了起来,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捂了上去…… 喜宴摆在林芝家门前,总共八桌,全村老少妇孺全部都已坐满,大伙儿欢欢喜喜,说说笑笑。小南村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至少,六年了。 六年来,头一次有姑娘要出嫁。本来家中无父,是不主张晚辈草率成亲的,然而碰上李棉这么个出格的丫头,总不能生了娃再成亲。 屋外建了个露天的灶台,大块大块猪肉正炖得喷香,诱人的气味飘散四方,几个还没吃晚饭的姑娘狂咽口水,眼巴巴地朝大铁锅这边儿望。 林芝挥着大铲子,汗如雨下,时不时揭开锅翻看一下熟度,一抬头见一群人饿狼似的瞅着她这儿,气吼吼地嚷嚷:“看啥看啥?又不是不给你们吃?!” 几个婶婶们笑开了,刚赶到的冯洛焉听见她的话,也笑了起来。 帮忙烧菜的几个姑娘忙个不停,一盘盘的菜接二连三上了桌。李棉跟只花蝴蝶似的,在桌子间转来转去,与大家说笑,喝酒。 这酒是何平派人运来的,说是助兴用的。李棉尝到了酒的好滋味,捧着酒碗挨个敬过去。 林芝见着了,吓个半死,连忙对冯洛焉道:“你赶快把酒碗从那死丫头手里夺过来,肚子里有了娃还敢这么喝,要是醉死了出点事儿咋办?” 冯洛焉本身对酒不是那么感兴趣,即使曾经被林芝唬着喝过几杯,他还是不爱喝。何况他不胜酒力,喝完后出过洋相,使得他对酒更加敬而远之。 得了林芝的命令,他火速赶过去,一把夺去李棉手里的碗,“阿棉,你喝太多了!” 李棉笑得灿烂,正体验飘飘欲仙的滋味,结果半路杀出个冯洛焉,她一愣,回头一看,瞪眼道:“阿冯姐姐,做啥要抢我酒碗?” “你有身子,不能多喝。”冯洛焉义正言辞道。 “明天可是我大好日子,你就不能宽容一下呀?”李棉气道。 “不能。” “你!啊呀呀,怎么这样啊?我要喝酒,还我酒碗嘛,阿冯姐姐!” 但是无论李棉怎么跳脚,冯洛焉依然不放行,无奈之下,她只好朝那几大坛子陈酒奔去。冯洛焉见状,急忙追上去,想要拦住她。两人各不相让,一时成颉颃之势。 李棉抱起一坛酒耍着赖皮坐到了运酒的木车上,像是护崽子似的护着那坛酒,“阿冯姐姐,你都不知道酒是多么好的东西!” “酒哪里是好东西了?!”冯洛焉可不那么想,他喝醉后丑态百出,后悔至今啊。 李棉嘁了一声,决定好好改观冯洛焉对酒的看法。 “阿冯姐姐,你知道吗,我与阿何第一次相遇,就是因为酒。我卖了只鸡,得了些钱,路过一家酒馆时忍不住进去喝了几杯,那掌柜嘲笑我小小年纪学人喝酒,不知深浅,我一时气愤便与他拼酒,结果我醉得一塌糊涂,走出酒馆时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阿何正好路过,他扶我到客栈照顾了我一夜,据说我吐了他一身,可他一点儿都不抱怨。我醒来后很感激他,慢慢就和他熟了。” 冯洛焉惊道:“你和不认识的男人共度了一夜难道没事?阿爷可说过,许多男人都喜欢酒后趁人之危呢。” 李棉不屑地撇撇嘴:“阿何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连我的衣服都没脱过。我们俩是后来……嗯……后来……” 冯洛焉匪夷所思地瞧着李棉红起来的脸蛋,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呀,嘻嘻,我请他喝酒,他喝了几口就脸红了,我问他没事吧,他鼓足了气说他想亲我,然后我就把脸凑过去了,他紧张的要死,结果只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就弹开了!唉,被他气死了!”李棉回忆起与那人相恋的往事,津津有味,“我只好主动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嘛,然后他抱住了我,发誓要对我好,一辈子对我好,让我开心,让我无忧无虑。我想,这样的男人我要是不抓住,可就不会再有了。于是,我把自己给了他。” 冯洛焉微微失神地望着李棉那张幸福洋溢的脸,她将自己的幸福娓娓道来,相信只要是听过这些事的人,无一不羡慕她的好运。 一生若是有那么一个人,对自己承诺幸福,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冯洛焉心绪翻涌,他无疑艳羡李棉的爱情,憧憬单纯的相守,然而现实告诉他,他没有这种机会。 他无法跨越阶级的沟壑去牵手爱慕的人,无法吐露内心真实的话语。 等到林芝找到他时,他已经在木车上呆呆地坐了很久,李棉趁他不注意抱着酒坛子溜了,他也无心去追,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有着“酒的情缘”的理由,而自己则是一个困陷在两难境地中的卑微之人。 “干吗坐在这儿?怎么不去吃饭?”林芝在他眼前晃晃手指,“喂,傻了呀?没看见我吗?” “啊?”冯洛焉回过神来,“哦,我不饿,等会儿吃吧。” 林芝刚刚分完猪肉,累得要死也无心吃饭,就过来找冯洛焉:“你怎么没看住李棉那个死丫头?倒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怎么,有心事啊?” 冯洛焉勉强笑道:“怎么会?我有什么心事啊,我、我只是想试着喝、喝点酒……” “哟,不得了啊,号称再也不沾酒的冯大美人儿竟然也有想喝酒的一天。”林芝打趣恭维他,往车上拿一坛酒,掀开封泥,酒香四溢,递给冯洛焉,“给,喝了它,滋味别提有多爽了。” 骑虎难下,冯洛焉只好接过酒坛,不甚熟练地对着坛口灌了几口,辛辣干爽的陈酒如破竹之箭直下喉咙,一路烧遍了肺腑。冯洛焉辣得眯起眼,嘶嘶吸凉气。 “好喝吧?” “辣、辣死了!” “哈哈哈……你看你这怂样啊!哈哈……” 肩并肩坐在木车上,远离欢乐的人们,他们两个抬头仰望苍穹,星河浩瀚,璀璨如练,无数的星光尽数落入他们的黑眸,点燃他们对遥远的思念。 “阿冯……我、我有一个坏消息……”林芝头晕乎乎的,大舌头道。 “缩(说)!”冯洛焉使劲儿摇摇头,还是恍惚,“哎呀,里怎么脑冻(你怎么老动)?!” 林芝哈哈大笑:“傻瓜,你醉、醉了呀!” “缩呀!不要赚泥发啼(转移话题)!”冯洛焉不耐烦地催促。 林芝笑着笑着便哭了:“呜呜呜,前线又、又开打了!镇上又开始捉、捉人了!呜呜呜,阿爹……阿哥……呜呜,俺想你们……” “又、又打啦?……”冯洛焉拧着哀伤的眉,把嘴瘪着。 说着两人抱头痛哭,捶胸顿足。 没有人注意角落里哭成烂泥的两人,大伙儿吃完后都主动帮忙收拾起了碗筷桌椅,自然得好像不记得开头大嗓门指挥的林芝了。 月夜寂静如雪,酒阑灯炧后,冯洛焉还算找回些不甚清楚的神智,跌跌撞撞,摇来晃去,沿着蜿蜒幽静的小道,走回家去。 窗子里透出温暖的光,他站立在门前凝望,踌躇半晌,忽然又想哭又想笑。 他不敢进去,他怕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做出……后悔终生的事。 嘭!他一头磕在了门板上…… 21.再见英雄(2) 凄凉的狼嚎打扰了正在静坐冥思的男人,他警惕地睁开眼,这才又想起,自己压根看不见。纯色的黑有了显着的变化,细小的白色的光斑时而映照在男人的眼中,并且引起一种痛痒的感觉。 这不是今日的第一回了。 对于这种情况,男人兀自猜测着,莫非是眼睛的治疗有了起色?他应该将此告诉给冯洛焉,问问他该怎么办。 只是……这该死的女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随心所欲地留下“我会早些回来的”这种承诺,却根本没有兑现。她以为她是谁?简直不是自己放在眼里!亏自己等她那么久! 男人受到了严重的欺骗,心情槽糕,静坐一刻也隐隐还是有点浮躁心烦。该如何消除这种莫名其妙的糟乱感?男人从床上起身,舒缓一口凝结的气,拉展开四肢,摆好姿势,耍起了一套雷厉风行的天行拳。这套拳法的特点是快,极快,犹如离弦之箭无法追踪,以无影闻名。所谓无影,即是动作迅疾,好似看不见影子。这样快的拳法,完全可以把杂余的思绪抛出脑后,一心一意专注于招式。 嘭! 突如其来的响声惊了男人一跳,他听声辩位,几步轻晃,迅速来到柴门背后,屏息凝神。只听门外传来“唉哟”的痛呼,男人松下肩膀,知道是那个惹他不爽的女人回来了。 他两手摸索到门闩上,捏住把儿,猛地将门打开,正想狠狠臭骂他一顿。 事情却令他始料未及,一个死沉的东西忽的砸在他的怀里,又如一滩烂泥,滑唧唧地往地上躺。男人连忙接住他,拽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扶正。哪知这货真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直往地上坐,脸还紧紧地贴在男人胸口,挺翘的鼻尖一直戳着男人的心口,膈应得慌。 “你做什么?站好了!”男人纳闷极了,怎么回来好像中了软骨散似的,瘫在他怀里还不肯起来了,难道是…… “喂,女人!你喝酒了?嗯?”淡淡的酒香弥漫在男人鼻间。 叫了他几声,皆是哼哼唧唧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小猫般的亲昵声,这令男人措手不及,呆若木鸡。 “萧大哥……萧大哥……萧大哥……” 男人快要抱不住这个烂醉如泥的家伙,只好慢慢蹲下来,把他搂在怀里,两人依偎着坐在了门口的门槛上,只听埋首怀中的女人聒噪地一遍遍呢喃着他的名字。 “我在,吵死了,闭嘴!” “萧大哥……萧大哥……”不同往常,冯洛焉喝醉后,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乖巧,含糊的鼻音让他的叫声听上去好像是在撒娇。 一手环住冯洛焉的背脊,一手拉住他的胳膊,男人充分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瘦弱,细得好像只能盈盈一握的腰身脊骨突出,胳膊上也完全没有肉。这个女人是没吃过饭么?把自己搞得像是常年饥饿的难民?瘦瘦巴巴,抱着膈得慌,手感差死了。 虽然心中不停抱怨,然而他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害怕冯洛焉瘫倒而更加紧密地抱住他。 “萧大哥~”冯洛焉拿脸蛋蹭蹭男人结实可靠的胸膛,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一个美丽的绮梦,“萧大哥……你看我,看我漂亮吗?……好……好看吗?” 好奇天真的语气让男人忍不住低头看他。 “混蛋!”男人咒骂了一句,昏头了,他还瞎着好不好,看得见什么啊?! 冯洛焉的眼角有些湿湿的,刚刚哭过,喝了那么多酒,那么多,“萧大哥,我……我很漂亮是不是?你……你摸摸我……” 若说酒能催泪,多少人会信呢? 男人像是得了魔怔,抬起一只手,犹豫而惶惑地摸寻冯洛焉的脸,指尖触碰到软软嫩嫩的一处,再渐渐地将五指都贴覆上去。 和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以为女人的脸应该是干糙粗粝的,下巴肉较多,整个圆圆的,难道不是么?他见过许多乡下干农活的村妇都是有着一张风吹日晒黝黑圆润的脸,乌黑的大眼嵌在上头,眼里是朴实的笑意。 而现实是,冯洛焉的脸蛋软软滑滑的,下巴很尖,几乎没有多余的肉,一只手掌好像就能盖住他的整张脸。 或许正如林芝所说,他确实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男人着魔似的不住地抚摸着冯洛焉的侧脸,手心一片细腻光滑,他确定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不可能趁一个女人家酒醉之际,随便占便宜。 完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最不齿这些趁火打劫的行为,为什么,为什么他克制不住?! 冯洛焉舒服地眯起眼,轻轻哼唧了几声,“萧大哥……萧大哥……” “叫魂啊?”男人不客气地捏了她的脸蛋一把。 “呜呜,萧大哥你,你……做、做我的……英雄……英……好不好……”他被捏了一下后,更加往男人怀里钻,有些不满地瘪起嘴,抽抽嗒嗒哭诉道,几近哀伤地恳求男人。 做她的英雄?……英雄? 原来她喜欢英雄…… 男人用大拇指轻轻揩着冯洛焉的嘴角,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何为英雄?怎么做就是英雄?英雄到底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男人惊觉,原来自己从未了解过冯洛焉。他们朝夕相处,大部分时间却在争执与躲闪,他不愿暴露自己,就拒绝冯洛焉的好意。一意孤行,固守城池。 他渴望去靠近和探究冯洛焉,这种冲动终于明白地搬到了台面上,光明正大。 “萧大哥……”冯洛焉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小声抽泣,“我要……英雄……呜呜……” 从心底升起的叹息随着夜风愈行愈远,男人第一次惆怅起来,他陌生这些感觉,都是他不曾体会过的。 他坐在一间矮屋的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迷醉不醒胡言乱语的女人,头顶星辰璀璨,可惜他看不见,远处山林葳蕤浓深,野狼的长嘶徘徊在天边,凄清的月光笼罩着他们俩。 头一次,男人知道了寥廓旷远的意境。 这一夜,睡得恍恍惚惚。 不出所料,翌日清晨冯洛焉醒来,宿醉造成的头疼纠缠着他,他几乎想不起他醉后的事,只能记得和林芝大口饮酒,哭哭笑笑抱在一起,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伤脑筋啊。 迎亲的队伍不久后就会到来,冯洛焉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爬起来,身旁男人依然熟睡,他凝视他英俊的脸庞,傻乎乎地憨笑。 他自然不知道,一个眼瞎的人要把他弄上床睡觉,花了多大功夫。 第一次穿起林芝送的那件鹅黄色的春衫,冯洛焉莫名地兴奋,他朝水缸里看了几眼,照了又照,那个明丽娇俏的人儿真是自己么?有点不敢相信啊。 由于冯洛焉的冬衣都是竖领,因此喉结都被遮住,不仰头几乎不会被人发觉,何况他的喉结长得小巧圆润。不过穿轻薄的春装,只能在脖子上系上丝巾了。他自己织了很多丝巾,绣了多种图案,每日换着不同的样式戴。对外,他宣称极爱丝巾,几乎不能离开它。村里的人对他成天围着丝巾见惯不怪,毕竟他这张脸戴什么都好看。 两手提起裙摆扬了扬,冯洛焉又转了个圈,不得不承认,他喜爱这条裙子,美丽极了。 男人悠悠转醒,听到动静,嘶哑地问:“你作甚?一大早的。” “诶?我、我准备去送亲,萧大哥。”冯洛焉腼腆地笑笑,他多么想让男人看他穿这条裙子啊,证明他真的不丑…… “现在几时了?”男人揉了揉太阳穴,他可能昨晚夜风吹多了。 “天已经亮了,萧大哥,我为你做早饭,做好后我就要走了。”冯洛焉欣喜道。 “何时回来?”男人皱眉,他定要问清楚这个女人的行踪,免得像昨晚一样,等个半死。 “唔,大概午时过后吧,正好赶来烧中饭。”冯洛焉盘算了一下。 “既然如此,不要食言。你走吧。” 冯洛焉见他毫不留恋地赶自己,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跌落下来,他知道自己于男人根本不算什么,也知道他们的交集将在不久的将来彻底切断,然而在这段朝夕与共的日子里,男人真的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哪怕只是……感激。 罢了罢了,不是早就想好了么?他付出他的,男人愿不愿意接受,他不在乎。 呵……真的不在乎?谁知道呢? 把粥盛出来端上桌,男人已穿好衣裳,端坐在桌前,冯洛焉细心地将筷子塞到他的手里,男人猛地抖了一下,好像极其诧异冯洛焉的触碰。 冯洛焉立马缩回自己的手,他露出极度受伤的表情,死咬着下唇,然而他什么也不敢多说,默默地看着男人喝粥。 “你怎么还不走?”男人感受到他的气息,那种温软的药香无时不刻地萦绕着他。 “走、走的,我走……”冯洛焉受了惊似的退到门口,他恋恋不舍地看着男人,“萧大哥,我、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男人低头喝粥,不再与他说话。 然而他不知道,之后的一天一夜里,他再也没有听到冯洛焉的声音。 李棉穿着红嫁衣,顶着冯洛焉绣的红盖头,端坐在土床上,屋中红绸满布,喜气洋洋。 “阿冯姐,怎么还没到啊?”等得不耐烦的李棉一把揭开了盖头,她明艳精致的妆容显露出来。 冯洛焉赶紧撩下她的盖头,“要命,这不吉利,你急什么?” 李棉气得跺脚:“能不急吗?再不来、再不来……他不会是不想娶我了吧?啊?我的天啊!” 冯洛焉被她逗笑:“瞎想什么啊?不想娶你你还不拿刀杀到他家去啊?” “诶,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么做?”李棉惊奇道。 冯洛焉失笑,恰好林芝冲了进来,“来了来了!快,快准备!” 三人手忙脚乱准备起来,村里头,唢呐锣鼓一齐响起,何平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大红花轿,欢欢喜喜走了过来。 他下了马,往冯洛焉和林芝手里塞了些喜钱,恳求半天,总算被放行。李棉牵着红绸缎跟着他走出屋来,屋外大伙儿人头攒动,不停起哄,李棉被送入花轿,随着喜婆一声“起轿喽”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村子。 林芝趴在冯洛焉的后背上,红着眼睛,不断抽泣,她失魂落魄道:“那死丫头真的走了,嫁了……” 冯洛焉也是难过,安慰她:“别哭了林芝,总有这么一天,想她可以以后去看她。” “救命啊!官差来啦!官差来啦!快躲起来啊!”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原本聚成一团的人们开始慌乱逃窜。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官差来?冯洛焉大惊,和林芝两人急急忙忙退回屋中,锁上门。 “全部给我出来!违令者斩!” 只听见外头有个凶狠的声音叫嚷道。 冯洛焉脸色一白,真的是官差! 22.再见英雄(3) 两人紧紧地贴着门板,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一举一动,双手握拳,手心渗出一层薄汗。屋中的红烛摇曳,墙上的喜字纸剪血红。 “朝廷有令,彻底搜查小南村各家各户有无包庇通缉犯,私藏罪人,如有者,重罪论处!”领头的官差高举着一张皇榜,高声道。 身后跟着的几个官差四处探看,发现路上空无一人,也不知道乡民们有没有听到,其中一个上前道:“头儿,都不出来,怎么办?硬闯么?” 头儿冷笑一声,阴翳的眼睛透出冷酷的寒光,恻恻道:“别急,我有办法让他们自己出来。” 手下后退一步,静等头领发令。不过头领很是不屑这种强盗般的举动,他比较喜欢那些贱民们主动走出来。 “我再说一遍,此事关系重大,各位再不出来的话,我就上报朝廷,诛杀小南村正在打仗的男丁们!” 林芝咬碎一口牙,呸了一声,就想夺门而出。冯洛焉急忙拉住他,耳语道:“别冲动,这时战事正紧,朝廷不会随便诛杀士兵的。他瞎说。” “可是……”林芝犹豫道。 正当两人迟疑之际,其他听了这番话的小南村村民都乖乖地打开了柴门,面色惨白地走了出来,渐渐向官差们靠拢。 冯洛焉暗自啐了一声,只好打开门和林芝一起出去。 地上铺满爆竹的纸屑,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天朗气清,大伙儿却觉得寒意重返。 头戴高帽,腰佩长刀的官差们很满意现在的状况,他们一脸鄙夷地看着这些或面目沧桑或皮肤黝黑的农村妇女,好像她们是一介草芥似的。 林芝和冯洛焉本来站在人群最后,但是林芝内心惶惶不安,又带着隐隐的愤怒,于是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大着胆子问:“几位官爷,咱们村已经没有男人了,没人可抓了。” 领头的那个讥讽地勾勾嘴角:“你是耳朵聋了吗?没听清我刚才说些什么?我们是来捉通缉犯的。” 林芝真是讨厌他这种说话态度,也恨恨道:“那就更没有了,我们村怎么可能有通缉犯呢?” “凭你一张嘴,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头领掀掀眼皮子,环视一圈,“别看个个愣头愣脑,指不定胆大包天敢匿藏重犯呢?当然是要全部搜一遍。” 后头走上前一个官差,压低嗓子道:“头儿,兄弟们走了老长的山路,累坏了,真要一间间搜啊?先让他们看看画像吧,我觉得他们收留了那人也不知道是嫌犯,指不定主动招认,免去我们动手。” 头领一听,有些道理,他们这批人平时坐在衙门里喝喝茶玩玩骰子,不要太舒服,哪知几日前朝廷忽的下令要他们搜查一个重犯,并且指明要在越秀县南部细搜,于是他们这批闲人开始不闲了,前前后后跑了好多地方,皆是一无所获。本来是想偷懒的,县太爷一块惊堂木扔了下来,大骂道“你们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没办法,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找,几日下来,积压了无数怨气,小南村是越秀县最南端的一个荒僻山村,他们走了很久的山路,腿都麻了,脾气也是愈发差了。 “各位请看,这就是朝廷钦犯,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若是有人见过他,请及时上报,要是被我们搜到,那么就等着一起被砍头吧。” 一个官差展开了一张白纸,上头画着一个人像,一旁写着朝廷钦犯四个血红的字。 大家一起挤过去看,小声地交流,皆是迷惑地摇摇头,显得茫然。 冯洛焉落在人后,倒是不怎么想看钦犯的画像,心想小南村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哪里会有钦犯匿藏啊,太好笑了。 “这画上的人,长得真俊呐。” “是啊是啊,这么英俊怎么是犯人呢?” 站在前头的两个姑娘叽叽咕咕议论着,冯洛焉忽然很好奇,一个要犯竟然长得英俊?那他倒要看看,那人是个什么长相。 想着,他拨开前面的人,也挤进去看。没想到他的位置选得很好,刚一进去,抬眼就看到了画上的人,头发高束,面颊削瘦,鼻梁高挺,眼睛狭长深邃,多么栩栩如生,多么像他家的那个人啊…… 他愣愣地,不敢轻易相信什么,只是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不可能,画上的人不会是男人的,不会! 然而男人的五官他是最清楚的,多少次清晨转醒,眼前出现的便是那英气逼人,眉目深邃的脸,多少次他悄悄在心里描绘男人的模样,多少次在梦里他依靠这副肩膀…… 原来男人骗了他,他不是什么富贵之家的少爷,而是个钦犯!事实被无情戳穿后,犹如一盆冷把冯洛焉浇得从头湿到脚,寒意阵阵。 男人编造的那些逸事,他逐一相信,并且还充满憧憬。难道在江上看星星是在逃亡的路上干的么? “看够了没?!”官差粗鲁地卷起画像,“有谁见过此人?上报或许还有奖赏,隐瞒被揭发的话,只能上菜市口砍头了!” 大家默不作声,都表示没见过,冯洛焉屏息隐忍,他生气男人骗他,但是他根本无法忍心将男人送上断头台,他都愿意为男人去死,何况包庇? 头领等了一会儿,见大家都不说话,有些怒气:“既然都装聋作哑,那我们只好一间间来搜了!上,兄弟们!” 得令的官差们只好打起精神,四处分散,一人一脚踹开各家各户的柴门,粗暴地搜查起来。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村民们被他们的暴戾吓得缩成一团,个个面色惶恐。林芝眼见着他们踹开了自家的门,门上的喜字悄然飘落,她气得不住发抖。 几个官差汇聚在一起,报告了情况。头领问道:“都搜过了?还有哪里漏掉的?”他踱步走开去,东张西望。 眼见着他要往自家屋子的那条小道上走了,冯洛焉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怎么办?该如何不让他们发现男人?! 他惊惶地四处张望,突然看见屋檐下有一桶泔水,心生一计。他扯下发带,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遮住脸颊,又抹了把墙灰涂在脸上,整个人顿时成了乞丐模样。 冯洛焉细致地把衣袖挽高,生怕弄脏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他提了提气,拎起这桶泔水,快步往官差们那边走去。 “都闪开!!——” 他大喝一声,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直扑那些东张西望的官差,一手用力一提,另一只手拖住桶的底部,身子一弯,把泔水向前泼了出去。 用水搅和得稀烂的泔水散发着酸臭味,全部淋在了官差们脚背上,惊得他们脸色大变,两脚直跳。 “大胆村妇,你这是做什么?!”头领双眼暴突,青筋迭起,挂着恨戾的表情冲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冯洛焉的衣襟。 泔水桶啪的掉在了地上,滚了两圈。 冯洛焉满脸是灰,看不清真实相貌,但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睁得很大,墨色的瞳仁干净澄澈,透出对对方的鄙弃。 “呸!” 他一口唾沫吐在头领的脸上,那头领慌乱地松开他连忙去擦脸,“妈的,混蛋!” “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快滚出小南村!你们这些刽子手!想来捉壮丁,门也没有!快滚!”冯洛焉咬牙切齿恨恨地骂道,他双手漫天挥舞,整个人好像快要癫狂。 “疯妇!疯妇!”头领差点就要拔刀砍过去了,百般隐忍,“来人,把她给我押走!扰乱公务,关进大牢!” 几个满脚泔水的手下也是气得不行,上来就擒住冯洛焉的双臂,把他扣在地上。 “不许动!老实点,疯子!” 冯洛焉狂暴地仰起头,露出凶狠的表情,“呸,放开我!你们这群禽兽,混蛋!滚!” 周围的村民们都吓坏了,不知道为什么平时笑脸迎人脾气温和的阿冯姑娘怎么变成这样。 林芝冲过去求饶:“放了他吧各位官差老爷!他不是有意的!” 头领一脸阴沉,走过来盯着地上的冯洛焉,“呵,不是有意的?我看她就是故意的!走,押她回去!” 几个大男人力气自然比冯洛焉大,不管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束缚,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阿冯!阿冯!大老爷们,求你们放过他吧!”林芝急的满脸通红,拖着冯洛焉不撒手,边退边哀求着。 可能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冯洛焉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林芝,小声道:“林芝,你别急,我跟他们走,很快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很快的。” “可你要去坐牢啊!你有什么办法呀,阿冯!你不要耍我!”林芝眼角发红。 现在是骑虎难下,情况危急,冯洛焉只想把这群人引出村子,其他的也顾不上了,他几番斟酌,就道:“你记得,记得去喂我的獐子,记得啊!” “你这人!都要坐牢了,还顾什么獐子呀!”林芝十分气恼。 “你就记得就行了,知道吗?我会回来的,你别急。” “走!不要磨磨蹭蹭,疯妇!”一个官差狠狠推了冯洛焉一把,催促他离开。 冯洛焉弓着背,被几个男人你踢一脚我踹一记地赶出了小南村,一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眼里。林芝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像是被掏空了心,头脑一片空白。 小南村通向集镇的山路崎岖蜿蜒,不太好走,遇上暴雨天更是危险万分,虽然林芝和李棉常常外出,但其实来小南村的外人却是极少的。每次来的,几乎都是官差,他们来捉壮丁,如有逃跑不从者,他们宁愿砍断他的手脚。 久而久之,一旦有官差来,小南村的男人就一脸绝望地、放下锄头乖乖跟着走。有命在,总比没有好。 因此冯洛焉极度痛恨那些官差,他们只顾自己的差事,却不曾为老百姓真正想过,那些“父母官”也不过是贪婪自私的小人。 一行人走了近两个时辰,才走到集镇上。冯洛焉没有出过村,对于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回头看看来时的路,心里十分恐惧,因为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官差们对他十分不客气,嫌他走得慢就狠狠踹一脚,冯洛焉跌跌撞撞,忍着疼痛跟着他们走。 路上很多行人都主动让道,对着这个蓬头垢面的疯妇指指点点,露出讥笑嘲讽的表情。可惜冯洛焉并不在意,他有些后悔,一时冲动被捉来,男人怎么办?虽然他提醒了林芝要喂他的“獐子”,但是也不知道林芝听进去没有。如果林芝知道那不是只獐子,又会怎么样呢? 他真的开始害怕起来。 萧大哥…… 23.光明英雄(1) “给我滚进去!” 随着狱吏凶恶的一声吼,冯洛焉被狼狈地推进了一间牢房。 地上铺着稀稀拉拉的几根稻草,整个监狱都是阴暗潮湿空气浑浊的。石头砌成的墙壁上长满苔藓,水珠密密麻麻挂在上面。 吸一口气简直可以窒息。冯洛焉仓皇地环顾四周,心中的绝望愈发深刻起来,难道他要一直被关在这么个暗无天日阴森恐怖的地方? “哼,疯婆娘,你就好好在这里呆着吧,敢惹怒我们的头儿,有你苦头吃了!”狱吏啐骂一句,锁上牢房门,走了。 冯洛焉靠上去扒住牢房的木栅,试图伸头出去看,可惜缝儿只有脑袋一半大,实在看不到外面。对面的那间牢房里关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他正盘腿而坐,闷声不吭地看着冯洛焉,森森的目光令冯洛焉胆颤。 “有人吗?!” 冯洛焉朝外头喊了一句。可惜没有任何人回答。 一转脸又与络腮胡的眼对上,冯洛焉一颤,悻悻地松开手,退回到牢里。他想坐下来歇一歇,走了那么久的路双腿早已麻木,然而他又不敢坐,生怕弄脏漂亮的裙子。 地上的稻草也是湿乎乎的,冯洛焉把它们聚聚龙,勉强坐了上去。他抱住膝盖,忧心忡忡,他真是担心家中的男人,林芝要是没有去找他,他会不会饿着?冻着?如果林芝找到了他,会不会认出他是通缉犯而把他交出去呢?他最担心这一点,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为了不让男人被发现,他脸也抹黑了,头发也披散了,一路装疯卖傻被押到这里,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若问他后悔么,他只会摇摇头,只要萧大哥不被捉走,他怎样都好。 静静地坐了很久,对面的络腮胡也看了他那么久。冯洛焉觉得有些悚然,低头不去看他。牢中潮湿阴寒,冷意从屁股下传来,他不禁抱紧了自己,忽然双手膈到了什么东西。 伸入怀中摸索,他拿出了那半支玉箫,他差点忘了身上还带着玉箫,事实上,他除了睡觉把玉箫搁在床内侧外,都是贴身藏在身上的。他就是看准了男人看不见,才敢这么做。 他很自然地揣着玉箫走动,仿佛他才是玉箫的主人,然而事实告诉他,他不过是个偷窃爱情的贼人罢了。偷去男人的玉箫,假装这是男人送他的定情物,他不舍地珍藏,随身佩带。 捧着玉箫久久凝视,那种悲哀的情绪愈发浓烈。看着玉箫,冯洛焉更加想念男人,他此刻是多么无助害怕,然而还要强装镇定。 “你这支箫很值钱。”对面的络腮胡突然出声,把冯洛焉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冯洛焉紧紧护着玉箫,警觉问道。 络腮胡面无表情,但是浑身散发着冰冷阴森的气息,他平静地答道:“我见过这支箫,在一户富贵人家,可惜我还没偷走它,就被发现了,只好逃走。” 原来这人是个江洋大盗啊。冯洛焉觉得他的模样是挺符合的。 “你在哪户人家见过它?” 络腮胡直直地盯着他看,却不回答,“你握着它,难道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被络腮胡的反问堵住了嘴巴,冯洛焉只得讪讪地放弃深问。他在心里总结了一下,照络腮胡的说话,这支箫属于富贵人家,那么可能男人并没有撒谎,他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然而为何男人又成了朝廷要犯呢?或许、或许他受伤并不是因为遭到山贼,而是因为朝廷追杀呢? 这么一想,冯洛焉竟轻松了起来,他就这么原谅了男人的谎言,换做其他身负重伤的人倒在人家家门口说自己被朝廷追杀希望能收留他,肯定很多人吓得关起了门,哪会救治他呀。 “你是不是要出去?”络腮胡又忽然问道。 冯洛焉抱着玉箫看他:“是啊,我想出去。可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络腮胡竟冷冷一笑:“只要你不是杀人放火抢劫偷盗,塞点钱给牢头,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走了。” “真的?” “这群见钱眼开的废物,你说呢?” 冯洛焉为难道:“可是我没有钱啊。” “你有箫。” “箫?不行!”冯洛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能把箫送给牢头,这个比我命还要重要!” 络腮胡冷漠地看他:“死物从来不会比人命重要,只要活着,就有机会重新来过。你大可出去后攒钱,向牢头赎回这支箫。” 此话甚是有理。冯洛焉心中暗暗赞同,然而他还是害怕,玉箫不是他的,冒然给了牢头,若是被他摔碎弄坏可怎么办?若是男人能看见了,到处找箫可怎么办?正好他凑不出钱赎回这支箫。多种纷杂的想法困扰着冯洛焉,他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说穿了,箫不是他的,他不能随意处置,这样就真的变成了贼。 络腮胡见他惶惶终日,开口道:“那你只好一辈子呆在这里了。” 冯洛焉一抖,更加恐惧,他不想死在这里,他想再见男人一面,若是一年半月后出去,说不定男人早就自行离开了…… 这种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旋,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他咬咬牙,郑重地看了眼玉箫,下了决定。 他将玉箫举到嘴边亲了亲,默念了三声对不起,这才站起来,露出背水一搏的神情,冲外头喊:“来人呐!来人呐!有人吗?!” “妈的,瞎嚷嚷什么?是想挨鞭子吗?啊?” 狱吏提着刀走了过来,他拍拍木栅,不耐烦道:“你个臭婊子,什么事?” 冯洛焉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副谄媚的笑脸迎上去:“官爷,小人有事儿求您,望您通融一下。” 狱吏鄙夷地看着他:“啥事儿?” 冯洛焉忍着心痛拿出了那支玉箫,递到狱吏面前:“小人脑子一时糊涂惹到了官差大人,小人这会儿知错了,麻烦官爷大人通融一下,放小人出去吧。” 狱吏是那种收惯了贿赂的人,见到冯洛焉拿出支长长的箫,不免嫌弃:“这是啥玩意儿?” 冯洛焉谄笑道:“官爷,小人出来没带银子,这支玉箫也值不少钱,就先抵押在您这儿,等小人凑足了钱,必定用来换走这支箫,您看如何?” 狱吏接过玉箫看了看,虽然不是行家,也看出这箫的确做工精良,玉质上等,便哼了一声,当做同意了。 “那你,可以走了。” 他打开牢房门,收了玉箫,转身就走了,丝毫不在意冯洛焉。可见这种官吏腐败到何种地步。 冯洛焉走前看了一眼络腮胡,轻声道:“谢谢你。” 络腮胡不再看他,也没说任何话。 冯洛焉静悄悄地走过狱吏房,见那收了他玉箫的狱吏正浑浑噩噩地举着酒瓶子喝酒,腰里别着那支碧绿通透的玉箫。几番隐忍,双手握紧了又松开,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上面挪开,他难过地走出牢房,夜色已经苍茫,茫然的前路与他此时的心境正相契合。 他望望冷清的街道,无法想起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第一次出村子就是进牢房,任谁也不会高兴。 记不清回村的路,冯洛焉一时慌神,对周遭陌生的环境产生了畏惧感。他走了几步,肚子叫得厉害,想他从早上到现在都没进过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身无分文,连最值钱的玉箫也押给了狱吏,真真的落魄到了极点。 他动了动苍白干燥的嘴唇,想咽些口水来润润喉,哪知口水都咽不出来,嗓子干得厉害,毛剌剌的。 捂着肚子走到了一处稍较热闹的夜市处,看着摊子上烙的糖人,闻着香甜可口的气味,冯洛焉只差流口水了,因为他连口水都没有了。 那摊主见着他,嫌恶地摆摆手,赶人:“走走走,小乞丐凑过来做什么?!” 冯洛焉光顾着盯着糖人看,听他这么一说,猛地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头发蓬乱披散,满脸黑灰,即便衣服看上去华贵漂亮,那别人最多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偷跑出来的女疯子…… 想着,他悻悻地走开了,继续饿着肚子走,他漫无目的地看看停停,瞧见头顶的浩瀚银河,想起那日与男人谈论的江上看星,便涌起一阵酸楚。 或许他再也见不到男人了,或许男人不会原谅他…… 他抵押了玉箫,只因自己自私地想回去再看一眼男人的模样。 前方有家店灯火高悬,人流畅往,冯洛焉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便慢慢挪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店旁的石阶上,打算歇一歇。 “嘿,嘿,哪来儿的乞丐啊?快走快走,别在店门口碍眼啊!” 出门迎客的小二看见冯洛焉缩在店门口,立即不客气地驱赶他,重重地在他背上踹了一脚。 “啊!” 冯洛焉滚下石阶,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龇着牙抬起手心,发现皮全破了,血丝一缕一缕渗出来。 “咋还在这儿啊?快滚臭乞丐,别要饭要到我们客栈门口!”小二居高临下地看他,嘴上继续骂道。 冯洛焉疼得无法动弹,更不要说站起来走人了,他颤抖地支起身来,不住地喘息,好像累坏了,实际上的确是,饿了一天又连走两个时辰的路,双腿疲乏难移,精神萎靡。 小二见他不走,害怕他妨碍生意,有些气急败坏地走下来。 “嘿,你不走是吧?那就尝尝我的厉——” “等等!” 突然有人出声喝止了小二,冯洛焉茫然无助地扭过头去看,店里走出来一位白衣公子,扮相儒雅高洁,左手执扇,一圈逆光围着他的身体,让他的相貌看起来不是那么清楚。 “小二,不就是个乞丐,何必咄咄相逼呢?上天都有好生之德,何况普通人呢?”白衣公子走下台阶来,说话温温柔柔,颇有气概,“你先走吧,我会让这小乞丐走人的。” 小二立即溜须拍马称颂一番,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看你这身衣服……你是位姑娘吧?”白衣公子笑着道。 冯洛焉微微眯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白衣公子也不介怀,仍是继续道:“人怎么样?要是能走的话,还是赶紧走开吧。” 冯洛焉咬着下唇忍着疼痛道:“我的手心……全、全破了……” 白衣公子沉默了片刻,突然朗声道:“宝树,赶紧给我出来。” 不消一会儿,一个长得挺清秀的少年跑了出来,边跑还在边抹嘴,“公子,公子找我做啥?” 白衣公子嘴角一抽,无奈道:“带这位姑娘进去上点药,她的手磨破了。” 宝树双眉一竖,不敢置信:“公子,你要救、救一个乞丐?” 白衣公子明显嫌他啰嗦,后悔把他叫出来了,只好亲自动手,他蹲下身与冯洛焉平视,关切道:“能起来么?我扶你,姑娘?” 24.光明英雄(2) 对于来自陌生人的好意,冯洛焉有些迷惑,他摇摇头,拒绝道:“我自己可以站起来。” 白衣公子也不勉强,点点头自己先站了起来。 掌心的皮全部磨破绽开,火辣辣的疼痛使得冯洛焉只能避开手掌在手腕处借力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脑袋嗡嗡作响,晕得恶心,可能是太久没吃饭又加上刚才的摔滚,令他体力大耗。 “我走了。”冯洛焉垂着眼向那白衣公子欠欠身,正想转身离开。 “等等,姑娘。” 冯洛焉顿了一下,回头看他。 白衣公子跨上前两步,露出和煦温柔的笑意,道:“姑娘的手这样……不如来店中歇息一下,我叫宝树替你包扎一下吧?” 冯洛焉低头看看灰乎乎的衣裙,瘆人的手心,淡漠道:“我这模样,怕是进不去吧。” 即使常听林芝念叨人世百态,说到镇子上常有些穷人被欺侮被轻视,但万万没想到会被他碰到。想来一个人的仪表是如此重要,没有金钱权势,便是低人一等。 白衣公子折扇一开,轻轻摇了两下,笑道:“我带你进去,不用怕。宝树,快把药盒取来。” 宝树“哦”了一声,不怎么情愿地跑进去拿药盒。 白衣公子走在前面,冯洛焉亦步亦趋,一瘸一拐地跟上,他的膝盖疼得发麻,方才磕在了石阶的凸出处。 小二看见冯洛焉竟然进来了,捋起袖子就想赶人。 “哎,等等小二,是我让她进来的,我请她吃饭,你去拿几个馒头,炒几道小菜端上来。”白衣公子潇洒一挥袖,慢悠悠地找了个空桌坐了下来。 冯洛焉见他自顾自地安排,也不多话,跟着坐了下来,他现在亟需休息,真的走不动了,若是方才他被赶走,肯定也是走不远又要找一处地方落脚的。 宝树抱着药盒走了过来,“公子,药盒来了。” “好,你替她包扎一下吧。” “公子——”宝树瞪大那双澄澈的眼眸,愤愤地看着白衣公子,“我们出来是有正事的呀,不是来救乞丐的啊……” 白衣公子幽幽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都是救,怎不算正事?” 宝树憋屈地闭上了嘴,认命似的替冯洛焉上药包扎,中途他抬眼看了一眼冯洛焉的脸,发现他的脸真是脏死了,黑一道灰一道的,唯有一双星子般的眼眸令人眼亮。宝树很是奇怪,虽说这个脏兮兮的女人是个乞丐,但是眼中从来没有过任何乞怜哀求的神色,反倒淡然镇定。而且她的脸蛋小巧,鼻子挺翘,眉眼间也是柔柔的,倒的确是没让人那么讨厌。 “喂,你这脸……不洗洗干净么?”宝树瞧这姑娘应该长得不丑,满脸污渍看得他真是难受死了。 冯洛焉抬眼看看他,不说话。 宝树见他不理自己,气死了,起身抱着药盒上了楼。 这时小二将菜端了上来,饭菜的香气飘满大堂。冯洛焉直勾勾地盯着雪白的馒头和喷香的菜,不自觉地咽口水。 白衣公子瞧他一脸隐忍又难耐的模样,失笑道:“给你的,吃吧。” 冯洛焉犹豫地看他:“我没银子。” “我请你的,吃吧。” “可我们不认识,你为何要帮我?” 白衣公子被他的话逗笑了:“谁都有落难的一天,需要旁人伸出援助之手,我现在帮你,指不定哪天你就会来帮我呢?” 冯洛焉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咬咬牙便点点头好似认同了他的话。 “既然如此,快吃吧。” 冯洛焉双手被包扎着,只好勉强夹起馒头啃,白衣公子让他吃点菜,他也就摇摇头表示不用了,拿筷子太麻烦了。 不过被一个陌生的男人笑眯眯地盯着看吃东西,多少有点不自在。冯洛焉偶尔斜他一眼,心虚地放慢啃馒头的速度。 “吃完后姑娘打算去何处?” 冯洛焉一怔,对啊,他该怎么回去呢?难道要一路问过去么?小南村那么偏僻,也不一定有人知道它在何处,毕竟来小南村的外人很少。 这时脑海里只能想到一个人了,那就是李棉。 现在李棉嫁进何家,住在了镇子上,要找她帮忙应该比较容易,她曾说过何平开的叫何氏药铺,很好找的,只要找到李棉,就能回小南村了。 “我要找镇上的何氏药铺,但是不知道在哪里。”冯洛焉苦恼道。 白衣公子饶有兴趣道:“何氏药铺?真有此店的话,我让宝树带你过去吧。”说着叫来了小二,小二一听何氏药铺,立马就说出了它的位置,白衣公子点点头,打赏了他几钱小费。 “宝树,你带这位姑娘去何氏药铺吧。” 刚下楼的宝树又接到命令,气个半死,“公子,你真忘了咱们出来是做啥的?再不快些怕是要——” “宝树。”白衣公子竟有些不悦,微微敛下眉,“我自然知道事态紧迫,但是现在毫无头绪,也不可莽撞,我们与这位姑娘算有缘,帮帮她也无妨。” 宝树恨恨地撅起嘴,有些委屈,但是反驳不出半句话,他朝冯洛焉道:“走吧,那地方我认识路,都在这镇上住了一阵了,闭上眼都能摸对路。” 冯洛焉没有立场介入他们的对话,只能静静地立在一旁候着,他跟着宝树走出客栈,一路往西,月光清冷,行人稀少,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宝树走得不快,但是还是会停下来等等冯洛焉,他道:“你不用急,很快就到了。” 冯洛焉向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拖着瘸腿一步一步地挪着,即使钻心的痛,他也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他要快些,要赶紧回村,不然的话,男人可能……他不敢多想,男人会离开吗?或者等他等到绝望而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何氏药铺门前一堆红纸碎屑,匾额上也挂着大红锦绸,门板上贴着大喜字,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办了喜事儿了。 大晚上的,冒然去敲门好么?明明说过娘家人应该少来,免得让人说闲话,哪知第一日自己便捅破了自己的前言。 宝树见他傻愣在门口不动,一时烦躁,便抬手拍了拍门,大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你怎么……?”冯洛焉大惊,自己还没想好,他就先敲门了。 没一会儿,里头传来了些动静,门开了,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你们谁呀?找谁?” “我找新娘子……”冯洛焉踌躇道,“我是她姐姐……” 小丫头一脸惊诧,叫道:“你是少夫人的姐姐?”这姐姐竟然像个乞丐般邋遢! 冯洛焉知道小丫鬟对他的印象一定是糟糕的,但是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麻烦你通传一声,我有事找新娘子。” 他和宝树对视一眼,也看到了宝树眼里对他的同情,他只能在心底暗暗地自嘲,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小丫鬟将信将疑地进去通传了,两人在外面等候,初春的天凉意颇重,一件春衫在夜间根本不顶用,冯洛焉抱着自己的胳膊搓了搓,试图取暖。 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人出来,冯洛焉都怀疑小丫鬟没去说,心生出些绝望来,就在这时,一个脑袋从门内探出来。 “阿冯姐姐?!”李棉披着大红色的外衣,惊喜道,“你怎么来了?呃,你脸上怎么了?” 冯洛焉看了宝树一眼,宝树耸耸肩,说了声便走了。冯洛焉这才开始将今日李棉走后的事情讲出来,李棉听后气得直骂,简直要疯了。 “阿棉,别气,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没事了。” “可是那批可恶的官差竟然如此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你泼他们一身泔水那是应该的!” “阿棉……我来找你不是诉苦的,我急着回村,但是不认识路呀。” “阿冯姐姐,既然来了,你就住一晚再走吧,顺便洗洗干净身子。明早我差人送你回去。”李棉劝他道。 冯洛焉不是不想住下,他真的很累,头也昏昏沉沉的,身子更是快要垮下来了,但是他现在不能倒下啊,他必须走。 “谁呀,阿棉?和谁说那么久啊?”突然一个洪亮老态的声音插话进来。 李棉慌张地回头:“婆婆,这是我——” “邻居,我是她邻居。”冯洛焉抢话道。 一个年过四旬,皮肤松弛的女人走出来,她看人的目光很冷,好像天生就是刻薄的命,“原来是邻居,那怎么说是姐姐呢?那么晚来找人做什么啊?” “婆婆,我想……” “夫人,我说几句话就走,您别担心。”冯洛焉笑笑。 何夫人不耐烦地看了两人几眼,嘴巴抿得死死的,“那赶紧的,阿平还在房里等你呢。” 说着,她转身走了。 “阿冯姐姐,你怎么不让我说呢?我要你住下来!”李棉拉着他的袖子道。 冯洛焉苦笑:“阿棉,你难道看不出你婆婆不开心么?我留下来她会不高兴的。” “怎么会?她不高兴?” “我这副模样来找你,要是说是你姐姐,必定会让你婆婆觉得你身世卑微,上不了台面,抓了话柄,以后只能任她欺负你了,所以我不能留下,我要回村子。” 李棉急得团团转:“那该怎么办?我不能送你去啊。” 冯洛焉心中也是一片凄凉,他无法捕捉命运的路线,他该飘向何处呢?竭尽全力地去努力,到最后仍是因此自身人微言轻,无权无势而被迫放弃。 他是不是……今晚真的回不去了呢? “有了!”李棉大叫一声,“我把大毛给你,你骑着它走,大毛认识路的啊!” 原来李棉把大毛也当做陪嫁品牵了过来,何平不介意多养头驴就同意了。 冯洛焉惊喜道:“大毛认路?那太好了!” 于是李棉跑到马棚牵出了大毛,这货甩着尾巴不情愿地出场了,“大毛,你载着阿冯姐姐回村,知道吗?可别给我走丢了!” 大毛不服气地打个响鼻,表示完全明白。 冯洛焉艰难地跨上大毛,他不曾骑过驴,有些不稳地趴在驴背上,李棉让他夹紧驴肚子千万别摔下来,“阿冯姐姐,那你可要小心啊这一路。” “我会的,阿棉,你也要学会看婆婆的脸色啊,别冲撞她,好好说话,知道吗?我走了啊。” 李棉眼里泛着泪花,白天还高高兴兴的,现在倒是有些难过,很多东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大毛慢腾腾走着,冯洛焉支撑不住趴在了驴脖子上搂着,一颠一颠地骑着。 头顶弯月明亮,淡淡的月光照在乡间的小路上,旷远的田间寂静无声。好似天地间就只剩冯洛焉一人在行走,他疲乏得快要睁不开眼,但是意识仍在转动。 他想,他明明是个男子,就应该跟着小南村的其他男人一起去当兵,或许那样,一切就会完全改变。他可能战死沙场,可能负伤累累苟延残喘,就是不可能再遇见男人,无法为他心动,无法飞蛾扑火,无法自作多情。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私的个人情感。 萧大哥,我就是这么自私,还抵押了你的玉箫,你是不是,会恨我呢? 萧大哥…… 冯洛焉眼角湿了,无意识地睡了过去。 25.光明英雄(3) 冯洛焉被捉走后,林芝就急傻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许久。四周的村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了他们的担忧与心焦。 “林芝,这可咋办呐?阿冯那丫头会不会有事呀?” “是呀,那群当官的都是一个样,可狠了,阿冯会不会被打呀?她那么瘦,怎么经得起啊!” “哎,阿冯那丫头做啥去顶撞那群官差呀……这可怎么办啊?” “……” 一群婶婶姑姑们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句发表着看法,虽然都是对冯洛焉的关怀,但是也没人敢卷起袖管说“走!找官差们把人要回来!”,在这个年代里,他们都是些不足为惧的蝼蚁,可有可无,即便踩死几只,也不影响大碍。所以一个卑微的百姓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好自己的小命。 林芝越想越皱紧眉头,大喝一声:“好啦!大家不要说了,我去看阿冯,想办法把弄出来!” “可你要怎么弄出来,林芝?”有个跟林芝年纪相仿的姑娘怯怯地问。 这无疑是最伤脑筋的难题。或许可以塞点钱通融通融?那要塞多少钱呢?那些贪婪的官吏们,一个个像是吸血虫一样,恨不能榨干百姓所有的钱财。自己的积蓄只有这么多,也不知够不够打通关系的。 “我拿钱通通关系吧,看看行不行。”林芝略有所思道。 “那……我这里有些钱,你拿去用吧。”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也给你。” “还有我的……” 大家纷纷去掏荷包,把自己辛苦攒下的积蓄拿了出来,救人如救火,当务之急是将冯洛焉从牢中弄出来,其他的事,他们也顾不上了。 林芝挡不住大伙儿的积极,不一会儿手心里便塞满了碎银子,那一锭锭银子上还黏着污泥,可能是上镇子卖菜收来的钱。 就是这么一群淳朴善良的乡人,让林芝忍不住红了眼眶,“谢谢大伙儿的好意,我这就收拾收拾进镇去。” 于是林芝立马回屋子去收拾些干粮和水,又把枕头下藏着的多年攒下的积蓄拿了出来一起放进了包袱里。 要是他们不同意放人呢? 林芝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抿了抿嘴巴,决定去冯洛焉家收拾些衣物给他送去,即便不能很快出来,也不能让他在牢里冻着饿着。 对了……林芝这么一想,又想起方才冯洛焉被押走时一再强调要让自己喂獐子。这獐子他怎么还没放掉啊?难不成真的要圈养起来当家养的了? 林芝不像冯洛焉那般温柔细致,对一只獐子也能细水长情,她打算去放了那只獐子,让它回山林里去自生自灭吧,不然还真的每天跑去喂它?太麻烦了。 想着,林芝背起包袱往冯洛焉家赶去。 小道旁开始长出青青嫩草,微风一拂,它们就摇头晃脑。林芝走过,它们便是一颤。 “第一次觉得他家真他娘远……”林芝嘀咕道,她以前走过来觉得四周景色还很惬意,现在觉得冯姨把屋子建在这么偏僻的角落真是不便啊。 冯洛焉家的院落干干净净,两边的菜地也是翻好了土,播上了种,那一层薄薄的稻草覆盖着,只等小芽自己冒出来。 由于小南村位置僻远,三面环山,山的那头又是峭壁陡崖,就连山贼也不爱来他们这儿,因此他们这地常年太平,没有偷盗。许多人家出门也是从不关门。 冯洛焉也是这样,从不关门。只是…… 林芝站在他家门口,纳闷了,怎么柴门紧闭啊?以前不都是虚掩着的么? 伸出手去推了推,没推开,关得还挺结实啊。林芝脸黑了一下,不甘心地又狠狠推了几下,没推开。 嘿,行啊。 林芝的暴脾气窜了上来,非得推开这扇门不可! 她提提起,卷起袖子,两手全部贴在门板上,正要发力猛推之际,门突然自己开了。 “出个声叫我开门会死?” 门打开了,里头竟然站着个人,这个人脸色铁青,口气不善道。 “哇——妈呀——” 林芝被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大活人吓得咯噔一记,踉跄着连退好多步。 “你鬼叫什么?” 男人眯起眼,紧紧的蹙着眉,努力地想要看清面前这个女人的长相。 林芝大喘几口气,平复一下心境,再去抬眼看门内那人,竟、竟然是个男人?!冯洛焉家里有个男人?!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林芝高度警觉道,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男人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呆滞和讶异,“你不是阿冯?” 林芝觉得莫名其妙:“我当然不是阿冯。” 男人竟然有一丝的失望,脸色黯了黯,“那你是谁?” 林芝觉得火大:“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阿冯屋子里?……对了,他的獐子呢?” 男人这时猜到了这人是谁:“你是林芝?” “我……是又怎么样?”林芝越瞧这男人越觉得眼熟,“你、你不是……” 答案呼之欲出,令林芝胆寒,浑身战栗,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抓着包袱的手紧了紧,“你是,那个……通缉犯……” “……通缉犯?”男人不明白什么意思,只是追问,“阿冯人呢?去哪了?” 瞧他对冯洛焉的熟络劲儿,可以判断他和冯洛焉的关系不差,甚至可称得上融洽。林芝也不是个傻帽,该猜到的该想到,她还是有底的。 联系方才冯洛焉反常的种种行为,林芝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原来那个通缉犯真的在他们村子里,而且被冯洛焉收留了,为了不让那群官差找到他,冯洛焉才上演了那处疯婆娘撒泼大闹的戏码,为的是搅乱视听,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好保全那个通缉犯的安全。 好傻呀……阿冯…… 林芝被他气得两眼泛红,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通缉犯而把自己搭进去呢?你好傻呀真的。 “我问你阿冯呢?”男人不耐烦地重复道。 “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阿冯也不会被那群官差捉走,都怪你!你这个通缉犯!”林芝愤怒地大骂道,“原来你就是那只见不得人的獐子啊?怪不得这一个月来阿冯都看上去那么奇怪,连屋子都不给进了,想不到里头藏了个这么危险的逃犯!你是要害死他吗!?” 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他被官差捉走……了?” 林芝毫无耐心道:“是啊,要我说几遍?就在刚才,来了一群官差说要捉朝廷要犯,阿冯就突然发疯似的朝他们泼泔水,那群人就把他捉走了!我在想他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发人来疯,原来是为了替你掩饰!” 为什么要为一个朝廷要犯掩饰行踪?这可是欺上瞒下的大罪啊!被查出来同样是死路一条。冯洛焉虽然不出村子,但是很多道理都是明白的。林芝想不透冯洛焉这么做的目的,可能是善心泛滥吧,也许,这家伙总是救一些小鸟小兔什么的,心软得不得了。 “他……被捉去多久了?”男人紧紧握住拳,脸色青灰,他在隐忍着什么。 林芝虽然不愿和这个男人说话,但是迫于无奈,“快一炷香的时间了,我现在要去镇子上救他,若是救不出,就只好送些衣物给他,免得他在牢里挨冻。” 冯洛焉衣裳单薄,蜷缩在牢中阴暗潮湿的一角,无数的虫鼠爬过他的跟前,吓得他挂着眼泪瑟瑟发抖,嘴里不住地喊“萧大哥救我,救我,我真的好怕……”。 一想到这个场景,男人便气愤地青筋暴突,怒火填胸。他无法想象那个瘦弱的身体如何冲上前去与那群官差争斗,也无法想象那个曾害怕山鬼的胆小的女人被投入阴森可怖的大牢,受尽非人折磨…… “我要救他……”男人喃喃道。 林芝看着他,即使心里恨这个男人给冯洛焉带来厄运,但也隐隐感觉到男人对冯洛焉的关心,不是装出来的。思及此,林芝心软下几分。 “你是不是还受着伤?”冯洛焉老说要给獐子换药,林芝猜测道,“若是你还带着伤,行动不便,还是不要乱走的好,何况外头全是通缉你的画像,你一出去,说不定马上被捉走,难道你想浪费阿冯的一片苦心?” 男人一提气,想驳斥两句,发现竟无从开口。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他双眼未痊愈,行为不便,出去了也不过是多惹麻烦。想起今早冯洛焉执着地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回来给他做午饭的,他便忍不住酸涩,难过,原来,心痛是这种感觉。他该拿什么……来回报那个傻女人? 林芝推开他走进屋,自顾自收拾了些衣物,“我先去了,也不知今晚能不能赶回来,阿冯走前还叮嘱我要喂獐子吃东西,你现在饿吗?我煮些东西给你吧。” 林芝是不明白冯洛焉救这男人的原因,既然救活了,就不能饿死,不然白费了冯洛焉的一片心。 男人哪里还有胃口?他等到正午,迟迟不见冯洛焉回来,心里一直窝着气,果然对那个女人抱有希冀是错误的做法,自己还傻乎乎地静坐良久,竖起耳朵一直在等他。方才有人推门,男人以为是他,就等着那人喊萧大哥求他开门,哪知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气死他了,只好自己站起来去开门打算大骂那个笨女人一顿。 “不用了,你走吧。”男人低落地摇摇头。 林芝看了看他,也不勉强,“那我走了,你等着吧,他要是回不来,明早我来给你烧饭。” 听到关门的声音,男人终于装不下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头仰了起来,或许这个姿势能让他感到轻松一些。他浑身疲惫不堪,整颗心都是悬着的,他想去救那个女人,迫切地想去,然而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有什么用呢? 废物!没用! 他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两眼望出去,只能看到个朦胧模糊的轮廓,十指都数不清。 没错,他能看见了。但也只是一点点。闭目静坐起来后,他发现自己竟然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四周,他欣喜若狂,走几步过去摸摸桌子长凳,心里雀跃万分。虽然还是看不清,但是能看出轮廓,这是个很大的进步!一定是药起作用了! 他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那个女人这个好消息!不不,他要给她个惊喜,让她始料未及!于是他关起了柴门,打算让冯洛焉敲门。他去开门,然后若无其事地在屋中走动,让那个女人惊奇一番,之后再告诉她真相。 多好的计划,可惜现在……呵。 男人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苦涩的笑蔓延开来,根本不能缓解心中的愧疚与心痛。 他平静一下,知道根本不能坐以待毙,否则真的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傻女人了。再也。 他走过去打开门,抬头看天,一片模糊的氲蓝,带着青草的香气。 “啾——啾——” 他屈起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响哨,嘹亮的声音一直飞到山林的那头。 男人静静地等着,耐住性子等着。 不久,远处传来熟悉的鸟鸣。 “桀——桀——” 26.真心英雄(1)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多人都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巨大的鸟。它的双翼伸展有两臂那么长,它的羽毛雪白丰满,它的脚爪锋利尖锐,一把抓下可以撕裂弱小的猎物。 它从山林的天际那头飞来,展翅滑翔,直冲地面,同时发出嚣张的锐鸣,极度刺耳。 男人静静地站在屋前,他微微仰头,露出下颚与颈部完美的曲线,他屏息以待,似乎在期盼着什么。那一声声尖锐的鸣叫刺入他的双耳,是那么的熟悉与感动,丝毫不会感到畏惧。 白鹰似乎看见了他,降低身子俯冲下来,在快要接近男人的时候一下子便收起了双翼,利爪猛地抓上男人的肩头。 男人的身体晃了晃,承受住了白鹰的重量,他身形高大,背阔肩宽,配上天空中的王者,简直相得益彰。 “利剑。”男人侧过脸,只能模糊地看见白鹰的脑袋,他伸出手去抚摸白鹰的羽翼,“真的是你。” 那只名唤利剑的白鹰极通人性,它像是一位多年的老友,顺服地将脑袋蹭在男人的手心,响亮地叫了一声。 “利剑,是他们派你来找我的么?”男人问道。 “桀——”利剑继续蹭。 男人失笑,继而露出担忧的神色,轻唤道:“利剑,我有事拜托你。” “桀——” 男人转过身,扛着它晃晃悠悠进了屋子,他视野一片糊涂,勉强能辨认出一些家具,比如桌子。他靠过去,撩起自己的衣摆,狠狠一撕,扯下一段布条,将其摊平放在桌面上,然后咬破了自己右手的食指指尖,鲜红的血液冒了出来,他忍着麻痹的痛意用指尖在布条上画了一横。 鲜血瞬间融入布条中,成了暗褐色。 他拿起布条,摸索着触碰到利剑结实粗壮的脚腕,将布条系了上去。 利剑盯着他的手看,静静地等待着男人给它命令。它知道自己即将去执行任务,这是男人对它的信任,是它的荣耀。 “利剑,虽然很想和你多呆一会儿,但是事态紧急,你不得不走。”男人忍住眼中的不舍与歉意,他是多么想念他的白鹰,他忠实的伙伴,然而现实残酷。 利剑用脖子去蹭男人的头发,两只爪子不住地在男人肩上跳来跳去,弄得男人很是无奈:“别这样,我们还会见面的,利剑。” 他安抚它,随即走出屋子,抬头遥望混沌的蓝天,“去吧,利剑,一切就拜托你了!” 利剑长嘶一声,腾空飞起,直冲霄汉,它在男人的头顶盘旋几圈,见男人没有喊住它的迹象,只好扑棱翅膀,恋恋不舍地飞走。 男人遥见白色的斑点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心中微微失落,他是那么无能,连救个人都要曲线迂回。此时的他,连“单枪匹马”都算不上,最多是个“困水游龙”。 冯洛焉……那个笨女人还好吗?一定要等到他来救她啊!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男人转身回了屋子,顺手关上了柴门,窒息的寂静与他相伴,他有些,有一点点,想念冯洛焉的聒噪。 接下来,他只能靠练拳和静坐,耗磨难捱的时光。 就在他心焦如焚等待救兵的这段时间里,冯洛焉已凭着大毛走走停停的磨人速度,缓慢地朝小南村行进。 深夜的山间,狼嚎遍野,凄厉惨绝。 头顶的月光渗透着深重的寒意。 大毛甩着尾巴,心里也是怕得要死,所以走几步停一停,不满地打个响鼻,企图唤起冯洛焉,让它改道回镇。 不过冯洛焉已熟睡很久,大毛那般敬业,没有主人的口令,它也就硬着驴皮往前走。 冯洛焉在寒意重重的露天里睡去,更深露重,他的发丝上挂满小巧晶莹的露珠,浓密的睫羽上也是结着一片水花。随着大毛的颠簸,这些小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滑落。 单薄的春衫斗不过初春的料峭,夜冷的侵袭一层层地深入冯洛焉的身体,他的皮肤变得冰冷,体温下降得很快。好几次他被冷醒,发紫的双唇微微颤抖,目之所及全是旷野或是高山,何时才能回到村子,见到萧大哥呢? 他苦涩地期盼着,心痛如绞,为自己的自私与无望的爱情而哀伤。 “大毛……”他嘶哑地轻声唤道,“请……快走……” 大毛抖了抖长耳朵,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迈开蹄子嗒嗒嗒快走了起来。 冯洛焉欣慰地笑笑,枕在大毛的脖子上,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待到他再一次醒过来时,大毛已经在村口的大树下吃草了,它甩甩尾巴,哼了几声。 冯洛焉痛苦地睁开眼,茫然一会儿,才认清眼前熟悉的景色。 他……回来了! 心中有个声音兴奋地大喊大叫,催促他赶紧回家。于是他直起身来想要下驴,哪知脑袋突然天旋地转地绕了一圈,冯洛焉不曾预料,猝不及防地跌落驴下,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被砸得头昏眼花四肢剧痛,趴在地上很久都没反应。待他回神,他又感觉到了身子的软弱无力,喉咙口直泛恶心,想吐。 他好像……受凉生病了。 这个认知令他难过,想不到好不容易回来了,身体又出现这样的问题。不行,他不能认输,即使身体重得像灌了铅,他也要爬回去! 对,爬回去! 萧大哥,等我…… 冯洛焉使出浑身的劲儿,勉勉强强站了起来,东倒西歪地往村子里走,但是每走一段,他就要跪在地上猛喘好久,缓解身体的恶心与难受。 这时是清晨,月还没落山,白雾飘散在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在睡熟。 唯有冯洛焉在路上艰难地走着,他酸涩地眯着眼,隐约看到了自家的屋子,心里一阵喜悦,立马加紧脚步。 但是越走他越没力气,走过蜿蜒的小道,来到自家院子门口,他终于瘫倒在地,难受得想哭。很多人只有在生病时,才会变得异常脆弱。冯洛焉也是,但他好多年没有生病了,因为他自己是大夫,自然知道怎样保重身体。但像今日这次这么不爱惜身体,也是他破天荒头一回。原因是,为了一个男人。 最后的路他行进得有多艰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裙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乌褐色,哪里还有华美俏丽的影踪?满头的乱发使得他只能穿过发丝看到周围的景象。 他狼狈不堪地爬向柴门,伸出一只手扒住门口垫脚的石块,满怀希冀地看着那扇平时不怎么高大而今异常宏伟的大门。 萧大哥,我回来了,你知道吗,我终于回来了……我来给你做午饭吃,好不好? 他张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两眼一翻,倒了过去。 而在屋中静坐养神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感应到了什么。他收了气,猛地站了起来,他好像听见谁在呼唤他。那一声声悲切的呐喊,无声,沉重。 他竟然觉得是冯洛焉回来了,他这是疯了么?那个女人怎么会回来?她还在牢里受苦啊,还等着自己去救啊! 男人焦躁地来回踱步,觉得自己的感应实在离谱,他几番挣扎,竟决定开门看看,说不定冯洛焉就在外面了呢? 外面?怎么可能?! 但是就在极度自我否定下,他还是走过去打开了柴门,凉意深重的晨雾扑面而来,使得他一激灵,清醒了几分。 就说……哪里有人啊…… 男人嘁了一声,自我嘲笑一番,正打算关门进屋,一低头,却看见地上有团黑影,好像……是个人? 人?! 男人大惊,努力地眨眼想看清楚那是什么,最后他蹲下来,凑到那人跟前,拼命地辨认着什么,他颤抖着伸手,去撩开那一团蓬乱的黑发,底下露出一张小巧的脸蛋。 他看不清,真的看不清,这真是令他懊恼万分,恨不能挖出双眼得了,这么没用! 指尖迟疑着抚上那张脸,冰凉的触感令他心惊,即便手感和形状和那夜摸到的一样,但心情却是完全不同。 “阿冯……?”男人皱紧眉头,试图去唤他。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男人不知道冯洛焉是怎么回来的,难道是逃回来的?他受过严刑拷打吗?受了重伤吗?不然为什么会倒在门口? 一连串的疑问无从问出口,男人只得将其憋回肚中。他抱起单薄瘦弱的冯洛焉,跨过门槛进了屋,将他轻轻地平放在床上。 由于冯洛焉满脸的污渍,男人更加看不清他的长相了。只是手背一贴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男人知道他起烧了。 他不是大夫,不知如何配药,隐约记得在他受伤晕迷高烧不退时,冯洛焉好像一直替他暖被窝帮他出汗。虽然当时一恢复过来就骂这个女人放荡,但他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冯洛焉的细心照料,他不可能好那么快。 所以这时候是……报恩么? 想到这个词,男人苦笑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对这个老是能让他发脾气的女人越来越在意,在意他的一言一行,在意他的情绪,在意他的……一切。 自己肯定是疯了。 男人这么认定,他静静神,伸手去解冯洛焉的外衣,女子的衣服总是分外复杂,脱了一层还有一层,再加上男人眼神模糊,脱起来更慢。 一个不留神,男人就把手蹭在了冯洛焉的胸口,脸上立即浮起可疑的暗红,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心道这个女人还真是瘦得离谱,胸上一点料都没有,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他嫁不嫁得出去关自己什么事?男人恼怒地想,他扯下冯洛焉的衣裙,扔在床尾,自己也褪了衣裳,跨上了床,抖开被子将两人统统盖上。 冯洛焉冷得双唇发抖,他忽的感受到了一个温暖的东西,便拼命地往那里缩,整个脑袋全部埋进了男人的胸口。 “冷……好冷……萧大哥……” 男人微微一怔,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胸口没来由地一紧,他抬手将冯洛焉搂住,尽量将自己的热度传给他。 这时好像听见了远处的鸡鸣,男人知道,天亮了。 两人紧紧相拥,依偎在一起,好像他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已相恋多年。 “萧大哥……我……好冷……”冯洛焉带着哭腔难过道,他正受着高烧的折磨。 男人不得不再抱紧他一点,“我在,别怕。” 男人喑哑着嗓子,认真道,他无法抵抗内心的冲动,隐忍百般,仍是怜惜地在怀中人的额上,留下一个轻吻。 27.真心英雄(2) 那个吻带着冯洛焉的热度,烫伤了男人的嘴角。 这本是一个逾矩的行为,他们两个明明在不久前还互相嫌弃,划清界限,打算两清。男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个乡下女人,粗鲁、野蛮、放荡,根本找不出优点,然而为什么还是会被他吸引?被他左右情绪呢? 这值得深思,但男人无从想起,在不知不觉间,他对冯洛焉的在意,已深入骨髓。 好吧,他认了,全认了。 冯洛焉被他紧紧拥抱着,浑身是汗,浸湿的发丝一缕一缕贴在额上,十分狼狈苍白。他虚弱地闭着双眼,却胸口起伏猛喘大气。 那股药香愈发浓烈,直钻男人的鼻子,使得他也忍不住喘息起来,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暧昧的包围。 不对,他是疯了么?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竟然想低头去亲吻冯洛焉的双唇,去轻轻含着他的唇瓣感受他滚烫的气息。 疯了,禽兽。 男人咬着牙暗骂自己,即使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朦胧地看清冯洛焉的长相,他也几乎能断定,那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不住流淌的汗水冲刷了冯洛焉脸上的污渍,再加上男人不断地擦拭他的脸庞,白皙干净的五官渐渐显露,轻颤的睫羽刮刷着男人的指尖,感觉痒痒的。 后悔如潮涌般袭击男人的心头,他懊恼自己之前讲过的那些蠢话,一句句都如刀子般尖利,毫不留情地刺向冯洛焉。但是他的本性就是如此恶劣,自傲,自负,虽有谦逊平和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狂霸不羁的一面。这样的人,往往大事上很成器,小事上很糟糕。 他低下头去端详冯洛焉的脸,看不分明。只能抬起手去触碰,去抚摸,指腹滑过他柔软的耳垂,小巧的鼻尖,干燥的嘴唇。 “落……烟……”男人的嗓子哑得不能听,但还是念出了酝酿已久的名字,这好像能让他们拉进距离,更加亲密一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洛焉发抖的状况好了许多,精疲力竭的他终于失去意识彻底地昏睡过去。男人披件衣服起身,用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几勺水,搓洗了块面巾,拧干后轻轻地擦拭冯洛焉的脸颊,替他吸去汗渍。 这些事他做得不熟练,做一做还要停一停,想想下一步骤是什么。没办法,谁叫他从来没有伺候过别人,除了小时候端着银耳莲子汤喂过卧病在床的娘亲外,全是别人服侍他,哪有他服侍别人的时候? “嗯……唔……” 躺在床上的人无意识地发出闷哼,细如蚊蚋,却意外地撩拨人的心绪。男人拿面巾的手一顿,脸上浮起既尴尬又别扭的表情,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即使睡着也不让人省心! 那么脖颈和胸口要不要擦洗一下呢? 为了这么简单的问题男人竟然迟疑了半晌,最后在他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放弃了这些想法。就算对这个女人怀有异样的感情,也不能趁人之危,做些下流之事。 这是一个君子的操守。嗯,就是这样。 他握起冯洛焉无力的手,发现他的手心竟被包扎着,顿了顿,心刺痛了一下,虽然闻不出冯洛焉身上的血腥味,还以为他没受皮肉伤,没想到还是漏了一处。 他轻轻地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擦干净。手倒是不如一般小姐那样柔软细腻,指腹上薄薄的茧子暴露了他的阶级身份。 所以说,初学者总是格外小心,然而发现这个真相后,男人不免苦涩一番。 正当他陷入沉思时,门吱呀开了。林芝提着陶罐走了进来。 “喂,我来给你送饭。”她回答得无精打采。 男人皱眉抬起头看她,对她打扰到冯洛焉休息有些不满。 林芝奔波了一夜,毫无收获,精神萎靡,双眼呆滞,她贿赂不成,那几个狱吏竟然连送衣物都不许,她在牢房外蹲守了一夜,终是放弃,满心绝望地赶回来,又给那只“獐子”煮了点汤,装进陶罐带了过来。 “喂,你过来吃啊。”林芝把东西放在桌上,回头对男人说,不过她的眼睛一滑,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吓得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阿、阿冯?!天啊!”林芝怪叫一声,难以置信,下一刻便冲上前去趴在床头,牢牢地盯着那人,“阿冯?!真的是你……怎么会,你怎么回来的?!” “你轻些,他在睡。”男人口气冷淡道,“我倒也很想知道他怎么回来的。” 林芝迷惑地看了看男人,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回来的,他没说?” “我打开门,他已经倒在了门口。我抱他进来的。”男人淡淡道,回忆起不久前,他仍心悸,“他起烧了,刚刚退下。” 林芝满眼的哀恸,不知说些什么,她握着冯洛焉冷冰冰的手,呢喃道:“你的手?……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之后男人在饿了整整一天一夜后,终于将林芝带来的饭菜一扫而光。他放下筷子,道:“麻烦你,煮些粥。等他醒来可以喝一点。” 林芝点点头,淘了些米,开了炉灶,直接米煮粥。米熬成粥很耗时间,林芝塞了些柴火进去,不够,还想塞,发现柴火少得可怜。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为何冯洛焉向她借柴火的原因了。这个从来不会撒谎的冯洛焉,为了这个通缉犯,几乎把今生所有的谎言都撒完了。真是傻的可以。 “喂,”林芝坐在炉灶前,边看住灶火,边喊男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被朝廷通缉,但是有件事你必须明白。” 男人狐疑地转过去看她,“什么?” 林芝咂咂嘴,还是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我希望你能赶快离开阿冯,离开小南村,你是个通缉犯,你会连累到他的,你知道吗?” 男人闻言,冷着脸没说话。 林芝继续道:“阿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难道还不够吗?我知道你受伤了,可我看你的样子,好像伤快要好了吧?如果好了,就请赶快离开这里吧,我不想……再看见阿冯因为你而受伤害……” 受伤害?为他?那是他自愿的! 快些把这些话不屑地甩出来啊,男人催促着自己的内心,然而这些任性的狠话根本挤不出喉咙口。他歉疚,他后悔,他应该无地自容。 “你怎么不说话?喂。”林芝不了解男人的脾性,只是就事论事地说,她完全是为了两人好。 男人滚动了一下喉结,觉得喉口发燥,说话都觉得糙,“我……” 林芝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下大骇,难道这人觉得此处是个绝佳避难处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不会吧?! “别我我我了,我说真的,求你赶快走吧。本来我们村子就不太平,男人们都上了战场,每家每户的女人们不仅要下地干活缴纳赋税,还得时常堤防来村子里瞎转的官差,要是被他们发现你的存在,我们整个村子说不定都会遭殃的!”林芝急吼吼地说道。 男人听了她这些语气强烈的话,回想起之前冯洛焉低落地跟他诉说村庄里女人们的悲苦生活,心中不禁苦涩内疚。 “我……知道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答道。 林芝煮完粥之后便离开了,她趁春天来临之际还有许多农活要干,同时把大伙儿筹给她的银子再送还回去。很多事她们不明白,也不想去追究,活着本来就很不容易,何苦多找麻烦? 男人心情沉重,当他正视自己的感情时,竟也是他快要离去之时。或许这份感情,不该吐露出来,就像一棵不开花的树,哪儿还会结果呢? 深埋心底,可能是最好的方式。 他狠狠地呼吸了几口山间清新的空气,试图缓解他从未有过的压抑。就连那时……他也没有这么地烦恼。 他重新上床,轻轻地抱住冯洛焉单薄的背脊,闭上眼,享受为时不多的两人时光。 而在他浅浅地睡去时,冯洛焉轻颤着睫羽,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脑袋好像进了气一样,又胀又昏,晕得恶心。全身无力,四肢软弱,喉咙里干得冒火。 “呃……痛……”他难受地嗫嚅。 忽然觉得身体暖呼呼的,他抬眼,发现近在咫尺的男人的俊颜,心猛地漏了一拍。他怎么会在男人怀里?昨晚他……他骑着大毛回来了?然后呢?他完全不记得了,难道是趁着男人熟睡之际悄悄溜上了床?应该是这样? 他不停地纠结昨晚的回忆,然而根本没有印象,好像失忆了一样。 “你醒了?” 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冯洛焉的耳旁响起,震得他耳根酥麻。 “啊?”他呆呆地抬眼,恰好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眸,他眨眨眼,似乎快要被吸进去了。 昨日万般想念,今日终于得见,却是说不出半句话,只有满心的欢喜。 男人也是试图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奈双眼失焦,怎么看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五官不甚清晰。 “还难受吗?”男人支起身,侧过来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这可把冯洛焉吓坏了。 “啊……我、我不难受……”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即使脑袋直晕,也装作若无其事,他不想让男人担忧。 男人诡谲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真没事?” 冯洛焉满脸通红,揪着被子小声道:“没事啊,没事……昨晚喝多了嘛。” 他又开始撒谎,男人一怔,“什么叫喝多了?” 冯洛焉不知道林芝已将他的事全部告知男人,以为林芝没来过,男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编造谎言道:“昨天太高兴,被林芝多灌了几杯,一直到天快亮了才酒醒,真抱歉,本来还说要给你做午饭,结果连晚饭也错过了,萧大哥,你一定饿坏了吧,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做饭!” 说着他急忙下床,结果被男人一把拉住胳膊,他回头一看,发现男人一脸盛怒。 “原来你昨天不在牢里,在喝酒?”男人忍受不住他的连篇谎话,冷冷地讥讽道,“好雅兴,嗯?” 一瞬间,血液都冻结了。 冯洛焉刷的白了脸,顿觉脸面全无,结结巴巴道:“你、你全知道了?” 28.真心英雄(3) 僵直的背影出卖了冯洛焉的话语。 他惊慌失措地盯着男人看,梗咽在喉的话一句也说不出,他试图张嘴反驳,却完全败给自己的心虚。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男人的口气有多阴冷,他的心情就有多差。事到如今,这个女人竟然还企图隐瞒这么重大的事,他的脑子是进水了吗? 冯洛焉内心挣扎煎熬,表面上却木讷万分,“为什么……” 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扣着冯洛焉胳膊的手使了点劲儿,狰狞道:“你还问为什么?你以为你替我坐牢我会很感激?” 一盆冷水浇下来,淋得冯洛焉整个心都湿透了,他早知道男人不会领情,但没想到是这般绝情。 “我、我没想要你感激,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他忽然感觉很累,心累,总觉得之前的努力化为一腔泡影,消失无踪。 然而“心甘情愿”四个字却如重锤般狠狠地敲击在男人心头,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一把拉倒冯洛焉,将他摔在自己的腿上,自己的整张脸都凑下去,与他呼吸交缠。 “你心甘情愿,煞费苦心瞒着我,是不是要我内疚自责?是不是要我欠你人情?这样你最高兴是不是?” 冯洛焉傻愣愣地仰倒在他的腿上,看着放大数倍的脸,感觉无法喘息了。 “我,我没有那样想过……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萧大哥……” 他的眼泪顺着细长的眼角滑落,种进了棉被里,明明是好意却被这样曲解和误会,换谁都感到不公,都感到委屈。 男人听到他细微的哭腔,一下子慌了,“你又哭了?”想起郑老爷子去世那次,冯洛焉哭得可是惊天动地,令男人永世难忘。 他举起宽大的手掌,胡乱地抹去冯洛焉眼角的泪痕。冯洛焉像只小绵羊一样,乖乖地倒在他的身上,任他抚慰。 “谁让你这种时候还骗我?你想气死我?”男人边帮他擦泪,边抱怨。 冯洛焉拧起眉看他:“你难道没有,没有骗我吗,萧大哥?” 男人的手一顿,呆滞着表情,忽的抿唇不语,瞬间沉默了。 冯洛焉眨眨眼,把多余的泪水挤出眼眶,好细细地看清男人的容颜,“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个通缉犯,萧大哥。” 男人仍旧沉默,冯洛焉以为他默认了,憋着一股气看他,忽的笑了出来,“呵,萧大哥,你不用那么紧张,你是不是通缉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重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救你的。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因为这是我的天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你……”男人轻微地蹙起眉,开口道,“你不在乎我是个通缉犯?不怕我?” 冯洛焉觉得他现在迷惑的样子特别有趣,好像遇见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自然,他是不知道自己救他更多的是因为他的容貌。 “为什么要怕你?”喜欢你还来不及……冯洛焉心里偷偷地说道,“莫不成你杀人了?还是偷了什么宝物?” 男人身手不凡,气度超群,一看就知非等闲之辈。之前冯洛焉猜测他是富家子弟,这次他猜测他是亡命天涯的富家子弟。反正,就是富家子弟。 “……比这些,更严重。” 凝重的口气,令冯洛焉不觉一怔,“你难道……” 男人苦笑一声,“你猜。” 冯洛焉忽然觉得他在戏弄自己,颇为生气,一骨碌爬了起来,忙里忙慌地穿好自己的衣服,“我不猜,只要你不杀我,我就无所谓。哎,我的腰绳儿去哪儿了?” 男人没想到冯洛焉转移话题速度那么快,都没反应过来,“腰绳……在床尾吧,我记得我扔在那里了。” 冯洛焉连忙爬过去找,果然在床尾发现了腰绳,只是……他一僵。 “昨晚是你帮我脱的衣服?!” 男人隐约看到冯洛焉撅起的屁股,感到好笑,“我脱的那又怎样?你这种干瘪的身材有什么看头?抱着膈应死了,昨晚睡我怀里我有多难受。” 他干瘪?!他本来就不丰满好嘛!他是个男的啊,长胸才要吓死人好嘛?! 冯洛焉气呼呼地穿好衣服,心里又惊又怕,他很担心男人识破他的真面目,若是让他知道每晚抱在怀里睡觉的是个男人,他会怎么想? “那你以后别抱我……”他闷闷道。 男人觉得稀奇了,第一次有人拒绝他,他还真不爽心了,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高大的身躯压向冯洛焉,把他圈在怀里,两条修长的胳膊环住冯洛焉的腰。 冯洛焉长得不高,鼻尖恰好在男人的下巴这儿,他被迫靠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上,吓得不敢动弹。 “我告诉你,男人都有需求,必须要女人来纾解,抱抱你怎么了?又没强要了你。要不是这种荒村僻野没有其他人,我干嘛要抱你?” 好像是我求着你抱一样的…… “萧大哥,既然你那么勉强,还是不要抱我。”冯洛焉扭着身子想从他身前挣扎出来。 “乱动什么?”男人两条铁臂勒得更紧,“就算你没胸没屁股好了,但好歹也是个女的,我可以勉为其难……” “可你之前不是说不想碰我的吗?乡下女人会脏了你的手,不是吗?我不是放荡,你看不入眼吗?”冯洛焉纳闷极了,明明之前男人还百般嫌弃他,怎么这会儿又接受他了?虽然这对于冯洛焉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儿,但这狗屎运走得也太离奇了。 一句句发问犹如长枪短剑般刺入男人的胸膛,他真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绝佳典范。早知他对冯洛焉会有感觉,当初就不应该筑起百尺围墙隔绝两人的亲近。 “你……”男人低下头贴在冯洛焉的右耳边,窃窃道,“管那么多做什么。” 咬耳低语的热气烘得冯洛焉耳根发麻,心尖儿酥痒,他慌张地掰开男人的手跑开,“随你,我要做饭去了。” “林芝煮了粥,在桌上,你喝点。”男人站在原地。 冯洛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林芝已经来过了,难怪男人什么都知道了。 冯洛焉坐在那里喝粥,男人就在一旁练拳,生活好像恢复到了之前,一搭一合,很是协调。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过牢狱的事。 “对了,萧大哥,你还有最后一副眼药,等会儿我给你捣出来敷上,好吗?”冯洛焉收拾起碗筷,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男人顿了顿,他竟忘了和冯洛焉说,他的眼睛已能模糊地看见东西了。 “我……” 他正想开口,冯洛焉端着碗筷走了出去,来到院中打水洗碗。 他咂巴了一下嘴,无法,只能也跟着走了出去。 “萧大哥,你跟着我干什么?” 冯洛焉蹲在井边,扣着碗洗刷,见男人走了出来,不解道。 “出来透口气,哪里跟着你了?”男人不爽道。 “噗——”冯洛焉失笑,他抬起手臂勉强地蹭开一缕贴在额前的发丝,虽然头还是昏昏的,但比起昨晚好太多了。 “啧,笑什么?”男人觉得冯洛焉在笑他,对于一个从来不谙男女之事的人来说,一旦有了在意的人,那种别扭的心情可想而知。 冯洛焉知道男人的脾气,只能顺着来,不能逆着来,他道:“没笑什么呀,我觉得春天来了,出来透透气的确很好,是吧萧大哥?你受伤以来一直呆在屋中,肯定闷得要死,往后可以多到院子里来走动走动。” “……嗯。”对于冯洛焉的贴心之言,男人还是比较受用的。 “天好蓝啊,每次抬头都觉得自己会被这片蓝色吸进去,多希望你的眼睛能够快些好,也能看见这些景象,萧大哥。” “会的……”男人模棱两可道,他现在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灰心沮丧了,对于自己失明这件事也能更平和地对待了,这些大概都要归功于冯洛焉吧。 这种氛围融洽得不能再美好,冯洛焉洗着碗,沉浸在其中,他痴痴地看着男人挺拔的身姿,忍不住傻笑。 “桀——桀——” 尖啸的鸟鸣突然打破了宁静,冯洛焉一个激灵,抬头一看,发现远处山林那头正飞来一只白色的巨鸟。 是那天的那只巨鹰! 冯洛焉慌忙地站起来,只见那只白色的巨鹰滑翔而来,俯着身子直冲他们这边,锐利的眼神射出可怖的光芒。 “天哪……”冯洛焉不禁惊呼出声。 男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抬起头。 “萧大哥,快点回屋啊!快点!” 冯洛焉突然大吼大叫起来,因为他发现那只白鹰好像正冲着男人飞来,身下一双铁钩般的鹰爪亮了出来,似乎要往男人身上抓去。 冯洛焉扑在男人身前,用背脊挡在白鹰飞来的方向,嘴里急嚷嚷:“萧大哥快回去,那只、那只巨鸟又来了!好可怕,快走!它好像要袭击我们!天!” 男人不明所以:“什么?什么袭击?” “快进去,萧大哥……”冯洛焉好像不要命似的挡在他身前,急的快要哭了。 29.流氓英雄(1) 然而无论冯洛焉怎么遮挡,他的后背就这么大,哪里能挡得了一只巨鹰的袭击呢? 他比男人矮上一截,挡在男人跟前就好像扑在他的怀里,有些滑稽,再配上他跳脚的动作,不知情的人远远望来还以为他在朝男人撒娇。 男人听见鸟鸣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利剑来了,然而冯洛焉着急忙慌的行为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就只能看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眼前蹦哒,嘴里大声地嚷嚷着快走危险。 “为何要走?”男人被他推来推去,就是不肯进屋,笑话,他进去了利剑怎么办? 冯洛焉两手湿淋淋的也不敢蹭在男人衣服上,只能拿手臂推他,无奈效果不佳,“那只大鸟会飞下来抓人的!很可怕的!我们快点进屋去,不然会被它伤着的!” 原来是这样,冯洛焉是害怕利剑,男人不厚道地勾了勾嘴角,把手搭在冯洛焉肩上,严肃道:“别怕,你看。” “嗯?”冯洛焉闻声抬头。 男人也抬起了头,眯着眼看着在半空中盘旋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的利剑,屈指覆在唇边吹了个响哨,便胸有成竹地等着。 不一会儿,利剑长啸一声,慢慢地飞近男人,扑棱了几下翅膀后终于抓到了男人的肩膀,随即撒娇似的将脖子贴在男人耳侧扭来扭去蹭蹭。 冯洛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连恐惧也忘却了,完全动弹不得。 近在咫尺的巨鹰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弯曲的尖嘴油光发亮,宝石般璀璨的鹰眼透着锐利。冯洛焉愣愣地眨眨眼,开始倒吸气。 男人抬起一只手,屈起一根手指摆在利剑眼前,利剑伸过颈来用嘴轻轻地啄了两下,而后将明黄色的喙不停地在手指上蹭来蹭去。 “利剑,舒服么?”男人难得开怀地笑起来,他与利剑好像一直是这样相处,亲密无间。 冯洛焉不敢置信,但是很快清楚了现在的状况,他一把推开了男人,表情是那样震惊和伤心。 男人和利剑双双往后晃了两下,勉强稳住身形,“你怎么了?” 冯洛焉鼓足勇气,才敢开口质问男人:“萧大哥……你认识这只鹰?” “它叫利剑……”男人高兴过头了,突然觉得氛围很怪,他看着冯洛焉,拿捏不准他的口气,“是我养的……” “原来……是这样……”冯洛焉惨笑一声,觉得自己真是丢脸丢大发了,“我还、还傻乎乎的……呵呵,是挺傻乎乎的……” 以为男人会受到伤害,拼了命冲上去保护他,哪知却是白忙活一场,人家和那只白鹰是老相识,关系好得像黏糖,反观自己,大惊小怪,少见多怪,咋咋呼呼,疯子一样。 “傻乎乎?”男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东西?” “我呀,”冯洛焉憋红了眼角,却只敢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我还以为这鸟会啄你呢,傻乎乎凑过来护着你,哪知道原来它是你养的呀萧大哥,呵,我、我不知道啊……” 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关于男人的任何一切,他都不知道,所知道的那些,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爱慕着一个不知来历的人,还爱得那么痴狂,然而似乎苍天都在笑他,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深如渠壑。 他不知道男人的过去,不知道男人的哀乐喜恨,根本无法插足男人的生活,这段日子就像跑偏道路的马车,迟早要勒马调头跑回正道的。 他在绝望中靠近男人。 听闻他的话,男人明显愣住了,停止了逗弄利剑的行为,“我……是我没跟你说……” 冯洛焉给自己鼓劲儿,可惜越来越难过,“没关系,告诉我做什么呢?这是你的鹰,你养的,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没有啊……” 这种疏离的口气令男人非常不舒服,他莫名焦躁,走过去想碰冯洛焉的胳膊,哪知被他一瞬就躲开了。 “你躲什么?”男人凶巴巴地蹙眉,“我很可怕?” “哪有?”冯洛焉躲躲闪闪地说,眼睛心虚地乱瞟,就是不敢正眼再看男人,“碗洗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捣药,你稍等会儿啊,萧大哥。” 结果莫名其妙的,男人觉得啥都没干,就被冯洛焉冷落了。他郁闷地坐到门槛上,利剑老实地立在他的肩上。 突然想起些什么,男人抬手去摸利剑的脚爪,但却什么都没摸到,昨日绑着的布条也没有了。这让他脸色渐渐沉下来,凝神思索起某些事来。 另一边,冯洛焉无精打采地坐在药庐里,双手紧握捣药棒,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地捣着药。他捣一会儿,松开手看看,发现手心愈合的小伤口有些开裂,不禁皱皱眉。他想起了昨日的经历,仍是恍恍惚惚,有点像在做梦。唯一提醒他这是真实的,是怀里空空荡荡的感觉,男人的那半支玉箫,没有了。 是的,没有了。被他自私地抵押掉了,如今能做的,就是赶紧凑齐银子,把玉箫赎回来,然而,他到哪里去弄那么多钱呢?他虽然有些积蓄,但他知道那些小钱,远远比不上那支玉箫。牢里的络腮胡说它价值连城,珍贵无比,怕是他倾家荡产,也很难换回。 只希望那个狱吏是个不识货的人…… 午后冯洛焉从药庐出来,到屋里去给男人换药,发现男人沉默地坐在桌前,那只名唤利剑的白鹰早已不见踪影。 “萧大哥,换药了。” “嗯……”男人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 冯洛焉也不多说一句,默默地将药汁倒在纱布上,动作轻柔地将它敷上男人的眼睛,仍是在男人的脑后系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可这次眼角溢出的笑却有点酸。 “阿冯……”男人突然出声。 冯洛焉一抖,茫然问道:“什么……” “你刚刚生气了,是不是?” “……没有。”冯洛焉垂着眼一口否定。 男人不信:“没有么?那你刚刚笑跟哭一样。” 冯洛焉火了:“你才笑跟哭一样!你又没看见!” 废话,能看见就好了,男人暗啐一口:“我听得出来,别蒙我。” 冯洛焉倔脾气也上来了,他无不讥讽地笑道:“我为啥要蒙你呢,萧大哥?我对你一无所知,图你点啥呢?” 男人也冷笑一声,快准狠地揪住冯洛焉的衣袖,霸气道:“你难道不是图我这个人?” 被说中心事冯洛焉登时乱了阵脚:“不是、不是早跟你说过,我对你没那意思,你别害怕,我绝对不会死缠着你不放。” 是的,不会死缠着你的。 男人脸色变得很臭,他本想借着玩笑话试探一下冯洛焉,哪知道才头一句就被踢了回来,心里不免有些受挫。像他这般自傲的人,当然不会拉下脸去明着问,太、太难看了…… 冯洛焉见他不悦,悄悄地走开了。萧大哥,你的担心,是对的。 晚上吃饭,男人依旧臭着脸,冯洛焉只抬眼看了看他,也不说话,往他碗里夹了点菜。男人吃着吃着,一口咬到一个流黄的蛋,颇为奇怪,抬起脸问:“哪来的蛋?” “李棉送的那只鸡生的。”冯洛焉如是道。 男人道:“你不吃?” “我有,你吃好了。”其实只生了一个。 “那把你那个也给我吃。”男人挑挑眉,要求道。 冯洛焉愣住了,显然没意料到这个情况,“我、我自己要吃,干嘛给你啊。” “其实你没有,对吧?”男人冷笑一声,“还说什么自己有。” 冯洛焉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道男人是怎么发觉他没有蛋吃,“……我是没有,给你吃难道不好?” “你干吗对我那么好?”男人好整以暇地放下筷子,抬起下巴示意他。 “……”冯洛焉咬下嘴唇,忍耐着,一言不发。 男人哈了一声,似乎发现什么有趣的事物,待他灵光的脑筋一转,似乎有什么事浮出水面,揭开谜纱。 “你不仅治愈我的伤,还悉心照顾我,你我非亲非故,”男人这时又找回了那个睥睨天下的感觉,“你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因为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啊。冯洛焉心底叫嚣着,疯狂地想把这些龌龊的念头给说出来。然而他胆子是那样小,顾虑是那么多。 “没想什么,我这个人天生好多事,爱帮别人,你当我多管闲事好了。”冯洛焉落寞地说。 男人嘭的搁下碗,唰的站了起来,好心情地挽了挽自己的袖子,戏谑道:“你爱多管闲事,爱帮人是不是?” 冯洛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在想他抽什么风。 男人快要克制不住自己莫名疯狂的想法,把手一伸:“把你的手递给我。” 冯洛焉更是莫名其妙,傻乎乎地把手递给他了。 好了,要出事了。 男人邪邪地一滑嘴角,猛地拽着冯洛焉往床那边走,走得那叫一个快疾狠。 冯洛焉就像小鸡仔儿似的被男人拖了过来,下一刻就被粗暴地扔在了床铺上,后脑勺磕在被子上还好不疼。 “萧……!” 男人欺上身,不容他多话,冷傲道:“好了,既然你那么闲,那就现在帮帮我吧。” 30.流氓英雄(2) 男人敷在眼上的纱布在吃饭前揭了下来,此刻他微眯着眼,墨黑的瞳仁闪着光斑,微微上挑的细长眼角染着些狡黠,不知情的人绝对想不到他还瞎着。 冯洛焉看着男人一脸理所当然地压上来,黑影猛地遮盖在他身上,令他倏地心悸,胸膛里的那颗玩意儿噗通噗通个不停。 “萧大哥……你要……做什么?”冯洛焉结结巴巴地问道。 男人斜挑剑眉,戏笑道:“你不是很闲?找你帮我忙啊。” “什么……忙?” 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冯洛焉睁大眼看着男人跨坐在他身上,高大的身躯一寸一寸强压下来,很快便伏在了他的身上,两人面对面,仅有一拳之隔。 男人努力地去看清冯洛焉的样貌,偏偏视线有些涣散,怎么也拼凑不起他完整的容貌,只知他有张小巧的脸蛋和颜色很深的眼眸。 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很快将冯洛焉包裹,他的鼻间嗅到的全是男人呼吸间留下的淡淡的味道,那是一种专属于男人拥有的气息。冯洛焉在那日雪夜将他千辛万苦抬进屋替他治疗收拾时,也闻到过这种气味,即便那时男人虚弱得连呼吸都很游移,但靠近他,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浑然天成的野性与危险的气息。 冯洛焉被那种气息惊呆了,仿佛有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或者说任何人,臣服于男人身下,甘被役使。他的容貌,他的身体,无不带给冯洛焉巨大的冲击,让这个一直沉浸在臆想中的少年找到真实的倾慕的对象,也使他就此,走上不归路。 男人的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把他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怀中,典型的耍流氓的姿势。 “我问你,”男人压低略微沙哑的嗓音,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问,“帮不帮我?” “怎么、怎么帮?”冯洛焉快要难以喘息,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忍不住缩起脖子,好痒啊。 “你有过男人么?” 冯洛焉微怒:“我、我哪有?!” “很好,”男人得意地抬起一只手,掐住冯洛焉瘦削的下巴,继续问,“懂得怎么伺候男人么?” 冯洛焉吸进去的全是男人的气息,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脑袋晕眩,他生怕自己胡言乱语。 “没有男人……怎么懂啊……”语气里带着嗔怪。 男人瞧他单纯的模样,更是喜欢,忍不住将他的下巴掐得更紧,“很好,我教你,你帮我,怎么样?” 有些人喜欢运筹帷幄,有些人喜欢居高临下,有些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比如,男人。他对冯洛焉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却齿于道出口,偏偏要威逼利诱冯洛焉先自个儿承认,低头,甘愿委身于他,他才高兴。好比给足面子,才肯下轿的官老爷。 冯洛焉隐隐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可是又一下子说不出哪里不对,男人此时的态度似乎令人难以捉摸。 “教我……?什么?” “呵,你真不知道?”男人戏谑道,“那我好好教教你。” 说着,男人低下头来,想去亲吻冯洛焉的双唇,无奈看不清楚,亲偏了,一下子亲到了冯洛焉的嘴角。 滚烫的唇温令冯洛焉浑身一颤,他简直不敢相信此刻发生了什么,男人的吻落在他的嘴角,一下子带起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连脚尖都紧绷了。 男人见他不抗拒,以为成了,顺着他的嘴角吻上了他柔软的唇,轻轻地顶了顶,磨蹭了一下嘴唇,然后张开嘴将他的唇瓣含进嘴里。只到这里,男人就有些心慌,愣了片刻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会跟别人说这是他第一次亲人么?都说了他不热衷这种事情啊! 身下的这位更是不敢动弹,他以为这是做梦了,不然男人怎么会亲他?可是双唇交叠缠绵,温热湿漉漉的触感透出无限的暧昧与温柔,如此真实。 他急促地呼吸,双唇无意识地开阖,感觉好像是他在主动地贴近男人,亲吻男人,这种会错意的讨好令男人非常欣悦,他用鼻尖抵着冯洛焉的鼻子,短促而又满足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这话犹如响雷瞬间劈裂了冯洛焉的心,他更加惶急地喘气,猛地推开了男人,立马坐了起来。 男人始料未及,竟这么被推开了甩到一旁。 “你干什么?!”男人皱着眉不满道。 冯洛焉吓坏了,他缩手缩脚地躲到床尾,慌张而又胡乱地解释:“我、我们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男人恼怒地爬起来,抓了抓头发,“什么叫做不能这样?你不是喜欢我?既然你喜欢我,亲两下怎么了?” 冯洛焉没料到男人如此坦率,明明之前他还抵触得要命,“你不是讨厌我碰你?那你还……”还亲我作甚? 男人被问到这个问题,瞬间拉不下脸来袒露心迹,只能生硬地掩盖:“我亲你你又不反抗,说明你喜欢我嘛,那我勉为其难和你搞搞,不是很好?” 多么讽刺的话!勉为其难? 冯洛焉不知该笑该哭,他庆幸男人不再排斥他,却又悲哀男人拿他当发泄工具。若是方才不停,被男人发现了男儿身,是不是他就再也没有机会靠近男人了? “我……不稀罕和你搞,萧大哥。”冯洛焉惨淡地笑笑,忽然很平静地接受了最悲情的结局,“我知道你在这儿呆了快一个月,很无聊,也没有女人陪你,肯定难捱,但是我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你只当我是暖床的,可我只想找个真心喜欢我的。” 男人听他这么说,心里可急坏了,他根本没把他当暖床的好不好,啧,都怪嘴巴一时逞强,留下一个烂摊子。 “你不喜欢我?”男人急切问道。 冯洛焉摇摇头,他也不管男人是否看得见,他的摇头不代表不喜欢,而是无法说出喜欢两个字。 “萧大哥,你的眼睛我已经看过,眼膜上覆盖的那层白膜快要消失不见了,我想你的眼应该快好了吧,到那个时候,你可以离开小南村,去找个女人,好好地、好好地……”他快要说不下去…… 男人攥紧拳头凶狠地一捶土床,嘭的一声,“好,好,你既然不喜欢我,那就算了,算了,我不是那种喜欢用强的人。” 两个人不欢而散,冯洛焉失魂落魄地洗掉碗,给男人留了油灯,自己阖上门,出去找林芝了。 林芝正在柴房劈柴,冯洛焉坐在她身旁看着她劈,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将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 “所以,你拿那个通缉犯的玉箫贿赂了狱吏,然后出来找了李棉,骑着大毛就这样回来了?”林芝大惊小怪地叫道,一个狠劲儿劈裂两片柴,“他娘的这也太容易了!亏老娘辛辛苦苦在外头蹲守了一夜,白搭!” 冯洛焉安慰她道:“谢谢你,林芝,辛苦你了。” “别谢,我俩谁跟谁?”林芝摆摆手,“对了,我有最正经的事跟你说。” “你说。” “我说啊,你赶紧让那个通缉犯离开这儿,太危险了,家里藏着个朝廷要犯,你难道睡觉不会吓醒吗?而且你俩竟然睡一张床!” 冯洛焉慌张道:“我是男的,怕什么?!再说了,不是我不想他走,他的伤还没好透呢。最关键的是,我、我得把他的玉箫赎回来还给他啊。” 林芝不耐烦道:“那支箫多少钱啊?我们凑一点给他就是了。” 冯洛焉为难道:“那支箫,价值连城,可能需要很多银子。所以我过来找你,想让你替我把今年晒好的草药拿到集市上去卖掉,换点钱。” 林芝目瞪口呆:“价值连城啊?那你卖草药卖到猴年马月去啊?” 冯洛焉苦涩地一笑:“我会想办法,你不要管了,这是我必须做的。” 林芝叹了口气:“随你,我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凭空冒出个通缉犯。哎,我只希望你早点让他走吧,我们这个小村庄经不起折腾啊。你还不知道吧,最近战争的情况很糟糕啊,南昭不知怎么,突然不敌北昭,被打回了长江边上,全军休顿呢。这样下去,阿爹和阿哥何时才能回来啊?我好想他们啊……” 在林芝无尽的哀叹和思念中,冯洛焉逗留到很晚,这才回去。他想,那么晚了,男人应该睡了吧,那样就不用尴尬地面对他了。 轻轻打开柴门,果然,男人已经脱下衣物,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冯洛焉就着昏黄的烛火走近他,他坚毅英俊的脸庞一半隐没在晦暗之中,一半闪闪发光,令人痴迷。 突然间想起林芝的话,冯洛焉心酸不已,他必须得让男人走,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多的接触只会让分别更加痛苦,冯洛焉怀疑,自己是否有本事将男人的身影剔除出之后的人生。 目光落在男人薄薄的嘴唇上,冯洛焉一下子怔愣了,他回想起那个亲密的吻,忽然浑身燥热发烫,不由自主地急喘。 他从来不知道,亲吻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 他好想,好想在男人离开他之前,再品尝一次那双嘴唇的滋味。 中了邪似的,他慢慢地俯下身子,轻颤着睫羽,靠近男人的脸,渐渐地,近了,可以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味道,他颤栗着闭起眼将嘴唇吻在男人的嘴上,非常的轻,轻柔。 他以为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然而下一刻腰上忽然被人拴住,整个身体被掀翻在床的内侧,令他天旋地转,蓦地傻了。 男人难耐地喘息着,和冯洛焉一同躺在床上,额头抵着额头。 “还说你不喜欢我,嗯?还敢偷亲我?”男人邪气地笑了,“口是心非……看我不罚你。” 31.流氓英雄(3) 一句罚你让冯洛焉的心口猛地一收,凝滞了片刻,满脸的绯红让他羞得只想钻进地缝躲起来。 男人与他面贴面,鼻尖触着鼻尖,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冯洛焉的唇边,莫名的燥热倏地传遍全身,令冯洛焉背脊发麻。 “萧大哥……我……我……”他喘得厉害,说话轻轻的,时断时续,好似生怕惊动了什么,“我要……起……起来……” 男人笑了笑,搂住冯洛焉腰部的手又往里提了提,把冯洛焉拖过来了些,“你觉得,可能让你起来么?” “你……”冯洛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角微红。 “不要违抗我,”男人眯起眼,模糊地看着他,威胁道,“后果自负。” ‘我要……!’ “啾。” 男人迅速地亲了一口冯洛焉。 “你干……!” “啾。”第二下。 冯洛焉傻了,颤抖着双唇不敢相信方才短短一瞬男人竟然亲了他两口。 男人低喘着,两人的唇只有一指之隔,说话幅度稍大就会相互触碰,“我说了……不要反抗……废话、太多了……” 冯洛焉脑子里装的好像都是浆糊,黏嗒嗒一团,无法理智思考,他抵挡不住男人的诱惑,几乎要在他的蛊惑中溺毙,亲昵的吻令他沉醉,快要无法自拔。 男人见他老实了,非常满意,得寸进尺地凑上去将冯洛焉的唇含住,轻轻地抿着,一点一点地揉捻,吮吸,品尝。这样细致但又青涩的吻令冯洛焉颤抖不已,浑身瘫软,他像是个久病无医的人,虚弱而又顽强地揪住男人的衣角,像拽着救命稻草不肯松开。 男人也是全身发烫,体内有一股烈火熊熊燃烧,整个背脊犹如针扎般刺痛,几欲将他烧成灰烬,腹下藏着一把躁火,令他快要神智崩溃,快要把持不住。 “阿冯、阿冯……”男人边细密地亲吻那张柔软温暖的唇,边从嘴角溢出模糊的话语,“快张嘴,快、快张开……” “唔……嗯……”冯洛焉无法呼吸,只能随着男人的节奏走,他无意识地张开嘴,接受男人的侵入。 接下来的吻更加汹涌,男人凶狠地啮噬他的嘴唇,用舌头攻略那片甘泉之地,卷起冯洛焉柔软滑腻的小舌,百般戏弄,万般挑逗。 来不及吞咽的银丝溢流出嘴角,滴落在枕上,也糊得冯洛焉一侧脸都是湿哒哒的。口舌的交缠带给两人极大的享受与沉溺,男人根本无法离开这片新鲜的土壤,一尝再尝,直把冯洛焉两瓣唇啃得红肿起来,色泽艳丽得仿佛要滴血。 冯洛焉眼里都是无法抑制涌出的泪水,那并不是悲伤,而是极尽的喜悦与深陷泥潭的迷恋。 男人吻着吻着慢了下来,他摸索着拉过冯洛焉的一只手,攥在手里不断地揉搓,好像预备着什么事。 “阿冯,帮我……”男人难耐地低吼道,“快点,帮我……快……” “啊……”冯洛焉意乱情迷之际,反应十分迟钝。 男人也顾不上他的应允,拽过他的手,将其覆在自己腹下的一处滚烫处,那里的家伙早就在无法无天地咆哮叫嚣,硬的发疼。 冯洛焉蓦地触摸到一个又硬又大的东西,吓得一激灵,下意识要缩手,男人狠狠地将他的手摁在上面,强迫他摸着,“别动,帮我,摸摸它。” 冯洛焉再傻也知那是什么,羞耻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噙满泪,嘴里嗫嚅着:“不,不要,我……我……” “不准不要。”男人胯间的炙热更是兴奋,使得他简直无法忍耐,面部微微扭曲,嘴角抽搐,“我不碰你,只要你帮我,阿冯?快摸它,乖……” 这段话那是挤着牙缝出来的。 男人不容他拒绝,腾出另一只手去不耐烦地解开裤绳,扯松裤腰,将自己的炙热掏了出来。那狰狞可怖的家伙猛地跃了出来,弹打在冯洛焉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冯洛焉忍不住瑟缩一下,但还是被男人扣住,强行贴在了大家伙的身上。 “握住它,阿冯,快,它需要你。”男人胡乱地亲吻冯洛焉的脸颊,吻着他流淌的泪水,“来,轻轻地握住它,慢慢,慢慢动。” 冯洛焉被他温柔的模样弄得轻飘飘的,言听计从地去捧握住粗大的家伙,两只手全上,勉强握牢。男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兄弟现在长啥样,但冯洛焉看得一清二楚,简直要被男人的家伙吓坏了,即使之前替男人擦身时常见,也不知它长大后会是这般雄伟可怖。深红的颜色,饱满巨大的顶端,暗筋凸起的柱身,还有底下幽暗浓密的黑丛。 浓郁的情色味弥漫开来,男人两手覆在冯洛焉的双手之上,闭起眼凭着感觉,缓慢地教他如何律动。 冯洛焉的手较为清瘦,指腹上全是薄薄的茧子,磨在柱身上带起一阵又一阵颤栗的快感,使得男人极度舒爽,压低双眉急促地喘气,为了缓解这种难耐,男人又倾身上去四处乱吻冯洛焉的脸。他亲住他尖尖的下巴,又向一旁移动,含住他柔嫩的耳垂,舔舐着,吮吸着。 “啊……唔!唔!”冯洛焉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只虾米,满脸潮红,因为耳垂被侵袭,使得他更加脆弱,心里蠢蠢欲动的瘙痒密密麻麻地爬开来,逐渐扩散至腹下,他受到一股陌生的感觉的袭击,恐惧感油然而生,令他不住地发抖。 男人的家伙受到细致的伺候,愈发膨胀,临近爆发的边缘,色泽愈发的深重,上边儿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要……到了!”男人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修长的颈往后仰去。冯洛焉的掌心因为与之摩擦,又热又红,还湿乎乎的。 眼见着那家伙气焰越来越旺盛,粗壮得像根小铁棍,穷凶极恶地嗞开牙,猛地将一股股浓稠的白液喷溅开来,淋得冯洛焉满手都是。 浓重的膻气发酵着钻进冯洛焉的鼻孔,好像是催情的药剂,令冯洛焉浑身发痒,痒得挠也挠不到。 男人倒在枕上歆享释放后的余韵,他仿佛睡在棉花上,快要漂浮起来。惺忪得两眼都快要睁不开了。 冯洛焉怔愣半晌,慢慢抬起手,望着满手的白液,震惊的模样好像自己刚才是杀了人一样。他抖动一下嘴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恐惧占据了他的心扉。 他猛然起身,迅疾地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打开门冲了出去。 他的头顶是璀璨星辰,四周是苍茫夜色,他无处可躲,只得慌慌张张跑进药庐。 药庐里只有一扇破窗,星辉洒入窗内,不明显地照亮冯洛焉潮红未褪的脸庞。他失魂落魄地用抹布擦去满手的黏液,咬着下唇忍了半天,还是认命般地伸手去解开自己的裤绳,颤巍巍地拉开裤子,神气活现的小家伙跳了出来,欢快地直指苍穹。 冯洛焉不忍心去看,懊恼地闭起眼,煎熬着那份啮噬人心的痛苦,就是不肯去碰一下自己的小家伙。因为他感到不齿,只是被男人亲吻,只是替男人纾解,自己就按捺不住兴奋起来。 他是男儿身,身上长着和男人相同的器官,幸亏方才男人没有进一步动作,否则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他知道男人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发泄欲望的女人,要是让他得知自己是个男的,恐怕他会恶心坏吧。何况,何况自己还不知廉耻地站了起来。 小家伙很少激动,偶尔睡醒会站起来,冯洛焉就闷一会儿被子,轻轻地蹭两下,等它自己消下去就行了。但是这回它一直站着,好像可怜巴巴地求着冯洛焉去摸摸它,安抚一下它。 别这样看他。冯洛焉扭过头去,倔强地不肯心软,即使他燥热不已,心悸非常,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男人霸道温柔的亲吻和抚摸,他仍是不肯安慰自己的小兄弟。 小家伙红彤彤地杵着,实在可怜。冯洛焉快要坚持不住,于是两只手把持不住伸向了它。轻轻地握住它,慢慢地上下动作。 “啊……唔……”冯洛焉低低地吟叫起来,咬紧牙关,速战速决。 终于,小家伙猝不及防地吐出黏嗒嗒的口水,软下身子,歇菜了。 冯洛焉一下靠在落皮的墙面上,空洞地望着黑暗,失神良久。他从来没有这样干过,直到男人触碰了他的身体。他变得这样放荡,真的如男人所言,放荡! 他好害怕,害怕这样的变化让男人发现,然后被他厌恶。 怎么办……怎么办…… 他嘴巴一动一动的,说不出半个字。放回裤裆的小家伙早就爽完不顾他的死活了。 嘭! 破败的柴门被人一下子踹开,吓得冯洛焉跳了起来。 男人衣衫凌乱,面目凶恶,暴躁地出现在门口,他摸着黑,绊到了多少东西才摸到这里。 “阿冯!”男人深吸一口气,咬咬牙酝酿着话。 冯洛焉缩在一堆柴火旁,生怕男人发现他的异样。 “冯洛焉!”男人暴喝一声,“妈的,老子娶你!” 32.土匪英雄(1) 冯洛焉被他的吼声震得耳朵都麻了,一时反应不能,蜷缩在墙边发愣,眼见着背着月色的高大身躯一步步走进药庐。 男人气得脑仁疼,在他飘飘欲仙还在回味方才的激情时,身旁的女人竟突然蹿起来,一声不吭狂奔出去,他一个打挺坐起来,傻了。 为什么冯洛焉要逃走?是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不然呢? 男人脸色一下子发白,头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摊开自己的掌心,眨巴眼瞪着,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到底做了多么龌龊的事,强迫一个女人家替他泻火,不顾他的意愿强行亲吻他,对他百般下流地调戏……天,真是糟透了。 从来都认为自己自控能力极好的男人此时才懊悔不已,他被冯洛焉的偷吻冲晕了头脑,以为那个女人喜欢他,想偷偷勾引他,他心中不胜喜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三下五除二就想把人给办了。而后回想冯洛焉的反应,瑟缩、恐惧、无助……似乎透露出一百个不愿意。 那个女人到底要怎样啊?不是喜欢自己吗?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强迫人家干这种事啊,这是夫妻之间才可以做的。等于自己间接玷污了人家的清白。 几番思索,男人头疼不已,深感悔恨,他明白这种时候谈儿女之情实在不太合适,但是他对冯洛焉的情意又蠢蠢欲动,再也无法否认。 那么,怎么办? 男人握着拳捶了自己脑门一下,摸索着下床,穿上鞋打算出门把冯洛焉寻回来。不过大晚上的去哪儿找他?记得后边儿有个药庐?男人先去那里看看。结果刚刚走到药庐门口,就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低泣,像是隐忍,像是委屈,抽抽搭搭的,妈的,那个女人躲在这里面哭? 歉疚的情绪填满了男人的心间,他暗骂自己简直禽兽,他一直以为冯洛焉是个没有拘束,非常随便的人,老骂他放荡他也不回嘴,默认了似的,其实完全不然,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女人家,被这样轻薄,实在羞耻难堪。 里面那种细得像是奶猫哼叫的哭泣声令男人心烦意乱,他终于忍不住一脚上去把门蹬开了,冲着里头大喊了一句冯洛焉的名字,咬咬牙,然后把自己的决心吼了出来。 不过,他并没有收到意料中的回应。冯洛焉一声不吭,坐在黑暗当中,不知道在想什么。男人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更是无法看清,他壮着胆往里慢慢走去,生怕吓着冯洛焉。 窒息的氛围包裹着两人,他们各揣心思,极力地为自己的行为在想借口。 等不到冯洛焉的回答,男人忍不住又暴躁起来,四处张望,问道:“你在哪里?我要看见你。” 冯洛焉好像有些害怕地出了个声儿:“我……在这儿……” 男人听声辩位,下一刻便挪动到冯洛焉跟前,嗅着那股淡淡的药香,弯下身来,道:“我刚刚的话,你听见了没。” 他不知道自己离冯洛焉有多近,冯洛焉倏地收起呼吸,摒着一口气呆望着男人,两人之间只有两拳之隔。 “……哪句?” 傻乎乎的回答彻底惹恼了自傲的男人,他抬起手摸到了冯洛焉的脸,一下子掐住了他的下巴,恶狠狠道:“妈的,我说要娶你,你没听见?!” 冯洛焉吓得瑟瑟发抖,他觉得男人不是要娶他而是要剁了他。 娶他……这么幸福的词冯洛焉怎么会没听清呢?他只是,只是不敢相信。 男人感受到了他的惊惧,顿觉不妥,稍稍收敛起脾气,又摆出稍微好看点的脸色道:“我方才……有点过火,你别哭,放心吧,我会对你负责的。” 冯洛焉被他扣住下巴,仰起脖子看他,黑暗中他的五官极度深邃冷傲,“负责……对我?” “当然对你,”男人又不自在了,他挣扎良久才有胆气说出这些话,“我碰了你,应该对你负责,你是个姑娘家,清白最重要,这我知道。” 听他这话总有种勉为其难的味道,冯洛焉心里一凉,打起笑脸问道:“就因为你碰了我?” 男人知道这个理由太荒唐,可他又说不出“当然还因为我喜欢你”这句话,只能脱口而出:“你不也喜欢我?刚才还偷亲我,不是么?” 冯洛焉垂下眼帘,失落地笑了笑,他轻轻地掰开男人的手,郑重道:“不必了,萧大哥,你不用娶我,我不要。” 若是因为这种阴差阳错的原因让男人不情不愿娶自己,那也太可笑了。况且他是个男人,怎么嫁啊?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是为了负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这种责任对他来说,大可不必。 没想到冯洛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男人诧异万分,一下子傻了,脸上顿时挂不住,气急败坏道:“我娶你你还不高兴,你当你是什么?” 冯洛焉不卑不亢道:“我当我是个人而已。这种施舍我并不需要。萧大哥,你就把方才的事忘掉吧,你并没有冒犯我什么,我那样做,只是明白你的不便,替你解决一下罢了。” 把话说得那么漂亮,谁会知道他的心在滴血呢? 男人觉得他算是把这辈子的脸都在今晚丢光了,气得两眼漆黑,头昏脑涨,他转身就想往外走,“随你!我说了要娶你,这话不会收回,你要怎样,我管不着!” 冯洛焉连忙起身去扶他:“路黑,我牵你回去吧萧大哥。” “放开,”男人甩开他缠上来的手,心烦意乱,“我告诉你我的眼睛快好了,不要拐杖了!” 他莽撞地往外走,刚一转身就磕在了门板上,顿时眼冒金星,怔忡了一会儿,才又摸着黑走了回去。 冯洛焉看看掉在脚边的抹布,上头还沾着可耻的白液,那是他放浪的铁证。这样的他,怎么能够嫁给男人?还有,男人的眼睛快要好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分别即将来临?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一反常态,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时时爆发。 吃顿饭,总有种要掀翻桌子的感觉。 男人自从可以勉强看得见东西后,开始自己夹菜,虽然老是夹不住,滑掉,但是坚持不懈。冯洛焉见他夹不准,默默地替他夹到碗里,男人脸上抽搐了一下,哼了哼气,一口气扒光了一碗饭,然后哐啷一记拍在桌子上,怒道:“我说要娶你就是要娶你!” 冯洛焉淡淡地看他一眼,收走了他的碗。 洗几件衣服,冯洛焉刚把井水打上来放在一旁,男人就把它拎走,提到门边自己掬水洗起了脸。冯洛焉过来拿桶,他还扯着井绳不让。一拉一拽,剩余的水打翻了,淋湿了男人的靴子,无奈冯洛焉替他脱下去晒。男人赤着脚站在地上拎着自己的白袜,怒道:“就是要娶你,妈的。” 冯洛焉默默搓衣。 所以除了练功时间外,男人无时不刻在和冯洛焉做对,企图以霸道的姿态逼冯洛焉就范。不过统统没有成功,他的耐心一点点一点点地被消耗。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短短一个月,他的性情有了极大的转变,曾经孤傲自负,下巴看人,喜欢掌握大局,统领一切,如今懂得多为他人想,懂得七情六欲。 冯洛焉自从男人说他眼睛快要好了后,穿衣更加严实,臃肿的粗布麻衣裹上身,脖子上的丝巾缠得结实,差点就把自己勒死。他总是趁男人不注意偷偷看他,忧伤地想若是男人复明,会不会穿帮呢? 晚上睡觉就更离谱,冯洛焉在里衣外头又披了件单衣,睡的时候紧贴墙壁,绝不靠近男人。一开始男人还很愧疚,觉得自己那天的行为吓坏了冯洛焉才致使他犹如惊弓之鸟,夜夜胆颤。但时间一久,他就怒了,硬生生把冯洛焉拽过来,搂在自己怀中,不容他挣扎。 “再动我要了你!” 果真冯洛焉不动了,僵硬地缩在他怀抱里。 男人得意地哼了下气,道:“我知道你躲我,但是你觉得有用么?” “……”冯洛焉蔫儿着脑袋不说话了。 男人继续道:“这几天下来,我看你明明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不高兴嫁给我?” 冯洛焉的嘴唇发颤,不敢多说一个字,他怕自己忍不住。 “我早就看穿你了,你以为我感觉不到?” 冯洛焉汲取着男人的体温,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惜发抖的脊背出卖了他。男人觉得胜券在握,冯洛焉这副柔弱的模样,明显是不好意思。 “等我找到玉箫后,就把它给你,怎么样?” 玉箫?! 冯洛焉震惊得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俊颜,蓦地刺痛。他真傻啊,竟然忘了这茬,差点就溺死在了男人毫无缝隙的霸道攻势里。 “不、不行,我不能要……不能要……”他连连摇头,男人的脸又黑了。 “你不要?!” “我……”冯洛焉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配不上,真的。” “配不上?配不上我么?”男人惊异道。 冯洛焉心想真是麻烦了,那支玉箫还没赎回来,要让男人怎么给他啊,简直是自寻死路了。只能找借口拖延了。 “我和你,差太多了,不是吗?”冯洛焉咬着下唇,酝酿道,“我只是个没有见过世面,荒村僻野的村妇,而你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可能看的上我呢?多少也要讲究一下门当户对吧。况且我对你了解甚少,不懂你过去的日子,想必也融不进你的生活。真的……差太多。” 男人沉默半晌,简直要被他的多虑气死。 “呵,门当户对?我要是告诉你,我是个土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