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那么大，一定已经有记者为了访问而上门骚扰，爱德华大概会不堪打扰而脾气暴躁吧？亚契心想，希望小乔伊不会因此受到惊吓。而丹尼斯或许会一直陪伴着，毕竟他们之间的渊源甚久、对朵兰斯基的事非常了解，正好可以给予更体贴的安慰……

真糟糕，亚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像只被遗弃的垂死老狗，看着刚进门的小狼犬，自哀自怜的感叹。

正在感叹时，一个声音冷不防的出现，吓了亚契一跳。

「亚契·欧文先生？」

亚契转过头，看到一名穿深色西装的男子正站在面前，于是谨慎的问道：「您是？」

「我是木尼兹，FBI特别探员。」木尼兹在亚契面前摊开识别证，接着往后指了一下小房间，「那位是我的搭档贝卢特别探员。可以和您私下聊聊吗？」

所谓「聊聊」的意思应该是「侦讯」，亚契心想。他毫不违拗，顺从的跟着对方走向小房间。

「欧文先生，请坐。」

小房间内，贝卢做出了手势请他坐下。贝卢有一头清爽俐落短发、身材瘦削精壮，有着锐利严肃的眼神，「相信木尼兹特别探员已经大略说明了请您过来的目的。」

亚契决定先发制人，于是他语带暗示的问了：「我想，两位想要问我『家里』发生的事？」

「府上遭小偷？」贝卢探员迟疑片刻，「很抱歉，窃盗案件不属于FBI的业务范围，不过我可以为您联络地方警局。」

亚契挑高眉头：不是？那么FBI找他做什么？

「我想请教几个问题。」贝卢探员问道：「您认识比利·卡华利先生？」

「卡华利？」亚契有些错愕，「认识，我走过他的时装秀。」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亚契皱起眉头，「最后一次？我想想……是时尚周之前，我进棚拍摄他的宣传广告。算起来是好几个月之前。」

贝卢和木尼兹交换了一个眼色，「了解。好，谢谢您的配合。」

轮到亚契讶异了，他瞪大眼睛，「就是这些问题？」

「就是这些问题。」贝卢一脸平静。接着他转头对木尼兹说：「麻烦你联络总部，说我们稍后会将资料和嫌犯带回去。」

暂时支开木尼兹之后，贝卢上上下下打量亚契一阵，突然说：「你和设计师卡华利闹翻、让经纪公司炒鱿鱼，是早有预谋吧？」

如果这是FBI探员的鬼恶作剧，亚契觉得很难笑。「什么？」

贝卢直视他的脸三秒钟，「我们获得可靠线报，怀疑卡华利先生利用所属时尚公司进行国际服装秀之便，威胁恫吓部分合作的模特儿必须协助毒品运送销售。甚至和某些经纪人联手，委托狗仔以窃听、偷拍或设计陷害的方式，迫使模特儿从犯签下奴隶合约。因为涉及强迫、奴役、毒品犯运，案子才转入FBI手上。」

亚契不禁惊讶，简直不敢相信。

「……昨天傍晚当局已经到卡华利总部办公室和好几家经纪公司进行搜索。」贝卢继续说明：「牵连很广，有很多模特儿、艺人、运动明星如果不是共犯、就是受害者。听说他们会假装成小偷闯空门、或设计仙人跳，然后拍下一堆不雅或猥亵的照片，威胁要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然后卡华利或经纪人会假装出手摆平，强迫签下卖身契，威胁必须协助毒品运送或交易。」

刚好和他的遭遇如出一辙？亚契愕然，瞪大眼睛、脸色惨白、心脏瞬间停了两秒钟；整个吓傻了。「真……真的？」

「您不会是刚好知道？」贝卢问道。他的语气中有种「投鼠忌器、心照不宣」的味道。

亚契无言。

「我可以告诉您，这个丑闻应该会在下礼拜见报，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名字都不会被公开。」贝卢语带玄机，「当然，我们无法约束娱乐媒体的狗仔。」

亚契可以想像下周娱乐圈将会引起多大的风暴。若是八卦周刊登出不堪的照片、证据，感觉必然很惨，根本像坨屎。

「别担心。我保证您『绝对』不会受波及。」贝卢缓缓的说：「因为您真的毫无所知。」

亚契苦笑。

这时木尼兹又回到小房间，说准备就绪，可以回去了。贝卢于是向亚契伸出手，「谢谢您的配合。」

亚契也伸手与对方握手致意。

回到棚内，和他搭档的女名模终于姗姗来迟，但嘴角下垂、愁眉苦脸，摄影师也到了，终于能正式开始工作。拍摄结束已经过了中午，厂商原想作东请客为时间上的拖延道歉，然而每个人都各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婉拒：亚契也毫无兴致，便以疲倦当藉口，率先告辞。

他满心牵挂，一路驾车回到住处。由于太过匆忙，开大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却和刚要带着小乔伊出门的爱德华撞了满怀，结果让爱德华手上的东西掉了一地。

「……」两人僵立原地，尴尬的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第一句话；反而是小乔伊一脸纯真的向亚契打招呼，然后一件件捡起地上的东西。

亚契这才回过神，含糊的说了声抱歉，蹲下帮忙捡东西。「没关系……」爱德华也蹲了下来。

亚契俐落的收捡，看到他把对方撞得连手机也掉了，希望没摔坏才好，亚契心中相当抱歉。「你的手机，希望没摔坏吧——」他按了一下检查功能是否正常，却看见爱德华的手机桌面顿时愣了——竟是他们两个以Doisneau风格拥吻的照片。

一张照片抵过千言万语。亚契的心乱了、脑子乱了，一切都乱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注意到爱德华对着他伸出手，柔声说：「我的手机。」

亚契这才慌乱的将手机还给对方。「那个……」他觉得相当尴尬，「你们要出去？」

「我送小乔伊到寇特斯小姐那里做评估。」

「学校的事？」

爱德华露出微笑，「经过几次测验，寇特斯小姐相当认同小乔伊的进步，认为他或许可以到一般学校就学，只要持续课后心理辅导一段时间。今天要过去看最后结果。」

「太好了。」亚契由衷祝贺，「人生中还是有美好的事，对吧？」

爱德华凝视着他，「希望如此。」

亚契垂下眼，刻意回避。片刻之后，爱德华又开口：「你明天有空吗？」

「怎么了？」

「丹尼斯的『Cheerful』的主题商店开幕，会举办大型酒会。我会过去——」爱德华以意味深长语气试探，「你也会来吗？」

听到丹尼斯的名字，亚契顿时回到现实。「我有事。有个慈善募款音乐会，雷恩的乐团也有参加，我答应他会出席。」

爱德华的脸沉了下来。「这样啊。」他将手机放回口袋，「那边毕竟比较重要，是吗？」

不是，根本不是这样，亚契心里这么想，但说出的话却背道而驰，「没错。」

「我懂了。」爱德华牵着小乔伊往门口走，「不过，我还是会等你的。」

亚契怔怔的望着他们父子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感慨：太迟了……他已经决定离开。

「Cheerful」影集第一季收视告捷，同时，主题商店也落成开幕。娱乐报纸上以明显版面介绍商店：爱德华设计成帆船式风格，以樱桃木为装潢主体，搭配白色条纹支架，加上柔黄灯光，营造出明亮、简约而俐落的时代感，让宾客一踏入就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而当晚的开幕酒会更被视为娱乐盛事，丹尼斯邀请的宾客是冠盖云集、影集演员们也全部到齐，隆重、明亮，极其奢华时尚之能事。

亚契看着报纸，心想对某些人而言，人生真的有美好的事；只可惜他不在范围之内。

傍晚，亚契依约来到慈善募款音乐会，尽责的周旋、寒暄、打招呼。绕了大半圈，他非常意外的看到嘉嘉。穿着T恤、牛仔裤，未施脂粉笑容爽朗。见到对方，他们彼此先是一愣，几秒钟之后，又非常自然的上前相互欢迎。

「没想到你也会来？」亚契笑着说。

嘉嘉也笑开了，「雷恩邀请我来的。」她左右看看，突然问到：「你一个人来？怎么没带你们家的小朋友一起。」

「什么小朋友？」亚契一脸茫然。接着才意识到，对方指的应该是小乔伊，连忙澄清。「喔，那真的是我邻居的小孩。」

「是喔。」嘉嘉露出暧昧表情，故意调侃，「你不喜欢的话给我好了。」

「……」亚契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心头惊了一下，「谁？」

嘉嘉一耸肩，「开玩笑的。我最近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是关怀儿童组织的义工，过得很充实。」

想起嘉嘉过去的遭遇，他鼓励的拍拍她的肩膀。「很好啊。」

「应该没有人想像得到，一个玩伴女郎也会变成义工。」嘉嘉有些感叹，「看着当初一起在时尚圈闯荡的同伴，今天却……应该算是塞翁失马。」

亚契也有心有戚戚焉的感觉。

「例如卡华利他们的贩毒胁迫的案子，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的经纪人也名列共犯之列……你的经纪人也是吧？」嘉嘉摇摇头，「你看八卦周刊了吗？不是听说是某个无名氏在路边垃圾桶捡到一个背包，好奇的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有数位相机、电动按摩棒之类的情趣用品，和一些记忆卡，送到FBI之后啊，发现内容精彩得不得了，才循线侦破。」

亚契皱了一下眉头，「什么？」

「八卦周刊编得很烂吧！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故事。」嘉嘉不客气的批评。

音乐会相当热闹，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乐团演奏得high、乐迷更兴奋，摇滚节奏的音乐旋律震撼了每个人的心跳。在有如巨浪的音乐包围下，亚契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低头看表：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直到他确定「Cheerful」主题商店开幕酒会时间结束，他说过不会去就是不会去，因为太迟了。

雷恩的乐团是压轴上场，他尽力鼓掌捧场。直到音乐会结束，雷恩原本要邀他和乐团一起吃饭庆功，他拒绝了：因为隔天得出发，一早的飞机。

他和嘉嘉一起来到路口准备招计程车。远远的，却看到一辆造型颇为熟悉的车正在旁边等着，正怀疑时，司机走下车。

亚契根本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爱德华。「你怎么来了？」

「因为你没来，所以我来了。」爱德华说。

亚契强迫自己表现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亚契，这位是……」嘉嘉在旁边问了，接着灵光一闪，「该不会是……」

「我是他的邻居。」爱德华刻意淡然回答。

「那个『有名的』邻居啊……」嘉嘉笑了。

亚契顿时尴尬。他立刻别开脸，语气严肃的说：「我要送嘉嘉回去——」

「不用。」嘉嘉立刻跳出去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对亚契眨眨眼，「快回去吧。」

「走吧。」

爱德华在车旁等着，亚契却依旧迟疑，尽可能的找藉口：「你就这样离开酒会，丹尼斯不会生气吗？」

爱德华替亚契打开车门，「最后再说一次：丹尼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保姆只请到十点，我得回家陪小乔伊了。」

「好吧。」亚契坐上了车，「我是为了小乔伊。」

爱德华没有回话。他们在夜色中一路沉默的前进，在一个十字路口前，亚契突然说：「我是因为慈善募款的关系才来捧场，不是为了雷恩来的。」他顿了一顿，「我……和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爱德华手扶方向盘，看着前方的号志，「你不用解释的。」

「我得解释。而且，我相信我还得道谢……你懂我的意思。」

号志由红转绿，爱德华踩下油门让车子再度前进。片刻之后，他才缓缓的说：「……我带你到唐人街旧家的时候，在信箱里意外找到一张我前妻寄给小乔伊的风景明信片，那个风景……是赛普勒斯，刚好是我当初渡该死蜜月的地方。」

他接着说：「我把风景明信片和在你的住处找到的那包怪东西，一起交给FBI……当然，你的部分已经被我完全清掉了。总而言之，就是个举手之劳而已，别放在心上。」

亚契转头看着爱德华，尽管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到达目的地，停妥、下车、走进大楼，两人同样沉默。在爱德华开门、亚契上楼之前，他们四目相对凝视许久，最后亚契终于鼓起勇气，「我……接下F基金会的工作，要出发到欧洲。」

「很好的工作。」爱德华淡淡的点个头，「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爱德华的脸色变了一下，「那么快？待多久？」

「预计三年，不确定。」亚契一耸肩，「或许我会长居，不回来了。」

爱德华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惊愕，在原地直愣愣的瞪着亚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呼吸一口气，说：「出发的时候，我开车送你。」接着，便转身、开门，走进屋里，没有回头。

原本，亚契在心中期待着爱德华会主动开口留住他，叫他别走；没想到，他最后获得的却只是一句「我开车送你」，听起来好像是对方根本迫不及待的想把他送走。

亚契垂下头，落寞的慢慢回到明亮的室内。

第十九章

亚契没有想过从住处到机场竟会是一段那么短的路。

爱德华驾着车、他坐在旁边的乘客座位上、小乔伊在后座。谁都没有开口，爱德华的眼睛直视前方道路，亚契戴着太阳眼镜，彷佛两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的覆盖了一张非礼勿言的假面具。

出发当天一早，当亚契把几个Samsonite行李箱搬下楼时，爱德华已经牵着小乔伊等在门口。他们很快的将行李搬上车、出发，向来容易塞车的纽约交通那天竟然是出乎意料的顺畅。越接近机场，亚契开始在心中祈祷：希望车子突然爆胎、抛锚，或是遇到走错路甚至鬼挡墙也无所谓了，只要到不了机场、错过登机时间就好。

然而他们还是顺利而且提早到达。爱德华帮亚契将行李一一放到推车上，甚至没有送他进机场大厅的意思。「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保重。」

就这样？亚契深呼吸一口气，「你们也是，多保重。」接着，他推着推车走向通往机场大厅的电动门。

「等等！」爱德华叫住他，亚契立刻转过头。

「差点忘了。这个——」爱德华牵着小乔伊追上来，将一个东西交给他，「这是小乔伊和我一起设计的。」小乔伊猛点头。

亚契一看，是个长颈鹿造型的ㄇ字蓬松柔软物体。「没想到你会做针线活？」

「这是智慧材质，会形状记忆，也就是说，可以随着使用者调整到最舒适的形状。」爱德华把东西举到亚契颈边，替他围上，「也就是说：这个是旅行枕。你在飞机上可以用……你知道，就是休息……」

旅行枕笨拙可爱模样让亚契会心一笑。「我坐头等舱。」

「啊，那就用不到。」

爱德华有些糗，正要收回的时候，亚契却一把抢过旅行枕、紧紧抓着。「谢谢。」

彼此又无言的相互凝视了好一会儿之后，亚契看看表，「我真的得走了。」正要离开时，小乔伊突然喊了一声「我讨厌你！」然后跑回车上。

亚契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楚。

「他骗你的。」爱德华立刻替儿子解释，「他其实很舍不得你。小孩子就是这样：以为只要说讨厌，就会让自己比较不难过。」

以为只要说讨厌，就会让自己比较不难过……亚契顿时闪神，接着又追问：「那你呢？」

爱德华迟疑了。片刻之后，他深呼吸一口气，「我是成人。我知道你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硬挤出一个微笑，「好好追求你的梦想，祝你成功。」

「就这样？」亚契哑然。

「一路顺风。」爱德华原想拥抱道别，但内心交战片刻之后，还是只伸出手、和亚契用力握了一下之后，便转身僵硬的上车离开。

亚契看着自己的手。等车影消失之后，才进入机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