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e可能又要转换舵向了。你们两个抓紧我，被丢进时空洪流就再也出不来了。”

水晶般清凌凌的河水欢快地奔腾着，一部分继续向前，另一部分则在不远处跌下悬崖，投身深不见底的渊薮。河底有无数卵石，河岸却没有草木生长。像是深黑大地上镶嵌的一条白练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的河流携带着记忆和可能性，去向没有尽头的未来。

Jose和Ile站在悬崖边，俯身望着直泻而下的瀑布。也许底下该有一个承载了历史的水潭，只是他们看不见罢了。河水漫过他们的脚踝，冰凉又温柔。

“找到了，给。”

低头挽起裤脚，在河水中摸索片刻，Jose拾起一颗卵石，交到Ile手里。石头约有心脏的一半大，圆滑可爱，白色晶体中掺杂着红色的斑点。像是什么生物的卵，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这个是记忆的凝结。所有的卵石都是记忆的结晶，这种比较特别。”

“为什么特别？”Ile捧着卵石，奇妙的感觉涌上来。

“它只与爱的记忆相关。爱情。越是美好的爱情，结出的卵石越是圆润美丽。”

Jose小声说完，凝视着垂下头观察卵石的Ile。Ile只是沉默着，将卵石捧在手心里，河水哗哗地在他们的脚下流过，横向和纵向的历史抚慰着他们的肌肤，然后离他们而去。将手覆在Ile的手上，合拢他的手指，Jose摸索着，握紧了他的双手。卵石在他们两人的手心中变得温热，仿佛随时能跃动起来。

“你是第一个让我真正感受到爱情的人，Ile。”

“你曾经爱过的那个人呢？”

“那不是爱，是命运而已。一切都已经消逝了，现在，我已经有能力分清楚爱情和迷恋之间的区别，不会再弄错什么了。我爱你，Ile。留下来，不要走。”

“我留下来，Niel怎么办？他一心想要回家，不可能留在这里。”

“我来想办法。”Jose坚持道，语气就像抓着一根稻草，“我会想办法的。让他自己回去，不行吗？我来把他弄回去。只要你别和他一起走。他比我重要吗？比起我来，你更爱他吗？我以为你的身上流着我的血所以你会爱我更深……”

“别说了。”

用力挣脱他的掌握，Ile深深地低下了头。他的眼睛发热，但是他不想哭，也不可能让自己哭出来，“我爱你啊，Jose！你不懂吗？但是我不能这么干脆地抛弃他！我已经过了很久没有他的日子，但是他没有啊！如果你是我，你能丢下自己的父亲一样的人吗？而且他现在那么脆弱，思想混乱，没有人照顾他的话……”

“那我呢？我不脆弱吗？我不需要你吗？你怎么能把我丢在一边？”

“我不想这样。我从未希望过这种事的发生，但是现在……”

“现在怎样？”Jose绝望地反问。河水依然缓缓流动，他的心自下而上也变得冰凉。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一直是火热的。

“对我来说，你是永远都不会熄灭的恒星，而我，甚至不足以被比喻成行星。恒星是不死的，我却随时都会消亡。我只是流星而已……”

“恒星也会灭亡的。”Jose生硬地反驳，“恒星也会死去，也会呼吸断绝，会湮灭在宇宙中。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但是比起我的生命，恒星已经足够接近无限了。Jose，你对我来说，就是无限。转瞬即逝的我，不能陪伴在你的身边，更不能和你一起看到宇宙的终结。”想要微笑，嘴角却不听使唤，Ile最终还是做出了哭泣般的表情，“我想，也许和同样短暂的Niel一起回到过去，才是最适合我的。对不起，我太懦弱了。”

Jose默默将手指攥成了拳。河水淙淙，寂静无法打破。他很想吼叫，嘶喊，撕破这创始以来的静寂，但是他更想嘲笑有这样的冲动的自己。Ile只是垂下头，手指按着眼角。

“把他送回原来的地方，好吗？”

片刻后，Ile终于抬起头来，恳求道。他避开了Jose的视线。在时空的中心，他们却只能言不由衷，自我屠戮。Jose咬紧了牙关。

“不。”

“Jose，求你……”

“我不会冒着风险去做这种事，而且最终目的是为了把自己所爱的人送走。”

闻言，Ile动了动嘴角，浮现出惯常的凄清微笑。他点了点头，有些哽咽，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Jose有些后悔，刚想道歉，来自外部的震动传导入他的身体。他的神经直接与Hypatia相桥接，对Hypatia的攻击等同于对他的攻击。不及对Ile进行解释，他拉起Ile，脱离了时空中心，回到现实中正在逃亡的Hypatia。

第13章：Voyagers in Xanadu

被从扭曲的时空曲面中抛出，自漩涡中浮上，再度见到熟悉的面孔之后，大家都明显地如释重负，互相低声询问。Shanti小声抱怨道：

“Jose也太粗鲁了，明明有更温柔一点的旅行方式……”

“他心情不好，原谅他嘛。”Eva劝解道。

西村桑不以为然：“再来一次，我这把老骨头就直接散在时空漩涡里了！”

Niel不声不响，只是将Ile牢牢地拉着，满是不信任和抗拒的阴沉眼神慢慢地逡巡四周。终于，Jose凭空出现，在地面上静止漂浮的红茶杯子回到他的手中，四处弥散的秩序也恢复正常，壁炉里的火哔哔剥剥响着，亮了起来。

“现在情况怎样？”Levi大声提问。Jose摇了摇头。

“他们紧追不放，我们得重新定点，改变路线。”

“干脆把这个家伙交给他们算了。”Levi没好气地瞪了Niel一眼，对方也回以恶狠狠的眼神。Jose将目光投向身着乌黑长袍的魔法师，嘴角轻轻动了动。

“作为我也很想这样解决问题。但是，他们不仅要这位魔法师，还要Ile。我已经发出过讯息，对方拒不合作。也许大战一场在所难免。”

“如何……战？”许琮胆战心惊地问道。比刚刚的旅行更可怕的情况他着实不敢想象。

“你死我活。”

简短回答完毕，Jose将茶杯投向房顶，啪地打了个响指。然后，茶杯堪堪静止在众人视线平行之处，一切又被扭曲的时空吞没，Jose再度失去了踪影。

在时空漩涡中摇摆片刻，所有人都被巨大、不可违抗的力量拉住，投入一个点。待他们忍住头晕恶心、混混沌沌地站稳之后，面前铺展开来的又是红色海洋和大地。天空碧蓝，平静美好，海浪轻轻拍击沙滩。寸草不生的红色土地起伏平缓，风柔柔地吹拂——Levi拖着两个人降落，成型，险些被粗暴的冲击力害得扑倒在地吃了一嘴泥沙。谢过及时拉起自己的Eisen之后，他望了望四周。

“好吧，大战一场在所难免。”

“在这里？”Eva扶着西村桑走过来，其他人也从各个方向赶来汇合。

“对，这里是Jose的世界，算是他的意识内核吧。他会把对手拖进自己的世界来消灭。”

一个炸雷在头顶响起，天空瞬间闪过黑色闪电，仿佛被切裂似的。风平浪静的蓝天展现出另外的面貌，金色的云层浮现出来，高耸如万仞山壁。自云层后方，成群结队的黑云蜂拥而来，遮蔽了金色光芒，半爿天空呈现出暴风雨前夕的盛景。海浪呼啸而起，在众人面前形成一道淡红的透明障壁，将他们与战场阻隔开来。神话时代的战争景象似要再现。

刺眼的红色闪电突现如剑，劈向黑云云群。云群灵活地散开，躲避，拥挤着前侵。接下来，闪电自上而下降落，部分黑云被劈得粉身碎骨，在天空中消散了。闪电如华盖般降下的景象触目惊心，红色枝桠毫不留情地刺穿、屠杀，追击余下的目标。

几番交手后，黑云并没有减少太多，红色闪电在如此的集群战术面前显得声势浩大，却效用有限。云团自天际升起，流动着变幻形状，Jose的形象渐渐显现出来。他的面容严峻，火烧云般的红发飘拂着，金色光辉笼罩着他的面孔。涣散的云絮包围着他，他眨了眨眼睛，随即隐去，数条更加凌厉的闪电利刃又劈向云群。

惊心动魄又枯燥无味的战斗持续了十多分钟，Ile放开了Niel的手，走到海岸边，仰起头，屏息静气地凝视。眼看拉锯战还要持续，从中天直直劈下一道白色闪电，比Jose的红色闪电更加锐利剧烈、戾气十足——紧接着，连续不断的几道雪白闪电劈向乌黑云群，将它们毫不留情地驱散，Jose的血色闪电也恢复了速度，加入进来，逐个歼灭。

在两组闪电的夹击下，乌云云群溃不成军，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随着最后一团乌云的隐没，天空重又恢复清朗，海浪华丽地四散，溅起雪白泡沫，随即温柔地退入海洋。

“Martti！”

Ile惊喜地叫起来，奔了出去；胡子拉碴、穿着脏兮兮工装风衣的高大中欧系男人张开怀抱，将Ile抱了个满怀，哈哈大笑。

“啊，果然在这个鬼地方，只有你欢迎我！”

“是啊，你以为我们愿意看到你这个神经病吗？”

Levi冷冷地哼道。一阵轻微的风掠过，Jose出现在了房间中央，点了点头。

“谢谢你，Martti。”

“不客气。我不帮忙你也处理得了，花点时间而已。我察觉到Hypatia的异动才赶来的，半路拦截成功……发生什么了？Ile？”

“一点麻烦事。”微笑着仰望他，Ile故作轻松地答道。Martti不由得皱眉，四望一圈，耸耸肩膀，语气愉快：

“这么多生面孔！来介绍一下！Ile去给我来一杯拿铁！”

做事利落贤惠的Ile很快端来了热拿铁，为Jose端了红茶，其他人也按口味上了热饮。最后，他在Niel面前放下一罐喜力和一杯水，坐在他身边，低声教他如何饮用。从Eva处听完事情的具体细节，Martti忧郁地叹息，扶着脸颊，拍了拍Jose的肩膀。

“为难你了。”

“没有。”Jose低头喝茶。

“那么我们的Ile真的要和这个怪人一起回十六世纪？”

“我要和Carlyle一起回家。”

一直沉默的Niel执拗地回答，便不再说话了。Ile温柔地拍抚他的手，对Martti说道：

“让Niel自己回去是不可能的。我知道很难做到，但肯定有办法的。”

“要是真的回不去呢？”

“真的要留在这里的话，我也会照顾他。不管我还能活多久，都不会丢下他的。”

“也就是说，不管能不能回到过去，你都要离开我们了。”

Martti怃然叹息，手指拭去唇边的泡沫。看了神色悒郁的众人一眼，他抬高声音，拍了拍手：

“好了，别这么垂头丧气的！Ile一直对我很好，我来帮他。Jose，对不住你了，我觉得还是把他们送走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你说呢？很久以前你就说过，Ile是迟早要离开的。你不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吗？”

“……对。”

终于，贝壳一般紧紧闭住嘴巴的Jose开了口。他似乎想了很久，看向Ile的眼神中既有悲伤无奈，也有释然和怜惜。

“Martti说得对。Ile，你走吧。回到过去，在那里重新开始。

“我来为你们打开门。Martti一直在时空中漫游，他能更快地带着你们回到正确的时空，让他带你们上路吧。回到你的记忆中的那一夜，再向前一小时，改变你过去的命运。把生命之泉毁掉，和他一起离开那个地方。你们的命运会变成一条多余的时间线，在纷繁复杂的历史中湮灭。你的未来不会延伸向这里了，你会度过更快乐的人生的。”

“记住，进入时空门之后，不能向后看，不能返回，只能向前。”

看着墙壁上的光点逐渐扩大，Martti嘱咐道，“我带你们两个走，要找到那个精确的时间点非常困难，所以我们要步步为营。没有后悔的余地，一旦选择了就不能回头，明白了吗？”

“如果向后看会怎样？”许琮探出头来，打量显现出门的形状的时空门。Jose还在一心一意地以食指划线，像是要创造一扇可以放入卢浮宫的艺术品。

“向后看的话，就是逆时间而行，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携带出来的时空乱流吞噬，就此消失。”

“彻底消失？”

“不知道。据说会被漩涡卷入某一个时空，可能性是无限的，随便被丢去哪里都有可能。所以别做这种危险的事啊，俄耳甫斯。”

用力拍了拍Niel的肩膀，Martti推了他一把。他走到门前，站住了。Jose后退一步，习惯性地蹙着眉头，沉默着，直到Ile走到他的身边。两人互相凝视对方片刻，Ile拥抱了他，他苦涩地笑着，揉乱Ile的头发，亲吻他的额头。

“永别了，亲爱的。”

“在修改过的时间线上，我再也不可能遇到你了，对吗？”

“是的。新的时间线中，我们两个没有交结。”

“对不起，又要让你寂寞了。”

“不。”他抬起手，抱着Ile，嘴唇在光洁的额上压了压，低头望着Ile的眼珠，嘴角的细纹绷得紧紧地，“我还留着关于你的记忆。从1940年开始，直到2013年。七十三年，我一天都不会忘的，我爱你的事也不会被时间线抹消。直到这颗恒星熄灭的那一刻，都不会被抹消。”

“嗯。谢谢你，Jose。”

踮起脚，他贴在Jose耳畔，轻声说了句“别了”。Niel转过头来，等待着他。Ile松开手中紧攥的法兰绒夹克，最后望了一眼Jose的脸。雕塑一样深刻、忧虑，充满了慈爱和温柔的脸，像神又像人，永远镌刻在他的意识深层的脸。随着Niel，他也踏入了时空门。Martti对没有送别的意思的众人愉快地挥挥手，进入时空门，赶到Niel和Ile的前方。

“走吧，”他催促道。Niel轻轻颔首，拉起Ile。按照Martti的嘱咐，不能回头、再无退路的旅途，开始了。徘徊的时刻结束了，命运重回正轨。

Jose目送着他们离去。他想拉回Ile，想呼喊他的名字。他明白该放手让Ile走，在这里，Ile没有未来。无数个年头过去，漫长的生命中，他第一次发觉左胸深处会有刺痛感。好像不能呼吸似的，他呆呆地站在即将关闭的时空门前方，一滴晶莹的泪水自他的眼中落下，顺着脸颊，慢慢停驻。

已经挨近了绚丽的时空洪流，Ile突然回头了。他感到自己有必须回头的理由，必须要回头，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亲眼去看。Eva发出短促的惊叫，令Ile回过了神。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真心，自己真正难以舍下的……

Ile开始奔跑，对人类历史而言无限漫长的时空被他几步抛在身后，他冲出了时空门，随即抱住了Jose。惊呆的Jose想要抬起双手来拥抱他，却什么都触摸不到了。

“这次是真的永别了，Jose……”

附在Jose的耳边，他的面影逐渐变得淡薄，声音也在慢慢地被稀释；他的微笑越来越虚幻，身体仿佛在像素化，沙沙地闪烁着，以太从他的身体中逸出，逐渐飞散。Jose猛地抽气，仿佛大梦初醒，伸出手去无力地摸索、挥舞；Ile又漾起那般凄清温柔的笑容，嘴唇翕动着诉说还未形成就被消灭的言词，已经近乎透明的手指握住他的手。他们贪婪地对视，Ile的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泪光，泪水尚未坠落就已崩毁。就像电视机显像老化、图像清晰度降低那样，他一点一点地变得虚幻起来。