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竺敬瑛,我还在在你身边。我一直在。
他的话语从无尽的世界里传过来,在我耳边回荡。
我抱住自己蜷起的双腿坠入无休无止的黑暗里,丝滑的风拂过我的耳廓,带来遥远的琴音里顾宇峰低沉而深情的歌唱——
意外,相遇,第一次你给的明媚
惊喜,相识,霾里照入的阳光
想恋,不敢,终于开始积累成伤
我很,懦弱,一次次你温暖拥抱
隐藏,角落,你却总是守候陪伴
学着,坚强,只是想你不要失望
不离,不弃,铭记你微笑的承诺
……
——不离,不弃么?
第七十七章
城市沸腾了。
电视里轮番播放着“红色恐怖袭击”的新闻,全副武装的警卫队手持电棍成群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巡逻车队开着摩托车拖着长长的噪音交错成一张张抓捕网,十字路口停驻的警察左胸口袋里对讲机沙沙的说话声成了警局的外连接点。
“中东路无异常!”
“西石桥下发现一群可疑流浪汉聚点!”
“市中心无异常!”
“环南路出现三个身着黑西装的鬼祟人物!”
“……”
耳膜被楼下对讲机里卡啦卡啦的机械声聒噪着,潜伏在身体里的破坏欲又像是“突突”沸腾的温泉般。
我拉上窗帘,揉着指关节,转身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齐刷刷看向我的狗杂种们。他们这群人竟然也难得在沙发上看晨间新闻。
电视里依然在采访昨晚遇袭的某公司总经理,女记者描述在案发时,此人正接着电话走进地下车库,然后一群歹徒拿着棍棒袭击了他……
“我当时就在车边……突然后背被打了一棍子,我转头就看到二十来个戴着帽子口罩的人拿着铁棍站在我后面……他们没有说话,冲上来围着我就打,还把我的车砸的稀巴烂……后来警卫来了,他们踩上滑板……”躺在病床上鼻子贴了纱布的胖男人有气无力的讲述昨晚发生在他身上的惨剧。他鼻青脸肿的脸看上去像是一个滑稽的胖小丑。
我记得昨天最后是我一拳甩到这个求饶的男人脸上的,原来把他鼻梁打断了,怪不得手关节那里都青了一片。
“小瑛瑛,真没想到你做了这么神勇的事儿,我对你佩服的五体投地啊!”郑子恒靠在顾宇峰肩上皮笑肉不笑的说,与之表情天壤之别的顾宇峰沉着脸像个门神。
“岂敢,郑子恒大哥……”我装腔作势的抱拳学着古人对他拜了两拜,收起狗腿的笑容意味不明的说,“既然你是我大哥,我就要提醒你了,别走夜路啊,黑灯瞎火的万一被误伤可不好。”
说完我就进了卧室里,门外还能听见郑子恒的怒骂,“草!他敢威胁我?他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我靠着门大笑着,抬眼就看见缠着纱布的少年站在窗口。他的右手骨节上也多了块青的,他笑得很抑郁。在我眼前展现的,好像是一幅笔触粗糙的素描,单调晦暗,融进了画家郁的悲伤。
“顾宇峰什么话都没说。”我告诉他。
他扯起嘴角,动作很笨拙,像是个正在学习人类微笑的机器人,眼里空洞无味。他整个人都在变得空洞,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脸变成了一个大窟窿,什么都被吸进去了。
“我知道你离不开这个身体,但是以后别再突然出现了,昨天你突然控制身体,害我差点被抓住。”我轻轻的说。对他我用不了强硬的口气,他太易碎裂,我怕说重了他就会变成透明消失无踪。
我还离不开他的维系,他越悲伤我的破坏欲就越强,有时候我甚至可以把他推出去完全掌控身体。他大多时候都在这个身体里沉睡,也会突然觉醒——昨天晚上,他就忽而控制身体站在原地,险些被身后追来的警察抓住。
“嗯。”微不可闻的一声。他默默走到墙角蜷缩起来。
我贴着他坐在旁边,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
我把夹着烟的手放在膝盖上转头注视着他,“顾宇峰昨天带了个男生回来,你知道么?”
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把脸埋在双膝间,可带着戒指的左手还是出卖了他的平静,他死死抓紧了衣摆。
我转着自己无名指上也有的戒指,高音音符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上面。
听说银首饰可以反映身体状况。我凝视着自己手上花纹繁复的戒指,又看了看他的——一样黯淡无光,甚至微微泛黄。
我撵灭了烟头,无奈的说,“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因为,我们还是一体的时候,我就没懂过自己。”他说。
心理书上说,分裂的人格以独立个体的形式存在,很容易走向极端。
他愈来愈靠近绝望与沉默,我就愈来愈贴近狂放与恣肆。
第七十八章
这个暑假在肆意放纵中消失。
我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
有交集的,大概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我拉开卧室的门会看见顾宇峰窝在沙发里被烟雾缠绕。
然后,他会从我身体里走出来,惨白着脸走到顾宇峰身边靠着他坐下,俩人一起沉默。
可惜,顾宇峰感觉不到他,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顾宇峰只会抬起他面无表情的脸,用漂亮又毫无生气的眼睛穿透我,望入未知的地方。或许不是毫无生气,他的眼神多少带着点迷惑和彷徨。一如他。
他知道的我的心软。我会走过去让他进入身体,和顾宇峰交缠在一起。
只有和顾宇峰在一起,我们这两个在同一具身体的灵魂才能产生相同的感受。
他痛得流泪,而我痛得为他难受,却又有抓伤自己的日子里勃发的快感。
同样是痛,在相同的身体里是两种不同的体会。
顾宇峰轻巧的吻去我脸上属于他的泪水,没有语言,又有激烈的拥吻和爱抚。
他牵制着身体抬手拂过顾宇峰的脸颊还愈手的下巴。顾宇峰抓着他的手细致的舔舐。
我完全不明白他和顾宇峰,他们之间太讽刺:爱却不敢爱。更讽刺的是从他们的爱里衍生出的我——完全没有爱的感觉,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只张狂的挥霍着有悲伤和绝望演化成的恨和不明的欲望。
我和他们都在迷茫。他们的爱如同一根弹簧的两头,总拉得不彻底再弹回去,此番反复,还不如彻底断裂的干脆。
何必搞的双方都疲惫不堪呢?
我心里的疑问很快传递到他那里,他叹了口气,无声地说,“还不行。”
我无言。这叫作茧自缚。
注视着顾宇峰消瘦的脸,脑海里闪过很多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还会心疼我么?”他在顾宇峰瘫软在我们身体上市,终于按住了顾宇峰的胸口问出口,声音俨如周围虚无缥缈的烟雾。
“会。”顾宇峰堵住了我们的嘴,游丝般的舌头滑如我们的口腔。
他闭上眼睛欣慰的笑着,在这句舒心的蛊咒里安然熟睡过去。只剩下我和顾宇峰的对视。
“给我一颗药。”我推开他,这是我第一次问他讨取,平日里我们的盟会有提供药物。
警察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我们这群“恐怖分子”其实是群聚在高级别墅里的富家子弟。他们看惯了平日里小痞子小罗罗的穷酸样,也以为我们都是群没钱的混混,缺了钱就胡乱抓个人暴打一顿发泄对这个社会的不满。所以他们永远也抓不到我们——他们不相信有钱小孩会干这种无聊的事。
事实上,我的盟友都是群纨绔子弟,每个人都有很强大的背景,都有任意挥霍的金钱和怨恨。他们每个人的愤怒几乎都基于一个不完整的家,或者是只有金钱利益的亲人,又或者是存在金钱利益的爱情和友情。他们恨钱,也恨沦为金钱利益的奴隶还有金钱利益的世界。他们要破坏这个地底下笼罩着庞大的金钱交易网的世界。
我在他们中间或许格格不入,但我血液里流动的恨意却吸引着他们,和他们密不可分的连在一起,所以我们达到的目的相同——
我们都在恨。
我开了音响,接过顾宇峰手里的药丸熟稔的扔进嘴里。顾宇峰看着我,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眼里扩散出大片大片的白雾。
“你怎么了?到底……到底哪个才是你……”他喃喃说着,更像是在自语。
药性在身体里快速的分散,我跟着强有力的节奏不受控制的晃着自己的头,感觉到一股拉力再把我和熟睡的他拉出身体。
我们在云端上漂浮……
“我怎么会知道?”我对出现重影的顾宇峰笑着,一个人跳起了舞。似乎有个人在拉扯着我旋转,我们在到处弥漫的音乐里跳着不相称的华尔兹。
顾宇峰,我不会告诉你的。这是,只有我们知晓的人才能分享的,关于竺敬瑛的,秘密。
第七十九章
手在发抖,我按下喷漆的喷头,颤抖着在深夜的巷子里对着墙灰剥落的墙面喷绘着红色的草原。
他抱着手臂站在边上,笑容依然邪气,“这种感觉不错吧?我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宣泄。”
“我只是把心里的画描绘出来而已。”我丢掉了手里空去的喷灌,蹲在地上仰头望着鲜艳的墙面。燎原大火在墙上大片大片的燃烧。我说,“我越来越找不到自己的。”
“我就是你啊!”他笑着,走过来贴着我环住我的脖子,尖尖的下巴搁在我的颈窝里。
“你为什么出现?”
“我也不清楚。你开始压抑的时候,我就有意识了。后来竟然可以控制这个身体了。”
“所以很多时候我会被挤出身体,或者是会下意识的去做我不想做的事?”我问他。
“是的。”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呐,回去吧,我有点累。”
“好啊。”他蹲下来慢慢融进我的身体。
空落的身体被充斥满,我闭上眼睛,意识一点一点游离,悲伤和无望紧紧地裹住我……
我瞥了一眼靠在顾宇峰身上的郑子恒,走上前去拎起他就是一拳。
所有人都安静了。
郑子恒捂着脸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他妈的有胆打我?”
“怎么样?我就是打你了!”我抡起拳头又是一拳,他退了两步吐了口唾沫,骂了句脏话就冲了过来。
我早就做好了干架的姿势,血液在沸腾。
就在我要冲过去的一刻,顾宇峰从后面架住了我,我的左脸硬生生挨了一拳头。
牙齿撞了一下,口腔被咬破,血腥味弥漫。
“竺敬瑛你他妈的发什么疯?”顾宇峰把我扔到沙发上,怒火中烧的大叫。
对面的郑子恒也被人架住,目光凶恶的瞪着我。
我用舌头顶了顶酸痛的牙根,甩开顾宇峰的手破口大骂,“我X你妈的郑子恒!你他妈的给我滚回钱雪易身边去!少在这里装下贱勾搭顾宇峰!”
“哟!你也会吃醋啊!你他妈的不是天天和钱雪易乱搞嘛?怎么现在又像抓老公外遇的婊子了?”
“你他妈怎么不去巴桩你的钱雪易?你就一拉客的鸡!钱雪易为你做的还不多么?你缠着顾宇峰干嘛?我日你妈的狗畜!”我站起来又冲过去,再一次被甩到沙发上。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顾宇峰拦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逼视我。
“对啊,我早疯了!哈哈哈哈哈……”我同样逼视着他。
顾宇峰,你的目光再透彻点就可以看见躲在我心里无声哭泣的他了。可你看不见。你看不见他因为你主动吻他开心的表情,看不见他躲在墙角绝望的表情,也看不见他被弟弟讨厌而悲伤的表情。你什么也看不见。
顾宇峰,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会几个小时之前,你就能看见几乎崩溃的他。
终于难得和他出去逛街,抱着他在巷子里接吻,又因为郑子恒一个电话就匆匆离去,你知道她看着你的背影是怎么一种从云端跌落的心情么?
然后,更可笑的是,他一回头就看见他的好朋友奚左和弟弟站在身后,带着目睹了整个过程后难以相信的表情。
这些只有我看见了。
他弟弟惊恐的看着陌生的哥哥,摇头一遍一遍叫他承认这些都是假的,而他只能沉默不语,无言以对那两张困惑不解的脸。
除了沉默还能怎么样?被你弄成这样的他早已残破得不堪一击。可你呢?因为另一个男人的电话匆忙离去抱着他亲亲我我。
连我都可以感觉到他的心痛。
在你走后的几个小时里,他是怎么过的,你也不会知道,或者根本没有关心!
他弟弟在他默认的沉默中大叫着“你不是我哥哥”哭着逃走了,他的朋友只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追了出去。而他呢?跪在地上连哭都哭不出来。
最后,只有我带着他去了我们的聚点,炎夏里套上黑色的套头衫,拿着喷漆在废弃大楼后面的巷子里涂鸦。因为他说想画画。
他把脸藏在帽檐下,拿着喷漆在燥热的空气里,手脚冰冷的绘制心里的大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心里涌动的恨意却在告诉我他的悲伤和绝望。
你感受过的孤苦伶仃,你感受过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望,及得上他的万分之一么?
他的心,或许早就是大火燃尽后枯竭的荒原。
顾宇峰,就算是你也不敢再看他空洞的眼神。被你夺去了一切,被自己的亲弟弟讨厌,把自己都丢了的他,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我,也只有我在为他恨着。
终于,顾宇峰在我的笑容里落败,颓然放开钳制我的手,垂下眼帘。
他害怕我眼底的恨。
我再也不屑于和他说话,冷哼一身独自走进卧室。
在那里,他还蜷在墙角拥抱着自己。我轻轻地走过去拥着他。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出来?”我问他。
若不是他阻止我,心里的呐喊早已咆哮而出。
他闭着眼睛用力的摇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感觉到他的存在慢慢填满整个身体,从心脏一直到四肢百骸。
他哭了。因为滚烫的泪水自他的心里涌出我的眼眶,大滴大滴砸在地上,溅出纷纷细小的水花。
竺敬瑛,我该拿你怎么办?
第八十章
顾宇峰被勒令退学了,原因是聚众闹事,结交不法青年,殴打本校学生。其实原先是可以从轻发落的,不巧的是,他打的是教导主任的儿子,更不巧的是,当时我也在场。
那天我和我的盟友在Pub里庆祝谁谁的生日,后来去上厕所的时候才发现顾宇峰也在,还和一个男生发生了争执。等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我全当没看见,回去包厢。
等到周一就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教导主任领着她鼻青脸肿的儿子把顾宇峰叫到了德育科呆了一天,等到快放学的时候广播里才传出教导主任气得发抖的声音在宣判顾宇峰“死罪”。
顾宇峰面无表情的回了教室,在全班的注视下拿起书包,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留下一桌狼籍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尔后,一切发生的无可避免。他拉着刚踏出校门的我拖到附近一家小店的门口,拦下了和几个女生一起回家的班长,当着那些惊如小鹿的大眼睛强迫我和他接吻。
他对班长说,“就算我不在这个学校里,你也别打他的主意,第一,他是同性恋,第二,他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