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领命!”
郑教头将属于张有根的腰牌和头盔递过去,尉迟骄阳又念了第二个人的名字,此后依序而下。
……直到念到了于问的名字。
“于问?”
站出队列的人应了一声,朝他抱了抱拳。尉迟骄阳念得有些累了,接过近卫递过来的水,润了润嗓子,没怎么看清那人面目,目光依然停留在纸张上。
尉迟漫不经心地问道,“何方人士?”
“家住皇都。”那名士兵的声音虽不低沉,却给人以稳重自信的感觉,而且似曾相识。尉迟骄阳不禁将目光从名单上移开,对上于问,见到那小兵微微上翘的嘴角时便愣住了。再往他旁边一看,险些没把他惊得从看台上摔下来……
底下站出来的士兵分明就是小皇帝身边的侍卫不问!
而站在不问左侧,默默与队列平齐的少年,正是慕容予繁!
“你……”
尉迟骄阳开始以为是小皇帝的恶作剧,回头去看郑教头时,对方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这说明他认识他们,而且正是名单上的人没错。
于是将军大人张了张嘴,双拳紧握,将那份名单也弄得皱成一团,不问站在底下不慌不忙,眼中平淡无波,好整以暇。小皇帝也同样目不斜视,全然不同于底下的新兵们强忍着心中疑惑的表情——将军和这叫于问的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尉迟骄阳觉得时间停滞,呼吸困难,深呼吸了三次后,目光锐利地看了眼肖白,肖白感觉到不善的眼神,依然只是笑笑,却低声对他道,“再劝将军一句,既然都瞒了你那么久了,就不希望这时候你再祭出什么君臣之礼……”
这话说得很小声,连郑教头也听不见,他只奇怪为什么将军看到了那人就没有继续问下去,而且表情挺古怪,可从于问的脸上又看不出什么来,真是奇了怪了。
幸好尉迟骄阳心理素质够好,接着方才的例行问话问了下去,等不问接过象征军衔的物品时,他平声念了小皇帝的化名。
接下来一应问话都顺利进行着。
只是目光在接触到小皇帝时,尉迟骄阳露出无比复杂的神色。
99.有心
小皇帝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略有些不自在。
他不太耐烦有个人从头顶上方用深沉的视线企图穿透自己的躯体,摸索那一点点的端倪,但经历了一段时日的军旅生涯的洗练后,他的身心均磨炼得比较强大了,至少临危不乱这点,做得比以前要好多了。
那微微晒黑了些的皮肤也正好遮掩住正爬上他脸颊的微红,那绝对不是害羞,只是不太自在而已。
尉迟骄阳冷着脸,颇有些兴师问罪的语气,道,“陛下微服私访的技术,真是炉火纯青呐。”
“过奖。”小皇帝梗着脖子,跟一群大老爷们同处一个营帐有一个多月了,得到的不只是体力上心灵上的磨炼,还有脸皮的厚度。
“……真是好大一个惊喜啊。”尉迟骄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恨不得每个字都化作了利刃割在小皇帝的皮肤上,好好教训他一番。
然而小皇帝却微微抬起头,带着点笑意地看着他,“朕也觉得很是惊喜,尉迟将军竟然能通透至此,朕稍加点拨一下,就制定了一套如此完备的练军方法。”
说到这里,尉迟骄阳沉默了一下,这几个月中,他总是会无意中将面前的小皇帝与以前的青梅竹马放在一起比较,此时他便如此设想,若是繁儿,他会不会想到那样的练兵方式,又会不会亲自参与其中验收成效?更别说眼前少年那副柔弱的小身板竟然还能从严苛的训练中挺过来,带着云淡风轻的表情跟他说着严肃认真的话题……
尉迟骄阳的眼神黯了黯,继而道,“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自问只是一介武夫,纵然有文武大将军的封号,若非有身后那些文官和自己的一身功勋,在朝堂上早就不知被慕容涯和叶倾欢二人坑过多少次了。饶是如此,前段时间他也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头,更别说被那两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小皇帝,既然他想不明白,那么他就不需要妄加猜测,只明明白白问清楚,让小皇帝解答就好。
小皇帝对于他的直白有那么一瞬间的愣住了,然后他笑了笑,“自然是想确认一下将军的心意,再伺机去见见轩辕不让,好把碧霄讨回来……”
尉迟骄阳本就仗着身高优势堵着他,在见过新兵之后,将军大人便将他叫入帐内,等小皇帝一进去,就把人按在帐边,不得动弹。此时小皇帝微抬起头,眼波中流露着丝丝狡猾的意味,那黑亮的眼瞳又纯净得如同一汪清泉,两人靠得如此近,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只要他再稍微低下头,就能吻上小皇帝的额头。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尉迟骄阳内心狂吼,这少年是披着慕容予繁皮囊的冒牌货,这点这小子已经亲口承认,铁证如山,他实在没必要像对着繁儿一样百般呵护,小心珍爱,但心头的那一点凌乱还是让他迟疑了……
“你就这么把目的给说出来了……?”
将军大人脱口而出,而下一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句话。
眼前的少年跟自己印象中的,那个身处深宫之中的柔弱少年不同,就算是已经换了芯了,从前他只会给人时而狡黠、时而狠毒、时而娇弱、时而无知的感觉,但此刻他与每个尉迟骄阳内心的形象都有些出入,眼神还是慧黠的眼神,眉眼还是清秀的眉眼,小身板也依然是小身板……
可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尉迟骄阳当然不会是因为分隔太久了而相思入骨,只是那个身高稍微抽高了些,肤色变得健康了些,看起来更有力量了些的少年,举手投足间那无形中产生的威严与不可侵犯令他稍稍侧目。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变了。
小皇帝则一脸不明就里地看着那个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的男人,在军营里染上的那点流氓属性顿时洞开,笑嘻嘻地勾过大将军的脖子,暧昧的气息喷吐在男子耳边,因身高的问题,他稍微踮起了脚,身子略有颤动……
而再加上他身上深灰色的铠甲还未脱下,简单挽起的发髻垂了几缕发丝下来,冰冷的铁器触碰到温热的脖颈,比起之前似曾相识的一幕,比起那时少年身穿的单薄儒衫,这个画面更加的令人血脉贲张。
化名于帆的小将语音含笑,在耳侧说,“如何?末将对将军可是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啊……”
尉迟骄阳的喉结也动了动,但跟之前小皇帝的心态完全不同。
“你不会真的还想要上战场吧?”尉迟骄阳冷笑道。
“当然不会,朕明白自己的使命,最多也就混在你的地盘上领略一下将军的治军有道而已……”小皇帝回答得理所当然。
然后,心中既有种释然,又多了几分遗憾。
尉迟骄阳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产生如此情绪,当下他又冷了冷脸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扳过小皇帝搂着他脖子的手——给了再度翘家撒野到他地盘上的慕帝陛下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啊啊啊啊——!!!”
周遭巡逻的士兵无不目瞪口呆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主帅的帐篷,接着各自忙活自己的工作,当做没听到那声惨绝人寰的呼叫。
一手挖了块药膏,一手忐忑地在光滑的皮肤上涂抹开,姚铭忍着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想专心却又专心不了地抖着手,上药。
“……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小皇帝本着军营里耳濡目染的习惯吼了一嗓子,姚铭的手直接就缩了回去。
趴在床上的小皇帝欲哭无泪,他被尉迟骄阳那一摔,摔到了最难以启齿的地方——屁股。
一拐一拐地拖着看起来被人狠狠操弄过实际上是被人摔打过的疲累身体直接摸到了使官的帐篷,小皇帝利落地把肖白和不闻不问推了出去,既然他都站在尉迟骄阳的面前了,就没想着自己还能回到新兵的那个帐篷里。
把肖白他们赶走后,小皇帝二话不说就除下了铠甲,恨恨地瞪了眼看起来坚硬实则没有特别掩护效果的次等品,接着脱了亵裤,爬到床上。
先时姚铭还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但看到了小皇帝屁股上那骇人的淤青时,忙翻箱倒柜地找起伤药来了。
“陛、陛下……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姚铭战战兢兢,手抖个不停。
“还有谁敢这么摔朕!”小皇帝捏起拳头愤愤不平,“仗着力气大,比朕高,朕不小心分了下神,下手就这么狠……你等着尉迟骄阳,这个仇朕非报不可!”
“怎么报?”
“把他背后的文官全挖过来,让他军营里的兵全臣服于朕……”说着,小皇帝愣愣地回过了头。
姚铭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他捧着那盒伤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而坐在床沿用手细细抹开那层冰凉膏药的温热的手,则属于另一个人。
尉迟骄阳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他,“说啊,怎么不说了?”
——至此,小皇帝在尉迟骄阳心中文雅柔弱的形象全面崩溃,只有相望无言,一个饶有兴致,一个内心流泪。
“你个混蛋……”小皇帝默默地扯过被子把头埋在里面,心想自己到底有多久没骂过混蛋了,居然还有机会再次用上这个词汇,“野蛮,粗暴,不讲理,太乱来了!”
尉迟骄阳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在揉药膏的时候加了几分力。
“你公报私仇!”小皇帝又叫道。
“……你不也盘算着挖我的墙角,一报还一报,很公平嘛。”到了尉迟骄阳的地盘上,面对这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本质上是另外一个境界的老奸巨猾,小皇帝这在新兵营才混了两个月的菜鸟完全不是对手。
尉迟骄阳挑了挑眉,“本以为你能再长进些,结果还是那么娇气。”
娇气……
小皇帝掀开被子忿忿地瞪了眼尉迟骄阳,就算他看不到,也能感觉得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着的伤到底有多可怕,他那一摔换成了不闻不问也不可能半点事都没有!
看着气得发抖的小皇帝,尉迟骄阳微微一笑,抬手帮小皇帝穿好亵裤,又在小皇帝的痛处上轻拍了下,“两天后,每日未时到我帐内,我教你习武。”
小皇帝瞪着眼睛,却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总不能每次都等着别人来救吧,你有这份毅力,为什么不学点自保的本事?”将军大人说得太有道理了,把小皇帝内心的一千万个不情愿都咽了回去。
确实,如果在遇到危险时他能稍微有点自保的能力,在舆国时不闻和不问就不会身受重伤,还连累皇叔;若他身负武功,在朔国就不会让叶倾欢身中剧毒,差点丢了性命。
“我……我真的能学?”
尉迟骄阳有些好笑,“只要有心,谁都能学。”
100.学武
身娇肉贵?娇生惯养?
你见过哪个皇帝被全力掼在地上还连哼都不哼,麻利地爬起来接着摔的?……只见小皇帝铁青脸色,咬着牙关,像一头被惹毛了的小兽,双目散发着骇人的精光,低吼一声又朝对手扑了过去。别看他人瘦个子小,这一扑看起来只有蛮力,而只要行家仔细看了,那小胳膊抡出去的拳还是夹带了点拳风,下盘也不算虚浮。
只可惜,他的对手可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身为一朝荣权在手的将军,那有可能只是个绣花枕头,半招都不用,就卸了少年的攻势,顺手握住小皇帝其中一条胳膊,往自己身后一带,同时手肘顶在少年的肋骨上,稍一用力……
“呜啊——!”
小皇帝再度四脚朝天地摔在了黄土之上,仰头正是一排排成了人字的大雁从头上飞过。
“再来。”尉迟骄阳走过去,对他道。
“起……不来了……”小皇帝忿忿地瞪着那个在自己身上投下一片阴影的男子,“你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欺负朕,把人耍着玩很好玩是吧!”
尉迟骄阳扯了扯嘴角,“难道陛下要用身份压微臣一头,让我放水?”
小皇帝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你说教朕功夫,几天下来就只是你让我攻,然后我被你摔,这也算是功夫?”小皇帝气势汹汹地重复了一遍,“往地上摔也叫功夫?”
“咳……”尉迟骄阳想笑,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他算是明白了眼前的小祖宗不是个吃不得苦的,却是个没什么耐性的。凡做一件事,必要在最快时间内收到成效,否则宁可放弃,小皇帝这般性子说是雷厉风行亦可,说是不善迂回也可,但到底是年纪太少急于求成,若是在大事上,难免不会栽跟头。
确实还需要磨炼啊……
尉迟骄阳这么想着,抱着手臂沉声道,“你再试一次,我便告诉你为何这些天让你摔跤。”
小皇帝怒睨了他一眼,拍拍身上的尘土,卷起袖子又朝他攻了过去。
果然不出所料,屁股再度与地面亲密接触,这次髋骨还碰上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小皇帝眼里已是红了一圈,泪汪汪,却紧咬着下唇,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你说吧。”小皇帝语气平淡,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记恨呢。
“我……”尉迟骄阳难得的在小皇帝面前迟疑了两次,他忽然笑了一下,“你拿你那两名侍卫练练手,不就知道了?”
“不闻不问的武功我清楚得很,便是跟你比起来,也不见得会落下风……”小皇帝盯着自己的鞋尖,闷声道,“我本以为你是真心想教我,谁知你不过是为了看我笑话……很好看么,很好看吧,把一国的皇帝耍得团团转。哦不,你知道我是鸠占鹊巢,你伺机报复是吧,你可体会到报仇的快意了?……”
小皇帝滔滔不绝,听得尉迟骄阳哭笑不得,他只好大步上前,捂住小皇帝不知什么时候练出来的开合不停的嘴巴,“行了,我怕了你了。直接跟你说吧,这些天你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招式,身体本能的反应比任何言传身教的招式都要好,你可明白?”
小皇帝斜眼看了他一下,闷哼不语,尉迟将手放下,他便道,“歪理。”
“是不是歪理,你去别人那里验证看看就知道了。”
“让我再到别人那里丢脸?”
“你的侍卫应当会手下留情。跟我打,我不曾放水,所以你试不出来。”
“……不闻不问放了水,就算是学有所成了么?说了半天,还不是什么都没学到?”小皇帝气过了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扭头不再搭理尉迟骄阳。
尉迟骄阳心里喊冤,喊无辜,可他一来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二来也不知他哪里说得不对了,他心思不如另外两人那么细,摸不透这多变的少年,顿时有些无措。
“罢了,你若是不喜欢,那我让人送一套武学秘笈给你,囊括刀、剑、拳、腿等多种武学,你挑个喜欢的,回头教你。”
想了半天,尉迟只有这么说。
可小皇帝连想都不想就摇了头,“不了,还是就这样学吧,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