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时间仓促，古灵灵的身子日益显怀，短期内到哪里能找到一个各方面过得去、为人踏实可靠，而古灵灵又愿意下嫁的人呢？

苦思比较了半天后，祝海棠想到了唯一的合适人选，提出后，得到了古思远二话不说的支持。这个人选，本来也是古思远最早属意的，只是被当初心急口快而又抱有偏见的祝海棠给淘汰了。

各位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正是穆青山。

当天夜里，古氏夫妇便叫来穆青山，委婉地说明了古灵灵的情况与迫不得已的现状，让穆青山考虑一下这门亲事。

古思远同时强调，如果穆青山不同意，他也绝不勉强。

上次古灵灵与徐昊天亲事未成已经是一个教训，古庄主不想再强人所难，造成第二桩不幸。

穆青山沉默片刻后表示，他要考虑一晚，再做答复。

他无疑是喜欢古灵灵的，后者现在憔悴伤心的模样他看了也心疼，虽然这种喜欢和心疼只是出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关切，并不掺杂其它。而且他现在并无意中人，如果需要他来照顾古灵灵，他也并无异议。

但是，说到娶古灵灵为妻，他仍然有些犹豫。并非嫌弃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已非黄花之身，只是心里莫名觉得不安，觉得不妥，一时间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安，哪里不妥，因此想要考虑一晚，理清自己的头绪。

穆青山回到小院后显得心事重重，顾兰舟很快就注意到了。

虽然这几个月他对穆青山心怀怨念态度冷淡，仍旧忍不住问了一句，虽然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好听，“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不想看到我就别回来好了。”

穆青山苦笑，这孩子，明明是关心他，偏偏不肯示弱要讥讽他一下，真让人无可奈何。

想了想，那门亲事不好瞒着顾兰舟，否则小家伙若知道了肯定会更生气，于是他正色道：“兰舟，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

见他神情凝重，显然事情非同寻常，顾兰舟当即忘了自己气还未消，应道：“什么事？”

穆青山便把古氏夫妇向他招亲之事大致讲了一遍，不过略去了古灵灵身怀有孕一节，毕竟这是古家人极力想要维护的秘密，他答应了祝海棠不会外传，而且顾兰舟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也没必要知道。

顾兰舟一听就变了脸色，豁地一下站起来，“你同意了？”

少年的脸色实在难看，穆青山忙道：“没有，我跟师父师娘说要考虑一下，明天再答复。”

这个回答并不能让顾兰舟好过多少，他心里已经乱了套，又急又怒，想发脾气又无从发起，只能尖利地冷笑道：“你还考虑什么，怎么不干脆直接答应算了！做悬湖山庄庄主的乘龙快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等过个几年，整个山庄就是你的了，更要羡煞天下无数人！”

穆青山知道顾兰舟会反对他和古灵灵成亲，却也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激烈，微微一怔后沉声道：“兰舟，别胡说，你知道，我就算娶古灵灵，为的也不是这些。”

顾兰舟脸色发白地瞪着他，颤声道：“那为了什么？因为，你喜欢她？”

穆青山既不能毫不犹豫地肯定，也不便否定，于是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兰舟，感情的事没有这么简单。你还小，现在可能还不大明白，等过两年……”

“我还小？我不明白？”顾兰舟想笑，鼻子却开始发酸。

的确，他现在也才不过十五岁，在别人眼里还是未成年的半大孩子，但他明白什么是喜欢，知道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同等的回应是怎样难过的滋味。这四个月过得有多苦闷，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也曾经想过坦白自己的心迹，但一想到穆青山当初向他解释男男之道时说的那番话，他就退缩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是顺天之举，而男人喜欢男人则是违背天道伦常的，他要是喜欢穆青山，也是不正常的……

穆青山或许不喜欢古灵灵，但可以毫无压力地与她成亲，自己却找不到任何反对阻止的理由，只能刻薄嘲讽，无理取闹，象任性娇纵的小女孩一样让人头疼。

穆青山见顾兰舟眼圈都红了，心中十分不忍，柔声劝道：“兰舟，别这样，就算我成亲了，我们还是可以象现在一样。”

顾兰舟悲哀地连连摇头，“不，不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

穆青山正要问有何不同，院外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问询：“青山哥哥在么？”

顾兰舟脸色顿时更差了两分。

穆青山只能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抚，旋即出了屋子打开院门。

门口的对话清晰无误地传入顾兰舟耳中。

“灵儿，这么晚了，有事么？”

“青山哥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能出来一下么？”

“……行。”

接着便是院门合上，二人脚步渐行渐远的声音。

顾兰舟闭上双眼，紧紧握住拳头，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中。

32.夜突袭

时值仲秋，一入夜温度便降了许多。今晚天气不佳，月亮在厚重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漏出斑驳苍白的光芒，为山庄更添几许萧瑟寂寥。

古灵灵在树下的暗影里疾步走着，一路沉默无话，直到来到园子里一处白天也少人经过的幽僻角落才停了下来。

穆青山跟在后面三尺开外处，望着前面那个比数月前清减了许多的孤单背影，心中不无感慨。

古灵灵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穆青山，直截了当地问：“青山哥哥，对于我爹和娘跟你提的亲事，你考虑好了么？”

穆青山料不到她如此直接，从她脸上看不到什么明显表情，不喜也不悲，不象刚回山庄的头两天那样情绪波动得厉害，只是脸颊苍白消瘦，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天真，多了几分成熟凝重。

他思索了片刻，终于硬下心肠缓缓答道：“灵儿，很抱歉，我想我不能接受。你是个好姑娘，只是……”

“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你拒绝我的原因。”古灵灵突然打断，随即几不可察的自嘲一笑，虽然笑意惨淡，却有些许解脱感，“青山哥哥，谢谢你到这个时候还认为我是好姑娘，而不是嫌弃地对我不屑一顾，或者同情我可怜我才答应娶我，又或者迫于我爹娘的压力不得不应下这门亲事。”

穆青山先是一怔，既而释然，甚至有些隐隐地庆幸。

在此之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拒绝这门亲事，而且还是亲口拒绝古灵灵，因为他还是没能将自己的感情理出个头绪来。然而，一想到自己答应之后顾兰舟可能会出现的反应，他就无法应承下来。

少年刚才的伤心难过像一根尖利的刺扎在他心头，如果少年的伤心难过加重，他心头的痛势必也会加剧。他预感到自己难以继续承受下去，只能对这门亲事说不。

还好，古灵灵的决定与他一样，这四个月的离家出走，既让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也迫使她在短时间内迅速成熟长大了。

“不过，就算你答应了，我也不会同意。”古灵灵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决，甚至带上几分往日的骄傲，“我古灵灵要么不嫁，若要嫁人，一定是嫁我自己看中的人，我自己想嫁的人，决不会出于什么迫不得已或者要面子要遮羞之类的可笑原因而不得不嫁。”

穆青山心中微微震动，这位大小姐或许任性娇蛮，但也有一股自信坚强的傲然之气，即便遭遇了不幸也不会向残酷的现实妥协，这等勇气与韧性连男子也要佩服。

古灵灵继续轻声道：“青山哥哥，我曾经很喜欢你，也的确很想嫁给你，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偏要我嫁一个反感的人。我不想被摆布，便选择了逃离，同时拉上小常子当了垫背。小常子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都视而不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我的好。离开山庄以后，小常子对我更好了，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就算我心情不好朝他乱发脾气也不生气，反而想法设法哄我开心。那段时间虽然我们过得比较辛苦狼狈，但其实也很快乐，比在山庄里要自由多了。”

说到最后，她不由自主笑起来。这是一个真正的笑容，明媚快乐，发自内心。

穆青山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不自觉随着一同微笑。然而紧跟着想到常自在已经客死他乡，心头又涌上许多酸涩。

“有一天晚上，我和小常子躺在一家客栈的房顶上看星星，我忽然想到了你，就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从小到大，啰嗦个不停。小常子一直一声不吭地听着，等我终于讲完了，他才说了一句，‘灵儿，也许我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但我一定是天底下对你最好的男人。’我一下子就呆住了，然后，他就吻了我。再然后……我就把自己交给了他……”

古灵灵垂下眼帘，即便光线昏暗，也能看到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两抹淡淡的红晕，娇羞动人。

“可是，小常子还是死了，在我们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三个月后，在他刚刚知道自己当爹的那天晚上。我真后悔没有早些认识到他的好，不然就可以多过许多快乐的日子。我更后悔当初强迫他带我私奔下山，不然他就不会不明不白地惨死他乡了。我好后悔……”

古灵灵说不下去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削瘦的肩头不停颤动，身子也摇摇欲坠，犹如一片风中落叶。

穆青山心头酸痛，轻叹一声，伸臂揽住她肩膀，温言道：“灵儿，你要保重身体。你若伤心，小常子在地下也会不得安灵。”

古灵灵把头靠在他胸前，抽噎道：“我，我只哭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十丈开外处一丛秋海棠背后，顾兰舟怔怔地望着前方，脸色惨白如雪，心中阵阵抽痛。

他听不到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只是看他们相依相偎的亲密模样，便似有一把小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转身便要往回走。

就在刹那间，一只手掌带着劲风突然袭向他的后背心。

这一掌来势疾逾闪电，以顾兰舟的修为根本闪避不开，若被拍中，他不死也得受重伤。情急之下，他本能地将腰一拧，半侧着身子回拍一掌。

“呯”的一声脆响，在寂静无人的园子里格外清晰，惊得旁边几棵大树上栖息的鸟儿扑楞楞振翅而飞。

穆青山与古灵灵闻声齐齐回头，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两条人影斗在一处。两人对其中一人的身影实在是太过熟悉，即便天黑看不清模样，仍旧一眼便分辨出来那人是谁，立时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穆青山叫的自然是“兰舟”，古灵灵喊的却是“爹爹”。

侧身的瞬间，顾兰舟也认出袭击自己的人乃是悬湖山庄庄主古思远，一时间惊骇非常，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只能硬生生与对方拼了一掌。

双掌甫一相接，顾兰舟便感到钻心的痛从手掌自胳膊自肩头一路传来，让他止不住踉跄一大步，觉得自己整条右臂几乎都要断了，连穆青山叫他也无暇回应。

穆青山见状脸色骤变，当下施展轻功飞掠过去。

古灵灵同样意外而又震惊，连哭都忘了，见穆青山冲了过去，她也赶紧将眼泪一擦抬脚便追。

古思远一改往日的温文儒雅，眸光冷凝如霜，带着两分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尽管与顾兰舟交手一个回合就高下立判，仍旧一掌接一掌连绵不断地向其拍出，却只用了不到五成功力。

会武的秘密已然暴露，顾兰舟慌乱惊惧之下索性破罐子破摔，咬牙忍痛一招一招与古思远力拼。但他实力与古思远实在相去甚远，不但无法撼动对方分毫，反而被接连击中。

那几掌虽非致命，却也打得顾兰舟口吐鲜血，不断倒退。

穆青山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虽然惊异于顾兰舟居然隐瞒自己偷练武功，而且还是一种他从未见识过的诡异掌法，心里隐隐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此刻对少年安危的担心压倒一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挡在他身前。

然而，距离顾兰舟还有三尺时，古思远右掌一拂将他震出一丈开外，同时左掌一推，正中顾兰舟胸口。

顾兰舟再次狂喷出一口鲜血，如一只布偶般委顿在地。

古思远负手而立，面沉如水，冷冷俯视地上蜷缩一团的顾兰舟，一字一顿道：“孽障，你的武功是跟那魔头学的，徐昊天也是你杀的，是也不是？”

33.废武功

原本被震开的穆青山见到顾兰舟吐出一大口血时心脏蓦然抽痛，便如自己心口也中了那一掌般，正要扑过去察看他的伤势，听到古思远这一句质问顿时惊在当场，这怎么可能？！

就算顾兰舟会武功，但他从未见过那传说中的大魔头，十二年来又一直呆在悬湖山庄，连山都没下过几回，哪里有机会跟那魔头学武？

第二个更让人难以置信了，小家伙没学过易容术，徐昊天出事那天也一直呆在山庄没下山，怎么可能冒充刘福去玉林镇将他杀死？何况，他不过是反感徐昊天罢了，又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会用那般残忍的手段将他杀死？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连古灵灵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问出来的问题与穆青山想的如出一辙，“爹，您是不是搞错了，就凭他能杀死徐昊天，不可能吧？再说他为什么要杀徐昊天？”

虽然她一向不喜顾兰舟，见到他与穆青山神态亲密总觉得有种怪异的不适感，但此时看他吐血倒地，形容凄惨，也有些于心不忍。

更重要的是，她刚才也看到了，顾兰舟刚才施展出来的武功虽然奇崛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内力尚浅，真正打起来应该还是徐昊天略强一些才对。

古思远冷笑，“不可能？你听他自己如何回答！”

顾兰舟全身都痛不可当，好似身上所有的骨头都被古思远拍散了一般。他咬紧牙关，以手支地，异常艰难地把自己从地上一点一点地撑起来。

穆青山醒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起来，抖着手轻抚他惨白染血的脸颊，“兰舟……”

顾兰舟闭上眼睛靠在他胸前急促喘息，半晌才缓缓睁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纯净如昔，没有戾气，没有惊惶，只有深深的依赖与眷恋，以及穆青山看不明白的某种莫名情愫。

穆青山心中一颤，怀着一线希冀问：“兰舟，刚才师父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顾兰舟抱住他的胳膊，不答反问：“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穆青山迟疑片刻，答：“是。”

古思远怒喝：“青山！”

穆青山背脊一僵，却不抬头，只是不由自主将由于疼痛与恐惧而浑身微微发颤的顾兰舟抱得更紧了些。

这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从两岁到十五岁，历经十三年。不知不觉间，原本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似乎渐渐骨血相融，成为彼此世界中必不可少的存在。除了自己，这孩子在世上再无任何一名亲人，亦无一个朋友，自己如果不相信他，还会有谁来支持他？

古灵灵不自觉蹙眉，那种怪异感觉更强了。

“爹爹，你真好。”顾兰舟忍不住微微笑了，秀丽无方，令穆青山刹那失神。

顾兰舟在穆青山臂弯里亲昵地蹭了蹭，再抬起头来时，那双明澈的眸子却染上一抹淡淡的阴郁与忧愁，低低道：“对不起，爹爹，你师父说的是真的。我的武功应该是跟那个什么魔头学的，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徐昊天也的确是我杀的，虽然我觉得他死有余辜。”

穆青山浑身一震，一颗心霎时沉落谷底，口中兀自喃喃道：“不，不会的，这怎么可能……兰舟，你怎么可能会杀人？”

古灵灵却是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不认识般重新上下打量顾兰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