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奶奶不会有事吧？”

“没事的。”

林妈妈抱着阿旺，和林爸爸对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护士和医生从救护室罗贯而出。

“医生，情况怎么样？”林爸爸连忙上前，焦急地问。

“老人家是情绪波动太大，血压升高，现在已经醒了。”医生拿掉口罩，语气平淡地说，“做儿女的既然担心老人，就不要在她面前吵闹。”

说着，医生环顾几人，最终将目光停在哭得眼睛都肿了的阿旺身上，“你奶奶叫你进去呢。”

“唔？”阿旺歪着脑袋，“叫我吗？”

“嗯。”被阿旺痴呆的可怜表情逗笑，医生轻咳一声，“老人家说是外头哭得最凶的那个。”

“……”

“不是你是谁？”

阿旺激动地跑进救护室，林爸爸林妈妈紧随其后，宁默抬起脚步，正要向前走，就被母亲喝止。

“你还想奶奶再晕一回吗？”

“我……”

“等林叔叔他们出来，你去道歉。”

宁默指尖微僵，他目光混沌地注视着门缝中阿旺蹲下身子，可怜巴巴地将脸贴在奶奶颤抖的手掌中，而奶奶目光慈爱，只说了几句话，就令阿旺破涕为笑。

“错了吗？”他无意识地开口。

宁妈妈愣了愣，“嗯，从一开始就错了。”

怒火已经借由两个巴掌发泄出来，现在身体里流动着的除了失望和自责，更多的还有心痛。

她也年轻冲动过，知道爱错一个人，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痛苦，不仅自己遭受苛责，还有原本能够享受的幸福，亲人的关爱，也都随之一并远去。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宁默会和阿旺……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愿意确认，本想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让宁默放弃，也给阿旺无色一个优秀的女孩子，却没想到事件的发展会出人意料。

“默默，听妈妈的话，和阿旺……那种关系，是不对的。”

母亲的话字字清晰传入耳中，血液仿佛也减缓了流速，宁默维持着冷漠的表情，渐渐地，牙齿轻微地磨动起来。

“为什么不对？”

“嗯？”

“我和那呆子……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默默。”

“喜欢一个呆子……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又不是没有逃避过，又不是没有放弃过。”

“……”

“但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奇怪的动作和念头就已经存在了。”

放轻脚步，宁默来到病房门外，小心地窥探着里面的情景，奶奶的苏醒让他松了一口气，视线略过目露忧心的林家父母，和心思单纯的阿旺，宁默忍耐地握紧拳头。

没人给他机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也没人愿意理解他看似肮脏的念头。

“妈，我会道歉。但是……我不会和呆子分开。”

“默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妈，当初你决定要生我的时候，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宁妈妈脸上闪过尴尬和错愕，母子二人沉默地对视许久，宁妈妈颤声说，“默默，我和熊叔叔商量过了。”

比之前更加强烈的不好预感疯狂地涌现出来。

宁默眯了眯眼，“什么？”

“我们觉得……送你出国念书，会比较好。”

“……我不要。”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有存款，而且……你爸爸也早就说过，会资助你。”

“我不要。”

“默默，妈妈是为了你好，过去的事情……正因为妈妈经历过，才不想你再走。”

“……”

“你和阿旺是不对的，你看，奶奶都被你们气晕了，林阿姨只有阿旺一个儿子，你忍心让他们……”

“阿姨，你在和阿默说什么？”

阿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门边，茫然地来回看着宁默和宁妈妈，他被打过，脸颊还有些红肿，却还是在小心翼翼地回头瞥了父亲一眼后，局促地拉住了宁默僵硬的拳头。

五指再被阿旺触摸的一瞬间松懈开来，阿旺也因为牵手而腼腆地抿着嘴巴，开心地笑了出来。

“阿默，奶奶醒了哦，你不去看他吗？”

宁妈妈疲倦地转过身去。

宁默怔怔凝视阿旺，看着他眼眸明亮地对自己微笑。

“阿默，爸爸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对不对？”

“……”

“嘿嘿。”阿旺窃喜地说，“不是我说的哦，是爸爸他们自己发现的，这样……我就不用和荷花交往了。”

他无数次地肯定过，自己喜欢上的人，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没有常识，也缺乏脑力的呆子。

“现在奶奶也没事了，阿默……我们……我们干脆也去告诉奶奶好不好？”

但他最喜欢的，不就是他又蠢又笨，愚蠢却单纯吗？

“要是和你一样就好了。”

克制住太过情绪的嗓音变得暗哑颤抖，宁默反手握住阿旺的手腕，将额头轻轻地靠在阿旺的胸前。

对方平稳的心跳似乎变得紧张，加速起来。

“……什么？”

“要是我也是个呆子，就好了。”

“诶？”

“没脑子，就不会瞻前顾后，也不会……”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自己不聪明也不成熟，像个小鬼头一样肆意地走在人生路上，不顾一切的血性和洒脱，会化解他如今的痛苦。

“阿默，你好奇怪，为什么要变笨呢？”

“……”宁默浑身一颤，抬起头，长时间地和阿旺对视着，最终移开目光，看向从刚刚开始，就面露震惊的林家长辈。

“对不起，叔叔。”

林爸爸动了动嘴唇。

“我喜欢阿旺。”

“……”

“这样不对，我知道，但是……我想和……”

“滚出去。”

酝酿了许久的勇气终究是敌不过长辈的一句话。

林爸爸走上前来，在林妈妈的惊呼中，狠狠揍了宁默一拳。

读书人的拳头也是凶狠的。

宁默踉跄地跌倒在地上。

“滚出去。”

伸手扯回想要上前扶起宁默的阿旺，林爸爸沉着脸，长辈的威严震慑得阿旺连眼泪都不敢流。

“阿旺，以后你和默默……不要再见面。”

“诶？”阿旺惊讶地望着父亲，焦急地，“可、可是……爸爸……我和阿默……”

“你见一次，我打你一次。”

“爸爸……”阿旺恐惧地抖了抖，可在看到宁默一言不发地沿着墙壁站起来时，又大胆地说，“我、我想和阿默……”

“我也会连默默一起打。”

“诶？”

“不许再见面。”

“……”

“从今天开始，你们不是朋友。”

语气平淡，没有震怒的起伏，林爸爸依旧维持着学者的风度，只是泛白的唇色显示出他的反常。

“默默会出国念书，而你……”

冷冷地关上房门，强行让阿旺转过身，隔绝他和宁默的对视，林爸爸深深呼出一口气。

“和奶奶回老家去。”

Chapter 48

老人家七十多岁，个性温和，身体也算硬朗，隔天就转到普通病房，笑呵呵地和阿旺聊天了。

宁默没能来医院探望奶奶，不是不想，而是他被母亲紧紧看在家里，一步都出不去。

长辈的想法他都知道，林阿姨也欲言又止地来看过他，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爸爸更不用说，似乎一辈子的怒火都用在了这次事件上。

连阿旺乖巧地坐在病床边给奶奶削苹果，林爸爸都要语气严肃地念，“过一周奶奶身体好了你就回去，默默也不要再联系了，手机给我。”

阿旺假装没听见，仰头问奶奶要不要吃葡萄。

“别装傻！”林爸爸皱起眉，拔高的嗓音吓得阿旺抖了抖，“难怪你话费那么高……手机呢？拿来。”

“唔……”阿旺搬着凳子往里挪了挪，“那个手机……那个手机是我的。”

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阿旺胆战心惊地小声说，“不是爸爸的，所以……”

“……”

“所以，不能给你。”

如果不是阿旺脑袋不好，而自己又太宠爱他，林爸爸一定会抄起鸡毛毯子揍上去。

“好了好了，不要总是强迫阿旺。”

父子的对峙最后由奶奶和解，“你去买晚餐来，我和阿旺要聊天了。”

“妈，就是你对他们太随意，才会造成现在的后果。”

“……后果都造成了，你这是在怪我吗？”

“您自己不也是被气晕了？”

“我是……一下子被吓到，现在想想……”林奶奶叹了口气。

她无力和儿子再争辩什么，也不否认自己的确是被气到，但回过神来细想阿旺和宁默的交往，又像是陡然被捅破了窗户纸一样，外头炫目的阳光直直照射进来。

那片金色，其实是早已存在的。

老人家粗糙干燥的手掌缓慢地抚摸着阿旺的脑袋，“阿旺，你和默默……真的懂吗？”

“唔？”茫然地偏着脑袋，阿旺见父亲终于走出了病房，紧张的身体一下子舒展开来，笑眯眯地趴在床沿，“奶奶，是你们不懂我。”

“诶？”

“大家都看不起我吧，骂我笨蛋，还嘲笑我……”说着说着，阿旺就落寞地垂下眼睫，他声音小小的，“其实我都懂的。”

“……”

“我不喜欢荷花。”

“……”

“本来是朋友，妈妈和阿姨偏要让我们结婚，害的荷花被阿默骂。”愧疚地抽抽鼻子，阿旺陡然坐直身子，“对了，阿默还没有来呢。”

“阿旺……”

“爸爸不许阿默来。还打阿默……”阿旺以单纯的目光迎视奶奶复杂的表情，“奶奶，你懂吗？”

被阿旺急切地询问了，林奶奶愣了好一会，才抱歉地摇头道，“对不起阿旺，奶奶一直都不懂。”

他们以为有一个智能不足的后辈，自己就是最可怜的。

要操心，要难过，要忍耐他人的怜悯和奚落。无论他们有多疼爱阿旺，潜意识里，始终还是存在苛责。

要不是他，他们一定会有一个更美好幸福的家庭，被人羡慕，过着自在的生活，一切都平安顺遂，可以被聪明伶俐的后辈孝顺，安享晚年。

一味的提醒自己生了个智能不足的儿子，结果就是过分的宠爱，过分的将自己的意识强加给孩子。以为他不懂用钱，就帮他储蓄，以为他不懂念书，就不让他上学，以为他不懂爱情，就自顾自地找一个腼腆懂事的女孩子，让他们过一辈子。

这样真的好吗？

原来他是懂的，比他们以为的，要多得多。

“阿旺……喜欢默默吗？”

“喜欢哦。”阿旺趴在床沿，打了个哈欠。

这几天他太累了，一边被父母教训，一边担心阿默和奶奶，心力交瘁的。

“一开始不明白，阿默总是凶凶地吼我说他的喜欢和我的喜欢不一样。”声音渐小，带上了含糊的鼻音，阿旺闭上眼睛，“后来就明白了。”

“……”

“是喜欢呢。”

阿旺平稳的呼吸险些让林奶奶落下泪来。

老人家本来就感情丰富，现在受伤的又是自己的孙子和从小疼爱到大的宁默。

“和默默好好谈过了吗？”

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林妈妈，林奶奶轻声问。

林妈妈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抚摸着阿旺的后脑勺。

接下来几天，阿旺都守在病房里，父母依旧有实验要忙，除了每个钟头会打电话给奶奶询问阿旺是否乱跑，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放弃了和阿旺说道理，林妈妈也将宁默的意愿和阿旺的想法告知了林爸爸，夫妻二人沉重地商量许久，都目露愧疚地看了阿旺好一会。

阿旺也算机灵，每天都会偷偷躲在洗手间给宁默打电话发短信，虽然无一例外的得不到回应，他还是失望了又鼓起干劲，往复循环。

这天，宁妈妈带着水果篮来看奶奶。

阿旺一看到宁妈妈走进病房，眼睛都亮了起来，坐都坐不住，不停地朝门口张望。

宁妈妈无奈地笑了笑，“默默没有来。”

“诶？”

“对不起阿旺，以前的事……是默默不对。”宁妈妈放下水果篮，望着阿旺玻璃珠似的眼睛，恳求着，“你忘掉好不好？”

“……”阿旺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妈妈，眼里渐渐涌上水汽，许久，梗着脖子摇摇头，“唔……我、我……”

眼看他就要流下眼泪，林妈妈连忙说，“阿旺，去帮奶奶洗水果吃好不好？这里有水果盘，快去，到隔壁的洗手池去。”

“恩，好。”

阿旺眼眶发红地抱着水果篮笨拙跑开。

病房里安静许久，响起几位家长不约而同的叹息。

“我和默默谈过，他也是这样……不松口。”

“他们还小，做的事情……我们没办法理解，而且那种事……”

“是默默不好，阿旺脑袋不清楚，是他先对阿旺……”宁妈妈尴尬地说，“他也承认了，是自己先动手动脚的。”

林妈妈震惊地抬起头来，半晌，又红了眼睛，“为什么要这样呢？”

“对不起。”

“阿旺他……我们只想他平平安安地生活，怎么就……默默喜欢他哪里呢？”

三个人在病房里各自想着心事，屋外有炙热的夏风和着蝉鸣传入耳中，翠绿的树叶随风摇曳，还有不怕热的小孩子在楼下笑闹跑过。

单纯无忧的日子，也就那么几年。

待回过神来，林妈妈抹抹眼眶，才愣道，“阿旺去洗个水果……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宁妈妈像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会不会是默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