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小皇帝足不出宫,哪里有时间去结识岳闻乐那样的芝麻小官?
想到这,那仅有的一点点疑惑也消散而去,叶倾欢也点头赞成了小皇帝的提议,毕德清亦跪下谢恩。
倒是慕容涯眼里露出一丝猜疑,脸上还是温和平淡的表情。
接着,大臣们又讨论了一番如何迎接文武将军的归来,又有奏报说与尉迟骄阳同时从西线归来的还有邻国朔国的公主,该用怎样的仪仗,设什么规格的宴席,吧啦吧啦一通之后,又归到内阁的工作范围中,什么都没讨论出来。
等姚铭喊出那句“退朝”之后,小皇帝才精神一振,终于解脱了!
那些距离小皇帝比较近的跪下得迟了点的大臣心中纳闷:刚刚,陛下是不是笑着离开了?
只是这惊鸿一瞥的笑容,让不少人心跳漏了一拍。
净堂是专司宫人刑罚的地方,平时宫人们犯了错,身为主子的私下里罚几下也就算了,闹到要进了净堂的,几乎算得上十恶不赦了,净堂刑罚之严苛,让人想起来就如同面临黑暗,浑身发抖,小太监姚铭就是这样身体力行地描述这个地方的。
小皇帝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还是有点担心申敬的。
两人几乎下了朝堂就直接去了净堂,在一干受宠若惊的宫人齐声呼拜中,姚铭在小皇帝的授意下红着眼眶直奔申敬的刑房。
慕容予繁没有进去,他心里歉疚,怕见了申敬奄奄一息的样子会忍不住做出什么傻事来,又担心这一切被有心人看到回去禀告了慕容涯,又要闹出什么事,所以忍下心头百般情绪,耐心地在外面等待,手中捧着上等香茗,淡雅茶香在小皇帝眼里都变得没滋没味。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姚铭顶着一双核桃般的眼睛走了出来,恭敬地站在小皇帝面前,哽咽着,“师父……师父他流了好多血……”
这句话很有内涵,还在路上的时候,小皇帝就跟姚铭小声商量好了,不管申敬是生是死,都不能直白地说出来,要是他没救了,只需说“没几口气儿了”,要是还有救,就只需说明伤势。
因为净堂人多嘴杂,他们都不知道谁是谁的眼线,姚铭在宫里是申敬公开的小徒弟,对申敬表露出关切之情也是正常,但他要是在慕容予繁面前说得过于直白的话,就显得对皇帝不尊敬了,那么,他的小命恐怕就连慕容予繁都保不了。
像申敬这样有点地位又为人圆滑的,齐王还不是一句话就赏了五十大板,更别提姚铭这个火候不足的了。
不闻不问就在不远处隐身暗中监视着他呢。
9.与皇后谈育花经
看过申敬,两人从御花园穿回龙仰宫,姚铭选了一条幽静的小路,比起大路两旁尊贵美艳的花卉,这条小路附近的景色新鲜清爽,小皇帝暗想,这个姚铭的品味还不错。
其实姚铭哪里知道小皇帝喜欢简单平淡的景致,只因为这条路是回龙仰宫的捷径而已。
说起来,慕容予繁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一路的小白花迎风飘扬,张开晶莹的花瓣,淡香远飘,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表情也变得柔和下来。
偷偷去看小皇帝脸色的姚铭再一次脸红了。
……陛下笑起来可真好看,跟谪仙似的,怪不得那些才子们常念什么“美酒十壶,佳人一顾”,可那醉月楼的姑娘,又怎么比得上咱们陛下?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姚铭忙低下头,视线就落在一双绣花棉鞋上,小巧的鹅黄色鞋子,上面绣了大朵的牡丹,贵气逼人,再抬眼,娘呀——
“皇、皇后娘娘……”他这是怎么了,看着陛下都失神到这份上了,皇后娘娘都这般近了他才发现,这下完了……
“臣妾见过陛下。”叶倾城端庄行礼,并不计较小太监的失礼,只是她温柔的视线落在那隐去了笑意的脸上,心里有些落寞。
慕容予繁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叶倾城,那晚将她当做一个借口,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人家的。
而且,对方只是名义上的妻子,慕容予繁可不会连人家的老婆都接收下来。
他还没那么无耻。
只能问道,“皇后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语气堪称温柔,虽然神色依然平淡,可是这在叶倾城听来已经十分感动了,陛下可从来没这么温柔地和她说话呢……
这么想着,皇后的脸上溢出了笑意,“臣妾在种花。”
“种花?”语气上扬,小皇帝露出了些许好奇的意味。
叶倾城就领着小皇帝走到不远处一个平坦的地方,四周都是些兰草,将一片姹紫嫣红围在中间,只是那些花里头,既有珍贵的品种,也有平凡无名的花卉,但是只要看一眼,就觉得赏心悦目。
“这些都是皇后种的?”小皇帝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是,这些都是臣妾亲手中的。”回答也很端庄得体,但慕容予繁亦能听出小女人的自豪感来,谈到那些花,叶倾城就像个小姑娘似的,人也变得有些活泼了,神采飞扬,不再拘谨,一簇簇地指着花教小皇帝认,这是幽兰,那是野槿,还有异国的品种……
“皇后为什么不种在自己宫里,要来这里种花?”小皇帝疑惑地问。
叶倾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他,“陛下觉得这些花漂亮吗?”
小皇帝点头。
叶倾城笑着说,“既然漂亮,为什么不让更多的人看到它们的美呢?”
小皇帝惊讶地看着她,张了张嘴。
“而且,养在外面,比在内宫要容易存活,终日有别的花草陪伴,花也开得更灿烂些。”
顺着叶倾城的目光,慕容予繁看向一株名为绿芒的花,浅绿色的花瓣张扬清纯,上面沾着些许水珠,应该是方才叶倾城浇灌过了,那种顽强的生机感似乎感染了他,慕容予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腹贴上了花瓣。
叶倾城微笑地看着露出那般天真表情的小皇帝,视线再落到小皇帝的手腕时,笑容又挂不住了。
——一片肿起的紫色伤痕,还印着五个鲜明的指印。
她鼻尖一酸,终是在心里喟叹一声。
“陛下似乎很喜欢绿芒啊……”叶倾城感叹一声,有的人认为绿芒的花瓣像叶子一样是绿色的,一点也不艳丽夺人,然而依然有人喜欢那种平淡的颜色,平淡无奇的香味,只是没想到,身在帝王家,也能有人拥有如此纯澈的心思,也不枉她一直将他当做弟弟,默默地护着他……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衫的漂亮的小男孩,笑眯眯地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递给她,说将来要成为不输给父皇的好皇帝。
哪怕他那时候看上去如此弱小,如此脆弱,就像那朵小白花一样不堪攀折。
当时刚荣膺新科状元的哥哥嗤笑道,“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要我看,慕国只有一个慕容涯。”
很多事情,总要等到时间流逝,才能慢慢明白,比如当初的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成为慕国的皇后,又比如生性风流的哥哥为什么甘心在枯燥的朝堂上位极人臣,权柄倾天。
“皇后?你怎么了?”小皇帝侧过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眼里会有泪光?
“没什么……”叶倾城垂了垂眼帘,扯了笑容,“皇上若是喜欢这株绿芒,不妨带回寝宫里养着。”
小皇帝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将手收了回来,“皇后方才不是还说,养在外头才能将它的美展现出来么?”
叶倾城低下头,眼里不知闪过何种情绪。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小皇帝还要回龙仰宫背诵为了迎接尉迟骄阳回朝的赞词,于是各自分开。
也不知道背了几个时辰的之乎者也,室内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了,小皇帝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中的卷轴,“姚铭,把灯点上吧。”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凑过去问,“陛下,晚膳已经备好了,刚才两边都来人了,问您今晚是要去哪里?”
“两边”——指的自然是慕容涯和叶倾欢两人了。
慕容予繁知道他就是再逃避也是无济于事,从前的小皇帝能做到的,他一个实际年龄比小皇帝大了好几岁的现代大学生又怎么可能退缩?
不就是床上运动吗,好歹也属于运动的一种,虽然一点儿也不阳光。
想开了就好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没准放开点还能享受到。
反正破罐子破摔了。
姚铭看着小皇帝脸上那副眉头纠结的表情,心里也很是替他感到纠结,虽然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陛下?”见小皇帝迟迟不说话,姚铭提醒了一声。
“喔……”慕容予繁还在自我安慰着,有些随意地应道,“那就去相国府吧。”
祸从口出,小皇帝这才反应过来,叶倾欢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可是既然说出口了,君无戏言,除了姚铭听见了,房外还有不闻不问呢,这下他们都听见了,不去也不行啊。
他是光想着慕容涯的表里不一了,完全忘记了他还可以推掉不去的,何况尉迟骄阳快回来了,叶倾欢正负责筹备他班师事宜,也没空去搭理他。
不过小皇帝倒是漏想了一点,叶相最近正忙,这会儿还在宫里无暇阁和大臣们商议国事呢,小皇帝去了相国府,只有叶忠出来迎驾,将人迎进府里,又为小皇帝安排了唱曲的姑娘,被小皇帝推辞之后只好带他去了叶倾欢的书房,备了香茗茶点。
慕容予繁喜欢看书,他看书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在一旁,而且他一看就是几个时辰,别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身边总是会累的,所以小皇帝打发了姚铭去休息,留下不闻不问守在房门口,就着书房里的烛光看起书来。
看累了的时候,小皇帝就站起来,扭扭脖子动动肩膀,在房间里走动走动,纾缓一下僵硬的肌肉。
有一抹黯淡的光闯入了小皇帝的视线,一闪而过,但是小皇帝还是捕捉到了。
找了很久,才在桌案与书柜之间投下一片阴影的空地上看到那一块莹白的玉,晶莹剔透,上面雕刻着一些奇怪的花纹,玉石的边角磨得很光,小小一块,放在手心里可以完全握住,上面也没有穿孔,不像是扇坠或者腰饰。
可能是叶倾欢在书房走动的时候身上的装饰掉了下来,等他回来了再还给他吧……
小皇帝这么一想,先将那块玉收进袖中,继续读那本还没看完的书。
叶倾欢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小皇帝正枕着他的书,趴在桌案上睡得香甜,细长的眉下是一双安详闭着的眼睛,睫毛长而弯,小巧挺立的鼻子,一张鲜色的小嘴微微嘟起,靠近他,还能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
……看在这小皇帝睡觉前还在看他写的书,今晚就放过他吧。
……不过,他写的书有这么闷么,能让小皇帝睡得这般香甜?
10.凯旋的诀别诗
天色微曦,城郊的小贩早就开始了一天的生计,然而他们刚推了板车到城门,就见城门早已开了,清一色的铁色铠甲,形成两列笔直的队列,每个兵士腰间佩一柄威风凛凛的长剑,面色庄严肃穆。
然后,他们听见了如雷如鼓般的轰隆声由远及近。
沙尘飞扬,尘埃落地后是一幕让他们毕生难忘的画面。
——铁骑铮铮,黑色盔甲,千万军士默不作声,只将手上的缰绳攥紧,脸上肃杀威严之气,旌旗烈烈,风声阵阵,如虎如狼,一支魔鬼般的军队。
庞大的黑色铁骑的前方,有一个快速移动的黑影,逐渐接近了城门。
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马上一名腥红披风银色盔甲的强壮男子,端严若神,勇武非凡。
他没有说话,靠近城门的百姓们都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他身后的军队,还在有条不紊的前行,而一人一马早已抛开了城门以及一众惊艳的百姓们。
进入内城,繁华的街道依然如记忆中那般,只是沿街的欢闹变成了恭敬地迎接他的兵士,整条街上只有马蹄重重踏在古城路面上的声音,回荡不已。
白马还没来到宫门前,目力良好的男子就已经看见了率领百官等候在宫门口的纤细人影,忍不住夹紧了马肚,摸了摸白马的鬃毛,“再快点!”
当他终于策马来到那人面前时,看到少年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庞时,一下没忍住,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在少年疑惑的目光中张开双臂,将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嗯,还有当年那淡淡的香味,还是那么柔软温热的身子。
他忍不住拦腰抱起了少年,原地转了好几圈。
“陛下!”
“放肆!!”
“……”
小皇帝被转得有点晕了,身后此起彼伏的声音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连起来听就成了“陛下放肆”,当下他扁了扁嘴,就感觉到有个人在用胡渣摸着他的额头,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繁儿……我好想你。”
他抬眼看向那个不由分说就将他紧紧按在怀里的男子,刀削斧刻般硬朗的五官,因为久居战乱而凝聚了戾气的眉眼,晒成了小麦色的皮肤,力大如山,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就像钢铁一般,身上没什么汗臭味,就是有点泥土的……芬芳。
看那人满脸的意气风发,器宇轩昂,比他高出了许多许多,胸膛硬得像堵墙,可是对待他却很温柔。
沉稳刚硬,粗中有细。
这就是小皇帝对尉迟骄阳初次见面的评价,真是个骄阳般的人物。
尉迟骄阳放开了小皇帝些许,鹰一般狭长的眼眸将他身后的那些大臣扫视了一轮,嘴边挂上冷笑,那些大臣们哪个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甫一回来就要给他下马威吗,也不看看他尉迟骄阳是什么人?
说放就放,干脆利落,一派军人风范,小皇帝对尉迟骄阳印象还算不错,扬起脸朝尉迟骄阳微微一笑。
虽然尉迟骄阳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这次他弯下了腰,准确无误地在小皇帝唇上印了一吻。
光天化日……百官齐聚……叶倾欢慕容涯两尊大神就在他附近看着……还有宫外附近的老百姓……
轰——!
饶是心理素质良好的慕容予繁,也不禁低头,羞红了脸。
亏他还以为尉迟骄阳是个不错的人呢!
只有两个人听到的低笑声传入小皇帝耳中,这下他连耳根也是通红的了。
尉迟骄阳低头看着表情颇为可爱的小皇帝,笑容也渐渐变暖,视线转到小皇帝身后那两个脸色不善的男子时,眉峰一挑,眸光嚣张猖狂。
小皇帝犹在自我厌弃中,没看到三人间用目光厮杀的诡异画面。
百官都默默地埋首,他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
好不容易等小皇帝脸色稍稍恢复正常了,想起了还有没做的事情,伸手想去拉尉迟骄阳的袖子,可是他手刚一伸出去就发现,尉迟骄阳穿的是盔甲,哪来的袖子?
然后手就被一双温暖宽大略带茧子的手给握住了,在尉迟骄阳热烈目光的注视下,小皇帝咬了咬下唇,想要将手抽回,无奈尉迟骄阳的力道太大。
……而且,尉迟骄阳目光中透露的些许委屈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尉、尉迟爱卿,朕有话要对你说!”小皇帝推了推他。
尉迟骄阳低声道,“臣觉得,有些话还是回屋再说比较好……”
小皇帝哭笑不得,“不是这样的!朕不是……尉迟骄阳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