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点好感,还不足以让萧祈失去判断能力。
这距离太近了,何况为了输入真气方便,羽墨栩身上只披了中衣,穿得单薄。
萧祈只问了那句话,却没有等待回答,忽然松了手,只交待了一句:“伤还未愈,早点歇息。”
便推门而去。
看着萧祈离去,羽墨栩这才缓缓趴倒在床上。
眼神有些迷惑,似懂非懂,像个单纯的孩子。
只是觉得方才有那么一个瞬间,心似乎动摇了一下。
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叹息了一回,终究还是爬起身来,翻身下了床,伸手在床板与被褥接缝的地方慢慢探寻摸索,果然又再一次摸到了……
一个薄薄的白色纸包,每天一包,都会固定有人给他放在同样的地方。
他叹息。
将那纸包拆开了,将里面淡黄色的药粉悉数吞进肚子,用手背抹去唇边残留的药粉。之后才将那包裹用的纸张塞回了原处。
重新爬回床上,却又全无睡意。
楚麒将那些用了一整天核对完成的账目放回到案桌上,待得他起身准备离去时,发现整个司农寺府衙内外已经空荡荡没有人声了。探望一眼庭院中日晷的行迹,发觉自己又是忘记了时间,仔细感觉一下,竟是腹中空空,开始大唱空城了。
便举步向外走去,打算绕一点远路,去那家鼎记食铺买些可口的东西回去吃。
转眼十几日过去,南楚麒轻而易举的通过了内部官员考核,正式近了司农寺府衙任职,就像他往日的风格,无论做什么都能很快的适应,无论多忙乱无头绪的事情他总能做得从容不迫。加之他是雍王跟前的人,与上司同僚之间相处自然顺利许多,倒也没见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有些阴沉,须得快些回去才好。
偏偏肚子饿,又心心念念只想吃鼎记铺子里的点心,便还是抓起案头未看完的两本闲书,朝着食铺的方向走过去了。
那铺子的位置稍绕了点远,还差上了两条街未走到,天却忽然下起了雨来,雨势还挺大,眼见着一时半刻不像是会停的样子。顷刻之间,街面上的人便跑光了,没有铺面遮雨的小摊贩也赶紧收了摊子。
楚麒只得快行两步就近躲到了一户人家的屋檐底下避上一避,四下里张望,居然连个租赁轿子马车的地方也没有见着,只能干等着,雨小些再说吧,好歹穿着官袍,即使品阶低了点,弄脏了淋湿了却也有失官体,被人瞧见了可是不妙。
静静的守在角落里避雨,眼见着视线的不远处,一个十一二模样的孩子在雨里飞跑,像是没有耐性等着雨停,便只缩着肩膀手抱着头一路的飞跑,整个人都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这时候,便打横里冲出另一个少年,却也没有撑伞,只头顶罩着一件袍子,一把将那少年拉进了袍子底下,两个人紧挨着,只顶着一件湿衣裳越跑越远。
楚麒却盯着那烟雨中模模糊糊的影子看得发怔。
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刚做了雍王侍读那会儿,日子已经入了深秋,他躲在承运宫里头看书,忘记了时辰,等到想起来要回去的时候,却已经下起了大雨。
承运宫原本就是无人住的闲置宫殿,地处稍显偏了些,鲜少有人愿意过来住。但是建的年头不长,屋子很新,闲着可惜,后来便专门用来藏书了,直到原来皇子们用来读书的地方外墙有些旧了,于是开始修葺,几位太傅便与皇上那里请旨,将教习的地方挪到了此处。
楚麒看书看得快,,一本书看过之后,鲜少再翻第二遍,所以便喜欢在书多的地方呆着。
到了晚饭的时辰,负责打扫以及看宫殿的宫女太监也全去吃东西。承运宫里根本遇不上其他的什么人,更不可能给自己找伞。楚麒等了片刻,眼见着没什么指望,想着北边的宫殿到了晚上傍晚十分便要关宫门,不能过了时辰,只得自己一个人在雨里头跑回去。
换了平时,也不会觉得宫中空旷,只是这样大的雨,下个不住,他一路的跑,衣服全都浸湿,沈甸甸的贴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不由自主便觉得孤单。
这个时候,脚步声倏然而至,似乎已经离得他极近。
他便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从天而降的一件玄色底红纹图腾的外袍罩在了头上。
“喊了你半天,怎么就没听见?”
楚麒自袍子里探出半张脸来,正看见十一皇子萧祈站在他跟前,被雨淋得透湿,发梢上还滴着水,他应该也觉得这雨水很冷,但他眼神却看起来很暖和,让人不由自主的心情变得好起来。
离他还挺远的地方追着一众的宫女内监,呼呼喊喊唤着他,后头还跟着一顶大轿。
萧祈拉着他往那轿子的方向快步走,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快来。”
楚麒跟着萧祈上轿之后才知道,原来他这是得了旨意正要去见他父皇。身上穿得也是一套宫中皇子见皇上时才穿的正装。已经快要到正殿那边了,却老远的见着自己在雨里跑的影子,便不顾宫女拦阻一路急急的追了过来。因为是从侧后方的围墙那边绕过来的,跑了挺远的路,此刻全都淋湿不说,最外边的那间广袖大罩袍还被自己顶在头上挡雨,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于是不得不重新回去换过衣裳再出发。
楚麒觉得有些愧疚,却不知该要怎样表示,他其实……很怕欠人人情。
之前因为楚麟险些被那些祭司溺死在水中的事情,是自己跪在这位皇子跟前求他相救,认出了他是皇子,却也知道皇子没那样容易请得动,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也不知道这人会不会肯救,结果他不但救了楚麟,还将那事情一管到底。
看上去像是沉默冷淡,却出乎意料的温和。
于是他对自己与楚麟说起进宫做他伴读的事情,便没有多想的答应了。
听说皇子侍读都要高官宰辅家的公子才有资格做,可是他与楚麟却就这样进宫了。不知是怎么办到的。
楚麒把揉皱了的罩袍递还给萧祈,有些拘谨的开口:“多谢殿下,您的袍子……”
萧祈却将袍子丢在一边,轻声说道:“想不到你这么瘦,跑的却还挺快的,我若不是练过功夫,一时半刻还真追不上你。”
……
那之后,萧祈回了自己居处,重新换过一套衣裳便匆匆又去见皇上。楚麒沐浴之后换了一套衣裳躲在房里继续看书。
第二天,两个人都病了。一起修养,一起被御医诊脉,一起灌着苦药汤。
楚麒说“殿下,都是为了我。”
萧祈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将铜手炉塞进楚麒怀中“恩,托了你的福,这两天,可以留在宫中歇着养病,不必见那几位老太傅的皱脸了!”
如今细细想来,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吧,开始不由自主的想要离得他近一点。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特别安心又舒服。若能就这样日久天长的简单生活着,也别无所求。
他只是每到了下雨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天的事情。越是天冷时候下起雨来,就越是忍不住的想和他待在一起。
直到后来,后来……他喜欢了楚麟。
两情相悦。
又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有点害怕下雨。一到了下雨的时候,便不想与萧祈离得太近。
不愿意去回忆与下雨有关的记忆。可偏偏,他的记忆力太好,连点点的细枝末节也都清晰深刻。
就像魔障,怎么也放不下。
越陷,越深。
这时,屋檐前的雨水忽然被一柄油纸伞遮住。
楚麒回神,正见着一个人站在眼前。
58. 润物无声
楚麒回神,正见着一个人站在眼前。
青黛色的衣裳,像是浅墨晕出的山水画,好看,却也像是这阴郁的天色,透不进阳光,只觉沉闷。
楚麒打起精神正身施礼“安王殿下。”
“正巧路过此处,见你一个人在雨里头想事情想得出神。有心事?”
“没有。”楚麒笑了一笑,客套生疏的拉开一个距离“多谢殿下费心了。”
萧觞对着这般的冷淡也全不在意,反而伸出手便啦住了楚麒,全不顾及身份的将楚麒一直拉着走到自己的车驾前“站在雨里头说话不方便,不如先上车的好。”
话虽然说得礼貌,实际上楚麒却更像是被强行拖上去的。以至于他上了车之后,面色冷冷,十分难看。
“那便劳烦殿下,请送臣回家。”
“家?”萧觞淡淡说道“你这侍读做得倒也称职。十一皇弟封了王,你便跟着安了家。”
对于这等半幽默半打趣的话,楚麒只当没有听到,旋即改口说道:“请送臣回去雍王府。”
“天色尚早,何必非要急于这一时半刻?”
“殿下,您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我这个人,凡事喜欢明明白白,求个痛快。”
“痛快?”萧觞听完却笑不可抑“你若真的这么喜欢痛快,为何有要把自己弄得这般不痛快?”
“我不懂殿下的意思。”
“我向来只看得上聪明人,所以才愿意为你花费心思。若你真的不懂我说的是什么,我又何必与你耗这份时间。”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若你真喜欢痛快点的,那也不妨明白的说出来,我一直都很中意你。但也知道你的心思。只是好心奉劝你,不要陷得太深。十一皇弟,他是不会喜欢你的。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从前兄弟几个一起去北郊狩猎,他骑射极好,猎獐子射野猪杀狼都没见他手软过,却偏偏对着只兔子下不去手。还拦着其他兄弟,不让放箭。自己把那小东西带回宫里养着……萧祈那人,看上去冷淡,不过是装样子糊弄人罢了。心慈手软,只比那快要废了的太子好不了多少,你跟着他,实在浪费,合适不合适暂且不说,你们,原也就不是一路的人。他只会喜欢你弟弟那样,单纯柔弱,眼神无辜得像小兔的那种,傻傻笨笨的小东西。就算你们长得再像,你也不是他,何苦呢。我却不一样,我喜欢欣赏的,从始至终,都是你这样的人。”
这一番话,说得极之不客气,只是明明白白,不再绕上一点弯子。
楚麒从头到尾没打断他,也没有一丝半点的眼神闪烁,就只是波澜不惊的安静听完。甚至连点情绪波动也都没有,就像他在听的事情与自己并无干碍般的。
若他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安王萧觞而是换了个别的角色,难保不会自乱阵脚,反倒要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所言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然而即便是安王,也无法对着楚麒的这份淡定无动于衷,在话的末尾,便也禁不住反问了一句:“难道我说得不对?”
“或许对吧。”楚麒轻轻淡淡的应了这么一句。“我只听说,情意相投的人之间,都会有些默契,所谓心有灵犀。只是我与殿下,恐怕没有那份幸运,来不及生出这份灵犀。蒙您错爱了。就此告辞。”
说完,便也不等着萧觞再说什么,唤了一声“停车”便掀开车帘跳了下去,顶着雨朝着另外的方向匆匆跑了。
萧觞也便不再出言拦阻。
所谓来日方长,这等事情,急不来。他这个人,最有耐性,看上眼的东西从来不愁弄不到手中。于是掀开了车轿的帘子,慢慢看着楚麒那抹渐远的影子,直至消失在若望城黄昏的烟雨之中。
不禁摇头叹笑:“十一弟,你可真是没有眼光。”
这时另有一顶小轿朝着安王这方向缓缓而来,停在车马的右侧后方,小童将轿帘打上去,里头一个素袍儒衫的公子自轿中走出,手里一张灿金色镶边的请帖递上来。朗声说道:“安王殿下,本月初三是家父的寿宴。务必赏光。”
此人乃是当朝权臣殷相爷府上的大公子,殷洛承。
儒雅倜傥的世家公子模样,看上去像个诗酒风流的翩翩才子,却早已位居鸿胪寺的少卿。
萧觞将请帖收了,揣在怀袖中,不禁说道:“下帖子这种小事,还要劳烦相府的长公子来送么?”
殷洛承摇头 “若是一般的帖子,自然有下人代劳。只是安王殿下一向难请,臣不亲自走一趟,还真怕您不赏这个脸。与家父那里,不好交差。”
“有什么着急的事情非要这样在雨里头跑?”
楚麒才跑出了一条街巷,转个弯便被人一把抓住了衣裳扯进了一顶深色车轿里。
萧祈正坐在里头,把他扯上来之后,便双手抄着袖子笑看着楚麒那一副半湿不干的狼狈样子。
这顶小轿不太宽敞,也没有王府的标记,轿夫也都不认得,显然是临时遇着了雨,便自街边租赁来的。
楚麒只微笑着抖了抖湿衣裳“殿下今天不忙?回来得真早。”
“南营北营两边来回折腾,晚上还要去太巫别馆,几天没见着你们了,所以今天特意提早回来的。”
他所说的“你们”,自然指的是楚麒和楚麟两个人。
楚麒只一味的笑“才几天没见,哪用得着特意腾出空来看。”
“外袍都湿了,穿在身上难受。脱下来吧。”萧祈说着将早上骑马时候搭在身上的披风递给楚麒“披上这个,免得着凉。”
楚麒接过来,便在轿中脱下了外袍,看那袍子被雨水淋湿,又脏又皱,不禁怨念:“这是上头新分发下来的官服,今天若是不能干,明天没的穿了,被上司见着,要罚我俸禄了。头一个月的奉银,还没拿到手就要被罚走。”
“没关系,待会儿交给陈管家,让他给你想办法。明天再到织造府去定制几套一样的来,免得连替换的衣裳都找不到。你是头回出仕为官,这与在太常寺的神官挂职不一样,凡事都得自己张罗。还有车轿,你不爱骑马,所以车轿一定要备好了。像是这样的雨天,总不能指望着一路跑回家去吧。或者到了冬天,雪大的时候,还需要弄个暖轿,加上厚帘铺上毡子,不然来回的路上就要冻出病来。”
“我今早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天气不太好,想着要坐轿的。可是看了一遍府里停着的几驾车轿,都挂着王府的标记不说,而且都是正式的大轿,马匹也都是贡马,看着都显得招摇,若不是王爷,只怕当朝一品也不敢随便坐的。我这样新上任的小小官,乘了这个出门岂不是自找麻烦。”
萧祈听他说完,便也觉得在理,笑道:“知道了,回头给你买一套合适的,不招摇的。”
楚麒忽然想起一事,便开口:“对了,今早收到了一张相府送来的请帖,再过两天,是殷相的大寿。殿下去吗?”
萧祈素来不喜欢结交殷家的人,尤其这位相爷,身居高位多年,结党营私,既贪且奸,实在是个祸根。偏偏殷家在朝中根基甚深,就连当今皇上也不能随意动他们。
“去吧,几位皇兄都去,这个时候,我可不想惹眼,别人做什么,便跟着就是了。”
“那我陪着你一道去。”
“你不是最讨厌人多的场合?”按楚麒的话说,见得人多记得便也多,浪费精神。
楚麒裹在了披风里头,透过隐隐纱帘看着天街细雨,雨水渐渐下得小了,无声润物。入眼的一切都被洗刷了一回,更显得鲜活妍丽几分。
“虽然讨厌人多,但我喜欢跟着你。”
也不知是这样的天气让人觉得舒服还是此时此刻的感觉实在太好,他忽然就觉得,只是这样就好。
萧觞说的那些,都是废话。
他其实并无所求。
几句闲谈,几声浅笑。
就挺知足的。
“对了,这个,你喜欢吃的。”萧祈将两个油纸包着的点心袋子递过去“刚刚顺道路过那家铺子,记得有你爱吃的红豆糕,便买了一些。我猜你差不多也该要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