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商厉
商厉  发于:2014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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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项项数着,一颗豆大的泪凝在眼角,又慢慢滚了出去,沿着脸际滑入了发鬓。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原来我有那么多可以挂念的人。他们——肯定也在等我。”

段九眼神一软,轻声道:“那好,我们回应国。”

第十九章:离愁还共年关远,天涯地角寻思遍

(上)

太岁茫茫,犹有归时,君胡不归。为涂炭约盟,十年阙下,北地一梦,半夜天涯。绿蚁新醅, 糗饵粉餐,节物依然心事非。南门市,候醪糟半碗,惊见两鬓成霜。 遥想征衣纛鼓,定历乱愁肠千万丝。想柏酒微冷,桃符已换,痴人孽子,谁撰新诗。世事干忙,人生寡遂,何限春风抛路歧。国安处,且开眉一笑,何以家为。

沈约搁下笔,凝视半晌,又拿过一旁文渊阁大学士提出的《文体改良刍议》,思忖片刻,批了几行。昨夜除夕,外头爆竹自饭前响过中夜,此刻寅时尚未过半,又是好一番鞭炮齐鸣。忽然,爆竹声响的间隙中传来极轻的“吱呀”一声,紧接着便是脚步细碎,沈约抬头笑道:“说了多少次,便少吃这一顿也饿不死的。”

任蔻放下食盒,将里头的一碗元宵、一杯屠苏酒端出来,笑道:“一会儿上完朝又要到南书房议事,还不知要饿到什么时候,何况大年初一,哪有饿肚子的道理?”沈约舀一勺汤圆,轻轻吹了口气,笑道:“豆哥儿这张嘴是越发灵便了,你若早生一千年,想苏秦张仪也落不得这么大名头。”咬破汤圆,热烫的桂花芝麻馅儿便流进嘴,沈约含糊赞道:“唔,甜而不腻,不愧是我徒儿。”任蔻抿唇一笑,捡起沈约刚批的折帖看了看,轻声念道:“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专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今年春闱要改制?”“没那么快,只是在和文渊阁的几位老人家商讨着,咱大应取士的评判标准得改一改。”

“有那位风格‘清标’的廖公子在,只怕没那么容易吧?”任蔻摇头微笑,放下批得密密麻麻的折帖,伸手斟了两杯酒,柔声道:“小妹敬大哥一杯,祝应国国泰民安,大哥身体康健。”沈约微微一笑,接过喝了,道:“你大清早的不去陪一宁跟信信,却来帮我煮饭祝酒,小心回去有人饶不了你。”任蔻咯咯笑道:“他父子俩敢欺负我,我便把信信丢到你跟前来,叫他跟秣秣一起念书习武。”沈约慌忙摇手,“你饶了我吧,一个小祖宗我都伺候不过来,再来一个非要了我的命不可。”“哈哈,我见你挺尽心啊,宝生老说秣秣跟你比他还亲,送你做儿子算了。”沈约心知友人怜己膝下无子,未免孤苦,这才逢年过节纷纷给他送几个大胖小子做学生,他心中感慨,却展颜笑道:“那臭小子武爬爬的我可不想要,你要真舍得,就把你家袁定熙过给我。”任蔻笑得杏眼眯成一条缝,“你别说大话,我过了年就把两个娃娃都丢下来给你,看你不一个头两个大。”

沈约笑骂:“好容易把你拉扯大了又嫁了个好人家,又给我扔一堆小麻烦,敢情我成托孤善堂了——我得换朝服去了,你要不要接着伺候?”任蔻轻啐一口,笑着小跑出房。沈约哈哈大笑,走到里间换了冠袍,对着铜镜整理着,又将鬓边几茎白发抿入冠中。

当你开始认真做事的时候,日子过得真是快。一晃眼,多少年就过去了。当初跟着他屁股后头跑的腼腆少女已是为人妇为人母,跟着丈夫天涯海角地游学历练,如今连他也不敢轻易跟她拌嘴,安生家那口子早给他生了一窝小子,几个老人均已去世,一生冷清孤傲的九叔现今的乐趣变成了含饴弄孙,连苏家那个顽皮小子也到了快要赴考的年纪。莫说他平日里政务繁忙,本就无空寂寞,年年腊月里这么几大家子一起过年,家里简直是鸡飞狗跳,一刻不得安宁。

还求甚么呢?

初一祝朝要趁早,宫门卯时开,大臣们寅末便要在门口候着,沈约身为百官之首,自然得以身作则。被擢为宰辅之后陛下自然赐了府邸,但沈约并未搬出沈家老宅,而是上了个折子,将原先的尚书府换了块匾额,便算庆祝。府里下人从腊月二十五便被沈约遣回家过年去了,自然也没了轿夫,幸好从西城走到正阳门也不算远,时间有余的话说不定还能在绿橙楼喝杯茶再过去。沈约出门时天色尚未露白,但借着地上积雪,倒也不嫌晦暗。这条路沈约在轿里看了十年,也走过无数次,当真是熟极而流,闭着眼也不会走错,刚刚穿过木樨地抄小道转上天街,便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满朝文武中这么勤力的还能有谁?沈约笑着迎上前,一拱手,一躬身,道:“恭喜升官,祝贺发财!”钟聿宁忍俊不禁,认认真真地回了个礼,道:“祝来年平安康健,夙愿得偿。”沈约一怔,微笑道:“你这些年最大的长进就是会讲笑话了。”钟聿宁笑容温煦,“多忙一点,多笑一笑,日子会比较好过。”沈约挑眉道:“今年学到的第一桩道理,千万莫以为只有自己在长进。”两人并肩缓缓行在雪地中,沈约道:“记着提醒你家那位小神童,初六便得来上课,甭想偷懒。”钟聿宁摇头笑道:“天,居然有天你会做先生催别人念书,这世道是怎么了?”沈约含笑不语。

“海路和希诚还是没有消息?”说起失踪已久的三位好友,钟聿宁脸上不禁浮起些微黯然之色。沈约怔忡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怅然道:“海路和任晖我能理解,毕竟海路自少年时便游历四方,他若不愿出来,怕是谁也找不到。任晖——我只是很好奇,希诚二十多年行迹不出越春,他能藏到哪去?”两人一阵沉默。钟聿宁忽地想起什么,“晴弓呢?”沈约抿唇,“她我倒不担心,毕竟也是怡情阁出来的,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闺阁弱质。她既不回越春,不是找到了海路,就是在哪个南方小镇落脚了。”钟聿宁轻叹一声,“再强的女子,这些年漂泊江湖只怕也受了不少罪。更何况情之一字,原本最是磨人。晴弓盟鸥,哪个不是可怜女子。”

沈约望着远处红墙白雪间灿烂的琉璃瓦,淡淡一笑,“海路早年说过,我们几个中数你心最软,那时我总将心软和软弱混为一谈,如今看来,当年我是何等痴愚自负。”说着忽然展眉笑道:“你若是行行好,接下宰相这担子,我离夙愿得偿恐怕就不远了。”钟聿宁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真是祸从口出——你有线索了?”沈约摇头道:“都走了十年,要有线索早有了,你也知道,找人这事,时日越久越是渺茫。我如今最想的倒不是这桩。”钟聿宁静静听着,只听沈约略一停顿,又道:“给爹娘迁坟的事我早就在准备了,只是一直以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始终没顾得上。现在天下平定,四海安宁,武有宝生、常铮平和米亚厚,文有你、瑞宁和廖谨修,朝中势力也还算平衡,我打算在今年春闱中给陛下搜罗几个青年俊彦,然后便辞官回乡。”

钟聿宁听他说得郑重,不禁皱眉,“你若不在朝堂,这人岂非更不好找了?”沈约一哂叹道:“ 也不能说是死了心,但我终究也累了,他们若愿意总这么藏着不见我,那就让他们躲着吧。再说,我退下来,难道你就不找了?”钟聿宁左右考量,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理由留他,只得沈声道:“陛下毕竟年纪还小。”沈约微微一笑,佯作沉吟道:“肖太后和瑞宁可不小了。其实——你若舍不得我,可以直说。”钟聿宁愣了半晌,展眉一笑,“我确实舍不得。”

他平日里说话就实诚,这句更是真挚,饶是沈约这么冷心冷性的人,也不禁为止动容,刚想说些什么宽慰于他,钟聿宁又说了一句让他几乎落泪的话。

钟聿宁说:“下朝没事的话,一起喝一杯。”

(下)

待到春深雪尽、雨水丰足之日,礼部重又鸣响了花炮。此时距离沈约当日意气风发地踏进考场,已整十四年。三天春闱一过,再是半个月的批卷取士,之后便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沈约在考场中来回逡巡,心中和十四年前一般,都是一边算着今年各派系的士子分布,一边想着些有的没有的私事,比如给终究没能侍奉晚年的外公上个坟,或者重新整修下沈家的老庄子。不同的是,当年他对此间一切俱是猜测,而现今,各家的名单早已在半个月前就共银票一起送到了他府上。

沈约自嘲地笑笑,他到底也不算个好官,该捞的钱一分没少。只是这些年流水般送往大都的银子,大抵也能抵过了吧?在官场混了这么些年,沈约最深的感受第一是没银子路路不通,第二是送银子的路一定要交给信得过的人把守。

十年前京都一场风云政变,正辉帝共太子一夜暴毙,二皇子以十二岁之龄登上帝位,肖太后垂帘摄政,任命沈约常铮平一文一武同为辅政大臣,辅佐新帝。

好大的一场混乱!以廖谨修为首的太子党自是人人惊恐,生恐会跟廖相余孽一般被清洗干净,廖谨修更是在宫门长跪不起,向新皇痛斥沈约年纪幼小又是居心叵测,用其为辅政大臣必致朝纲难振。肖太后原本打算将之乱棒打死以儆效尤,谁料这位小沈宰相却无杀心,只是撤换了几个领头作乱的大臣,又将刑部侍郎钟聿宁提为尚书,原京都府尹贺韩衷任命为吏部尚书,原河运司司长米澹洲任命为工部侍郎,便算是改朝换代了。

御史台早就归于沈约之手,工户两部又尽在他囊中,如今刑部吏部京都府又隐隐倒向沈氏一脉,再加上苏宝生统领的禁军和江南老叶总督的强力支持,京都一时无人敢妄动。但真正平息了这一场风波的还是常铮平将军对沈约的姿态——直到这时才有人想到,当年还在粤州军的常铮平之所以转而变为京都守备师统领,似乎也和那位老沈大人脱不开关系。少数犹自不肯死心的官员修书远在应国北疆新城大都驻守的定远大将军任炜长,半月后却收到快马加急祝贺新皇登基的书信——睿王世子登基与二皇子登基有甚不同?

自此,新君上任,天下初平。

沈约此时自是握有滔天的权势,而他也知道,这权势并非幸致。这是惩罚,更是负担。而当他在段九和的瑞宁世子帮助下兢兢业业建大都修河工辅政事定朝纲十年之后,他终于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钟聿宁已经言明会尽己所能萧规曹随,对如今四海升平、国力蒸蒸日上的应国来说,守成足以安天下。沈约边这么想着,边默默记住了几个颇有真才实学的考生姓名,打算一会糊名的时候让他们的名条短上一短,好给世衡留几个好用的副手。

四月江南,正是草长莺飞时节。当今应国海晏河清,纵是乡野之地亦少盗窃之事,幼小孩童亦可四下游玩,更无需说杭州这富贵繁华地了。西湖畔,长堤春柳间,粉面桃腮的少女穿梭嬉闹,娇笑之声不绝于耳,湖上笙歌隐隐,唱的却是南朝旧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沈约听她们唱得欢悦,心中不禁浮起惆怅之意,须知世间无事不可挽回,唯有“年少”二字,当真是一去不返。然而回想前尘如梦,又仿佛雾里看花,隔着岁月筛洗,竟件件桩桩无一不美,想起时,心中是说不出的欢喜平和、万般留恋。

明明从来都没好好享受过青春的时日,却仍旧觉得,世间无物是少年。

沈约摸了摸胸口的匕首,那是临行前苏宝生塞在他手里的,说是当年绿橙楼五人吃酒时任晖赠与的,你若见着任晖,便把这个给他,说他要是再不回来,这一次便轮到他去找上门打架。想到此处,沈约心中黯然,他已在这江南一带转了一年,离完成宝生的嘱托却还是遥遥无期。苏杭烟柳,秦淮夜月,当年未曾出口的江南之约他已践诺,任晖却仿佛消失在了这天地之间。

整个应国好似再无一人记得任晖这个名字,无论是风流满京都的少年儒将还是一箭震四国的酷厉杀神,从越春一路南下,街头巷尾茶楼酒肆,竟是再无一人谈及。倒是他自己的生祠,竟从当日的济宁一地传到了如今大江南北,多塑成文曲星模样,釉彩华美,俗艳不堪,前头还跪了不少求子的妇人,他每每瞧见便冷汗涔涔大呼惭愧,恨不能上前点醒那些愚夫愚妇——他自己膝下尚无子,若是跪他塑像,只怕一梦成空。

他却不知自己二十出头便为一国宰辅,又有早年治河的清名在外,这十年名声如烈阳当空,任何少年天才的名头放在他面前便如残雪置于艳阳之下,不堪一击。讽刺的是,想找的人到处打听不得,而他初到江南不过三天,便遇见了同样消失数年的范希诚——便在他给外公和爹娘重做法事的灵隐寺中,昔日风流潇洒的花间客竟已出家为僧,身披袈裟手持木鱼,长眉深垂眉眼含笑,十足得道法相。沈约坦承盟鸥当年是为他所迫,在陪他演了一场戏后便和侍女一起阒然无踪,范希诚也毫不在意,只说有果必有因,他既造孽因,便当受孽果。

所谓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此次他再回到杭州,已是绕着嘉兴余杭游历数月,又租了艘乌篷船顺着富春江飘摇而下,既然遍寻不着,他便打算在这西湖边的沈家旧宅定居下来,就此终老一生。便如任晖所说,前情往事权作须臾一梦,若求再续,只待来生。随着人流慢慢踱向清河坊,沈约想着,若有来生,定要投在这山温水软之地,日子过得慢,车马行得慢,一生只够做一件事,陪一个人。

清河坊便似越春的南市,最是个热闹繁盛的地方,吃食字画器物古玩无一不卖,只是街道狭仄些,人气喧阗些,少了赌场银号,闲逛的游人也未免懒散些,看来虽然繁忙,不过消磨时间罢了。

正所谓无事忙耳。

自从在这杭州城住下,沈约每日里的活动不过那么几项,吃饭睡觉除外,便是绕着西湖与清河坊散步。他如今武功尽废,便如普通人无异,权当是强身健体了。当然,这里也有他隐隐的盼望,任晖行走不便,自是不能开武馆打把式,他一生所长不过文武两道,既然不能卖武,便只有开学堂或是卖字了。只是他一年前便将这清河坊从头至尾的每家字画铺子细细寻过,再没找到一个身形略似的人,倒是无心插柳,贱价淘得了一幅董源的雪林山水和两张蔡襄真迹,挂在书房里倒也好看。

随缘吧,反正这日子还长着。沈约笑笑,走出一间店铺,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店铺外头挂着的琳琅满目的字画,依稀看见什么东西有点眼熟。沈约没在意,只道是词句相熟,走了几步又觉着不对劲,赶忙掉头回去细看,这一看沈约便呆在了当场——

昔我别楚月,雪月浴血天。

今君客吴阪,春色缥春泉。

乡念一邅回。白发生俄顷。

参商遥梦久,相期竟悠哉。

这,这是他自己的字啊!沈约越看越糊涂,尤其是“白发”二字,端凝清远,沈字的精髓淋漓尽致,虽说沈字遍行天下,可这顿笔收笔便和他亲手写出的无异,除非父亲再生,否则还有谁能写出这——想到此处,沈约冲进铺子里,一把抓住老板,“外面那副字是谁的?”“哪一幅?”老板听得糊涂,“我这这么多字呢,客官您要哪一幅?”“没落款的那副,昔我别楚月。”“哦”,老板恍然大悟,“那个啊,是一对夫妻放在我这儿代卖的。”“夫妻?”沈约大为失望,看来大概是某个落榜的秀才在绿橙楼买了拓本练的。他犹不死心,“那丈夫可是个断腿的公子?”老板皱起眉头,语气有些不快,“什么断腿?小夫妻都是画一般的人物,那公子最多不过三十出头,玉树临风着呢!”“是吗?”沈约微微叹息,看来是一场空欢喜,向老板道了个谢,转身准备离开,那边老板仍在絮絮叨叨,“什么断腿不断腿的,那小娘子可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美人呢,雪白裙子碧玉簪子,就跟那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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